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章 贬值
皇宫,宇文温正在对着一副铁路规划图指指点点,向作为听众的英国公杨济讲解其上两条铁路(拟建)。
图上画着的两条铁路,一条以中原代朔地区为出发点,往北走,穿过漠南草原、大漠,然后穿过漠北草原,直达北海南岸。
这个时代所称“北海”,即后世之贝加尔湖,而这条拟建的铁路,名为“北海铁路”。
另一条铁路,起点是河西走廊,向西北穿过茫茫戈壁,经高昌等西域诸国,翻越葱岭,经过碎叶川,抵达河中地区的石国地界。
那里,如今是西突厥可汗的王庭所在,而这条铁路,名为“河中铁路”。
“若这两条铁路建成,那可不得了,你看看,北海铁路直接抵达北海南岸,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战国时匈奴起,困扰中原千年的草原顽疾彻底被解决。”
宇文温拿着根铅笔在图上点来点去,杨济认真的看着。
“以前,草原上的单于、可汗,在漠南、漠北来回晃悠,见中原软弱就南下打草谷,若中原军队北伐,他们就往漠北跑,有恃无恐。”
“若北海铁路修好了,这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漠南漠北,全都在中原朝廷的直接控制下,没有单于、可汗的生存空间。”
宇文温又指向西面:“同理,一旦河中铁路建成通车,不要说西域诸国,就连河中诸国都归入朝廷直接控制之下,到时候,皇朝版图要翻个几倍,中原的百姓,就有更多的生存空间。”
杨济听到这里,问:“陛下,这两条铁路怕不是得一甲子后才能修好吧?那是多年以后的事情,陛下何必为此劳神?”
“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宇文温放下笔,喝了杯茶,继续说:“朝廷有了铁路和电报,铁产量又上来了,那么对外扩张已成必然,这就免不了长期对外作战。”
“一打仗,就会有许多将士立功,那么,勋官制度的衰败速度自然就加快.....”
宇文温今日和杨济提起两条远景规划的铁路,不是为了做白日梦,而是要讨论一个问题:当长期对外战争不可避免,自然会产生大量立功将士,那么,作为酬劳功勋赏赐的勋官,必然会快速贬值。
随着开边战事频繁,立功将士越来越多,勋官也越来越多,到时候“上柱国多如狗、柱国满地走”的情况肯定会出现。
本来用于彰显立功军人荣誉的勋官,渐渐失去吸引力和地位。
长期、大规模对外用兵之后,酬劳立功将士需要付出的成本必然越来越大,田地必然不够分,勋官贬值,爵位开始膨胀,财政支出大涨,那么朝廷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这不是宇文温杞人忧天,历史上的唐朝,就经历了勋官贬值、勋田难以为继的发展历程,而且这种现象,高宗李治在位期间就已经出现。
均田制以及建立在其之上的府兵制,也是在这个期间开始瓦解,初唐建立的勋官制度,同期则走向“贬值”的不归路。
初唐时平民们踊跃从军、杀敌立功,获得勋官之后亲友闻之雀跃的情况,到了唐玄宗在位期间,已经不复存在。
那时,一个普通士兵都有可能是上柱国(勋官最高阶)或柱国,真的是“上柱国多如狗,柱国满地走”。
用来激励军人士气的勋官制度,必然随着大规模对外战争的长期化而走向“贬值”的不归路,虽然这个过程大概要花上数十到一百年左右,不关宇文温的事,但他还是想“抢救一下”。
国家不能黩武,但应该有尚武之风,因为老虎越强壮就越好,而猪越强壮则死得越快,这就是宇文温的看法。
对此问题,杨济表示无解。
立功必须要赏,然而田地必然不够赏,朝廷也没那么多钱财赏赐,自然就选择滥授爵位、勋位,随后爵位、勋位就会贬值,附带的荣誉、地位跟着贬值。
这是必然趋势,和人会衰老一样,不可能解决得了。
宇文温知道杨济说得有道理,然而火车和电报出现了,朝廷的军队投送能力、控制范围有了质的变化,接下来大规模对外扩张已成必然,那么,随着战事频繁,勋官制度的衰败速度也会加快。
勋官制度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物,没了就没了,然而如何继续激励人们从军,保证军人的地位,维持整个国家的尚武之风(不是黩武),却是执政者要考虑的问题。
对外扩张,占了地盘还得守住,驻军要面对各种敌人,军事压力不小。
这种时候,需要大量来自中原的移民和军队守住新地盘,只有整个国家的尚武之风浓郁,才会有大量的青壮愿意前往边疆军屯,上阵杀敌,为国效命。
所以,宇文温要想办法维持军人的荣誉感、维持军人的正常社会地位,那么给勋官制度“续命”,就是必然选择。
他有了个主意,想让杨济帮忙参谋参谋,提提意见,看看可行性如何。
要解决问题,先找到原因,宇文温认为,勋官贬值的原因和货币贬值一样:超发。
货币的发行量远超过社会商品的供给量,导致钱不值钱,形成严重的通货膨胀,勋官亦是如此
之所以会这样,首先是朝廷能发的勋田不够,用钱财取代勋田来作为赏赐的话,朝廷财政又吃不消,于是开始“超发”勋官(勋位),爵位同样如此。
勋官制度的吸引力在于“同某品”,譬如最高阶的上柱国,“同正二品”,意味着获此勋官的人,名义上和“正二品”的大官们是平起平坐的(实际上不可能)。
与此同时,勋官本人犯法后可以减罪若干等,或者使得亲人(祖父母、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子女)减罪若干等,而且勋官可以荫子(传给儿子)。
或者,身份是奴隶、贱民的人,立了军功,得授勋官,就能解除奴籍、贱籍,成为良民。
所以,对于立功将士而言,拿不到勋田,有勋官也是不错的,既有荣誉,也有不错的待遇。
但是,当勋官滥发之后,必然会贬值,因为任何一种东西多了之后都会贬值。
在经济政策上为了缓解“通货膨胀”,可以采取的办法是:控制货币供应量,增加商品供给等。
至于勋官制度,想要解决贬值的问题是不可能的,因为除非不打仗,否则只要一打仗,必然要给立功将士授勋。
宇文温的办法是辟蹊径:用另外的奖赏制度,满足立功将士的需求,如此才能控制勋官的“发行数量”。
勋官代表着地位、荣誉,还有法律上的减罪待遇,那么,另外的奖赏制度,同样也要有类似的效果。
那就是上书言事的权力。
其上书言事的“受众”,是门下省谏议院的参知政事、平章政事们。
参知政事、平章政事不方便离开京城,所以需要有合法的耳目、眼线分布在各地,为他们观察民情,汇总各地贤达的呼声,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更有效的参与国是。
然而,这样的合法耳目、眼线,严格来说目前还没有。
“将士们浴血奋战,向国家展示了自己的忠诚,他们承担了义务,所以,应该得到权力。”
“比起勋官的减罪,‘同某品’待遇,更吸引人的,是上书言事权。”
宇文温如是说,将自己的设想娓娓道来:
“勋官之外,设议郎,当然此议郎非汉时的议郎,是授予立功军人的勋职,任职之后,终身有效,至于荫子....除非是任职之后为国捐躯,否则不荫子。”
“勋官和议郎只能二选一,可以由勋官转任,但不得再转回去。”
“议郎分为道、州、县三级,有探听民情并向平章、参政汇报的权力,还要定期写报告上呈谏议院,与此同时,各级议郎有作为民间代表、向同级地方官上书言事的权力。”
“这样的权力是获得之日起,终身拥有的,议郎若触犯律法,地方官须得通知有司方可抓捕,不得随意用刑。”
杨济听到这里,悚然动容,因为他想到了这种制度一旦实行,意味着什么:这不就是另类的各级地方乡绅代表么?
乡绅,大概可以看做士大夫和地方社会的结合体,以杨济熟悉的明代为例,乡绅为居乡的有功名仕宦之人(科举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致仕官员),或有财势有名望的地主。
乡绅可以归为一个阶层,类似于朝廷(地方官府)与底层百姓之间的桥梁,而乡绅的人脉很广,致仕官员可以通过官场人脉、科举及第未仕或落第士子可以通过同年,施展出不可小觑的力量。
因为乡绅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又多有能耐,所以地方官一般都不轻易招惹这个群体。
现在,所谓的议郎制度一旦实行,那就意味着小小县议郎都有了通天的人脉,且不说这人脉实际上有没有用,至少会让人趋之若鹜。
想想,一个乡野村夫,靠着军功当上议郎后,居然能和京城里的参政甚至平章说上话,定期通信(通电报)、上呈报告,这可不得了。
如此特殊的权力,好像不是什么“县官不如现管”的实权,但足以让地头蛇们眼热得睡不着觉,厚着脸皮上门巴结。
同理,立功将士但凡不是傻瓜,都该知道议郎不比勋官差,勋官代表着彰显功勋的荣誉,而议郎代表着人脉(实惠)。
这人脉用不用得好且不说,但大把人想有这种人脉而不得,所以...
杨济问道:“陛下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改革勋官制度为名,强化谏议院的影响,顺带着强化对地方的控制?”
宇文温笑起来:“没错,与其让土豪劣绅掌握基层,不如,让为国洒过热血的军人来提前占位置!”
“他们,已经用实际行动向朝廷展现了忠诚,那么,朝廷就应该给予回报和信任,这是他们用命换回来的待遇,为什么不能拥有这样的权力呢?”
“让立功将士有一个改变自身阶层的机会,虽说这个机会把握得住与否要看他们的造化,但多了个选择,总是不错的。”
“多了个选择,就不会一股脑往勋官序列里挤,勋官贬值的速度,自然就变慢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形势
盛夏,天气炎热,然而殿内却十分凉爽,凉爽到身处其间的高建武都觉得有些不敢相信:殿内并无冰鉴之类盛着冰块的器皿,怎么就那么冷呢?
平壤冬天会下雪,夏天也颇为炎热,达官显贵们消暑时靠的是冰块,但这里用名为“空调”的装置就能实现降温,所以高建武是第一次体会到“空调”的威力。
他之前听说过中原有“空调”,但按照描述,好像那“空调”的降温能力似乎不像现在那么厉害。
虽然心中有疑问,但高建武还是不好发问,他身为阶下囚,来到周国国都长安等候发落,今日得周国皇帝召见并且宴请,诚惶诚恐之际,哪里还敢问来问去。
坐在上首的宇文温,见着这个位亡国之君一脸疑问,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于是化身讲解员,通过通事,给高建武和几位亡国宗室介绍起新式空调来。
考虑到对方是没有见识及科学素养的“土包子”,宇文温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词汇,大概介绍了新式空调的神奇能力。
这是一种制冷装置,以“硫化酒精”做制冷剂,经过一系列的操作,可以有效降温。
根据其制冷原理,既可以做成新式冰鉴(冰箱)来直接制冰,也可以制作冰窖用于冷藏物品,还可以装在房间里降温,将夏天的炎热挡在房外。
高建武等人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好歹知道这是一种降温装置,是“最新科技产品”。
随后颇为感慨。
他们投降之后,被周军软禁,然后乘船渡海,当时就感受到那“机帆两用船”的力量。
上岸之后,又乘坐日行千里的火车,看着车窗外飞快往后退的景色,一个个惊讶不已。
等到了长安,被那气势宏伟的长安火车站(南站)所震慑,对于周国国力之强盛有了切身体会。
现在,见到了周国皇帝,看这个气色极佳的男人,心中再不敢有半点杂念。
高建武和其他人,终于看清了形势:周国,就如同一轮红日,正是冉冉升起的时候,任何国家,都无法和这个庞然大物对抗。
先前他们以为的依托群山对峙策略,现在想想真是可笑至极。
宇文温时不时和客人们交谈(通过通事),嘘寒问暖,态度颇为热情,虽然这些人是阶下囚,但周国会给予对方体面的待遇,就当立个榜样,让周边国家看看。
陪同出席酒宴的,有魏王宇文维宁,此次他作为元帅领兵出征,灭了高句丽,如今凯旋归来,当然心情不错,看着一众亡国君臣,想起了先投降的渊盖苏文。
渊盖苏文先行一步进京,得了封县公爵位,然后到益州成都做个逍遥富家翁去也,不需要和高建武等人碰面。
对此,宇文维宁觉得有些遗憾,因为渊盖苏文去益州时,入蜀铁路尚未通车,所以对方没机会见识那堪称奇迹的伟大工程。
不过,入蜀铁路明年年初就要建成了,宇文维宁在想等铁路通车后,一定要坐一次入蜀火车,感受一下那盘山铁路。
“说到铁路,如今皇朝正在修河西铁路,再过五年.不,四年,就能通到敦煌。”宇文温兴致勃勃的向客人介绍起河西铁路,“届时,碛西诸国使者会经常来长安,届时你们可以多聊聊。”
宇文温向客人小小炫耀铁路的作用让碛西距离中原越来越近,至于对方听不得懂,无所谓。
铁路是好东西,这种新的陆地运输方式,轻松超过人力、畜力的运输极限,由此带来的形势变化,许多人都还没意识到。
至于草原上的可汗们,大概意识到了,却无能为力。
。。。。。。
酒宴过后,宇文温在偏殿和儿子宇文维宁交谈,宇文维宁方才在席间听到父亲提起河西铁路,提到碛西诸国,觉得朝廷接下来可能要对碛西有大动作,便打听起来。
宇文温说:“你去年年初修完了渭水峡谷那段铁路,河西铁路才开始修,预计要修五年,现在才过了一年,要对碛西有动作,还早呢。”
“再说,先东后西,这样比较稳妥,东突厥这边还没动静,西突厥那边急个什么?”
听到这里,宇文维宁问:“父亲,那北海铁路....”
“这只是规划中的铁路,若真开始修,就等同于往东突厥可汗脖子上套绞索。”宇文温说到这里,笑了笑:
“东突厥的新可汗,和西突厥新可汗如今是同病相怜,如果朝廷逼急了,他两个怕不是要‘相逢一笑泯恩仇’,共叙阿史那氏的宗亲之情,抱团取暖。”
“他们就是合在一起,也打不过官军!”宇文维宁回答,满脸都是自信。
“是打不过,但什么时候打,有区别。”宇文温喝了一碗醒酒汤,看着儿子:“时间在我们这边,多等些时候,胜算只会越来越大。”
“别的不说,朝廷要变革勋官制度,拟设议郎勋职,以此更好地激发将士们的斗志,等这套制度完善了再开战,效果不是更好?”
