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二章 辩论
清晨,宫城沐浴在晨曦之中,冠冕堂皇的宇文温在侧殿里坐着,准备“上班”(上朝),座钟指针走到六点三十分,距离早朝开始(七点)还有三十分钟。www.uu234.ccwww.uu234.cc
如今的朝会制度分三种,第一种是元日、冬至日举办的大朝会,场面最隆重,王公贵族、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员、番邦使节参加;
第二种是每逢初一、十五的朔望朝参,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员参加;
第三种就是日常的常朝(早朝),又称“常参”,目前是每隔三日举行一次,在京五品以上文武职官及勋官、监察御史、太常博士参加。
今日是常朝(早朝),常朝开始时间是卯时七点,一般持续一到两个小时,长话短说、效率至上,方便各部官员趁早回官署处理公务。
宇文温自即位以来,除去出巡等特殊情况,迄今保持着上朝的“全勤记录”,从没迟到过,也没因为自己的原因罢过一次朝会。
宦官为他送来今日的早报,因为时间充裕,宇文温便看起报纸,这是他近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天一早,都要看看有什么“大新闻”。
天下太平,他不希望看到什么天灾**的“大新闻”,而这段时间以来,报纸上最热门的新闻,莫过于天下学者(州学博士、助教及以上)参与议论律法修订之事。
学者不是官员,没有上书言事的权力,此次朝廷允许学者们通过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允许各地学者进行礼、法的学术辩论,算是大开言路的“德政”。
也是宇文温想要营造的氛围。
凭借电报而实现快速发展的报纸业,其报纸就应该成为思想、文化交锋的载体,让全天下关心时事的百姓,都能够从大辩论中获得启发或者感悟。
宇文温认为,活跃且良性的思想、文化、学术公开辩论,是社会健康发展的必要保障,而这项政策实行的效果,目前来看还是不错的。
对于读书人来说,学而优则仕,是无数人追求的目标,但是如何让自己的名字、才学“闻达于诸侯甚至君王”,是一件极难做到的事情。
若按传统方法,读书人想要让自己的名字、才学“闻达于诸侯”,就得想办法参与地方官组织的各种活动,或者参加士人们的各种“朋友圈”,游山玩水、舞文弄墨“刷名声”。
靠着经营人脉,让各类“朋友圈”帮忙宣传自己,让自己的名字能够引“官”注目。
然而这样的办法,对于财力和出身要求不低,大部分读书人都做不到。
可是,现在有了更好的办法,那就是在报纸上发表文章。
报纸的普及程度可谓日新月异,虽然只是在各大都会、商埠才有报纸发行,但是仅凭这点就足以让作者的才学和观点最大化的展示给权贵、官员甚至皇帝。
再不济,也能以文交友,在读书人的圈子里刷名声。
这样的机会,收效极大但是成本极低,可谓前所未有,所以借着朝廷广开言路的机会,许多州学博士、助教积极投稿,就律法的修订发表自己的学术观点。
与此同时,批驳意见相左者的观点,或者相互辩论。
各家报社,还会把那些著名州学内关于礼、法的学术辩论内容刊载出来,让读者们看看,关于各种礼、法问题,正、反双方的意见、说法是怎样的。
各家报社报纸刊载的文章,可以相互转载(要注明出处),各种观点在报纸上的交锋,引得读者们趋之若鹜,导致各地报纸发行量暴涨。
所以,一场规模浩大、覆盖全国大部分范围的礼、法学术论战已经拉开序幕,作为始作俑者的宇文温,乐见其成。
现在,他手上拿着的报纸,刊载了不同观点的文章,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段话,展开各自阐述(辩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段话可谓耳熟能详,宇文温当然对此再熟悉不过,现在他很好奇,想看看围绕这段话,能有什么不同论点。
第一篇文章如是“说”:
《孟子离娄(上)》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
此事涉及典故,上古时,舜(还没有成为君王)因为父母对他不好,所以婚事没有着落,当君主尧要把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他时,舜没有告诉父母就成婚了。
舜的行为是不告而娶(不告诉父母擅自结婚),但没有错。
后汉赵岐,对《孟子》做注,解释了这段话:
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
直白点说,不孝有三,其一是:发现双亲有错不劝,让双亲陷于不义之中,这是不孝;
其二,家里穷,年迈的双亲吃不饱,做儿子的不去为官拿俸禄(不去干活想办法赚钱粮)赡养双亲,这是不孝;
其三,儿子不娶妻生子,没有后代以延续祖先香火,这是不孝。
这三种行为里,儿子不娶妻生子,没能生下后代(男丁)延续祖宗香火,是最大的不孝。
所以舜不告而娶的行为,并不是不孝,相反,结婚生子延续祖先香火,这才是大孝。
文章以此给出论点,那就是离开家乡前往大都会、商埠务工的人们(男子),如果碰到合适的女性,不告而娶,这不是不孝,而是孝行之一。
因为只有结婚生子,有了后代,才符合先贤所说的孝行,基于这个道理,人们结婚可以不先告知双亲、不需提前获得双亲同意。
若一味要求人们结婚需要父母来安排,万一父母安排不当,导致儿子结不了婚、无后,这是不对的。
宇文温看到这里眉头一扬,觉得文章论点很合他的心意,如今工商业大兴,大量流动人口聚集在各大都会、商埠,这些人的婚姻,确实不该拘泥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朝廷修订的律法,就是要让婚姻权一定程度上摆脱宗族、父母,让适婚男女们有自由恋爱的权利(相对而言)。
无论是逃脱封建庄园的奴隶,还是离开同居共财大家族的庶出子女,都有自己的基本权利,能在城里安家落户(别籍异财),成家(不告而娶)、生儿育女,过上新生活。
但是,今日这份报纸上也有文章持不同观点,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意思被人曲解。
该文章引经据典,以《孟子离娄(下)》内容作为论据:
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
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这里面提到了五不孝:四肢懒惰,不赡养父母,这是第一种;酗酒聚赌,不赡养父母,这是第二种;贪吝钱财,只顾老婆孩子,不管赡养父母,这是第三种;
放纵**享乐,使父母感到羞辱,这是第四种;逞勇好斗,连累父母,这是第五种。
没有说“无后代是不孝”。
其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中的三,实际应该是虚数,不是指数字“三”,一如“文武百官”中的“百”,否则无法和同一卷书里所说“不孝者五”对应。
所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真正意思,应该是“不孝的行为有很多,后辈没有尽到后辈应尽的义务,这是最严重的不孝行为。”
文章作者认为,舜不告而娶的行为之所以不是不孝,是因为其丈人尧为帝王,是君父,而君父的地位要比双亲更高,所以实际上这场婚姻,是告于君父,并不是不告而娶。
那么,如今朝廷律法里,拟允许人们不告(双亲)而娶,只需成婚时有期亲做见证,甚至可以用受笞四十下来“免淫奔、奸非之罪”,相关律法条款于礼不合,有待商榷。
宇文温看到这里不由得一愣,喃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居然可以这么解释的么?”
第六百三十三章 辩论(续)
数日后,六点半,在侧殿等着上朝的宇文温又在看报纸,今日的报纸,刊载了一个很有趣的文章,文章作者以春秋典故“曾参耘瓜”,来讲述儿子不需要一味听从父亲的命令。UU小说www.uu234.cc
曾参是孔子的弟子,某日在地里为瓜松土(耘瓜),却不小心锄断了瓜的根,其父曾皙非常生气,举起一根大棍来打儿子的背。
曾参被打得晕厥,倒地不省人事,好一会才苏醒过来。
然后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走近曾皙问道:“刚才孩儿得罪了父亲,父亲为教导我而用力打我,父亲的身体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他回到房间后,边弹琴边唱歌,想让父亲听见,以知道他的身体健康无恙。
孔子听说了这件事很生气,告诉门下弟子:“如果曾参来了,不要让他进来。”
曾参来见老师,却被师兄弟们挡在门外,不得入内,问清楚缘由,自认为没有过错,却依旧入不得门。
不得已,他托人向孔子请教。
孔子让人传话,说:“你(曾参)没听说过吗?昔日瞽叟有一个儿子叫舜,舜侍奉父亲瞽叟,父亲使唤他,他总在父亲身边;父亲要杀他,却找不到他。”
“父亲轻轻地打他,他就站在那里忍受,父亲用大棍打他,他就逃跑。”
“因此舜的父亲没有背上不义之父的罪名,而舜自己也没有失去为人之子的孝心。”
“现在,你(曾参)侍奉父亲,任由父亲暴打,若父亲下手重,往死里打,你却不躲避,如果你真的被打死了,就会陷父亲于不义!“
“相比之下,哪个更为不孝?你不是天子的百姓吗?你父亲杀了天子的百姓,这样的罪过会受到何种惩罚?”
曾参听了中间人传达的这些话,恍然大悟:“我的罪过(任由父亲毒打却不躲)很大啊!”
于是再次拜访老师,承认自己的过错。
文章作者以“曾参耘瓜”(又名曾参受仗)这个典故,对最近热议的新律条款进行评价:父亲有管教儿子的权利,但儿子是天子之民,做父亲的若杀天子之民,是犯罪,要受惩罚。
至圣先师(孔子)都是这么说的哟!
所以,新律法里规定(拟定)的“父杀子有罪,要接受刑罚,不得过度减刑”,这是没错的。
只是要根据现场调查取证,判断动机,分为故杀、过失杀,以此采取不同的量刑。
但无论如何,天子之民不是野狗,即便是双亲、尊长也不得擅杀,管教卑幼可以,但要注意轻重,否则一旦闹出人命,无论动机如何,都得接受刑罚。
双亲是这样,兄弟间亦是如此,作者又以刚公布案情的扬州“嫡兄杀庶弟、父亲担罪”的案子,阐述自己的观点。
蒋义榕打死蒋义渠,还是当着父亲的面这么做,有人认为以此可以判定蒋义榕不是蓄意谋杀,因为没道理当着父亲的面杀害弟弟。
但是文章作者认为,蒋义榕居然当着父亲的面杀害弟弟,如此暴行,是公然挑战父子人伦之情,如不严惩,恐怕有人效仿。
无论嫡庶,都是父亲的儿子,即便父亲不待见某个儿子,也不是其他儿子下重手进行人身伤害的理由。
所以,文章作者认为,蒋义榕罪大恶极,当按故意杀人罪处极刑,蒋万年护子心切,情有可原,当免罪。
不如此,不足以为天子之民蒋义渠讨还公道,不如此,不足以震慑世间不悌之兄弟。
宇文温看完文章,暗道写得不错,作者以“曾参耘瓜”的典故,引出孔子说过的话“杀天子之民,其罪奚若?”,强调天子之民这个概念,为《明德律》相关条款的立法之必要性摇旗呐喊。
“曾参耘瓜”的典故,记录在《孔子家语》上,这本书相传为孔子门人所著,在《汉书文艺志》收录有书名和目录,计有二十七卷,但其书早佚。
到了汉末三国时,有经学大师王肃收集并撰写的《孔子家语》十卷本,数百年来,多有学者认为此书为伪作,但同样有许多人认为此书是王肃根据残缺正本编著而成。
宇文温所看文章的作者,就是以王肃版《孔子家语》所载“曾参耘瓜”故事,作为文章的论据。
反对者除非把王肃版《孔子家语》的真实性给否了,否则就无法绕过孔子“所说”的“杀天子之民,其罪奚若”这段话。
就算有人用所谓人伦纲常把父杀子的罪行洗白,但也绕不过死者为天子之民的另一个身份。
宇文温的“爪牙们”,如今以各种身份参与大辩论,为了给新律法条款辩护,采取了统一的策略,就是死咬“天子之民”这一点,以不变应万变。
父母、尊长杀卑幼(儿孙辈),无论别人怎么强调礼、人伦、亲情以及动机,一句话驳回去:可是他(她)杀了天子之民,必须受到惩罚!!
嫡兄弟伤害庶兄弟,致残、致死,宗子伤害族人,致残、致死,无论有什么隐情(经济纠纷、语言冲突、家族利益),同样一句话驳回去:
他弄死(弄残)了天子之民,必须受到惩罚!
夫杀妻(尊杀卑),甚至夫杀妾,同样可以套用这句话。
天子之民,每年都要缴纳租庸调,每丁每年缴纳粮食二斛(平均),丝或棉或麻若干,还要服劳役、兵役,现在人没了,国家损失的租庸调,怎么说?
你们不是成日里把“三纲”放在嘴边么?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三纲之中,难道不是君为臣纲排在首位么?
就算父杀子可以无罪,但杀天子之民就是有罪,其罪可不是轻飘飘一句人伦就能化解,该坐牢坐牢,该流放流放。
这样的策略,目前来看效果不错,面对各路有识之士的“人伦纲常”武器,宇文温的“爪牙们”只要祭出“天子之民”这个法宝,就能有效化解对方的“进攻”
总而言之,宇文温想要的是:法律要考虑人性,以礼入法可以,但虚无缥缈的礼、道德,必须要以详细律法条文的形式确定下来,不给人以过度解释的操作空间。
治国,以法为主,礼和道德辅之,法律不该是冰冷的,应该有人性。
但是不能让“礼”鹊巢鸠占,变成礼为主,法辅助。
如果律法在司法实践中,遇到了棘手的问题,一般的案件,可以用礼来作为量刑轻重的参考依据,顾及人性。
但是,只要涉及恶性案件,譬如杀人、强奸,这就是公诉案件,即便受害人、苦主家属不起诉,官府的“控方”一样要根据犯罪事实起诉嫌疑人。
只有这样,才能让受害者、受害者家属不需要面对各种居心叵测的道德谴责,也能获得公道;只有这样,朝廷才能让大量丁口摆脱宗族、庄园的束缚。
这种束缚,是道德、宗法上的束缚,如同无形的枷锁,把人都锁在宗族、庄园上,但这些对宗族、庄园形成人身依附的人们,日子却只会越过越差。
因为土地能够承载的人口总是有限的,只有让那些剩余劳动力摆脱束缚,“流”向城市从事工商业,才能缓解人口快速增长造成的巨大压力。
时间差不多,宇文温准备上朝,还未看完的报纸,打算等散朝后再看。
就在他把报纸收拢、即将放在案上时,忽然瞥见某版文章的标题。
然后瞳孔一缩。
第六百三十四章 民律出 忠孝亡
散朝后,宇文温没有回宫,而是在太极殿旁的侧殿看报纸,方才他在上朝前,无意间瞥见报纸内一篇文章的标题,震撼非常,所以一散朝便迫不及待的看起这篇文章。www.uu234.ccwww.uu234.cc
文章的标题很“震惊”,由不得他不重视,其名为:
民律出,忠孝亡。
这个标题,宇文温觉得若用后世影视剧里的台词风格来转述,大概就是:皇上啊!咱大周国要完了!
