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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糕羊     逆水行周txt下载     逆水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二十七章 明德少年欢乐多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火轮船船队正在航行,这些机帆两用的蒸汽船上,搭载着天子御驾及随行人员,从辽口出发,前往幽州燕津。顶 点 X 23 U S

    如今是深秋,结束辽东之行的宇文温,身处当中一艘船上,和儿子宇文维民、宇文维礼详谈。

    宇文维民、宇文维礼已达到这个时代男子从军的最低年纪,正如其他年轻人一样,血气方刚,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说起驰骋沙场,那叫一个神往。

    而现在,他们和父亲谈起汉末三国,确切的说,是《三国演义》中的故事。

    在两个“不正常人类”的努力下,章回体小说《三国演义》穿越时空来到这个时代,作者名讳依旧是“罗贯中”,因为“还原度”极高,所以《三国演义》很快就流传开来。

    宇文维民、宇文维礼是《三国演义》的忠诚读者,看得入迷,对其中的英雄人物及事迹烂熟于心,所以,现在和父亲讨论一个问题:

    刘先主入蜀,让常山赵子龙坐镇荆州,会不会更好些?

    赵云字子龙,银枪白马,智勇双全,那攻防兼备的“百鸟朝凰枪法”,打遍天下无敌手,长坂坡七进七出,单骑杀透曹军重围,护得后主平安脱险,其长坂坡救主的故事,可是脍炙人口。

    宇文维民、宇文维礼作为赵子龙的“迷弟”,觉得若当年是赵将军守荆州,断不会被东吴碧眼儿偷袭成功,如此来,刘先主三兴汉室便可成功。

    这种观点,让宇文温想起了“当年”,当年他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赵云的“迷弟”,也觉得刘皇叔若是让赵云守荆州,那就不会有后来的大意失荆州。

    为此,他还和好友们热烈讨论过种种可能,那种“中二少年挥斥方遒”的气势,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面对两个儿子几近于不容置疑的观点,宇文温决定采取迂回策略进行反驳。

    赵云是许多三国爱好者(年轻人)心中排前三的偶像,年轻、英俊、武艺高强又会动脑子兼之忠义无双,这就是爱好者心中赵云的形象,如果他直接和儿子说赵云这不行、那也不行,必然会激起儿子的逆反心。

    所以....

    “荆州,是刘先主起家基业,不容有失,赵子龙即便能当大任,却不是最优先的人选,你们知道为何?”

    不等儿子回答,他自问自答:“是因为桃园三结义,刘先主为长,关云长排第二,张翼德排第三,刘先主的左臂右膀自然是两位义弟,荆州如此重要,却绕过二弟、三弟托付他人,你让关、张二人如何想?”

    宇文维民先质疑:“可是,关云长过于自傲,这是性格弱点,果不其然为宵小所趁,刘先主不会不清楚义弟的性格,而张翼德勇则勇矣,坐镇一方不合适,所以不该赵子龙守荆州么?”

    “你们看到的是打仗,而刘先主考虑的是全局,镇守荆州要地非同小可,若舍文武双全的关云长不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信任义弟,那么,关云长除了以死明志,还有第二条选择么?”

    宇文温的说法,让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不知如何反驳,因为他们能理解父亲所说的意思。

    桃园三结义,三兄弟形同手足,兄长离家,却不让二弟或三弟留守,说轻了是另有任用,说重了就是信不过义弟。

    以关云长那高傲的性格,大概真的会以死明志。

    宇文温见儿子无话可说,又趁热打铁:“其实关云长败亡,关键不是被人偷袭荆州得手,若那国舅糜芳没有叛变,荆州局势也不会再不可挽回,你们说,事前谁能想到糜芳身为国舅,居然会投敌?”

    “糜芳糜竺两兄弟,早在徐州时,就大力资助刘先主,送兵马送钱粮,还将妹妹嫁给刘先主,从那以后即便颠沛流离、辗转四方也不离不弃,刘先主能想得到妻兄居然会在关键时刻投敌?”

    说到最后,宇文温开始带节奏:“你们有没有想过,糜芳为何会如此选择?”

    见儿子摇摇头,他回答:“性格,决定了一个人在关键时刻的选择。”

    “糜竺贵为国舅是没错,可当吴军突然压境时,他的选择只有两个,一个是竭尽全力守城,很大概率城破身亡,小概率守到关云长回师来救。”

    “另一个选择,就是投降保命。”

    “可能你们认为,只要主将整顿兵马,闭门死守,就一定能守到己方主力回师,然而,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如果这个主将,平日里对麾下将士不冷不热,甚至还肆意打骂,毫不怜悯,那么,关键时候他能调动这些士兵,和自己一起死守孤城么?”

    宇文维民见父亲看向自己,沉吟片刻,摇摇头:“不会,恐怕他还会担心部下献城,甚至用他的人头来换富贵。”

    “没错,这是一个很大的风险,还有,若主将刚烈,即便部下献城也宁死不屈,他同样不会做出投降的选择,譬如赵子龙,若是他孤军守孤城,你们觉得他会背叛刘先主投降么?”

    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几乎是嚷起来:“肯定不会!”

    “所以,那糜芳可能能力平庸,平日治军无方,意志软弱,所以到了关键时刻,一来没信心凝聚军心守城,二来胆小如鼠,生怕一不留神丢了性命,所以还不如开门投降保命。”

    说到这里,宇文温敲起书案:“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一个人到底可不可靠,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能知道,这一点,你们要谨记在心。”

    “不要看有人平日里对你笑脸相迎,体贴周到,就以为人家愿为你上刀山、下油锅,人心隔肚皮,你根本就看不出对方的笑脸之下真正的表情。”

    “识人之术,不是随便谁都具备,但是,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的,若此人言行一致,那至少说明对方是坦荡之人,若言行不一,你们自己就要多个心眼。”

    宇文温见儿子用力点头,继续说:“还有,对待身边人,要赏罚分明,不要随意打骂,不要随意羞辱,不要以为自己说什么别人都不敢违背就是自己厉害,若是到了关键时刻,譬如要孤军守城,届时谁会和你同甘共苦?”

    “平日不烧香,急时抱佛脚,有用么?糜芳若是平日里爱兵如子,想来他只要登高一呼,将士们都会心甘情愿死守城池,可平日里若把将士当奴隶用,关键时刻人家就能把你卖了。”

    “是亲戚又怎么了?人家面临生死抉择时,一样会为了保命而选择出卖你,你们一定要记住,光看关系远近来衡量一个人是否可靠,是很幼稚的想法!”

    宇文温今日和儿子说三国,不是闲得无聊,因为他发现两个“明德少年”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加上身处“中二叛逆期”,各种奇葩思想纷至沓来,让人听过之后哭笑不得。

    譬如之前,宇文维礼见皇宫侍卫着甲执勤很辛苦,便建议用除去甲叶的棉甲充场面,这种极其荒唐的主意,居然是苦心培养的儿子口中说出来,宇文温真是差点无语凝噎。

    他见儿子对三国故事感兴趣,就顺水推舟用三国故事来给儿子上教育课,让儿子明白处世之道不是非黑即白,让儿子意识到善待随从的意义。

    说到善待随从,宇文温又问:“你们可知道,齐王高澄是怎么死的?”

    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点点头,异口同声回答:“是被府里膳奴砍死的。”

    “齐王高澄在重兵环绕、侍从如云的府邸里,居然被区区膳奴砍死,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可人家就是死的这么窝囊,怪谁?”

    “你们要记住,无论贵贱,睡觉时都不可能睁着眼睛,你不想哪天暴死,就好好善待自己的身边人,真要觉得不妥,该调走就调走,不要打骂完接着驱使,若对方恶向胆边生,铤而走险和你同归于尽,那不是倒霉么?”

    宇文温希望儿子多个心眼,不要被旁人的花言巧语弄得昏头转向,不要到了关键时刻被人卖了还目瞪口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宇文温不可能护着儿子一辈子,所以希望儿子们“情商”高些,所以趁着坐船时间多,适当对两位“明德少年”进行“思想再教育”。

    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生于明德年间,如今还年少,所以是“明德少年”,他俩自出生时起就是皇子,长于皇宫,不像几个兄长那样自幼长于西阳,所以和普通士兵、百姓接触得很少。

    进而不太清楚民间疾苦。

    即便宇文温一直努力让儿子们接触外面的世界,但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不可避免的“纨绔气”较重,接人待物和几个兄长比起来,少了一些人情味和体谅,多了许多自以为是。

    “明德少年”认为,世上之所以有穷人,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你穷因为你懒”;

    南中、辽东大开发,官府花了许多年时间,不停地劝导百姓去新天地开荒种地,他们认为此举太婆婆妈妈了,应该强制移民。

    反正官府会准备好相应物资,又不是让百姓去送死。

    电报线拉起来太慢,许多电报线架设时,沿途住户多认为电报线坏风水,极其不满,动辄到官府请愿希望线路绕道,须得地方官府不停地解释、做工作,他们认为官府表现太软弱了,对付刁民就该用武力。

    “明德少年”认为东、西突厥就是马匪,无非规模翻了百倍而已,可官军兵强马壮,又有火铳、火炮、猛炸药,还有火轮船支撑后勤,所以官军没道理按兵不动。

    早该来个百万大军扫荡草原,一了百了。

    他们认为,奴仆就是奴仆,就该任劳任怨,延伸开来,士兵就是士兵,听从命令理所当然,军队出征在外,主将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砍柴做饭也好,站岗放哨也罢,做不好就该罚。

    至于奖赏,你又没有冲锋陷阵、先登的军功,还想要奖赏?

    带兵就得铁石心肠,所谓慈不掌兵嘛!

    这几日,宇文温和儿子详谈多次,得知儿子们的种种奇葩观点,百感交集,千言万语汇集到嘴边,就变成一句:明德少年欢乐多。

    儿子还年轻,未经历练,不食人间烟火,不通人情世故,所以表现有些“中二”,他能理解,但这样下去可不行。

    如果不及时加以正确引导,不接受该有的历练以通晓人情世故,儿子将来的性格必然是刻薄寡恩。

    若是一辈子做富贵宗室倒也无所谓,可万一遇到变乱,这种刻薄寡恩的性格,可是连命都保不住:你这么无情,谁愿意给你卖命?

    其实包括太子在内的几个儿子,也曾“中二”过,也曾有各种奇葩言论,尤其那“穷是因为懒”的调调,让宇文温听了之后十分恼火。

    不过随着年纪增长,还有宇文温特地给予的差遣,儿子们经过多年历练,已经成熟了。

    现在,两位明德少年如此“欢乐多”,宇文温觉得是时候安排一些事情给儿子们做,不然成日里脱离实际想入非非,搞不好就会走上“错的不是我,是世界”的绝路。

    差遣好派,但要让两位处于叛逆期的少年心甘情愿领差遣,还信心满满要把差遣做好,这可得讲策略。

    于是,宇文温设了个套...问了个问题。

    一个关于军属的问题。

    军属,指的是军人的家属,宇文温的问题是,朝廷若为了稳定军心,规定将士阵亡之后,其配偶不得改嫁,此举是好是坏?

    改嫁,在这个时代是很正常的事情,改嫁的寡妇不会受到太多舆论压力,可一旦涉及到军属,争论就来了,这种规定到底好不好,即便是朝堂诸公都争不清楚,更何况两个毛头小子。

    一听到“阵亡军人遗孀改嫁”,两位“明德少年”的嗓门瞬间就大起来:

    “当然不许改嫁!哪有改嫁的道理!将士们为国捐躯,结果未亡人改嫁,儿子也跟别人姓了,日后牌位前连个烧香磕头的男丁都没有,宛若孤魂野鬼,这太让人心寒了!”

    宇文温对儿子们的反应早有预料,又问:

    “不许遗属改嫁?莫非要让年轻的未亡人守数十年的寡?军人沙场征战难免出意外,如此一来,小娘子们可不愿冒风险和普通士兵成亲,可想而知,士兵们要娶亲,付出的代价会渐渐增多。”

    “父亲,这没什么难的,当地官府可以强制寡妇或者大龄女子嫁给士兵嘛。”

    如此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到处都是破绽,破绽多到宇文温都不知道该怎么找切入点进行反驳。

    “你们确定士兵们喜欢大龄寡妇,不喜欢待嫁的年轻小娘子?”

    “有女人就行了呗,还不用请媒人说媒、备聘礼,有什么好挑的?”

    “噢,这样啊,你们又不是士兵肚子里的虫,怎么知道人家想什么?”

    听到这里,宇文维民和宇文维礼不服气,立刻表态:“那,父亲给孩儿差遣,孩儿去打听!”

    “好,一言为定!”

第五百二十八章 错觉

    傍晚,燕津,权做行宫的驿馆里,宇文温一边整理资料,一边和尉迟明月交谈,谈话内容,当然是宇文维民、宇文维礼要领差遣之事。www.uu234.net

    尉迟明月觉得儿子宇文维民年纪还小,未经历练,恐怕无法胜任观察使一职。

    她觉得儿子无端端去观察什么“军心”,实在有些勉强,对此,宇文温不以为然:儿子观察之后总结出什么结论倒是其次,通过做事情锻炼自己的能力,这才是最重要的。

    儿子不知人间疾苦,那就让儿子多到基层走走,让儿子接触普通士兵,听听对方的心声,了解对方的生活。

    效果如何,不得而知,宇文温只负责创造机会。

    如果儿子还是不以为然,依旧认为“穷是因为懒”,那就“再来一次”。

    “长于深宫,不知民间疾苦,那么为人处世就会有问题,他们会有一种错觉,以为别人对自己恭敬有加是理所当然,殊不知人家对他恭敬,不过是看在我的份上。”

    此时没有外人,所以宇文温不介意和家人说一些掏心窝的话,他总是会先走一步的,所以儿子们迟早有一天要自己面对世态炎凉。

    “我们家能有今天,那是无数人齐心协力的结果,不是因为我们的血统高贵就让别人来拥戴,而是我,能够为大家带来利益“

    “带来什么了利益?打仗能打胜仗,做买卖能赚大钱,赏罚公平,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大家觉得认我做主公有前途,所以才会用心用命。”

    “所以,许多人效忠的对象只是我,不是我的儿子,人家服服帖帖,是敬畏我,不是敬畏这几个毛头小子。”

    “若不想清楚这点,他们就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天潢贵胄,所以去到哪里都能横着走,这种心态不改,很容易吃大亏。”

    眼见着宇文温话越说越多,尉迟明月赶紧端茶到面前:“二郎莫要上火,喝杯茶润润喉。”

    “你莫要以为这是小事....”宇文温喝完茶,继续说:“防微杜渐,我不把他们的错觉捏碎,让他们认清楚现实,以后闯大祸,谁来善后?”

    尉迟明月听到这里,有些急:“怎么就说到大祸了嘛,孩儿们觉得侍卫辛苦,想让他们减负,哪会出什么大事。”

    “你看看你...”宇文温说着说着,揉了揉太阳穴:“那好,我且问你...”

    “宫中侍卫执勤、站岗,礼仪性质为重,所以,穿个二三十斤重的铠甲在身上,是不是就像聋子的耳朵摆设?”

    尉迟明月还没说话,宇文温接着说:“好,铠甲是摆设,纯粹增加负担,就改穿没甲叶的棉甲,那么长矛分量也不轻,要不要一并省了?”

    “佩刀挂在腰间,一挂就是大半日,虽然分量不算重,但百步无轻担,能省则省,不如挂个空刀鞘?”

    “如此一来,你觉得宫里的侍卫会是什么状态?无甲,无长兵,搞不好还没佩刀,这种时候,万一有刺客暴起发难,侍卫怎么抵挡?”

    尉迟明月觉得这种说法简直就是强词夺理,她不认为会有刺客可以突破皇宫外围,进入宫内核心区域行凶。

    宇文温见爱妃一脸不服,差点就脱口而出“你忘了天理教攻打紫禁城的事?”

