第七百零五章 过热(续)
皇宫,锅炉房,一座正在检修的锅炉旁工作台,供暖技术员张进宝满头大汗的讲解着一个装置,他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面前的听众有两个,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太子。
张进宝是技校毕业生,人很憨厚,一门心思就放在技术上,因为肯吃苦、肯钻研,脑子灵活、动手能力强,所以表现不错,得东主“迎春来”商社重用,到皇宫值班,负责解决各种供暖问题。
现在,天子和太子,就是在和他讨论技术问题。
这种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张进宝有些回不过神,一开始讲解时,说话结巴,思路混乱,以至于有些语无伦次。
还好,前几天他有幸得天子当面夸奖了几句,还向天子禀报了自己的工作情况,知道天子平易近人,所以很快便冷静下来,向天子和太子介绍自己刚获得专利的一项技术:
用一套装置,将锅炉里产生的“饱和蒸汽”进行处理,转换为温度更高的“过热蒸汽”。
“过热蒸汽”和“饱和蒸汽”,光听名字就知道不一样。
锅炉内,夹杂着水的蒸汽在密闭空间里达到饱和状态,这就是饱和蒸汽。
但过热蒸汽却有所不同,是将“饱和蒸汽”除去水之后,得到“干蒸汽”,再进行加热,是为“过热蒸汽”。
这个“过热蒸汽”,可是蒸汽技术领域中的新名词,算是张进宝的首创。
事情的起因,事关暖气的制暖原理:锅炉通过供暖管道往房间里的暖气片供应热水,以此加热室内空气,让房间里暖起来。
如果把热水变成饱和蒸汽,理论上供暖效果会更好些。
但是,饱和蒸汽稍微降温就容易低于一百度,然后冷凝为水,热量白白损失,这对管道的保温效果要求很高,太难伺候了。
从锅炉房到宫殿里暖气片的供暖管道很长,所以蒸汽降温难以避免,技术人员要想办法,尽可能让蒸汽接近“使用终端”。
即便届时会因为降温而凝结成水,但会有更多(相对)的蒸汽进入各殿的暖气片。
为此,各家供暖商社的技术人员都在想办法解决这一问题,从最简单的加厚管道保温层,到各种五花八门的保温措施,这么多年来,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
到最后,大家发现最经济的办法还不如用管道供应高温热水,那一降温就凝结的饱和蒸汽太难伺候。
张进宝不信邪,自己抽空琢磨起来,琢磨来琢磨去,还就另辟蹊径,找到了新的办法。
那就是“气-液分离”,把夹杂着水的饱和蒸汽进行分离,让蒸汽和水分开,得到“干蒸汽”,然后再用设备对“干蒸汽”进行加压、加热。
如此一来,干蒸汽的温度明显上升,在保温管道里移动时,即便有些许降温,却离一百度还远,不会凝结成水,不会因此损失许多热量。
这样的干蒸汽能以气态进入暖气片,在暖气片里释放更多的热量以加热室内空气。
因为这种“干蒸汽”再加热后温度明显高于饱和蒸汽,所以张进宝将其称为“过热蒸汽”。
他折腾了几年,折腾出两种装置,可以把普通锅炉里的饱和蒸汽变成“过热蒸汽”。
这两个装置,一个是“气液分离器”,一个是“过热器”,直接加装在锅炉外的管道即可发挥作用,可以说是非常方便的“改装套件”。
经过改装的锅炉,由饱和蒸汽锅炉变成过热蒸汽锅炉,在燃料消耗不增加太多的情况下,供暖效果有明显提升。
但是张进宝经过实践后发现,原有的供暖管道也要改装,因为过热蒸汽的压力很强,原有管道的弯头和连接处需要加固,不然容易出问题。
这项技术,张进宝申请了专利,前不久获批,皇宫的主管管事听说此事,特地为他申请了奖金。
皇宫的用人制度,鼓励宫女、杂役搞发明创造,对此会有奖金奖励,张进宝虽然是“劳务派遣人员”,但也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
此事逐级上报、审核,皇后偶然得知后,见是很深奥的蒸汽技术,便和宇文温提了一句。
那天宇文温心情好,散步的时候特地转到“锅炉班”,夸奖了张进宝(小张)几句,所以宇文温对“饱和蒸汽”和“过热蒸汽”这两个名词有些印象。
先前在孟津回洛阳的火车上,听太子说起“饱和蒸汽”如何如何,他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才想起来,这位“小张”发现了与“饱和蒸汽”不一样的“过热蒸汽”。
宇文维城听完张进宝的介绍后,喃喃道:“温度明显高于饱和蒸汽?”
随后看向张进宝,问:“这样的蒸汽温度有多高?”
张进宝回答:“回殿下,目前是二百度左右,但需要在加压状态下升温。”
“多...多少?”宇文维城闻言一愣,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张进宝再回答:“回殿下,蒸汽温度大概能到两百度左右。”
“二百度左右....”宇文维城看着张进宝,脑袋一片空白。
多少技术人员,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花了许多年时间,才把蒸汽温度提高了三十度,达到一百三十多度。
结果你这里,蒸汽温度轻松上二百?
“这锅炉改造后接过蒸汽机么?出力提升了多少?”宇文维城抓住张进宝的肩膀,不停的摇:“过热蒸汽的膨胀力你们测过没有?”
“啊....草民没想过接蒸汽机....“张进宝被摇得懵懵懂懂,有些茫然。
宇文温在一旁看着,看看儿子,看看张进宝,又看看张进宝制作的装置,不明觉厉,心中暗道: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
然而他听不太懂,儿子却马上听懂了。
术业有专攻,儿子这些年专攻蒸汽机技术,可以说成了蒸汽机专家,而他不需要关注过程,只需要知道结果,面对新技术的出现,跟不上趟理所当然。
但是,宇文温看着喜形于色、不断追问技术细节的儿子,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时,一切都是白纸,他靠着自己记忆中的知识,指导一头雾水的技术人员摸索各种新技术、新发明,每当有突破时,他都会和技术人员一起讨论技术细节,为技术进步而欢呼雀跃。
那样的感觉,真是让人怀念,现在一想,都几十年过去了。
他已经没有能力指导技术人员攻克各种技术难关,就像一根蜡烛,照亮了科学技术发展的正确方向,自己却越来越短。
一转眼,已经是明德二十六年...
当了二十六年皇帝,是不是该退休,让儿子接班了?
第七百零六章 退休
傍晚,宇文温坐在书房里,看着书架上堆积的书籍,还有各种摆件,忽然觉得自己患上了仓鼠症,把一些本该丢掉的东西当做宝贝,囤积在家里。
据说,老年痴呆的前兆之一就是“仓鼠症”(拾荒成癖),有这种前兆的老人,喜欢翻垃圾箱、捡破烂,然后囤积在家里,使得家里宛若垃圾堆那样。
但宇文温仔细一想,自己书房里摆的都是重要资料,还有各种船模和机器模型,哪里是什么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破烂瓶子。
又想想面临的问题,左右为难。
他很健康,生活饮食很有节制,不酗酒,不大量摄入油腻肉食、高胆固醇食物,天天坚持锻炼,身体状态很好。
若日子一天天过去,搞不好自己会熬死儿子,拉扯着孙子学做储君。
年迈的皇帝,年轻得过分的储君,一老一少的组合,感觉很心酸。
宇文温喝了杯茶,躺在榻上闭目养神,琢磨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的问题:皇帝这个“职业”,有没有可能实行退休制度?
皇帝退休(内禅),就是成为太上皇,又称太上皇帝,太子接受内禅,成为皇帝。
宇文温构思过,为了让儿子不要熬那么久,为了给后世做表率,他可以制定一套退休(内禅)制度,自己开个好头,让儿孙们都遵守。
以年纪(六十岁)为限,或者以在位时间为限(譬如二十五年),进行皇位的内禅。
从古自“今”,皇帝的平均寿命都不到六十岁,而平均在位时间应该也不到二十五年,所以他觉得这么定标准,还是蛮合理的:防止长寿皇帝“误国误己”。
老皇帝年纪大了就退位,做太上皇,太子继位,做皇帝,这时,大权还在太上皇手中,而皇帝开始部分处理朝政。
内禅之初,有三到五年的“适应期”,适应期结束,太上皇正式退休,皇帝正式接班。
这样的制度,让年富力强的太子有盼头,安心等接班,也让老皇帝在年事已高、精力不足时,能够全身而退,且“退休”后有保障。
父子融洽相处,权力顺利交接,岂不是两全其美?
如此构思,让宇文温颇为动心,但仔细一想,这制度其实破绽很大,可以说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首先有一个问题:千百年来,有多少个皇帝是正常成为太上皇的?
很少。
自古以来,多有太上皇,但宇文温所知能如愿善终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个。
太上皇禅位,要么是主动,要么是被动,被动“退休”的太上皇,结局很凄凉,说多了都是泪。
至于主动禅位的太上皇,倒是有几位,但基本上都是换汤不换药:挂着太上皇的名号,实际上就是掌握实权的皇帝,而所谓受禅的皇帝,其实依旧是太子。
譬如,高氏齐国的武成帝高湛,在位时就内禅做了太上皇,皇位禅让给年幼的太子高纬,实际上是换了个名号而已。
周国这边也有太上皇,当年宇文内禅,自己做太上皇(后改称天元皇帝),太子宇文阐做皇帝,其实就是名号上玩了个花样而已,不代表太上皇“退休”。
再往后,有南宋的宋高宗赵构内禅,传位养子赵(宋孝宗),但实际上赵构依旧握有部分权力,所以赵不敢不孝(听话)。
接着,赵因为北伐失利,政治抱负不得施展,加上雄心壮志化作乌有,心灰意冷之下主动禅让,这位倒是真交权了,但“退休”生活很凄凉,因为受禅的儿子对他不好。
再往后,就是清代的乾隆皇帝内禅,这位可是实权太上皇,皇帝嘉庆唯唯诺诺,形如傀儡。
所以,想靠内禅实现“退休”、实现权力交接,实际上没什么用,被动内禅的太上皇结局凄凉,主动内禅的太上皇实际上和皇帝没区别。
退休制度,核心是权力转交,没有权力转交,皇帝变成太上皇,就是换汤不换药。
而且宇文温构想中退休制度中的适应期,会让朝臣们无所适应。
一个是即将退休的太上皇,一个是即将接班的皇帝,两位的话,文武百官该听谁的?
听太上皇的,会不会让皇帝记恨,将来秋后算账?听皇帝的,太上皇不高兴,搞不好现在就让你倒霉。
两姑之间难为媳,这种过渡式的退休制度,只会增加文武百官投机、内讧的几率。
过渡式不行的话,一步到位行不行?
好像可以,不要什么“适应期”,太上皇彻底交权,太子受禅成为皇帝,立刻掌握大权。
这样就够了么?
不够,新皇帝基于权力的本能,对太上皇会不放心。
主动退位的太上皇,在朝野之间有巨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这对于皇权来说,是巨大的隐患,意味着太上皇随时都有可能“发挥余热”,让局势脱离新皇帝的掌控。
天无二日,王朝不允许出现两个权力中心,哪怕其中一个中心只是理论上有权力都不行,否则迟早会出事,这就是皇权的排他性。
皇帝没有亲人,任何人都是皇权潜在的敌人,而太上皇的威胁最大,那么...
新皇帝总是要把太上皇牢牢控制在手中,于是,变相的软禁自然而然就有了。
太上皇不仅要交权,还得在深宫里住着,足不出户,不再和外臣接触,除了重大节日庆典,绝不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
只有经过这种“无害化处理”,皇帝才能稍微放心。
皇权的排他性,决定了主动退位、放权的太上皇无法优哉游哉,很难过上想象中云游天下的惬意退休生活。
和笼中鸟没区别。
而宛若笼中鸟的太上皇,其待遇届时全看皇帝的良心。
或者看儿媳皇后的良心。
以完全放权的宋孝宗为例,他成了太上皇后,儿子赵成了皇帝,却被媳妇李皇后挑拨,成日里嘀咕“老不死的”又在搅风搅雨。
皇后成日里嘀咕,宦官也是如此,正所谓“众口铄金”,生性柔弱的赵居然也认为父亲想害他性命,于是连定期的向太上皇问安都没有了。
儿子得了皇位后,父亲就变成“老不死的”,看见就烦。
每当有内禅念头的时候,宇文温总会这么问自己:被儿子、儿媳冷落的感觉,我受得了么?尉迟炽繁受得了么?
不要说皇家,就是寻常人家,当二老年迈,要靠儿子、儿媳奉养时,若全部身家都交给儿子一家,等待着自己和老伴的生活状态,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儿子、儿媳孝顺还好,若是碰到脾气差的,动辄打骂,两老除了默默忍受、偷偷流泪,还能如何?
寻常人家都是如此,更何况皇家,一个位于权力顶峰的人,忽然变成任人摆布的笼中鸟,巨大的落差,谁能受得了?
退休制度,可以使用于许多职业,却很难适用于皇帝。
宇文温想要的退休制度,是权力的健康交接,太上皇有舒适的退休生活,接班的皇帝有实权。
而不是皇帝变成太上皇,在幕后操纵由太子变成的皇帝,这样的话,还不如不内禅。
然而没有退休制度,若皇帝活得太久,精力、判断力大幅下降,生理机能衰退,性格变得孤僻、多疑、固执,反应迟钝,无法如年轻时那样明辨是非,很大概率变昏君。
步梁武帝萧衍或唐玄宗李隆基的覆辙,有善始却无善终。
要么如萧衍那样饿死在囹吾之中,死前悲凉的自嘲:“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要么如李隆基那样,孤苦无依的生活在冷宫,凄凄凉凉,回忆着往事,心如刀绞之际,吟唱着《傀儡吟》: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年轻的李三郎,初生牛犊不怕虎,连续发动政变,将婶婶韦皇后、姑姑太平公主击败,迫使兄长让出太子之位,迫使父亲让出皇帝之位,御宇天下。
开元盛世,大唐天子把文臣武将当做傀儡摆弄,天下事俱在掌握之中,宛若戏剧的编剧,决定着戏台上每一个角色的悲欢离合。
然而临了临了,李隆基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刻木牵丝制成的老翁。
自己亲手创造的盛世,毁在自己的手中,那样的悲凉,宇文温光是想就觉得心疼。
他还想活很多年,而现在身体健康,如无意外,应该能活很多年,但是他很害怕,害怕自己老了,变得和李隆基一样昏庸,亲手把自己创造的明德时代给毁了。
那样的悲剧,他没有勇气面对,但人一老,生理机能必然退化,当年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会变得暮气沉沉,一个老迈的皇帝,很大概率把王朝带入绝路。
所以,他想在自己不中用以前,把江山交给年富力强的太子,但是...
皇权,只容得下一个人。
当父子内禅,父亲成了太上皇,儿子成了皇帝,满朝文武,会倾向于那东边升起的朝阳,而那一轮即将西沉的夕阳,不会再有人顶礼膜拜。
宇文温想着想着,想问自己:从最高权力巅峰坠落的我,受得了这种“日薄西山、人走茶凉”的极度失落么?