如果文章作者没有失心疯,如果报社编辑没有失心疯,这篇文章就不会是故作玄虚、用惊悚标题吸引读者的“震惊文”。
所以,宇文温要看看文章作者是如何论证“民律出,忠孝亡”。
民律,指的是《明德律》中的分篇《民律》,当然这只是个名字,和宇文温脑海中的民法(民律)不是一回事,文章作者就是针对《民律》,发出忧国忧民的“呐喊”。
其切入点很“毒”,一开头就拿“家国同构”来说事。
作者首先对家国同构进行解释:国,是由无数家庭构成的,所以才有“国家”一词。
家族是家庭的扩大,国家则是家族的扩大和延伸,在家国同构的格局下,家是小国,国是大家。
在家庭、家族内,父亲的家长地位至尊,权力至大;
在国内,君王地位至尊,权力至大。
父亲(宗长、族长)因其血统上的宗主地位,理所当然地统率其族众家人,而且这一宗主地位并不因其生命的中止而停辍,而是通过血脉遗传,代代相继。
同样,君王为“天子”,天生高贵,君王驾崩,君统不辍,由其嫡长子自然承袭,绵延不绝。
家长在家庭(家族)内是尊长,君王是国的尊长,是全国子民的严父。
不仅国君如父,而且各级地方官府的长官亦为百姓的“父母官”。
简言之,父为“家之君”,君为“国之父”,君父同伦,家国同构。
家是国的基石,如果家瓦解了,那么国也危险了。
文章作者首先提出这个观点,然后进行下一步分析。
《民律》有条款规定(拟定),父祖在,子孙可别籍异财,作者认为这是在瓦解家族,瓦解家庭,子孙别居,无法孝顺祖父母、父母;
《民律》有条款规定(拟定),子女成婚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需有期亲见证,甚至以受笞四十下就能“不告而婚”,作者认为这是在挑战家长的权威。
《民律》的许多新条款(拟定),会让家庭瓦解,家长的权威遭到挑战,连带着会让家族瓦解、宗长的权威下降。
孝,无从谈起,那么忠便是无根之木。
文章作者引用《孝经广扬名》中记载孔子说过的一段话: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以此阐明“忠、孝同义”这个传统说法,重申“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的观点,
这观点也是有出处的,《后汉书韦彪传》有一段话: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强调了“忠孝同义”这个论点之后,文章作者进行更深层次的论证:
当《民律》实行,必然导致家(家族)逐渐瓦解,进而导致孝的消亡,于是,连带着让忠也烟消云散。
对父母不孝、不服父母管教的人,不会对国君忠诚;分开居住,不维持兄弟之悌、宗族之情的人,不会对百姓有怜悯之心;
家国同构,若家庭(家族)里不分尊卑,卑幼无视尊长权威,那么国家自然也就会冒出乱臣贼子欺君罔上。
《民律》中的诸多条款,重法轻礼,严重威胁了“家”的安全,若予以推行,忠孝必亡,家不成家,国不成国。
这篇文章,宇文温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放下报纸,定定坐了一会,长吁一口气。
家国同构,可以说是封建时代(中原)意识形态领域的核心,是封建社会的根本结构,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
文章作者以“家国同构”为武器,对威胁家庭(家族)安全的《民律》进行抨击,引经据典、一番议论之后,推导出“民律出、忠孝亡”的结论。
对方死攥家国同构,把家(家族)等同于国,引申出家族的瓦解会让忠孝存在的基础瓦解,面对这样的发难,反对者无法有效反击。
家国同构,是这个时代有识之士的共识,谁敢把家和国分开,谁就要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甚至于作为皇帝的宇文温,都要不遗余力维持“家国同构”的尊贵地位,因为整个封建王朝和宗法社会的基础,就建立在家国同构上。
“然而,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宇文温自言自语道,声音很小,侍立在殿门处的宦官听不到。
当皇帝、打天下靠的是军队,但马上取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家国同构“是当前时代社会意识形态的核心,能不碰就不要碰。
不然会被人当成疯子,还会造成各种不良后果。
毕竟,如今还是实打实的封建王朝,而不是什么君主立宪的新政体,家国同构这一观念,本身就符合君主**的国家结构需求,是皇权的极大助力。
一个皇帝,拿家国同构来开刀,无异于一个人骑在大树上某树枝的末端,用锯子去锯树枝和树干的连接处。
树枝锯断了,自己也跟着树枝一起掉下去。
宇文温喝了一杯茶,再看报纸。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国子监博士徐文远,其人姓徐名旷,字文远,以字行于世,为知名经学大师,尤其精通《春秋左氏传》。
在《明德律》编撰期间,徐文远就屡屡针对其中许多条款发表反对意见,尤其对《民律》中的许多条款“深恶痛绝”,所以宇文温对这位年逾六旬的徐博士不陌生。
现在,徐文远不仅多次上书劝谏,还在报纸上发表署名文章,以《民律出忠孝亡》为标题,大力抨击《民律》的种种“问题”,言之凿凿,必然会极大影响舆论。
宇文温知道这篇文章肯定会被“卫道士”们奉为圭臬,以此为武器,向《明德律》发动新一轮“进攻”。
但是,徐文远在报纸发表文章的行为没有任何不妥,因为朝廷是许可学者们在报刊上发表见解的。
理越辨越明,道越论越清,宇文温不害怕正大光明的辩论,相反,要让激烈的辩论来拨动天下读书人的心弦。
徐文远以家国同构为武器,那么宇文温的“爪牙们”先前所用的“天子之民”就有些不合适,面对对方的强劲攻势,必须采取别的策略来应对。
宇文温这次“搞事”,不是要全盘否定封建王朝的伦理纲常,所以,他不会挑战“家国同构”的合理性,而是要根据时代的需要,对其及进行“微调”。
徐文远是经学大师,学生众多,“战斗力”非比寻常,宇文温却不怕,因为他手上有两张王牌。
那就是学霸中的学霸,刘炫和刘焯。
但是,王牌是最后关头才拿出来的,宇文温仔细琢磨了徐文远的文章,觉得还不需要出动王牌,自己想办法就行。
仿佛有贞洁烈妇在反抗,狠狠踢了登徒子一脚,但对宇文温而言,这一脚踢在身上虽然很疼,但让他更加兴奋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辩论(续)
数日后,六点半,在侧殿等着上朝的宇文温又在看报纸,今日的报纸,刊载了一个很有趣的文章,文章作者以春秋典故“曾参耘瓜”,来讲述儿子不需要一味听从父亲的命令。www.uu234.cc
曾参是孔子的弟子,某日在地里为瓜松土(耘瓜),却不小心锄断了瓜的根,其父曾皙非常生气,举起一根大棍来打儿子的背。
曾参被打得晕厥,倒地不省人事,好一会才苏醒过来。
然后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走近曾皙问道:“刚才孩儿得罪了父亲,父亲为教导我而用力打我,父亲的身体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他回到房间后,边弹琴边唱歌,想让父亲听见,以知道他的身体健康无恙。
孔子听说了这件事很生气,告诉门下弟子:“如果曾参来了,不要让他进来。”
曾参来见老师,却被师兄弟们挡在门外,不得入内,问清楚缘由,自认为没有过错,却依旧入不得门。
不得已,他托人向孔子请教。
孔子让人传话,说:“你(曾参)没听说过吗?昔日瞽叟有一个儿子叫舜,舜侍奉父亲瞽叟,父亲使唤他,他总在父亲身边;父亲要杀他,却找不到他。”
“父亲轻轻地打他,他就站在那里忍受,父亲用大棍打他,他就逃跑。”
“因此舜的父亲没有背上不义之父的罪名,而舜自己也没有失去为人之子的孝心。”
“现在,你(曾参)侍奉父亲,任由父亲暴打,若父亲下手重,往死里打,你却不躲避,如果你真的被打死了,就会陷父亲于不义!“
“相比之下,哪个更为不孝?你不是天子的百姓吗?你父亲杀了天子的百姓,这样的罪过会受到何种惩罚?”
曾参听了中间人传达的这些话,恍然大悟:“我的罪过(任由父亲毒打却不躲)很大啊!”
于是再次拜访老师,承认自己的过错。
文章作者以“曾参耘瓜”(又名曾参受仗)这个典故,对最近热议的新律条款进行评价:父亲有管教儿子的权利,但儿子是天子之民,做父亲的若杀天子之民,是犯罪,要受惩罚。
至圣先师(孔子)都是这么说的哟!
所以,新律法里规定(拟定)的“父杀子有罪,要接受刑罚,不得过度减刑”,这是没错的。
只是要根据现场调查取证,判断动机,分为故杀、过失杀,以此采取不同的量刑。
但无论如何,天子之民不是野狗,即便是双亲、尊长也不得擅杀,管教卑幼可以,但要注意轻重,否则一旦闹出人命,无论动机如何,都得接受刑罚。
双亲是这样,兄弟间亦是如此,作者又以刚公布案情的扬州“嫡兄杀庶弟、父亲担罪”的案子,阐述自己的观点。
蒋义榕打死蒋义渠,还是当着父亲的面这么做,有人认为以此可以判定蒋义榕不是蓄意谋杀,因为没道理当着父亲的面杀害弟弟。
但是文章作者认为,蒋义榕居然当着父亲的面杀害弟弟,如此暴行,是公然挑战父子人伦之情,如不严惩,恐怕有人效仿。
无论嫡庶,都是父亲的儿子,即便父亲不待见某个儿子,也不是其他儿子下重手进行人身伤害的理由。
所以,文章作者认为,蒋义榕罪大恶极,当按故意杀人罪处极刑,蒋万年护子心切,情有可原,当免罪。
不如此,不足以为天子之民蒋义渠讨还公道,不如此,不足以震慑世间不悌之兄弟。
宇文温看完文章,暗道写得不错,作者以“曾参耘瓜”的典故,引出孔子说过的话“杀天子之民,其罪奚若?”,强调天子之民这个概念,为《明德律》相关条款的立法之必要性摇旗呐喊。
“曾参耘瓜”的典故,记录在《孔子家语》上,这本书相传为孔子门人所著,在《汉书文艺志》收录有书名和目录,计有二十七卷,但其书早佚。
到了汉末三国时,有经学大师王肃收集并撰写的《孔子家语》十卷本,数百年来,多有学者认为此书为伪作,但同样有许多人认为此书是王肃根据残缺正本编著而成。
宇文温所看文章的作者,就是以王肃版《孔子家语》所载“曾参耘瓜”故事,作为文章的论据。
反对者除非把王肃版《孔子家语》的真实性给否了,否则就无法绕过孔子“所说”的“杀天子之民,其罪奚若”这段话。
就算有人用所谓人伦纲常把父杀子的罪行洗白,但也绕不过死者为天子之民的另一个身份。
宇文温的“爪牙们”,如今以各种身份参与大辩论,为了给新律法条款辩护,采取了统一的策略,就是死咬“天子之民”这一点,以不变应万变。
父母、尊长杀卑幼(儿孙辈),无论别人怎么强调礼、人伦、亲情以及动机,一句话驳回去:可是他(她)杀了天子之民,必须受到惩罚!!
嫡兄弟伤害庶兄弟,致残、致死,宗子伤害族人,致残、致死,无论有什么隐情(经济纠纷、语言冲突、家族利益),同样一句话驳回去:
他弄死(弄残)了天子之民,必须受到惩罚!
夫杀妻(尊杀卑),甚至夫杀妾,同样可以套用这句话。
天子之民,每年都要缴纳租庸调,每丁每年缴纳粮食二斛(平均),丝或棉或麻若干,还要服劳役、兵役,现在人没了,国家损失的租庸调,怎么说?
你们不是成日里把“三纲”放在嘴边么?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三纲之中,难道不是君为臣纲排在首位么?
就算父杀子可以无罪,但杀天子之民就是有罪,其罪可不是轻飘飘一句人伦就能化解,该坐牢坐牢,该流放流放。
这样的策略,目前来看效果不错,面对各路有识之士的“人伦纲常”武器,宇文温的“爪牙们”只要祭出“天子之民”这个法宝,就能有效化解对方的“进攻”
总而言之,宇文温想要的是:法律要考虑人性,以礼入法可以,但虚无缥缈的礼、道德,必须要以详细律法条文的形式确定下来,不给人以过度解释的操作空间。
治国,以法为主,礼和道德辅之,法律不该是冰冷的,应该有人性。
但是不能让“礼”鹊巢鸠占,变成礼为主,法辅助。
如果律法在司法实践中,遇到了棘手的问题,一般的案件,可以用礼来作为量刑轻重的参考依据,顾及人性。
但是,只要涉及恶性案件,譬如杀人、强奸,这就是公诉案件,即便受害人、苦主家属不起诉,官府的“控方”一样要根据犯罪事实起诉嫌疑人。
只有这样,才能让受害者、受害者家属不需要面对各种居心叵测的道德谴责,也能获得公道;只有这样,朝廷才能让大量丁口摆脱宗族、庄园的束缚。
这种束缚,是道德、宗法上的束缚,如同无形的枷锁,把人都锁在宗族、庄园上,但这些对宗族、庄园形成人身依附的人们,日子却只会越过越差。
因为土地能够承载的人口总是有限的,只有让那些剩余劳动力摆脱束缚,“流”向城市从事工商业,才能缓解人口快速增长造成的巨大压力。
时间差不多,宇文温准备上朝,还未看完的报纸,打算等散朝后再看。
就在他把报纸收拢、即将放在案上时,忽然瞥见某版文章的标题。
然后瞳孔一缩。
第六百三十四章 民律出 忠孝亡
散朝后,宇文温没有回宫,而是在太极殿旁的侧殿看报纸,方才他在上朝前,无意间瞥见报纸内一篇文章的标题,震撼非常,所以一散朝便迫不及待的看起这篇文章。www.uu234.cc
文章的标题很“震惊”,由不得他不重视,其名为:
民律出,忠孝亡。
这个标题,宇文温觉得若用后世影视剧里的台词风格来转述,大概就是:皇上啊!咱大周国要完了!