    天理教攻打紫禁城,这是发生在清朝中期的事情,在这个时代当然不会有人知道,宇文温无法用这件事来做论据,所以选择另一种说法。

    “会不会有刺客摸进来,这先不说,就说纪律,若一家工场,东主仁慈,觉得工人们迟到、早退无所谓,穿不穿工作服无所谓,是否按照规定操作机器无所谓,你觉得工人们还会遵守工作纪律?还会对东主有敬畏之心?”

    “奖惩制度形同虚设,有人会用心做事?怕不是渐渐偷懒、混日子,还勾结外人,倒卖工场产品、机器配件。”

    一说到工场管理,尉迟明月就来了精神,所以她瞬间理解宇文温的意思:

    “那....侍卫们的职责是保卫皇室,最重要的就是遵守各项制度、纪律,而是否能克服不适穿戴铠甲、手持长矛、腰挂佩刀,其实是个工作态度问题?”

    宇文温点点头:“没错,一个纺织工进入工作场所,按规定,必须身穿工作装,戴工作帽和袖套,为的是什么?防止衣物、头发、袖口被机器绞进去,避免身体受到伤害,甚至被机器绞死。”

    “这既是工作制度的要求,也体现了工人的工作态度,若一个纺织场,纺织工们寻常打扮上班,你看在眼里,难道不会认为这家纺织场管理混乱、迟早要完么?”

    “道理都是一样的道理,皇宫侍卫,要承担保卫职责,那么披坚执锐就是必然,不能说不舒服、累就可以不执行。”

    “若皇宫侍卫逃避穿戴铠甲兜鍪,偷懒不拿长兵,甚至连佩刀都省了,这在有心人看来,就是宫禁松弛,而这些侍卫,不堪任用。”

    “如此一来,本来没有的心思就有了,本来不会出现的刺客,也会出现,而真要有刺客持械闯入宫中,你认为这些懒散惯了的侍卫,能挺身而出么?”

    说到这里,宇文温加重语气:“侍卫们多为贵族子弟,将来大多要从军,带兵打仗,而一个军人因为想偷懒就逃避穿戴铠甲、兜鍪以及携带武器,这算什么?”

    “主将可以偷懒,那么部下、士兵是不是也可以偷懒?上梁不正,下梁自然就歪了。”

    “再说皇宫,若是寻常毛贼闯入宫里,侍卫们再窝囊,也能仗着人多把对方制服,可若是有人集结死士搞突袭,你确定这些侍卫能挡得住?”

    宇文温知道“历史”,所以不认为皇宫是绝对安全的地方,清嘉庆年间,天理教攻打紫禁城,紫禁城的防御如同虚设,所以天理教徒轻而易举接近皇宫核心区域,差一点就得手。

    而在此之前,就有闲散人员接连两次混入紫禁城,发动了独狼式的刺杀行动,惊扰御驾,让嘉庆帝颇为狼狈。

    皇城的防御如纸糊一般,禁军、侍卫纯属混日子,“上班”点个卯就开溜,没开溜的就躲懒打瞌睡。

    他们觉得铠甲重,索性取下甲叶,让棉甲变成布衣;觉得长枪、腰刀带在身边负担大,就空手执勤,大家都在偷懒,都在混日子等“下班”,结果面对一个手拿菜刀的布衣刺客,百余侍卫差点就如鸟兽散。

    要知道,当时皇帝就在身边,而最后制服这奇葩刺客的侍卫,还被对方砍了几刀,身上鲜血淋漓。

    如果这些侍卫着甲、带着武器,何以能让那临时起意要搞一个大新闻的业余刺客逼近天子?

    这还是对付刺客,万一有类似玄武门之变的政变爆发,宇文温都不敢想象一帮空手、无甲侍卫要如何守住宫门,为他争取时间。

    他不想给尉迟明月造成什么困扰,放轻语气说:“在六郎他们看来,皇宫绝对安全,所以侍卫们着甲就是多余的负担,然而,着甲与否事关纪律,既然要讲纪律,就得牺牲人情味。”

    “在工场上班,要守纪律,该穿戴什么就得穿戴什么,不能任由工人觉得麻烦就不穿,宫里的禁卫制度同样如此,不能因为体恤侍卫,就任由侍卫怎么方便怎么来。”

    “侍卫们辛苦,所以就可以不着甲?然后长矛沉重,所以能偷懒不拿?佩刀挂久了累,所以就挂个刀鞘?那好啊,宿卫皇宫很辛苦,大家就回家睡觉去吧?”

    “我们的儿子,很幼稚,不认为这样做有何不对,因为他们潜意识认为,皇宫就是安全的,所以那些繁文缛节应该简化。“

    “优渥的生活,让他们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认为自己目前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都可以是一辈子享受的。”

    ”当然,不是说他们能力不行,是因为长于深宫,天天见到的都是卑躬屈膝,笑脸迎人,所以不知人情世故,不知利害关系。”

    宇文温说了一通,尉迟明月算是明白自己儿子存在的问题,那就是幼稚,所以,是时候到外面去历练历练,好歹知道人间疾苦。

    两人说了许久,见宫女端来饭菜,于是转到食案边,边吃边说。

    昨日,宇文温一行抵达燕津,准备在燕津住几日再继续旅程,而现在,能够陪着宇文温用膳的人,就只有尉迟明月。

    这一次,宇文温前往辽东巡视,留太子在邺城监国,顺便照看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宇文温带着其余家眷乘船去辽东,一来一回,除了尉迟明月,其她佳丽都晕船了。

    最容易晕船的杨丽华不说,平日里乘船都不会晕的其她人,都不同程度晕船,所以现在就只有尉迟明月活蹦乱跳,能陪着宇文温聊天。

    宇文温难以理解为何一母同胞的尉迟姊妹会有如此体质差异,不过对于大家陪着他辽东巡视而遭了罪,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吃着吃着,叹了口气:

    “本来以为大家一起出海是件很高兴的事情,结果你们都晕船,真是遭罪,以后还是在江河里行船吧。”

    尉迟明月闻言安慰:“别呀,妾陪二郎出海嘛。”

    “那怎么行,就你我,把其她人留在岸上?一家人,就该众乐乐,我看,以后再出去,去丰州就不错,地方大,空气好。”

    他这么一说,尉迟明月问:“不是说草原上不太平么?再去那里,突厥可汗怕是要起心思了。”

    宇文温闻言笑了笑,放下筷子:“他倒是最好起心思,不然就这么左右为难的,怕不是日夜长吁短叹,弄得要折寿。”

    忽然说起草原上的事,当然是有原因的,宇文温在辽东时,得太子通报,说草原上发生了一些事情。

    事情发生在秋天,一开始并不复杂。

    周国和突厥(东突厥)大兴边贸,中原商人入草原做买卖,和各突厥部落一来二往的混得脸熟,于是开始放贷,让手头紧的突厥部族首领也能充分享受中原的各类产品,譬如茶叶、丝绸等。

    数年下来,中原商人在草原的放贷业务做得风生水起,于是免不了有各种经济(债务)纠纷。

    今年入秋时,一个放贷的中原商人,因为欠债的突厥部落首领不还钱,也不还利息,于是带着人上门要说法。

    俗话说得好,向别人借钱时是孙子,等钱到了手,要债的人就是孙子,要讨债,可不容易。

    上门要说法的商人,其实是打算软硬兼施,狠话要说,动手那是要尽量避免的,结果债务人突厥部落首领不知道哪根筋抽抽了,不吃这一套。

    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放话: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敢拿,那就来拿。

    说着话的时候,部众里三层、外三层将大帐围了起来,很明显,对方就是要赖账。

    债权人若不处理这种刺头,其他欠债的人必然有样学样,于是一起简单的债务纠纷,开始产生摩擦,然后“摩擦生热”,闹出人命:双方都死了一些人。

    出了人命,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双方都自认为苦主,于是不依不饶。

    这突厥首领有一帮亲戚,于是前来帮助“苦主”讨公道(赖账)的部落聚集起来,而这些部落的首领,基本上都欠着中原商人的钱。

    债务人联合起来了,那么债主们当然也要联合起来。

    周国之前筹建了官督商办的“瀚海贸易公司”,作为领头人,组织中原商贾在草原地区展开贸易活动,如今名下“注册商家”的“合法放贷业务”遭到暴力侵犯,公司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于是,公司的“保安队伍”和突厥部落发生冲突。

    冲突升级,那几个抱团赖账的突厥部落,打算汲取千年来的宝贵经验,要在茫茫大草原上和讨债者玩捉迷藏。

    结果风骚走位还没开始,就被公司的“骑马保安”突袭得手。

    伤亡惨重的突厥部落首领,哭喊着找大可汗始毕可汗主持公道,说中原人欺人太甚,欺凌汗国子民。

    与此同时,瀚海贸易公司的使者也来到汗庭,痛斥某些败类欠钱不还、故意破坏两国友好关系的恶劣行径,请求始毕可汗主持公道。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然而那几个部落首领硬着脖子说没欠钱,或者说已经把债还清了,是中原奸商伪造借契,骗他们按手印。

    瀚海贸易公司的使者表示:公司做买卖讲的就是“信誉”,白纸黑字的借契,上有汉文、突厥文两种文字做了说明,又有红彤彤的手印,还有其他人作见证。

    连这样的借契都要否认,不是故意赖账是什么?

    可汗若是认可这种做法,那双边贸易就做不下去了。

    瀚海贸易公司得周国朝廷授权,全权“代理”与东突厥边贸事宜,公司使者以区区商贾身份,威胁中断双方边贸,其可信度有多少?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始毕可汗信了。

    所以,赖账的部落倒了霉,至于这些部落在和瀚海贸易公司发生冲突期间遭受的损失,自然是活该。

    毫无疑问,始毕可汗的妥协,对于其威望有些许影响,即便始毕可汗面上和颜悦色,心中恐怕已经问候中原商人祖宗无数次了。

    尉迟明月知道这件事,所以才有方才一说。

    对此,宇文温不以为意,因为他本就“心怀不轨”,就是要让瀚海贸易公司找机会搞事。

    对于债务人来说,摆脱债务的办法当然就是赖账,如此一来,必然和债主发生冲突,这是经济(债务)纠纷。

    但经济纠纷很容易激化,于是流血冲突不可避免,不过这是放贷的商人和举债部落之间的摩擦、冲突,以东突厥一方来说,为了这点破事就和周国翻脸导致边贸中断,很不划算。

    数年来,蓬勃发展的两国边贸,让突厥贵族们过上了好日子,他们不需要南下抢劫,就能获得大量奇珍异宝,还有充足的铁锅、食盐、茶叶、瓷器、丝绸供应,心态自然就慢慢变了:

    既然打不过周军,那么这样的局面为什么不持续下去?

    大贵族们不愿意为了几个赖账的小部落和周国断绝边贸,所以始毕可汗即便心里不爽,也得顺从“民意”。

    那么,宇文温就要打“擦边球”,不停地试探对方的底限,让瀚海贸易公司利用各种经济纠纷搞摩擦。

    此即“纵使一年不将军,不可一日不拱卒”。

    若用“很黄很暴力”的说法,那就是要让东突厥国内产生一种错觉:我(周国)就是在外面摩擦,不进去的。

第五百二十九章 借鸡生蛋

    夜幕下的邺城闪烁着无数灯光,点点光晕映照出如柳絮飘落的雪花,行宫里,太子宇文维城正与太子妃韦氏一起研究账簿。m.www.uu234.netwww.uu234.net

    帝后到辽东巡视,所以宇文维城留守邺城监国,处理寻常政务,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都在忙,而太子妃韦氏则暂时为姑婆(婆婆)监督皇家产业的日常运营,同样也很忙。

    现在,夫妻俩琢磨账簿,当然不是为了做买卖赚钱,宇文维城是想看看瀚海贸易公司是如何从草原赚大钱的。

    瀚海贸易公司成立不过数年,和两洋贸易公司一样,是官督商办的大型商社,同样从事“外贸”,不过两洋贸易公司主营海贸,贸易对象是海外番邦,而瀚海贸易公司的贸易对象是草原上的部落。

    确切来说,瀚海贸易公司目前的贸易区,主要是东突厥汗国控制下的草原地区,而西突厥汗国控制的地区,目前尚处于“待开发”状态。

    但即便如此,成立不过数年的瀚海贸易公司,其营业额增长速度之快,让人不由得错愕:远没有中原富庶的草原地区,怎么就有如此之大的“利润空间”?

    这个问题也让太子宇文维城困扰,所以今日见着太子妃在对账,对的正好是和瀚海贸易公司有关的账目往来,所以起了兴趣,想要“一叶知秋”。

    皇室是瀚海贸易公司的大股东之一,韦氏参与对皇家产业的管理,所以对瀚海贸易公司的赢利方式有些许了解,她担心夫君无法从繁杂的账目往来中看出想要的答案,于是开口讲解。

    草原和中原不同,物产贫瘠(相对),各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不过一年四季都会在几个季节牧场放牧,年复一年循环游牧。

    这样的生活状况,导致各部落居无定所,以部落为团体生活。

    如此一来,许多部落缺医少药,普通牧民生活艰苦,一旦遇到“白灾”、“黑灾”,就很容易死人。

    生活不易,遑论定居一处开展手工业、采矿,所以草原各部落手中的金银较少,相互之间的交易,多是以物易物,相互换取自己所需的物资。

    即便草原部落急需中原出产的各类制品、但对方的支付能力有限,能拿出来交换的物品,多以牲畜、毛皮以及草药为主。

    这样的支付手段,根本就撑不起逐年快速增长的贸易额,所以,瀚海贸易公司的盈利方式有些特别。

    每到春夏之交时,瀚海贸易公司组织大量商队进入草原,各商队用车驮着茶叶、绸布、酒、铁锅及各类日用品,和部落做买卖。

    买卖以赊销的方式进行,商队抵达各部落的宿营地,先把商品赊销给对方,当面以货物折算成牲畜、毛皮的数量,先不收取。

    到了秋天牲畜膘肥体壮时,商人会抵达对方的驻地,按照账本上的数字,收取牲畜、毛皮和畜牧产品。

    这种赊销方式,涉及到买卖双方对货物价值的评估,需要借助一种等价物来完成,而规定尺寸(重量)的“茶砖”就是这种等价物。

    茶砖,顾名思义,就是外形像砖一样的茶叶,是以茶叶、茶茎经过蒸、压等工艺加工而成的砖形茶叶,耐存储,易运输。

    在边贸口岸丰州,茶砖的定价大概是一贯钱,而在草原,一块茶砖约等于一张羊皮,或者一头牛犊。

    中原商人以茶砖为等价物,向草原部落折算实物货款,换得的牛犊等牲畜,并不马上带走,而是做好记号,让原主继续饲养,过得三、四年,等牛犊长大,商人再来取。

    这样一头牛运回中原销售,售价在四、五十贯左右。

    若当初选定的牛犊等幼畜夭折,商人会选定欠款者现有成年牲畜来抵债,所以怎么都不会亏。

    可以说,商人花了三、四年的时间,用一贯钱的成本,获得四五十贯钱的收入,若除以年份,每年能赚至少十贯,以本金一贯计,利润近十倍。

    牛可以这么处理,马、羊同样如此,无非是利润不同罢了。

    而这三、四年时间里,商人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每年都可以和草原部落做买卖,所以从第一次做买卖的四年后,就能做到财源滚滚来。

    这种买卖方式,实际上游牧部落是以替人放牧作为支付手段,换取中原商人手中的茶砖、绸布、盐等日用品,而这之间的“利润增长”,实际上来自于中原。

    中原商人用一贯钱的成本,让游牧部落为自己养数年的牛、马、羊,然后将长大的牛、马、羊运回中原,利用草原和中原之间的牲畜价格差来赚钱。

    所以,支付能力差的游牧部落,依旧能让瀚海贸易公司赚到大钱。

    韦氏的解释简单明了,宇文维城听过之后,很快便得出结论:“这就类似于借鸡下蛋?”

    韦氏点点头:“嗯,也可以这么说。”

    “这法子倒是简单,不过破绽也大....”宇文维城沉吟着,眉头紧锁:“一旦对方赖账,那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韦氏又点头:“所以前段时间,瀚海公司得知有部落居然敢赖账,二话不说便组织队伍去讨债,还到汗庭那里要说法,官军的反应都没那么快呢。”

    “是啊...比官军的反应都快....”