第七百零七章 退休(续)
书房里亮起煤气灯,宇文温来到书架前,看着陈列在书架上的画框,那上面都是他家人的肖像画。
他看着自己的伴侣们,看着自己的子女们,最后,目光落在一处。
那是太子宇文维城从小到大的肖像画,宇文温拿起一幅宇文维城小时候的肖像画,轻轻摩挲着。
这是他的嫡长子,他精心培养的接班人,从小培养到大,培养了三十多年。
宇文温还记得儿子开蒙时读书的样子,还记得儿子功课没做好,被尉迟炽繁打手心时嚎啕大哭的模样,还记得许多许多,儿子成长过程中的情景。
儿子已经长大了,锻炼了二十多年,如今年逾不惑,早已经做好了接班的准备。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太子都是他最佳的接班人,他的事业,在太子手中定然会发扬光大。
作为一个父亲,宇文温想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家业交到儿子手上,自己退休,然后看着儿子意气风发的处理朝政,看着儿子接受文武百官山呼万岁。
这是父亲对儿子的期盼,他不敢想象自己将来熬死太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
但是,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皇帝,而不是什么集团公司的董事长,等儿子能扛大梁自己就可以安心退休,环游世界。
因为皇帝没有亲人,谁都是皇帝的潜在敌人。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权力斗争的本能告诉宇文温,没有了权力,他的潇洒人生也该结束了。
为了让儿子安心,他必须深居简出,不和外臣接触,宛若笼中鸟,两耳不闻宫外事。
儿子改变他的政策,打压他的旧臣,甚至欺凌兄弟,随意废立储君,宇文温都必须视若无睹,不发表意见。
即便如此,儿子也得防着他,这是权力的本能,因为主动禅让的太上皇,威胁太大了,即便本人无心,但有这种能力,本身就是威胁。
若儿子有良心,了不起把他软禁起来,好吃好喝供着,还有年轻的美人侍寝,却断绝和外界的联系,尤其不让他和旧臣接触,除非重大节日活动,否则他不会出现在朝臣视野里。
一如历史上的太上皇李渊。
如果儿子没有良心,把他软禁在冷宫,饿不死就行,然后各种冷落,让他在凄凄凉凉中走完余生,一如历史上唐玄宗李隆基那样。
宇文温摩挲着儿子小时候的肖像画,心中百感交集,他难以想象自己带大的儿子,会软禁自己、虐待自己,但作为一个皇帝,他有理由这么想。
这就是皇权的残酷,在皇权面前,根本就没有父子,自古以来,围绕皇权,父杀子、子弑父的惨剧一直都在上演。
为了保住皇权,子弑父都发生了,区区一个虐待,算什么?
至高无上的皇权能让人疯狂,让人不顾一切,让人泯灭亲情。
这就是皇帝退休的尴尬之处,失去皇权的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是失败者,其结局如何,完全看胜利者的心情和良心。
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宇文温不停在理性和感性之间挣扎,想要树立一个好榜样,却又有顾虑。
普通单位的实权一把手退休,面对人走茶凉的世态炎凉,还会难受几年,更别说皇帝退休,从权力的巅峰跌落谷底,那巨大的失落恐怕会把人击垮。
他“退休”了,尉迟炽繁也得退休,把后宫大权交出去,交给儿媳,甚至连皇家产业的管理权,也得一并交出去,到时候尉迟炽繁受得了这种巨大的落差么?
若尉迟炽繁郁郁寡欢,他看在眼里,能高兴么?
如果,他们可以云游四方,坐着火车、火轮船到处走走、看看,也许这种失落的心情可以缓解。
但是,他自己一旦退休,恐怕就要待在深宫,而尉迟炽繁和其她后妃也得陪着他,哪里也去不了。
心情压抑,又不能随意外出散心,这样的心境和生活环境,没有病都会憋出病来。
也许大家本来还可以活个二十年,遭受变故之后,怕是活个三五年就一命呜呼了。
若尉迟炽繁看不开,郁郁而终,他会恨儿子、儿媳么?
宇文温不停地做思想斗争,想想自己能否以身作则,能否承受退休带来的各种负面情绪,能否适应形同软禁的“退休生活”。
这种事情,越想越惊悚,他不想让自己和家人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
然而有得必有失,他若是想避开皇帝长寿导致一系列危机的“前车之鉴”,解决皇帝父亲和太子相猜乃至决裂的政治顽疾,就得付出代价。
简而言之,他若要以身作则,为后代开一个好头,带头执行皇帝退休(内禅)制度,需要付出两个代价。
一,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力,禅让后就此“不问世事”,住在深宫,除了看报纸、期刊,不再轻易和外界联系,不要哪天看着某个儿子、老臣受委屈,就去找已是皇帝的宇文维城理论。
他必须让儿子放心,让儿子的班底们放心。
二,牺牲自己,无论内禅之后,自己过得是好是坏,都必须无怨无悔,如同看破红尘出家一般。
第一点,很难做得到,主动禅让的太上皇,除了心如死灰的宋孝宗,哪个不是抓着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说放就放,自古以来没几个人能做到。
第二点,即便他做得到,效果呢?子孙后代会跟着学么?
将来,儿子有勇气如他一般“到点退休”么?孙子呢?
如果儿子、孙子耍赖,不执行这个退休制度,他一个“在天之灵”又能如何?
届时,有谁敢监督皇帝执行退休制度?
如果有这种人,那么必然是权力滔天的权臣,届时离改朝换代也不远了。
所以,这就是皇帝退休制度最大的死穴:制度好立,问题是谁来监督这个制度的执行?若无有效监督,他自己做了表率,可儿孙却耍赖皮,那他不是白白牺牲了?
而且皇帝和皇太子并不是一个人,他们有各自的班底,各自牵扯着许多人的利益,这不是两个人之间的权力交接,实际上是两个政治集团之间的权力交接。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老皇帝想要退休(内禅),老皇帝的班底随后就要跟着退休,离开权力中心,失势、靠边站,甚至被政敌秋后算账,这些人能甘心?
同理,当老皇帝即将“到点退休”,皇太子即将“转正”时,皇太子的班底可谓“多年媳妇熬成婆”,眼见着权力和地位即将到手,他们能容忍有人坏了好事?
届时,老皇帝的老臣哭喊着“陛下禅位,奈天下苍生何!”,什么招数都用上,老皇帝退休的决心会动摇么?
皇太子的班底,憋着股劲要让老皇帝“按时退休”,提防夜长梦多,到时候,两个政治集团明争暗斗,矛盾必然激化。
后果,要么父废子,要么子逼父。
这就是政治现实,宇文温琢磨了许久,不得不承认:皇帝退休制度,设想起来很美好,实行起来很困难。
除非君主立宪,由议会来监督皇帝退休,又行选举,让各政治集团有通过制度内权力博弈的机会来上位。
问题是到了那个时候,皇帝退不退休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实权是在首相及内阁手中,他们都是选举上位的。
君主立宪制度下的皇帝不过是吉祥物,老成什么样子,都不会对国务造成太多负面影响,退不退休,无关大局。
宇文温拿着儿子小时的肖像画,坐在榻边,看着看着,只觉左右为难,眼睛有些模糊。
我不是不想,实在是...实在是....
第七百零八章 感触
游泳池,游了两个多小时的宇文温,披着浴巾坐在池边胡床上,听孙子宇文旭讲解水战科目学习心得。
同样游了两个多小时泳的皇太孙,目前化名“余九元”,在军校学习,是一个军校生,因为现在是暑假才有空来洛阳,而他讲解的水战阵型,当年还是宇文温最先提出来的。
蒸汽动力船只(含船载火炮)的作战方式,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是新的军事学说,但对于宇文温而言,并不是什么未知领域。
所以,宇文旭算是班门弄斧,但他却不知道那战术教材的作者“余文乐”,实际上就是自己的祖父。
“如今官军的战船,是木壳包铁甲的铁甲船,两舷有大量火炮,船首有撞角,并有船首炮,这种舰首炮是旋转炮台,后装弹,用的是开花弹,威力很大。”
“但远距离开火的命中率感人,毕竟是在水上,船身颠簸,瞄准不易。”
“这种铁甲船,适用的阵型是‘v’形阵,也就是雁形阵,船首对敌,冲锋时船首炮开火,然后用撞角撞击敌船,就像这般...”
宇文旭用船模摆出两军对抗阵势,“己方”铁甲船以雁形阵发动正面冲击,一边用船首炮轰击,一边用船首对准敌船撞过去。
当己方船队撞入敌群,和敌船交错,铁甲船两侧的火炮便开火,将左右两侧的敌船打得浓烟滚滚。
这样的接战阵型,可以最大限度发挥铁甲船的火力优势(船首炮和两舷炮)、动力优势(高速撞击)。
并且,在内河湖泊里,这样的战斗阵型可以缩小船队的正面宽度,和敌人交战时就从正面冲过去,压迫敌军正面接战,不需要什么迂回,避免采用因为水域狭小而导致船队施展不开。
宇文温听完孙子的讲解,反问:“若是海战,不存在交战水域狭窄的问题,双方船队有足够的迂回空间,你光靠着雁形阵压过去,对方可以迂回、避开,从侧翼反击,如之奈何?”
宇文旭有些疑惑:“祖父,如今在大洋之上,哪来的敌军能和官军蒸汽船对抗?”
宇文温笑了笑:“叛军。”
“啊...叛军...”宇文旭想了想,回答:“还是雁形阵,或者横阵,船和船之间适当拉大距离,排开宽阔正面,将迂回的敌军船队一部分咬住、吃掉。”
宇文温闻言,开始摆弄船模,将“己方”船只排成接近“一”字形的横队,船首迎敌,而将敌方的船只排成纵队。
宇文旭见着这种交战阵型,觉得有些奇怪:接战之初,己方横队,各船首炮可以集中炮击敌军纵队前列战船。
然后,当敌方船队中中部穿过己方阵线时(双方构成十字),己方船只的两舷炮可以轰击。
当敌方船队经过己方阵线后,己方船只船尾炮(有旋转炮台),同样可以击中炮击敌船队形中的某一艘船,所以对方这是在找死么?
宇文旭带着疑问,和祖父推演起战局来。
他是“己方”,而祖父是敌方。
两军接近,敌军纵队忽然右转舵,向着己方左翼切入,因为纵队的航速较快,而己方横队想要向一边转向会很慢,所以对方的战术得以实现:
那就是战船炮战的最佳火力投射态势:“丁”字头对敌,己方在丁字的一横处,用舷侧火炮对敌,可以集中火力炮击。
这一变阵,让己方横队左翼伤亡惨重,而敌方纵队完成了一次“丁”字头攻势后,以逆时针旋转的移动轨迹,快速绕到己方横阵的右翼,再次构成了一次“丁”字头攻势。
敌方各船,用舷侧火炮集中火力炮击己方右翼战船,很快便将右翼摧毁。
两次接战,己方因为横队队形,只能发挥船首炮的威力,又不能及时转向,导致己方侧翼总是被敌方集中火力炮击,根本就招架不住。
宇文旭看着这样的结果,冷汗都冒出来了:“这和课堂上教的不一样啊。”
“不,课堂上肯定教了,只是你没领悟。”宇文温将船只‘复位’,提点孙子:“当蒸汽动力用于战船,船队的行动渐渐不受风向影响,当火炮用于战船,那么,如何最大限度发挥总体火力,就是水战获胜诀窍、”
“你要记住,无论是内河水战,还是外洋海战,船队最大限度发挥火力,并以此进行机动达成战术,是战斗的核心思想。”
“所以,抢‘丁’字头中的那一‘横’,是最重要的,而纵队的灵活性毋庸置疑,那么,接战前,己方以单纵队或多纵队进入交战区,然后发挥速度优势,构成对敌的‘丁’字头,才能确保胜利。”
宇文旭听着祖父的讲解,又用船模进行模拟,很快便领悟到己方抢‘丁’字头、避免敌方抢到‘丁’字头的重要性。
宇文温给孙子模拟的海战,当然有原型,那就是清末的甲午海战。
那一战,北洋水师以横队进入交战,船首迎敌,而日军以纵队进入交战,充分发挥了火力优势。
这一战,后人多对北洋水师以落后的横队接战颇多质疑,但实际上,这不能怪北洋水师的将领指挥水平有问题,因为在北洋水师建军的时候,横队接战是世界各国海军的时髦战法。
十九世纪后半期,军事技术快速发展,蒸汽船取代帆船、旋转炮台舰炮的广泛运用,使得世界各海军强国对于新形势下的海战该怎么打有很多争论。
这时,一场蒸汽动力铁甲舰之间的大规模海战爆发了,那就是奥匈帝国和意大利发生的利萨海战。
利萨海战的结果,是奥匈帝国舰队获胜,其舰队以横队接敌,靠着船首炮发挥横队火力优势,然后撞入敌阵,用撞角撞击敌舰队,随后切入各船近距离混战。
所以,当时最时髦的海军战术,就是横队迎敌,发挥船首火力构成t字头优势,经过中距离交战后,各舰撞击敌船后进入近战。
于是,利萨海战过后,海军强国们建造的铁甲舰,其设计思想,大多都是为了满足横队战术火力最大化(船首火力)及撞击战术需要。
北洋水师购买的铁甲舰,就是这种船型,适用于横队战术,也就是船首对敌时,己方主要火炮能够瞄准前方。用的是实心穿甲弹。
然而,到了十九世纪末,随着军事技术的发展,海军作战战术又有了改进,随着管退炮的普及(射速增加)、炸药的运用(开花弹),传统的纵队抢“t”字头的战术再度“复活”。
日军的战船,装备了速射炮、开花弹,战术以纵队战术为主,而且战舰的航速提高,于是在甲午海战中,靠着航速和射速,以及更科学、更容易发挥火力的纵队抢“t”字头战术,将北洋水师击败。
本来,北洋水师的将领已经发现海军军事技术有了大幅变化,希望朝廷拨款购置新船,或者购置速射炮和开花弹,但清廷舍不得花钱。
或者基于内斗原因,拒绝拨款。
其他官员也觉得,朝廷花了重金买回来的铁甲舰,怎么才过了十来年就落伍了?一定是你们这帮丘八想骗钱,所以故意夸大其词、危言耸听!
这种想法也不能说没道理,问题是那个时代,正碰上军事技术大爆发,军事装备及军事学说更新换代很快,十年前流行的战术、战船,可能十年后就落伍,想要跟上潮流,就得花大价钱。
然而清廷终究还是没有花这笔钱给北洋水师进行“升级”,于是,建军时世界先进的铁甲舰,后来已经落伍了。
宇文温看着孙子摆弄船模,想到北洋水师的落伍,又想想眼前时局,颇有感触。
本来,这个时间段的历史潮流是加强皇权,自西晋以来的南北朝乱世结束,期间经过隋的短暂统一和战乱,到了唐朝终于天下稳定下来。
虚弱了数百年的皇权再度振作,逐渐强化,并将相权肢解,独相变成群相,中古时代的帝国成形。
但是,宇文温的出现及所作所为,打乱了历史进程。
天下依旧一统,皇权强化,并且肢解了相权,然而蒸汽机、电报、炸药、火轮船、火车的出现,短时间内改变了生产力和经济结构。
这个时候,时代潮流本该是皇权逐渐加强,是帝制时代,却因为蒸汽机的提前出现和快速改良、普及,使得时代即将进入皇权削弱、君主立宪的工业时代。
庄园经济快速瓦解,不但门阀世家赖以为生的经济基础即将完蛋,传统的小农经济,也要被工场手工业经济,甚至工厂大规模生产经济所取代。
于是,构建在小农经济之上的传统皇权开始根基不稳,但是,皇权此刻才刚刚取得对相权的明显优势。
时代的发展太快了,本来靠着照抄唐宋制度(规避缺点)、强化科举就能过着快乐皇帝生活的宇文温,发现正是自己的发明创造,让强化皇权的制度刚开始成形就面临变革:
当工业时代降临时,君主立宪的潮流必然涌动,而刚刚加强了皇权的皇帝,正在为大权在握而陶醉时,又要面临分权的艰难选择。
如果没有蒸汽机,他大可放心强化皇权,削弱相权,以科举官僚取代贵族官僚,用火器化军队抵御外敌,然后安排好储君,日子就这么顺顺畅畅过下去。
皇位顺利传给儿子,再传给孙子。
这样的制度,毫无疑问是历史同期最好的制度,一如北洋水师订购的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舰,设计、建造时是一流水准。
但是,时代的变化太快了,工业时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之前苦心构建的一套制度,已经开始不合时宜了。
北洋水师落伍了,后果是悲惨的,他构建的政治制度,也许现在还能正常运转,可到了将来,孙子辈的时候,孙子有能力、有勇气对其进行“现代化改造”么?