如果文章作者没有失心疯,如果报社编辑没有失心疯,这篇文章就不会是故作玄虚、用惊悚标题吸引读者的“震惊文”。
所以,宇文温要看看文章作者是如何论证“民律出,忠孝亡”。
民律,指的是《明德律》中的分篇《民律》,当然这只是个名字,和宇文温脑海中的民法(民律)不是一回事,文章作者就是针对《民律》,发出忧国忧民的“呐喊”。
其切入点很“毒”,一开头就拿“家国同构”来说事。
作者首先对家国同构进行解释:国,是由无数家庭构成的,所以才有“国家”一词。
家族是家庭的扩大,国家则是家族的扩大和延伸,在家国同构的格局下,家是小国,国是大家。
在家庭、家族内,父亲的家长地位至尊,权力至大;
在国内,君王地位至尊,权力至大。
父亲(宗长、族长)因其血统上的宗主地位,理所当然地统率其族众家人,而且这一宗主地位并不因其生命的中止而停辍,而是通过血脉遗传,代代相继。
同样,君王为“天子”,天生高贵,君王驾崩,君统不辍,由其嫡长子自然承袭,绵延不绝。
家长在家庭(家族)内是尊长,君王是国的尊长,是全国子民的严父。
不仅国君如父,而且各级地方官府的长官亦为百姓的“父母官”。
简言之,父为“家之君”,君为“国之父”,君父同伦,家国同构。
家是国的基石,如果家瓦解了,那么国也危险了。
文章作者首先提出这个观点,然后进行下一步分析。
《民律》有条款规定(拟定),父祖在,子孙可别籍异财,作者认为这是在瓦解家族,瓦解家庭,子孙别居,无法孝顺祖父母、父母;
《民律》有条款规定(拟定),子女成婚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需有期亲见证,甚至以受笞四十下就能“不告而婚”,作者认为这是在挑战家长的权威。
《民律》的许多新条款(拟定),会让家庭瓦解,家长的权威遭到挑战,连带着会让家族瓦解、宗长的权威下降。
孝,无从谈起,那么忠便是无根之木。
文章作者引用《孝经广扬名》中记载孔子说过的一段话: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以此阐明“忠、孝同义”这个传统说法,重申“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的观点,
这观点也是有出处的,《后汉书韦彪传》有一段话: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强调了“忠孝同义”这个论点之后,文章作者进行更深层次的论证:
当《民律》实行,必然导致家(家族)逐渐瓦解,进而导致孝的消亡,于是,连带着让忠也烟消云散。
对父母不孝、不服父母管教的人,不会对国君忠诚;分开居住,不维持兄弟之悌、宗族之情的人,不会对百姓有怜悯之心;
家国同构,若家庭(家族)里不分尊卑,卑幼无视尊长权威,那么国家自然也就会冒出乱臣贼子欺君罔上。
《民律》中的诸多条款,重法轻礼,严重威胁了“家”的安全,若予以推行,忠孝必亡,家不成家,国不成国。
这篇文章,宇文温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放下报纸,定定坐了一会,长吁一口气。
家国同构,可以说是封建时代(中原)意识形态领域的核心,是封建社会的根本结构,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
文章作者以“家国同构”为武器,对威胁家庭(家族)安全的《民律》进行抨击,引经据典、一番议论之后,推导出“民律出、忠孝亡”的结论。
对方死攥家国同构,把家(家族)等同于国,引申出家族的瓦解会让忠孝存在的基础瓦解,面对这样的发难,反对者无法有效反击。
家国同构,是这个时代有识之士的共识,谁敢把家和国分开,谁就要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甚至于作为皇帝的宇文温,都要不遗余力维持“家国同构”的尊贵地位,因为整个封建王朝和宗法社会的基础,就建立在家国同构上。
“然而,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宇文温自言自语道,声音很小,侍立在殿门处的宦官听不到。
当皇帝、打天下靠的是军队,但马上取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家国同构“是当前时代社会意识形态的核心,能不碰就不要碰。
不然会被人当成疯子,还会造成各种不良后果。
毕竟,如今还是实打实的封建王朝,而不是什么君主立宪的新政体,家国同构这一观念,本身就符合君主**的国家结构需求,是皇权的极大助力。
一个皇帝,拿家国同构来开刀,无异于一个人骑在大树上某树枝的末端,用锯子去锯树枝和树干的连接处。
树枝锯断了,自己也跟着树枝一起掉下去。
宇文温喝了一杯茶,再看报纸。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国子监博士徐文远,其人姓徐名旷,字文远,以字行于世,为知名经学大师,尤其精通《春秋左氏传》。
在《明德律》编撰期间,徐文远就屡屡针对其中许多条款发表反对意见,尤其对《民律》中的许多条款“深恶痛绝”,所以宇文温对这位年逾六旬的徐博士不陌生。
现在,徐文远不仅多次上书劝谏,还在报纸上发表署名文章,以《民律出忠孝亡》为标题,大力抨击《民律》的种种“问题”,言之凿凿,必然会极大影响舆论。
宇文温知道这篇文章肯定会被“卫道士”们奉为圭臬,以此为武器,向《明德律》发动新一轮“进攻”。
但是,徐文远在报纸发表文章的行为没有任何不妥,因为朝廷是许可学者们在报刊上发表见解的。
理越辨越明,道越论越清,宇文温不害怕正大光明的辩论,相反,要让激烈的辩论来拨动天下读书人的心弦。
徐文远以家国同构为武器,那么宇文温的“爪牙们”先前所用的“天子之民”就有些不合适,面对对方的强劲攻势,必须采取别的策略来应对。
宇文温这次“搞事”,不是要全盘否定封建王朝的伦理纲常,所以,他不会挑战“家国同构”的合理性,而是要根据时代的需要,对其及进行“微调”。
徐文远是经学大师,学生众多,“战斗力”非比寻常,宇文温却不怕,因为他手上有两张王牌。
那就是学霸中的学霸,刘炫和刘焯。
但是,王牌是最后关头才拿出来的,宇文温仔细琢磨了徐文远的文章,觉得还不需要出动王牌,自己想办法就行。
仿佛有贞洁烈妇在反抗,狠狠踢了登徒子一脚,但对宇文温而言,这一脚踢在身上虽然很疼,但让他更加兴奋了。
第六百三十五章 背影
国子监,下课的钟声回荡在校园里,某教室内,结束讲课的博士徐文远却没急着离开,面对围上来的学生们,耐心回答对方提出的问题。www.uu234.cc
徐文远精通《左传》,该书共三十五卷,是儒家经典之一,且为十三经中篇幅最长的著作,学生们学习《左传》,自然会有许多看不懂的地方,这个时候就需要为人师者答疑解惑。
徐文远治学,最反感照本宣科,他觉得为人师者,应该把经典中各卷文章的要点归纳出来,将精华教授给学生,而不是让学生们听得云里雾里,不得要领。
他认为,能提出问题的学生,只要问题不是太肤浅,那么肯定是学生认真思考后才发现的问题,这种时候,只要教师一点拨,对方就会恍然大悟,然后学问就会上一个层次。
课间休息时间二十分钟,徐文远直到快要上课了才结束答疑,收拾书本离开教室。
走在走廊下,他看着屋檐外宛若柳絮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看着沿途许多匆忙赶回教室上课的学生,听着响起的上课钟声,情绪被这充满活力的校园所感染。
原本有些萧瑟的背影,在校园里变得高大起来。
太平时节真好,不需要担心兵荒马乱,不需要担心天灾**,只要有心,就可以好好求学,不像当年...
也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徐文远经常想起往事,想起亲朋故旧,然后心中泛起淡淡的伤感,开始对往事唏嘘不已。
他少时家境贫寒,兄长开了个书肆卖书以维持生计,他在帮忙的时候抽空看书,看着看着就开始自学。
有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然后趁着有大儒公开授课,便混入听众之中,想办法向大儒请教。
就这么过了许多年,他的学问越来越渊博,即便后来成为经学大家,但因为自己求学的经历,从来不会将提问的学生拒之门外。
现在,天下太平,朝廷大兴学政,学子的求学条件和当年比可是天壤之别,朝廷又兴科举,以考试选拔人才,天下学子寒窗苦读,为了功名而努力着。
时代真的变了。
但是,家国同构、忠孝一体,是不应该变的。
徐文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助理已经开好“暖气”,所以房间里温暖如春,他坐在高脚坐具椅子上,将书本放好,接过助理拿来的报纸,认真看起来。
国子监为每一位博士和助教都订了报纸,这是今日的早报,送报人一大早就把报纸送到国子监,徐文远到国子监准备上课时,这报纸就放在办公桌上。
但是他觉得上课最重要,不想分心,所以直到下课回到办公室,才看起这份早已送到的早报。
前不久,他在报纸上发表署名文章,以《民律出,忠孝亡》为题,针对朝廷如今正在修订的《明德律》分篇《民律》,发表自己的反对意见。
他认为家(家族)是国的基础,同居共财才是维系家(家族)的正确做法,祖父母、父母在,子孙别籍异财是错的,是不孝。
对祖父母、父母不孝的人,不会对君王忠诚。
朝廷若不把《民律》中一些错误的条款删除,就这么推行于世,过于强调“法”而轻视“礼”,必然导致家(家族)瓦解,忠孝也就成了无根之木,随着家的瓦解而烟消云散。
这就是徐文远的观点,一经发表引来各方热议,许多有识之士随后撰文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声援他的主张。
而那些拥护《民律》原稿的人们,这段时间以来仿佛哑巴了一样,连个像样的反驳文章都没有。
当然没有反驳文章,因为徐文远知道自己的论点根本就没人敢正面反驳,“家国同构”可是决不允许任何挑战的信条,谁要驳倒他的论点,就得先把“家国同构”给否定。
然而,谁敢?
哪怕是刘光伯(刘炫)、刘士元(刘焯)都不敢。
他喝了一杯茶,继续翻看报纸,看看今日有没有反驳文章,看着看着,目光一凝。
报纸的一版,刊载了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是《背影》。
作者未署名,用第一人称“我”,写了这篇文章,而文章的内容,说的是父子关系。
“我”出生在光州,是一名“铁路工程师”,常年奔波于光黄铁路沿线,解决各种技术问题,当然,光黄线现在延长了许多,所以我和同僚们一起忙着修铁路。
我和父亲的关系不是很好,确切的说是和继母的关系很差,所以“别籍异财”,自己和妻儿在外生活,每月将一半的工资汇给父亲,算是尽孝道。
反正我能不回家就不回家,原因还有一个。
曾今,我很有希望科举中选,但因为母亲去世后,家中生变,父亲续弦后又生了几个儿子,囊中羞涩,所以我被迫中断学业,读技校,务工挣钱养家。
前途没了,我心中有怨气,所以能不回家就不回家,甚至不告而娶,父亲对此很生气,却未如继母撺掇的那般,到官府告我淫奔。
前不久,祖母去世,我回家奔丧,在家住了几日,继母依旧冷冰冰的,我和弟弟们也没什么话说,至于父亲,依旧唠叨得让人心烦。
因为朝廷要修铁路,我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太久,所以假期有限,不可能如在家务农的堂弟那样,为祖母服满丧期,于是等祖母下葬后,我便要离开。
那日,父亲送我到车站,上了车找到座位,放好行李,我和父亲说了一会话,便和父亲道别。
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车上坐着,不要走动。”
我看向车外,发现对面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小贩等着顾客,若要走到那边月台,必须穿过铁道,还得跳下去又爬上去。
父亲年纪大了,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他不肯,让我坐好,看好行李,我拗不过,只好让他去。
我看见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看上去还不太困难。
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时,明显就不容易了。
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单薄的身子向左微倾,样子看上去十分吃力。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眼泪忽然就流下来,赶紧擦掉眼泪。
我怕被父亲看见,也怕被别人看见。
我再向外看时,父亲已抱了红彤彤的橘子往回走。
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到这边时,我赶紧下车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怀中上。
然后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记得常写信,不要发电报,太费钱了。”
我送父亲下了车,父亲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上车吧,行李没人看。”
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上车坐下,眼泪又流出来。
徐文远看到这里,眼泪止不住也流了下来,因为文章作者用朴素的文字,把父亲对儿子的关怀,表达得深刻细腻,真挚感动。
文中父亲的背影,让他想到自己父亲的背影。
父亲去世多年,在徐文远的记忆里,其背影已经模糊,但有时又很清晰。
父子之情深似海,即便当父亲去世多年、儿子已经老迈,儿子依旧忘不了,所以徐文远被文章感动,流泪不止。
文章中的儿子受委屈,耽误了前途,所以对父亲有怨言,对继母不满,但依旧把每月工资的一半汇给父亲,以尽孝道。
然而,他本人却因为工作原因,要给朝廷修铁路,解君父之忧,这算是尽忠,却不能更好的孝顺父母,甚至不能为祖母服满丧期。
自古忠孝两难全。
作者在文章最后发出了这个感慨,自责自己对父亲不孝,却又不能对朝廷(天子)不忠,因为朝廷(天子)急切需要尽快修好更多的铁路,那就需要无数技术人员如同军中将士一般,为朝廷冲杀在前。
作者自责,认为自己不是孝子,随后又问自己,自己是不是忠于朝廷(天子)呢?
文章看到这里,徐文远已经完全明白,这就是他期盼已久的反驳文章,作者直接用自身的平常经历,感慨(引出)“忠孝两难全”,来破他之前文章中的“忠孝一体”论点。
军人感慨“忠孝两难全”,徐文远有办法做出解释,让军人这一特殊群体的经历不影响“忠孝一体”论。
但是此时此刻,徐文远却生不出半分反感之意,也不知该怎么反驳,因为对方的文章,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新解
中午,国子监食堂,学生们正在用餐,大家三五成群围在高脚饭桌边,坐在高脚坐具椅子上,一边吃饭,一边议论着最近的新闻。UU小说www.uu234.cc
数日前,报上刊载了一篇文章,文章的标题名为《背影》,说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爱之情。
这两日,很多学生看了这篇文章,借助文中“我”的眼睛,看到了“父亲的背影”,随后想起自己的父亲,不由得鼻子一酸。
国子监的学生,大部分来自外地,他们离开家乡到京城读书,除非请假,否则只有寒、暑两个大假期才能回家,所以大家平日里住在国子监校舍,和家人很少见面。
每次开学,学生们离开家乡时,都要和父母拜别,这样的场面总是让人心酸,而《背影》这篇文章,用朴实的文字,描述出父亲对儿子的舔犊之情,拨动了读者们(学生们)的心弦。
所以,大家感慨之余,对于文章作者“忠孝两难全”的心情有了很大的认同,从而引发新的思考:换做是我,该如何选择呢?
忠孝两难全的事情,历史上多有发生,学生们耳熟能详的典故,首当汉末三国时期的徐庶。
后汉末年天下大乱,汉室宗亲、中山靖王之后刘备刘玄德立志匡扶汉室,有才子徐庶投在帐下,为刘玄德出谋划策。
但是,奸相曹操挥师南下,鲸吞荆州,兵荒马乱之际,徐庶之母为曹军所俘,徐庶不得不向刘玄德辞行,为的是侍奉母亲。
忠孝两难全,大孝子徐庶舍不下寡母,所以在忠和孝之间选择了孝。
然而,当她母亲得知自己儿子为了孝而放弃了忠,大骂儿子是愚孝,随后自尽,让徐庶追悔莫及,虽然身在曹营,却不再给曹操出谋划策。
这是评书里的故事,学生们基本上都知道,当然,也知道史书《三国志》里关于徐庶的记载和评书多有不同。
又有一例,三国归晋之后,学者李密面对晋武帝司马炎的征辟,以侍奉祖母为由婉拒,为此还上《陈情表》。
李密从自己幼年的不幸遭遇写起,说明自己与祖母相依为命的特殊感情,叙述祖母抚育自己的大恩,以及自己应该报养祖母的大义。
在这《陈情表》中,李密除了感谢朝廷的知遇之恩以外,又倾诉自己不能从命的苦衷,辞意恳切,真情流露,语言简洁,委婉畅达。
相传晋武帝看了此表后很受感动,特赏赐给李密奴婢,并命郡县按时给其祖母供养。
《陈情表》流传至今,国子监的学生们都读过,所以知道这就是忠孝两难全的例子。
当然,也有人认为,李密作为蜀汉遗臣,心向汉室,不愿为晋臣,是为忠,而晋武帝看出这位心向故国,才不断遣使催促其入朝为官。
李密不愿出仕,加上祖母生病,便抓住了孝字大做文章,却又不从大道理讲起,而是委婉陈辞,动之以情,恰到好处地解诀了“不从皇命”的难题。
这样的行为,实际上是忠孝两全(忠指的是对蜀汉的忠)。
又有南朝萧齐高士庾黔娄,任孱陵县令,赴任不满十天,忽觉心惊流汗,预感家中有事,当即辞官返乡。
回到家中,知父亲已病重两日,医生嘱咐说:“要知道病情吉凶,只要尝一尝病人粪便的味道,味苦就好。”
黔娄于是就去尝父亲的粪便,发现味甜,内心十分忧虑,夜里跪拜北斗星,乞求以身代父去死,几天后父亲死去,黔娄安葬了父亲,并守制三年。
这也是忠孝两难之际,儿子选择孝的例子。
然而现在,学生们通过关注时事,发现又有新的问题摆在面前,那就是诸如《背影》一文作者那样的“铁路工程师”,面临忠孝两难全的时候,该选择孝还是忠?