    宇文维城感慨着,总算是再次体会到何为“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

    少说都有数倍利润的边贸,谁要敢搅和,足以让参与边贸的豪商、豪强们发狂,甚至都不要朝廷动员,这帮人自己就会组织亡命之徒去“立规矩”。

    宇文维城觉得有这帮人如此“上心”,朝廷在西北边疆的负担就少了许多...

    感慨之余,他见韦氏欲言又止的模样,问:“赚钱的方法应该不止一个,是不是还有别的手段?”

    “嗯,是...就是放高利贷。”

    宇文维城听了之后喃喃:“高利.....贷....那些部落一沾上,几辈子都还不完...”

    高利贷祸国殃民,可若是对外使用,他不知该说什么,良久,长叹一声:“要在草原上放高利贷,必然要有突厥贵族协助才行吧。”

    韦氏回答:“对的,必须收买贵族,才能确保放贷后对方不敢赖账...”

    参与边贸的突厥贵族,从双方贸易中大捞好处,同理,中原商人向草原部落放高利贷,这些突厥贵族也分一杯羹,一起发财。

    所以,这些突厥贵族也认为那些试图赖账的部落“是可忍孰不可忍”,是活该。

    正是因为如此,东突厥的大可汗就只能“顺从民意”,面对无官无品的瀚海贸易公司使者的威胁,只能答应“主持公道”。

    瀚海贸易公司笼络突厥贵族一起“割羊毛”、从普通部落身上赚钱的做法,让宇文维城觉得真是犀利,商人逐利,经过如此引导,居然成为朝廷经略草原的一番助力。

    中原各地,对于牲畜及牲畜制品的需求几近于无底洞,不要说牛、马,就是关中地区每年消耗的羊肉都是巨大的数字,所以,这种借鸡生蛋的买卖还能持续很多年。

    再这么下去,草原就会成为周国的牧场,各部落成为中原商人的牧民,放养大量牛羊,供应中原的巨大需求。

    是这样么?

    宇文维城不这么认为。

    父亲说过,你可以看不起对手,但不代表对手行事真的会蠢到事事如你意。

    突厥的草原、部落沦为周国的牧场、牧民,还可能会欠下几辈子都还不完的债,突厥大可汗能忍?

第五百三十章 借人头一用

    午后,前日抵达邺城的宇文温和太子宇文维城闲谈,谈着谈着,就谈到了一件事:《三国演义》里,曹操借人头一用的故事。www.uu234.net

    《三国演义》已经提前出现,宇文维城对这本小说很熟悉,所以父子俩才有了讨论的基础。

    话说汉末天下大乱,淮南袁术得了传国玉玺,随即登基称帝,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丞相曹操便起兵讨伐袁术。

    某日,小粮官王向曹操告急,说军中粮草短缺,若不想办法,就快撑不下去了。

    曹操便让王以小斛盛粮发给士兵,王担心这样做会激起将士不满,曹操不以为然,说暂且这么办,若出问题,他自有良策。

    王按曹操意图办事,小斛盛粮发放,此举果然引起将士们怨声载道。

    王心中不安,得曹操秘密召见,结果对方是借他人头一用,以安定军心。

    将士们得知是王私下里克扣军粮,如今被砍头示众,欢呼雀跃之际,都说丞相英明。

    曹操“借人头一用”的故事,未见正史记载,是《三国演义》中的故事,这故事衬托出曹操的奸诈,却不会引起太多争议,因为这首先符合书中曹操“乱世奸雄”的人设。

    其次,这种手段在现实生活里很常见,所以大家都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宇文温举了个例子:黄州一家商社的东主准备裁员,裁员目标是商社创业肇始就在为他打工的几个老伙计,这些老伙计年纪大了,拖家带口,用起来没有年轻人好用,所以要滚蛋。

    东主却不直接赶人,而是让掌柜想办法。

    掌柜便向伙计们说因为计划要在交州开分号,需要人去当地长期驻守,打理分号事务,随后安排这几个上有老下有小的老伙计去。

    这几位哪里能长期离开黄州,更别说拖家带口去交州,便向掌柜求情,问能不能换几个年轻些、或者尚未成家的伙计去。

    掌柜一脸无奈,说开分号事关重大,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种关键时刻当然要依仗你们几位老伙计。

    进退两难之下,这几位只能辞职,东主闻言“大惊”,极力挽留,奈何大家去意已决,东主无奈之下,宴请这几位老伙计,表示要“好合好散”。

    席间,东主喝着喝着伤感起来,说当年要不是有大家帮忙,我这小店哪能做起来,如今局面打开了,本想着大家一起享福,结果...

    还说掌柜操持产业不易,要从全局考虑,处事必须严格,所以我也不好强令他怎么怎么的,大家还请见谅。

    东主如此有情有义,几个老伙计感激涕零,大家即便要怪,也只会怪掌柜不近人情,绝不会有人说东主卸磨杀驴,把老伙计赶走。

    东主和掌柜,一个做好人,一个做恶人,就类似于曹操“借人头一用”。

    引申开来,官场也是如此。

    这道理,宇文维城明白,宇文温随后话锋一转:“你觉得,突厥贵族和中原商贾,哪个是东主,哪个是掌柜?”

    宇文温的提问意有所指,宇文维城很快答道:“突厥贵族当然是好人东主,而中原商贾,自然就是可恶掌柜了。”

    “为何如此说呢?”宇文温明知故问,宇文维城便将心中所想一一道来。

    如今,瀚海贸易公司和东突厥汗国的买卖做得红火,中原商贾大赚特赚,而突厥贵族也从中分了一大杯羹,吃得满面红光。

    双方合作赚大钱,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但这局面并不是没有隐患,那就是被剥削的普通部落和牧民,不满情绪会日渐增加。

    这些牧民,为了从中原商贾手中换一块价值一贯钱的茶砖,不但要将一头牛犊作为货款交出去,还得为对方免费饲养这头牛犊数年,直到长大成年。

    这期间,牛犊若夭折,损失也得牧民自己扛,期限一到,得让中原商贾从自己的牛群里挑选一头健硕的成年牛。

    对方只是用一块价值一贯的茶砖,就能在三、四年后从自己手中牵走一头价值四、五十贯钱的成年牛,稳稳地赚大钱。

    而自己辛辛苦苦忙碌三、四年,承担所有的风险,到手的不过是当年的一块茶砖。

    草原上的牧民,也许没什么见识,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迟早会意识到这种买卖的极度不公平,于是心中不满渐渐滋生。

    与此同时,中原商贾在草原放高利贷,沾上高利贷的部落和牧民,几乎可以肯定几辈子都还不完,于是大家变成中原商贾的变相奴仆,一年忙到头,都在忙着还债。

    可想而知,随着瀚海贸易公司的买卖越做越大,草原各部落的不满情绪也会与日俱增。

    一旦这种情绪再也压制不住,那么先前和中原商贾合伙赚钱的突厥贵族们,就要借人头一用了。

    他们会隐去自己和中原商贾勾结、一起吸血的事实,煽动各部落对中原商贾的仇视,进而仇视中原朝廷,待得“民意汹汹”,发动战争的时机就到了。

    只要一打仗,自己欠下的债务就能一笔勾销,不仅如此,若能攻入中原花花世界,其收益可比在草原上放牧牛羊大得多。

    宇文温听到这里,反问:“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突厥大军拿头来跟中原的火炮、火铳、棱堡打?突厥人又不是没见识过中原火器的厉害。”

    “父亲,他们当然知道火器厉害,也知道如今朝廷经营河套有方,所以,真要翻脸打仗,正面肯定是打不过的。”

    “但是,这不妨碍他们浑水摸鱼,不断挑动各部落的仇视情绪,增加各种不确定风险,以此来要挟瀚海贸易公司,获得更多的好处。”

    宇文维城越说声音越大:“还有,他们也可以收买中原商贾,甚至收买边军将领,关键时刻就能派上用场。”

    “关键时刻是什么?就是中原不稳甚至内乱,这时,他们就可以用这些被收买的中原商贾作内应,用高官厚禄引诱边军将领归顺,然后靠着这些将领掌握的火炮开路,扫荡中原。”

    以中原商人为内应,筹措各类物资,又想办法将那些掌握火炮技术的中原军队收为己用,于是,即便己方身处边疆,也一样有机会入主中原。

    这样的事情,历史上发生过,宇文温见儿子的见识已经达到了新境界,十分高兴,又问:“那么,依你之见,边贸利大于弊?”

    “不,父亲的布局十分高明....”宇文维城小小的恭维了一下,接着说:“朝廷经营河套有方,官军兵强马壮,又有火炮、火铳和堡垒群,所以对方目前绝对不敢主动翻脸。”

    “这反倒是朝廷的机会,瀚海贸易公司可以利用各种经济(债务)纠纷,不断搞摩擦,逼那些突厥贵族做妥协。”

    “妥协多了,他们的威望自然就大减,若不妥协,只能选择翻脸,但他们又不好翻脸,所以,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朝廷甚至不需要出面,就任由瀚海贸易公司不断在草原上搞摩擦,一步步将突厥贵族逼得无路可退。”

    “到时候,突厥的大可汗,既要想办法安抚普通部落的熊熊怒火,又要应付咄咄逼人的瀚海贸易公司,还得照顾小可汗、贵族们的各种利益,焦头烂额之下,保不齐就昏招迭出。”

    “届时,朝廷的机会就来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因果报应

    临近中午,相州州学图书馆阅览室内座无虚席,年龄各异的读者们正安静的看书,阅览室里除了翻书时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出现的咳嗽声,几乎没有别的声音。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阅览室一角,微服出宫的宇文温正在看书,书名《神灭论》。

    这本书的书名很霸气,是一部惊世骇俗的著作,作者范缜,为萧齐、萧梁时期人。

    范缜在这本著作里,对“神不灭”的说法进行驳斥,用的还是一套完整的理论来论述“神灭”,可以说此人是南北朝时期的无神论者。

    范缜不仅认为“神不灭”是谬论,还认为佛教的因果报应说是无稽之谈,对当时朝廷(主要是南朝萧梁)上下以及世家大族沉迷佛教进行抨击,认为梁国佞佛必然会祸国殃民。

    简而言之,范缜对佛教的那一套不以为然,认为所谓佛祖根本就是假的,从年轻时起就不断和佛门信徒辩论,是有名的反佛者。

    范缜向来就有反佛言论,随后将自己的理论汇总,于是有了《神灭论》。

    此书一出,朝野哗然,不要说崇佛几近走火入魔的梁帝萧衍极度不快,达官显贵还有世家子弟都对这位的“奇谈怪论”大加批判。

    待得确定范缜没有疯,梁帝萧衍特地为此颁发《敕答臣下神灭论》,有高僧将其传抄,让王公朝贵传阅。

    那高僧又作《与王公朝贵书》,细数范缜在书中对佛祖大不敬的言论,于是激起有识之士的“义愤”,许多显贵运起响应,又有当世文学家著文反驳,口诛笔伐,要把《神灭论》批得不名一文。

    范缜对此毫不示弱,遂将《神灭论》改写成宾主问答体,共设三十一个问答,同时沉着应战,和无数佛门信徒论战,最后谁也辩不倒他。

    许多人都劝范缜,说他本来就和皇帝(萧衍)有旧,若能“知错就改”,皇帝会很高兴,然后前途一片光明。

    范缜对此不以为然,他认为佞佛祸国殃民,认为佛家的因果报应就是扯谈,自己何错之有。

    代价就是仕途止步,晚年坎坷。

    宇文温不信佛、道,所以对范缜这种孤身一人挑战时代价值观的勇气很佩服,哪怕《神灭论》理论上会对“君权天授”一说有影响,他执政后也让这本著作正常出版。

    毕竟,当年梁帝萧衍再讨厌这本书,也没有将其列为**,宇文温觉得自己没理由害怕什么。

    他要避免天下佞佛之风复起,知道光靠严令禁止是行不通的,所以需要依靠有力的理论武器,《神灭论》这种有着完整理论体系的无神论著作,就是不错的选择。

    佛教起自天竺,在汉时传入中原,于南北朝时期得到快速发展,原因有几个,其一就是中原的原生宗教道教介入政治,为他人所用,引发数次大规模民变,导致统治者极力打压。

    其次,天下大乱,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不能独善其身,所以无论贵贱,心中都惊恐不安,极度需要精神上的归宿,外来的佛教正好符合要求。

    佛教大兴,一是顺应时势,二是佛教的宗教理论有很强的自洽性,也就是能够自圆其说,所以那些弘法的僧人才能快速发展信徒。

    要从“文”这方面来对付佛教,只有类似范缜的《神灭论》等无神论著作,才能直击佛教的理论要害。

    宇文温以前是不知道范缜这位奇人,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得知这位的事迹,不禁为其辩才佩服不已。

    南朝萧齐永明年间,范缜就以讥讽佛教而出名,当时虔诚信佛的宗室、竟陵王萧子良,召集一群佛门信徒与范缜展开了一场论战。

    萧子良问范缜:“你不信因果报应,那么世间为何会有富贵贫贱之分?”

    范缜答道:“人生如同树上盛开的鲜花,虽然每朵花都是同时开放,然后随风飘落,但有的花瓣落在干净的厅堂里,留在筵席上;有的花瓣则飘到院子一隅,掉进厕所中。”

    “殿下就犹如留在筵席上的花瓣,下官就是落于厕所中的花瓣,贵贱虽然不同,但哪有什么因果报应呢?”

    萧子良对此不以为然,但驳不倒范缜这番有理有据的答辩,以至于词穷。

    又有佛门信徒太原名士王琰,以儒家孝道为武器,向范缜发难:“范先生,你竟然不知道自己祖先的神灵在什么地方,真是不孝啊!”

    范缜则反问:“王先生,你既然知道你祖先的神灵在什么地方,怎么不自杀去追随祖先的神灵呢?这真是不孝啊!”

    这一反问,倒使王琰哑口无言。

    两件事,可见范缜的辩术高超,那么他自己所著《神灭论》,当然就不会有什么理论破绽。

    所以,宇文温要确保本书长期出现在各州学图书馆,让更多的读者看到,引发对方的思考,就必然会引起一次又一次的论战。

    当怀疑的种子在读书人心中种下之后,迟早有一天会发芽、长大,时机一成熟,全民佞佛的情景就不会再出现。

    这就是宇文温的想法,他不信佛,不代表仇佛,只是不想全国佞佛导致国力衰败。

    佛教有存在的必要,可以让百姓获得心灵的寄托,但也仅此而已,如果佛寺敢占据大量田产却不缴税、放高利贷、广收信徒导致朝廷税收流失,宇文温不介意来个明德灭佛。

    他合上书,看看四周认真看书的读者,闭上眼睛,思绪万千。

    佞佛不好,会对国家造成威胁,然而,佛家的因果报应说,却是统治阶级需要的。

    大力宣扬佛教的因果报应说,让百姓觉得自己日子过得苦,不是朝廷的错,是自己前世作孽,所以今世就得受罪,那么自己一家那么惨,都是前世注定的,反抗无用。

    大家修的是来世,今世苦一些不要紧,自己受的罪,佛祖都看在眼里,今世做牛做马,来世就能做人上人,所以,大家不要反抗,认命吧。

    如果看见权贵为所欲为、欺男霸女,大家不要愤怒,因为这些人会得报应的,来世必然做牛做马,所以什么报仇、揭竿而起,都是不对的。

    这种忽悠百姓的理论,正是统治者需要的工具,只要百姓都信这一套,个个想着今世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然后换得来世有个好出身,那么还有谁会跟着别人造反呢?

    让天下百姓都变成逆来顺受的顺民,不正是历朝历代统治者的梦想么?