“东、西突厥刚换了新可汗,贵族们对其基于很高的期望,若是过了几年,发现这两位面对中原依旧束手无策,人心自然就散了。”
“而新可汗们刚即位,雄心勃勃想要改变现状,所以斗志满满,若是过上几年,撞得鼻青脸肿,锐气就没了,到时候朝廷再动手,效果总是会不错的。”
宇文温和儿子说起东西突厥的新可汗,都是近年继位,从前年下半年到现在,一年多时间里,东西突厥国内发生了许多变故。
西突厥的射匮可汗,东突厥的始毕可汗,前年、去年相继去世,其国内新可汗继位,如今忙于稳固权力,所以无暇搞什么小动作。
西突厥的新可汗统叶护可汗,是射匮可汗的弟弟,对于周国的态度与其兄长一般,是“避而远之”,虽然周国多次邀请对方到长安做客,但都被统叶护可汗婉拒。
东突厥的新可汗处罗可汗,同样是兄终弟及,其对周国的态度,有些微妙。
周国使节在赶往草原吊唁时,就提起过适当的时候,处罗可汗到长安朝见周国天子,毕竟其父启民可汗、其兄始毕可汗都到过周国,不过这位新可汗没有明确表态。
大概是怕到了周国就走不脱,或者,意识到再这么下去,东突厥距离亡国越来越近,所以心中有了想法,开始防备周国。
时间拖得越久,对于东西突厥两国来说越不利,西突厥若在和周国的交锋中吃了大亏,还可以往更西的地方迁移,往富庶的波斯、罗马国身上要好处,而东突厥呢?
和周国交战后,东突厥若要迁移,往东是契丹、室韦的地盘,距离辽西不算远,周军随时都会追过来。
往西,是西突厥的东境,西突厥都得往更西的地方逃,东突厥又怎么能往空出来的地盘走。
所以,只能按照“惯例”,情况不妙时往碛北(漠北草原)跑,以沙漠戈壁作为屏障,让周军鞭长莫及。
但是碛南(漠南)会被周国“吃掉”,从此东突厥就变成“北突厥”,估计不会再回碛南了。
宇文维宁又问:“父亲,他们跑去碛北,朝廷不就正好控制碛南草原了么?”
“对呀,可他们自己让出来,和朝廷打下来,是两回事。”宇文温说完,用手在舆图上的代朔地区点了点:“东突厥的许多部落,都欠了瀚海贸易公司掌柜们一屁股债。”
“东突厥的部落跟着可汗跑了,那叫欠债不还,恶意赖账,真是天怒人怨;可如果是朝廷把他们打跑了,那巨额债务算谁的?”
第六百九十二章 钱景
清晨,长安城一隅,某坊内人声鼎沸,大量商贩聚集在门店前,高声和掌柜、伙计讨价还价,又有人推着车、跟着伙计从一旁大门进去,走近一座座长方形厂房。
这些厂房整齐的排列着,厂房大门紧闭,偶有身着棉衣的男子出来,给前来进货的商贩披上棉衣,然后进入厂房。
整个厂区回荡着机器的轰鸣声,一根根烟囱冒着浓烟,许多商贩拿着提货单进入各厂房,然后用推车推着一个个冒着寒气的木箱离开厂房,离开厂区。
身着便服的宇文温,看着眼前一片忙碌景象,感受到买卖的火爆,也感受到推车经过时带来的阵阵寒意,对于冷库的“钱景”很满意。
这是采用新式制冷技术建立起来的冷库,年初投入使用,所用制冷设备以“硫化酒精”为制冷媒介,靠蒸汽动力驱动的空气压缩机进行制冷,各库房冷冻间的温度可以保持在零下二十度左右。
对于传统的冰窖而言,新式冷库的制冷能力有了质的飞跃,从“冷藏”变成“冷冻”,在低温下,使得各种肉类的存储时间变长,保质期也变长了。
再加上火车、火轮船,建立在先进技术上的一系列产业,应运而生。
在河套地区宰杀的牛羊,新鲜牛、羊肉经过必要处理后,立刻送入当地冷库冷冻,冻得结实如石头,成为冻肉。
然后通过装有冷库的船只,或者特制的火车冷冻车厢,运抵晋阳、长安、邺城,放到当地冷库储藏,然后对外销售。
同理,在沿海地区,渔船打捞回来的鲜活海鱼等海产,去鳞、去内脏后放入冷库冻结,变成冻鱼,然后用安装有冷库的船只向内地运输,存储在当地冷库,对外销售。
技术的进步,使得新产业诞生,而这一条产业链(包括冷藏仓储、运输)名为“冷链”,在诞生之初就深受欢迎,“钱景”一片光明。
这不是宇文温自吹自擂,是有实际数据支撑的结论,如今是夏秋之际,来自河套地区的冻牛肉、冻羊肉,在长安、晋阳、邺城的销路很好。
总体而言,销售商亏的钱不是很多。
亏钱了还说盈利“钱景”一片光明,是因为各地冷库、船载冷库、车载冷库的前期投入很大,乐观点估计,回本都要差不多两年,今年才开始营业,回本肯定是不可能的。
但是,按照营业收入的增长幅度可以判断,收回成本后,利润不低于预期。
宇文温看着一个个大热天里身着棉衣的工作人员,又看看冷库厂房,放弃了进入冷库里感受零下二十度低温的想法,继续在厂区里参观。
冷冻运输、存储,其货物想要盈利,就得找准市场定位,冷冻的肉类、鱼类,新鲜度比不上现杀活牛羊、活鱼,却比腌制肉、腌制鱼要好,这就有了商机。
权贵人家当然要吃生鲜,甚至自家庄园就养着牛羊,想吃就现杀,不稀罕什么冷冻肉,甚至连海鱼都要鲜活的,宁愿为此多花钱。
而平民百姓,平日里肉都无法多吃几口,所以即便手里有了点闲钱,也会选择买腌制肉、腌制鱼,偶尔开开荤。
那么,位于这两者之间的有钱人(商贾、小地主、一般的官宦人家等),高不成低不就,正好是冷冻肉、冷冻鱼的消费主力。
在各大都会和大商埠,这一消费群体的购买力还是不错的。
而冷库的出现,让肉类的保质期大幅延长,那么,秋天宰杀的牛羊鸡鸭,还有河鱼、海鱼,其肉可以在冷库长期冷藏,只要存货够多,那么一年四季都能销售。
还有,当相对完善的冷冻运输、存储体系建成后,牧业、渔业也可以联起手来,互惠互利,创造更多的利润。
从河套地区、并州晋阳满载冻肉抵达长安的货船,若要回程,是没有什么冷冻物品要运输的,船主只能停掉冷气,让冷冻船舱装恢复常温来装载普通货物,这样一来,盈利的速度会很慢。
但是,他可以选择在卸货的渭口港进货,将来自东海的冻鱼装上船,然后运回出发地销售,利润可是不错的。
同理,从东面而来、运输冻鱼的货船,在渭口港卸货后,满载着冰冻牛羊肉返程,回到出发地进行销售,利润同样也很可观。
在海边很常见的海鱼,冻结实后运到代朔、河套、陇右,能卖出好价钱,这就是物离乡贵的道理,牛羊肉的销售也是如此。
还有,如果把温度适当升高,调到零上四到五度左右,由冷冻变成冷藏,这样的体系还能运输‘存储’新鲜水果和奶制品,以及各类低温下能保存较长时间的任何食品。
如此一来,就能让更多的地区参与到冷冻(冷藏)运输、存储之中,虽然运输、存储的成本不会低,但在多方合作之下,只要把体系铺开,就一定能摊薄成本。
坚持个三五年,必然能做到薄利多销,让大家都有得赚。
这是运输技术、制冷技术突破后开创的新局面,科学技术再一次向世人展现其强大的力量。
宇文温想着想着,心情不错,见前方一群人恭候多时,便缓缓走上前。
这些人,都是瀚海贸易公司的高层,虽然身份是商贾,但宇文温不会把对方当做不可接触之人。
这几位当中,有些人他认得,有些人则眼生,不过今日能在这里的,都有资格“旁听”,所以宇文温开门见山,直接开始训话:
“丰州绥远的冷库,规模要进一步扩大,运力上不来不要紧,先把牛羊肉冻着,慢慢运都行的。”
“严把质量关,绝不允许以次充好,绝不能把不新鲜甚至腐烂的肉放到冷库里冻,奶制品也是如此,一经发现,有司必然严惩不贷!”
“现在,是创招牌的时候,只有把名气打响了,把信誉立起来了,冷冻运输、存储、销售这条‘冷链’,才大有可为,若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坏了整个行业的前途,不要说朕,就是友商,都不会轻易放过的!”
瀚海贸易公司负责陆地边贸,兼营畜牧产品,对于冷冻运输、存储、销售这一行十分看好,与此同时,经营海贸的两洋贸易公司,还有各沿海地区的渔业群体,也很看好这个行业。
牧、渔行业都在募集资金,构建冷冻运输、仓储体系,这一年时间投进去的钱数不胜数,若是有谁敢败坏这行的名声和前途,不需要朝廷出手,自然会有“义士”替天行道。
宇文温敲打完,开始询问瀚海贸易公司的业务情况,几位高层简要的介绍了一番,宇文温又问:“东突厥的处罗可汗,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很大概率要搞事,你们做好风险应对了么?”
一人回答:“陛下请放心,草民等早已根据各种可能,制定了不同的预案,无论东突厥那里出了什么问题,公司的利益都会得到最基本的保障。”
宇文温点点头,看着眼前众人,目光在一人身上停下,随后说:“刘经理。”
刘武周得天子点名,心中激动异常,赶紧出列、行礼:“草民在。”
“你长年在草原经商,对东突厥国内情况很熟悉,那么....”宇文温顿了顿,问:“如果东突厥可汗带着人跑了,欠的债不还了,那该如何解决?”
这个问题,一直为瀚海贸易公司重视,刘武周当然知道公司的应对之策,赶紧回答:“陛下请放心,俗话说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若敢赖账,公司有办法弥补损失。”
“这样啊...”宇文温点点头,正要继续问一些问题,却见一名官员匆匆赶来,为他带来了急报。
宇文温接过急报一看,目光一凝,面无波澜,将急报交给那官员,然后看着眼前众人,笑起来:“还真是巧啊,说到处罗可汗,处罗可汗的消息就来了。”
众人做洗耳恭听状,宇文温继续说:“秋天就要到了,处罗可汗乘着牛、马、羊膘肥体壮,卷铺盖跑路,带着贵族们,带着许多部落,带着无数控弦之士往北走,往碛北跑了!”
第六百九十三章 抵押
碛南草原,碛南草原,最大汗国,东突厥汗国出事了!
处罗可汗阿史那俟利弗设,吃喝嫖赌,欠下债务亿万,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
我们没办法,拿着牛羊抵工资,原价都是三十多贯、二十多贯、十几贯的牛羊,通通两贯,通通两贯!
阿史那俟利弗设你不是人,欠了那么多钱不还,赖账、跑路,你还我本金,还我本金!
魔性的台词在宇文温脑海里回荡,心中一股子邪火蹭蹭蹭就冒上来,他睁开眼看看上方的帷幕,转头看看身边的“救火队员”,又有了想法。
“救火队员”萧九娘已经睡熟,宇文温收回想法,坐起身,披着衣服下榻,点起蜡烛,坐在案旁,琢磨起舆图。
秋天就要到了,东突厥的处罗可汗带着贵族、大量部落北上,离开碛南(漠南)草原,穿过大碛(大漠)到碛北(漠北)草原去。
那里的冬天很冷,最近这二十多年来都不是东突厥各部落首选的过冬之地,按道理,秋天的时候,东突厥各部落会南下,在碛南草原南部过冬。
大小可汗们会带着部族在周国为他们修建的一连串过冬营地过冬,与此同时,将大量膘肥体壮的牛、马、羊当做货款,交付给中原商贾,并从中原商贾手中获取大量生活物资过冬。
此次处罗可汗来这么一出,明摆着不会再返回碛南草原。
从政治上来说,东突厥选择和周国分道扬镳;从军事上来说,对方避开了周国的阴山防线,避开了碛南南部越来越多的周国堡垒群,以大碛(大漠)为屏障,和周国隔碛对峙。
从经济上来说,东突厥隔断了这十来年与周国建立起来的经济合作关系,明摆着不想还债,赖掉了大量债务,现在为了逃债,跑路了。
简而言之,东突厥的处罗可汗,选择“非暴力不合作”,率众迁移到碛北,与周国脱离接触,是没有正式宣布的决裂。
虽然事发突然,宇文温却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对方打又打不过,熬又熬不赢,时间越长,劣势越大,欠的债越来越多,处罗可汗除了率众跑路,还能有什么办法?