铁路、火车,以及两者结合在一起的铁路运输,可以说是国之神器,为天子及朝廷倚仗,维持铁路运输、修建铁路、驾驭火车的技术人员们,可以说是在向天子尽忠,如同冲锋陷阵的将士那样。
这些技术人员、“工程师”,因为工作关系,必然不能长留家乡孝敬父母,那么他们可以为了孝而放弃忠么?
好像不行,因为铁路运输需要大量的人参与其中,而相关的工作,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需要具备大量的知识。
铁路运输,是一个涉及范围很广、很复杂的行业,各个技术岗位,就如同时钟的齿轮,少哪个都不行。轻则导致走时不准,重则让钟表停转。
朝廷需要铁路运输,需要无数人为了铁路运输而离开家乡、父母,忙碌在铁路沿线及各站点之间,这些人可以撂挑子不干么?
可以,因为朝廷又没说不许辞职。
但是,大家都辞职回家,谁来维持铁路运输的运转?
铁路运输是这样,火轮船运输也是这样,各类蒸汽机械的操作亦是如此,总不能大家都回家,让文武百官来开火车、火轮船吧?
这是新形势下的忠孝两难全,该怎么办?
总不能废火轮船、火车、蒸汽机吧?
今日报纸(早报)一篇文章《忠孝新解》,就提出这个问题,让聚在食堂吃饭的学生们议论纷纷,大家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忠孝新解》文章的作者认为,先贤们生活的时代,没有火轮船,没有火车、电报、蒸汽机,人们过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桑生活。
现在,时代不同了,日行千里的火轮船、火车,还有力大无穷的蒸汽机,以及神奇的电报,让天下局势大变。
工商大兴的时代,再用农桑时代的忠孝观来评价个人行为的对错,已经有些不合时宜,宛若刻舟求剑。
朝廷必然会修建越来越长的铁路,会有越来越多的火车行驶在铁路上,会有越来越多的火轮船航行在江河湖海,会有越来越多的蒸汽机械在各地投入使用。
这种时候,需要大量的人离家工作,为朝廷排忧解难,为天子尽忠,那么忠孝如何两全?
作者认为,如果一个人是家中独子,那就应该留在家乡奉养双亲,不要出门务工,导致两老无依无靠。
若是有兄弟,那么可以兄弟分工,一人留在家乡奉养双亲,尽孝,另一个可以外出务工,为朝廷开火车、火轮船、蒸汽机械。
然后这个人,要把工资的一部分汇(寄)回家,改善双亲的生活,这也是孝。
要知道,从事火车、火轮船运输行业工作的人,还有那些会操作各类蒸汽机械的人,其收入远高于一般务工者,拿出工资一半来奉养父母,足以让父母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
文章以《孟子》所写内容举例: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以此认为做儿子的看着自家贫穷而不出去赚钱,这就是不孝。
而既然要到外地务工,就是“客户”,官府为了更好的管理流动人口,必然要求这些人立户,那么,“父、祖在,子孙别籍异财”又有什么不对呢?
学生们觉得这篇文章说得很有道理,所以...
所以时代不同了,孝与不孝,真该有新解了?
学生们议论纷纷,即便用完餐,走在校园小路上,也议论着今日这篇文章所说内容。
从办公室出来的徐文远,看看学生们手中拿着的报纸,听着对方议论的内容,眉头紧锁。
《背影》一文见诸报刊之后,那些《明德律》原稿的拥护者们终于开始发动“反击”,今天的报纸徐文远看过了,《忠孝新解》的观点,他打算撰文抨击。
谬论!什么“刻舟求剑”,圣人之言永远也不会过时!
但是,徐文远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隐约觉得,再过不久会有更多的“新解”出现,那么,对方又会提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谬论”呢?
第六百三十七章 新解(续)
傍晚,私第,用过晚膳的徐文远,就着烛光看报纸,报纸属于(晚报),一般都是在下午出版,然后赶在宵禁开始前销售,或者送到订阅报纸的顾客手中。www.uu234.cc
有了晚报,读者们正好可以打发漫漫长夜。
因为烛光比不上日光那么亮,加上报纸字体较小,所以有些老眼昏花的徐文远在晚上看报纸时,需要借助放大镜,才能看清报纸上的字。
他看报纸,不仅仅是打发时间、了解各地的奇闻异事,还要看看有没有谁发表文章,反驳他之前发表的《民律出,忠孝亡》这篇文章。
前几日,有一篇《忠孝新解》的文章发表在早报上,徐文远看过之后,很快撰文投稿到报社发表,进行反驳。
算算时间,他觉得“对方”也该有动静了。
果不其然,徐文远在报纸的第三版看到了一篇文章,这文章就是他等候多时的“反击”。
文章名为《家国同构之新解》,很显然,这篇文章就是要针对徐文远先前的观点“家国同构,忠孝一体”进行反驳。
这篇文章要真是把徐文远的观点驳倒了,那就意味着《民律出,忠孝亡》这篇文章失去了威力。
所以徐文远很期盼,想看看这篇文章有什么歪理邪说,能够挑战绝对正确的“家国同构”。
文章作者,在开篇首先提到了《诗经小雅》中的一首诗《北山》,当然,限于篇幅并未将《北山》的全文列出来。
徐文远也觉得没必要列,因为只要是认真学过《诗经》的读书人,就该对《诗经》中的作品熟悉。
《北山》这首诗,是作者对于王事繁杂但劳役不均表示不满,其中有一段: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段话可以说广为人知。
现在,文章作者就对这段话进行分析,说就字面意思而言,这段话是指: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
但是,再加上“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结合全文来看,是另外一个意思。
认真学过《诗经》的人,都应该明白。
现存于世的《诗经》,其版本源自前汉,前汉时,鲁国毛亨和赵国毛苌合作,辑、注古文《诗》(诗经),为当时传世《诗经》的四个版本之一。
这一版本的《诗经》,别称《毛诗》,后来渐渐取代另外三家的《诗经》,成为公认的《诗经》正本。
又有学者为《诗经》做序(题解),分为大序、小序,大序别称《毛诗序》,如今的学子学《诗经》(《毛诗》),基本上都要接触《毛诗序》。
《毛诗序》注曰:“《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已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
对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毛诗序》注曰:
“此言王之土地广矣,王之臣又众矣,何求而不得?何使而不行?……王不均,大夫之使而专以我有贤才之故,独使我从事于役,自苦之辞。”
所以,《毛诗序》对于《北山》的解释是:此诗为作者针砭周幽王治国弊端的作品,是作者告诫执政者,要注意做事公正。
治国不能没有劳役,但是国土广博,官员众多(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君不能偏劳少部分人。
不能让少数人为了王事累得四处奔波,却有一些人不用办王事而在家享受清闲。
徐文远看到这里,大概能猜出作者想说什么,他将放大镜放在书案上,慢慢喝了一杯茶提神,随后捏了捏鼻梁,再拿起放大镜,继续看报纸。
文章作者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原义进行重申之后,点出时局:
皇朝国土广博,幅员之大前所未有;皇朝臣民众多,口数逾五千万,已近两汉人口之巅峰。
应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言。
又有满载大量货物、人员也能日行千里的火轮船、火车,有能够将消息瞬间传递到万里之外的电报,还有力大无穷的蒸汽机械。
以及所向披靡、四海之内无一合之敌的军队。
然后作者发问:这些机械,是千年前周幽王时所没有的,王事(天子差遣的公事)多了许多,朝廷该如何公平分配?
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学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农,作巧成器曰工,通财鬻货曰商。以前,王事由四民各自分工即可。
但是现在,电报谁来收发?
火车、火轮船、各种蒸汽机械,由谁来操作、制造、维护、管理?
修建铁路、疏通航道,需要用到大量的工程机械,需要用到猛炸药、烈炸药,这些设备和炸药,又由谁来生产?
是“工”么?
不是,因为这些新事物,光靠传统的工匠已经不可能操作、生产、制作,其涉及的知识之多,多到需要开设专门的学校进行教育,毕业的学员才能胜任。
那么,这些人是学以居位的“士”,还是作巧成器的“工”?
作者又举例:一台电报机,零配件有数十甚至上百个;一台蒸汽机,其零配件有数百个;一艘火轮船、一辆火车,其零配件有成千上万个。
各种新式机械,其所需的零配件要求之高、数量之多,根本就不是少数工匠靠着手工制作就能制作出来的。
生产这些零配件,要靠高精度的机床,只有机床才能大批量生产符合精度要求的各类产品。
文章作者引用有司公布的数字,对一个火车工场维持正常生产能力所需要的人数进行归纳,其中包括配套的各种工场、作坊及运输行业需要的雇员。
大概的数字,是五十万人,因为整个火车制造行业涉及到众多机械加工、冶金、润滑油、化工行业,所以涉及人员很多,还不包括煤、铁矿业的从业人员。
这只是火车制造,铁路的修建,需要专门的施工队伍,需要机加工厂生产铁轨、道钉,需要架设电报线路,需要伐木场提供大量的木材。
需要采石场提供大量碎石,需要化工企业提供大量防腐剂来处理铺设铁轨所需枕木。
由此,又牵扯到大量原材料供应行业。
若以铁路运输整体而言,还涉及沿线站点管理、护路养路,总体而言,涉及的雇工,超过一百万人。
这是陆地运输,加上火轮船的水路运输,又要更多人。
因为车、船都是用蒸汽锅炉做动力,都要烧煤,都需要机加工工场,所以铁路运输和火轮船运输业的从业人员多有重合,按照有司的初步统计结果,新兴的蒸汽动力交通运输业(水、陆),累计需要二百万人直接或间接参与。
这些人,从事的行业不同,既有分工生产,也有合作生产,一环扣一环,缺一不可。
徐文远放下放大镜,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些许汗珠。
文章作者的辩论思路和他之前想的不一样,对方不是引经据典,而是用数字来“恐吓”读者(他)。
“两百万人”这个数字,真的很“惊悚”。
两百万人,若大家都为了做孝子回家奉养双亲,朝廷去哪里找人来填补这个巨大的人数空缺?
作者的反问,徐文远一时间答不上来,他知道正如“家国同构”的观点不容挑战一样,朝廷是不可能废除火车、火轮船、蒸汽机械的。
而文章作者直接用了一个名词“工业化大生产”,来阐述如今的王事起了巨大变化。
朝廷(天子)为了实现相对公平的分工,势必要进行一系列的“变法”,才能有效维持“工业化大生产”,标准倒也简单,那就是量才而用,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奖惩分明。
天子之民,若是家中独子,就该回家孝顺双亲。
若有兄弟,那么兄弟之间相互分工,一人孝顺双亲,其他人外出务工,为王事四处奔走,用劳动所得的一部分供父母开销。
这样的分工、合作,难道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一千多年前的姬周时期,王事和农桑密切相关,但现在,王事之中除了农桑,还有工商。
农桑需要合作,所以需要家庭成员聚居,一起开荒、种地,一起开挖沟渠、水井以灌溉农田。
但工商不同,虽然也需要合作,但更强调分工,不需要大家聚在一起,譬如有了蒸汽抽水机,就不需要那么多人浇地,这些人,可以去做别的事情。
文章作者认为:家国一体,王事等于国事,但国事的构成变了,工商所占的比例大幅增加,百姓们要为工商而忙碌。
家国同构,国的结构没变,依旧是君君臣臣,家的结构也没变,依旧是父父子子,但是,既然国事的构成变了,强调分工及合作,那么家事的构成随之而变,强调分工及合作,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这种时候,还强调家庭要“同居共财”(合作),拒绝“别籍异财”(分工),那就是不利王事,形如刻舟求剑。
看到这里,徐文远放下放大镜,呆坐半响,再拿起报纸继续看下去。
他认为没人可以挑战“家国同构”的观点,而现在,挑战者确实没有挑战这一观点,反倒是运用这个观点,对细节给予“新解”。
然后反推过来,论述国事变化,家事也得跟着变化。
作者在文中对农桑和工商的生活状态做了区分,进而阐述“同居共财”和“别籍异财”的特点。
同居共财就是大家族聚居,子孙们一起生活、务农,一起照顾祖父母、父母,族人之间相互协助,一起对抗天灾,这就是农桑时代的日常生活特点,总体而言强调合作。
但是,如今工商大兴,粮价、布价持续走低,靠种地的收入,已经无法维持一个大家庭的开支,所以需要别籍异财,家族成员相互分工,适当合作,才能更好的生活下去。
长子(或嫡长子)、长孙(或嫡长孙),留在家乡,守着土地、祠堂,守着祖父母、父母生活,尽孝。
其他成员,可以在家务农,也可以外出务工,乘着工商业大兴的东风,在别处安家落户,靠着务工所得,一样能过上不错的日子。
再把一部分工钱汇回家乡,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吃得饱,穿得暖,这也是孝顺。
有了子女,可以送回家乡让父母帮忙照顾,既让父母含饴弄孙,又解了自己后顾之忧,情亲不断。
如今邮政发达,又有电报,亲人之间的联系方便许多,即便分居各地,也能相互照应。
朝廷挖运河、修铁路、开山辟石修官道,又清剿贼寇,保境安民,水陆交通越来越便利,越来越安全(相对),外出务工、定居的家庭成员,逢年过节依旧可以很方便的回到家乡。
家人团聚共叙亲情,族人们一起祭拜祖先,洒扫祖坟,祠堂香火不断。
家庭成员们即分工,又有合作,虽然别籍异财,但亲情依旧,怎么能说家庭就此瓦解了?
文章作者认为即便时局大变,但家庭依旧在,孝悌未曾变,兄弟、族人间若关系好,分居各地一样会相互帮忙,若关系不好,即便住在一起,除了终日横眉冷对,又能好到哪里去?
家事如此,国事亦如此,文武百官为天子牧守四方,若是忠心耿耿,即便身处边疆也会忠于王事,若为鹰视狼顾之徒,身处京师、天子脚下,也会兴风作浪。
作者举例,三十多年前,大象二年,贵为国戚的杨逆身处京师却谋朝篡位,同为国戚、出镇在外的蜀王(蜀国公)却能力挽狂澜。
这个例子不正好说明,聚居还是分居,并不是区分忠孝与否的唯一标准?
家国同构,国尚且因为住在一起的亲人不孝(不忠)导致差点倾覆,家,难道就能避免么?
徐文远看完整篇文章,外面已是夜色深沉,他看看烧得只剩小半截的蜡烛,又看看手中的报纸,良久,长叹一声:“果然是新解...”