清廷舍不得钱,舍不得给北洋水师购买新船,或者增购速射炮和开花弹,他的儿孙,舍得放权、舍得对制度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么?
宇文温看着孙子,看着船模,想到了许多。
本来照抄唐宋的制度并规避不足之处,即可过太平日子,再或者,借鉴明清的制度,就能确保皇权稳固,但现在,却类似清末“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都是他造成的。
乾隆皇帝潇洒走完一生,最后还搞了个内禅,做太上皇把名声刷爆,却把烂摊子留给儿子嘉庆,嘉庆无法解决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只能看着问题越来越严重,却无能为力。
所以,宇文温觉得自己有责任收拾这个烂摊子,不能光想着退休,内禅做太上皇刷名声,却把问题留给儿子去解决。
第七百零九章 二选一
秋高气爽,荥州荥阳,劳动力市场里人潮涌动,一字排开的高台上,各招工商家的伙计拿着电喇叭高声吆喝着,开出各种优惠待遇,招揽前来务工的青壮劳动力。
这些青壮劳动力,基本上都是周边地区的农民,在秋收后、新年前的农闲时期,涌入荧阳打短工赚钱。
劳动力市场的工作人员拿着电喇叭,不住大声呼喊“排队”、“不要挤”,又有警察、保安排成人墙,维持着现场秩序。
荥阳是通济渠上的枢纽港,同时又是铁路线上的重要中转站,所以交通十分方便,不仅聚集着大量商社,还有无数作坊、工场,用人需求很大。
大量农民带着些许干粮,花点钱乘坐火轮船或者火车来荥阳找工作,短时间内将荥阳挤得人满为患,而正规的招工市场劳动力市场,成了雇主和雇工达成雇佣关系的最佳场合。
人潮之中,有两个年轻人随波逐流、身不由己,几乎是被人潮推动着向前走,向前方高台接近。
这两个便装打扮的年轻人,一个是皇太孙宇文旭,一个是他的叔叔宇文维平。
宇文旭比宇文维平大,但宇文维平的辈分比宇文旭高,因为他是皇子(排行第八),和皇太子宇文维乾是兄弟,所以宇文旭得叫年纪比自己小的宇文维平“八叔”。
两人身着布衣,宛若刚放下农活进城找工作的乡下年轻人,东张西望,看着这火爆的招工场面,满是好奇,仿佛是第一次进城那样。
出身皇家的皇子、皇孙,本来应该是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模样,却因为就读军校、和其他学生一起日晒雨淋,在战壕里摸爬滚打,在野地里风餐露宿,所以皮肤黝黑、一身土味。
身着布衣混在人群之中,丝毫看不出是千金之子。
不远处的商铺二楼,宇文温拿着千里镜,观察着儿子和孙子的背影,看看周围暗中保护的便装侍卫,再看看人满为患的劳动力市场,颇为满意。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充足的原料,可以喂饱饥肠辘辘的作坊、工场,而大量涌入城池的农闲农民,正好为实业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
便捷的交通,使得运河、铁路沿线的农闲农民可以方便抵达荥阳这种工商业兴旺的城池寻找工作,而旺盛的用工需求、实业主开出的优厚价钱,让土地对于农民的吸引力暂时失效。
荥阳是这样,其他许多地区也是如此。
季节性的短工,数年契约制的长工,纷纷向各大都会、商埠聚集,火轮船的四等舱,火车上的四等座,票价很低,许多人都买得起票,所以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家乡,外出务工。
这是实业主和地主之间关于劳动力的争夺战,因为国内、海外市场需求旺盛,大量订单让沿海及内陆交通便利地区的作坊、工场活跃起来,所以对于劳动力的需求也来越大。
对于实业主来说,工钱多给一点不是问题,尽早招够人、尽早开工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为了招徕待价而沽的劳动力,许多商家宁愿开高价(相对),也要早一日招够人。
对于地主来说,农闲时期,本来是让佃农干杂活的好时候,还不需要为此多付出什么,但现在不一样了,农民外出务工他们拦不住。
而到城里务工的人,见识了工商业的繁华,在作坊、工场里做工后,发现做工比种地划算,魂都被“勾”走了。
所以,为了留住佃农,大小地主们不得不做出让步,降低地租,免去佃农各种“附加劳动”,以此留住人手。
这就让地主们的收益明显下降,而作坊、工场的盈利能力很强,譬如同样是三年时间,作坊主、工场主获得的财富,是传统地主们的数倍。
快速富裕起来的实业主,可以让自己的子弟安心读书、备考科举,或者资助自己族人中的佼佼者读书,甚至资助有前途的寒门子弟读书,下一代改变阶层的几率大幅增加。
守着土地、住在乡下的地主们,明显竞争不过。
持续了将近三十年的低粮价、低布价,使得全国各主要地区庄园的日子很难过,大量的庄园破产或者濒临破产。
没有了经济基础,累世聚居的大家族开始人心浮动,越来越多的族人离开家乡,乘坐火车、火轮船前往外地定居,却又能通过邮政和电报,和宗亲们相互联系。
宇文温努力了将近三十年,终于在他挑起的别样内战中获得了初步胜利,这样的胜利,他要让儿孙们亲自体验一下。
荥阳距离洛阳不远,还通了火车,所以宇文温带着儿孙坐火车来荥阳,体验一下秋季用工狂潮是怎样的情景。
。。。。。。
“如今荥阳城里的工资水平,已经达到了每月一千二百文!这还是短工,若是签个三年长工契约,工钱还有得涨,比种田划算多了!”
“肯定划算嘛,如今粮价、布价那么低,种田所得,哪有务工高,农闲时待在家里,还不如进城务工,从现在到新年前,做两个月短工,赚的钱,正好采办年货,回家过个好年。”
驿馆里,宇文维平和宇文旭拿着许多招工启事,向宇文温讲述自己的心得,这几日他们在荥阳可是大开眼界,无论是在劳动力市场,还是期货交易所、现货交易所,所见所闻,让他们震撼非常。
然后还要写心得。
这是父亲(祖父)布置的作业,宇文维平和宇文旭丝毫没有怠慢,现在,宇文温不等儿子、孙子写心得,先提问题:实业,对朝廷来说重要么?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宇文维平和宇文旭仔细看过报纸和各种统计数据,发现对于朝廷来说,工商业大兴之后,不仅吸纳了大量无地的劳动力,还增加了许多商税。
反正好处多多,实业对于朝廷当然重要。
宇文温见儿孙意识到实业的好处,再问:“作坊和工场招工的条件,概括起来是什么?”
宇文维平回答:“四肢健全,会看时钟,能分辨左右,识不识字倒无所谓。”
宇文温问:“为何是要‘会看时钟’、‘能分辨左右’呢?”
宇文维平继续回答:“会看时钟,意味着有时间观念,工场生产对于时效很看重,而工人能分辨左右,至少能尽快学会操作机器,毕竟对于许多人来说,上下易分,左右却难辨。”
宇文旭见祖父看向自己,补充:“这两点看上去很简单,但对于众多农民来说很困难,因为下地干活不需要精确到分钟,大家世世代代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至于左右之分,军队招募新兵时,许多新兵得花上一个月时间才能分辨左右,秋季赶工的工场没那么多时间等工人弄清楚左右。”
宇文温点点头,说:“那么,实业主雇佣的工人,和地主雇佣的佃农,区别就是这两点?你们能不能归纳出一个特性,一个工场工人和佃农之间的根本区别特性?”
宇文维平和宇文旭想了想,想到了一点,于是回答:‘是纪律,工场的工人,必须守纪律,这是机器生产的前提,没有纪律,工场会乱的。’
宇文温再问:“那么,同样极其强调纪律的组织,你们想想,还有哪些?”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不过就读军校的宇文维平和宇文旭很快想起教官无时无刻都在强调的“纪律”,于是答案很明显:是新军。
确切的说,是热兵器军队,因为火铳兵必须列队齐射,才能最大化发挥火铳的威力并确保命中率,这就得强调纪律。
这种纪律很无情,甚至于当敌军逼近到面前二十步距离,己方火铳兵未得号令也不许射击。
而且,己方火铳兵列队前进时,即便行进途中己方士兵不断倒下,其他人未得号令也不许散开、不许逃跑,必须保持队型,手持火铳继续前进。
即将射击时,第一排士兵举铳瞄准,射击后蹲下,第二排士兵举铳瞄准、射击,然后蹲下,接下来是第三排士兵。
整个过程,会有同袍不断倒下,但是其他人依旧要如同操作机器那样,完成各种装弹动作,进行新一轮的“三段射”。
若敌军逼近,没时间装填弹药,那就上刺刀,发动白刃冲锋。
在军校深造的宇文维平和宇文旭,明白纪律对于新军意味着什么,知道各种战术的实施,都要按照“作战条例”,就像工人在工场里做工、操作机器,必须遵守“操作规程”那样。
但他们想不通为何父亲(祖父)会把新军和工人联系起来。
“你们想一想。”宇文温开始‘点题’,“若地主们和实业主们开战,哪边会赢?”
这问题有些惊悚,宇文维平和宇文旭惊疑不定的同时,思索着父亲(祖父)提出的问题、
宇文温则为儿孙分析两个阶层的“备战能力”。
火铳、火炮、火药、炸药,还有火车、火轮船,全都要靠实业提供,这些武器弹药和机器的大批量生产,不是传统手工作坊能做到的。
构成新式军队的士兵,也是有纪律、习惯了相互协作的工人更加合适,因为工人们习惯了排队,有基本的理解能力,知道左右之分,知道按命令统一行动。
若新兵是农民,操练所用的时间很长,光是一个队列变换,就足以让训练新兵的军官抓狂。
难以想象那些左右不分的农民,短期内能成为合格的火铳兵,因为顶着箭雨列队前进、排队齐射对于纪律的要求很高,火铳的射击、装填、再射击,是一系列严格动作流程,对士兵素质有一定的要求。
熟悉工场大规模生产的工人,可以很快成为合格的火铳兵,他们本来就有纪律,适应起来更快,而给火铳装填,就如同操作机器一样普通。
毫无疑问,若地主们和实业主们开战,因为主要兵员的不同,两边军队的成军时间快慢有别,战斗力差距明显(热兵器交战)。
若延伸到更大的层次,全国的地主阶层和实业主阶层开战,掌握着实业的实业主,可以源源不断生产出武器、弹药,火车、火轮船,募集到大量优质兵员快速组建军队投入作战。
即便募集的士兵来自农民,但有着丰富工场管理经验的实业主,可以按照训练工人那样训练农民,快速将农民转变为合格的士兵。
学会列队,学会操作火铳,就如同工人的上岗培训那样。
至于地主们,无非是传统套路,豢养装备精良的部曲私兵,好吃好喝供着,再裹挟杂兵作战,其战斗力的核心是部曲私兵。
在冷兵器战场上这样的军队也许可以大有作为,但对上有纪律、装备精良的热兵器军队,而且还是可以大量组建的军队,很难打得过。
所以,地主们的军队其战斗力恐怕不行,双方进行大战,除非出现什么奇迹,否则实业主必然大概率笑到最后。
宇文温的分析,宇文维平和宇文旭听得懂,但他们觉得这种问题好像没意义。
宇文温见儿孙有些莫名其妙,笑道:“汉光武帝以豪强成事,所以后汉豪强做大,演变为世家、士族,当中央权威衰落,士族崛起再无人可制。”
“现在,实业主们,就是新的豪强,而他们的经济能力,比当年的豪强要强许多倍,对于权力的渴求,同样强烈许多倍。”
“如今工商业大兴,实业主们往后必然会主张更多的权益,朝廷给不给?”
“实业主需要更多的劳动力,需要人口流动,这和地主们的需求相反,那么,你们觉得两边起冲突时,朝廷要站在哪一边?”
这两个问题太过于刺激,宇文维屏和宇文旭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难以想象皇朝会陷入内战。
而且是以阶层划分而不是地域划分的内战,也不知道朝廷是否要向实业主们出让更多的权益。
若是税收优惠、政策倾斜,这可以理解,朝廷酌情处理即可。
然而若是如同当年的士族那样,新兴的实业主阶层要求实行诸如‘九品中正制’这样适合本阶层利益的制度,朝廷要怎么办?
现在实行的科举制,不就很合适么?实业主们难道还能提出更特别的要求?
两人摸不着头脑,宇文温接着问:
“朝廷离不开实业,只有实业兴旺,才能吸纳更多的闲散劳动力,才能撑起电报线路、铁路运输和航运,撑起更广阔的疆域,相比之下,地主们能做到么?”
“皇帝是军事统帅,他要率领的军队,必须是能打胜仗的军队,那么你们觉得,当地主和实业主对决时,皇帝要站在哪一边?”
他看向孙子,问:“换做你,地主和实业主,二选一,应该选哪边?”
第七百一十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东宫,满腹心事的宇文旭在花园凉亭里呆坐,琢磨祖父前日问他的一个问题:若地主们和实业主们对决,皇帝应该站在哪一边。
这个问题让宇文旭觉得左右为难,但他不想去问父亲,就想自己琢磨出答案,可琢磨来琢磨去,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看过许多典籍,觉得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那么耕地对于国家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资源,所以,地主阶层是国家的基石。
自耕农是朝廷重要的税收基础,而培育了大量士大夫的地主阶层,千百年来才是朝廷权力的基础,他难以想象没有了士大夫,整个朝廷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朝廷现在也离不开实业,祖父说得没错,没有实业支撑,铁路、电报线路维持不下去,火轮船航运同样也维持不下去。
没有了便捷的铁路、航运,朝廷对边疆的力量投送能力大幅下降,没有电报线路,中枢对于边疆的控制力同样也会下降。
作为皇帝,当然觉得国土越宽阔越好,而要抵御外患,在边疆维持朝廷的威严,驻军和必要的通信手段不能少。
宇文旭难以想象没有了铁路、电报,朝廷要维持对东、西突厥的优势得多花多少钱粮。
譬如没有火轮船运输,关东物资输入关中,一路上人吃马嚼消耗的粮草可是很高的。
所以,朝廷离不开实业(工商业),还特地为了保障实业主们的权益,将工、商的地位提升,与良民无异。
他觉得,这样就好了,天下那么大,无论是地主还是实业主,都有足够的空间生存,两者相安无事。
但是,当他去了一趟荥阳劳动力市场,看着一个个农闲时进城务工的农民,看着人们热议给地主种田不如给实业主做工,心中隐约觉得不妙。
地主和实业主,对于劳动力的争夺越来越激烈,正如祖父所说的那样,地主阶层和实业主阶层的根本利益有冲突,这样的冲突可能会越来越尖锐,朝廷迟早要做出选择。
选地主,还是选实业主?
