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刻舟求剑
郑府,仆人们正在洒扫内外,不止是扫地,还在擦窗、清理屋顶,屋顶上积累的落叶有很多,扫帚所到之处,枯叶纷纷落地,又有人将其扫做一堆堆,一起处理。
萧瑟的郑家私第,在仆人们的忙碌下渐渐褪去破败之象,除去丧服的郑善果站在檐下,看着院子里一片忙碌景象,与妻子交代了一些事,片刻后转入书房。
郑善果之母崔氏去世,郑善果丁忧为母守丧,如今丧期结束,天子的诏令随后到达,不久之后,他就要到吏部报道,然后入宫觐见,最后接受任用。
刚结束丁忧便有如此待遇,自然是和郑善果多年优秀表现有关,在他丁忧之前,于吏部考核之中,考核成绩排在天下所有官员前面,是为“天下第一”。
想到这里,郑善果想起了母亲,若不是母亲这么多年来一直时刻劝勉他、督导他,他是不会获得如此成绩。
丧母之痛,依旧留存心底,郑善果坐在书案前,回想着母亲的音容笑貌,心中依旧有些淡淡的哀伤,他注意到案上有一份报纸,随即拿起来。
这是今日的报纸,第一版头条,是关于科举的新闻,全国各地的童子试已经在春天结束,而乡试将会在秋天举行,新闻说的就是即将举办的乡试。
因为如今是夏末,距离秋天也没多久了。
自从三年前第一次科举正式举办,天下人都对科举有了大概了解,如今科举的四级考试制度已经正式定型,考试时间较之前有所调整。
科举每隔三年举办一次,首先是春天举办的童子试,决定读书人是否有参加乡试的资格,通过童子试的考生是为“秀才”或者“童生”。
其次是在各总管府治所举办的乡试,上一次乡试是在春天,而从今年起,改在秋天八月进行,通过乡试的考生是为举人。
举人们来年春天赴京,参加礼部于二月举办的会试,通过会试的考生是为贡生,在会试后一个月,即三月在京城参加殿试。
殿试中选者是为进士,进士分为三甲,一甲三名,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
这些内容,在今日报纸头版头条里都有介绍,不仅长安的报纸有,各大都会的报纸有,天下各州郡县官署都会张榜公告,让各地学子、考生加紧备考。
争取通过乡试、会试、殿试,如那位口吃的范阳卢楚一般,金榜题名,状元及第。
卢楚其人,郑善果是熟悉的,对方能够金榜题名,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郑善果觉得若换成自己参加科举,要通过会试恐怕都困难。
不是他学问不精,是因为“偏科”:郑善果不擅长算术,当然这种不擅长指的是一般计算没问题,但要学得“精”就不行了。
侍女端来茶,郑善果品了几口,继续看报纸。
他在家丁忧,身着孝服,不与亲友来往、不吃荤食、不饮酒、不听歌曲,可以说是不问世事,如今得靠看报纸来了解时局。
除了最新的报纸,这些年来每期报纸家中都有保存,而朝廷向官员发放的邸报,同样存了厚厚一沓,足够他看上一段时间。
这报纸可是好东西,比邸报强上许多倍,报纸上的新闻会介绍民生百态,比起干巴巴的邸报有趣多了,郑善果仔细的看着今日最新报纸,看着看着,发现一条新闻标题。
延州蜡烛抵京,其背后的血泪和辛酸,不得不知。
一支蜡烛后面居然有“血泪”和“辛酸”?太耸人听闻了!
标题吸引了郑善果的注意,随后认真看下去,一开始他还面色凝重,看着看着眉头舒展,差点就像拍案而起。
什么嘛!不就是介绍延州蜡烛的“研制”不易,所以凝聚着许多人的“血泪”和“辛酸”。
我还以为贪官污吏压榨百姓,为了制作蜡烛逼得人倾家荡产。
郑善果如是想,气恼之余,注意到这延州蜡烛的与众不同之处:蜡烛所用的蜡,既不是虫蜡、蜂蜡,也不是动物油脂,而是从延州广安所产“石油”中提取的石蜡。
延州蜡烛是用石蜡制成,颜色偏黄略带黑色,新闻里说这种蜡烛点起来和寻常蜡烛一样,没有什么异味,虽然外表其貌不扬,但最大的优点就是便宜。
便宜到什么地步呢?
售价还不到市面常见蜡烛的三分之一。
看到这里,郑善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蜡烛都便宜到这种地步了?