对方的反击,依旧重申家国同构,也没有对忠孝一体进行辩论,只是让读者们认清楚一个事实:蒸汽机、火轮船、火车、电报出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朝廷不可能放弃以蒸汽为动力的交通运输,以及放弃各类新式机械,所以,需要大量的人离开土地、离开家乡,涌入大都会、城池、商埠,从事各类工商业活动。
这样的事实和发展趋势,决定了一味强调同居共财已经不合时宜。
想要维护同居共财、反对别籍异财的人们,要么解决至少两百多万人的就业问题,维持日行千里的交通运输能力,维持瞬息万里的消息传递能力,要么..
接受现实。
因为交通便利,邮政、电报发达,大家庭由同居变成别籍,不代表家庭成员之间的亲情就此消亡,孝悌依旧在,家庭成员之间,之前关系好的依旧关系好,之前关系疏远的依旧关系疏远。
所以,“民律出,忠孝亡”的说法,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回不去了
临近年底,家家户户忙着过年,门下省政事堂内,关于《明德律》的讨论也接近第一阶段的尾声,一场总结会拉开帷幕。www.uu234.cc
所谓第一阶段,是公布《明德律》草案,然后征集各方意见,自入秋以来,各方意见如潮涌来,围绕《明德律》诸分篇各条款的辩论也开展得如火如荼。
现在,到了总结的时候,相关意见汇总之后,会作为下一阶段修订律法的参考。
今日的总结会,与会者除了天子、三高官官及有资格出席政事堂会议的人员外,还有许多官员和学者,他们都是作为修订律法各方意见的代表,应邀出席这次会议。
国子监博士徐文远亦在其中,他之前发表的《民律出,忠孝亡》一文,代表了许多人对新律的看法,所以此次总结会,徐文远受邀参加。
又有许多在此次大辩论中持各种鲜明意见的官员及学者受邀出席会议。
如此安排,就是为了让朝廷更好的汇总各方意见,以便将争论的条款逐一落实,方便进行下一步的修订,与此同时,也是为了说一些不方便公开讨论的话题。
报纸上的辩论,无法涉及机密内容,只有在政事堂会议上,一些不会对外公布的资料,才会发放给与会人员翻阅,而《明德律》的编撰者们,就是要用这些资料,来进一步说服以徐文远为代表(之一)的反对者们。
此时,讲台前放着一台巨大的机器,宛若小房屋,徐文远看着手中资料,又看看这机器。
他不通机械,却能看得出这玩意是纺纱机,因为其中密密麻麻排列着大量纱锭,还有宛若蜘蛛丝般缠绕着的纱线。
手中的资料,证实了他的猜测:这是新型纺纱机,名为“走锭纺纱机”,为最新的改进型。
放在政事堂里的这台纺纱机,实际上是纺织学校的教学用机,翰林院大学士(工业领域)林有地,站在机器前,向与会人员介绍这台机器。
走锭纺纱机,精妙之处在于纱锭是会“走”的(有移动部件),当然,操作工也得跟着这移动部件“走来走去”。
走锭纺纱机最初诞生于黄州西阳,为水力驱动,一开始是麻纺机,能够同时运转三百个纱锭。
这种纺纱机,相对“旧”式纺纱机的优点有两个,一是运转的纱锭明显多了许多,二是纺出来的纱线既细又坚韧。
所以,走锭纺纱机被人发明出来后,很快便推广以及改进,既可以麻纺,也可以棉纺,许多织造司下属工场,都渐渐用上了这种新式机器。
经过数年的发展,最新改进型“走锭纺纱机”出现,这种新型机器以蒸汽动力驱动,每台机可以同时运转一千个纱锭。
这就意味着,一台机器顶得上一千个妇女用传统的手动纺纱轮(只有一个纱锭)纺纱。
受邀参加会议的代表们,如同徐文远一样,手里拿着资料,看着这台庞然大物,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纱锭,只觉有些难以置信。
按照林有地的介绍,如今全国各地,使用或者即将使用的走锭纺纱机基本型以及改进型,其累计的纺纱能力若以纱锭数量计,已经有四百万个纱锭。
这意味着,有四百万个家庭妇女被机器取代,告别了在家纺纱的生活状态。
男耕女织的生活,“女织(纺纱织布)”已经一去不返。
但是,新的“女织”已经出现,那就是各地纺织工场雇佣的女工,其人数逐年快速增长。
自明德元年以来,麻纺行业发展很快,与此同时,棉纺行业的增长速度更快,到了现在,根据织造司的统计,去年一年棉纺行业的营业额,已经超过麻纺行业营业额。
棉花的种植面积越来越大,尤其在陇右地区,棉花种植园数量及规模的增长速度,位居天下首位。
不过,棉纺和麻纺并不是简单的取代关系,棉纺虽然压麻纺一头,但两者却能共存,因为诸如苎麻布、麻绳等麻纺织制品,依旧有着巨大的市场需求。
中原各地麻种植历史悠久,虽然有不少地方改麻种棉,但麻田面积依旧在保持明显增长。
所以,中原的纺织业,有了棉纺、麻纺这两条腿的支撑,已经开始快速奔跑,由此造成了一连串的影响。
尤其是棉、麻的纺织,因为有了走锭纺纱机这种饕餮巨兽,不停的吞噬大量棉、麻,所以反过来刺激了棉田、麻田的开垦、种植,在此基础上又形成了巨大的用工需求。
各纺织工场,需要大量女工来操作越来越多的纺织机器,为此,工场主们给女工开出了平均每月超过两贯钱的工资。
一般情况下,一个成年男丁给人帮佣,月工钱不过一贯,而一个柔弱的女子,到纺织工场“上班”,稳稳每月收入两贯。
若是熟练女工,收入还要高。
所以,即便在纺织工场上班很辛苦、很累,容易落下胳膊易脱臼等毛病,又要长期在纺织工场吃住,依旧有许多人家让自家未婚女儿甚至已婚妻子到纺织工场上班,挣钱补贴家用。
当棉麻收获季节到来,就是纺织工场全力开工的时候,巨大的用工需求,以及丰厚的工资待遇(相对),如同磁铁一般,不停吸引大量外地百姓到纺织工场所在的城池、商埠定居。
各地纺织工场生产的棉布、麻布供不应求,经由火轮船、火车运往各地,甚至运抵海港,装船销往海外,蓬勃发展的纺织业,为各地纺织场主和织造司带来丰厚利润,也为朝廷带来丰厚的收入。
林有地以面前这台纺织机举例,说明纺织业给国家带来的影响。
这样一台纺纱机,价格可不便宜,除此之外,日常维护费用也不低,但订单依旧纷至沓来,原因就在于这种机器是摇钱树。
只要有充足的原料,只要蒸汽机的煤不断,这台机器就能一直纺纱,对于工场主来说,投一文钱到这台机器里,机器会吐出至少三、四文钱出来。
前提是产品卖得出去。
但这个问题没人在意,因为旺盛的市场需求,让纺织工场不愁自家产品的销路。
是兴旺的国内外贸易刺激了纺织行业的发展,其中,宛若无底洞的海外市场,让所有纺织工场主为之疯狂。
同样质量的一匹布,销往海外所得利润,至少是销往国内所得利润的一倍以上。
所以,周国的纺织行业靠海外市场赚钱,然后补贴国内市场,即让工场主赚到钱,也让国内百姓得实惠(低价买好布)。
兴旺的海贸,撑起了中原纺织业如今的规模,试问,朝廷能禁海么?
在场的代表们默默摇头,徐文远亦是其中之一。
林有地继续说下去。
周国的海贸,不仅对外销售茶叶、瓷器、丝绸、生丝,还销售大量手工业、工业制品,这些手工业、工业制品,需要大量的工场、作坊进行生产。
所以,这些工场、作坊需要雇佣大量劳动力,又要获取大量原材料。
由此养活了一大批人,纺织业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光有产品还不行,还得有低成本的交通运输方式,才能确保产品的运输、销售,那么,由贸易带动的货运需求越来越旺盛,火轮船和火车运输才有了用武之地。
火轮船和火车,想要动起来就得烧煤,烧煤就是烧钱,成本摆在那里,而要维持庞大的蒸汽动力交通运输网(水、陆),前提是有大量的货物需要运输。
只有这样,火轮船和火车跑起来才不会亏本,才能够实现盈利,才能长期运营。
朝廷当然需要火轮船和火车,但是,仅靠官员往来、军队调动,以及粮草的国事运输,根本就撑不起这么大的蒸汽动力交通运输网。
考虑到与会人员对于新行业的了解极其有限,林有地举了个例子:电报。
长安和岭南广州番禹已经通了电报,番禹发生了什么事,长安这边当天就能知道,所以,电报无愧于镇国神器之名。
但是,架设电报线路需要很多钱,维持这条电报线路则需要更多钱。
若一条电报线路的架设费用是一万贯,那么这条电报线路每年的维护费用,累计三年就抵得上造价。
也就是说,光靠朝廷的公务往来需求,根本就养不活长安到番禹的这条电报线路,于是,朝廷只能每年掏钱维持,等同于每三年就重新拉一条长安到番禹的电报线。
很明显,财政撑不起这么大的开支,所以,即便电报对于朝廷来说十分重要,却没有钱来维持。
那么,为何如今电报线路通往四面八方,而朝廷财政没有破产呢?
道理很简单,民间电报业务活跃,所以电报局收入丰厚,不仅抵消了电报线路的维护开支,总体来说还有盈余,累积数年后,甚至还能将修建电报线路的费用赚回来。
然而,发电报的费用不便宜,因为是按字收费,寻常百姓可没有闲钱来发电报。
林有地请大家翻到资料的某页,那里记载着有司统计的结果:民间电报业务,占比最大的类型,是“商务电报”。
所谓“商务电报”就是商业电报,各地的商人通过电报传递消息,而消息的及时与否,决定了买卖能否赚钱或者赚大钱。
此是其一,其二,因为期货交易所、股票交易所的出现,各交易所之间需要通过电报频繁的传递价格、交易消息,所以对于收发电报的需求很大。
其三,随着报纸行业的快速发展,各地报社通过电报来传递、获取消息,同样对于收发电报有着巨大需求。
正是民间对于电报的需求很大(期货交易的需求量最高),所以,快速增长的民间电报业务,养活了一条条造价不菲的电报线路。
正是有了这样的前提,朝廷才能以较低成本使用电报,维持电报线路运转,而不用担心财政被拖垮。
林有地说到这里,问与会代表,若朝廷之前真如一些人呼吁的那样,将投机性质很强的期货交易所关闭,由此造成的电报业务量骤减,以及由此引发的财政开支骤增,朝廷还用得起电报么?
代表们默默摇头。
这个道理很容易想明白,电报是这样,火轮船、火车、铁路也是这样。
火轮船还好,能走船的地方就能去,而火车要动就得有铁路,铁路的造价可不便宜,维护费用更贵。
如果没有大量的民间运输业务支撑,光靠朝廷的财政开支,根本就撑不住铁路运输的日常维持开销。
只有兴旺的贸易,带来货物大规模运输的需求,由此带来的利润,才能维持火轮船、火车日行千里的运输能力。
在此前提下,朝廷才能享受到蒸汽动力运输的便利和低成本。
换而言之,火轮船、火车、电报以及各类蒸汽机械,需要靠旺盛的民间需求来支撑,分摊成本,朝廷才用得起这些东西。
如果没有兴旺的贸易,工商业就发展不到如今这样的规模,并且保持势头继续发展下去。
工商业不活跃,就不会有巨大的货物、人员运输需求,那么,蒸汽动力运输(水、陆)的规模大不了,对于煤炭、钢铁的需求锐减,连带着冶金、矿业都会凋零。
林有地摸着身边这台庞大的纺纱机,颇有感慨的说:“这样的机器要出现并且得到推广,条件有三,其一,奇思妙想;其二,巨大的生产需求,其二,充裕的原材料供应。“
“只有朝廷推行并维护专利制度,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发明创造,若是以传统的管理匠户方式来管理技术人员,是不会有新式机器出现的。”
“只有需求量巨大的海贸,才会产生巨大的生产需求,工场靠外销赚钱,然后补贴内销,两个市场合在一起,产生更大的需求。”
“外销和内销,产生大量市舶税和商税,朝廷如今已离不开这些商税,而发展迅速的工商业,包括纺织业,吸纳了大量的劳动力。”
“如果这些劳动力在家务农,那需要朝廷分多少田地?如果这些劳动力没地种没活干,连自己都养不活,届时官府该如何安置?”
“朝廷已经发展工商业,必须继续下去,只有这样,才能获得更多的税收,安置更多的劳动力,以此支撑起火轮船、火车运输,支撑起越来越密的铁路网、电报网。”
“正如习惯了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出门坐火车、火轮船日行千里的人们那样,朝廷....”
林有地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台下的与会人员,深吸一口气,大声说:“朝廷,已经离不开火轮船、火车、电报还有各类蒸汽机械!”
“哪怕只是二十多年前的旧日生活时光,已经回不去了!“
“从来只有鞋子适应脚,断没有削足适履的道理,工商业必然大兴,与农桑并重,所以,律法宛若鞋履一般,必须适应时局发展,而不是让时局适应律法!”
林有地的声音,经过拾音器传递到电喇叭,音量放大之后,回荡在会堂之内,如同无形的锤子,击打着与会代表的心。
徐文远看着那台纺纱机,只觉心灵深处有什么东西碎了。
那是印在他心灵深处的一幕幕场景:田园牧歌,男耕女织,点缀在原野之上、鸡犬相闻的一个个村落,聚居着一个个大小家族。
夕阳西下,村落里炊烟袅袅,构成一幅幅美丽的田园风光,聚居在一起的家族成员,过着同居共财、团团圆圆的美好生活。
但是,伴随着蒸汽机的轰鸣声,这些场景开始渐渐碎裂。
身处会场的徐文远,面对可以同时运转一千个纱锭的纺纱机,和其他许多代表终于意识到,自先贤们的时代起延续至今(二十多年前)的田园生活,从明德元年开始,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朝廷不能没有火轮船、火车、电报、蒸汽机械,所以,往日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新的律法,是为维护新时代的秩序而诞生的,再用旧的观念来理解、分析利弊,只会是刻舟求剑。
第六百三十九章 准入制
数日后,门下省政事堂,有各方代表参加的讨论会正在召开,与会人员就《明德律》诸分篇的一些条款继续进行讨论,大家关注的重点,依旧是《民律》。UU小说
经过上一次的会议,原本认为“民律出,忠孝亡”的代表们,已经接受了“时代剧变,朝廷不可能回到过去”的现实,对于《民律》的抵触没有那么大。
但是,依旧对某些条款存在不同看法。
譬如,加强对“外国人”的管理,由此拟定了《外国人出入境管理条例》、《外国人定居管理条例》。
这些条例一旦实施,周国境内的“外国人”就不能随意迁徙、定居,要接受官府的管理,也不能随意出入各大都会和商埠。
“外国人”指的是非周国百姓的人,之所以用这个称呼而不是用“胡人”、“番人”,是因为国情。
譬如中原就有许多粟特人聚落,其祖先很可能于魏晋时就已经在中原定居,到了现在,许多粟特人都已经是大周良民,缴纳赋税,服劳役。
还有诸如王世充、骨仪、安吐罗这种高目深鼻外貌的官员,所以必须对于“非周国国民”有更严格的定义,于是“外国人”一词就用于律法上。
而《民律》中的《外国人出入境管理条例》、《外国人定居管理条例》,就针对“外国人”制定了许多管理办法,并且要加强管理机构及执法队伍的建设。
这就得增加财政开支。
一说到要花很多钱,许多官员都不由自主觉得“肉痛”。
许多人觉得,朝廷本来就有相应的管理规定,只是效果有些不好,若往后要加强管理对外国人的管理,最好的办法(最省钱的办法),就是把外国人拒之门外。
只允许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在边疆城池、港口等“口岸”居住,不允许外国人(使节例外)进入中原重要的都会、商埠。
不是官员、学者们排外,毕竟大家基本的胸襟都是有的。
他们是基于保密考虑:火轮船、火车、电报、蒸汽机械,这都是国之神器,万一被化外蛮夷偷学了去,岂不是会对皇朝构成巨大威胁?