西突厥的可汗,将可汗牙帐(王庭)迁移到葱岭以西、河中地区的石国境内,不就是要避开周国的锋芒么?东突厥现在把可汗牙帐北移,也是同样的道理。
东突厥在如今的周国面前,显得弱小而无力,但实际上东突厥的兵马强盛,面对广袤草原上的大小部落,依旧拥有绝对优势。
那么,与其在碛南被周国一刀刀割肉、放血,还不如在碛北安家,避避风头,顺便往西面、北面的草原扩张。
宇文温觉得如果把大碛比作长江,那么对于东突厥来说,碛北类似于江南,而碛南类似于淮南,阴山山脉以南、河套地区类似于淮北、河南。
如今两国实力悬殊,做个比喻的话,东突厥一如当年南朝势微,陆续丢了河南(朔方草原,也就是内套地区)、淮北(阴山南麓、即外套)。
现在连淮南(碛南草原)都守不住,就只能放弃长江以北(大碛以南)地区,以长江(大碛)为天险,过自己的小日子。
中原军队要北伐,首先得穿过茫茫大碛,这是一片广袤的荒漠戈壁,昼夜温差大,缺水,夏季酷热、冬季酷寒,对于后勤来说是巨大的考验。
中原军队横跨大碛、抵达碛北草原时,正是最虚弱(相对)的时候,那么东突厥的兵马以逸待劳,决战之中获胜的几率大增。
宇文温想到这里,看着舆图,喃喃自语:“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
门下省,政事堂,国务会议正在进行,三高官官和中书省两院学士,以及门下省谏议院的参政、平章们,就几个议题展开讨论。
出席会议的天子要借此听听各方意见。
今日最引人注目的议题,是最近发生的一件大事:东突厥各部大规模北迁、前往碛北之事,有部分部落,和少数贵族没有走,按照往年惯例,留在碛南草原。
这件事代表着一个很严重的政治问题:两国关系非正式决裂。
虽然东突厥方面没有正式表态,也没有什么军事上的敌对行为,但明眼人能够看出来,对方是铁了心和周国分道扬镳。
这一变化,带来了一个经济上的大问题:东突厥各贵族、部落欠下中原商贾的巨额债务,等同于一笔勾销,还有之前签订的许多贸易契约,也形同废纸。
如此行为造成的巨大损失,朝廷不能坐视不理。
主营边贸的瀚海贸易公司,还有以其为首的中原商社及商贾,是最大的利益受损群体,这些群体每年都向朝廷缴纳大量商税,现在出事了,朝廷必须出来主持公道。
瀚海贸易公司以及边地商贾(豪强)的代表,依次上台发言,控诉东突厥可汗的背信行为,列举了己方承受的巨大经济损失,请求朝廷主持公道。
一番声泪俱下的发言完毕后,一些主张保护边地百姓(商贾)权益的参政,开始提出联署的议案,要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东突厥大小可汗、各部落欠下大量债务,如今恶意逃债,是可忍孰不可忍,朝廷应该兴师问罪。
但是朝廷不能怒而兴兵,仓促间出兵的话恐怕正中对方下怀,若出击的官军落入对方设下的圈套以至大败而归,那就不妙了。
所以,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控制“抵押物”。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果欠债的跑了,那么债主有权利没收其名下作为抵押物的田宅,东突厥的可汗们带着各部落跑了,那么,碛南草原,就该归债主所有。
当然,这片广袤的草原应该归入朝廷治下,成为周国国土,朝廷理所当然拥有国土的“地权”,那么,官军应当尽快行动起来,将碛南草原控制住。
然后,这片草原的经营权,应该分给因为东突厥逃债而损失严重的债主们,也就是让债主获得“抵押物”。
寨主们拿到草原的经营权,自然要每年向朝廷缴纳一定赋税的,这种赋税可以是一定数量的牛羊,或者是承担各地驻军的部分军需,以及军需的运输。
而债主们在草原上经营畜牧业,获得的利润,就能部分弥补债务人逃债而造成的经济损失。
等到官军准备完毕后,再兴师问罪,向东突厥的大小可汗、贵族们“索赔”。
这是初步提议,无论是对于朝廷,还是边地商贾(豪强),都是颇有好处的。
朝廷可以借此实现对碛南草原的逐步控制,驻军的开支由边地商贾部分承担,而边地商贾经营草原,将草原变成一个个大牧场,产出的牛羊,大量供应内地。
与此同时,大牧场里蓄养的马匹,可以作为官军的战马,支持官军穿越大碛北伐。
具体实施方案,内容有很多,几位联名提案的参政,已经将方案印刷成册,提前交到三高官官及相关人员手中,今日会议,便要接受各方纷至沓来的质询。
质询是肯定的,因为实施方案之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修铁路:在碛南草原修铁路。
这是经营草原的基础,没有铁路的话,朝廷在草原驻军的开支极大,而边地商贾经营草原从总体上来说,若不解决交通运输问题,必然收益少,只能是惨淡经营。
宇文温翻看着早已看过几遍的方案,发问:
“提前修建北海铁路?虽然只是南段,耗资也不会不少,更别说横贯碛南草原东西的东西铁路,全程五千余里...”
“就算是分数期工程,这条横跨草原的铁路修起来要投入巨额资金,朝廷没有钱来修这一纵一横的铁路,你们要如何修?”
第六百九十四章 扩张
修铁路,如今很时髦,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铁路的好处,各地豪强都盼着家乡通火车,但是修铁路首先得有钱,其次是铁产量要够,并且有足够的施工队伍。
这些问题不解决,光是在舆图上划线很无聊。
宇文温不需要把这道理说出来,在场的与会人员都清楚,发起议题的参政们,给出了具体的措施。
钱的问题,可以成立铁路公司,募集资金,甚至可以在黄州股票交易所公开募股,募集更多的资金。
因为冷冻运输、储存体系的“钱景”一片光明,有见识的商贾和大户们,必然知道草原通了铁路,意味着畜牧业迎来大发展,这样赚钱的买卖,入股之后好处多多,所以钱的问题并不是问题。
接下来是技术问题。
首先,代、朔、并州地区的铁冶,虽然没有大冶制铁所那样的庞然大物,但矿脉众多,各地铁冶采用了新式冶炼技术,建立起了新式冶铁高炉,累积的铁产量十分可观。
可以说,代、朔、并州地区的铁产量,是靠着“三人成众”,集三个“人”的力量,接近大冶制铁所一个“人”的铁产量。
所以,若要修建北海铁路(碛南段),以及修建碛南铁路一期工程(中段),铁产量是没问题的。
至于施工队伍,因为之前修建并朔铁路、朔代铁路、太行铁路,所以锻炼了许多铁路施工队伍,若朝廷同意在草原修铁路,这些队伍可以马上施展本领。
而铁路的修建,需要体现勘察好线路,这项工作其实已经完成了。
瀚海贸易公司,一直希望在草原上修铁路,如同两样公司开辟贸易航线那样,为此,经朝廷允许,花了数年时间,对北海铁路及碛南铁路的线路进行了初步勘察。
北海铁路,南起朔州东北方向的云中,北抵碛北北海南端,全长不少于三千里,分为碛南段、大碛段、碛北段三部分,如果要修建,得分三期工程才能建设完毕。
其中的一期工程、碛南段,全长约一千里,路线已勘察完毕,如果要动工,是可以马上开工的。
而且,这段铁路的南端,阴山(北麓)至云中段已经于去年年底建成通车,全程约三百里,作为运输铁路(边贸、军需),发挥着重要作用。
那么,只要朝廷同意,今年开始建设,北海铁路(碛南段)剩下的七百里铁路,明年年底就能建成通车,毕竟草原没有什么江河水网,没有什么绵延群山、千沟万壑,铁路修起来相对容易。
至于东西铁路,当然要分几期建设,一期工程位于全线的中段,按照起止和走向,和当年元魏的六镇防线大体一致。
元魏为了防御草原霸主蠕蠕(柔然),在阴山山脉以北的草原边境设六个边镇,自西而东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
这六镇背靠阴山,连接成一条东西走向的防线,如今,拟建中的东西铁路一期工程,勘察好的线路,其起止的经度以及走向和六镇防线类似,区别是向北平移了若干距离。
这一条铁路,宛若一条钢铁长城,直接建在地势平坦的草原上,看上去是无险可守,但是,沿线的堡垒有了铁路的支撑,对于来犯之敌而言就是一条死亡线。
铁路沿线那些装备着火炮的堡垒、车站,不是草原骑兵可以靠着数量优势攻克的,游弋在铁路线上的装甲武装列车,可以让草原骑兵有来无回。
当北海铁路、东西铁路全线贯通时,碛南、碛北草原只会变成中原朝廷的牧区,而不再是草原汗国的领地。
宇文温当然知道这两条铁路的重要性,问题是朝廷没钱,因为这两条铁路耗资巨大,投入的资金回本需要较长时间,而且一旦修建,等同于把绞索往东突厥可汗脖子上套。
所以,这两条铁路属于“远期规划”,大概要许多年以后才考虑修建。
现在不一样了,东突厥可汗逃债跑路,留下空荡荡的碛南草原,而边地商贾(豪强)们主动提出修建铁路,不会加重朝廷的财政负担。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边地商贾如此“急公好义”,当然是有前提的。
他们提出的请求是,铁路沿线四十里范围的土地,都归铁路公司所有(军事用地例外),铁路的所有权、经营权,同样归铁路公司所有。
而筹建中的铁路公司,不是官督商办,完全是民营(私营)性质。
换而言之,这两条铁路将是私营铁路,除非军事用途,否则平时的运营,全由铁路公司说了算,当然,公司要接受有司的必要监管,但有司却不能插手铁路公司的人事、财务等各项事务。
然而,这样的做法挑战了常理:商贾居然敢和朝廷谈条件。
若是放在以往,这些商贾就要倒大霉,但现在却不算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谏议院允许参政为各地利益群体发言。
而且宇文温觉得这笔买卖不错。
朝廷要的是什么?要的是彻底解决草原势力这个顽疾,如果花钱、出让些许利益就能解决,何乐而不为?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嘛!
宇文温不觉得私营铁路(对外)的出现有什么不好,毕竟朝廷没钱,想要民间来修,不给好处怎么行,但他这么想,权贵、官僚们未必会这么想。
所以,还是得走程序,在政事堂会议上讨论。
让各方利益集团按照游戏规则进行制度内博弈,这样得出的政策才会持久执行,所以宇文温不再发问,让其他人进行质询。
等着质询的人,有很多。
如今的谏议院,参政加平章的人数达到了六十七人,到明年,剩下的三十三人也会“就位”,谏议院“满员”。
届时,每隔两年更新三分之一参政及平章的“更新”流程就会开始。
谏议院进入健康循环,以其为基础的权力博弈制度算是完善了,那么,此次的私营铁路议题一旦通过,那就意味着一个新的开端:
为了获取更多的利润,利益集团之间相互进行妥协,然后推动朝廷对外扩张。
整个过程,不再需要君王开疆扩土的意志来推动。
这样的扩张需求,已经和基于土地的扩张有些不一样,其目的就是利润。
第六百九十五章 博弈
立秋,皇宫命妇院,入宫朝谒皇后的外命妇们,结束谒见后在筵席用膳,顺便相互交流,说一些感兴趣的话题。
这是外命妇们的社交场合,没有什么繁文缛节规定外命妇们要如雕像般坐着一句话都不能说,皇后会和外命妇们交谈,外命妇之间同样也会交谈。
乡君杨念云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她从朝谒开始就有些拘谨,如今也是有些拘谨,见着那么多陌生的面孔,见着那么多人在讨论着各种话题,也不知该如何参与。
远远见着母亲在和几位国(公)夫人交谈,她不敢凑过去;见着姑婆(婆婆)窦氏也在和几位国夫人交谈,同样不敢凑过去。
看看左右,都是些年龄不一的乡君、县君,思来想去,还是闷头吃东西比较好。
杨念云的夫君李世民,是唐国公的次子,此次随军东征高句丽,立下不少军功,得封子爵,所以杨念云就成了乡君,虽然只是品级最低的外命妇,但和之前不一样了。
“乡君只是开始,接下来是县君、郡君,然后是郡夫人,将来啊,我一定要让你做国夫人。”
夫君的话回荡在耳边,杨念云其实不在意品级多少,只希望夫君平平安安,每次上战场,都能平安归来。
正独自琢磨间,几位乡君来找她聊天,对方和杨念云一样,都是因为夫君在征东之役立功得封爵位,从而成了外命妇。
命妇院曾组织新晋外命妇们聚会,说一些礼制方面的事情,顺便让大家相互认识,所以这几位来聊天的外命妇,也算是杨念云的熟人。
聊着聊着,杨念云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对方好像是来巴结她的。
想想也是,她的母亲冼氏是英国公夫人,出身岭南豪族冼氏,和岭南的关系很深,父亲杨济则是天子的心腹之臣,地位非同小可。
而她的舅姑,是唐国公李渊和夫人窦氏,地位同样不一般。
眼前这几位外命妇,出身平凡,夫家也是寻常人家,是夫君靠着战功才有了爵位,和她的家世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虽然出身国公家,但杨念云性格随和,不会看不起这几位出身平凡的外命妇。
聊着聊着,话题不知不觉间转到草原,转到那拟成立的“瀚海铁路公司”,以及朝廷是否允许这个铁路公司修建私营铁路。
东突厥的可汗,带着国人往碛北跑了,这件事如今人尽皆知,也知道对方是要赖账,于是朝廷打算把碛南草原的经营权,交给那些受损严重的债主。
要经营草原,当然要修铁路,但这铁路该不该修,铁路公司该不该“官督商办”,众说纷纭。
据说这几件事,政事堂还没议定,最后结果如何,大家拭目以待。
几位外命妇没有什么消息渠道,而杨念云这种娘家、夫家通天的外命妇,自然是她们打听消息的绝佳对象。
但杨念云却没什么消息透露,她出嫁之后,只是偶尔带着儿子回家省亲,所以不可能从父母那里听到什么内幕消息。
至于夫家,最近她和李世民回了一趟唐国公府,倒是听夫君透露了一些口风,现在听人问起,一时没注意,脱口而出:
“铁路归谁不要紧,火车总是要烧煤的,哪会有人嫌铁路多的嘛。”
话音刚落,几位外命妇面露喜色:这位的夫家、娘家都不得了,这么说的话,看来事情迟早是要成的,那可得早做准备!
杨念云说完之后,惊觉自己失言,想起母亲常教导的“言多必失”,心中有些懊恼,不过话都已经说了,懊恼也没用。
还好,这不是什么要紧的机密,说漏嘴的后果其实也没什么。
几位外命妇套出了口风,见着这位有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好再打听什么,于是话题又转到了家长里短。
杨念云一边应付,心中一边提醒自己:即便是外命妇们聚在一起聊天,也可得多个心眼,不能轻易被人把话套出来...
话题转到了长安的游乐场,这个游乐场开业一年多,有着各种新奇的游乐设施,其中尤以那“过山车”最为惊险刺激,所以营业日都是人满为患。
几个外命妇琢磨着不如约个时间,一起带着儿子去游乐场玩耍,就算不坐那过山车,看看热闹也是不错的。
正低声聊天之际,忽然周围安静下来,那几位外命妇看着杨念云身后方向,收起轻松的表情,一个个恭敬起来。
杨念云见一名外命妇给自己使眼色,转头一看,却是姑婆窦氏陪伴着皇后,向这边过来。
皇后虽然上了年纪,但容貌依旧夺目,让旁人黯然失色,加上皇后的威仪,让人感受到无形的压力,杨念云赶紧站好,见皇后果然走向自己,随即行礼。
窦氏向皇后介绍了自己的儿媳,尉迟炽繁看着这位年轻又有些拘谨的外命妇,想到了当年的自己。
当年她初为外命妇,也很拘谨。
杨氏,是英国公的女儿,其母英国公夫人冼氏今日也在,却是由姑婆、唐国公夫人窦氏来引见,尉迟炽繁明白其中有奥妙。
冼氏不好向她引见自己的女儿,但身为姑婆的窦氏却正好能这么作,一来给儿子李世民长脸,二来也给亲家母冼氏长脸。
窦氏向来会做人,既如此,她也得卖个人情。
说完场面话之后,尉迟炽繁笑着对杨念云说:“吾听陛下提起过你的夫君,此次征东之役表现出色,真是前途远大。”
此言一出,旁边的外命妇们看向杨念云的眼神又不一样了:这位的夫君居然能让天子印象深刻,前途果然远大,那可真是不得了!