他不知道,左右为难。
按说商贾不该是国之柱石,因为自古以来未闻以工商立国之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蒸汽机等先进机械的出现,使得国家发生了巨大变化,火车、火轮船、电报等,是圣贤生活时代未有之物,若是一味照着传统,那就是刻舟求剑。
正琢磨间,宇文旭见舅舅韦挺经过,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稻草,赶紧迎上前去。
韦挺作为太子的妻弟,毫无疑问是太子的班底,作为东宫佐官,这段时间忙里忙外都在忙铁路运输相关事宜,如今见着外甥来求助,觉得奇怪。
外甥有疑惑,做舅舅的当然要尽力解答,他见宇文旭一脸迷茫,拍拍对方肩膀,笑道:“有何疑难杂症,让阿舅给你把把脉。”
结果当他听到宇文旭说出的问题后,瞬间就后悔了:这种问题,不该是他知道的,更别说出主意了。
这是天子考校皇太孙,臣子不好参与,否则若让天子知道了,搞不好会起疑心,认为臣子在给皇太孙出馊主意。
但转念一想,他既然是皇太孙的舅舅,为其母族,那么出谋划策倒也理所当然。
再看着外甥那期盼的模样,韦挺知道自己无法推脱:外甥外表上看上去大大咧咧,但其实自尊心很强,难得开口求人,求的还是舅舅,他要是找借口回避,将来外甥有什么话恐怕都不会愿意和他说。
韦挺要提防隔墙有耳,于是在凉亭坐下,给外甥分析分析。
自明德元年以来,近三十年间,持续的低粮价、低布价,已经让许多传统的庄园举步维艰,无论是河南、河北、两淮、江南、荆湖,还是河东、关陇,俱是如此。
所以,许多庄园已经撑不下去了,所谓的自给自足,已经做不到,因为在市面上可以买到更多更好的食物、布匹、瓜果蔬菜以及各类商品。
这些东西,若靠自己的庄园来种植、制造,成本很高,质量(品质)却不行。
于是大量的庄园开始“转型”,将许多田地用来种植各类经济作物。
譬如种植辣椒、靛蓝、油菜等,又把麻田改棉田,种植棉花。
当然,朝廷为了确保粮食供应,对于各地的粮食产量是很注意的,要确保足够的耕地来产出粮食,相关政策就不多说,韦挺要告诉外甥的现状,是传统意义上的地主,实际上已经陆续转型。
尤其是江、河、运河以及铁路沿线地区,许多地主也开办了作坊、工场,经营起工商业,或者将钱财存入银行、柜坊,吃利息或者从事“金融活动”。
这样的人,你能分清对方是地主还是实业主?
所以,经过近三十年的变化,许多地主有了实业主的身份,韦挺还以自家做说明。
京兆韦氏,是关中大户,家族庞大,有众多分支。
无论是哪一房,都有大小不一的庄园、别院,而现在,经济支柱都是各家经营的工商产业。
有作坊,有商社,有矿产等。
若不擅长经营产业,那不要紧,把钱存进银行、柜坊吃利息,或者购买“理财产品”,亦或是入股分红,反正有多种经营,不需要像过去那样以庄园作为主要经济来源。
许多京兆韦氏的子弟,仕宦无望,又不打算从军,于是投身实业,那么从整体来看,京兆韦氏算是地主阶层?实业主阶层?
京兆韦氏是如此,其他大族以及权贵们,何尝不是如此?
大家早就不靠庄园赚钱了,更别说朝廷长期括地、清查隐户,一直都在加强征税,使得土地的收益下降。
关于清查田亩和隐户,天子带头做表率,将皇室名下田产、佃农悉数登记,该缴税的缴税。
出身黄州乃至山南的权贵及文武官员随后跟进,其他权贵和文武官员们自然也得跟着学。
当今天子手段了得,真要发作起来,哪家权贵都熬不住,所以文武官员没人敢隐瞒田产、私藏隐户,老老实实缴纳租庸调(按政策可以免租庸调的不在其内),因为逃税的风险太大,也划不来。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土地实际是在贬值,加上传统的放高利贷敛财已然不可行,无论是权贵、官员,世家大族还是各地豪强,都在想办法经营实业,或者参与“金融活动”以获取更多的收入。
地主和实业主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
所以,韦挺认为天子布置的题目是题中题,看上去是二选一的单选题,但实际上,很可能是论述题。
如果按选择题来做,无论怎么答,都落了下乘。
宇文旭听舅舅这么一说,若有所思,祖父经常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题目,若是按照一般的解题思路去解题,确实容易误入歧途。
譬如,祖父曾经问他:地上有两张流通券,一张面值一千匹,光洁无比,一张面值五百匹,皱巴巴的有污损,应该捡哪一张?
宇文旭的选择是捡那面值五百匹的流通券,因为他觉得面值一千匹的流通券可能是假的,而祖父的答案是:“傻孩子,不应该是两张都捡起来么?”
吃过多次亏的宇文旭,此刻有些意动:那么,这果然是论述题?祖父又在给我下套了?
宇文旭又想了想,觉得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舅舅的说法,是认为地主和实业主已经“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难以辨别所属阶层,但是,按着祖父教的知识,宇文旭发现舅舅的说法其实有待商榷。
“阿舅,总体而言,地主还是地主,哪里是实业主嘛。”宇文旭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然后向舅舅分析起来:“地主的土地还是土地,无非是庄园里种的东西,由庄稼变成了经济作物。”
“他们开办了作坊、工场,也经营商社,但那只是权宜之计,作坊和工场的规模,商社的营业额,能大到哪里去?”
“我看过有司每年的统计报告,以河北为例,农、矿、工、商,缴税、营业额排在前列的‘法人’,没一个是士族产业,若以雇工人数排位,同样如此。”
“舅舅所说适应潮流、开设作坊的地主,实际上所拥有的机器不多,雇工相对也不多,更像是主业停滞后,开设副业赚钱补贴家用。”
“这样的作坊和小工场,或者养殖场,生产规模上不来,成本压不下去,产品售价没有优势,利润根本就上不来,最多混个温饱,赚大钱是别想了。”
“地主们手里还有着大量土地,土地还是他们的主要生产资料,至于作坊和工场,无非是添头,其中的雇工,实际上是佃农。“
“但真正的实业主不一样,他们的生产资料,是成百上千台的机器,大量雇佣劳动力,产品同时销售国内、海外市场。”
“然后用外贸赚的钱,补贴国内销售的商品价格,所以他们的经营优势很大,完全是靠生产商品进行销售而盈利,这是他们的利润大头,不可能还有别的替代品。”
宇文旭指着自己坐的胡床,以此为例:“地主,现在就像一个坐在胡床上的人,脚踩在地上,坐在名为实业的胡床上,若情况不对,他站起来,离开了胡床,但脚依旧踩在地上,日子依旧能过下去。”
“他们的土地,随时可以改种粮、麻,能够重回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状态。”
“可实业主们不一样,虽然有钱的实业主也会购买田产,但他们的赚钱工具,是安装了大量机器的工场而不是土地。”
“他们进行工场生产,不是为了自给自足,所以要有统一的大市场,以及辽阔的海外市场,他们才能靠销售商品在市场上挣钱,这是自给自足做不到的。”
“对于实业主来说,工场生产是主业,工场、自由劳动力以及市场是不能没有的,若没了,实业主也就完蛋了。”
“所以,总体来说,地主依旧是地主,即便经营了些许实业,却只是副业,和实业主是有区别的,总不能...总不能一个人手里拿着锅铲就变成了厨子,对吧?”
“实业主阶层的生产资料、生产关系,和地主阶层是不一样的,地主如今是日子过不下去,才做副业补贴家用,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嘛!”
“所以,这还是道选择题。”
宇文旭越说思路越清晰,而韦挺越听心越惊:你不可能有这种见识,而那什么‘生产资料’,‘生产关系’,典籍上可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种诡异的知识是谁教的?
韦挺知道一定是天子教的,并且已经在宇文旭脑海里生根发芽了。
如此一来,他要想把外甥的想法转过来,难度不小。
天子一直在针对士族,用软刀子割肉,以科举限制士族子弟入仕,以发展工商瓦解庄园,这一点,有识之士都看得出来。
大家对此无能为力,因为这是阳谋,天子堂堂正正行事,若讲道理,谁也讲不过天子。
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太子,希望太子将来继位后能够“从善如流”,然而太子看上去不太可能改弦更张,估计自幼被天子教育,思维定型了。
所以,大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皇太孙身上。
现在,韦挺是看出来了,多年后,若宇文旭继位,很大概率会继续祖父的政策,将士族逼至穷途末路:要么完蛋,要么转型。
天子出这道选择题,就是要看看皇孙的倾向是什么,说的是地主和实业主,实际上指代士族和工商。
当今天子,用了差不多三十年,把士族的经济基础-庄园-弄得几近崩溃。
大量佃农、庄客出逃,加上粮价、布价持续多年走低,使得庄园的经营成本大涨,收益却大减,于是不得不转型。
要么种植经济作物,要么从事一直看不起的贱业(工商),开设各类作坊、工场。
但是,正如宇文旭所说,许多士族转型开办的小作坊和工场竞争力不行,只是做到了温饱,远谈不上赚大钱。
想要赚大钱,就得上规模,一旦工场上规模,那就是不归路,再也回不了头,得把实业当做主业来做,毕竟机器可不便宜。
那么,把实业当做主业来做的士族,还能称之为士族么?
韦挺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发现再这么下去,士族真就要不可逆转的“变质”了。
士族在经济上不得不转型,在仕途上,因为当今朝廷已经断了士族靠着门第、名望入仕的路子,士族子弟想入仕当官,可靠的途径就只能是考科举。
科举的竞争越来越激烈,大量寒族、工商子弟拼了命的读书,为的就是通过科举做官,士族子弟面临数倍于己、疯狂做题的普通考生强有力竞争,想要脱颖而出是越来越难。
再这么下去,很可能会出现许多士族接连两、三代人无仕宦,或者入仕后无法位居高位的情况,在政治上变成无根之木。
累世二千石为世家,没有了累世为官,又没有富贵、显赫的姻亲,士族就只有门第、郡望引以为傲,可那是祖宗的荣耀,儿孙不努力、不能跻身高位,家道中落不可避免。
这样的例子,数百年来比比皆是,韦挺就知道一些例子。
譬如当年衣冠南渡时,琅琊诸葛氏和琅琊王氏并称“王葛”,结果没过几代人,人们只知道琅琊王氏,琅琊诸葛氏已经淡出视野。
原因就是诸葛氏子弟的仕途不顺,于是门第下跌,泯然众人。
“阿舅,看来若是要二选一,实业主可比地主有前途多了。”宇文旭兴奋的说,他终于想到了答案:“说到民以食为天,如今中原各地,不一样有新式农场提供粮食么?地主的庄园又不是不能替代嘛!”
“啊..这话也没错....”韦挺敷衍着,看着兴高采烈的宇文旭,又看看花园里泛黄的花木,心中一叹:
大势已成,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第七百一十一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午后,宇文温看着皇太孙宇文旭的“作业”,觉得很满意,尤其对方在做那道选择题的时候,选择了实业主,这让他很欣慰。
这个时代,除了他,没有人意识到实业主所属的阶层,在蒸汽机的加持下孕育着何等样的力量。
许多人依旧视工商为贱业,潜意识把工商业者当做贱民,那么也许再过个三四十年,等压抑许久、羽翼渐丰的实业主阶层爆发起来时,执政者已经无法和这个“怪物”友好相处了。
到时候再想做出相对平等的妥协,恐怕会很难。
当然,孙子也可能是在忽悠他,一如明初时朱允忽悠祖父朱元璋那样,拍着胸脯保证将来善待宗王,结果等老头子死了马上削藩。
孙子这次是不是真心做选择,宇文温没精力去想那么多,反正按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将来实业主阶层必然势大,只要他提前铺垫好,且孙子届时脑子清醒,就不会搞出大事。
宇文温把作业放到一旁,翻看起一份厚厚的报告。
他现在还有许多事要做,要打倒的敌人依然还在苟延残喘,必须及时补刀,没空去想什么退休生活。
报告的内容,是关于河北地区士族的现状调查,报告汇总的主要数据之一,就是各士族土地占有数量的变化,开办产业的营业情况,以及佃农、庄客的数量变化。
从这些数据当中,可以大概看到士族(河北地区)如今是出于什么个状态。
还可以大概判断出士族这一特殊阶层距离断气还差多少火候。
宇文温目前要对付的敌人,就是士族及门阀政治,为此战斗了将近三十年,行科举,长期压低粮价、布价导致土地变相贬值,就是要挖士族的根。
现在的科举,不仅仅考儒学典籍,还考算术(数学),通过《教学大纲》、《考试大纲》规定学习和考试内容,快速缩短庶族和士族之间的学问差距。
而传统的庄园经济,历经差不多三十年的冲击,现在已经开始瓦解了。
士族们的庄园,收入锐减,大量佃农、庄客逃亡,经济上败得一塌涂地,政治上因为宇文温死死卡着入仕途径,不再搞什么举荐、征辟,强推科举选拔制度,所以士族子弟想要当官,就只能考科举。
士族们再也不能轻松入仕,没有了优待,其垄断优势(政治、经济、文化)不在,而特征也渐渐模糊。
士族的特征是什么?
宇文温认为,其政治上的定义大概是:州郡级著姓,其父、祖、曾祖三代之中,曾经有两代人任刺史、太守或者二千石官(汉时标准)。
那么相对于著姓的“小姓”(三流士族)是什么?
其定义大概是县级大姓、地方豪族,父祖辈曾任州郡掾属或千石以下官吏者,亦或是父祖辈之一曾有人任刺史、太守或者二千石官者。
如果祖辈都无人当官,那么此人家族归属于平民阶层,若是颇有田产,最多算庶族。
简而言之,家族的“含官量”高低,是士族、庶族的区别,虽然两者都是地主阶层,却因为“含官量”不同,社会等级不同。
一旦某个士族接连两三代人都出不了当大官的,家道中落必成定局。
宇文温知道一个例子,那就是晋时的琅琊诸葛氏。
西晋末年天下大乱,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重建朝廷,其信任的佐官诸葛恢(诸葛恢的姑姑是司马睿的祖母)得重用,被时人称为“中兴三明”。
在众多南渡士族之中,琅琊诸葛氏和琅琊王氏并称“王葛”,是一流士族。
当时,出身陈郡谢氏的谢裒,为儿子向诸葛恢求亲,被诸葛恢拒绝,虽然言辞委婉,但诸葛恢明显看不上谢氏(你们陈郡谢氏的门第那么差,还想娶我女儿?)
陈郡谢氏,就是后来王谢并称的“谢”,衣冠南渡后,谢氏刚开始还只是很普通的士族,甚至被一流士族认为是粗鄙暴发户,自然不被诸葛恢放在眼里。
但是,诸葛氏的子孙仕途不如意,而谢氏却在仕途上顺风顺水,所以过了若干年,当谢裒之子谢安、谢安之侄谢玄指挥晋军在淝水和秦军决战时,诸葛氏的门第已经衰落。
如今说到南朝世家著姓,大家都知道“王谢”,又有多少人记得最初的“王葛”呢?