    正是因为统治者有这种需要,所以佛教才会有极大的发展空间,宇文温作为皇帝,按道理也该让百姓相信因果报应,以便老老实实做顺民。

    但对于他来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口号,并没有错。

    两种截然相反的观念,出现在一个脑子里,产生的冲突足以让人精分,不过这对于宇文温来说,不是问题。

    蒸汽机、火轮船、有线电报、火车都出现了,中原的国力会爆发性增长,今后数十年、上百年,是大规模向外扩张的绝佳时机。

    国家宛若朝阳,生机勃勃,对于百姓而言,今世就能过上好日子的机会越来越多,这种时候你跟我说修来世?

    脑子是浆糊么?

    朝廷可以带着百姓过上好日子,把蛋糕做大,尽可能让大部分人都能分享利益,所以,没必要用因果报应来愚民。

    不过,用这一套来忽悠外国人,倒是不错的。

    想到这里,宇文温睁开眼睛,心中有了构思。

    草原上的牧民,生活那么苦,为了一贯钱一块的茶砖,就得给中原奸商白白养三、四年的牛羊,还沾上了高利贷,子子孙孙都还不完。

    打仗,打不过,可日子过得艰苦,真是让人绝望。

    不要紧,大家信佛就行了。

    因果报应嘛,中原奸商今世作恶,来世必然做牛做马,会很惨的。

    大家今世辛苦些不要紧的,虔诚礼佛天天念经,来世就能做人上人了哟!

第五百三十二章 楔子

    下午,雪花纷飞,宇文温在温暖的书房里看资料,看着看着入了神,德妃萧九娘在一旁帮忙整理书籍,见他只顾看资料,连放在案边的茶都凉了都没喝一口,赶紧换了一杯。www.uu234.net

    书案上摆着一本翻开的书,萧九娘无意间瞥见其中内容,为之一愣。

    宇文温现在看的资料,内容不涉及什么机要,所以此刻承担秘书职责的萧九娘是可以看的,她看看宇文温,见对方依旧目不转睛看着手中书,于是将案上那本书拿起来。

    书其实是一手抄本,或者说手稿,封面写着两列字:

    卷八_列传第二_昭明太子_哀太子_愍怀太子

    正文,第一页:昭明太子统,字德施,高祖长子也,母曰丁贵嫔。

    初,高祖未有男,义师起,太子以齐中兴元年九月生于襄阳。

    ...天监元年十一月,立为皇太子。

    ...太子生而聪睿,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

    ...太子美姿貌,善举止。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

    ...太子明于庶事,纤毫必晓,每所奏有谬误及巧妄,皆即就辩析,示其可否,徐令改正,未尝弹纠一人。平断法狱,多所全宥,天下皆称仁。

    ...太子孝谨天至,每入朝,未五鼓便守城门开。东宫虽燕居内殿,一坐一起,恒向西南面台。宿被召当入,危坐达旦。

    ...三年三月,寝疾。恐贻高祖忧,敕参问,辄自力手书启。及稍笃,左右欲启闻,犹不许,曰“云何令至尊知我如此恶“,因便呜咽。

    ...四月乙巳薨,时年三十一。高祖幸东宫,临哭尽哀。诏敛以衮冕。谥曰昭明。

    这份手稿,所写内容之中,介绍了梁国昭明太子萧统的一生,而这位昭明太子,是萧九娘的曾祖父。

    梁国的国祚,历经侯景之乱、宗室内讧、江陵陷落,已经穷途末路,陈霸先在建康受禅称帝后,虽然还有个梁国(西梁)以江陵为都,但这个梁国不过是傀儡。

    傀儡般的梁国,最后还是消失了,亡国公主萧九娘,却没有太多伤感。

    她生于二月,被视为不吉,所以自幼长在宫外,公主的身份实际上对她而言很陌生。

    只是如今见着曾祖父的生平已被编入史书,不由有些唏嘘。

    齐国灭亡,梁国灭亡,陈国灭亡,南北对峙结束,天下归一。

    国亡史作,统一天下的王朝都要编写灭亡王朝的历史,其实也是宣布对前朝“盖棺论定”,所以朝廷要修史了。

    自明德初年起,历经十余载、许多学者的努力,《北齐书》、《梁书》、《陈书》已有初稿,经吏员誊抄,上呈御览,待得有司校核无误,便可正式成书,刊行天下。

    之后,还会有《北史》、《南史》问世,向世人表明,南北对峙的旧时代已经尘埃落定,天下一统的新时代开始了。

    萧九娘摩挲着这本手稿,只觉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陪伴宇文温三十多年。

    一切,似乎发生在昨日。

    “怎么了?发什么呆呢?”

    说话声传来,萧九娘见宇文温看着自己,笑道:“没事,看着史书,感慨时光飞逝。”

    “可不是么,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宇文温说完放下书,让萧九娘坐在身边,端起茶杯,品了几口,说:“以史为鉴,可知兴衰,只说这点,朝廷就必须修史。”

    “《诗经大雅荡》有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我看着手稿,看着看着就无法自拔...“

    宇文温开始长篇大论,今日他看《梁书》手稿看得入神,不是要做学问,而是要用这个王朝的兴衰来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

    梁武帝萧衍,是梁国的开国皇帝,他算是萧氏齐国的远支宗室,年轻时,是齐国的一员大将,两次参与抵御北魏大军的南侵,立下不少战功。

    然而齐国政局不稳,皇帝一个比一个奇葩,于是萧衍等到了机会。

    一如这个时期权臣上位的套路一般,萧衍一步步向目标接近,最后代齐建梁。

    当了皇帝的萧衍,励精图治、政绩斐然,汲取齐国灭亡的教训,重用、亲近宗室,梁国国力快速增长,而这个时候,北方强敌魏国却开始走下坡路,国内矛盾日益激化,南北之间的实力差距正在明显缩短。

    到了魏国爆发六镇之乱时,北方一片混乱,而这时的梁国,看起来如日中天,克复中原的大好前景似乎越来越光明。

    然而梁国最大的问题在于,萧衍活得太久,太宠宗室了。

    人老了,曾经的雄心壮志即便还在,也没有精力去实现,萧衍沉迷佛教,以至于梁国上下佞佛,有钱粮不去整顿军备、改善民生,而是用来修佛寺、铸造佛像,捐香火钱。

    大量佛寺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不仅占据大量田地,还发展无数信徒、雇佣佃农耕种寺田,而这一些田地、佃农,是不需要向朝廷缴纳一文田租、服一天劳役的。

    国家的税收大幅流失,萧衍却沉迷于佛教大兴的盛世幻想之中,他优待宗室,甚至多次任用宗室为北伐主帅,然而这些宗室全是废物,接连战败、损兵折将,却都得到皇帝的宽容。

    就在萧衍沉浸在国富民强、北虏内战迟早要完的喜悦之中时,一个瘸腿的东魏叛将,带着八百残兵仓皇南下,遣使送上降表,乞求大梁皇帝庇护。

    这叛将姓侯名景,据说他的降表抵达建康台城的前一天晚上,萧衍梦到自己收复中原、统一天下,次日得了这降表,不由得激动万分,只当自己的梦要成真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虔诚礼佛的萧衍,并未得到佛祖的庇佑,而他善待的宗室们,出卖了他。

    大家都希望“老头子”赶快死,自己好上位,不仅宗室相互猜忌,就连萧衍的子孙也相互攻伐,他被叛军围在台城,援军要么作壁上观,要么迟迟未到。

    变成阶下囚的萧衍,临终时自嘲: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宇文温反复说着这句话,语气越来越重,萧九娘甚至感受到了些许杀气,不由得心中不安。

    宇文温合上手稿,却没将书放到案上,反倒用食指顶着,开始转书。

    一边转书一边“嘿嘿”冷笑。

    萧九娘见着这位如此模样,心中愈发觉得不安。

    “我,听说。”

    宇文温忽然开口,语气不善:“有人说,武帝当年灭佛,激怒了佛祖,所以英年早逝,死后下地狱。”

    萧九娘听了这话,不寒而栗,后背凉飕飕的。

    宇文温宛若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武帝因为灭佛所以不得好死,好,很好,那为什么,诚心礼佛的另一个武帝,也不得好死?”

    “这个问题,我一定要好好问问天下高僧!”

    《梁书》初稿完成,天子看过之后,对于崇佛、敬佛的梁武帝居然落得如此下场感到不解,想问问,为什么佛祖不保佑这位皇帝,不保佑大建佛寺的梁国。

    一篇文章,需要一个楔子来引出正文,而《梁书》的初稿,就是这个楔子。

第五百三十三章 地狱所设,正为是人

    年末将至,新年越来越近,家家户户都在筹备年货,准备过个好年,邺城里一片喜气洋洋,然而对于皇后尉迟炽繁来说,气氛有些不对。www.uu234.net

    此刻,她坐在殿内靠窗的位置发呆,今日阳光明媚,但她心情不好,眉头紧锁。

    前几日,太史丞傅奕上表奏请天子废除佛教,也就是“罢佛”。

    尉迟炽繁是佛门信徒,当然不希望建德年间灭佛一事重演,但她也知道一旦崇佛过度变成佞佛,会对国家造成恶劣影响。

    然而,眼下全国各地并未有佞佛的风气,朝廷严格控制各地寺庙及僧人数量,未经官府许可,不仅不许新建寺庙,甚至连扩建寺庙、新铸佛像都不行。

    与此同时,百姓出家,也得有官府许可方能剃度,出家之后须持度牒,方才是“合法”的僧人,若寺庙收容无度牒的僧人,一经查实,寺庙必受重罚。

    除此之外,官府对寺庙的田地、产业数量进行限制,超过限制的田地要缴纳田租、户调,为寺庙耕作田地的佃农,同样要承担朝廷的租庸调。

    可以说,自明德元年以来,朝廷已经对佛寺加强管理和限制,虽然没有禁止百姓信佛,没有强令出家人还俗,但历经将近二十年的“限佛”政策,已经让许多寺庙无力养活过多僧人。

    所以,当今天下不仅佛寺数量、规模受限,还有许多僧人还俗,所谓的“佞佛”根本就不是事实。

    这种情况下,忽然有人跳出来,上表请求天子为江山社稷着想,行“罢佛”之事,让尉迟炽繁觉得有些蛮不讲理。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当面问问太史丞傅奕,如今天下到底哪里有佞佛的情况,信佛怎么了,怎么就祸国殃民了。

    而这不行,因为她辩才不行,万一落得个词穷的结果,只会贻笑大方。

    确实有这种风险,因为就在昨日,虔诚信佛的中书舍人萧,就和傅奕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争来争去,差点演变成冲突。

    傅奕声称,来自西域的佛教,没有君臣父子之分,还用六道轮回、因果报应恐吓无知百姓,骗取钱财,又声称追寻前生罪过,窥求来生福报,以至于有些坐牢的人还在狱中诵佛,以求免罪,真是荒唐。

    傅奕又说,自从三皇五帝以来,华夏不曾有过佛法,君明臣忠,所以年祚长久。

    佛教于前汉传入中原,直到后汉明帝时才开始有寺庙,但当时的朝廷严令禁止百姓剃度,只许西域来的番僧讲解佛法。

    直到永嘉之乱后,中原板荡,主庸臣佞,政虐祚短,佛教由此兴盛起来。

    正如人身体虚弱才会被外毒侵体一样,佛教是“趁虚而入”。

    同样是落水着凉,身体强健的人不过咳嗽几声,而身体虚弱的人就会因此染上肺病,不治身亡。

    傅奕认为佛教之所以大兴,就是因为中原身处乱世,再没有朝廷能够对其加以限制,所以才有机会迷惑人心。

    而极其信奉佛教的君主,如梁武帝(萧衍)、齐襄帝(高澄),生前特别的信佛,却没落得一个好下场,所以天子当引以为戒。

    若天下百姓都想着出家为僧为尼,成日里诵经拜佛,国家岂有不亡之理?

    对此,萧进行了激烈的反驳,然而驳了许久,居然驳不倒对方,以至于气急败坏之下,发了诅咒:“地狱所设,正为是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世间之所以有地狱,就是为你这种人准备的!”

    其实就是诅咒对方死后下地狱。

    能说出这种话,可见当时萧有多愤怒,然而辩论辩不倒对方,就只能放狠话,实际上有些失体统。

    不过尉迟炽繁觉得萧这句话说得好,说得解恨,但光靠诅咒没用,事情没那么简单。

    无风不起浪,之前默默无闻的太史丞傅奕,忽然跳出来请求罢佛,必然是揣摩上意,所以甘为马前卒。

    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宇文温,是宇文温又开始“搞事”了。

    前不久,史官编撰《梁书》、《陈书》、《北齐书》完毕,将初稿上呈御览,宇文温看过之后,忽然有感而发,在不同场合向不同官员感慨,说为何梁武帝那么崇佛,却落得如此下场。

    皇帝质疑梁武帝萧衍崇佛却没得好下场,言下之意就是对佛教颇为不满和,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尉迟炽繁知道太史丞傅奕不会是唯一一个跳出来请求朝廷罢佛的人。

    尉迟炽繁陪伴宇文温三十多年,当然知道这位不信佛,甚至对于佛教有些负面看法,以至于平日里说起佛教,经常说一些轻佻的笑话。

    什么“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还经常调侃,说某些寺庙之所以能让女信徒求子如愿,无非是和尚们亲自肉身布施。

    虽说确实有某些败类败坏佛门清誉,但尉迟炽繁觉得这是极个别现象,正如不能说黄州有人作奸犯科,就把黄州所有人都说成人渣那样,几个败类做坏事,怎么就能扯到佛教祸国殃民呢?

    然而她可说服不了宇文温,现在宇文温一旦对佛教又产生敌意,真要做出灭佛之事,谁也拦不住。

    尉迟炽繁信佛,所以害怕夫君得罪佛祖,导致出现意外,她之前就听过流言,说当年武帝(周武帝宇文邕)之所以会英年早逝,就是因为灭佛导致佛祖震怒。

    所以流言说武帝死后下地狱,为生前所作所为赎罪。

    她不想宇文温出意外,更不希望宇文温死后下地狱,所以不希望灭佛一事重演,然而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夫君。

    正纠结间,一个人影宛若鬼一般无声无息“飘”了进来,之所以说“飘”,是因为那人双脚明明不动,身体却能够移动。

    如此诡异情景,惊得尉迟炽繁脑袋一片空白。

    定睛一看,却是宇文温来了,因为穿着制作精良的滑轮鞋,所以才能做到无声无息的“飘进来”。

    以为自己白日见鬼、吓得心都要停跳的尉迟炽繁气得不行,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跟了进来,再仔细一看,却是孙子宇文旭。

    原来是宇文温带着孙子玩轮滑,爷孙玩得高兴,直接就从外面“溜”进殿里,尉迟炽繁见着孙子激动万分的模样,哪里还气得出来。

    宇文温认为小孩子应该有个快乐的童年,所以他的儿子们都有快乐的童年,现在轮到孙子,也该快乐起来。

    所以宇文旭玩滑轮鞋玩得及其娴熟,跟着祖父在殿内转来转去,动作灵活,如同一只小鸟欢快的穿梭在林间一般。

    两人和尉迟炽繁打了招呼,很快便“溜”出殿外,即便是门槛,也无法减缓两人移动的速度。

    尉迟炽繁见着宇文温离去的身影,忽然眼睛有些湿润。

    她不想宇文温得罪佛祖,以至于英年早逝。

    地狱,是为罪大恶极之人所设,宇文温不该在其中。

第五百三十四章 地狱所设,正为是人(续)

    翌日,皇后尉迟炽繁在行宫召见英国公杨济,杨济因为如今领了差遣,负责美洲作物果玉米的栽培工作,所以人称“玉米使”。顶 点 X 23 U S

    其实杨济一开始被人讹传为“御米使”,后来经过解释,大家都知道了“玉米”一词。

    然而因为带回来的美洲玉米其“真容”过于磕碜,许多人都不看好这一作物在中原的栽培前景。

    尉迟炽繁知道玉米,其实她对玉米不感兴趣,今日之所以召见杨济,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先是大概问了一下玉米的情况,得知这种原产于美洲的作物耐旱,又能在山地种植,做惊讶状。

    又问起有司如何选育玉米,以及选育玉米的成果最快多少年能够看到,一番感慨之后,话锋一转:“英国公,不知佛家典籍里,是否记载着玉米这种作物?”