尉迟炽繁当众夸杨念云的夫君李世民,实际上也是夸了冼氏(英国公)的女婿、窦氏(唐国公)的儿子,给足两家面子。
有些事情点到即止即可,尉迟炽繁很快结束谈话,转到别处,和其他外命妇交谈,杨念云看着皇后离开的背影,又看见母亲远远地向自己点点头,心中松了口气。
她很聪明,又多受母亲教导,所以很快想清楚姑婆和皇后的一番行为其后面意味着什么,不由得有些唏嘘:
母亲说的对,即便只是外命妇之间的交际,也是一场博弈,且不可掉以轻心,一定要慎言慎行....
。。。。。。
夜,私第,李世民夫妇正在交谈,李世民搂着儿子李承业,指着案上的一张舆图,向妻子杨念云讲解在草原修铁路的必要性。
“铁路当然要修,不然如何对碛北用兵,我跟你讲...“李世民见儿子闹腾,拿了个玩具让儿子到一旁去玩,继续给杨念云分析草原形势。
“历朝历代,为何总是控制不住草原呢?道理很简单,那地方不适合农耕,只能游牧,管理起来很麻烦,行政管理的成本高,维持驻军的成本更高,时间一长,难以为继。”
“但是有了铁路和电报就不一样了,行政管理和驻军成本大幅下降,铁路能将各据点连接起来,边疆和中枢通过电报联系十分方便,朝廷借助这两样神器,就能牢牢控制草原。”
李世民说到这里,指着舆图上的碛北地区某处,说:“突厥起家之际,王庭设在碛北的于都斤山,此次东突厥北迁,处罗可汗必然把王庭设在故地。”
“那里,距离丰州武川有两千多里远,其间有碛南草原,还有茫茫戈壁,若官军北伐,艰苦异常,必然累死无数马匹,将士疲敝不堪。”
“而东突厥兵马却能以逸待劳,集中兵力对付劳师远征的官军,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但是,若北海铁路跨越大碛,那么我军将士携带辎重、战马直接乘坐火车,可以抵达碛北草原南沿,在那里对于都斤山发动进攻,进攻距离不过数百里而已。”
“可想而知,一旦北海铁路(碛南段)通车,东突厥的兵马就不敢轻易南下,等到东西铁路大部完成,他们就不敢对碛南草原有任何遐想。“
“等北海铁路跨过大碛,东突厥的王庭就不敢在于都斤山,只能北迁,到北海那边。”
“若北海铁路全线贯通,他们就只能往西跑,连碛北草原也不敢要了,碛南、碛北都在朝廷控制之下,困扰中原千年的草原边患彻底解决,而北海铁路就是关键。”
李世民兴致勃勃的说着,畅想着日后官军北伐那波澜壮阔的场面。
他此次参与征东之役,和军校同学们经历了真正的实战,深刻体会到自己在军校所学确实有用,体会到国力的强盛,体会到军力的强大。
年轻的将士们,气血方刚,觉得区区高句丽不过是祭旗的料,他们的征程,是辽阔的草原。
东、西突厥,才是朝廷最大的敌人,而征服那辽阔的草原,立下诸如封狼居胥山的功劳,才是中原武人无上的荣耀。
这一切的关键,在于铁路,当河西铁路建成通车,碛西诸国便如囊中之物,西突厥只能退到葱岭以西。
若河西铁路向西北延伸,翻越葱岭山脉,抵达碎叶川,那么河中地区必然震动,西突厥命不久矣。
若北海铁路建成,不要说于都斤山、狼居胥山,就连苏武牧羊的北海,都会成为旅游景点,那时候,东突厥还存不存在,犹未可知。
所以,铁路承载着无数将士建功立业的梦想,大家都期盼河西铁路、北海铁路早日建成通车,然后“旌旗所指,所向披靡。”
听到这里,杨念云觉得奇怪:“既然大家都知道修铁路好,那为何东西铁路、北海铁路的事情,政事堂还要争论呢?”
“道理很简单。”李世民淡定的喝了杯茶,接着说:“利益博弈呗。”
第六百九十六章 博弈(续)
长安一隅,某商馆内会议厅,一场介绍会正在进行,与会人员齐齐看着讲台,讲台上站着主讲人、瀚海贸易公司的经理刘武周。
刘武周拿着一个火车车厢模型,借助讲台上的话筒,向来客介绍公司的最新商业规划。
“大家都知道,今年夏末,改良的火车头投入使用,其马力比原有车型大幅增加,速度明显提升,客运时若拖曳标准客车车组,其平均速度,已经达到了每小时八十里。”
“改良的火车头用来拖曳货车,若还是维持以往的时速五十里运行,其拖曳的货车车厢,可达三十节。”
“鄙人手上拿着的,是经过简单改造的货车车厢,尺寸不变,车厢内增加格栅,可以运输四十匹马,或者三十多头牛,若取消格栅,可以运输将近二百只羊。”
他的发言,引起与会人员的窃窃私语,许多人手中拿着烟斗,时不时抽上一口,然后吞云吐雾,弄得会议厅里乌烟瘴气。
“那么,一列三十节车厢编组的货车,不计押车车厢,可以运输至少一千二百匹马,至少九百头牛,近六千只羊。”
刘武周放下列车模型,看着台下与会人员,说:“公司计划之一,用铁路来进行牲畜的转场,届时,数万甚至十余万牲畜,都可以通过铁路转移到别的牧区,省时省力,又不会产生太大损失。”
“其成本经过核算,完全在接受范围内。”
他说完,见许多人举手,便开始进行解答。
草原上,牧民放牧是逐水草而居,而牧场是不固定的,一年四季有不同的牧场,既要考虑水草丰美,夏天要避暑,冬天要避寒。
一般来说,一年四季有四季牧场,或三季牧场,每当季节交替时,牧民们就要赶着牛、马、羊,浩浩荡荡的前往下一个牧场,这种行为,称为“转场”。
转场的路途有数百里远,耗时颇长,无论是牧民还是牲畜都要长途跋涉,十分辛苦。
转场过程中,那些体弱的牲畜,以及怀孕的母牛、母马、母羊,很容易出意外。
所以,牧民每次转场,畜牧群里都会有一定比例的牲畜死亡,造成不小的损失。
现在,瀚海贸易公司计划,当草原铁路修好后,用火车运输牲畜转场,往返于各季节牧场内,虽然未必能做到完全直达,却能让牲畜免于长途跋涉之苦。
计划之二,就是将长大的牲畜(牛羊),用火车运往晋阳、邺城等地销售,将来还包括长安、洛阳,为这几个大都会提供充足的活牛(肉牛)、活羊,满足富贵之家的肉食需求。
然后,扩大冷冻存储、运输能力,在代朔、河套地区建立屠宰点,将大量牛羊宰杀、冷冻,然后用冷冻车厢、冷冻货船,将这些冻肉运抵各大都会和商埠。
冻肉销售,将是畜牧业肉食销售的主力,同理,还有冷藏运输的奶制品。
瀚海贸易公司计划将碛南草原经营成为一个巨大的牧场,为河东、关中、河北提供充足的肉食、奶制品,而这些地区对于肉食的需求与日俱增,市场前景一片光明。
如果,晋阳到关中的铁路建成,晋阳和长安、洛阳之间通铁路,那么草原上出产的牛羊肉(冻肉)、奶制品,还可以销往河南、两淮、荆湖,这么巨大的市场,光是想就让人激动万分。
瀚海贸易公司和两洋贸易公司合作的“西(北)羊(牛)东运、东鱼西运”,同样会带来大量利润。
刘武周回答了许多提问者问的问题后,做出总结:“这一切的前提,是草原铁路早日通车,即便只是一期、二期工程,带来的收益也非常可观。”
“鄙人及公司希望,大家踊跃投资,让瀚海铁路公司尽早筹集到足够的资金,开工建设铁路,尽快为大家带来可观的红利。”
介绍会结束,宾客散去,一身疲惫的刘武周转到客房休息。
这段时间他说话太多,以至于说话声音沙哑,仿佛变了音,为了保护嗓子,连最喜欢抽的烟都暂时戒了。
喝了杯茶润喉,刘武周拿起资料,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仔细看起来。
折腾了许久,政事堂终于在前天通过了几个决定,同意以“民营”的形式成立瀚海铁路公司,然后公司自行筹款修建北海铁路、东西铁路。
在此之前,朝廷已经决定派兵控制碛南草原,让瀚海贸易公司分配经营权,现在好消息出来,大家松了口气。
然后赶紧开始布置,争取尽早开工修建铁路,尽早赚更多的钱。
东突厥和周国做买卖,欠下巨额债务,迟早要赖账,方法就是跑到碛北,这一点,瀚海贸易公司早有遇见,为此做了多种准备。
当对方真的开溜,损失总是有的,不过,边地豪商们能拿到碛南草原(经营权),就足以弥补部分损失。
剩下的损失,将来再加倍拿回来,但当务之急,就是修铁路,即尽快把北海铁路碛南段和东西铁路中段修好。
刘武周和其他人都想得明白,修铁路前期投资巨大,可一旦修好之后,控制了碛北、碛南草原,那就代表着手里有了一根吸管,将其插入碛北、碛南这一大缸“酪桨”之中,喝几辈子都喝不完。
所以,代表着无数北地豪强、豪商利益的瀚海贸易公司,迫切需要修建草原铁路,哪怕朝廷没钱修,大家都愿意出钱修。
草原铁路的好处,朝廷当然知道,不会有人反对修铁路,但是,现在为了这个问题,折腾了许久,问题在于“利益博弈”。
对于官僚来说,铁路是国之利器,朝廷当然要攥在手中,那么完全由商社经营(私营)的铁路,完全是不可以接受的。
不过草原铁路有特殊性,若是靠朝廷筹钱来修,搞不好过上几十年都未必修得成,若完全靠民间来修,修好后即便所有权不在朝廷手中,但朝廷终究是可以使用的,好过没有。
所以,这个问题很快解决,但其它问题接踵而来。
首先是陇右地区的利益群体表示反对,因为他们担心这条铁路修好后,大量草原牛羊肉往关中、河南甚至荆襄地区倾销,影响到陇右、河西地区的利益。
道理很简单,陇右地区也通过铁路向关中地区销售活牛羊或者冻牛羊肉,将来河西铁路通车,河西地区也会加入进来,所以他们担心利益受损。
还好,河西、陇右以及代朔地区目前都是瀚海贸易公司总揽经贸,东西两个地区的利益群体代表经过谈判,在内部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官僚们又跳出来了:你们私下里达成售价协议,是不是要垄断活牛羊、东牛羊肉、奶制品的供应?垄断销售价格?是不是不把朝廷、有司放在眼里?