所以,要对付士族,从政治上断掉对方的权势、让对方边缘化,是十分有必要的。
宇文温为了对付士族,进行了充分的准备并付诸行动。
政治上让士族无以为继,经济上让对方破产或者收入锐减,知识方面,用公办学校体系和应试教育快速培养庶族学子,让士族精英子弟在科举战场上被人海淹没,彻底失去优势。
这就是宇文温为了对付敌人而做出的努力,坚持了差不多三十年,现在效果出来了。
士族庄园日益衰落,不得不转型,却无法彻底和传统割裂,即便开办了作坊、工场,规模也比不上实业主阶层的大型工场,经济实力差了一大截。
许多佃农、庄客摆脱人身依附跑去务工,士族手中的人力资源明显下降。
士族子弟在科举上不占优势,最近一次的科举殿试,进士之中庶族子弟已经占到七成。
政治、经济、文化优势不再的士族,迎来了落日余晖。
但是,距离断气还很早。
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宇文温所看的调查报告,有许多民情调查结果,调查人员在河北各地调查发现,士族的名望,依旧很高。
士族子弟,即便没有官职,出行没有排场,但在众人眼中,依旧光芒万丈。
可以说,五姓七望的子弟,即便没有官职,身着布衣徒步走在街道上,在旁人看来,其气势却强过公卿,浑身上下散发着高贵的气息。
在世人眼中,世家子弟才是真正的贵族,达官显贵都想着自己或者儿孙能娶五姓女为妻。
数百年来形成的门第观念,花三十年就想更改,现在看来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样的现实,让宇文温很不爽,看着报告中记录的实情,仿佛那些布衣世家子弟是故事里正义凛然的主角,风流倜傥的英俊少侠。
而他,是面目可憎、坏事做绝的大反派。
宇文温放下报告,喝了杯茶,继续琢磨。
事到如今,除非人身消灭,否则士族的余晖依旧存在。
南朝士族,就是在侯景之乱被挖了根,再没有任何振兴的希望。
历史上士族时代真正落幕,是唐末的白马之变(白马驿之祸),大量士族出身的官员被屠杀一空,家族彻底完蛋,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现在看来,生活在太平时节的五姓七望子弟,还有众多士族子弟,即便没有官职,却有名望,依旧是世人眼中的“天生贵种”。
达官显贵们,依旧会为了娶五姓女而争破头,这就是现实。
想要让士族彻底断气,除非...
宇文温摸了摸胡须,继续琢磨。
时代不同了,因为生产力的快速发展,士族的庄园快速衰落,虽然纷纷转型开办作坊、工场,却也只是得个温饱,而且竞争力比不过大工场。
再过得三四十年,也许工业时代就要降临,在时代的力量面前,一切过时之物都会被扫荡干净,其中就包括士族。
历史上,白马驿旁那滚滚黄河水,将无数士族栋梁们卷走,现在及不久的将来,蒸汽机形成的时代浪潮,也会把士族们全都“冲”走。
所以,宇文温觉得并不需要杀人,只需要把锅炉的火烧得更旺些,把百足之虫煮熟、煮透就行了。
第七百一十二章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列车缓缓驶入车站,停在月台旁,大量穿着特制裆(识别用)的小贩,如同见着腐肉的苍蝇,向一节节车厢涌来,他们手提着装满食物的簸箕、箩筐,举向车窗,向车内乘客兜售。
饥肠辘辘的乘客们,纷纷从车窗探出头,和小贩讨价还价,然后花上几文钱购买食品,一个个交易就这么通过车窗完成。
有到站下车的乘客,拎着行李经过车厢中间过道往车门走,月台上有要上车的乘客拎着大包小包,候在各车厢门口等候上车。
列车员们守在各个车厢门口,极力维持着“先下后上”的秩序。
无论是车上还是月台都十分热闹,人声鼎沸,宛若集市,这让坐在专车车厢里的李守素觉得有些烦躁。
看着车窗外叫卖的小贩,他真想把窗帘拉上,但是同车的几个官员却饶有趣味的买小食,他只能视若无睹。
现在是中午,南下的列车停靠真定站,虽然车上有餐车提供热腾腾的饭菜,但车站小贩贩卖的食物更加丰富、可口,所以有乘车经验的人们,都会在列车靠站时,购买车站小贩兜售的食物。
车站所处地区不同,小贩贩卖的食物也各有不同,可以说充满了地区特色,从幽州蓟城一路南下到黄河岸边,沿线各站点的特色小食,可以让饕餮们吃得大呼过瘾。
见着同僚买了熏鸡,李守素赶紧让随从拿出从餐车哪里刚买来的午餐。
那官员见李守素早已备好午餐,笑道:“真定车站的熏鸡可是一绝,过站不吃一口,那真是可惜呀。”
另一人立刻插话:“这话说的,李郎中是赵郡子弟,如何不知道熏鸡的味道?”
赵郡子弟,姓李,勾勒出李守素的出身,大家瞬间想起来这位的郡望,觉得当着士族子弟的面手撕熏鸡吃实在太无礼,赶紧转到隔壁去。
李守素慢慢吃着午餐,喝着侍者沏好的茶,闻着隔壁传来熏鸡的香味,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叹息。
熏鸡当然好吃,然而作为赵郡李氏子弟,不可以失仪,更不可以当众用手去撕鸡肉、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油腻。
李守素作为礼部官员,和同僚到幽州公干,现在结束公干返回洛阳,于是在蓟城乘坐火车南下,经真定、邺城去黄河北岸的河阳。
按差旅制度,他们可以在列车的专车车厢就坐,不需要和平民挤在一起。
专车车厢仅供外出公干的官员乘坐,装潢介于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之间,有卧铺,又有多个厕所,舒适度还是不错的。
李守素不是第一次坐火车,但每次坐火车都让他觉得不自在,因为车厢里座位的设置是对坐的高脚长椅,乘客坐上去是垂足而坐,又和对座的人面对面,这实际上很失礼。
作为高门望族子弟,李守素觉得火车车厢的设计是乱来,根本就没考虑到礼制,乘客对坐,大家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好。
还有,每当列车靠站,乘客通过车窗和站台上的市侩小贩讨价还价买东西,这简直是...
窗外响起刺耳的哨声,打断了李守素的思绪,只见站台上的站务员拿着电喇叭,大声喊起来:“火车要开了,要开了,该上车快的上车,该下车的快下车!!”
不一会,火车头拉响汽笛,借随后车厢慢慢移动,站台及上面的人们开始向后“退”。
列车缓缓驶离真定车站,而李守素觉得胸口发闷,喘气困难: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笼中羊,被车辆拉着离开养殖场,前往屠宰场。
每次乘火车,当火车离开车站时,李守素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觉得车厢里太压抑了,如同牢笼困着自己,让自己不得自由。
坐在专车车厢,他被迫和身份不一的官吏交谈,又不好把自己关在卧铺包厢里不出来,这种被迫交谈的感觉很不好,不得安生。
不像坐马车、牛车出行那样,有自己一方安静的空间。
火车的行驶速度很快,坐在车上总感觉下一秒就会出事:列车失控、脱轨,车上乘客无一幸免。
这可能性让他总觉得心中不安,却无法改变什么,就像羊圈里无助的绵羊,看着屠夫拎着刀,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
若是以前乘坐马车、牛车出行,随时可以停下来,但火车可不行。
这种新式交通工具,和火轮船一样,改变着李守素认知中的世界,他记忆中的世界不是这样的,但是,现在已经明显改变了。
新的交通工具,日行千里,完全改变了人们的旅行方式,让乘客们的贵贱之分模糊,也让旅行的乐趣消失得无影无踪。
火车车厢以票价而不是门第划分乘客等级,一如邮政包裹按照目的地(邮资)而不是内部物品贵重程度来装车那样。
所以,有时候李守素会觉得乘客们更像是包裹,被火车、火轮船运输到下一个“驿站”投放。
火车按时发车(相对),按时到站停靠(相对),停靠限定时间,时间一到就走,乘车的旅客,无论贵贱,都得把握好时间,火车不会因为某个乘客身份了得而特别停留。
因为一列火车延误,就很容易导致整条铁路上的列车全部延误,造成的损失,谁也担当不起。
李守素想着火车旅行的种种不合理,却知道这只是无聊的抱怨,日行千里的火车,朝廷离不开,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离不开。
他看向车窗外,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举目望去都是秋收后的田野,李守素这没有标志物的平原,却知道已进入了赵州地界。
火车离开真定南下,会经过赵州地界,赵州就是汉时赵郡地区,也是他的郡望所在。
赵郡李氏,是天下第一等的士族,现在却面临着时代巨变带来的挑战:铁路与运河。
当永济渠通航时,河北各地就开始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赵州也不例外,大量闲散劳动力渐渐涌向运河沿线,但当时并未过多影响到各地庄园。
但随着时间流逝,情况渐渐发生变化,持续多年的低粮价、布价,让庄园的收入明显下跌,大家意识到不对劲,却无法改变什么。
再后来,铁路从赵州经过,为赵州带来了大量物美价廉的商品、粮食、布帛,又把大量百姓运走,运到邺城去务工,改变了这片土地原有的生活秩序。
大量涌入赵州的廉价商品,冲击着家家户户,无论是城里的商市,还是县、乡里的草市,充斥着来自邺城的商品,各地手工业纷纷破产,大家都向往起邺城来。
邺城有许多大型工场,全年都在招工,待遇不错,工钱也不低,而且邺城的粮价很低,生活成本不高,若去邺城务工,一人可以养活一家人,明显比在家乡种地划算。
所以,农民大规模涌向真定,乘坐火车去邺城务工,导致赵州各地许多庄园人手不足,庄园主们为了留住佃农、庄客,不得不降低地租。
但即便如此也很难雇佣到足够的人手,而庄园的收入大幅下降,又得按时、足额向官府缴纳租庸调,使得许多庄园不得不“转型”,开始种植各类经济作物。
或者开设作坊、工场,从事工商业,获取更多的收入。
随着人心思变,许多累世聚居的大族开始瓦解,因为朝廷允许“父母、祖父母在,子孙别籍异财”,所以许多大族的族人各奔东西,沿着铁路、运河前往大都会和商埠,追寻自己的财富梦想。
李守素从亲朋好友的来信中,知道家乡发生的巨大变化,知道了许多庄园的衰败,知道了人心浮动,心中颇有感慨,却无能为力。
铁路开始改变赵郡李氏,也开始改变范阳卢氏,他在幽州公干期间,也听范阳卢氏子弟感慨“人心不古”,感慨原有乡里秩序的瓦解。
身处荥阳的荥阳郑氏,身处晋阳的太原王氏,身处陇右的陇西李氏,原有的生活,同样被经过家乡的铁路所改变,变得面目全非。
喷着浓烟快速行驶的火车,为沿线地区运来大量商品,摧毁了自给自足的经济,又带走了大量劳动力,大家在享受着火车便利的同时,却无奈发现时代变了,以前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
而博陵崔氏、清河崔氏所在地区靠近永济渠,早十几二十年前就开始面对劳动力流失、廉价商品的冲击,“受伤”程度比其他士族更严重。
大量庄园被迫转型,无数佃农、庄客涌向运河沿岸商埠,再也不回来,士族们的经济收入锐减,开始遮遮掩掩从事起一直被视作贱业的工商业。
这样下去,士族还是士族么?
李守素有些茫然,看着窗外景色,看着延伸到远处地平线的铁路,听着车轮压在轨道上发出的“况且、况且”声,仿佛看见了一条大河,听到河水的咆哮。
自己和其他乘客,就是大河里被激流裹挟的一片片树叶,旋转着、沉浮着,不由自主往下游而去,再也无法回头。
典籍上的一段文字,出现在他脑海里: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第七百一十三章 他山之石
晋阳,并州州学,某教室里座无虚席,讲台上,教师正在讲一道数学题,不过这数学题的题目有些怪,是一篇墓志铭:
过路的人啊,这儿埋葬着丢番图。
请计算下列数字,便可知他一生经过了多少寒暑。
他一生的六分之一是幸福童年,十二分之一是无忧无虑的少年。
再过去七分之一的年景,他建立了幸福的家庭。
五年后儿子出生,不料儿子竟先其父四年而终,只活到父亲岁数的一半。
晚年丧子的老人真可怜,在悲痛之中度过了风烛残年。
请你算一算,丢番图活了多少岁?
这篇墓志铭十分有意思,问的是志主(墓主)“丢番图”的岁数,教师在黑板上用粉笔一边写算式一边说:
“此题,问的是岁数,可设其为未知数某甲,即‘x’,然后列方程。”
“如此,方程等号左边,是其各阶段岁月,累加之后,等于‘x’,也就是方程等号左边为‘x’...”
“然后,进行计算....”
“算得‘x’=84,也就是说,志主丢番图的岁数是八十四岁。”
一个完整的方程和计算过程出现在黑板上,学生们认真的看着,却没人做笔记。
这道题,校刊上登过,所以大家都很熟悉,教师并不是要教大家如何解这道题,而是要做个引子,引出“丢番图”其人,及其研究的学问。
“丢番图何许人也?为极西之地罗马国的学者,擅长数算,生活年代大概是中原魏晋时期,其名音译为‘丢番图’,并非姓‘丢’或‘丢番’,大家不要弄错了。”
话音刚落,学生们轻轻笑起来,课堂气氛十分轻松,教师喝了杯茶润喉,继续说下去。
“大家应该都学过《张丘建算经》,还记得其中的‘百鸡题’吧?”
教师说完,看着堂下学生问:“谁来说说,这题目的内容?”
许多人举手,教师示意最先举手的学生起来,说一下‘百鸡题’。
《张丘建算经》,约成书于一百多年前,共三卷九十三问,涉及包括测量、纺织、交换、纳税、冶炼、土木工程、利息计算等,是一部很有名的算数著作。
其中有一问,为全书最后一问,名为“百鸡题”,内容为:
鸡翁(公鸡)一,直钱五,鸡母(母鸡)一,直钱三,鸡雏(小鸡)三,直钱一,百钱买百鸡,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这道题,开创了“一问多答”的先例,十分有名。
《张丘建算经》,并未给出这道题的解法,而是给出了答案,所以百余年来,许多学者研究这道题,给出了不同的解法,而研究“百鸡题”的诸多算法,也被称为‘百鸡术’。
后来,解这道题有了新的方式,那就是“西阳算术”的“列方程”和“解方程”。
其过程,在座学生应该都学过,所以不需要细说。
学生介绍完题目,教师继续讲课:“这‘百鸡题’,如今归为‘不定方程’,大家都应该知道,那么,罗马国的学者‘丢番图’,同样研究了这个问题,也推导出不定方程,并且做了详细研究。”
“现在,请大家将资料翻开,翻到第三页...”
“丢番图不仅研究不定方程,还提出了一个数学理论,这种理论,有司命名为‘代数’。”
“什么是‘代数’呢?我们知道,要用数学解决一些计算问题时,需要用未知数来列方程、解方程,未知数以字符x、y、z表示,也就是用字符代替数字,所以名为‘代数’。”
“大家是不是觉得这种理论很眼熟?没错,我们现在用的解题方程,其实就可以认为是代数方程,而这位罗马国的学者丢番图,对代数颇有研究,大家请翻到第六页...”
“今日要介绍的,是‘线性代数’,大家不要被这个名词唬住了,实际上,大家在学习《孙子算经》的时候,就接触过线性代数题目,那就是‘鸡兔同笼’....”
“‘鸡兔同笼’,以线性代数的思路来解,就是一道简单的线性代数题,现在,开始讲解丢番图提出的一道代数题,大家请翻到第八页....”