    杨济即便不是人精,也和人精差不多,听到这里,当然知道皇后想说什么,但他不好装聋作哑,必须做出正面回应。

    “回殿下,微臣不才,平生所见佛学典籍,其中未见玉米或类似作物的记载。”

    “况且,此物自古未见于中原、西域、天竺、南洋,想来和佛家并无瓜葛,若轻易和佛家典故联系,恐怕会惹来陛下诘难。”

    尉迟炽繁听到这里,明知故问:“哦?为何英国公如此说?”

    “殿下,陛下当年治理地方,常见佛门败类以佛学术语欺诈百姓,所以素来厌恶把什么东西都和佛门扯上关系。”

    尉迟炽繁做不平状:“唉,天下间确实有些许败类玷污佛门清誉,然而这不过是极少数人的恶行,如何能说佛门藏污纳垢呢?”

    “殿下说的是,臣也以为如此,而陛下,也时常这么说。”

    “嗯?英公曾听陛下这么说?”

    “是的,陛下常言‘瑕不掩瑜’,佛门出了败类,那就把败类清除即可,若以此为由要灭佛,那就过了。”

    尉迟炽繁怀疑杨济是在糊弄她,却不好说破,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是,为何陛下看了《梁书》之后,忽然有感而发?”

    “殿下,梁武帝不顾民生疾苦佞佛,又宠溺宗室,使得国内隐患重重,后来引狼入室,为太清之难(侯景之乱)发生的原因,陛下想来是要发人深省,故有感慨。”

    尉迟炽繁反复暗示:“可是,陛下似乎对佛门多有不满...”

    “殿下,微臣以为,人生艰辛,多有不如意的时候,无论是佛也罢、道也罢,百姓总要有个由头,到庙里焚香祷告,祈求神灵保佑自己、家人,陛下不至于连这点需求都要禁掉...”

    杨济觉得这种对话很累,皇后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也是如此,然后双方说一些绕来绕去的话,真是累得慌。

    皇后无端端召他入宫,不问别的却问玉米,又扯到佛学典籍,其实都是为了之前太史丞傅奕上表奏请罢佛一事。

    皇后现在求助于他,杨济不好装傻,又不想介入,两难之际,就只能旁敲侧击,尽可能化解皇后心中的忧虑。

    很明显,当今天子不信佛,甚至对于佛教有些负面看法,这种看法一是源自其本人的好恶,其次是源自一国之君的本能反应。

    历尽历史的杨济,当然知道历史上的“三武一宗灭佛”,也知道出现这种事的根本原因在于佛教过度发展(佞佛)之后,对国家构成了直接的威胁。

    僧人数量剧增、大量寺庙出现,信徒不断向寺庙捐赠田产,无数铜料被铸造成佛像,直接导致国力衰退。

    加上确实有败类败坏佛门清誉,所以不出事才怪。

    杨济是佛门信徒,当然不想看到灭佛一事重现,但他根据种种迹象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宇文温不太可能灭佛,最多就是时不时敲打一下。

    现在,就是借题发挥的时候,到了一定程度,自然就会收手,所以,皇后没必要心急如焚。

    杨济知道皇后是想动员他去劝谏皇帝,但杨济觉得皇帝既然不打算灭佛,他又如何阻止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不好就这么直接说,只能想办法“暗示”皇后自己去劝皇帝,这种事实际上是夫妻俩之间的事,一个外人多嘴的话,反倒会起反作用。

    眼见着皇后装糊涂、不依不饶一定要他表态,杨济有些无奈,硬着头皮说:“殿下,可曾听说过以柔克刚?”

    。。。。。。

    夜,宇文温和尉迟炽繁对坐,相对无言,良久,他看着“誓死卫教”的“佛门女护法”,无奈揉了揉太阳穴,直接问:“谁跟你说,我要灭佛的?”

    见对方泪眼汪汪的不吭声,宇文温“啪”的一声拍在书案上:“梁武帝诚心礼佛,即便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佛祖也该只让他一人受报应,不该对千千万万江南百姓生灵涂炭袖手旁观!”

    “侯景乱梁,江南生灵涂炭,那么多平日里虔诚诵经礼佛的百姓,死于兵荒马乱之中,未得佛祖庇佑,总不能说是这些人前世作孽了,活该今生遭此大难!”

    “朝廷向百姓收保护费...收税赋,就必须承担相应的职责、义务,兴修水利、架桥铺路、保一方平安,关键时候该赈灾赈灾、该抵御外敌就要抵御外敌,如果做不到,就是改朝换代的下场。”

    “收钱就得办事!凭什么佛门反倒可以随心所欲?“

    “哦,平日里收香油钱收得手发软,关键时刻轻飘飘说一句‘前世作孽,今世报应’就能置身事外?哪有这么好的事!”

    “这事情没完,必须有个说法!”

    尉迟炽繁只是啜泣,泪眼朦胧扯着宇文温的袖子。

    此即绝世神功:以柔克刚。

    然而宇文温不吃这一套。

    佛教自南北朝期间在中原快速发展,其势已成,历史上“三武一宗”灭佛之后,才把佛教训得服服帖帖,所以他绝不能掉以轻心。

    三武一宗的第一个“武“,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一宗,是后周的周世宗郭荣(柴荣),四次灭佛,前后跨度近五百年,可见这一时期佛教的生命力之顽强。

    他知道灭佛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实生活里,人们需要精神依托,而佛教恰逢其时。

    但是,他想尝试实现中原佛教的“世俗化”,让后世中原佛教的世俗形态提前出现。

    所以,就是要趁着《梁书》初稿完成这一契机来“搞事”。

    收钱不办事是不对的,他要问问天下高僧,一心向佛、数次出家的梁武帝到底做错了什么,落得如此下场。

    虔诚礼佛的江南百姓,宁可自己日子过得苦都要供奉佛像,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经历侯景之乱,坠入人间地狱。

    这些问题,如果高僧们答不上来,或者无法亡羊补牢,那么...

    地狱所设,正为是人。

第五百三十五章 是,或不是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倒春寒的天气让人极易生病,差点因为昼夜温差大而着凉染病的杨济,一边喝着汤药,一边看报纸。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报纸上刊载着各类新闻,如今已是邺城常见的印刷品和消息载体,人们通过看报纸,可以知道许多时事,所以成了有钱人家的必备读物。

    自去年年末到现在的数月时间,邺城报纸的发行量大涨,原因是一个令人关注的话题:朝廷是否应该罢佛。

    这一切,源自去年年底,《梁书》初稿完成、天子读过之后,对梁武帝不得善终,以及江南百姓在侯景之乱伤亡惨重之事颇为感慨。

    于是,有官员上表称崇佛祸国殃民,奏请天子罢佛。

    上表的官员不止一个,而反驳的官员也不止一个,双方就此话题展开多次辩论,朝廷又召集各地高僧齐聚京城,让这些高僧对“佛教乱梁”的质问进行正面回答。

    高僧前往邺城需要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邺城内各方对于是否罢佛的辩论越来越多,其辩论内容,经朝廷许可,刊载(转载)在各大都会的报纸上,广而告之。

    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这一事件,越来越多的官员甚至僧人参与到这场大辩论之中。

    杨济作为旁观者,目睹了整件事发生及发展过程,他碍于身份,不太好公开表明立场,却对整件事的幕后主使之动机,摸得一清二楚。

    幕后主使,当然就是天子,其动机,当然不是仅仅有感于梁武帝崇佛却不得好死。

    杨济很清楚,许多信佛的官员之所以在此次辩论中表现活跃,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担心天子以“佛教乱梁”为借口,再行罢佛(灭佛)之事。

    当年,周国就有一次灭佛,若是再来一次可不妙,因为当今天子手段了得,光是持续十几年压低粮价、布价的能力,就让大家“不寒而栗”。

    若这位铁了心灭佛,保不齐使出什么“绝户计”,届时中原佛教必然迎来一场浩劫。

    然而,杨济本人不认为天子要灭佛。

    天子很讲究“实用”,也意识到百姓需要精神上的寄托,而朝廷又不可能让道教一家独大,所以,此次借题发挥,不过是找个由头敲打敲打中原佛教罢了。

    现在,许多高僧抵达邺城,随后以太史丞傅弈为首、主张罢佛的官员们,于昨日和这些高僧辩论。

    辩论内容,刊载在今日发行的报纸上,于是“邺城纸贵”。

    杨济现在看报纸,就是要看辩论过程,看着看着,他发现发难的傅弈等人,采取了一种很特别的策略:不和佛门信徒在经义上辩论,只问“是”或“不是”。

    那些和傅弈一起声讨“佛教乱梁”的官员,似乎心有灵犀,思路出奇的一致:全都死咬梁武帝崇佛却不得善终、江南百姓崇佛却家破人亡两件事,以为“苦主”鸣不平的方式,质疑佛祖为何不显灵。

    高僧们一开始,当然要以因果报应、转世轮回来解释,这些官员不纠缠于因果报应、转世轮回到底存不存在,直接就反问:

    既然因果前世注定,百姓今生命运已定,那么,要朝廷何用?

    是不是百姓可以不缴纳租庸调、不服劳役?

    是不是不需要朝廷修路搭桥,改善民生?不需要兴修水利、抗洪救灾、赈济灾民?不需要操练军队,清剿贼寇、抵御外敌?

    是不是说父母官可以不理事务,不体恤治下百姓生活疾苦?不用劝课农桑,不用教化百姓?

    是不是朝廷应该罢铜钱,好让大家把铜都用来铸造佛像以示虔诚礼佛之心?

    各种发难,不离一个意思:既然今世已注定,那么朝廷就不需要存在了?

    一连串的问题后,傅奕来了个总结:这些问题,你们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提问者一开场就把话题扯到这种地步,在场高僧还有信佛的官员,谁敢直接说“是”?

    首先那些信佛的官员不敢这么回答,不然就是逆臣;其次,那些高僧也不敢这么回答,否则就是妖僧。

    所以,他们众口一致说朝廷行仁政是积德,和佛祖普度世人的做法类似。

    天子勤政爱民是积德,父母官爱民如子是积德,官军保护百姓是积德,官府兴修水利、铺路搭桥、赡养孤老同样是积德。

    只有今生积德,才有好来世。

    所以,答案当然为“不是”。

    面对回答,主张罢佛的官员又问:天子要勤政爱民,父母官爱民如子,官军保护百姓,官府兴修水利、铺路搭桥、赡养孤老,是否该征收租庸调和商税、矿税?

    只能回答“是”或“不是”。

    很明显,高僧们只能说(选)“是”。

    于是第三个问题出来了:僧尼不缴纳租(田租)调(户调),不服劳役又不缴纳免役钱(身庸),算不算是皇朝子民?

    答案同样只为“是”或“不是”之一。

    没人敢说“不是”,然而,回答“是”之后,傅奕等人的嘲讽来了:

    这些人不缴纳租庸调、商税、杂税,不服劳役、兵役,有何资格和守法百姓相提并论?有何资格享受官府的庇护、官军的保护?

    免(减)租庸调、劳役,必须是规定品级以上官员才享有的特权,当然还有科举中选的读书人(按减免优待制度实行),立下军功的将士。

    僧尼不事生产,不缴纳租庸调、服劳役,不服兵役上阵打仗,不为天子分忧,凭什么享受这种待遇?

    嘲讽之后,第四个问题来了:是不是百姓只需要剃度出家,或者为寺庙务工、务农,就可以免租庸调、劳役?

    以明德元年来朝廷制定并实行至今的各种政策,这种问题,高僧们谁敢回答“是”?

    傅奕等人接下来一连串的问题,答案全都只能从“是”或“不是”中选。

    现在,报纸上用大幅版面将这些问题列出来,同样也将参与辩论的高僧、官员之回答列出来,读者只要识字,就能很明显的看出形势:

    反对罢佛的人们,面对发难似乎“理屈词穷”。

    杨济看着看着,不由得长叹一声。

    天子好手段,通过傅奕等人的发问,把那些擅长辩论的高僧耍得团团转。

    佛教的宗教理论,本来自洽性(自圆其说的能力)就很强,可以说高僧们个个都是辩论高手,所以中原自古以来,爆发的十余次佛道大辩论,佛教胜多败少。

    杨济知道历史上在蒙元时期,又爆发了佛、道大辩论,这场辩论规模空前、规格最高、影响深远,在辩论中败北的道士及其弟子们,被朝廷强令剃度出家为僧,而无数道家经典付之一炬。

    可以说,单就辩论而言,佛门子弟的战斗力是位列前茅的,不怕发难,因为他们总有本事把逻辑圆回来。

    结果现在遇到了“是或不是”。

    辩论对手发起的攻势,佛门子弟只能从“是”或“不是”之中选择答案,空有一身辩术却无处使出来。

    杨济认为这根本就不是辩论,而是居心叵测的问答陷阱,他不认为只有自己看得出来。

    但天子是以阳谋来给佛门子弟下套,甚至还广而告之,不怕有识之士看出来。

    因为这陷阱设置得十分巧妙,甚至一开始就占据了绝对的道德高地,让所有人看了,都明白其中含义,也不好说不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周境内,天子为什么要把非士、非农、非工、非商,不承担国民义务,不缴纳租庸调、服劳役、兵役的僧尼,当做自己的子民来爱护?

    上一个这么做的梁武帝,不得好死,无数梁国百姓家破人亡。

    所以,身为臣子的傅奕等人要问一句:爱民如子的天子,为江山计,为天下百姓计,为何要善待你们这些僧尼?

    如果僧尼是非国民,是不是要离开中原,或者,缴纳必要的费用、承担必要的义务?

    不要扯什么不敬佛就要下地狱的鬼话,你们只需回答:

    是,或不是!!

第五百三十六章 求生欲

    夜,宇文温正在行宫书房里看奏章,奏章堆积如山,虽然奏章为不同的官员所写,但其上所写内容全都是关于梁武帝萧衍治国之得失。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宇文温精心酝酿的一次行动,如今取得丰厚战果,太史丞傅奕等人发起的“罢佛运动”,经过不断地铺垫、预热,如今渐渐靠近顶点。

    梁武帝崇佛却不得好死,梁国百姓崇佛却家破人亡,这两个话题在宇文温的操作下,演变为一个舆论风暴的风暴眼:是否可以说,佛乱梁国?

    这个论点一旦成立,那就意味着灭佛可以开始了。

    天地即将剧变,佛门子弟再也坐不住了,无数高僧还有虔诚信佛的官员,纷纷站出来“喊冤”。

    然而,傅奕等人在辩论时,以“是”或“不是”的套路,避开经义的辩论,将佛门子弟善辩的优势压制,死咬梁武帝不得好死、梁国百姓家破人亡两件事,把佛门的声誉往死里弄。

    这种发难,导致反对罢佛(灭佛)的人们只能另外想办法辩解,官员们纷纷上表、写奏章,几乎是绞尽脑汁向天子分析为何梁国会走向末路。

    这些说辞,大多把责任甩给梁武帝,宇文温对此丝毫不觉得意外。

    甩在梁武帝身上的“黑锅”,大致可以归纳为两点。

    第一,任人唯亲,宠溺宗室,然而正是亲人(宗室)出卖了他。

    第二,纵恶,放纵宗室、高门士族为所欲为,于是梁国国内矛盾激化。

    宠溺宗室,可以说是萧衍针对刘宋、萧齐宗室自相残杀乃至“自灭满门”教训的矫枉过正。

    与此同时,他虽然用寒人掌机要,用清贵的官位将世家大族架空,但却对宗室、士族的违法乱纪行为视若无睹,几近于让宗室、士族为所欲为。

    什么叫为所欲为?

    晚上,宗室带着私兵在建康城里蒙面拦路抢劫,残杀百姓,官府就当没发生过。

    宗室、士族子弟欺男霸女,夺人田产、家业,苦主无处伸冤,事情闹大了实在不像话,朝廷就装模做样处罚一下,处罚措施简直就是隔靴挠痒。

    与此同时,庶民百姓只要犯了罪,用法极严,如该从坐,不论老幼都不得免;一人逃亡,全家人都被囚禁罚作苦工。

    萧衍对宗室十分宽容,宽容到什么地步?