垄断,一直是个很敏感的问题,为了让官僚们“冷静”,大家又折腾了一番,做出各种让步,达成各种约定,才把官僚的反对意见“按”下去。
然后,代、朔、并州地区的煤炭行业跳出来,“挡住去路”。
修铁路、增加货运量必然增加对煤炭的需求,这对于煤炭行业来说是巨大“利好”,但是代、朔、并州地区煤炭行业却要求谈“统一采购价”。
这是为了防止恶性竞争,避免各地煤矿为了向瀚海贸易公司卖煤竞相压价,导致整个行业亏损。
朔州、代州、并州是煤炭产地,煤炭行业发展迅速,靠山也很大,不要说本地豪强,就说那些来并州开矿的关陇权贵,个个都不好惹。
唐国公李渊,就是代表人物之一,这位又是平章,在政事堂会议上有投票权,当然不能怠慢。
于是,各方利益群体开始谈判,折腾了许久,好歹达成妥协。
这样就完事了么?没有。
邺城和晋阳通了铁路,河北地区对于牛羊肉的需求也很大,但河北地区广泛栽种各类经济作物,用于养羊的草场其面积逐渐萎缩,所以极其依赖来自草原的活羊供应。
河北地区的利益群体要保证羊肉供应,求瀚海贸易公司保证每年都向河北销售一定的牛羊(活牛羊或者冻牛羊肉),否则此次的议案就“有待商榷”。
有大主顾下大订单,这是好事,问题是草原牧场的经营需要时间,牛羊的存栏量需要和时间提升。
本来为了供应关中和河东的肉食需求,瀚海贸易公司手中的牛羊的数量就紧张,现在河北这边还要“足额供给”,确实为难。
为此,自然又是一番利益博弈。
好不容易达成妥协,连海上的船主也跳出来凑热闹。
沿海的渔业利益群体,认为瀚海贸易公司将来大规模向河北、河南甚至两淮销售羊肉,会影响海鱼(冻鱼)的销售,挤占他们的市场份额,于是提出要求。
双方要强化鱼和羊的兑换销售,西羊东售的同时,东鱼也要西售,不能你瀚海贸易公司在河南河北卖羊肉赚得盆满钵满,我们东海渔业就得看着海鱼滞销,鱼都烂在码头血本无归。
东海渔业利益群体在谏议院也有代言人,双方经过艰苦的谈判后,终于达成妥协。
所以,各方利益群体(集团),围绕草原铁路的修建,以谏议院为平台,展开了利益博弈,博弈的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
本来这种事,很容易演变成扯皮,扯上几年都定不了,但是,政事堂及谏议院的议事制度尽可能避免了这种情况发生。
一个议题,反对者可以提出反对,但必须有正当的理有,如果没有,反对无效,而一旦正、反争执不下,就要由天子来裁决。
议题的通过与否,总是有期限的,不会无限期延迟。
所以,各利益群体都不会把事情做绝,相互妥协之后,有了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但为了这个结果,刘武周等瀚海贸易公司中高层人员,这段时间以来四处奔走,谈判、解释、理论、号召乡党(官员)支持,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
但总算是有了圆满的结果,也不枉费大家忙了差不多一个秋天。
现在,就是要尽快募集到足够的资金,以便尽快开工修铁路。
想到这里,刘武周放下资料,强忍着想抽烟的冲动,起身走来走去,心中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他养了十几房小妾,生了许多儿子,刘家人丁兴旺。
刘武周想清楚了,不惜代价培养儿子,能读书的就专心读书、备考科举,争取金榜题名入仕当官,给刘家张脸。
喜欢舞刀弄棒的就去考军校从军,将来立功封爵,同样给刘家长脸。
读不得书、从不得军的,就跟着他做买卖,学着打点产业。
实在什么都不行的,就到技工学校学一门手艺,安安稳稳过日子。
至于他,当然要继续努力,经营人脉,将来争取当个参政。
参政每两年一换(三分之一员额),以他的条件,机会还是很大的。
刘武周看着窗外,看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只觉得信心满满。
时代已经变了,不需要金戈铁马,也一样有途径做人上人,若是再努力些,做个比肩宰执的平章,也不是不可能。
第六百九十七章 灯火阑珊
傍晚,金乌西落,天色昏暗,长安城内各处响起鼓声,若在以往,这预示着宵禁即将开始,但是现在这鼓声只是告诉城中居民,城门即将关闭。
寒风中,皇宫宫城,宇文温站在城头,看着眼前宛若棋盘的坊,看着一条条笔直的街道,又看看手中的怀表。
此刻,是下午十七点十八分,因为现在已经入冬,所以日落时间较以往提前,按着钦天监的计算,这个月的日落时间,大概是在十七点三十五分左右。
时间流逝,很快就到了十七点二十分,刹那间,被暮色笼罩的长安城亮起来。
各处街道上新安装的煤气路灯闪烁着火光,无数灯光驱散了黑暗,将长安城映照得璀璨夺目。
一旁,亲眼目睹了这一奇观的后妃们惊讶不已,看着这媲美元宵节夜景的美景,都不知要用什么词汇来形容。
“千言万语,还不如‘灯火阑珊’四个字好。”宇文温如是说,看着自己的家人,又看看眼前的一片灯火,喜形于色。
尉迟炽繁看着灯火阑珊,感慨着:“往日总听人说,黄州西阳每到夜里,路灯亮起来时,那灯火是多么璀璨,现在长安城里的路灯亮起来了,看上去真是壮观呀。”
“没错,灯光照亮了道路,照亮了夜空,照亮了人们的眼睛,黑夜不再让人恐惧了。”宇文温说完,看看皇城外的灯火阑珊,又看看宫内的灯火通明,十分满意。
天下第一的大都会,天下第一强国的国都,就该有璀璨的夜景。
灯火阑珊的夜长安,宛若黑夜中的北极星,为芸芸众生指明前进的方向。
怀表的指针走到十七点四十分,太阳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上,夜幕降临,而长安城内依旧生机勃勃。
宇文温和后妃们拿起千里镜,欣赏着壮观的夜景,在灯光照耀下的街道上,行人们悠然自得的走着,时不时有人骑马经过,又有孩童在街道上追逐打闹,没有半点宵禁的样子。
从今日开始,长安城不再执行传统的宵禁制度(城门依旧会关闭),夜幕降临时,各主要街道的煤气路灯就会亮起来,除了部分区域(譬如宫城附近等地方)外,各街、坊都允许人们在夜间自由活动。
整个夜晚,煤气路灯都会点亮,会有巡警等值夜队伍在街上巡逻,但对于行走在街道上的人们不会再严加盘查,除非对方形迹可疑。
这样的待遇,以往只是在元宵节那晚才有,从今往后却要成为常态。
也就是说,长安城从今夜起,就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城。
宇文温在城头陪着家人们说话,顺便吃些零食,不知不觉间,时针走到十八点整,城内各处响起钟声,几个年幼的皇子和公主,欢呼起来:
“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焰火表演即将开始,宇文温吃完手中零食,拍拍手,抬头看着夜空。
今夜是取消宵禁制度的第一夜,有焰火表演,有司提前半个月通告全城,这几日也天天提醒各坊居民,今夜有焰火表演。
随后,长安东、西市还会举办大型杂技表演,包括鱼龙蔓延,庆祝不一样的夜晚。
所以,不止宇文温一家人,城内家家户户,此刻应该都是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等着看精彩的焰火表演。
与此同时,皇宫宫城上值守的禁军将士,同样抬头看着夜空。
不一会,一团亮光呼啸着飞向天空,随即在半空中绽放出绚丽的火花,又有无数亮光相继飞上天空,让长安城的上空绽放出朵朵火花。
绚烂的焰火,绵延不绝在夜空中绽放,让长安城的夜晚变得缤纷多彩,城内各处响起欢呼声,慢慢汇聚成潮。
一片安静的皇宫宫城,城头处率先响起单薄的欢呼声,那是皇子和公主们欢呼起来,禁军将士们也跟着欢呼起来,宇文温顾不得天子威仪,同样振臂高呼。
千百年来,无数朝代为了彰显国力,想过很多办法“炫富”,但没有哪个时代,能如现在这般,靠着科技向世人展示不一样的国力。
煤气路灯,早几年就已经出现,但要推广用于公共照明,技术不是问题,成本才是问题。
铺设煤气管路、安装煤气路灯需要钱,维护煤气管路、煤气路灯也需要钱,而大功率的煤气发生炉运转起来,就是在烧钱。
这笔钱该不该“烧”,政事堂诸公争论不休,大家本着开源节流的原则,基本上反对在长安搞什么“不夜城”。
因为如此一来,每一晚“烧”掉的钱都不会少,宰执们都觉得没必要为了些许“面子”就花冤枉钱。
宇文温从善如流,不会一意孤行,所以,煤气灯公共照明的计划搁置了。
后来,事情迎来了转机,那就是煤气内燃机改良成功,以及煤气发生炉的产气效率提升,使得煤气的需求量大增。
改良后的煤气内燃机,虽然还不足以成为可靠的大型机械动力,却能够成为优秀的空气压缩机动力源,用煤气内燃机取代蒸汽机来带动空气压缩机,综合运行成本相近。
但内燃机带动的空气压缩机使用起来省时。
于是,经过严谨的评估后,大家发现如今规模不断扩大的冷库、各类制冷设备,用煤气内燃机取代蒸汽机带动制冷系统运转很划算,为此,需要构建一个统一供气的煤气系统。
不仅各家冷库,还有那些安装了自用冷库、新式空调的酒肆、食肆以及各类娱乐场所,都迫切需要一个统一的煤气供气系统,来支撑自己的制冷设备进行技术改造。
除此之外,由煤气内燃机带动的坊内抽水机,以及各作坊、工场的多种车床和小型设备,一旦有了公共煤气供气系统,也可以低成本运行。
强烈的需求,促使煤气公共供气系统(收费)的诞生,这套庞大系统的煤气发生炉功率越大,接入的煤气内燃机越多,收益就越大,扣除运行成本,甚至可以回本,然后盈利。
于是,煤气灯公共照明系统便可以搭上顺风船,不再是烧钱的奢侈品。
宇文温的愿望,得益于生产力的发展,多年之后名正言顺实现了。
这是科技进步带来的社会进步,使得长安城的夜空被煤气路灯照亮,而不是某个君王为了面子,烧钱烧出来的奢侈品。
宇文温看着夜空中绽放的焰火,看着长安城里一片灯火阑珊,看看左右佳丽,心中颇为感慨,有感而发,要赋诗一首。
皇后和诸妃洗耳恭听,却听宇文温说:“这是我在某处看到的佳作,如今来个借花献佛...”
他随后吟起来:
北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佳丽们听完,有些疑惑:这是诗么?不是五言诗,不是七言诗,也不是乐府诗。
但毫无疑问,这是意境极其优美的一首诗,大家听了之后不住回味,看着那夜空中的“花千树”,又看着眼前的灯火阑珊,再看看宇文温,耳边不住回荡着诗的最后一句话: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六百九十八章 灯火阑珊(续)
傍晚,北风呼啸、雪花飘舞,草原上一片昏暗,然而被机器轰鸣声环绕的矿山却灯火通明,无数煤气灯的光辉,照亮了忙碌的矿场。
大量矿工在这露天矿场里忙碌,将铁矿石开采出来,再运往高炉。
几座巨大的炼铁高炉闪烁着火光、冒着浓烟,无数炉工围着这些高炉忙碌,将一炉炉火红的熟铁引入导槽,进入制轨工段。
现场监督矿山、铁冶生产的楚王宇文维乾,看着眼前火热的工作场景,只觉身上发热。
这里确实热,一座座高炉就如同暖炉散发着热气,而通红的熟铁同样散发着热气,加上各类蒸汽机械时不时冒出来的灼热蒸汽,整个铁山矿区及铁冶、制轨工场的气温都比外面高。
现在刚过新年,草原上风雪依旧,但寒气却进不了冒着热气的铁山地区,宇文维乾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甚至有些错觉:现在是夏天。
然而并不是,今日是元宵节。
宇文维乾想到了长安城,想到了今夜的元宵灯会,想到了煤气路灯照亮的夜空,想到了灯火阑珊。
元宵灯会的场面一定很热闹,不过这里也不差。
长安城如今已是不夜城,街道各处都亮着煤气灯,这里同样也是不夜城,同样到处也亮着煤气灯。
就不知那处罗可汗看到这铁山地区变成不夜城后,会有何感想。
宇文维乾收回思绪,向着前方小车站走去,随员紧紧跟着。
去年夏秋之际,东突厥的处罗可汗带着国人北迁,迁到碛北草原,没有南下过冬。
这意味着东突厥各部赖掉了所欠中原商贾巨额债务,并且和周国分道扬镳,随后朝廷做出决定,派兵控制碛南草原,然后将草原的经营权交给瀚海贸易公司。
与此同时,同意成立私营的瀚海铁路公司,由该公司自行筹款修建草原铁路。
规划中的北海铁路、东西铁路,本来计划要过许多年才会建设,却因为东突厥的大举北迁,于去年入冬时开工修建。
作为配套的铁山矿区也开始开采,就近搭建起来的炼铁高炉也于新年开炉,为制轨工场提供铁料以制作铁轨,供应给瀚海铁路公司。
铁山位于碛南草原上,因产铁而得名,自古以来就是草原上不可多得的易开采铁矿矿区,之前为突厥所控制。
但是因为炼铁需要大量燃料(木炭),而铁山所在的碛南草原中部地区根本就没有太多像样的森林,要获得木炭,只能去南面数百里外的阴山山脉砍伐山林,才能烧制木炭。
所以当东突厥丢失了阴山山脉地区的控制权后,本来开采规模就不大的铁山矿区随后沉寂下来。
后来东突厥和周国开展边贸,瀚海贸易公司暗地里派人在铁山地区勘探多年,惊喜的发现这片地区的铁矿储量丰富,是极其罕见的富矿,预计开采潜力和鄂州大冶铁矿有得一比。
得了这个勘探结果,瀚海贸易公司如获至宝,奈何朝廷短期内不会和东突厥决裂,所以公司无法开采这块宝地。
现在好了,东突厥放弃碛南草原,而瀚海贸易公司获得了碛南草原的经营权,于是毫不犹豫调集人力物力在铁山地区开设铁冶,并且同步建设制轨工场,为正在修建的草原铁路提供铁轨。
计划中的碛南草原东西铁路,是要经过铁山地区的,所以铁山矿区也是铁路建设工地的一部分,东西铁路中段的施工,其西端就在铁山地区。
宇文维乾来到车站,看着堆积如山的煤炭,看着一列列刚到站的运煤车,很满意。
按照新式冶炼技术,炼铁当然要用焦炭,否则草原上哪来那么多燃料(木炭)用于炼铁,按照铁山矿区的冶炼需求,就是把南边阴山山脉上的山林都砍光了都不够用。
见着朔方煤业行会的代表在现场,他让对方过来汇报情况。
朔方是个地区名词,泛指是汉朔方郡地区,实际上就是如今“内套”地区,包括大量沙漠和草原,及其南境的夏州等地区。
朔方地区陆续发现了大型煤矿,于是当地豪强纷纷组织人手开矿,产出的煤炭向北(外套丰州绥远、九原)、向东供应黄河中游航运。
这些煤矿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庞大的煤炭行会,是为朔方煤业行会。
朔方煤业行和瀚海贸易公司、瀚海铁路公司谈妥了一揽子合作协议,为铁山矿区提供焦炭,为草原铁路将来的运营提供大量煤炭。
今日押运焦炭、煤炭抵达铁山的朔方煤业行会协理、夏州豪强梁师都,毕恭毕敬的向楚王汇报朔方那边的情况。
“大王请放心,无论风沙再怎么大,朔方铁路的运力绝不会受影响,铁山矿区需要的煤炭和焦炭,一定会得到充分保障。”
宇文维乾看着这个结实的汉子,问:“梁协理,寡人听说朔方的契胡不老实,有闹事的可能?”
“大王请放心,这帮契胡早就被官军收拾过了,要是还敢不老实,翻不起浪,一准都要扔到煤矿里挖煤!”
“不要抓了人老是往煤矿里扔,朔方草原水草丰美,发展畜牧业也是不错的。”宇文维乾说到这里,又问:“你们那边的冷库规模如何了?“
“回大王,今年库容要翻一倍。”
“一倍...那还行,不过以后朔方铁路全线通车了,一倍还不够。”
“是,大王说的是。”
“对了,朔方铁路南线勘探的进展如何了?何时能动工?”
听得楚王问起朔方铁路南线,梁师都来了精神:“大王,线路已经勘探完毕,今年开始动工,争取尽快和延州通车,然后再往南修,争取早日抵达长安。”
“那不错,你们的动作要快,届时朔方煤炭往关中销售,那可是不愁卖的,要知道,长安人口越来越多,耗煤量大涨,你们朔方的煤炭不往长安卖,是嫌钱多么?”
谁都不会嫌钱多,问题是货能运得出去,朔方(夏州)和丰州九原(外套地区)通了铁路,即朔方铁路北线,但和关中只有驿道,不通铁路。
大量煤炭想卖到长安,就只能走黄河水运。
这倒是个好办法,毕竟黄河航运本身需要大量煤炭,再走水路运到关中,有多少卖多少,这就让朔方的煤矿矿主日进斗金,靠着卖煤一夜暴富。
问题是黄河中游地区每年都会冰封三四个月,届时航运中断,所以朔方地区的煤炭,在冬天销量大跌,只能销往河套地区,供这些地方取暖之用。
现在好了,草原铁路正在修建,一旦通车,朔方的煤炭一年四季都有巨大的销路,但梁师都等朔方地区矿主们,还忘不了关中这个巨大的煤炭销售市场。
这就需要修建完整的朔方铁路,南端连接长安,北端连接河套九原,现在,朔方铁路北端则延伸到铁山。
沿线的铁山、九原、夏州、延州、长安,就经度来说,大致在一条直线上,而朔方铁路的意义重大,直接把关中、河套以及碛南草原连接在一起。
从关中出发的军队,可以穿过朔方(内套)直达九原(外套)抵达碛南草原,朝廷当然需要这条铁路,但是没钱修。
朝廷没钱不要紧,朔方地区靠着卖煤发大财的豪强们有钱,也愿意筹钱修这条铁路。
所以,早几年就修好了朔方铁路北线,跨越朔方沙漠和黄河中游河段,把夏州和丰州九原连接在一起,主要用来运煤:
朔方地区出产的煤炭,直接运到九原地区黄河边,供应大量火轮船。
现在朔方铁路向北延伸到铁山地区,向南要慢慢延伸,过延州、进入关中。
朔方各地的豪强们,就盼着铁路连接长安,届时不仅煤炭、畜牧产品的销路翻个几倍,就连铁路沿线地区也会变得繁荣起来。
朝廷没钱修,大家就想办法筹钱修,一里一里往长安修。
宇文维乾见着这几位恨不得拍胸膛保证,保证朔方铁路尽早全线建成通车,他也不多问,毕竟这不是自己的职责。
他的职责,就是在这里做监工,顺便观察碛南草原形势,提防东突厥的兵马春天大举南下,届时,作为身处前线的宗王,他就会被父亲任命为主帅,就地指挥官军反击。
宇文维乾看着热火朝天的铁山矿区,又看看远方漆黑的草原,再看向北方。
处罗可汗阿史那俟利弗设,是启民可汗的儿子,十余年前,启民可汗到晋阳时,带着几个儿子随行,所以当时宇文维乾是见过俟利弗设的。
现在,这个东突厥大可汗跑到碛北避祸,放弃了碛南草原大部地区,宇文维乾在想,对方若是看到了铁山矿区的开采情景,会不会后悔呢?