这样的考虑不能说没道理,但是,宇文温觉得这种办法太简单粗暴,省不了多少钱,效果还差,甚至会产生负面影响。
往大了说,天朝上国,当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把外国人拒之门外,只会显得中原朝廷小家子气。
往细了说,防技术泄密,光靠限制外国人入境是防不住的,因为总会有内鬼,各类蒸汽机械势必要全国范围推广、普及,而普及和保密本来就两难全。
蒸汽机的原理,很难守得住,但是制作工艺的秘密却能守住,外国人即便知道了原理,没有制作能力,一样做不出来。
蒸汽机是这样,火车、火轮船和电报亦是如此。
当然,强化对外国人的管理总是没错的,中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厕所。
所以,宇文温应对的办法是细化管理,成立类似出入境管理局、移民局的机构,对来华外国人实行“准入制”:入境外国人必须通过严格审核,获得入境许可方可入(深入内地)。
入境后,无论是旅行、居住、就业或者从事各类活动,都要接受官府的管辖。
与此同时,全国主要地区要逐步普及警察制度,强化治安管理的同时,强化对境内定居外国人的管理。
还要对那些滞留于在长安、晋阳、邺城、洛阳等地的大量外国人进行甄别、筛选,该归化的归化,纳入民籍,履行国民的义务;
该办理“暂住证”的就得办理“暂住证”,不能让外国人处于“隐户”状态,白白享受在周国生活的各种便利,却不承担任何义务。
外国人要在中原经商、工作,同样需要“准入制”来管理,不然对百姓来说就是不公平。
宇文温欢迎外国人来中原,以便促进经济、文化交流,但是他不想让外国人成为拥有特权的特殊群体:官府管不了、不想管,百姓惹不起、不敢惹。
入境定居的外国人,不得长期聚居一处以至于尾大不掉;外国人在周国境内犯法,一律按周国律法处置。
外国人在周国就业、从事各类工商业活动,必须按规定缴纳税费,必须有合法身份,接受官府管理。
周国,决不能成为外国人的法外之地。
这就是宇文温打算立的新规矩,他身为天子,有众多“爪牙”,所以在政事堂会议上,不需要亲自出马,只需要通过两院学士或者谏议院平章、参政之口,就能把自己的观点“说”出来。
按照《民律》及其中的“外国人定居管理条例”、“外国人出入境管理条例”,宇文温要立的新规矩,首先是实行“四级地区制”。
一级地区:外国人可以自由进出、居住(相对)的地区,主要是那些贸易港、口岸城池,譬如广州番禹、交州龙编,以及河西走廊末端的敦煌、阴山北麓的武川等。
二级地区:外国人限制进出、居住的地区,这些地区属于“次级口岸”,譬如扬州广陵(对应海上贸易)、凉州姑臧和丰州绥远(对应陆地贸易)等。
三级地区,严格限制外国人进出、居住的地区,如长安、洛阳、晋阳、成都、西阳、荥阳等大都会或重要商埠。
四级地区,未经朝廷特别许可,不允许外国人进出、居住的地区,也就是除了前三级地区之外,所有的周国州县城池。
有了四种地区划分,就要有对应的管理制度,简而言之,就是逐级从宽到严。
那些向往华夏、想要归附的外国人,周国欢迎,这些外国人在一级地区向官府登记,官府会将其打散(按户),然后安置到中原内地各州县,不允许以部族形式聚居。
至于其他外国人进入周国,周国允许这些人在国内主要地区寓居,但要分类,根据目的可分为公务(出使)、经商(行商、坐商)、求学(官派、私自来华)、交流(主要是宗教僧侣)。
对于持不同目的进入中原的外国人(使节不算),居住期限和居住地各有不同,管理要求也不同。
这些外国人,经过登记后可以在一级地区内寓居,但要接受周国官府管理,一旦发生纠纷、治安事件,按周国律法处置。
若有外国人要进入二级地区,须得在一级地区官府办理“入境许可”,手持许可通过关防,进入二级地区城池,在当地官府处登记、办理“暂住证”后定居。
若想进入第三级地区,必须在二级地区的官府办理“签证”,获得“签证”之后,才能通过关防,前往第三级地区,在当地官府那里办理“暂住证”后定居。
手持“商务签证”的外国人,就只能在周国从事商业相关的活动;手持“留学签证”的外国人,就只能在周国从事学术活动。
如果发现有违反规定,无入境许可、暂住证的外国人在一级以外地区出现,视其情节轻重进行不同的处罚,或礼送出境、处以徒刑,严重者,送澳州开荒。
前三个级别的地区,全面推行警察制度,警察有权对可疑身份人士进行询问,一旦发现是非法入境外国人,可以立刻采取措施。
这一切,都需要朝廷投入人力物力财力,大家对于这样的投入能产生多少效果,议论纷纷。
但有一点,与会人员还是能够达成共识的:
朝廷大力清查隐户,严禁各地豪强大户隐瞒佃农户籍,同样也不允许外国人群体里出现隐户。
外国人进出大周国境,必须接受管理,想要享受在周国生活的各种便利和福利,可以,同样必须接受官府管理,承担该承担的义务。
第六百四十章 模范
下午,书房里,宇文温正在研究一座模型,此为新式里坊的模型,长安城内即将有坊进行相关改造,一旦改造完成,在坊的大小不变前提下,能够容纳的住户至少多了两倍。www.uu234.cc
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就只能让建筑往高处发展,将平房推倒修建楼房(三到四层),以容纳更多的住户。
之所以修建的楼房是三到四层高而不是更高,道理也很简单:作为模板的黄州西阳城,如今的城内居民楼就是三到四层楼高。
黄州西阳,总是走在时代的前列,在交通、建筑、教育、给排水等各个方面,都在摸索着更先进的模式,三到四层楼高、配备着先进给排水管道的居民楼,就是已经成熟可靠的民居新样板。
这样的居民楼为砖楼,水泥楼板,很坚固,墙体厚(相对),至少在关中地区能够做到冬天保温。
又兼具通风、采光,居民住在里面,还有阳台可以晾晒衣物,每一户有独立厨房以及厕所。
最重要的是,坊一级的给水系统足以保证整个坊内的居民楼有“自来水”(井水)供应,供应到户,每户还有专门的下水管,让生活污水得以排泄,而不是随意泼洒。
这样的新式居民楼,造价不便宜,维护起来成本也不低,如果按照不亏本的原则对外销售单一住房,寻常百姓根本就买不起。
所以,居民楼里的住房都是“廉租房”,修建廉租房的坊是为“廉租坊”,百姓每月缴纳租金就可以住着,户型有数种,分别适合三口、五口、七口之家居住。
一旁,协助宇文温摆模型的陈问:“可是,即便廉租房都住满了人,收的租金都不够廉租坊的日常维护开支呀,毕竟是廉租,租金高不到哪里去。”
宇文温点点头:“没错,光靠住户的租金,根本就维持不了廉租坊的日常维护开支,毕竟各类管道要维护,还有管理人员的工资,所以...”
他指着居民楼的一楼说:“所以,这实际上是商住楼,一楼是商业店铺,其租金,才是大头。”
“连这也学西阳呀?”陈笑道。
宇文温依旧点头:“当然,西阳是模范城市嘛,西阳实践出来的公寓式廉租坊可行,那么其他大都会就可以跟进,不仅是长安、洛阳,就连晋阳、邺城,还有广陵、成都,都会开始改造。”
黄州西阳的“公寓式廉租坊”,是新型的“模范坊”,类似于后世的商业住宅区,其基本结构,是把坊墙变成商铺,然后在其上多修建二到三层楼房,坊内也建起楼(公寓楼)。
商铺对外(坊外)开门,坊内除了公寓楼,还有公共空地及戏台,让住户们有活动的场地。
用商铺的租金来维持廉租坊的开支,而公寓楼的管理,等同于强化官府对居民的管理。
每一栋公寓楼,都有专门的管理员(不止一个),平日里负责处理住户的投诉、报修以及日常管理,所以管理员就会对住户的情况了如指掌。
住户要入住公寓楼,需要提交申请,审核通过后才可以搬进公寓楼,住进廉租房里,平日里进出公寓楼,都要经过管理员值班的大厅,那么,要是有外来不明身份人员,管理员很容易就能发现。
每栋公寓楼都有管理员,加上配套的坊内派出所,官府对于居民的管理力度,要比之前大幅提升。
住户的婚丧嫁娶,患病情况,派出所的户籍警都能很快掌握,无论是维护治安还是防病防疫工作,这都是极为有利的。
与此同时,“容积率”很高的“公寓式廉租坊”,还能吸纳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毕竟再这么发展下去,长安的常住人口翻倍都不是不可能。
宇文温简要说明了“公寓式廉租坊”的情况,这可都是黄州西阳的成功经验,陈越听越疑问就越多。
她还是觉得商铺的租金未必能撑起这种“廉租坊”。
宇文温继续解释:“这要看是在哪里,只要在工商业发达、人气旺的地方,商铺租金只会逐年上涨,断不会出现降租金都租不出去的情况,特别是长安....”
“长安的常住人口都已经过百万了,人气那么旺,怎么会担心商铺租不出去、这租金必然每年上涨好不好?”
宇文温对于“公寓式廉租坊”的好处可是很看重的,他觉得传统的里坊制度该改变了。
长安城是典型的里坊制城池,城内是棋盘布局,一个个矩形的坊,构成了长安城的宏伟规模。
这些坊大概有五个等级,每个等级的坊大小各有不同,但每个坊都宛若一个个村落,容纳着大量住户。
长安城的规模很大,但是,一道道坊墙把居民们隔离起来。
在“古代”,中原的城池都会实行宵禁制度,此时的长安也不例外,当宵禁开始时,城门落锁,各坊的坊门也落锁,大街上除了巡夜的队伍和更夫,不允许闲杂人等出现。
这个时候,偌大的长安城,仿佛分裂成一个个坊,而不是一个整体。
按照里坊制度,不同的坊承担着不同的功能,譬如风月场就集中在几个坊里,客人们想要花天酒地,必须在宵禁之前入坊。
邸店云集的“市”,夜里是不营业的,居民聚居的坊却不允许开设店铺,所以当夜间降临,即便是世界第一的长安城,其居民瞬间就回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状态。
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是,时代已经变了。
火车站已经出现在长安城里,这本该是工业时代才会有的建筑,若长安城内还是农耕时代的生活方式,简直是可笑至极。
宇文温觉得,如今日益兴旺的工商业活动,不停地冲击着原有的里坊制,朝廷既然要修订律法以适应新时代,那么,里坊制也得做出改变。
宵禁有存在的必要,但是每当夜幕降临、宵禁开始后,全城陷入“沉默”的状态,也该改一改了。
他计划将长安城内平民聚居的坊,慢慢改造成“公寓式廉租坊”,这样的坊保留着坊的形式,但是一楼商铺却可以对外开放,商业和居住混合在一起。
即便到了晚上,商铺愿意经营多久都行,反正住户分开管理,而坊内派出所的存在,加上巡夜队伍,足以让各坊之间“联防”,确保夜间治安。
届时,长安城的宵禁制度会逐渐放松,除了皇宫、官署及官员聚居区附近要加强戒备,城门依旧要关闭,平民生活的城区以及各个商业区,不会再有宵禁。
长安城内的居民们,不再受宵禁制度的束缚,丰富的夜生活,更能刺激商业、娱乐业的发展。
宇文温描述的美好前景,陈大概能从其语言中想象一二,但她还是有疑问:“总不能全城都是廉租坊吧?”
宇文温摆摆手:“当然不会,这得分层次...”
他拿出资料,给陈做讲解:“皇宫就不说了,共分五个层次....”
按照后世的地产概念,宇文温对长安城住宅区的阶层划分如下:高官、权贵,住处不变,依旧是传统的大宅院,其面积甚至可能大到占一个坊的四分之一。
中级官员或者豪商巨贾,住的是“独栋别墅”或者“联排别墅”。
一般官员,住的是“公务员小区”;有钱人,住的是‘高端小区“。
一般百姓,有点财力的,住普通小区,住房是“全产权”。
囊中羞涩的百姓,以及外来流动人口,住的是“公寓式廉租房”,对于房屋没有“产权”,每月交租金。
但不管是那种住宅区,官府对于住户的管理会更加细致,搭配上警察制度来维持昼、夜间治安,而不是仅仅靠简单粗暴的宵禁制度管理长安的夜生活。
当然,逐步取消宵禁制度的只能是各大都会和商埠,普通城池商业不发达,没必要搞新制度。
宇文温觉得,新时代的长安城,就该有新的面貌,未来工业国的首都,就得有工业时代的气质。
将来,每当夜幕降临,各条街道上的煤气路灯就会亮起,将夜长安装扮得璀璨夺目。
长安,天下第一的大都会,就该是一座名副其实的不夜城,为天下模范!