    梁天监四年,梁军北伐,魏国震动,魏国上下均认为兵强马壮的梁军,为百数十年来未有的劲敌,前线魏军不敢正面交锋。

    然而,萧衍舍韦睿等名将不用,用窝囊废弟弟萧宏为北伐主帅。

    某日,率军驻扎洛口(淮水一线)的萧宏,因为夜里忽有暴风雨,吓得心惊胆颤,于是不顾一切率数骑夜奔,弃大军不顾直接逃回建康。

    将士不见主将,纷纷溃散南撤,器械、粮草全部遗弃,被魏军反扑,伤亡惨重。

    一场轰轰烈烈的北伐,就这么戛然而止,形同笑话一般,但萧宏却没有受到惩罚。

    萧衍很仁慈,对于宗室、士族、权贵来说,是“慈父”,然而,对百姓不是这样。

    所以,当侯景起兵反叛时,许多人响应,因为许多百姓已经恨透了大梁朝廷,恨透了骑在自己脖子上拉屎的宗室,恨透了敲骨吸髓的士族。

    而这时,那些平日里享受着慈父关爱的宗室,要么是白眼狼,拥兵不动作壁上观,要么认贼作父,转投侯景麾下。

    所以,“泣血上奏”的官员们纷纷喊冤:众叛亲离的萧衍,落得饿死台城的下场,和佛祖有什么关系呢?

    江南百姓遭此大祸,是身为天子的萧衍失职,是魔王转世的侯景作孽,和佛祖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萧衍治家无方、治国无方,才有了引狼入室、众叛亲离、江南生灵涂炭的悲惨结果,真的和佛祖没关系啊!

    有官员“泣血上奏”,为佛教伸冤,说正如盐必不可少却绝不能多吃那样,梁武帝崇佛本来没错,但是他把握不住度,导致佞佛的结果,这不是佛祖的本意,怎么就要佛祖承担责任呢?

    一个人不听劝,吃盐吃多死了,官府总不能因此怪罪卖盐的店家蓄意杀人吧?

    这个人吃盐吃多死了,留下孤儿寡母被人欺负,横尸街头,这确实很惨,却不能怪罪卖盐的店家害人家破人亡吧?

    宇文温看了几日的奏章,那些为佛教伸冤的人,所说全都是这种调调,还好,大家很识相,没敢说这是萧衍的因果报应:

    萧衍当年(或前世)杀了一只猴精,所以猴精变成侯景来报仇。

    当然没人敢说,因为只要有人敢这么说,宇文温就可以免费送澳州船票:朕潜邸时带兵打仗杀了那么多人,你是在暗示什么呢?

    种种说辞,宇文温都不觉得意外,这些说辞听起来很有道理,然而这一套对他没用。

    他的马前卒们,不会落入这种辩论陷阱,反正傅奕等人接下来就死死咬住一点:忘恩负义。

    梁武帝在位期间,梁国上下为了崇佛、礼佛投入了不计其数的钱粮,结果呢?

    你们这帮佛门子弟白吃、白喝、白住、白拿朝廷那么多好处,朝廷大难临头,结果一个个都失踪了?

    这算什么?寻常人家养条狗看门,看门狗见歹人闯进来,好歹都知道叫唤几声!

    说狗太难听是吧,好,春秋各国公子养食客,好歹都有“鸡鸣狗盗”之徒,你们呢?

    萧衍纵然有万般过错,可他被叛军围在台城,不知佛门子弟可曾组织起来,结成义军前去救援?

    拿了人家那么多好处,关键时刻开溜,这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忘恩负义,是傅奕以辩论为名,以报纸为载体,要向天下百姓传播的一个消息:佛门子弟当年拿了萧家天子那么大好处,结果关键时候袖手旁观,这就是忘恩负义!

    傅奕不会和辩论对手纠缠,不会争论是否萧衍佞佛导致梁国国力虚弱,直接就揪着“忘恩负义”四个字拼命嚷嚷。

    一有机会就要大声嚷嚷“忘恩负义”四个字,对方说一句,就重复一句,然后经过报纸扩散。

    对于百姓来说,他们也许大字不识一个,也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受人恩惠就要报恩的观念总是有的,而忘恩负义,大家都是知道这是小人行径。

    这种策略,当然是宇文温传授的,效果不错,那些“辩论值”爆表的高僧,面对傅奕不断重复的“忘恩负义”四个字,即便说破天,都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说法。

    道理很简单,不管来自天竺的佛教对“忘恩负义”有几种解释,反正中原百姓对于“忘恩负义”的理解,千百年来就是那样。

    光靠几个辩论高手,根本就扭转不了这种根深蒂固的看法。

    所有企图甩锅给萧衍的说辞,在“忘恩负义”四个字前,显得十分苍白。

    这个问题,佛门子弟不可能回避,如果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佛教的名声怕是要受影响。

    宇文温放下奏章,闭目养神,他看奏章不是想了解侯景之乱发生的根本原因,因为原因早就总结出来了。

    他就想看看,这些心急如焚的信佛官员们,其“求生欲”有多强。

    谈判技巧之一,就是不要成为首先开价之人,因为谁先开价,就很容易处于下风。

    宇文温想知道,面对越来越不利的局面,焦头烂额的“拥佛”一方,会开出什么价码。

第五百三十七章 火候

    下午,宇文温又在看奏章,这奏章,是中书舍人萧所写,萧在奏章里,向宇文温讲了个一典故。m.www.uu234.net

    那年,是梁国普通初年,天竺的达摩禅师渡海而来,抵达建康,当时已经开始崇佛的梁帝萧衍(萧在奏章里以先祖代称)十分高兴,召见了这位异域高僧。

    随后,萧衍向达摩禅师问了三个问题,第一问:“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数,有何功德?”

    达摩禅师回答:“并无功德”。

    萧衍本来有向对方展示自己崇佛作为的意思在里面,闻言惊问:“何以并无功德?”

    达摩答:“这只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萧衍又问第二个问题:“如何是真实功德?”

    达摩道:“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于世求。”

    萧衍再问道:“何为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浩荡,本无圣贤。”

    萧衍持论二谛,即“立真谛以明非有,立欲谛以明非无”,听了达摩的“廓然无圣”,错愕之余十分不解。

    连连碰壁,萧衍未免烦躁,话锋一转,盯着达摩忽然厉声一问:“对朕者谁?(在我面前的人是谁?)”

    达摩回答:“不识(我也不认识)。”

    话不投机半句多,萧衍兴致高昂的接见达摩,结果两边完全说不到一处,于是萧衍便认为达摩是“言过其实”、“徒有虚名”。

    达摩也不多说,离开建康,而萧衍随后得高僧点拨,醒悟过来,想再请达摩来点拨自己,结果达摩已经乘坐苇舟渡江北上,此即为“一苇(舟)渡江”。

    萧的高祖父就是萧衍,所以他不可以对先祖进行直接或过多批评,却以这个例子,来向天子、便宜姊夫宇文温解释,为何当年先祖崇佛,却不得善终。

    萧认为“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先祖(萧衍)当时不明佛法,以为只要广造寺庙、传抄佛经,剃度大量僧人,就是积累功德。

    殊不知方向错了,越努力,就会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萧认为,佛祖感受到了先祖的崇佛诚意,所以派遣达摩禅师到中原,为误入迷途的先祖指点迷津。

    很遗憾,先祖对于达摩禅师的一片苦心未曾领悟。

    达摩禅师当面指出他广造寺庙、传抄佛经、剃度大量僧人、布施许多钱财,只是积福德而不是功德,把福德当做功德,实际上是一种错误的执念。

    所以达摩禅师想破他这种执着,就说先祖此举没有功德,说“净智妙圆,体自空寂”才是功德。

    先祖不解,反倒心生不快,认为达摩祖师信口胡说。

    达摩禅师又说“廓然无圣”意图点化先祖。

    然而先祖误解此意,反倒愈发迷惑,由此愈发觉得达摩禅师胡说。

    达摩禅师接二连三点化,结果却接连被先祖误解,以至于无话可话说。

    机缘已尽,达摩禅师只能无奈离去,一苇渡江。

    所以,萧认为佛祖并没有袖手旁观,奈何天意如此,先祖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而不自知,空耗无数钱粮,却未能积累功德,以至于引狼入室。

    天子都误解了佛法,百姓又如何能分辨是非?梁国君臣、百姓诚心礼佛,却不得要领,当战火燃起时,谁也没法置身事外。

    乱梁的是侯景,不是佛教,太清之难生灵涂炭,这不是佛祖的错,也不是先祖和百姓们崇佛的错。

    错的,是那些响应侯景的逆臣;错的,是打开建康城门、引狼入室的萧正德;错的,是见死不救、拥兵不动的那些宗室;错的,是当时的江南僧人。

    这些僧人,对佛法参悟不够而不自知,以至于误导皇帝,误导百姓,未能正确引导君王、百姓积累功德,所以大家即便终日诵经拜佛,都是徒劳无功。

    佛祖为了纠正错误,派遣达摩禅师来建康,奈何,奈何....

    至于所谓“忘恩负义”,萧认为佛门子弟平日里吃斋念佛,不碰甲杖、不习武艺及弓马,所以在战乱中亦伤亡惨重,又如何能有足够的人组织起来报国?

    萧作为亡国宗室,不停在奏章里提“先祖当年如何如何”,实际上就政治角度来说是犯忌讳的,宇文温见着便宜小舅子为了护教如此奋不顾身,真是颇为感动。

    萧作为兰陵萧氏子孙,不好批评祖先太过;作为周国臣子,不好多说故国(梁国)当年如何如何,作为佛门信徒,既要上表陈情“护教”,又要避免有强烈“灭佛”倾向的君王不听自己的辩词。

    萧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竭尽全力,宇文温感动之余,“不忘初心”:老子还是要搞事!

    这就是所谓的“十动然拒”。

    原因很简单:光你一个人(以佛门信徒身份)认怂可不行,火候还不够。

    。。。。。。

    “陛下,此为微臣所拟条陈,共计十条....”

    “来人,与太史丞赐座。”

    “谢陛下赐座!”

    侧殿,宇文温正与入宫接受质询的太史丞傅奕交谈,傅奕上呈《益国利民十条》,宇文温拿在手中,一边看,一边问问题。

    傅奕所呈《益国利民十条》,其内容基本就是陈述佛教祸国殃民的几种表现,并针对性提出应对之策,简而言之,就是认为“佛教是百弊而无一益,最好灭个干干净净!”

    宇文温粗略看过一遍,又看看傅奕,这位以精天文历数闻名,如今年近六旬,身形消瘦,头发花白,但精神不错。

    总总迹象表明,傅奕上表奏请罢佛(灭佛),不仅仅是迎合上意,而是这位本身一贯以来就极度反佛,是个坚定的“反佛先锋”。

    有这样的马前卒冲锋陷阵,让宇文温省心许多,不过这马前卒的斗志过于昂扬,他必须适当提点一二,确保火候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朕以为,高祖当年灭佛不无不妥。”

    宇文温先表明态度,他所说“高祖”,是周武帝宇文邕的庙号。

    傅奕闻言精神一振,却听天子又说:“傅卿以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百姓,为何会崇信佛教?”

    “回陛下,微臣以为,是妖僧妖言惑众。”

    “很好,那么,百姓为何会被妖僧迷惑?”

    宇文温不等傅奕回答,自己说下去:“道理很简单,有求于人,自然就容易被花言巧语迷惑。”

    “无论是谁,无论贵贱,都会想着家人平安,自己平安,希望仕途顺利,希望学业进步,希望秋天有个好收成。”

    “希望出门远行能够平平安安,希望疾病痊愈,希望生意兴隆,希望多子多福,希望香火不断,希望来世生在好人家。”

    “这是他们的希望,傅卿以为合理么?”

    傅奕回答:“再合理不过。”

    宇文温点点头:“所以,谁也不能断了大家的希望,朕也不能,而这希望,总要有个寄托。”

    “装水,可以用坛、盆、壶、杯、斛、碗,无论用哪种容器,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水不能被容器污染,以至于变味....傅卿,明白么?”

    傅奕愣了一下,随后回答:“微臣明白!”

    宇文温看着对方,又问:“明白么?”

    “呃....”傅奕瞥见天子盯着自己,自己又不能对视,低头思索片刻,再次回答:“微臣明白!”

    “喔....”宇文温沉吟着,手拿着那《益国利民十条》,似乎不知要放哪里。

    “陛下,微臣方才所献《益国利民十条》尚有不妥之处,容臣修改一二!”

第五百三十八章 《板》《荡》

    “《大雅板》:上帝板板,下民卒瘅。顶 点 X 23 U S顶 点 X 23 U S出话不然,为犹不远。靡圣管管。不实于。犹之未远,是用大谏...”

    “...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昊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

    “《大雅荡》: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文王曰咨,咨女殷商。人亦有言: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行宫里,充做大殿的大帐内,天子及朝臣正在听学者讲经论史,主讲的学者,为经学名家刘炫、刘焯,此刻,两位不是朝堂高官,而是以饱学大儒身份,用儒学经典为工具,为天子解惑。

    天子的困惑,来自《梁书》,来自于梁武帝的不得善终,对此,必须要弄个明白,以免重蹈覆辙。

    对此,刘炫、刘焯分别以《大雅板》、《大雅荡》进行解释。

    《大雅板》,是周大夫凡伯讽刺周厉王无道之作;《大雅荡》,是假借周文王之口,感慨殷商纣王无道,以此讽刺周厉王之作,二刘今日提及《板》、《荡》,当然不是暗讽当今的周天子。

    《板》、《荡》是《诗经大雅》的诗篇,后世多以板荡连用代指政局混乱或者社会动荡,梁国太清年间的太清之难(侯景之乱),就称得上“板荡”。

    以《板》、《荡》来解释“板荡”,正好合适。

    《大雅荡》中,有“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是什么意思呢?

    刘焯对此作出解释:这段话,有两层意思。

    第一层意思,是陈述一个事实:世间之事(人)没有不能善始的,可惜很少有能善终的。

    第二层意思,是作者“劝”世人(实际是劝谏周王)善始善终。

    刘焯以此为例,对梁武帝不得善终一事进行评价:梁武帝萧衍善始,不得善终,和佛教的因果报应无关,纯粹就是因为身为一国之君,没能把国家治理好所致。

    他这么一说,在场大臣们不由侧目:这算是为梁时佛教说情了?

    大家都知道,刘炫、刘焯是宇文温的潜邸旧人,这两位经学名家的辩术高超,是天子在学问方面的马前卒,所以,大家都认为二刘会在今日对佛教“宣战”,结果....

    把梁武帝的不得善终,归于“身为国君却不务正业”?

    刘焯又说:“陛下,《道德经》云: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梁帝身为南朝社稷主,本该受国之垢,却沉迷拜佛诵经,甚至多次出家,该承担的君王职责不承担,做不到善始善终理所当然,以至于为人所趁,导致江山倾覆,连累百姓受苦。”

    宇文温闻言点头:“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朕,当引以为戒。”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位是一唱一和,但文武百官,无论立场是崇佛还是反佛,都无法心生鄙夷:天子可是摆开堂堂之阵,对梁武帝之得失进行分析。

    并不是一味地将责任推到崇佛上,而是从一个国君的“本份”切入。

    一国之君,可以有自己的爱好,崇佛也好,崇道也罢,只要以文武治国,不荒废政务,其实都没关系。

    但是,若不务正业,成日里想着出家,大规模兴建佛寺、剃度僧尼,以至于影响国力,那就是不务正业,搞出祸事又有什么奇怪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乱世中君王都活活饿死了,寻常百姓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按照二刘以《板》、《荡》为例的解释,梁武帝不得善终、梁国百姓家破人亡,最大的原因,是梁武帝身为君王却“不务正业”。

    至于佞佛,确实削弱了梁国国力,但不是直接原因。

    二刘的说法倒也简单:佛教不是治国之道,也配挨骂?