他家之前可都不怎么点蜡烛,不是买不起,更不是用不起,而是母亲认为没必要点蜡烛,点油灯即可。
还时不时用晋时石崇以蜡烛为薪柴斗富,斗富斗到最后家破人亡的故事来教育他。
即便如今距离石崇的年代已经有三百余年,但蜡烛的价格依旧不便宜,寻常百姓在夜间照明,根本就用不起蜡烛,这是郑善果所知道的事实。
结果,现在延州蜡烛运抵京城,数量充足,号称数以“十万”计,如果有人想要批量进货的话,一百支起售,“批发价”更便宜。
这还只是开始,新闻里说了,延州军器监下属的“石油工场”,如今放开了制作石蜡蜡烛,产量逐月提升,全年不断,越往后产量越高,而蜡烛的价格只会越来越便宜。
延州广安,东距黄河不过四五十里路,大量蜡烛直接运到河边装船,然后运抵长安,运输成本高不到哪里去。
虽然冬天黄河会结冰,航运被迫中断,但从延州到长安的陆路距离不算太远,而官道已经修葺过,陆路运费也不会太高。
所以,将来家家户户用上石蜡蜡烛(关中地区),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看到这里,郑善果感慨世事变迁,之前价格不菲的蜡烛,如今再无高贵身段,他不由得想,若母亲在,看着这便宜的延州蜡烛,是否还会用石崇斗富的例子来教育他?
正感慨间,妻子入内,支支吾吾说了一会,郑善果才弄清楚原来是“迎春来”商社的人上门,询问是否需要安装“空调”,以及入秋后安装“暖气”。
“空调”、“暖气”,都是如今长安城里官宦人家必备设施,然而郑家却例外,因为郑善果的母亲强烈反对使用“空调”、“暖气”,认为这是铺张浪费。
即便当初郑善果绞尽脑汁,好说歹说给府里装了“空调”、“暖气”,但用了一段时间后,母亲以太费钱为由,将这两套设备停了。
“空调”和“暖气”的好处,郑善果和妻儿都明白,家里又不是承担不起,却因为碍着老夫人的“一意孤行”,不敢坚持。
现在,报纸上都说了,长安煤价比起之前又便宜了一些,炎炎夏日,越来越多的人靠着“空调”避暑,城里像样点的食肆、风月场,夏天没有“空调”,生意都会受影响。
夏天是这样,冬天更是如此,没有“暖气”,就不会有客人光顾。
对于郑善果而言,母亲老了,观念也落后了,老是舍不得花钱,但时代不一样,夏天用“空调”、冬天用“暖气”,不是什么铺张浪费。
郑善果见着妻子那期盼的目光,知道对方想要的答案是什么,自己心中有一种念头在萌芽,而笼罩在身边数十年的束缚,已经消失不见了。
用石崇那个时代的眼光,来评判如今的生活水准,不是刻舟求剑是什么?
“装,装空调,不过价格得好好说说,暖气的安装事宜,你也提前问清楚。”郑善果交代着,见妻子兴高采烈的出去,他淡定的坐下。
母亲去世,现在,没有人再食古不化。
对于郑善果来说,他是一家之主,所以,他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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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八章 龌龊
临近午时,国子监,放学时间,学生们离开阅览室,走在前往饭堂的路上,三五成群,议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虽然如今是暑假假期,但有学生留校,所以校园里依旧人气十足。
林荫道上,人群之中,又有教师走在其间。
当中一人,年过五旬,体态削瘦,样貌让人不敢恭维,耸肩缩头似“山”字,远远看去犹如猿猴,有学生见着了,不由得好奇,低声议论起来。
欧阳询感受到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昂头看去,那些人却恢复“正常”,作若无其事状。
这些人想说什么、正在说什么,欧阳询能猜出来,心中不快,奈何未得证据,不好发作,只能当做没看见,缓缓向前走,走出大门。
国子监大门旁,候着许多马车,其中一辆就是欧阳询府里马车,仆人见着他出来,赶紧迎上前。
欧阳询一边登车一边问:“行装都准备好了么?”