第六百四十一章 路线图
新年伊始,冰雪消融,尚书省交通部内,宇文温在会议室听取交通部官员对铁路建设现状的汇报,交通部尚书杨玄感首先介绍了关中铁路的建设进度。UU小说
一副硕大的路线图,挂在会议厅的墙壁上。
元日时,关中铁路西段(长安到歧州洛邑段)建成,前日,也就是元月十五日,西段铁路成功的进行了试通车,这就意味着关中铁路(东西走向)耗时两年多终于建成。
这条铁路,从西端的洛邑,到东端的渭口,全长近六百里。
相比黄亳铁路的建设速度(黄亳铁路如今北端已经延长到黄河南岸的滑县白马津),关中铁路的修建速度不算快,但考虑到黄亳铁路有大冶制铁所、利国制铁所“伺候着”,关中铁路的建设速度已经算是可以的。
六百里的里程,以当前火车的正常时速(客、货运),走完大概要十二个小时,也就是六个时辰。
若是以往,马车运货得走十天,步行得走半个月。
关中铁路西段建成后,从蜀地运来的粮食、货物,经蜀道运抵洛邑后,就可以用火车运抵长安,明显降低了运输成本,也节省了不少时间和人力、畜力。
来自陇右的货物,同样可以经由洛邑装上火车,运抵长安,而横贯陇右、连接兰州和秦州的铁路,历时两年建设,即将于今年三月建成。
待得这条铁路建成,再把秦州上封和歧州洛邑用铁路连接起来,从长安出发的人员、货物,可以经由铁路运抵兰州,反之亦然。
上封和洛邑之间的铁路,全程都在渭水峡谷穿行,从现在开始修建(东西对进),计划一年修好。
也就是说,一年以后,规划中的关陇铁路就能全线通车。
与此同时,连接长安和洛阳的铁路也差不多能建成通车,而洛阳和荧阳的铁路去年已经通车了。
从兰州到荧阳,两千余里的路程,通了火车之后,即便考虑沿线调度、会车、停靠,一趟列车走完全程不超过四天。
这是奇迹,就在三年多以前,没有人敢想象这会变成事实。
杨玄感作为交通部尚书,任内将近三年来,一直在修铁路,说到一年后就会通车的关陇铁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等关陇铁路通车(东端连接荧阳),再花五年时间让这条铁路向西北端延伸,经过凉州姑臧,抵达河西地区的西北末端敦煌。
“届时,朝廷若要对碛西用兵,兵马、粮草、物资调动十分方便,从长安出发,抵达敦煌,三千里路程,走完不过七十日,粮草消耗极低,人员和坐骑都不会消耗太多体力。”
杨玄感觉得最振奋人心的铁路工程,就是长安和敦煌之间的铁路,通车之后,朝廷经略碛西(西域)的成本大幅锐减,能够以较低的后勤消耗,投入更多的兵力。
届时,十余万装备火器的骑兵席卷碛西不是做梦,碛西诸国要么如于阗那样归附,要么被灭,城池成为周军的新据点。
到时候,西突厥的末日就要到了。
同理,东突厥也蹦不了多久。
杨玄感兴致勃勃的介绍河西铁路的路线勘测进度,宇文温看着铁路路线图,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一年加五年,就是六年,我还能活六年么?’
活到那时候,脑子还清醒么?
宇文温转念一想,若按着历史,唐玄宗快六十岁时,如愿把前儿媳杨玉环立为贵妃,日夜宠爱,比翼齐飞,从此君王不早朝。
“老李”那岁数都活力四射,玩儿媳玩得不亦乐乎,没道理我年纪比他小却精力不行嘛!
想到这里,宇文温精神头十足,看着河西铁路规划图,发问:“五年时间?会不会太仓促了?河西地区风沙大,地质结构怕不乐观,不能为了赶工,留下许多隐患。”
河西铁路这么重要,越早通车就越好,五年时间大家都觉得长了些,天子居然认为工期太短,杨玄感却不觉得意外:天子一向有耐心。
辽东之役后,天子硬是耐着性子等了十年,还“续约”,而不是急着灭掉高句丽,这么有耐心的皇帝,自古来都是少数。
也好,皇帝不好大喜功,臣子们办起事来就能有足够的时间“慢工出细活”。
杨玄感为了打消天子对河西铁路的疑虑,特地介绍起内情。
铁路的好处,大家都知道,所以,陇右地区的贤达们积极筹建铁路,河西地区的贤达们同样如此。
陇右地区的贤达们发动亲朋好友,向朝廷请愿修铁路,河西地区的贤达们同样如此。
所以,当兰秦铁路开工建设时,朝廷就派出勘察队伍,到河西去勘察地形选路线,河西各地强宗著姓积极配合勘查工作,要人出人、要力出力。
河西地区风沙大,于是大家积极献言献策,将那些能避风沙的地区都汇总起来,提供给勘察队,与此同时,还积极寻找煤矿、铁矿矿脉,要为铁路建设“添砖加瓦”。
两年时间,河西铁路的勘探、路线址工作顺利完成,而一些有开采价值的煤矿、铁矿,也初步探明了矿脉,再过得一年,新的煤矿、铁矿就能出矿,铁冶能够制作铁轨。
正好赶上河西铁路的修建。
而兰秦铁路修建时出现的煤矿、铁矿、铁冶,依旧可以为河西铁路的建设发挥作用,矿石和铁轨,可以用火车运往河西铁路建设工地。
不仅河西铁路要修,以兰州为起点、西海为终点的河湟铁路也会动工建设,这条铁路也已完成了勘察、路线选址工作,全长约七百里,一旦建成,西海地区就完全被朝廷控制。
宇文温看着厚厚一沓资料,听着杨玄感条理清晰的分析,很满意。
铁路的好处,已经广为人知,所以,上至朝廷大员,下至地方豪强,人人都盼着修铁路,积极性都很高。
朝廷没钱修铁路,采用官督商办的方式筹资修铁路,各方积极响应,所以不缺钱粮就缺铁,铁产量限制了铁路的修建进度。
关陇地区没有类似大冶制铁所、利国制铁所、舞阳制铁所这样的冶铁巨无霸,靠的是诸多小铁冶“众人拾柴火焰高”,所以铁产量始终有限,这一点,短期内无法克服。
河西铁路,六年后建成通车,已经是很乐观的结果,不过宇文温不急,他觉得即便自己看不到西突厥完蛋、朝廷全据西域的成就也无所谓。
这样的成就,让儿孙来拿又有何妨?
步子跨得太大,容易扯着蛋。
西边的铁路要慢慢修,这是客观条件的限制,东边就不一样了。
杨玄感让吏员换上一副新的路线图,其上描绘的铁路线图,是即将在夏天建成通车的徐莱铁路。
徐莱铁路全长大致为南北走向,南端是徐州彭城,北端是莱州黄城,中途经过胶州和青州(均为支线),是横贯青齐地区(后世山东省东部)的一条铁路。
该铁路全长一千二百里(主干线),计划用两年时间建设,所需铁料均由徐州利国制铁所提供,建成之后,河南、两淮的物资,可以汇集在徐州,然后经由铁路轻松运抵莱州湾.
支撑朝廷对高句丽发动的灭国之战。
如今是明德二十三年,明年,就是和高句丽续约之后的第三年,辽东今年已经可以自给自足了,所以,按照之前的计划,明年,就该彻底解决高句丽。
两国和约续的是十年,但随时可以撕毁,不怕找不到借口。
所以,徐莱铁路是为了这场战争而修建的铁路,从朝廷和高句丽续约前就已选定了路线图。
高句丽使者还在长安时,这条铁路就开始动工,进展顺利,今年夏天就能完工,再经过大半年的运营,到了明年年初,即可达到“全状态”,刚好赶上战争。
当然,这条铁路在战后依旧会发挥重要作用,让青齐地区与河南、两淮更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想着想着,宇文温干咳一声。
嚯嚯,等解决了高句丽,全家人坐火车去山东旅游也是不错的。
第六百四十二章 路线图(续)
“封禅?为何要封禅泰山?”
“不封禅的话,二郎去青齐做什么?”
“吃海鲜啊,不行么?东海之滨那么多海鲜...”
傍晚,寝宫,宇文温盘腿坐在榻上看铁路规划图,腹部微微隆起的尉迟明月则坐在榻边的椅子上看报纸,两人一边看一边聊天,聊的是徐莱铁路。www.uu234.ccwww.uu234.cc
再过两个月,徐莱铁路就要正式通车了,宇文温和尉迟明月提起再过几年,一家人去青齐转转,尉迟明月的第一反应就是夫君要去封禅泰山。
封禅泰山,是君王的一件大事,自秦始皇起,两汉的有为君王,譬如汉武帝,汉光武帝都曾登泰山,举办封禅大典。
尉迟明月觉得封禅泰山是证明皇帝威严最盛大的仪式,夫君作为一个大有作为的皇帝,早就该去泰山封禅,但宇文温听了之后却觉得莫名其妙:
无缘无故的,搞泰山封禅做什么?
我的政绩,需要靠搞这种大场面来证明么?
山东又不是只有泰山这个景点,我去胶州湾吃海鲜、冲浪不行么?
在宇文温的潜意识里,泰山不过是个旅游景点,当然他也知道封禅泰山的意义重大,但总觉得自己没必要搞。
“当然有必要呀,二郎功绩那么大...”尉迟明月说着说着就有些激动,宇文温赶紧劝:“好了好了,都怀上了,莫要那么激动。”
尉迟明月依旧追问:“为何二郎不想封禅呢?”
宇文温觉得和女人解释时局是浪费时间,直接抛出两个字:“省钱。”
这两个字直接把尉迟明月接下来要说的话堵回去,她实在想不明白,夫君明明那么有钱,怎么有时候扣扣索索得像个吝啬鬼。
想了想,她反驳:“省钱,那怎么宫里还吃鲜活海鱼?大老远从东海运来,这可不便宜。”
这反驳带着火气,宇文温瞥了尉迟明月一眼,看看那微微隆起的肚子,收回目光。
孕妇,脾气暴躁点、情绪易波动很正常,不止尉迟明月,去年秋天怀孕的陈,年底怀孕的陈,都不同程度变得“暴躁”起来,所以他不和孕妇计较。
“呐,你想想...”宇文温起身,坐在尉迟明月旁边,一手轻轻抚摸着爱妃隆起的肚子,慢慢说:“在内陆,鲜活海鱼可是奢侈品,寻常人家根本就消费不起。”
“但豪商巨贾消费得起,富贵人家消费得起,问题是皇家不带头消费,谁敢敞开了吃?”
“你想想,想想,你姊姊和外命妇们聊天,感慨....‘哎呀,长安什么都好,就是吃不到鲜活海鱼’,你觉得那外命妇回去后,是不是要把自家买的鲜活海鱼给扔了,以后再也不买了?”
尉迟明月想了想,点点头。
皇家都没有的东西,臣子家却多得吃腻了,这种事情传出去,碰到小心眼的皇帝和皇后,怕不是要搞事。
当然,她知道姊夫和姊姊不是那种人,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宇文温见说通了,继续分析:“鲜活海鱼销量锐减,谁还用火轮船装海水养着海鱼运到长安?咱们家要引领生活饮食新潮流,促进高端消费,所以该花的钱就得花。”
“冬天的暖气,夏天的空调,不都是咱们家带动起来的?这可是带动了一个产业哟!”
“再说了,商家靠着卖鲜活海鱼赚大钱,那么就能薄利多销,低价多卖些桶装腌制鱼,你看看,从去年秋天到现在,长安市面上销售的桶装腌制鱼是不是多起来了?价格是不是一直在降?”
尉迟明月点点头,因为报纸报道过,而且她记得一句商家们念叨的广告词:
今年过年不收礼,收礼就收腌制鱼!
这种恶俗的广告词,她听一次就想笑一次,但不可否认的是,去年年底,买鲍鱼(咸鱼,即腌制鱼)当做年货,成了长安百姓的时髦。
朝廷为了促进海洋捕捞业的发展,实行减免运费、税费的政策,所以才有了大量桶装腌制鱼销往内陆,在关中等内陆地区成为寻常可见的食品。
“呐,钱就该花到该花的地方去,咱们吃鲜活海鱼,可是按价付钱,没有强买强卖,树立了榜样,由此带动了整个行业的发展。”
宇文温耐心的解释着。
“去泰山呢?除了得个虚名,花出去的钱,能产生什么利润?还不如多修几里铁路,对不对?”
宇文温说着说着,指着尉迟明月手中报纸上的新闻:“你看看,兰秦铁路刚试通车,准备正式运营,客货车的车次马上就排满了。”
尉迟明月点点头:“对呀,我听外命妇们说,兰秦铁路建成,陇右地区一片欢腾,届时陇右地区的棉花、畜牧制品,能够以更低的成本运到关中。”
宇文温起身将自己看的铁路路线图拿来,展开给尉迟明月:“所以说嘛,钱不能乱花,好钢要用到刀刃上,朝廷修铁路,优先修那些水路通不了的地区。”
“陇右是这样,太行山东西麓地区也是如此,你看看,朔州到并州的铁路通车了,并州晋阳到太行山东麓的井陉铁路,月底也差不多通车了。”
“井陉线,全长四百余里,修了差不多三年总算修成,其西端是晋阳,东端是真定,真定位于河北大平原上,往南四百余里就是邺城,而这四百余里,年底就要通铁路。”
“届时晋阳和邺城,全长就可以用铁路连接起来,太行山东西两边的陆地交通,总算是有了质变。”
尉迟明月看着路线图,不由得为井陉线这条跨越太行山的铁路工程惊叹不已,宇文温起身,来回走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钱花到这里,才花得值,对不对。”
“这些年来,还有往后几年,朝廷都要修铁路,但财政支撑不了,所以得靠民间集资,靠官督商办的铁路公司来修铁路。”
“为此,朝廷制定了一揽子的铁路修建计划,分期实施,还得分期发行国债筹集资金,这计划宛若一张路线图,大家要按着路线图行事。”
“你想想看,若是这个时候,我搞什么泰山封禅大典,耗费国库大量钱粮,天下百姓,会怎么看?”
“人家肯定会说‘哟,皇帝没钱修铁路,有钱搞泰山封禅大典,这不是好大喜功么?’”
宇文温的细心解说,让尉迟明月恍然大悟,不过她还是为夫君鸣不平:“二郎做了那么多功绩,若不封禅泰山,岂不是..岂不是...锦衣夜行?”
宇文温笑着摇摇头:“我的功劳,不需要靠封禅泰山来彰显。”
“它们会随着一条条穿山越岭的官道和铁路,一片片新开拓的国土,一座座兴起的城池、港口,一个个贸易航线,融入天下百姓的记忆中...“
“这样的荣耀,封禅泰山可给不了。”
第六百四十三章 体系
傍晚,殿内,宇文温拿着小刀,走向面色凝重的张丽华,然后在食案前停下,一手去摸食案上碟子里放着的一个囊状物。
这囊状物为皮质,有皮囊水袋大小,冒着些许热气,宇文温用刀将其轻轻捅了个洞,一股热气随即从皮囊里喷涌出来。
张丽华很担心这玩意突然爆炸,拿着个团扇挡着脸。
宇文温坐在一旁,将小刀放在案上,然后给张丽华讲解眼前这道美食。
在河西地区,穷苦牧民没什么像样的炊具,平日里煮野菜羹倒也勉强,可是一旦要烹饪肉食,就会很麻烦,于是他们采用一种很特别的烹饪方式,那就是“石炙”。
炙,就是烤,也就是把肉架在火上烤,为一种常见的烹饪方式。
炙肉,配合着酪桨食用,是如今流行的饮食方式(北方)。
而河西地区的“石炙”,不是用火直接烤肉,要借助石块这种媒介。
首先点起篝火,把一些光滑的石块(譬如河里捡来的鹅卵石)扔到篝火堆里烧。
与此同时,宰杀绵羊,取出羊胃翻洗干净,再将羊肉剔骨切碎,和烧得滚烫的石头一起装入羊肚,扎紧羊肚两头,不让里面的热气漏逸。
由于羊肉在宛若皮囊的羊胃内受炙热石块的加热,产生大量热气,然后热气膨胀,将羊胃撑得鼓囊囊。
等得火候差不多,用刀尖或其他利器轻轻戳破羊胃、开口放气,直至羊胃不再膨胀,割开羊胃,同食羊肉和鲜汁,味道鲜嫩无比。
宇文温讲解完,眼前这原本鼓囊囊的羊胃也瘪下来,他用刀割开皮囊,内里的羊肉块散发出阵阵香气。
“呀,用了不少调料呢....”张丽华轻轻嗅一下,就嗅出些许不同寻常,“却不失羊肉的香味,做这道菜的厨师,是个烹饪好手。”
“那当然,五味斋凉州分号大厨的手艺自然是过硬的,这道菜,河西很多厨师会做,但要做得好,却不容易。”
宇文温说完拿起筷子,给张丽华夹羊肉:“赶紧的,趁热吃。”
他自己也吃了几口,满意的点点头:“人家正好到京城轮值,咱们这段时间有口福了。”
张丽华吃了一会,觉得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油腻,有感而发,问:“二郎,莫非这道菜要往南方推广?”