教师在讲台上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写方程,学生们认真听着,时不时做笔记。
距离第一次科举考试(殿试)以来,过了十余年,期间,明算科(数学)的考题难度明显提升,不仅每年都有知名学者编撰的题目选入考试题库,又有来自罗马国的数学题,陆续选入题库。
皇朝和罗马国交好,有司派学者不远万里到罗马国收集各类工程、数学书籍,并且研究其历代学者的著作,然后加以翻译,在国内刊行。
所以这几年来,许多罗马国的数学理论为中原学术界所熟悉,相关知识点虽然大多没有列入考试大纲,但各大期刊经常刊载相关题目或者理论。
然后这些题目极大概率被乡试、会试乃至殿试用为明算科的“附加题”。
对于广大学子来说,但凡有点精力,就一定要关注期刊刊载的数学题,不然到考试时发现真有了这种题但自己不会做,那就悔之晚矣。
当然,有足够把握得满分的考生,可以不作这“附加题”,但绝大多数考生都不敢托大,因为没人嫌分多,所以,各地学子也开始学习起来自罗马国的数学题。
所幸,科举考的附加题还不算“天书”级别的难题,只要大家平日用心做练习,多听听州学教师的讲解,做起题目来不敢说拿满分,总是能得一些分数的。
而大家学着学着,对罗马国起了兴趣,通过看报纸、期刊的专题报道,发现罗马国历代以来似乎也是人才辈出,有着大量先贤。
也有着宛若中原春秋战国时诸子百家学术争鸣的时代。
以数学为例,罗马国的数学家丢番图,就有很深的数学造诣,虽然其著作经过翻译后,看起来有些晦涩难懂,但是中原学者经过认真研究,从其理论之中大受启发。
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研究极西之地罗马国的数学理论,对于完善、发展中原的数学大有帮助。
而对于莘莘学子来说,各种新奇的数学理论、知识虽然加重了学习负担,但与此同时,士族子弟的优势也荡然无存。
如今的数学知识,可没有什么“家学”可以依靠,学子无论士、庶,都是在同一起跑线上学习数学,这个时候,谁更用功,谁就更有希望脱颖而出、金榜题名。
即便是太原王氏的子弟,只要想考科举,就得来州学读书学数学,因为只有州学的博士、助教,才会系统的教授数学知识,并且针对性的讲解题目。
所以,即便士、庶尊卑有别,但士族学子却只能和庶族学子共聚一堂,听教师授课,并且参与讨论。
室外,北风凌冽,室内,学习气氛热烈,教师见着上午的课程即将结束,向学生们推荐几本参考书。
这几年,许多极西之地的数学著作,陆续被有司引入中原,经由中原学者翻译并加以注释,配上题解,由各大书社印刷出版,各州学图书馆都有收藏,可供师生借阅。
教师推荐的参考书,有一本(实际是一套)其实算是罗马国的数学教材,其译名为《几何原本》。
又有两本(套)参考书,一为《抛物线(弓形线)求积》,一为《球和圆柱》,后者是前者的“续作”。
这两本书的难度有点大,教师建议大家量力而行,主要是看个大概以触类旁通,开阔眼界和思路。
教师看着学生们,语重心长的说:“解数学题,最主要的是解题思路,而罗马国的数学理论及解题思路,与中原有所不同,我们应该加以学习,多学一个本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大家想要金榜题名,就得多下功夫,考试时遇到附加题,做出来和做不出来,那就是榜上有名和无名的区别!”
第七百一十四章 他山之石(续)
建筑工地里,一个接近完工的高台状主体建筑顶部,建筑工人们正在搭建一个巨大的半球体木架,这个木架看去就像一个倒扣在建筑物顶端的大碗,亦或是个巨大的穹庐,远远看去十分显眼。
半球体木架底端,工人们以木架为依托开始砌砖,有官府吏员在现场监工,看着工人给砖块抹水泥,又有人专门监督工人搅拌水泥。
工部官员钱诜看着眼前这巨大的半球形木架,又看看手中的设计图纸,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穹庐”,耳边回荡着对话声:
“请问,期货交易所怎么走?”
“看那边,看到那个大穹庐了没有?那里就是了。”
“喔,多谢,多谢!”
他收回遐想,看着眼前这“丑陋”的穹顶结构,又看看隔壁不远处那屋顶有着明显修补痕迹的期货交易所,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什么穹庐哟,分明是坟包....
钱诜对砖石砌起来的穹顶结构没有好感,认为这玩意的形制和陵墓差不多,更适合逝者“居住”,活人居住或活动的场所,不该有这玩意。
但是,想想日后都是些市侩商贾在这新的期货交易所里进出,他心情好了许多。
并州州治晋阳,有期货交易所,其主体建筑和各交易大厅均为木结构,自开业以来就热闹非凡,随着期货交易量的快速增长,交易所变得人满为患。
而木结构建筑容易失火的隐患,也在一场意外失火之中暴露出来。
所幸,因为扑救及时、人员疏散及时,那场大火没造成太大的人员、财产损失,但是心有余悸的当地官府和商会,下定决心在新建一座更大的交易所时,采用砖石结构。
正好,有司从罗马国引进该国特有的石结构建筑技术,与中原这三十多年发展出来的砖石结构建筑技术糅合,开始了别具一格的“中西合璧”建筑风格,就用在并州新的期货交易所上。
届时一个偌大的“穹庐”出现在晋阳城里,绝对会格外显眼。
从各地涌入晋阳的外地客商,将很容易找到交易所所在地,而不是像以前那样,问路都要问个半天。
钱诜满怀恶意的想,等这丑陋的新交易所建成,晋阳百姓一定会把这建筑称作“坟包”。
再看向眼前半球形的木架,他觉得颇为遗憾:若是按照“正常”(中原)风格修建,新并州期货交易所一定会成为晋阳的新地标。
奈何,朝廷要推广砖石建筑,说是加强建筑防火能力,也省得隔三差五就要替换腐烂、虫蛀的木梁。
所以钱诜等坚持“正常建筑结构”的官员,只能放下成见,开始研究砖石建筑中的“穹顶”、“拱券”等建筑结构。
砖石结构建筑大量采用“拱券”结构来承受建筑重量,不会用到大量木梁,所以没有防虫、防火的问题,这就是新期货交易所看中的优点。
又因为穹顶结构能够在采光、内部空间上取得合理平衡,加上后期会在穹顶内壁刷白色腻子,甚至可能贴上金属箔,反光效果不错,所以成了新期货交易所建筑的一大“看点”。
但想要将“看点”变成现实可不容易。
如今正在施工的这个半球形的穹顶,施工难度较大,设计难度同样不小。
穹顶就像是一个倒扣的碗,碗底(穹顶圆心)有圆洞,以此采光,这种建筑结构还需要拱券结构来支撑,设计起来十分麻烦。
穹顶结构施工前必须要作精密的数学计算,整个结构体内大小部件的受力要能达到“平衡”,不然沉重的穹顶会造成底下支撑它的圆形墙体开裂,然后整个“碗”就会砸下来。
所以穹顶结构施工时,是先用较轻的木材做成半球形的支撑结构,然后从底部砌砖。
等砖结构稳定之后,木架子就可以移走,然后在穹顶内部进行结构加强,并且抹上灰浆、腻子,再在内、外部进行装饰。
穹顶从设计到施工,都要容不得差错,所以无论是设计方还是施工方,都不敢有一丝马虎。
双方都有监工在工地值守,官府也派出吏员现场监督施工,三方见证这座建筑从无到有,倒不是因为无聊而打发时间,而是防止出现意外、穹顶垮塌后,能够分清楚责任:
穹顶垮了,是设计上的问题,还是施工不当导致的问题。
施工确实有难度,但为了采光和拥有广阔(相对)的室内大厅空间,建筑者们不得不“铤而走险”。
不过一旦顺利建成,穹顶式结构建筑,远远看去十分漂亮。
当然,在钱诜看来这种结构很丑陋,与其说是穹庐,不如说是坟包,不过也有许多人却觉得非常好看,觉得穹顶结构有异国风情的感觉
有这种感觉并不奇怪,因为穹顶结构建筑本来就罕见于中原建筑,这种在极西之地罗马国十分流行的建筑样式,是砖石建筑的代表结构。
中原的建筑多以木结构为主,罗马国的建筑多以石结构为主,所以各自发展出不同的建筑技术体系,罗马国大量运用穹顶、拱券结构以及水泥,其建筑技术被有司引入中原后,让中原的建筑家们颇有感悟。
尤其是水泥在建筑施工中的用法。
水泥,是一种新的建筑粘合剂,大概是在三十多年前出现于山南安州、黄州,然后慢慢普及开来。
但是,罗马国早就有类似的建筑粘合剂,因为其国内有大量火山,而火山灰就是很好的水泥主料(主要成分)。
罗马国的石结构建筑技术炉火纯青,据说早在中原还是前汉时,就已经开始用“混凝土”修建大型建筑,这可比只有不到四十年“水泥使用史”的中原要强,所以值得学习、借鉴。
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钱诜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认为罗马国的石砌建筑技术再精妙,也只是“石头”,还是中原的建筑技术最好。
木结构建筑确实容易失火,如今随着砖瓦、水泥工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砖结构或者砖石结构建筑拔地而起,建筑结构越来越迫切的防火需求,使得工部不得不考虑设计、修建更多的砖石建筑。
那么,两者结合,让建筑有木结构那飞檐走壁的漂亮外观,又有砖石结构的坚固内在,不就两全其美了?
所以钱诜认为,罗马国的建筑技术适当借鉴即可,绝不能喧宾夺主。
而且穹顶建筑太丑陋,一旦建起来其风格和周边建筑格格不入,甚至在堪舆上也可能有负面作用,所以这种结构学学就好,偶尔修一两座建筑,点缀些异域风情即可。
想着想着,钱诜的思绪越飞越远,他想起工部前不久收到的命令,要设计新式结构的殿堂建筑,这样的建筑要考虑防火、耐用,不能用木料做承重梁,限定在砖石结构。
不用木料做承重梁,意味着要大量用到拱券结构,这样的建筑,统称为“无梁殿”,若设计成功,各地官署都要陆续改建。
朝廷有如此考虑,是省得各地官署隔三差五就闹出雷劈失火、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事情来。
若此事为真,对于钱诜等工部官员来说,倒是不错的扬名机会,不过万一搞砸了....
钱诜看向眼前的工地,再次腹诽:这么丑的坟包,就让商贾们去用吧!
第七百一十五章 蜕变
冬去春来,洛阳皇宫,宇文温看着案上的一座建筑物模型,听礼部官员汇报外交事务:常驻罗马和波斯的周国使节,派人乘坐海船归来,给天子带来两国最“新”的消息。
考虑到这两个国家距离周国有万里之遥,单程走一趟(海路)得将近半年,所以这个“最新”消息,实际上“截止日期”是去年秋天。
去年,集结兵力进攻波斯的西突厥,因为东面的碛西诸国有变,加上和波斯的战事胶着、进展不利,于是其大可汗统叶护可汗不得不罢兵东归。
碛西的高昌国,在周国使节的劝导下投向周国,连带着其他国家立场不稳。
波斯国内松了一口气,万王之王库萨和随后遣使,带着礼物和国书,随常驻泰西封的周国使节所派信使一道,乘坐南洋贸易公司的大海船来中原,向周国皇帝致谢。
周国履行了友邦的义务,协助波斯暂时摆脱了西突厥的纠缠,用事实证明了实力和影响力,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按照常驻泰西封的周国使节奏报,波斯国内目前政局平稳,自西突厥退兵后,贵族们的抱怨,至少从明面上消失了。
波斯的万王之王库萨和,靠着与周国开展海贸以及一口口油井提供的利润,对贵族们软硬兼施,压制住了主战派的躁动,维持了与罗马国的和约。
两个宿敌休战,各自与民生息,大量资源不再投入战场,而是用于改善国计民生。
无数青壮劳动力不用上战场送死,而是在其朝廷组织下开荒种地、修建道路、桥梁以及水利设施,所以两国农业生产恢复得不错。
与此同时,因为大规模战争打不起来,两国的官军不再需要盯着对方,得以去对付边境其他不老实的势力。
譬如,波斯国的西南境是撒拉逊大沙漠,其间生活的撒拉逊各部族,先前隐约有联盟之势,使得波斯朝廷对这一地区的控制开始不稳。
但波斯朝廷因为不需要同时和罗马以及西突厥交战,所以能腾出手来,在沙漠绿洲地区加强驻军,稳住了撒拉逊地区的局势。
与此同时,罗马国因为不需要和波斯开战,所以能够抽调兵力去对付北境的蛮族,巩固边防。
罗马朝廷因为和宿敌波斯和谈,手头兵力充裕、有了底气,所以对于边境蛮族不再采取“花钱买平安”的政策,无形之中省下不少钱,也避免了养肥这些边境蛮族。
加上波斯不再隔绝商路(海路),所以罗马国可以和周国进行海贸(通过阿非利加政区),大量来自中原的货物在其国都君士坦丁堡销售。
罗马国的经济因为不再被战争拖累,已经渐渐恢复,情况大有好转。
朝廷有了钱,开始偿还先前对民间欠下的巨额债务,欠下的军饷也开始补发,虽然不是全额补发,但总归让将士和百姓看到了希望。
看到了希望,人心就稳,外患没了,内患渐渐消退,罗马国的皇帝希拉克略(音译)声望与日剧增,地位越来越稳固。
他同样派出使者乘坐海船前往中原,于前不久抵达洛阳,给周国皇帝带来了国书以及礼物,转达罗马皇帝的问候。
宇文温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的一个愿望:娶东罗马皇女,双头龙旗插遍欧亚大陆,不过那愿望现在想来有些好笑,就当是自己“年少轻狂”的幻想。
看着官员上呈的波斯、罗马两国舆图,他心中感慨万千。
历史上的这段时期,波斯和罗马已经斗得遍体鳞伤,两个宿敌明明伤得血流如注、双脚打颤,身边各自围绕着一群等着吃肉的秃鹰,但眼里依旧只有宿敌。
最后却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波斯灭亡,罗马只剩下半条命。
现在,在周国的介入下,两国握手言和,有了休养生息、恢复国力的机会,不会再给第三方以可乘之机。
这样就够了,宇文温不想搞什么跨海远征,极西之地这两个国家握手言和,与周国做买卖(海贸),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旺盛的对外贸易需求,会刺激周国的工商业发展,实业主们可以通过海贸赚钱、完成资本积累,这就是宇文温最想要的。
比起赚钱,同样重要的是科学、文化交流,周国使节在罗马和波斯不停收集各类书籍,将两国的各种科学知识引入中原,让中原的学术界获得更宽阔的眼界。
宇文温认为科学、文化需要相互交流,才能相互促进、发展,闭关锁国的后果,就是故步自封,在不知不觉中落后,现在周国初步实现了中西文化交流,他很满意。
有生之年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
宇文温喝了杯茶,看着案上的建筑模型,听官员们讲解这模型来。
这座建筑模型的原型,是罗马国国教的一座大寺庙(大教堂),位于国都君士坦丁堡,凝聚了罗马国石结构建筑技术的精华。
这座大寺庙,结构复杂,有巨大的穹顶,是典型的罗马建筑,所用石料来自国内各地,经由海路运抵君士坦丁堡,据说动用万人进行施工,建成的时候,大概是中原的六镇之乱时期。
可以说这座大寺庙是罗马国的脸面,罗马国的皇帝听说周国皇帝想看看这大寺庙的模样,便命能工巧匠用黄金制作了建筑模型,当做国礼送来。
宇文温看着这座大寺庙模型,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这座建筑后世的另一幅模样来。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座大寺庙(大教堂),应该叫做“圣索菲亚大教堂”,以巨大的穹顶(圆顶)闻名于世。
看着模型,宇文温心中百感交集。
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光阴,他没有虚度。
他拼尽全力,终于为中原的蜕变准备好了所有条件,一如农民种下种子,浇水、施肥、精心呵护,终于等到种子发芽、成苗。
虽然,他看不到这树苗长成参天大树的样子,但是,做到这步已经足够了。
足够了。
宇文温看着舆图,回想着四十年间的风风雨雨,回想起当初,再想想现在。
东面,高句丽灭亡,辽东、辽西已经营起来,将来会和中原通铁路,不会再有渤海国,也不会有尾大不掉的契丹。
再往东,万里之遥的美洲,已经有了中原探索者的落脚点,跨洋航线已经成熟,万里波涛挡不住中原将来向东扩张的脚步。
南面,南洋已经形同中原后花园,澳州正在开发,而交州局势稳如泰山,与中原的联系越来越紧密。
西面,南中的开发历经二十余年,和中原的联系同样越来越紧密,南诏再没有出现的可能,而吐蕃....铁路已经修到西海,吐谷浑眼见着要完蛋,吐蕃将来不会有机会了。
至于西北面的西突厥、北面的东突厥,随着铁路、电报线路的延伸,同样时日无多。
这四十年,宇文温没有虚度,当年他就像一只蝴蝶,面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奋力挣扎着,不住扇动翅膀带起些许气流。
那气流是如此之微弱,以至于连小草都带不动。
但是蝴蝶拼命扇动翅膀,气流渐渐变大,变成微风,变成阵风,变成大风,最后变成风暴。
四十年转瞬即逝,小小蝴蝶蜕变为鲲鹏,双翅扇起的风暴,改变了历史的前进方向。
宇文温越想越激动,见自己坐久了,便起身活动活动手脚。
刚起身,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站直身那一瞬间,天地旋转起来,然后两眼一黑,向一旁倒下。
第七百一十六章 要相信科学
寝宫,宇文温坐在榻上,淡定的喝参汤,一脸焦虑的皇后尉迟炽繁站在旁边,还有同样一脸焦虑的诸妃们站在左右,众人看着宇文温,眼神中满是不安。
宇文温觉得这样很不再在,把参汤喝完后,淡定的看着后妃们,笑道:“好了好了,不要大惊小怪,无非是昨晚熬夜有没顾得吃宵夜,早餐也没吃,所以低血糖,昏过去了嘛。”
“可是、可是,如何会这般....”尉迟炽繁喃喃着,眼睛闪烁着泪光,其她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宇文温不以为然摆摆手:“御医方才不是量过血压了么?血压虽然略高,但属于正常范围,脉像正常,所以呀...”