第六百九十九章 决定
“大王,我军游骑跨越大碛,在碛北草原哨探,暂未发现异动。”
“哨探区域在哪里?”
“大王请看这边....”
大帐里,楚王宇文维乾正在和佐官研究敌情,如今是春天,他得提防身处碛北的东突厥派兵大军南下,袭扰碛南草原各处官军堡寨,提防对方袭扰铁路建设工地。
官军哨骑不畏艰险前往碛北哨探,为后方带回来前线情报,但宇文维乾拿到情报后却不急着下判断。
父亲教导过他,说哨探是主帅的耳目,却也容易被敌人通过蒙蔽哨探的方式蒙蔽主帅,所以身为主帅,对于哨探带回来的情报,要持怀疑态度。
不是怀疑哨探说谎,而是要提防哨探被人骗了而不自知,反倒误导自己的判断。
所以拿到了情报,得多问几个“为什么”。
哨骑的带队将领就在帐外候着,宇文维乾让其进来,要当面问一些问题。
来人有三个,当先一人身材彪悍,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是个骑战好手,却是军校毕业生,多次率骑兵深入草原哨探,立下不少功劳。
如今是校尉,姓尉迟名融,以字“敬德”行于世。
宇文维乾听到“尉迟”姓氏,不由得多看对方几眼他是皇后嫡次子,母族就是尉迟氏,奈何是逆贼。
天下同姓的人很多,姓尉迟不代表对方就是他的母族族亲,况且他的母族早三十年就完蛋了。
“尉迟校尉,你深入碛北草原,寡人想听听你的经历。”
尉迟敬德闻言行礼,随后开始介绍自己和部下的哨探经历。
宇文维乾坐镇岭南多年,积累了丰富的军旅经验,虽然岭南西道地区的作战方式和草原不同,但道理都是相通的。
要摸清敌情,就得派出细作、哨探,探查对方虚实。
那么,派出去的众多哨探,会带回来大量消息,消息之间可能会相互矛盾,甚至截然相反,主帅要如何判断呢?
这是一门学问,军校里有相关课程,而宇文维乾虽然没上过军校,但是有父亲的教导,加上在岭南西道镇守多年,磨练出心得,所以现在发问,问得很细。
尉迟敬德逐一回答,渐渐收起对这藩王的轻视之心。
他以前觉得这些娇生惯养的藩王,无非是靠着出身好才身居高位,即便是领兵出征,也不过是挂个名号而已,实际军务的处置和作战指挥,都得靠长史和佐官来代劳。
现在一看,这位楚王感觉有点本事,不是绣花枕头:面上好看,肚子里都是草。
转念一想,当今天子称帝前征战多年、号称不败,正所谓“虎父无犬子”,只要精心栽培,教出来的儿子也不该差到哪里去。
尉迟敬德的同袍做了补充,宇文维乾看着舆图沉思,片刻后问:“也就是说,东突厥这边,看上去没有异动,但是有可能在别的地方搞小动作?”
尉迟敬德回答:“回大王,末将认为极有可能。”
“嗯....那处罗可汗继位没多久,就做出重大决定,带着国人北迁,他总是要有个交代的....”宇文维乾喃喃自语,起身来回走动。
“他赖账,许多负债累累的部落自然感激涕零,但是,也有些贵族是放债的,是和瀚海公司合作发财的,这些人利益受损,处罗可汗要么把这些人干掉,要么得想办法补偿....”
“你们探听来的消息,没说处罗可汗大规模清除异己,可想而知....”
尉迟敬德见着这位走来走去,其实自己想提建议:
不如主动出击,派出精锐骑兵到碛北草原晃悠,吓唬吓唬对方,让处罗可汗以为周军要北伐,即便之前有了什么鬼主意,之后也得打消念头,专心防着南面。
尉迟敬德是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因为他不知这位楚王的品性如何,万一对方是个争功诿过、毫无担待之人,反倒不妙。
却见宇文维乾再次坐下,说:“处罗可汗在想什么,我们不可能知道,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我们在这里想破头也想不出来,与其以静制动,不如....”
“尉迟校尉,寡人若让你带精锐骑兵到碛北草原晃荡,吓唬吓唬他们,让处罗可汗收起心思,一心一意防备南面,你可敢去?”
立大功的机会来了,尉迟敬德却知道这种行为有个很严重的隐患,若不提前打好铺垫,自己容易倒霉。
他试探着问:‘大王,这算是擅开边衅么?’
“擅开边衅?”宇文维乾闻言一愣,看着尉迟敬德,眼神变得精彩起来。
这校尉看起来粗中有细,不是莽夫啊...有意思,有意思....
宇文维乾如是想,随后笑起来:“你莫要担心,寡人会正式下令,让你去碛北哨探,期间发生的任何事,都是对方寻衅滋事,要是朝廷怪罪下来,寡人自然会给说法。”
这下轮到尉迟敬德感慨了:这么大胆,或者是有恃无恐?
楚王的身份,他听人说过,这位是当今皇太子亲弟,皇后的嫡次子,想来得天子偏爱,即便捅出天大的篓子也不会倒霉。
当然,这不代表楚王闯大祸后平安无事,佐官就能幸免。
此次出击,万一把处罗可汗搞得恼火,真就率领大军南下,如此一来,“擅开边衅”的罪名可不得了,到时候边地豪商、豪强鼓噪起来,当事人要倒霉。
这样的风险是存在的,不过尉迟敬德在丰州待了一段时间,发现从事边贸的豪商们不但没有吃里扒外的倾向,反而更像是饥肠辘辘看着东突厥的一群饿狼。
边地豪强们期盼对东突厥动武、抢地盘的**很强,那些瀚海公司的襄理、掌柜,一个个都不是怕事的主...
所以,他觉得立大功的机会就在眼前,既然这位藩王胆子也大,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
尉迟敬德当即回答:“末将愿再去碛北,把那里搅个天翻地覆!”
“甚好..”宇文维乾点点头,想了想又说:“你是校尉,兵力有限....”
“带兵少了,啃不了硬骨头,带兵多了,那就不是哨探,而是未经许可故意挑衅,届时枢密院和兵部那边可说不过去...”
宇文维乾来草原当监工,其实还领着多重差遣,预防东突厥南侵就是之一,所以他有便宜行事之权,但是一旦违反制度,惹出来的事要善后总是很麻烦。
不过他很快想出个办法:“也罢,寡人与你军职差遣,检校夜不收,也是校尉,兵力翻一倍,如何?”
尉迟敬德闻言大喜,和同袍一起行礼:“谢大王信任,末将等定要将碛北草原折腾得鸡飞狗跳。”
第七百章 昼长夜短
北风呼啸,将阳光的热量吹走,冰封的世界中,身着兽皮衣的莫成善一手拿着木棍,一手牵着长毛马,和同伴一起带着马队向前方冒起炊烟的聚落走去。
他们走在雪地里,两旁是冻结成雾凇的树木,而地上的积雪很深,几乎没过膝盖,所以一行人的行进速度很慢。
现在是上午,太阳早就出来了,但是气温很低,有零下三十多度左右,阳光洒在身上,根本就感受不到温暖。
他们走出树林,来到一片巨大的蓝色冰原旁,这片冰原望不到边,蓝色冰晶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远远看去,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但是,这蓝宝石并不清澈、光滑,实际上是大面积冰封的湖水,其中冻结了大量气泡,并且层层堆积,形成无数冰凌。
如今是二月,中原各地已经冰雪消融,但在这里,依旧处于冬季,距离冰雪消融还有一段时间。
湖畔滩涂,有许多绵羊在缓缓移动,莫成善看着这些羊群,又看看手中光秃秃的木棍,忽然想起在书上看过的“苏武牧羊”故事。
那是前汉时,汉武帝派遣苏武率领一百多人出使匈奴,持旄节护送扣留在汉的匈奴使者回国,顺便送给单于很丰厚的礼物,以答谢单于。
结果匈奴发生内乱,汉使受牵连,被单于扣留下来,还要求汉使归顺匈奴、臣服单于。
先是许以高官厚禄,见没效果,便把苏武关入地牢,饥寒交迫。
苏武不肯叛国,软硬不吃,匈奴单于有感于他的气节,却越发想要这样的硬骨头屈服,于是将苏武流放到北海牧羊,说直到公羊生子,才放他回中原。
北海苦寒,很难熬得下去,匈奴单于这么做,就是要迫使苏武屈服。
但苏武没有屈服,就在北海牧羊,苦苦熬下去。
他的使节,其上牦牛尾全都掉光了,变成光秃秃的杆子,但苏武依旧将其带在身边,一直熬了十九年,终于回到中原。
莫成善在军中听文书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为苏武的气节所折服,觉得这位虽然不是驰骋沙场的武将,但一身骨头比铁都要硬,真是一个好榜样。
现在,他和同袍身处当年苏武牧羊的北海边,在这极寒之地熬了数年,即便心中再想家,也没有丝毫后悔之意。
作为“夜不收”,朝廷需要他们深入敌境哨探敌情,这里是碛北以北,北海北端,东突厥汗国的腹地,朝廷之前对这里根本就不熟悉。
所以需要他们长居于此,摸清楚当地情况。
莫成善看着一片蓝冰,暗暗下了决心:等到将来,铁路修到北海畔,我要带着儿子来这里钓鱼!
他见着聚落处许多男女欢呼着向这边跑来,和同伴一起牵着马快步上前,开始和这个骨利干部落做交易。
北海地区,生活着大量游牧部落,各有各的姓氏,不过外人统称其为“骨利干”或“骨利”。
北海西面辽阔地区有“坚昆国”,据说是当年汉将李陵投降匈奴后管辖的地方,坚昆(或称鬲昆)之名,汉书上就有记载。
坚昆国南部(北海西南)则有“回纥”,连同其他一些部族,以前被中原视作“高车”族属。
“高车”实际上是一种代称,因为草原上的部族逐水草而居,所以经常迁移,迁移的时候将毡帐等家什放在马车上带着走,而有的部族擅长制作具有高大轮子的高轮车,所以被人称为“高车”。
莫成善经过培训,知道“高车”一词指代的族属,大概是典籍上所称“狄历”、“丁零”、“敕勒”(元魏时)、“铁勒”(如今)等,都是中原根据其读音拟定的名字。
所以,在北海以南的碛北草原地区,生活的部落大多可以归属于“铁勒诸部”,语言有些相通,类似于突厥语,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北海地区生活的骨利干各部,语言大体和突厥语类似。
精通突厥语的莫成善和同伴,与这个骨利干部落交流起来毫无问题,他们如今的身份是某个大部落的部众,因为能够搞到些许中原出产的日用品,所以深受北海北部地区各骨利干部落的欢迎。
若不是这一点,他们根本就无法在这弱肉强食的地区生存下来,毕竟各部落之间即便相互间明争暗斗,但都需要诸如铁针、剪刀甚至铁锅等制品,而只有他们,才能给大家运来些许这种玩意。
当然,莫成善一行人用的是化名,不然无法掩饰身份。
热情的部落酋长,在破旧的帐篷里招待莫成善一行,宾主之间算是老熟人,所以很快便攀谈起来。
东突厥的可汗(处罗可汗),将王庭北迁,设在碛北草原的于都斤山,加强了对碛北和北海地区的控制,骨利干部落作为汗国的臣民,要缴纳的贡赋也增加了。
北海地区很冷,生活不易,本来骨利干各部的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如今可汗加贡赋,大家心中不愿,却不敢不交。
各骨利干部落有自己的酋长,而在酋长之上的大酋长,号“俟斤”,这是碛北草原的通行称呼,骨利干部落目前有两位俟斤,面对可汗,那是毕恭毕敬。
不仅如此,先前可汗要求骨利干的俟斤整顿兵马,过冬之后南下听候调遣,好像是要攻打哪里,不过前两日使者带来消息,说暂时不出兵了。
据说是南面的大国好像要派兵北上,所以可汗严加防范方面,没心思做别的事情。
听到这里,莫成善心中一动,没有和同伴交换眼神,而是装作漫不尽心的说:“既然是这样,那酋长到了夏天,还是依旧往北走么?”
“唉,不知道,怕走远了,可汗召集,赶不回来,那是要受罚的。”
酋长抱怨着,莫成善继续和对方聊天,仿佛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对方从来没提起过。
不过他心中却在琢磨:莫非是官军北伐了?
好像不太可能吧....
莫成善去年探得消息,得知突厥可汗将王庭(牙帐)北迁,到了碛北于都斤山附近,但他觉得官军要北伐,恐怕得准备上几年,因为跨越大碛北伐的话,后勤太艰苦了。
去年处罗可汗北迁,朝廷刚过一个冬天就北伐,太仓促,按说不可能的。
所以,莫非是小股骑兵到碛北草原试探,结果处罗可汗风声鹤唳?