    为何梁国会有太清之难?

    一,因为臣不忠。

    都督京师诸军事的萧正德,打开建康城门引狼入室;勤王军主帅柳仲礼,坐拥数十万兵马,却在建康外围按兵不动,眼睁睁看着叛军围台城,无动于衷。

    又有大量梁国文武投靠侯景,是助纣为虐。

    二,因为子孙不孝。

    父亲、祖父被困台城,梁国皇子、皇孙们表现各异,有人想要勤王救驾,但更多的人却拥兵不动,想要渔翁得利:借叛军之手害死父亲(祖父)、太子,自己好有机会继承大统。

    三,因为兄弟不悌。

    国难当头,梁国宗室不思御敌,反倒兄弟阋墙,相互攻伐,视手足如寇仇。

    以上三条,但凡梁国宗室、官员做好一条,纵然佞佛导致国力衰退,又能有侯景什么事?

    萧正德不开建康城门,侯景叛军急切间攻不破建康,就只能流窜别处,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柳仲礼若不是作壁上观,侯景叛军又如何能够从容围困台城数月,以至于最后得手?

    若梁国宗室齐心协力,果断合兵驰援建康,心中有鬼的柳仲礼面对宗室诸王,敢对建康作壁上观?

    勤王兵马四面合围,侯景叛军不要说围城,就连自保都难。

    臣不忠、子孙不孝、兄弟不悌,太清之难的发生,和佞不佞佛有什么直接关系?

    实际上,梁武帝的“失”,在《板》、《荡》二文里就能找到“影子”。

    二刘的总结,让大帐内气氛为之一变,数月来为“护教”多方奔走的萧,对两位授业恩师的“仗义执言”几乎要喜极而泣。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令他厌恶至极的身影又跳出来了。

    太史丞傅奕作为史官,当然有资格在此时参与讲经论史,此刻,针对二刘的总结,提出自己的不同意见。

    他认为,梁国君臣、宗室在太清之难的表现是臣不忠、子孙不孝、兄弟不悌,就是因为大家沉迷佛教,只顾着修来世,无所谓今世的忠、孝、悌,故而行事肆无忌惮。

    萧立刻出列反驳,说佛教未兴之前,自先秦以来,中原就有许多不忠的乱臣贼子,赵惠文王饿杀父亲赵主父(赵武灵王)于沙丘宫,就是子弑父,大不孝。

    司马晋的八王之乱,宗室相残,此为不悌,这都是佛教大兴之前就发生过的事,可见不忠不孝不悌之辈什么时候都有,怎么能怪到佛教头上?

    萧认为,若按照这种逻辑,后汉时张角利用太平道起事、晋时卢循利用天师道起事,莫非就可以认为,道教罪大恶极么?

    眼见着便宜小舅子果然自己往圈套里跳,宇文温不由得扬了扬眉毛,心中念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折腾了数月,话题再炒下去就要糊了,所以他今天设了个圈套,让崇佛的官员不由自主往里跳。

    跳进去,再想出来的话,呵呵...

    宇文温如是想,看向傅奕,却听傅奕高声说:“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

    傅奕不回避萧对道教当年“污点”的质疑,随后话锋一转,将道家“知错就改”后的成果,大概说了一遍。

    道教有炼丹术,是修仙的“必修技能”,而现在,炼丹术早已经演变为“化学之道”、“物理之道”,无数炼丹道士作为实验员,在五庄观及许多新式道观里,日以继夜进行化学、物理实验。

    许多道士,在各种实验事故中致伤、致残甚至丧命,但即便如此,其他人依旧前仆后继,冒着生命危险继续探索未知领域。

    不事生产的道士们,用生命和岁月为代价,摸索出了猛炸药,摸索出了“三酸”、“两碱”,摸索出了许多化学制品、机械装置、技术工艺。

    发明新式电报机的袁天罡,也是道家弟子。

    这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可以说,道士们用硕果累累的发明、发现,向皇朝贡献了自己的绵薄之力,竭尽所能为受国不祥的天下主分忧。

    傅奕总结,说道教数百年前犯过错,如今已改过自新,是为亡羊补牢。

    随后他反问萧:那么,佛教能做什么?

    僧尼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不似农、工那般从事生产,不如商贾能够货殖升利,不缴纳租税,不服劳役,又不能如道教那样研究实用技术报效国家。

    眼下,除了不畏艰辛在南中教化百姓的白莲宗,佛门子弟好像无法为天子分忧。

    傅奕认为,佛教于国于民没有多少功劳,却要求皇朝优待,当年在梁国,僧尼拿人钱财时笑眯眯,出大事了就赖梁帝误解佛义,一副死不认错的无赖嘴脸,现在又想来占便宜!

    “不知回报、反省,只知索取、狡辩,吾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面对傅奕的嘲讽,萧气得两眼发黑,胸口发堵,好歹意识到自己身处御前,而姊夫又疑似有越来越强的灭佛倾向,所以他压制心中怒火,为了“护教”挺身而出:

    “陛下!僧尼亦可为国效命!为君分忧!”

第五百三十九章 讨价还价

    僧尼也能报效国家?

    怎么个报效法?

    宇文温此刻独坐书房,正在思考这个问题。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僧人在战场上念经,给己方士兵加“状态”、“回血”?亦或是对敌军施加“负面状态”?

    这不科学,也不可能,但又有很多可能。

    所以,“见多识广”的宇文温将几个“可能”信手拈来。

    报效国家,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上战场。

    所以,将僧人组织成军队,名为“万字军”,以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为由,对周边番邦发动宗教战争。

    “万字军”的军旗,其上图案当然就是佛教的万字符(左旋),僧兵们手持缠绕佛珠的九八式火铳,头戴极具特色的钢盔,身着灰褐色军服,脚穿作战靴,腰别小罐,罐内装着防毒面具。

    由僧兵组成的军队,不惧生死,在战场上端着火铳,冒着箭矢列队前进,完成几轮射击后,呼喊着“我佛慈悲、普度众生”,上刺刀,发动冲锋。

    那场面,怎么想都觉得十分刺激。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改进方案,将僧人组织起成军队,军名、军旗与原方案相同,

    军旗上的图案,同样就是佛教的万字符(左旋),僧兵的军备换成冷兵器:札甲或环锁铠,长矛、弓箭、双手剑(或者单手剑和盾),外罩印着万字符的罩袍,白底红(黑)符。

    这也不可能,因为吃素的僧人体力未必好,披二三十斤重铠甲、戴着数斤重头盔,哪来多余力气在战场上挥舞兵器持续作战?

    以上两种设想都不现实,而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也决定了朝廷不能允许僧兵出现:让宗教信徒形成军事组织,锻炼作战能力,后患无穷。

    那么,不让僧人参战,却作为随军僧人,给将士们祈祷、答疑解惑、疏解心情,给阵亡者超度,是否可行呢?

    这方法看上去不错,有僧人随军给将士们做“心理辅导”,从军队管理角度来说不错。

    但是,长期的潜移默化之下,佛教对军队的渗透会越来越大,同样后患无穷。

    军队不可以被他人渗透,不管佛、道或者“有活力的社会组织”,这是原则,军队的效忠对象必须是天子,及天子任命的将领,是朝廷的鹰犬、爪牙,而不是效忠神佛、效忠僧团的“护法”。

    打仗不行,随军不行,那么,让僧团成立各种慈善机构,做善事,这对于维持社会和谐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是,这种收买人心的事情放手他人,当皇帝的居然连收买人心都懒得做,心这么大,不怕将来太平道故事重演,天下烽烟四起,到处都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中原自古以来,皇权(王权)就大于教权,宇文温觉得自己要是乱搞,让人有染指军队的机会,搞不好就是梁武帝第二。

    一把年纪沦为阶下囚,临终前哀叹:“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

    所以宇文温觉得,僧尼最好的为国效命办法,不如大部分人去万里之外度化美洲土著,这样最好了。

    然而真要这么做的话,大概会后宫失火。

    宇文温脑海里浮现出尉迟炽繁那可怜兮兮的模样,想想对方一直在努力“以柔克刚”,用眼泪攻势来瓦解他并不存在的灭佛决定。

    这种场面回想起来,让宇文温觉得有些心酸,干咳一声,收回思绪,看向手中奏章。

    他以看《梁书》的读后感为手段,持续数月的敲打佛教,如今终于敲出结果。

    齐聚邺城的高僧们,还有一心护(佛)教的官员们,经过几次“磋商”,现在终于“开价”了。

    一,僧尼也能报效国家,为天子分忧,请求“为王前驱”,愿意听从朝廷的安排,为强国富民尽一份力。

    二,多年来确实有败类损毁佛门清誉,所以,大家(各宗派高僧们)都希望朝廷进一步加强对佛寺、僧尼的管理,各宗派都会积极配合。

    三,对于当年梁国的太清之难,大家深表遗憾,也意识到当年确实许多僧人修行不够,对佛教经义产生误解,连带着让梁国君臣还有百姓误入歧途。

    所以,大家请求朝廷给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让各宗派一起在蒋州的建康城遗址上重建名刹瓦官寺,然后僧人们会日夜在寺中诵经,为当年死难的江南百姓祈祷、超度。

    同时,于寺前立碑记事,将对当年之事的反思公之于众,以警示后人。

    这是表态(出价),然后奏章里还有详细措施(拟定),以显大家的忠君爱国、改过之心。

    针对第一条的详细措施是:各宗派愿意派遣僧人,如白莲宗那样,入南中、西海、河套、辽东,协助当地官府教化百姓,为当地百姓祛灾祈福。

    各佛寺(包括尼寺)遵守朝廷已有和即将施行的制度,再次清查寺产、僧尼及佃农人数,根据朝廷相应制度规定,缴纳应该缴纳的各项税赋。

    各佛寺严格遵守禁令,绝不从事“僧邸粟”等放贷行为,也不再经营质库(当铺)、邸店。

    各佛寺无条件收养弃婴或者孤儿(女),男童、女童将来是否剃度出家,均由官府做主。

    各宗派想选派天资聪慧之人,修行化学之道、物理之道,为朝廷解忧,造福百姓。

    针对第二条的详细措施倒是没有,但各宗派会积极配合朝廷管理佛教事务,听从朝廷安排。

    针对第三条的详细措施,先不说瓦官寺是否重建、朝廷是否同意这一解决办法,各宗派都会在本宗派祖庭(开宗立派的寺庙)举行长期法事,为当年罹难的梁国百姓祈祷、超度。

    与此同时,各宗派会联合拟定一份声明,经由有司审定,然后刊载在各大都会报社出版的报纸上,对当年的事情,表明态度,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的核心思想是什么?

    是'当年梁国僧人从总体而言修行不够,未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宇文温放下奏章,拿起茶杯喝茶。

    蜡烛在一旁默默燃烧,烛光摇曳下,他的脸阴晴不定。

    僧人当然没资格写奏章,眼下这份奏章,是以中书舍人萧为首的崇佛官员联署,其内容,当然是征求了各宗派诸位高僧的意见,最后才有了定稿。

    萧等官员,难道看不出天子是在敲打佛教么?

    应该看得出,但这些官员不敢冒险,因为他们不确定天子会不会临时起意,把“鞭刑”改成“砍头”。

    仅就佛教各宗派高僧而言,面对当前局面,很可能如同倔驴般梗着脖子不低头、不表态,将皇权的威压当做一个“劫”,默默承担,当做佛祖给予的磨炼。

    高僧们大概不觉得宇文温和其他皇帝有太大区别,当年周武帝“建德灭佛”,佛教扛过来了,所以,高僧们也会觉得“明德灭佛”之后,佛教依旧会迎来春天。

    但是,萧等官员知道天子手段了得,他们不敢冒险来赌天子是否会使“绝户计”,让中原佛教万劫不复。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崇佛的官员们一边不断上表“申诉”,一边不停向各宗派高僧分析利害关系。

    当皇权开始“磨刀霍霍向佛教”,中原佛教各宗派人士以及崇佛官员,在强烈的求生欲刺激下总算达成共识,向皇权低头,请求一个表现兼亡羊补牢的机会。

    无数人的努力之后,才有了这份奏章。

    一念就能定无数人荣辱,这种无上权力的滋味,让人如痴如醉。

    宇文温放下茶杯,闭上眼睛,片刻之后睁开。

    做人做事,要尽量避免得意忘形,否则容易出问题,即便成了天子,也该谨记在心。

    他拿起奏章,再次看起来。

    对方“开价”了,那么,他该怎么还价呢?

    宇文温心中的“期待报价”,第一个就是加强对佛教的管理,避免佛寺和僧尼数量无节制增加,进而影响到国家税收。

    避免因为富贵人家大规模捐赠财物,使得佛寺财大气粗,然后搞土地兼并、蓄养大量庄客,以至于变成毒瘤。

    禁止佛寺经商、放贷,避免佛寺规模过大导致穷奢极欲,避免佞佛导致大量铜料被人铸成佛像供奉。

    其次,僧尼不可以有“治外法权”,因为王法比佛法大,但是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原因,需要“细化执法”。

    王法当然最大,但中原佛教各宗派必须自己内部达成共识,制定一套各宗派僧尼都要遵守的“清规戒律”。

    如此一来,如果僧尼只是触犯佛门的清规戒律,就由所属寺庙或者宗派处置。

    如果僧尼和百姓发生纠纷,或者犯了王法,自然由王法来管。

    第三,僧尼报不报效国家,无所谓,朝廷又不缺这点人,但佛寺想要获得优待,譬如减免赋税、获得更多官方的“财政拨款”,以及各种好处,那就得拿出诚意来。

    诚意是什么?

    身为天子,没必要想这种细节,自然有傅奕等马前卒去“讨价还价”,宇文温只要把握好度就行。

    现在,按照奏章里的内容来看,对方给出的“报价”(诚意)还是很符合宇文温的预期目标。

    最关键的一点,是针对他的疑问(发难),给出了说法。

    太清之难(侯景之乱),崇佛的梁武帝不得善终,崇佛的梁国百姓家破人亡,即便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可中原佛教必须对此有个说法。

    而说法就是:当年梁国僧人的修行不够,无力阻止悲剧发生。

    这说法得广而告之,所以现在佛教各宗派准备一起发表声明,对当年之事深表遗憾,并要对此进行深刻反省。

    此举,大概是佛教各宗派让步的底限,毕竟要维护先代祖师的脸面和佛教的声誉,再让步,对方就不用在中原弘扬佛法了,宇文温既然没打算灭佛,就不打算再逼下去。

    所以,该结束了。

    正思索间,皇后尉迟炽繁入内,亲自为他端来了夜宵。

    宇文温见着尉迟炽繁那略带哀怨的眼神,见着昔日星光璀璨的双眼已暗淡,心中有些歉意。

    尉迟炽繁是担心他得罪佛祖,以至于不得好死,甚至死后下地狱,宇文温对此很清楚,却不好用“科普”来破解这种“迷信”。

    他示意尉迟炽繁坐在身边,问:“怎么不睡觉?那么晚了。”

    “妾见二郎熬夜,特来看看。”

    “唉,事务繁忙,不熬夜不行...呐,佛门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宇文温将那奏章晃了晃,尉迟炽繁当然不可能接过来翻看,心中忐忑,期期艾艾的问:“二郎,那....”

    “加强管理,清理鱼目混珠之辈,省得又有败类打着佛门旗号到处招摇撞骗、赚人钱财。”

    “这样啊...也好....”尉迟炽繁喃喃着,心中稍定,她就怕宇文温脑子发热要搞灭佛,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忧心忡忡。

    但她不确定宇文温是否真的放弃灭佛的念头,故而还是有些担心,就在这时,宇文温说:“呐,现在刚好有空,我为三娘弹唱一曲如何?”

    “啊?二郎,时候不早了,不如早些歇息吧?”