宇文温点点头:“没错,物离乡贵,菜肴也是如此,当然,前提是味道合当地人的口味,所以要进行适当的改良。“
“五味斋在各地有分号,各分号的厨师们会认真研究当地美食,然后加以改良,做出自己的风格,然后和其他分号交流。”
“接着,总号会居中安排,将各地美食在别处推出,以此彰显五味斋的不同之处。”
“在河西地区平平无奇的这道“石炙羊肉”,在河南可是大受欢迎,现在,大厨们琢磨出更清淡口味的“石炙羊肉”,准备在广陵分号推出...来来来,赶紧吃。”
张丽华见宇文温连做“餐饮”也做得如此认真,不由得感慨。
五味斋,据说是天子潜邸时创办的最早产业之一,发展到现在,全国各大都会和主要商埠都有五味斋的分号。
虽然看上去不算起眼(相对于许多皇家产业),但五味斋每年的盈利额却是很惊人的。
张丽华五味斋是皇后管着,将来是要由太子妃接管,可以说,这就是皇家产业中的主业之一,张丽华觉得若是说出去,大概没人相信五味斋会在皇家产业之中有如此地位。
然而,五味斋极其能赚钱倒是真的。所以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五味斋能这么“旺”。
她有见识,知道有些官员借助所谓酒肆、食肆来收取贿赂(在陈国时),然而以宇文温的身份,五味斋好像不需要具备这种“职责”。
面对张丽华的疑惑,宇文温笑道:“餐饮这行业,做到一定程度,就容易到瓶颈,瓶颈是什么呢?档次和特色。”
“你是知道的,大户人家,有权的、有钱的、有地位的,自己家里有厨子,有食材,有场所,可以在大宅子里招待客人,吃喝玩乐面面俱到,连住宿都包了。”
“这样的人家,根本就不会在外面的酒肆开什么雅间宴客,那样太丢人了。”
“所以,各地酒肆、食肆的大客户,主要是商贾,还有中低级官员。”
“这些人,有闲钱,有摆排场请客的需要,譬如官员之间私人性质的迎来送往,或者行商之间的人情往来,但因为种种原因,家中没有能力摆出上档次的排场。“
“也没有能力养厨艺高超的厨子,没能力收集各类名贵食材。”
“所以,高档酒肆就有了商机,当然,这种所谓的排场,不是什么仪仗方面的排场,主要在于菜色,还有用餐环境。”
“但是,高档酒肆那么多,大家都在用餐环境上下功夫,所以,最后能决出胜负的,就是菜色,菜色的档次和特色,决定这家酒肆能否突破瓶颈,超过同行。”
“然而,即便有了特色菜,却不能高枕无忧。”
“所谓特色菜,实际上很容易被人学去,而食材,实际上别人也能学去,毕竟各种山珍海味,又不是五味斋独有的。”
“那么,能够体现出菜肴独特性的方面,就是调味料和烹饪技术,也就是烹饪用到的厨具。”
宇文温越说越来劲,张丽华觉得这位不是在讲餐饮,而是在讲一座工场的运作,以及工场用的机器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五味斋各分号用的烘箱、烤箱,以及各类新式烹饪厨具,都是最先进的产品,所以,厨师们可以通过‘先进工艺’制作出别人学不来的产品。”
“五味斋的分号遍布各地,所以,能够汲取各地烹饪文化中的精华,学习各地独到的调味料调制方法,学习各式菜肴以及特色食品的制作方法。”
“甚至,还有专门的机构来研究各种特色调料的调配方法,譬如,豆腐乳...”
“豆腐乳好坏与否,和菌种有关,好的菌种,发出来的豆腐乳味道鲜美,差的菌种,味道就不行,甚至还会产生毒素,让人吃了之后会中毒。“
“又有发酵面食用的酵母,五味斋用的酵母也是最好的,还有不同的酵母品种,针对不同的面食,发酵出不同口感的面团,所以五味斋的面食,总是有着独特又难以模仿的风味。”
“与此同时,总号会定期组织培训,让各分号的厨师之间聚在一起相互交流心得、切磋厨艺、研究菜肴,互相学习,互相提高。”
张丽华听到这里,不由得正色,她没想到五味斋的运营居然有如此讲究。
宇文温介绍五味斋,仿佛一个推销员在介绍自己的产品:“五味斋一直能够推陈出新,推出各种菜肴,与此同时保持还能保持各类招牌菜的品质,但是,五味斋不会吃独食。“
“五味斋发明的各色菜肴,大部分会向同行有偿传授。”
“还包括各种调味料的配方、调配方式,包括各类发酵菌种的销售,这可是有专门的工坊制作的,质量有保证。”
“同理,五味斋用的各类新式厨具,包括烤箱、烘箱等,也有专门的工场制作,作为商品销售。”
“五味斋还接受学员培训,同行们可以派人来学,交钱即可。”
说了这么多,宇文温进行终结:“五味斋,不是一个单纯的酒肆、食肆,你可以把它看作是餐饮行业领头人,一个烹饪学校,以及标准制定者、烹饪器材推广商、烹饪技术研发机构,还是一个烹饪技术专利销售机构。”
张丽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五味斋的收入那么高,并不仅仅是做单纯的餐饮。”
宇文温吃了一块羊肉,回答:“那是当然,这可是最初的几家产业之一,在餐饮业的地位,和日兴昌在金融业的地位一样。”
说着说着,他有些小得意:“论财富,天下豪商没有谁敢说富得过日兴昌,论餐饮的品味,没有谁家的私厨,比的过五味斋!”
“这是集体对个人、机械化工场对手工作坊的碾压,所以,五味斋不需要仗势欺人,靠着过硬的厨艺、周到的服务、还有高大上的档次成为行业之首,无论哪个分号,都能客似云来。”
眼见着宇文温越说越离谱,吃个“石炙羊肉”都能扯到什么“机械化工场对手工作坊的碾压”,张丽华觉得自己刚才就不该问那问题。
想转移话题,宇文温却没上当,一个劲的说着:
“你不要看不起烹饪,道理都是一样的,同行们光是派人来品尝五味斋的菜肴,能完美模仿出来么?不行,因为五味斋的菜肴,是一个强大体系制造出来的。”
“想偷师的人们,根本就弄不明白调味料是怎么做出来的,不知道烹饪用的是什么厨具,就算偷了食材清单,也无法仿制出相同风味的菜肴。”
“蒸汽机也是如此,就算番邦细作学到了蒸汽机的原理,又能如何?没有冶金技术的支撑,没有精密车床加工,他们做出来的玩意,就是一个玩具。”
说着说着,宇文温嘿嘿笑起来:“你是不知道,这几年,各国派遣来中原的细作数不胜数,想要偷蒸汽机技术,想要偷火轮船、电报甚至火车的技术秘密。”
“不止海东诸国,东、西突厥,甚至还有罗马国、波斯国的细作潜入中原,但是,他们的细作就算过得了石塔西这一关,偷到了技术并且带回去,那又能如何?”
“没有基本的科、工体系,就算知道蒸汽机的原理,他们做出来的也只会是玩具。”
“没有百万人级别的工业人口,他们搞得出工业体系才怪!”
第六百四十四章 铁牛
上午,村庄外田地里,农民们正忙碌着,半大不大的孩童们跟着父母家人们下地,却因为干不了农活,于是在田埂边上玩耍。
一个货郎挑着担子从村子里缓缓走来,走在田间土路上,孩童们见着这位“大好人”,欢呼着跑来,围着货郎要好吃的。
货郎三十岁出头,身材消瘦,皮肤黝黑,是这片地区走村串户的常客,定期带来各类日用品,深受欢迎,所以村中男女老少都认得他。
眼见着一群孩子围着自己吵闹,宛若叽叽喳喳的麻雀,他拗不过,拿出几个纸风车,算是交“买路钱”。
小家伙们欢呼着追逐打闹,四散开去,货郎却没有继续赶路,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就在这时,轰鸣声起。
货郎循声望去,却见土路前方丘陵后,转出一个庞然大物来。
那庞然大物宛若马车,前轮小、后**,车前没有马,只有黝黑的机器。
机器顶部有高高的烟囱,烟囱里喷着浓烟,还发出吼叫声,整个车微微颤抖着,缓缓向他这边走过来。
货郎赶紧挑着担子转到路边,看着这个新式蒸汽机械靠近。
蒸汽机装上螺旋桨,就能够推动船只在河里航行;蒸汽机装上轮子,就能推动火车在铁轨上奔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而现在,小型蒸汽机装上轮子后,可以在坚硬的地面行走,是为“蒸汽车”。
虽然这蒸汽车的速度和人走路的速度差不多,但考虑到车身沉重,能和人走得一样快,已经难能可贵。
货郎坐在路边,和聚在身边的孩童们一起,看着这蒸汽车拖着一个小车缓缓前进,孩童们不住的喊着“铁牛来了,铁牛来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样的呼喊声,一直持续到这名为“铁牛”的庞然大物在他们面前十来步距离停下。
蒸汽车上的两名车夫跳下车,与步行跟来的几个男子一起,将小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在土路两旁田地里忙碌的农民纷纷围上来。
货郎也和孩童们围上来,看热闹。
又有一辆马车拉着煤缓缓靠近,蒸汽车上的锅炉依旧在烧着,有一名男子时不时拿着铲子从马车上铲煤,给蒸汽车的锅炉加煤。
几名男子从蒸汽车拖着的小车上卸下铁犁和粗麻绳绳,折腾了一番,就把这名为“蒸汽犁”的玩意布置好。
男女老少们围在蒸汽车旁,看着这“蒸汽犁”要如何犁地。
一名随车而来的男子,向闻讯赶来的村长介绍起“蒸汽犁”的使用方法,其他人则好奇的听着。
蒸汽机力大无穷,比牛的力气大多了,既可以抽水,让火车和火轮船动起来,也能带动各种机器。
那么,这种机器可以替代牛,拖曳铁犁耕地吗?
当然可以,但是要讲究方式。
蒸汽机很重,毕竟机体加上锅炉、水箱、煤仓,分量轻不了,即便装有车轮,在旱田里却很容易压出深深的车辙,行动十分不便,更别说在水田里移动。
所以,要想用蒸汽机来犁地,不能如赶牛犁地那样,需要把沉重的蒸汽机放在田边,然后通过绞盘和长长的麻绳与铁犁连接。
当蒸汽机运转起来时,绞盘跟着转动,然后通过麻绳拖曳铁犁,如此一来,不需要用畜力、人力一样能耕地(需要人把住铁犁的方向),此即为“蒸汽犁”。
当然,实际操作中,还需要架设一些简单但必要的“立滑轮”,以便蒸汽犁能够较为方便的调整方向。
此刻,布置好的蒸汽犁开始工作,大家听着蒸汽车轰鸣,看着车上绞盘缓缓转动,看着粗硕的麻绳紧绷,看着麻绳另一头明显移动的铁犁,不由得惊叹蒸汽机的“力大无穷”。
这些操作蒸汽车、蒸汽犁的男子,属于一家商社,这家商社如今正在长安周边地区推销蒸汽犁(出租),最近一段时间,就在这里展示蒸汽犁的“威力”。
效果当然是不错的,犁地的速度比牛快很多,犁的深度也很深,所以这种蒸汽犁别称“铁牛”,就是...
就是要烧煤,想来开销不小。
面对村长的疑虑,带队的掌柜哈哈一笑:“造不如买、买不如租,如今只是租,能花多少钱?整个村筹钱,分摊到各家各户,又能花多少钱?”
“让我们过来帮忙,几日功夫,就能把村子里的地犁完,花的钱又不算多...大家去长安城里务工,很快就赚回来了。”
“呐,如今长安通火车,煤价大跌,我们这铁牛吃得再多,煤钱加起来也没多少。”
“也不用你们来操作这铁牛,若是使用过程中出了什么故障,不需要村子负责,老爷子,你就一百个放心!”
说话间,蒸汽犁很快犁完一亩地,村长见村民们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抬手一拍大腿:“马掌柜,那就按昨日说的,我们村雇这铁牛了!”
那马掌柜应承一声,招呼着伙计们开工。
全力开动的蒸汽机,咆哮声大了许多,村民们有些畏惧,不由得离远了些,只有个别大胆的,还有那货郎,依旧站在这庞然大物旁,仔细打量着。
按照马掌柜的介绍,这玩意因为重,所以动起来不方便,于是一开始,给这蒸汽机装上轮子,用马拖着走。
后来大家觉得既然火车能跑起来,取代了马拉车厢,那么不如让蒸汽机来驱动轮子,省去畜力。
于是在不断的改进中,蒸汽犁的蒸汽机就变成了能动的蒸汽车,虽然走起来慢,犁地的时候却也方便许多。
到了地方,停好后,切换传动,让蒸汽机由驱动车轮变成驱动绞盘,于是就能拖曳铁犁耕地。
等同于文盲的村民,听马掌柜的介绍听得糊里糊涂,但货郎却默默点头,看向远处正在移动的铁犁,有些失神。
蒸汽船、蒸汽火车、蒸汽抽水机、蒸汽起重机,还有这蒸汽铁牛,力气大得很,吃煤就行了,不吃粮草,不会生病。
用牛耕地,平时得好吃好喝伺候耕牛,万一牛生病了,还得费心治,而一头牛从牛犊养到能干活,总得几年时间,但是,铁牛却不一样。
按照那马掌柜的说法,工场里制作一台铁牛,不过数月时间,故障率低,有什么问题换个配件就行,加上如今关中地区煤价极其便宜,所以用铁牛耕地比用活牛耕地划算。
当然,铁牛只能耕面积大的平地,对于地形的要求比较严。
但是,在大平原用起来就很方便,譬如在河北、河南地区,那些新型农场,用马拉轮犁和这种铁牛耕地,耕地效率又提升了许多。
马拉轮犁只能耕旱地,而铁牛还能够耕水田,将来铁牛在更多的地方推广,能省不少事。
想着想着,货郎想到多丘陵的家乡,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挑起货担,准备继续赶路,方才一个跟他聊天的商社伙计,跟上来,问道:“老李,你何时再来呀?我这几日都在这里呢。”
货郎回答:“后日,后日我来。”
“那好,给我带点东西呗。”
“嗯啊,你要些什么?”货郎和蔼的问。
“来几斤咸蛋。”
货郎点点头:“好,后日我....”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随后他额头上冒出汗珠。
商社伙计最后一句话,说的是高句丽语,而他,直接就回答了。
货郎把货担一扔,拔腿就往前跑。
那伙计见状,冷笑一声。
跑?你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石塔西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