莫成善琢磨着,看着面前这位面容沧桑的老酋长,不由觉得有些同情:这鬼地方确实太艰苦了。
他在这片地区待了不少时间,发现除了冬天特别冷,到了夏秋季节还昼长夜短。
尤其夏天六、七月时,这鬼地方到了晚上二十一点太阳才下山,而到了凌晨四五点天就亮了。
大晚上的外面亮堂堂,这让莫成善和同袍十分不适应,好久才习惯,之所以会有这种情况,他觉得就像培训课上教师说的:
高纬度地区,容易出现昼长夜短或昼短夜长的现象。
通过测量纬度,莫成善知道这片地区的纬度大概是五十六度左右,而长安的纬度是三十四度左右。
毫无疑问这是较高纬度地区,而莫成善和同袍,曾经在夏季和这些骨利干部落北上,在更高纬度的地区,目睹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到了晚上,夜空中,有着诡异的一道道宛若薄纱的亮光。
那亮光虚无缥缈,却又切切实实挂在夜空中,让人印象深刻,让莫成善时常在梦中梦到。
喝了一碗热羊奶,莫成善又在想:等到将来铁路修到北海,我一定要带儿子来看看那夜空中的亮光。
第七百零一章 策略
夏日炎炎,洛阳,皇宫,驻跸东都的宇文温在中书省枢密院内,和武英阁大学士们研究舆图,琢磨身处碛北的东突厥处罗可汗面对官军的试探性进攻,会做出何种反应。
所谓“试探性进攻”,指的是碛南观察使、楚王宇文维乾派出哨骑入碛北,进行“抵近侦查”,顺便营造出官军就要北上的气氛,打乱处罗可汗可能存在的军事计划。
有司无法确定处罗可汗开春后会有何动作,所以这种“试探性进攻”,可以打乱对方的布置,算是某种程度上的“以攻代守”策略。
无论处罗可汗原本是要集中兵力南下,还是对别处用兵,注意力都会被“周军可能北伐”吸引,原有计划被打乱,无暇他顾。
洛阳中书省枢密院的空调刚安装,处于调试阶段,所以工作不正常,房间里有些热,宇文温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和学士们推演。
推演来推演去,觉得这处罗可汗玩不出什么花招。
道理很简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没有用。
虽然草原铁路如今还在修,但是周军的骑兵实力强劲,不缺战马,甚至可以做到一人三马,加上单兵作战能力强,在碛南草原上和突厥骑兵大范围追击作战完全不成问题。
稍微有些欠缺的,是宿将们开始凋零,中生代将领们总体而言尚未经过大战的考验。
史万岁、贺若弼等宿将,都已经去世,虽然还有李靖这样的中生代将领可以挑起大梁,但总体而言,周军将领比较年轻,而且因为战术变革,无论是将领还是以火器为主的骑兵战术,都未经过严酷的考验。
不过宇文温对此有信心,因为军事技术上巨大的差距,足以弥补年轻将领作战经验的些许不足,新一代的将领有足够时间和空间成长。
再说,在热兵器交战的战场上,以前的一些军事经验已经不适用了,年轻人接受新事物的速度很快,这反倒是好事。
研究完东突厥,君臣开始研究西突厥,虽然目前朝廷没有对西突厥用兵,而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把王庭迁移到河中,两国目前并没什么直接冲突。
但西突厥却和更西方的波斯开战了。
统叶护可汗不敢招惹东面的周国,又被周国豢养的契、薛延陀二部折腾得心烦,于是往西面找人出气,波斯国就是最佳的目标。
现在是夏初,浮海而来的波斯国使节抵达中原,向周国皇帝告急,说西突厥去年秋末大举进犯,波斯国的东部边疆烽烟四起。
波斯各边城守军,靠着猛火油(石油提取物)守城,挡住了突厥及其仆从军的进攻,问题是两国交战,波斯一方光靠守城太被动了。
两军交战,终究要靠野战决胜,否则一味地据城死守,那么城池必然会被进攻方(突厥)一座座的攻陷。
而且,一旦某座城池被围,友军不去救援,很容易伤士气,其他城池守军知道自己被围之后不会有援兵来救,面对围城的敌军,必然选择投降。
那么,波斯军队始终要和突厥军队野战决胜,面对骑兵占优的突厥大军,波斯军队有些吃力。
周国“援助”的火油弹,让波斯军队有了抗衡突厥军队的利器,但是骑兵之间大规模移动作战,波斯军队还是占不了上风。
波斯的万王之王库萨和,担心西突厥又去找罗马国联手,一起进攻波斯,所以遣使来中原,寻求周国皇帝的帮助。
库萨和希望周国皇帝出兵,从东面进攻西突厥,迫使对方撤军,也让统叶护可汗从此有所顾忌,不敢再轻易来犯。
与此同时,希望周国“提醒”一下罗马国,不要再和西突厥勾搭,一起对付波斯。
之前,周国调停了波斯和罗马的战争,那就有义务监督两国遵守和平协议,波斯不挑事,也希望罗马不要乱来。
对此,宇文温觉得没什么药到病除的好办法。
首先,西突厥君臣又不是瞎子、傻瓜,既然周国在修河西铁路,那么统叶护可汗必然知道铁路通车后,周军就要大规模出击,届时碛西诸国不保,西突厥就必须提前做打算,往西边发展。
西边就是“大肥牛”波斯,西突厥不咬你咬谁?
当然,考虑到波斯的请求十分正当,宇文温不能袖手旁观,总是要在碛西搞事,吸引统叶护可汗的注意力。
碛西的于阗国,其王族姓“尉迟”,和周国已是“姑侄之国”,若让于阗国遣使中原“哭诉”突厥欺人太甚,求周国出兵,这种做法好像不太体面,所以...
不如拿高昌开刀?
宇文温看向舆图中高昌国所在位置。
高昌国的位置很重要,是丝绸之路上的必经之处,周国之前已经不顾西突厥的感受,在高昌城外建了一座城,借口是“商埠”,也就是瀚海贸易公司的贸易据点,在那里驻扎武装队伍。
如果接下来对高昌动手,倒也轻松,问题是此举的副作用很大,会让碛西诸国乃至河中诸国觉得周国极其霸道,因为高昌国和碛西诸国关系很好。
当今的高昌国王麴伯雅,当年曾经因为国内暴乱而仓皇出逃,丢了王位。
后来是是靠着碛西诸国联军的帮助,才得以回国复位,可以说,麴伯雅在碛西诸国的人缘很好,如果周国悍然将这位碛西诸国国王眼中的大好人变成阶下囚,周国在碛西的人心就丢得精光。
人心这种东西,虽然有些玄,但能争取还是要争取的。
学士韦云起,之前在鸣沙多年,对于碛西诸国多有了解,觉得以高昌为突破口倒是不错,不过不需要动兵,而是“文攻”。
他建议遣使高昌,直截了当让麴伯雅归顺周国,周军对高昌实施军事保护。
周国不需要高昌上缴一文钱贡赋,也不需要对方出钱粮养活周国驻军,那么高昌还省下进贡西突厥的贡赋,减轻百姓的负担。
而且,河西铁路建成后,将来会延伸到高昌,让高昌也享受到铁路运输的便利。
如果周国成功用外交手段(软硬兼施)把高昌拉过来,那么必然会对碛西诸国造成正面影响,统叶护可汗得知“后院”起火,即便再不想和周国发生冲突,也得作出应对,不然无法向国内贵族给出交代。
碛西诸国每年都要向西突厥缴纳贡赋,要是一个个都投向周国,身为大可汗的统叶护可汗却对此无动于衷,小可汗和贵族们可不会善罢甘休。
宇文温听了这个建议,觉得不错,其他人也觉得可行。
韦云起主动请缨,要到碛西走一圈,不但要去高昌,也要去其他国家,在碛西合纵连横,搞得统叶护可汗心烦意乱。
正商议间,有官员入内禀报,说收到河湟地区(鄯州)发来的电报: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遣使到河湟,哭求入京面见天子,为可汗请罪,乞求归顺。
宇文温闻言不以为然,吐谷浑如同一只羊,这几年被陇右豪强可劲的薅羊毛,羊毛都快被薅光了,如今估计是熬不住,要服软。
或者是拖延时间的策略,想要苟延残喘。
随后他脱口而出:“归降?年年说、月月讲,没有一点诚意,当朝廷是傻瓜么?”
第七百零二章 薅羊毛
吐谷浑可汗遣使求和(归顺),这让宇文温不以为然,回想两国十余年前交往的往事,他想到一个场景。
那年,一个高富帅开着百万级跑车,在女生宿舍门口停下,他下车之后,走向一名青涩的女生,拿出一张金卡,硬塞给对方:
“从今天起,你做我的女人,没有名分,但我养你一辈子。”
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女生面无表情,看向一旁衣着寻常、手足无措的男友,昂起头,将金卡扔在高富帅的脸上,高傲的回答:“没门!”
十年后,高富帅开着千万级跑车在商务写字楼前停下,正要走进大门时,看到了当年的女生、此时的寻常上班族。
男友欠债外逃、自己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的女生面容憔悴,见着高富帅后,无语凝噎,良久,问:“那张金卡还能给我么?”
如果代入女生视角,这种感觉很不爽,不过如果代入高富帅视角的话....
还是不爽。
给脸不要脸,现在知道错了?我当年诚心诚意拉拢你们,你们还以为西海那么大,随便往哪里一躲,中原朝廷就是拿你们没办法?
宇文温心中暗骂,看着西海地区的舆图,琢磨起来。
十来年前,吐谷浑拒绝了周国的拉拢,选择“我行我素”,于是周军开始进攻西海地区,皇太子宇文维城为此还刷了一次军功。
从那以后,宇文温铁了心要薅羊毛,把名为“吐谷浑”的羊薅得一根羊毛都不剩。
十余年过去,吐谷浑汗国在周军花样进攻下伤亡惨重,大量部落被陇右豪强组织的“义从”(捕奴队)俘虏,男女老少沦为奴隶。
不仅如此,就连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的亲家、党项羌拓跋氏也倒了霉,还有其他站在吐谷浑这边的诸羌,同样也成了“义从”们的进攻目标。
陇右的棉花种植园急需大量奴工,而铁路的建设也需要大量奴工,所以到西海地区(泛指,不是单指西海)抓奴隶,成了陇右豪强最喜欢、最赚钱的买卖之一。
经过长年战争,吐谷浑的“国人”(贵族)们伤亡惨重,当年的强硬主战派,已经硬不起来,这些食古不化的老古董们,终于意识到周国和之前中原朝廷完全不一样。
广阔的西海地区,已经阻止不了“凶残”周军的前进步伐,周军及“义从”骑兵可以在千里距离上大范围追击,追得吐谷浑部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吐谷浑的国人们也许想起了当年的好,想起了当年周国许诺的种种好处,悔不当初。
所以,伤痕累累的吐谷浑君臣大概是怕了,打不下去了,希望和谈(归顺),讨一个活路。
于是慕容伏允遣使抵达河湟,乞求进京面见天子,请求归顺。
当然这种行为也有可能是拖延时间,因为夏天到了,陇右的“义从”们又要开工了。
如果吐谷浑求和的事情让中枢动了心,那么“义从”们就不能对吐谷浑动手,拖上个大半年,今年就过去了。
这对于吐谷浑而言,是宝贵的喘息时间。
但是,宇文温不会上当,无论此次吐谷浑是真心归顺还是拖延时间,他都不打算给对方机会。
因为他曾经给过对方机会,对方不珍惜,居然还敢给脸不要脸,那就活该去死。
从兰州出发的铁路已经修到河湟谷地,抵达西海边,今年春末正式通车,陇右豪强们把手中的刀磨得雪亮,义从们带着武器、马匹坐上火车,“况且、况且”赶赴西海地区,就等着大干一场。
所以,朝廷要支持“义从”们加大力度薅羊毛。
吐谷浑的国土,东部西海湖区周边已经被朝廷牢靠控制住,而吐谷浑这个国家日薄西山,已经没必要存在了。
宇文温当年试图将吐谷浑作为守户之犬,守在西海地区,适当武装对方,增强力量,以便随时撕咬日后必然壮大的吐蕃。
毕竟吐谷浑是“当地人”,适应当地(高海拔地区)的气候和饮食,是最合适不过的仆从军。
对方可以薅诸羌、诸党项的羊毛,以生口和畜牧制品换取中原的物资,甚至还能在河湟谷地有不错的定居点,贵族们完全能够以此合作方式过上好日子。
然而,吐谷浑选择做狼而不是看门狗,那么,宇文温就自己培养猎犬,去对付西海地区乃至整个青藏高原地区的势力。
这条猎犬,已经培养出来了,就是陇右豪强的武装商团,他们在西海地区开展畜牧业,牧区地盘越来越大。
而西海地区,气候开始转暖。
根据十余年的气温观察,有司得出结论,西海地区极端的苦寒天气渐渐减少,气候趋向于变暖。
当然,相比中原,依旧是苦寒之地。
但是,西海地区确实有大片贫瘠的土地开始长出野草,这就意味着大片的潜在牧场正在成形。
陇右豪强们,在西海地区可劲的“跑马圈地”,划分了大量牧场,开始蓄养牛羊,然后秋天将牛羊赶到河湟,依靠逐渐完善的冷冻存储、运输体系,来个西羊东运,把活牛羊或冻肉运到陇右、关中赚大钱。
这个时候,朝廷若要与吐谷浑和解,那吐谷浑各部是不是要回来?大片牧场是不是要交出去?
如此做法,严重损害陇右豪强的利益,激化地方和中枢的矛盾,宇文温可没有脑残到这种地步,为了虚名,置国内利益集团的利益而不顾。
他知道,正是历史上这个时期青藏高原地区气候变暖,所以能够承载更多的人口和牲畜,所以才为吐蕃的强势崛起创造了客观条件。
现在,无论吐蕃那边情况如何,中原朝廷要打一个时间差,乘着薅吐谷浑羊毛薅得顺手之际,把西海地区(地理范围,不是西海周边地区)牢靠控制住。
在西海地区大力发展畜牧业,和周围诸羌、党项部族发展边贸,以此支撑铁路运输(截止西海周边地区,当前技术无法在高原冻土地区修铁路)。
慢慢收回铁路建设成本,然后再靠铁路支撑驻军,支撑各个前线要塞,把西海地区经营好。
捕奴队不断给不听话的诸羌、党项放血,牧场主不断抢占牧场,压缩诸羌、党项的生存空间,对方除了归顺,就只能往更远的地方跑。
朝廷借助陇右地区的豪强力量,不断强化对西海地区的控制,保证河西、陇右的侧翼安全。
等到吐蕃完成内部整合时,吐蕃君臣就会发现东面已经没有他们扩张的余地。
若要武力扩张,却打不过。
届时,吐谷浑的羊毛已经被薅光,轮到吐蕃被周国薅羊毛。
当然,“吐蕃”这个名词,现在未出现在中原文献里,提到那片地区,目前主要说“诸蕃”、“蕃区”。
宇文温和学士们研究了半天西海地区形势,觉得还是让吐谷浑去死比较好,至于那吐谷浑西南数千里外的诸蕃,据说内部正在整合。
将来,要如何与这遥远地区的诸蕃打交道呢?