    “无妨,花不了多长时间。”

    宇文温说完,拿来琵琶,他看着妻子,笑道:“曲名《夜空中最亮的星》”

    尉迟炽繁闻言一愣,心跳加快。

    琵琶声起,宇文温唱起自己熟悉的歌词:“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

    “...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oh~~夜空中最亮的星,请指引我靠近你~~”

    “...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oh~~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宇文温想要说的话,都在歌里,这种完全不同于当前时代文风的歌词和旋律,尉迟炽繁听懂了,捂着嘴,泪水溢出眼眶。

    她担心他,他知道她担心他。

    他告诉她,不用担心,为夫自有分寸。

    他告诉她,她是他心目里,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心中万般委屈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暗淡的眼睛,重新变得熠熠生辉。

    虽然时光流逝,但是,他没有变,她也没有变。

第五百四十章 表里

    “小人,地地道道的小人!”

    “殿下息怒,莫要动气。”

    “简直是..简直是....他为何成日撺掇陛下为难佛家!”

    “殿下息怒,为这事生气不值得,不值得....”

    命妇院,皇后尉迟炽繁正与入宫觐见的外命妇刘彩云交谈,尉迟炽繁说着说着怒火中烧,音调都高了几分,刘彩云不住的劝,好歹劝得对方稍微冷静一点。

    此时,精舍里就她两个,宫女们在外候着,两人交谈的内容,是关于最近正在酝酿的一项变革:官府要加强对佛教的管理。

    尉迟炽繁这段时间对于“佛”字很敏感,因为她总担心宇文温忽然下令灭佛,担心宇文温得罪佛祖,担心宇文温不得好死、死后下地狱。

    这件事,从去年年底折腾到现在,历时数月,终于有了个结果,朝廷决定加强对佛教的管理,尉迟炽繁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依旧放心不下。

    那晚,宇文温表明了心意,尉迟炽繁的委屈和心结都没了,但是,尉迟炽繁又觉得若是不能让夫君远离“小人”,搞不好哪天又会“下错棋”。

    她想劝倔得像头驴的夫君“远小人”,却想不出好办法,所以得找可靠之人合计合计。

    那个可靠之人就是刘彩云。

    刘彩云是潜邸旧人,和尉迟炽繁的“交情”超过三十年,行事有主见,消息又灵通,所以对于尉迟炽繁来说,刘彩云是除了妹妹尉迟明月之外,最可信赖的人。

    对于皇后的担心,刘彩云好言宽慰:“殿下勿忧,陛下从来不会出尔反尔,既然决定加强管理,就不会轻易更改。”

    “可是,那傅奕成日里上表,真是...”

    说着说着,尉迟炽繁怒火又上来了:“真是小人!”

    尉迟炽繁口中的“小人”,就是激烈反佛的太史丞傅奕,她认定就是这位一直撺掇夫君,才让夫君起了心思。

    她其实不关心朝政,却很关心宇文温,所以,对于可能“害”宇文温下地狱的傅奕,那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对此,刘彩云劝解道:“殿下息怒,那傅太史不过一倔老头,殿下何必与他较真呢?”

    “倔...倔老头?!”

    尉迟炽繁觉得有些疑惑,不过蹭蹭蹭往上冒的火气算是打住了,刘彩云见状,开始切入正题:“殿下,如今《梁书》正热门,妾家中也买了一套....”

    刘彩云的夫君张定发,如今在兵部任职,夫妻俩伴随御驾在邺城暂居,所以“紧随潮流”,买了一套刚发行的《梁书》,要“以史为鉴”。

    刘彩云现在就以《梁书》中的一个人物经历,对皇后进行开导。

    崇佛而不得善终的梁武帝萧衍,晚年时有一幸臣名为朱异,按照《梁书》中的记载,这位是十足的奸佞,可以说是太清之难发生的罪魁祸首之一。

    为什么这么说?

    刘彩云为皇后细细道来。

    侯景叛魏(东魏),寻求梁国庇护,许多梁国大臣都说不可,因为侯景狼子野心,结果是朱异极力主张招降纳叛,说动梁帝萧衍接纳侯景,并派出大军北伐。

    后来侯景和梁军被东魏大军击败,梁军主帅萧渊明被俘,东魏便遣使来建康,说只要梁国交还侯景,就会放萧渊明回来,并且表明两国交好之意。

    大臣们都说这是东魏的反间计,结果是朱异极力主张用侯景换萧渊明,与东魏握手言和。

    侯景听到风声,赶紧派人贿赂朱异,求朱异为他说好话,但朱异收了贿赂却不帮说好话,最后,侯景走投无路,密谋造反。

    侯景当时位于合州,合州刺史、鄱阳王萧范察觉其反迹,急报京城,大臣们主张立刻派兵驱逐侯景,结果朱异却说:鄱阳王还不允许朝廷有一个客人?

    后来侯景造反,打出的旗号就是“清君侧”,诛杀朱异等奸佞。

    于是,发生了太清之难。

    尉迟炽繁听到这里,不住说朱异果然是奸佞小人,刘彩云随后提问:“殿下,可知朱异的几次主张为何相互矛盾?”

    “对呀,确实有些矛盾。”尉迟炽繁点点头,她虽然没时间研究《梁书》,但方才那么一听,听出一些蹊跷。

    一开始,朱异主张接纳侯景,理由是不接纳的话会寒了北方武人南投之心。

    侯景败逃南下之后,东魏使反间计,许多人都看出来了,没道理身居高位的朱异看不出来,却主张用侯景换萧渊明,这时候就不说出尔反尔的行为,会寒了北方武人南投之心。

    侯景求朱异帮说好话,朱异不说;等侯景酝酿造反了,朱异反倒为对方说好话。

    如此反复,这人莫非脑子有病么?

    对此,刘彩云答道:“朱异并不糊涂,相反很聪明,因为他能猜到皇帝在想什么,所以专门迎合皇帝,说皇帝喜欢听的话,至于后果,他根本就不在乎。”

    “坐镇河南的侯景来投,梁帝看中了河南之地,又梦到了克复中原,所以意动,于是朱异主张接纳侯景。”

    “梁军惨败,侯景只剩八百残兵,而梁帝不想打仗了,想要接回侄子萧渊明,朱异看出来了,于是主张交出侯景、与东魏和谈。”

    “侯景对于梁帝来说没有用了,只能成为换回萧渊明的筹码,所以朱异不会帮他求情。”

    “但梁帝好面子,怕人家讥讽他连一个丧家之犬都怕,所以朱异嘲笑鄱阳王萧范是风声鹤唳。”

    尉迟炽繁听明白了:“一味迎合君王,毫无原则,报喜不报忧,这不就是反复小人吗?”

    刘彩云回答:“殿下说得对,朱异就是毫无原则的小人、佞臣,但如今的傅太史可不是呀,虽然接连上表请求罢佛,可他反佛反了几十年,原则从未变过。”

    尉迟炽繁沉吟着,刘彩云继续说:“傅太史就是个表里如一的倔老头,无论陛下在想什么,都觉得佛教不好,和那反复无常的朱异可不同。”

    尉迟炽繁想了想,随后苦笑:“这....唉,还真如你所说,就是个反佛的倔老头...”

    刘彩云的劝谏很有效果,尉迟炽繁对于傅奕的愤恨烟消云散:我还有许多事要忙,跟你个倔老头较什么劲?

    她喝了一杯茶,看着刘彩云说:“陛下说得没错,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你熟读《梁书》,如今都可以做谏臣了。”

    刘彩云起身为皇后斟茶,笑道:“哎呀,妾不过是大概看了看,哪里能做什么谏臣。”

    “你大概看了看,就能看出这么多学问,可不得了,日后多给我讲讲《梁书》。”

    皇后识字,无非是事务繁忙,没空看书而已,即便要听人讲解,自然有女官效劳,但刘彩云知道这是皇后表示亲近的方式:让她多来皇宫走动。

    于是郑重行礼:“妾领命!”

    “你看你,弄得像将领领命出击一般...”

第五百四十一章 表里(续)

    尉迟炽繁在命妇院和刘彩云交谈,谈的是梁史,宇文温在行宫侧殿和儿子们开“论文讨论会”,谈的也是梁史。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论文是命题论文,题目只有一个,包括太子在内的皇子都要以此为题写“论文”,然后进行讨论。

    题目很简单,不过几个字:论侯景如何以八百残兵乱梁。

    写论文的人,有太子宇文维城、燕王宇文维翰,两人已到而立之年,儿女开始调皮了。

    有河北西道布政使、吴王宇文维行,二十出头,成婚一年,因王妃长孙氏有孕,宇文维行即将当阿耶。

    有“观察军心”刚回来不久的宇文维民、宇文维礼,没到二十,尚未成亲。

    三个年龄段的皇子,历练程度各有不同,所写“论文”的深度自然也不同。

    属于“二十岁以下”年龄段的宇文维民、宇文维礼,其论文论据基本上来自《梁书》,论点中规中矩,不脱《梁书》中的“史臣曰”(编撰者对传记人物、事件的小结)。

    宇文维民、宇文维礼认为,太清之难(后继乱梁)之所以会发生,就是臣不忠、子不孝,外加梁国国内矛盾重重,才让侯景有机可乘。

    已经担任地方大员接受历练的宇文维行,其论文的内容丰富许多,其论据除了取自《梁书》,还取自其他一些非官方的历史资料、手稿(出版社买下版权后出版)。

    其论点,多了一些自己的见解,或者说并不是照搬《梁书》的“史臣曰”,有了更多的总结。

    宇文维行认为,臣不忠、子不孝不过是表像,深层次的原因,是梁国国内矛盾激化,侯景反叛,不过是引爆了梁国国内矛盾而已。

    他推论,认为即便没有侯景,当年迈的梁帝萧衍去世,梁国必然会爆发宗室内战。

    属于“三十岁年龄段”的太子宇文维城、燕王宇文维翰,其论文的内容又比吴王宇文维行丰富许多,来自《梁书》的论据不到一半。

    两人的论点,也比宇文维行更进一步:侯景反倒是因为只有八百残兵才能得逞,若这位手中有八万兵,根本就翻不起什么风浪。

    为什么?

    宇文维民、宇文维礼对此满脸疑惑,宇文维行若有所思,宇文温便让太子先发言。

    经过二十年国务历练的宇文维城,走上“讲台”,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

    侯景以八百残兵南逃入梁国,这对于梁国国内各方势力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侯景会是一把很好用的杀人凶器。

    太清初年的梁国,国内士族和庶族、中枢和地方豪强、贵与贱、宗室内部的矛盾已经激化,可以说这时的梁国宛若一个高压锅,锅内的压力临近极限,而梁帝萧衍就是唯一的减压阀。

    萧衍在,高压锅还能勉强维持,他一旦不在,高压锅就要爆炸了。

    而当侯景带着八百残兵南逃过淮水时,各方势力看到了一个绝佳的杀人凶器。

    侯景在南朝无根基,不过区区八百残兵,属于用完就能扔的凶器,而且杀人的恶名,最后都能让侯景来承担。

    地方豪强试图投机,跟着侯景造反,一如当年雍州(荆州地区)豪强追随萧衍成大事那样,于是,侯景的兵力,由八百人变成起兵时的八千人。

    参加叛乱的豪强武装越来越多,而许多被压迫的梁国百姓、奴隶,恨透了权贵以及朝廷,于是纷纷追随叛军,当然,也有大量百姓被叛军裹挟。

    于是,抵达建康城外的叛军,兵力逾十万。

    都督京师诸军事的宗室萧正德,曾经是萧衍的嗣子,随着萧统(即昭明太子)的诞生,又变成侄儿,从此与皇位无缘。

    他心中仇恨与日剧增,便要以侯景为凶器,干掉皇帝和太子,自己当皇帝,之后把在江南毫无根基的侯景干掉,把罪过都推到侯景身上。

    所以,如意算盘打得劈啪响的萧正德打开建康城门,引叛军入城。

    台城被围,越来越多的奴隶、百姓投奔叛军,他们没多少长远想法,就是想向欺压自己的权贵们复仇,或者想要改变命运,做人上人。

    许多寒族则翘首以盼,等着台城沦陷,等侯景把那些世家高门出身的士族高官屠杀一空,然后他们再把没有根基的侯景赶跑。

    出镇在外的皇子们,也不约而同想到了一点:让侯景把父亲和太子兄长干掉,自己就有机会了。

    侯景在南朝无根基,所以必不能久,事后由他承担一切罪名即可。

    所以,等着父兄丧命的几个出镇皇子,拥兵不动、保存实力,与此同时也是提防自己一旦领兵去建康,会被其他兄弟断后路。

    与此同时,昭明太子尚在人世的两个儿子、梁帝萧衍的皇孙,也在等着皇帝、太子丧命,等着皇叔火拼,自己好取渔人之利。

    所有人,都握着名为“侯景”的凶器,取皇帝和太子还有自己仇人的性命,事毕,再把这凶器扔进厕所,承担一切恶名。

    结果却被侯景加以利用能,来个反客为主,所以太清之难发生了。

    当侯景把江南杀得血流成河,皇帝、太子完蛋,以王、谢为代表的高门士族完蛋,地方豪强们乘势而起,而宗室内讧决出胜利者坐镇荆州的萧绎即位称帝,侯景的末日就到了。

    侯景为什么能凭八百残兵乱梁?

    就是因为他只有八百残兵,在南朝无根基,看起来好控制,才成为梁国国内各方势力眼中绝佳的凶器。

    若是侯景坐拥八万雄兵,梁国国内各方势力根本就不会起心思,不会把他当成好控制的狗,而是当成虎狼严加防范,届时侯景只会被梁国拒之门外,又被东魏讨伐,进退失据,兵败身亡。

    可以说,助侯景成事的不是那八百残兵,而是梁国国内已经激化的矛盾,若拘泥于军事角度来论证,根本就无法解释为何会出现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

    听到这里,年轻的宇文维民和宇文维行恍然大悟,宇文维行有些懊恼,懊恼自己为何没能再想深些,而燕王宇文维翰的见解和太子相同。

    儿子们的见识不错,让宇文温很高兴,尤其嫡、庶长子,表现出色,他总结道:“一个人若身体虚弱,即便一次着凉感冒都会要了他的命,国家也是如此。”

    “侯景的八百残兵,不过区区感冒,梁国病入膏肓,才是太清之难发生的原因,即便没有侯景作乱,当萧衍去世,宗室内战也必然爆发,同样会是一场大灾难。”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梁书》虽好,但内容有限,所以,想要更好的以史为鉴,还得多收集其他史料,才能明白历史事件为何会发生。“

    “若光看《梁书》,你们能知道梁国的各种矛盾能激化到何种地步?”

    “侯景南逃时八百兵、叛梁时八千兵、攻到建康城外十万兵,光看《梁书》,你们真能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所以,只看官修史书还不够,要多收集其他史料,然后自己多想想,带着疑问看书,这样才能有更多的收获,才能透过‘表’,发现‘里’。”

    见着儿子们点头,宇文温问宇文维翰:“燕王还有什么补充的?”

    宇文维翰回答:“孩儿并无补充。”

    宇文温闻言,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说出口。

    以儿子的见识,能看到当年梁国国内各方势力是把侯景当做刀来用,那就不该看不到另外一个问题。

    所以,应该还有补充,只是不敢说。

    其他人,大概也看到了,同样不敢说,也不敢在论文里提及。

    那个问题,就是萧衍活得太久了,年老昏聩,导致国内弊病重生、矛盾激化。

    皇帝寿命短不是好事,曹丕、曹父子之中但凡有一个能多活二十年,就没有司马懿父子的事。

    可皇帝若是活得太久,同样不是好事,萧衍就是例子。

    看着年富力强和即将年富力强的儿子们,宇文温有些恍惚。

    儿子都长大了....可我...我还没老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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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文穿越到北周时期,化身宗室贵族西阳郡公宇文温,娶得如花美眷。 按历史轨迹妻子即将被皇帝强占,随后皇帝更是因此杀夫夺妻,而不久后篡位建立隋朝的隋国公杨坚也将对宇文一族举起屠刀。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余文决意反抗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逆水行舟。 隋国公,听说你要造反? 天地良心啊杨广老弟,你们家倒霉我也不想的。 李爱卿,你家李建成和李世民怎么又打起来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昏君,把天下交出来!逆水行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逆水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逆水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