“回郎主,都准备好了,一会便能启程。”
仆人见欧阳询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没敢多说什么,待其坐好,示意车夫赶紧驾车离开。
欧阳询坐在车里,看着窗外街景,琢磨起公务来。
乡试在即,他是国子监博士,奉礼部之命到外地监考,本来前几日就该出发,奈何国子监学务繁忙,他要交代许多事情,所以耽搁到今天才能走。
欧阳询要监考的考场,是益州总管府治所成都,本来路上耗时不短,还好关中入蜀道如今已拓宽、平整完毕,所以路上所需时间比之前缩短了将近三分之一,不然他现在出发,很容易“迟到”。
想着想着,欧阳询又想到方才校园里,某些学生对他指手画脚、窃窃私语的模样,不由得心中恼火。
他的样貌有些特别,年轻时就被人蔑称为“獠”,没想到几十年后一把年纪了,陈国灭亡近二十年,这种流言依旧在。
正常人被如此蔑称,多半当场就要翻脸,但当年情况特殊,他只能保持沉默,以至于流言越传越夸张,到最后直接说他是猿猴所生。
欧阳询知道自己的样貌确实有些那什么,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还能怎么办?
想到这里,欧阳询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的身世有些曲折,籍贯湘州临湘,家族为当地豪强大族,祖父欧阳以军功晋升为梁国大将,讨伐岭表诸蛮,并在侯景之乱时弹压岭表诸蛮,直到陈国建立。
父亲欧阳纥子承父业,镇守岭表,任广州刺史多年,后为皇帝陈顼猜忌,拜其为左卫将军,入京赴任。
欧阳纥认为这是调虎离山,于是举兵反叛,第二年兵败身亡,欧阳家男女老幼押送建康,满门抄斩,独有十来岁的欧阳询侥幸逃脱。
数月后,恰逢皇太后去世,陈国皇帝大赦天下,欧阳询才躲过一劫,被父亲生前好友江总收养。
因为是逆贼后人,所以欧阳询面对恶意讥讽只能保持沉默,以至于那些人越来越肆无忌惮,流言越来越难听,说当年他母亲被山中猿精掳走,待得欧阳纥救回来时,已经珠胎暗结。
这种人生攻击是极大的羞辱,但欧阳询只能忍,所幸养父江总位高权重,没什么人敢当面讥笑他,这些流言也就是在私底下传播。
后来陈国灭亡,欧阳询本以为这种无聊的流言会渐渐消散,未曾料最近居然在长安城里传播开来。
陈国灭亡后,欧阳询在周国有任用,行事一向小心谨慎,不会主动招惹人,却还有人这么乱传谣言,他倒是能猜出原因,那就是嫉妒。
欧阳询写得一手好字,不敢说天下第一,但除了同样写得一手好字的虞世南,没人敢跟他比字,所以有小人明面上比不过他,暗地里造谣中伤,说他是“猿猴所生”,此举极其恶劣。
所幸,当今天子不以貌取人,欧阳询任国子监博士,不止是教书,还要参与学政,多次得差遣外出公干,积累履历的速度比许多同僚要快,所以被人嫉恨倒也理所当然。
但即便如此,污蔑他人为猿猴所生,这种行为也太龌龊了!
。。。。。。
午后,阳光明媚,但宇文温的脸色却是乌云密布,作为天子,他很少有这种表情,一旦这种表情出现,就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
侍奉一旁的宫女、宦官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招惹了端坐不动的天子,就连窗边半开放式鸟笼里的白鹦鹉“一撮毛”,也识相的闭嘴,不敢吭声。
在一旁担任“秘书”职责的萧九娘,也察觉到夫君心情极度恶劣,小心翼翼的候着,生怕宇文温发飙打人。
她不是怕宇文温打自己,而是怕宇文温迁怒宫女、宦官,万一借题发挥让人把某某宫女、宦官拖去打,怕不是要活活打死。
虽然宇文温自从登基以来,宫里从没什么宫女、宦官被活活打死,但如今宇文温明显心情极度恶劣,萧九娘可不知道对方真要发飙的话会出什么事。
殿外传来说话声,随后一人出现在门口,萧九娘见着是观察使李三九来了,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你们都退下吧。”
听得宇文温忽然蹦出这句话,萧九娘示意宫女、宦官都退下,自己随后也退下。
待得殿内只剩站在自己面前的李三九,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问:“查出来了么?谁传的谣?”
李三九扑通一声跪下:“陛下!奴婢无能,暂时查不到流言来源。”
“是么?”宇文温摸了摸颌下小胡须,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够狡猾的,有意思,真有意思。”
“陛下!奴婢会继续追查,一定查到....”李三九话说到一半打住,因为他看见宇文温做了个手势。
“无妨,嘴巴长在他人脸上,人家要说怪话,管不住。”宇文温冷笑着,看向李三九:“你,做两手准备,一边继续派人追查,另一边...舆论该如何影响,你是知道的。”
“是,奴婢明白!”
“宣传稿,你们用心写,写完之后,朕要御览!”