这个问题,宇文温不打算想太多,他只需要巩固西海地区即可,打好坚实的基础,将来的事情,就由子孙后代去解决。
届时,如何薅吐蕃的羊毛,想来会有更多的花样。
第七百零三章 过热
上午,洛阳北,孟津,一身便服的宇文温在港区一处酒肆喝酒,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他实际上是在听酒客们聊天。
两京铁路通车,意味着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交通大有改观,有钱人出行可以选择乘坐火车,但是因为两京线目前只开通客运,所以大宗货物还是得走航运。
这是朝廷为了照顾航运业业利益而做出的决定,即便两京之间通火车,都要给一个“缓冲期”,让从事航运的船主有利益保障。
但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种“客运走铁路、货运走水路”的制度执行得如何,宇文温觉得必须听听百姓的说法。
那就得微服出巡,到孟津来看看,听听过路旅客的议论。
这里是洛阳最重要的航运港口,无论是货运还是客运,每天都有大量船只进出港区,也有大量旅客经过这里。
港区各家茶肆、酒肆、食肆生意兴隆,少不了天南地北的过客。
为了防止地方官特地组织人手来这里演戏,宇文温提前做了相应布置,确保今日来这里看到的都是正常旅客,而不是一个个“演员”。
然而现在酒肆里酒客们议论的却是益(州)岐(州)铁路,而不是两京铁路有没有人私自运货。
益岐铁路,指的是益州成都到岐州洛邑的铁路,即“蜀道”之铁路版,修了三年,于今年春末建成通车。
这条铁路,是关中入蜀以及蜀地入关中的新要道,取代了自古以来的栈道,全长约一千四百里,火车走完单程(包括沿途停靠站点加煤加水、上下客),按官府公布的时间是三十小时。
若是以往,从成都到洛邑,步行走完得月余。
显而易见,益岐铁路的建成通车,让蜀地和关中的距离瞬间拉近,按着以往大家步行出远门、一日走四十里的速度,成都仿佛就是长安城外七八十里处的一个县城。
自古以来,让人望而生畏的蜀道,如今仿佛变成平坦大道,让人几乎惊叹之余又有些不敢相信。
那么多崇山峻岭,那么多山谷沟壑,却被铁路一一穿越,酒客们难以想象这条铁路到底是怎么修出来的。
有酒客说,“听说”朝廷为了修这条铁路,采用“人祭”,每到一处险要之地,就要用人来祭山神,换得铁路平安通过。
人祭的数量之多,以至于每一根枕木下,都是一条人命。
那名酒客说道:“一里铁路,据说用枕木七百根,那一千四百里长的铁路,就是.....就是差不多一百万根,所以呀...”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压低:“所以呀,搞不好为了修这益岐铁路,祭了差不多一百万人呢。”
有人反驳:“扯谈吧,一百万人,祭了这么多人,那不得朝野哗然,朝廷那能做出这等事情来。”
透露内幕消息的酒客讷讷:“我这不是听说嘛...”
又有人插话:“我听说呀,不是给山神祭活人,而是用小面人替代,只是捏面人的时候,得划破手指给面人沾点血,而且这面人里得有馅,猪肉馅。”
旁人闻言觉得奇怪:“猪肉馅?为何是猪肉馅,而不是羊肉馅?”
做面人替代活人,还要沾点人血,这有道理,至于为何肉馅要猪肉,大家就不理解了。
消息透露者两手一摊:“你问我,我如何知道,兴许是施法的道长有计较,外人哪里知道。”
旁人又问:“施法的道长?为何不是高僧来施法?”
“别问我为何如此,我也是听来的。”
宇文温听得这种不靠谱的所谓“内幕消息”,有些哭笑不得,益岐铁路的修建,确实填进去不少人命,但那不是人祭,而是施工过程中各种意外造成的人员伤亡。
用一根枕木等于一条人命来形容的话太夸张了,但用一里铁路就有一条人命来形容却毫不过分。
本来是工业时代才能完成的大型工程,在这封建时代完成,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也亏得有猛炸药、烈炸药以及各类蒸汽机械的帮助,否则填再多人命都不可能修出这条铁路。
为了修铁路,填进去那么多人命,总得有个说法,宇文温给的说法,就是将修路的奴工(活下来的)“放良”,编为民户。
至于死者,是在铁路沿线几个最险峻路段立碑,让世人知道无名氏们为修建铁路做出的贡献。
见着茶客们都在聊铁路,宇文温让随从结账,然后起身离开,临出酒肆时,听酒客们感慨铁路是多么的好,朝廷应该再多修一些铁路,他放慢脚步,随后继续向外走。
走着走着,叹了口气:当人人都在谈论股市时,股市距离崩盘就不远了。
现在人人讨论修铁路,热情过了头,迟早出问题。
铁路当然是好东西,问题是需要花钱修,这六年来,朝廷拼尽全力修铁路,财政的钱不够,就用“官督商办”的铁路公司修铁路。
再后来,甚至还允许私营铁路(碛南草原)。
现在,修铁路成了各方议论的热点,宇文温觉得这热点“过热”了,得降降温。
六年间修建的铁路,前期投入巨大,后续维护同样要投钱,而且回本需要时间,盈利主要靠货运,得有足够多的货物运输,才能创造利润。
现在已有或者正在修建的铁路,有的铁路即便亏损都要修,因为事关国计民生;有的铁路修了,回本时间较长,但好歹是会盈利的,投资者能看到希望。
但是,如果朝廷被民间修铁路的热情冲昏了头脑,放纵民间资本筹资修建铁路,一旦新建的铁路难以盈利,迟早会迎来“退潮”。
朝廷可以为了修铁路连接关键地区而忍受亏损,但民间集资修铁路是为了赚钱,如果前期的巨额投入迟迟得不到收益,热情就会消退。
官督商办的铁路公司承受不了长期亏损,若线路迟迟无法盈利,久而久之,各铁路公司必然陆续破产。
届时朝廷要么接盘,接管这些铁路,却会因此造成财政压力骤增。
要么朝廷袖手旁观,看着一条条铁路荒废,然后被人偷走铁轨、枕木、碎石,只剩下光秃秃的路基。
即便朝廷选择接盘,但财政收入是有限的,根本就不可能维持这些铁路,所以到后面这些铁路一样会荒废。
轰轰烈烈的铁路大建设浪潮,就要以这样的方式黯然收场么?
宇文温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更不想看到另一个事情发生:有人以修铁路为名,聚敛钱财,然后挥霍一空,带来巨大的社会问题,留下一堆烂摊子。
课本上教过的清末四川“保路运动”,推动了不得了的历史进程,宇文温虽然不认为这个时代会发生“保路运动”,但不希望给别有用心之人以搅风搅雨的机会。
四川“保路运动”的历史意义不容置疑,但事情的起因却有些复杂:民营的“川汉铁路公司”集资修川汉铁路,这条铁路事关四川发展未来,四川百姓为此踊跃投资。
结果川汉铁路公司有人挪用大量资金去炒股,想要借鸡生蛋,却全亏完了。
资金没了,铁路修不下去,铁路公司骑虎难下,不知该如何向股东们、乡亲们解释,恰好朝廷起了心思,要把铁路收归国有。
这就是要强行收购川汉铁路公司,做法十分霸道,但川汉铁路公司的高层们大喜过望:终于有人来接这烫手山芋。
公司高层想要乘机把亏空的账做平,让官府照着账面上的价格买单,然而当官的哪里有那么好糊弄,人家是来吃肥肉、占便宜的,又如何会去填亏空。
两边较劲的结果,就是爆发“保路运动”,接着湖北新军入川,然后...
宇文温琢磨着,如今许多地方都在酝酿筹建铁路公司修铁路,朝廷可得多个心眼,提防有人以此为手段敛财,结果搞出什么大事来。
毕竟,如今已有了股票交易所和期货交易所....
第七百零四章 念头
孟津南,港区火车站,一辆新式火车头拖曳着列车驶出车站,向三十余里外的洛阳城而去,要把抵达孟津的旅客运往洛阳。
火车渐渐提速,行驶了将近十分钟后,达到了运行时速的上限:每小时一百里。
这意味着,从孟津到洛阳的三十余里路程,列车只需要三十分钟(含加速和减速时间)就能走完,若是寻常的步行速度,一般人得走一天。
宇文温坐在第一节车厢里,看着窗外铁路旁“疾驰而过”的树木,又看看车厢里的时速表,对于新式火车头的表现很满意。
太子宇文维城,在对坐坐着,向父亲介绍改良过的新式火车头。
时速一百里,是个很惊人的数字(速度),但这和火车的挂载重量有关,如果火车头不需要拖曳列车,自己在铁路上行驶,速度能达到每小时一百五十里。
但那没有实用意义,火车头要拖着货车或者客车车厢,才能具备强大的运输能力。
改良后的火车头,拖曳满载的标准客车车组,可以达到时速八十里的运行速度,比起之前的时速五十里,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
“蒸汽机的动力来自于蒸汽,而蒸汽的膨胀力,决定了推动活塞的力量。”
宇文维城宛若蒸汽机工程师,给父亲讲解火车改良的技术难点:“研究表明,蒸汽的膨胀力和温度成正比....水在一百度时变成蒸汽,而蒸汽的温度则是一百度。”
“这个时候,在锅炉里,沸腾的水变成蒸汽,加上即将沸腾的水,形成了气-液平衡....”
宇文维城说到这里,见父亲点点头,继续说:“如此平衡下的蒸汽,是为饱和蒸汽,温度就在一百度,很难再升高,但是我们却要想办法使其升温,于是要加大压力。”
“压力增加,饱和蒸汽的温度上限就会升高,压力越大,温度上限就越高,要产生这样的高温饱和蒸汽,就需要高压锅炉。”
“改良后的火车头,用的就是高压锅炉,产生的饱和蒸汽,其温度大概有一百三十度左右,比起之前,提升了三十多度,而膨胀力,比原来明显增加。”
宇文维城说到这里,喜形于色:“父亲,这意味着烧同样的煤,产生的推力增加了数倍,所以火车才能明显提速,当然,船用锅炉以及其他蒸汽机械也会用这项技术改良。”
宇文温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但高压锅炉的制作恐怕也不简单吧?毕竟要耐压。”
宇文维城回答:“是的,虽然蒸汽温度从一百度到一百三十余度,提升不过三十度,但是想要实现这样的提升,真的很难,再升温,对于锅炉制作工艺的要求越来越高,现在还在摸索之中。”
“毕竟,要给饱和蒸汽升温太难了,就像人练习举重,到了极限重量之后,每加一斤,都会很吃力。”
宇文温听着听着,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但他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索性不去想,而是把话题转到目前的铁路建设热潮。
他担心上至朝廷、下至民间对于修铁路过度热情,以至于忘记了背后的风险:铁路建成之后,一旦货运量、客运量不足导致难以盈利,那么官督商办的铁路公司迟早破产。
这个问题,当然早就引起有司的重视,所以目前已建成或者即将建成的铁路,各方都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和资金准备,耐着性子等上个几年,都不会有人后悔。
问题是将来,各地富商、有钱人被一条条通车的铁路刺激得头脑发热,很容易不顾实际,认为只要铁路修好就能赚钱,于是纷纷组建铁路公司修铁路。
结果修好后发现盈利遥遥无期,自己的资金又撑不了多久,到时候朝廷想接盘都没钱接,只能任由铁路荒废。
甚至会有人打着筹建铁路的旗号招摇撞骗,骗百姓投资,等到闹出事来,地方官府面对悲痛欲绝的受骗百姓,还有那烂摊子,估计得焦头烂额。
宇文温让太子主管铁路建设、火车研制,所以要让太子注意这个问题,不能为了修铁路,一味地鼓励各地办铁路公司、筹集资金修铁路。
这些修铁路的申请,最后都要经由宇文温御览,到时候他若是觉得不合理,可不会顾及太子的热情,该否决就否决。
过犹不及,这就是宇文温要让太子记住的四个字,不能为了修铁路,搞出一堆烂摊子。
宇文维城回答:“父亲请放心,所有拟建的铁路,在立项勘测前,必须要用沿线各地工商业发展数据进行分析、预测,预测通车后的货运量和客运量增长量。”
“若前景不乐观,就绝对不会去勘测线路,更别说动工修建了。”
宇文维城对这个问题也很注意,所以,他认为目前的铁路建设可以告一段落,朝廷的主要精力得放在维护现有线路上,做好设施维护、人员培训、沿线治安整顿。
建成的铁路,其铁路桥、隧道、以及山区路段,要时刻注意观察桥基、路基、山体,一旦发现潜在的安全问题,就要及时解决,沿线各站点的发展,也要多花些心思。
修一条铁路不容易,而铁路通车后,必然会给沿线地区带来新的发展机会,如何让各火车站带动当地人员流动、经济发展,也是宇文维城在琢磨的事情。
为此,他的佐官们四处奔波,在各条铁路乘坐火车考察沿线地区,听听当地地方官的想法,听听各站站务人员和当地百姓的心声。
各方消息汇总上来后,宇文维城再和佐官们仔细研究、商量对策。
宇文温见儿子心中有数,关于铁路的发展颇有见地,原本有些悬着的心渐渐放下。
自古以来,太子难做。
太子表现好了,做皇帝的父亲会犯嘀咕;太子表现得不好,父亲依旧会犯嘀咕。
太子大量参与政务,皇帝父亲容易怀疑太子和重臣勾结、暗中谋划什么;太子不参与政务,皇帝父亲又怕儿子将来继位后控制不住朝政,坐不稳位置。
现在好了,太子专门负责铁路建设、火车研制及改良,既有事做又锻炼了能力,还不会造成“天有二日”的局面,算是父子相安无事的一个不错选择。
宇文温看着太子,忽然意识到太子年纪也大了,都到了不惑之年,皇太孙宇文旭,也到了当兵上战场的最低年纪。
而他自己,身体健康,依旧精力旺盛。
看着侃侃而谈的儿子,宇文温有些恍惚,心中忽然有些悲凉:
我...难道要耗死自己精心培养的儿子,培养孙子做自己的接班人么?
感觉好累、好凄凉...
要不要考虑退休...
来个禅让,做太上皇...
这念头在宇文温心中一闪而过,他再度看向儿子,问:“虽然如今是夏天,也得为冬天着想,东宫的供暖管道调试好了没有?”
他们一家今年要在洛阳过年,而洛阳的行宫(包括东宫)各项设施因为之前闲置,所以需要调试,故而宇文温有此一问。
宇文维城回答:“父亲放心,供暖管道正在重新加固保温层....毕竟这蒸汽一旦降温就很容易凝结成水,白白损失热量。”
“嗯....”宇文温点点头,不过听太子这么一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是哪里不对劲来着?
宇文温想了想,想到一个人,示意宦官近前:“那个谁,就是..就是那个修暖气管路的..小张,对小张,让他过来一下。”
宦官闻言一愣,想了想,回答:“陛下,小张如今在洛阳皇宫,不在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