“就是没吃早餐导致低血糖,低血糖就会让人头晕甚至晕厥,这可是实验证明了的,你们莫要东想西想嘛!”
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健康,宇文温起身,要施展一通拳脚,被后妃们死死扯住,眼见着大家泪汪汪看着自己,宇文温摆摆手:
“莫要如此,大家要相信科学,不吃早餐容易低血糖,低血糖容易头昏,这就是原因。”
然而众人哪里相信宇文温的轻描淡写。
宇文温平日里饮食有讲究,吃喝都不油腻,还坚持锻炼,精力充沛,身体一直很健康,没道理一顿早餐不吃,那什么血糖立刻变低然后晕厥。
虽然只是晕厥了片刻就醒过来,但尉迟炽繁听到宦官急报之后惊得差点昏倒,跌跌撞撞跑到事发宫殿,见宇文温躺在榻上休息,那一瞬间差点就泪如泉涌。
其她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赶到宫殿后见着宇文温无事,一个个眼眶发红。
宇文温就像各人心中的顶梁柱,一旦垮了,天也就垮了。
宇文温见着大家不信,便开始进行科普:“呐,我打个比方..”
“我经常锻炼,肌肉多,消耗的营养也多,对不对?不要说肉、菜,饭都要多吃几口嘛!”
“昨晚熬夜看奏章,又没顾得吃宵夜,消耗增加,正是一锅水就要烧干之际,正好到了早餐时间,若吃了早餐,就如同往锅里加水,然而因为睡过头,赶着上早朝,便没有吃早餐,水没加成。”
“临近中午,还没等到吃午餐加水,锅烧干了,那就发昏了呗....”宇文温说完,看着伴侣们:“听话,不要东想西想,要相信科学,这就是不吃早餐导致低血糖晕厥,没事的。”
“我这好好的,你们东想西想,保不齐哪天就成....嗯,不要乱想。”
大家见着宇文温谈笑风生,没什么不妥的模样,心中稍定。
不吃早餐容易导致血糖低,有一定概率出现头昏眼花甚至昏厥的情况,这一点宇文温还没当皇帝时就成日里和家人唠叨,所以对此说法后妃们再熟悉不过。
其原因,是人体经过一夜的睡眠,体内的营养已消耗殆尽,血糖浓度处于偏低状态,不吃或少吃早餐,不能及时充分补充血糖浓度,上午就会出现头昏心慌、四肢无力、精神不振等症状。
甚至出现低血糖休克。
也曾有侍女因为睡过头错过早餐,于是在做事的时候忽然头昏甚至晕倒,这也是以前多次发生的事情,后妃们都知道。
所以,果真是没吃早餐导致低血糖以至于昏厥?
“没错的,就是因为没吃早餐所以低血糖,然后昏厥了。”宇文温趁热打铁,好让后妃们放心,然后不忘交代:
“我答应你们,从此不熬夜,早餐一定吃,大家若担心我,可以烧香拜佛,但要多个心眼,不要被小人花言巧语蒙骗,白白浪费钱财给我祛什么灾。”
“切记,这世道多的是招摇撞骗的骗子,骗财又骗色!”
见着大家点头,宇文温刚要说“散会”,却见尉迟炽繁从侍女手中托盘拿起一碗参汤,端过来:“二郎,再把这参汤喝了吧。”
“还喝?一下这么补,谁受得了?”宇文温看着参汤只觉口干舌燥,见尉迟炽繁和其她人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心中叫苦。
随后计上心头:“参汤不能乱喝,喝多了会出事的,譬如流鼻血,流个不停!”
他用手指在鼻子处比了比,说:“你们莫非想看到为夫流鼻血不止、满脸都是血的模样?”
尉迟炽繁想了想,把参汤放回托盘,随后说:“既如此,妾侍奉陛下。”
话里有话,意思是向诸妃下令:“我在这里侍奉陛下,你们都退下。”
杨丽华听懂了,萧九娘听懂了,大家都听懂了,只能告退。
尉迟明月想留下来,见姊姊瞪自己,她又看看宇文温,纠结片刻,也只能告退。
等到人都走了,连侍女和宦官也出去后,尉迟炽繁坐在宇文温身边,低声问:“二郎,这到底,到底身体哪里不舒服?真是因为早餐没吃,血糖低?”
宇文温看着尉迟炽繁,见对方目光坚定,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按说....少吃一顿早餐也不会如此,,也许,我是说也许....唉,谁知道呢?”
尉迟炽繁闻言眼眶发红,一手捂着嘴,低声啜泣:“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她想不通,为何宇文温这么注意饮食、保持锻炼,还会突然昏厥,她不敢想象还会不会有下次,万一有下次,宇文温昏过去后,还会不会像这次这样很快醒过来。
她无法想象宇文温离自己而去的情景,不敢往深处想,但心中不安,就怕哪天又得宦官来报,说陛下昏倒了。
宇文温把皇后楼在怀里,半是安慰对方,半是安慰自己:“谁知道呢?或许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体力不济,再不如年轻时那般,熬得夜,少吃一顿都无所谓....”
“哎呀,人坐久了,突然起身不就是容易头昏么?加上没吃早餐、低血糖,合在一起,症状加重,所以没事的,我们要相信科学。”
他在安慰尉迟炽繁,何尝不是在安慰自己。
如今已是明德二十七年,宇文温已经当了将近二十七年皇帝,不管想不想,年纪真的已经上来了,再过几年就要知天命,而一个人的衰老,是不以个人的意志而改变的。
没错,他是注意饮食,尽可能避免太油腻、胆固醇太高的食谱,还多喝茶,坚持锻炼,没有酗酒、抽烟的不良生活习惯,防的就是心脑血管疾病。
譬如脑血栓,心脏病,高血压,肝硬化等疾病。
但这实际上只是降低患病几率,不代表不会生病,人总是会老的,五脏六腑总是会出问题的。
这个时代的医学技术虽然有了发展,但相比后世,还是落后得可怜,在后世的正规医院,可以用各种先进设备诊断一个人的身体状况,现在却做不到。
用血压计量血压,只能确定自己有没有高血压或者低血压,至于核磁共振、心电图、x光、b超以及各类生化检测手段,都是不可能有的。
所以,也许宇文温自我感觉良好的后面,是身体有了隐疾却不知。
患有高血压病的人,据说坐久了忽然站起来就容易昏厥,但他见自己的血压很正常,那么....
也许真的是因为没吃早餐,血糖低导致头荤,久坐后突然站起来导致脑部缺氧而晕厥。
如果不是低血糖,且并没有胸闷、心疼的症状,也许这次晕厥,是脑血管出现轻微梗塞,才导致头晕目眩。
脑血管出现梗塞,以当前医疗技术不可能逆转,所以真要是这样,那么往后出现中风(脑血管病)的几率会越来越大。
宇文温想着想着,心情有些低落,他不愿意接受自己身体有病、这病容易导致中风的可能。
中风,突发性的脑缺血病症或脑出血病症,轻则肢体麻木、口齿不清,重则当场去世,但最怕的就是身体瘫痪、半身不遂、意识模糊,死不了却活不好,简直是生不如死。
一直健康饮食、坚持锻炼的结果,却是自己不到六十岁就有可能患上脑血管疾病,这让宇文温难以接受,又不能在家人面前流露出半点惊慌神色,只能强做镇定。
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
无论原因是什么,他今天昏厥之事,必然会传遍朝野,因为在场的官员有不少,又有宫女、宦官,殿外还有侍卫,他不可能封锁消息。
当满朝文武知道,看上去身体健康的皇帝居然晕厥了,大家心里会怎么想?
这个时候,不管他用什么途径来进行“辟谣”、“解释”,很难会有人“相信科学”,不会相信皇帝是因为没吃早餐导致血糖低而昏倒。
事实就摆在眼前:皇帝身体不行了,说不定哪天就昏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而皇太子正值壮年,所以,是时候为后路着想了
道理就像炒股票一样,买涨不买跌,当一支持续攀升了四十年的股票开始下跌时,投资者们迟早会抛售手中这支股票。
宇文温如是想,看着尉迟炽繁,又看着窗外,心中百味杂陈:这就是...改变历史的代价么?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第七百一十七章 是谁?
午后,皇宫,书房里,宇文温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虽然看上去依旧很淡定,但实际上不是。
短短数日,宇文温仿佛老了许多岁,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原本“今年又要大干一场”的精神气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悲观情绪,甚至有些厌世。
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豁达,当身体出现问题(也许)时,他才惊觉自己可以掌握许多事,独独不能掌握人的生命。
那一次昏厥,到底是久坐忽然起身导致头昏,还是没吃早餐引发低血糖休克,亦或是脑血管梗塞?
宇文温几日来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很显然,这件事是不会有医学上的答案的。
但是,从政治上来说,他的生命确实岌岌可危,因为当皇帝身体不对劲,而皇太子年富力强、随时等着继位时,满朝文武不同程度上都要给自己或者子孙安排后路。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继位后,前朝旧臣大多得靠边站,那么,尽可能不要让新君算旧账,以及让儿孙在新君那里有个好前程,就是许多官员必须考虑的问题。
荀子有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大家的日子还要过下去,所以,改换门庭是迟早的事。
每当想到这里,宇文温就心烦。
这几日来文武官员纷纷入宫问安,皇子、公主还有皇孙们也是如此,宇文温笑吟吟的面对众人问安,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心中早已乱如麻。
为了安定人心,他并没有罢朝,依旧如往常那样批阅奏章,反正“一切如常”,每当身边无人的时候,他的淡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眉头紧锁。
宇文温觉得自己没病,但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昏厥,也不知道一旦昏厥后能否醒来,更不知道昏厥后若醒来,手脚是否能活动自如,还能不能说话。
御医每天的检查结果表明,他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很正常,但限于技术水平,无法进行更深入的体检,所以....
我到底是怎么了?
宇文温一直在琢磨,越想心越烦,各种念头随后冒了出来。
他无法接受自己长期坚持锻炼、注意健康饮食却患上心脑血管疾病的可能,无法接受自己随时可能中风的风险,无法接受自己变成无人问津的“垃圾股”。
但是他确实昏厥了,问题出在哪里?
宇文温开始怀疑有人搞鬼,暗地里投毒,想要毒死他。
不然无法解释他身体健康却忽然晕厥。
那么,这个人是谁?
也许是皇太子。
皇太子是他去世后的最大受益者,若再熬下去,怕不是要被“老头子”熬死,所以有充分的作案动机。
因为皇后的缘故,皇太子有机会在宫中布设眼线,平日里打听消息,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那日,他没有吃早餐,但喝过茶,所以,不是没有被人下毒的可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无法遏制,如同野草一般在宇文温心中疯长,他甚至开始怀疑尉迟炽繁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尉迟炽繁不太可能是主谋,或者主动参与此事,但保不齐在事情发生后,于儿子和夫君之间,倒向前者,所以也许察觉了什么,却当做没看见。
一想到自己最信任的妻子,还有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极有可能暗地里谋害自己,宇文温的心饱受煎熬,怒火蹭蹭蹭就上来了。
然而转念一想,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这件事到最后,以他废掉尉迟炽繁、宇文维城而收尾,受益者又是谁?
是长子、燕王宇文维翰,及其生母、贵妃杨丽华。
难道,是杨丽华在幕后精心策划了这场阴谋?保不齐还有她那出家为僧的弟弟杨广在暗中出谋划策?
这不是不可能,宇文温又开始怀疑起长子和杨丽华来。
接着往下推理,或者,是萧九娘在暗地里布局,逐一除掉太子、燕王,给魏王成为皇太子扫清道路?
萧九娘会那么阴毒么?亦或是她弟弟萧暗中谋划的?
也许,是杞王宇文理在暗中策划这一切?
亦或是当年的尉迟氏余孽,在伺机复仇?
各种可能,让宇文温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渐渐地,他开始怀疑身边人,看谁都觉得像是幕后主谋:是谁?是谁要害我?!
是你?是你?还是你?
他不知道,因为谁都有“作案动机”。
无数念头在宇文温脑海里交锋,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宫廷阴谋,如同幻灯片般在他视野里浮现。
一切皆有可能,但也可能只是他的猜忌而已。
宇文温知道自己有多疑的毛病,早年就经常疑神疑鬼,他知道这种毛病容易坏事,但总认为自己有能力压制负面情绪。
如今一次昏厥,彻底打碎了他的自信。
仿佛一夜之间,他的身边人都是居心叵测的坏人,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他。
这样的感觉,仿佛无数蚂蚁无时无刻不在撕咬他的心脏,让他痛苦不堪。
宇文温害怕成为被皇后和女儿毒死的唐中宗李显,害怕成为被太子杀害的宋文帝刘义隆,害怕成为被后妃闷死的晋孝武帝司马曜。
又害怕成为逼死妻儿的汉武帝刘彻,害怕成为杀妻灭子缺的皇帝。
但是,他不能表露出心中所想。
这种时候,他不能表现出对太子的丝毫怀疑,否则一定会有人趁机“发现”许多不利于太子、不利于皇后的所谓证据。
譬如在东宫或者皇后寝宫发现巫蛊小人等厌胜之术物品。
他也不能表现出对任何一个后妃的怀疑,否则会连带着让其所出皇子、公主心生不安,然后为人所趁。
但是,宇文温又想派人“查案”,查一查是否有人投毒,否则无法解释为何长期坚持锻炼、注意饮食的前提下,自己还会患上心脑血管疾病。
一想到投毒的幕后主使就潜伏在自己身边,宇文温真的坐不住。
理性告诉他,昏厥是疾病的表现,当然也有可能是低血糖的表现,感性却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一定是有人投毒。
理性和感性不断交锋,他觉得自己都快要精神分裂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可能没有病都搞出病、没有事都搞出事来,但宇文温根本就无法遏制心中的念头。
他睁开眼,起身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良久,宇文温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景色,长叹一声。
“以前”看历史,他总觉得那些皇帝猜忌心重,冤杀忠良、废后、废太子是不可理喻,如今轮到他自己,才知道自己也不能例外。
原因何在?
是权力,究根结底,是他放不下权力,所以把任何可能染指权力的人,都在潜意识里将其当做敌人。
至高无上的权力握在手中,这样的感觉让人陶醉,所以,他舍不得、放不下。
他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唯一的健康问题,他也通过长期锻炼、健康饮食来确保降低患病几率,所以,当他晕厥之后,信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所击垮。
毫无疑问,他的心态崩了,看谁都像是敌人,开始怀疑所有人。
“啪”的一声,宇文温自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是第二下、第三下。
“窝囊,废物,一点事就吓成这样!是老糊涂了?还是脑子真有血栓了?”
宇文温低声骂着自己,骂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怕死胆小鬼,随后转到书案前坐下。
历史上,就有一个皇帝因为心态崩了,结果昏招迭出,以至于酿成大错,那就是唐玄宗李隆基。
我,决不能变成那样的人!
第七百一十八章 决断
前车之鉴,发人深省,宇文温在疑心重重之际,想到了个一人,要以其人的经历,提醒自己要清醒,不然心态失衡之下接连出昏招,就会酿成大错。
那是历史上的天宝十四年,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起兵叛乱,消息传来,大唐天子李隆基的心态失衡了。
李隆基御宇天下数十年,驾驭人心、平衡各方势力的功夫炉火纯青,对于控制局势有绝对的信心,大胖子安禄山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猎犬。
却没想到这胖子居然敢造反。
按照李隆基的一番布置,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即便要叛乱,成功几率会很低,因为各大节度使与其不对付,按说只要安禄山理智点就不会乱来。
但对方还是乱来了。
在幽燕之地叛乱的叛军快速南下,穿过河北,逼近洛阳,因为天下承平日久,中原腹地根本就没有什么像样的军队,于是名将封常清在洛阳组织百姓守城。
但仓促间组织起来的百姓根本就挡不住骁勇善战的叛乱边防军,洛阳很快失守。
封常清退入关中的途中遇见带兵布防的高仙芝,两人合计之后认为因为叛军来得太快,所以当务之急是拖延时间,现在和叛军决战是不明智的,不如退保潼关,消耗叛军锐气。
结果李隆基因为安禄山叛乱,心态失衡,要把叛军千刀万剐,把安禄山抓起来千刀万剐,一心一意要速战,向天下表明他不容人任何宵小兴风作浪。
所以,高、封二人的建议在他看来,就是心怀叵测。
最受信任的安禄山叛乱了,李隆基对武将失去了信任,他怀疑高、封二人有问题,于是听信监军宦官边令诚的谗言,将二人杀死,自毁长城。
叛军逼近潼关,李隆基以名将哥舒翰为帅,率领仓促拼凑起来的大军驻守潼关,把来势汹汹的叛军挡在关外。
这个时候,河北各地已经有义旗起,各地义军协助官军收复失地,河北形势为之一变,只要朝廷多守住潼关一段时间,河北就会再回朝廷控制。
届时顿兵潼关的叛军后路一断,加上粮草不济,必然不战自溃。
但心态失衡的李隆基已经不相信武将,他对迟迟不出战的哥舒翰也起了疑心,认为对方拥兵潼关却不动,莫不是想学安禄山。
于是,在杨国忠的挑唆下,李隆基认为哥舒翰暗中和太子勾结,试图发动兵变逼他禅位,于是不顾哥舒翰的再三解释,强迫对方率军出关,和叛军决战。
哥舒翰的军队是拼凑起来的,战斗力不行(相对叛军),只是人数多罢了,守城(关)可以,野战没把握取胜,而且他本人之前因为中风,所以行动不便,根本就没有多少精力指挥军队野战。
唐军这一出击,正中叛军下怀,轻易将唐军击败,而潼关失守,关中再无屏障。
可以说,当安禄山叛乱时,是李隆基的一系列神操作,让叛军得以长驱直入,快速攻破潼关、拿下长安,使得本来可以很快平定的叛乱,变成了旷日持久的浩劫。
一个人本来是手背脓肿,结果在庸医的治疗下,变成全身溃烂。
这样的教训,宇文温不敢忘,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对身边人的诸多猜忌、怀疑,宇文温觉得再这么下去,他大概会和李隆基一样,把事情搞砸。
废后、废太子、废皇子,然后清洗相关的文武官员,如此疯狂的行动,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本来牢固的局面,必然会轰然垮塌,被有心人乘虚而入。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若是精心培养了三十年的太子都不能信任,若是自己的儿子们都不能信任,那么他还能信任谁?
江山将来交给谁?
事到如今,不管他晕厥的原因是久坐站起昏厥、低血糖休克,还是真患上了心脑血管疾病,亦或是有人投毒,都已经不重要了。
在文武百官看来,他的身体健康出了问题,日后中风的几率很高,而一旦再次发作,很可能会“崩”,或者身体状态每况愈下。
那么,人心将不可避免的向皇太子处聚集。
文武官员,面对随时会“崩”的皇帝,自然而然要亲近会随时继位的皇太子,或在皇帝和皇太子之间保持中立。
这种做法,说是世态炎凉也罢,说是趋利避害也罢,都无可厚非。
不仅外官如此,守卫皇宫的禁军将士也会面临两难:若皇太子暗中示好、拉拢,答应还是不答应?
若皇太子拉拢了其他人,自己再坚持,又有何意义?
这就是政治现实,不是宇文温装作看不到就不会发生的,更别说也会有投机者暗中观察、准备,等待时机,以便利益最大化。
譬如,伺机将尉迟太子废掉,以免尉迟氏死灰复燃;譬如拥立其他皇子,立下从龙之功;
甚至恶意挑动皇族内讧,自己好渔翁得利。
毫无疑问,每当皇权出现问题、或者在皇权交接的关键时刻,总会有一连串的涟漪产生,至于这涟漪是渐渐消散,还是演变为惊涛骇浪,需要当局者“清”。
道理是这个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宇文温还有好多梦想等着实现,还有好多计划等着付诸实施,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他还以为自己能够活到七十岁。
他还琢磨过内禅的利弊,觉得建立皇帝退休(内禅)制度过于理想化,难以避免新老皇帝各自班底的内讧。
现在,可能一切都要戛然而止,他的种种规划,都不重要了。
一个被认为身体有恶疾、随时可能会“崩”的皇帝,若是恋栈不去,只会让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
如同一个溺水将死的人,拼命挣扎着想要活命,却把想要救他的人死死抱住,一起沉入水底,同归于尽。
想着想着,宇文温有些恍惚,他想到了年迈的皇帝萧衍,满怀收复中原的梦想,迎接北朝叛将侯景,却酿成大祸,临死前感慨着“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想到了大唐天子李隆基,过度自信之下,亲手养大了安禄山这头恶狼,然后应对失当,使得自己的江山被撕咬得支离破碎。
自古以来,善始者众,善终者寡,他舍不得权力,更舍不得自己亲手创造的美好。
如果善始不得善终,那么他忙碌了几十年,有何意义?
轰鸣的蒸汽机,带动火车、火轮船,拖曳着中原向工业时代前进,曙光就在前方,谁也不能破坏这一切。
即便那个人叫做宇文温,也不行。
宇文温看看书案发愣,良久,眼神变得坚毅: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人要学会放手,但是,他不能给世人留下胆小如鼠、被病痛(有没有还两说)吓得禅位的印象,这样的话,太丢脸了。
人要脸,皇帝更要脸,他当年驰骋沙场,从没有临阵脱逃,临了临了被人嘲笑是逃兵,怎么行?
第七百一十九章 机会
蓝天白云,微风吹拂,青青草原上牛羊成群,各自悠闲地吃着青草,旷野里横贯南北的铁路上,一列火车正往北而去。
列车中某节车厢内,身着戎服的宇文温正听取官员的汇报,汇报内容是关于新式火车头的技术参数,以及北海铁路碛南段的运营情况。
北海铁路碛南段,由瀚海铁路公司承建并全权运营,于前年冬天开工修建,花了一年多时间,在今年开春正式建成通车,正好赶上了新式火车头的推广。
原有的火车头,是以饱和蒸汽来推动车轮,新式火车头,采用最新的蒸汽技术理论,用过热蒸汽来带动车轮,“力气”大了许多。
新式火车头,被归类为“过热蒸汽式火车”,结构和“饱和蒸汽式火车”没太多区别,只是多了汽水分离器和过热箱,所以改装起来很方便。
“过热蒸汽式火车”拖曳标准车组(客车),平均运营时速可达一百二十里,比起“饱和蒸汽式火车”的平均运营时速八十里,提速了百分之五十。
这是今年年初的数字,现在宇文温所乘坐的列车,此时时速就接近一百二十里。
随着“过热蒸汽式火车”的不断完善,列车行驶速度还会增加,即便实际运营中因为总总限制(沿线停靠等),火车跑不了更高的时速,但是能拖曳的车厢大幅增加。
以现在陆续投入使用的“过热蒸汽式火车”为例,在保持运营时速八十里的前提下,能运送的人员、货物,增长了将近百分之五十。
如果不增加车厢,那就是速度提升百分之五十,御辇(御用火车)从并州晋阳出发北上,进入北海草原碛南段,最后抵达碛南段铁路北面终点(大碛南缘),全程近两千里,所需时间大概是九个时辰(十八小时)。
等北海铁路全线贯通,从晋阳到北海南岸大概四千里的距离,火车实际运营时预计四天左右就能抵达。
将来,长安到晋阳的铁路建成,从长安到北海全程大概五千五百里,火车实际运营时预计六天左右就能抵达。
而在以前(没有火车和火轮船时),从长安去晋阳,御驾都要走上二十来天。
这就是交通运输方式进步带来的巨大变化,朝廷不仅可以将数万大军轻松地“投放”到碛北草原、北海地区,还能以很低的成本(相对)来维持对碛南、碛北草原的控制。
北海铁路就像一条坚韧的长线,把碛南、碛北草原和中原绑在一起,这条铁路一旦建成,草原上就不会再有东突厥的生存余地。
届时,北海就会成为一处旅游景区,而不再是人们印象之中苏武牧羊的苦寒之地。
官员汇报完毕,告退,宇文温认真看着资料,又看看窗外的大草原,思绪万千。
等到北海铁路全线贯通,中原朝廷对于碛南(漠南)、碛北(漠北)草原的控制就会有质的变化,不要说东突厥待不住,任何一个游牧民族都无法再崛起为草原霸主。
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
以农业经济为基础的封建王朝,因为生产力的限制,没有能力长期实控草原,最多在国力强盛时派兵北伐,打得草原上的霸主抱头鼠窜。
但这样的优势维持不了多久,因为劳师远征对于国力的损耗太大了,时间一长、次数一多,国力根本就承担不起。
汉武帝讨伐匈奴,把文景之治积累下的财富消耗一空,大量战马伤亡,代价十分昂贵,这就是实例。
王朝巅峰时期,想要解决草原问题,尚且只能治标而不是治本,所以草原方向的威胁,永远是中原历代王朝头痛不已的问题。
但是现在不同了,因为有了铁路,有了即将延伸到北海的铁路,这种新式交通运输方式,极大降低了中原朝廷控制草原的成本。
大军远征,从内地出发,只需要不到一个月时间就能在北海地区完成集结,其间不需要消耗太多粮草、不需要动用大量青壮和牲畜运粮,仅仅需要烧煤而已。
中原朝廷能够将北海地区作为支撑点,以装备了热兵器的军队作为杠杠,靠着技术上的绝对优势,撬动周边所有地区。
届时,中原朝廷控制了广袤草原上的四季牧场,各游牧部族只能乖乖听话。
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什么草原霸主出现,铁路会成为贸易和交流的载体。
广袤的草原,会成为中原的牧场,大量中原商品经由铁路运抵草原各地销售,改善游牧部族的生活,与此同时,游牧部族蓄养的牛羊、生产的各类奶制品,会大量销往中原。
这是双赢的结果,无论是中原的百姓,还是草原上的牧民,都会因为草原铁路的出现,获得改善自己生活的机会。
牧民们不再缺乏生活必需品,有基本医疗、生活保障,再没有南下打草谷的需求和机会,在毗邻草原地区生活的中原百姓,不再每年都担惊受怕,提防草原上的骑兵大举南下烧杀抢掠。
这就是生产力进步带来的变化,让中原朝廷有机会彻底解决草原问题,前提是执政者有所为,而不是把先进生产力当做粉饰太平的“奇技淫巧”。
宇文温放下资料,喝杯茶,闭目养神了一会,拿出舆图研究起来。
他此次出京,不是出游,而是率军北伐,也就是御驾亲征,征伐的目标,是东突厥。
东突厥的大可汗处罗可汗,前年将王庭迁移到碛北,大概是在于都斤山一带,对方的行为,实际上就是非正式和周国决裂,以大碛为天堑与周国对峙。
宇文温本来打算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先花个几年把碛南草原完全控制,然后等北海铁路通车,再把碛北草原以及北海地区纳入治下。
届时,东突厥可汗要么带着国人西逃,要么被迫在北海铁路还没修好前与周国决战,无论对方做出哪一个选择,主动权都在周国这边。
但是,宇文温在春天时的一次晕厥,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一个当众晕厥的皇帝,无论晕厥的原因是久坐忽起头晕、没吃早餐低血糖休克,还是患上了恶疾,都无法消弭人们的担心,也无法阻止人心向年富力强的皇太子那边靠近。
这样尴尬的处境,让宇文温寝食难安,但他很快做出了决断:该放手就要放手,但无论如何,都要到草原上走一遭。
他不想被人嘲笑是胆小鬼,被一次晕厥吓得内禅,做太上皇隐居,以此保命。
他要以一次御驾亲征,为自己的皇帝生涯画上句号。
东突厥的处罗可汗,面对周军骑兵的袭扰,王庭一直在于都斤山附近没有搬,对方如此坚持,大概是期盼着天堑能挡住周军大规模北伐的脚步。
但后来,应该又有了新的期盼。
东突厥的使者虽然已经被赶出周国,但处罗可汗必然在长安有眼线,可以借助周国的民用电报线传递消息。
所以周国皇帝晕厥的消息,身处碛北的处罗可汗有可能知道。
处罗可汗也许盼着周国皇帝再次晕厥后不省人事,然后周国陷入内讧,果真如此,东突厥就有了翻盘的机会。
这个机会,不需要处罗可汗等,宇文温直接送货上门:我御驾亲征,亲自来到碛北,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要不要试一试?
周军北伐,处罗可汗不敢硬碰硬,很可能选择远循逃避,避免决战。
但当身体有毛病、随时会中风的周国皇帝御驾亲征,对方有了咸鱼翻身的绝佳机会,可就未必会跑了。
若如此,周军的机会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