“是,奴婢明白!”
一肚子火的宇文温,开始向李三九仔细交代起来。
事情的缘由,是长安城里忽然冒出流言,说国子监博士欧阳询,并非其父欧阳纥的“种”。
这流言,当年在陈国国都建康就有,说的是当年欧阳纥之妻年轻貌美,为猿猴掳走,被其强占以致珠胎暗结,获救之后生下样貌类猿猴的欧阳询。
如此人身攻击的无聊流言,让样貌确实有些难看的欧阳询饱受困扰,本来该看热闹的宇文温,却得暗探来报,说流言开始异变,或者说有了相似内容的流言在长安城里流传,目标直指皇后、太子和贵妃。
这流言,以当年(大象二年初)天元皇帝于宫中遇刺事件为引子,暗指在事件中消失数月的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是被蜀地猴精掳走的。
正如欧阳询其母的遭遇那样,尉迟氏是为猴精掳走、奸淫数月致孕,获救后生下一子。
便是当今太子。
不仅如此,那来自蜀地的猴精,在晋时志怪小说《搜神记》里就有记载,称为“猴”,专门抢掠民女“传宗接代”,待得女子受孕便放回家,女子所生后代,实际上就是猴精的种。
所以,蜀地许多姓杨的人,实际上是“猴种”。
流言里这个说法,连带着连当今贵妃杨氏及其所出的燕王都一起骂了,因为宇文温一直对外宣称,贵妃杨氏是蜀地女子(寡妇)。
所以,“欧阳询为猿猴所生”这个流言在长安出现,实际上是另一个流言的“引子”,幕后主使试图引出这个流言,同时污蔑皇后和太子、贵妃和燕王这两对母子。
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宇文温知道之后血管都差点气爆了,所以要立刻采取对策,赶在流言还未形成有效影响之前,就要将其扼杀在初生状态。
但这种事,他不可能公开辟谣,否则只会获得反效果。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宇文温一直花钱养着的队伍,是该发挥作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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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九章 此地无银三百两
夜,宇文温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看着身边熟睡的尉迟炽繁,想起多年前的旧事,当年旧事如今被人借题发挥,让宇文温只觉心中烦躁,却又不能和皇后说。
流言,目前还只是处于萌芽状态,未曾传到尉迟炽繁和太子耳中,李三九派人追查过,却无法查到最初的起源处。
幕后主使看来很谨慎,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而言,想要揪出幕后主使基本不可能,除非对方出昏招露出破绽。
宇文温觉得与其等着别人露出破绽,还不如自己想办法解决,编造流言的幕后主使是谁,其实已经是首先要找到的答案。
因为以尉迟炽繁的娘家身份,这种破事迟早会出现,光靠防人之口是防不住的。
更别说,流言的起点源于一个事实:尉迟炽繁当年确实失踪过一段时间,这一点无法否认。
大象二年初,天元皇帝在宫中遇刺,这件事情闹得很大,与此同时,西阳郡夫人尉迟氏失踪一事,同样传遍长安。
当然,尉迟炽繁是被宇文温藏起来了,有宦官李三九陪伴,只是对于外界而言是失踪了。
于是,流言的编造者借着这一明面上的事实,开始编故事:一分事实,九分虚构。
说尉迟炽繁是被猴精“猴”掳走,带回蜀地老巢,玩弄数月(实际上尉迟炽繁失踪没那么长时间)致使其怀孕后方才放回。
于是,次年出身的宇文维城(当今太子),就是野种。
实际上这种流言经不起推敲,因为按照宇文维城出身的时间反推,再看样貌(像宇文温),就知道“野种”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但是,这种辟谣方式苍白无力,因为这不是公堂断案,原告、被告双方对质,摆事实讲道理、有人证即可。
若如此就能澄清事实真相,那么欧阳询也不会这么倒霉,被流言侮辱多年,百口莫辩。
坊间关于欧阳询身世的流言,在陈国时就有了,细节确实经不起推敲,因为按着流言里的时间线,欧阳询之父欧阳纥南征岭表时是梁国大同年间。
然而根据李三九所查资料推算,那个时候(以大同年号最后一年记,侯景之乱爆发前两年),欧阳纥应该还不满十岁。
所以,大同年间真要有梁国的“欧阳将军”南征,从年龄来看应该是欧阳询的祖父欧阳。
事实上,到了南梁末年(陈霸先已于建康杀执政王僧辩,控制朝政),确实有梁军南征岭表,领军主帅正是欧阳。
那时距离大同末年已过十来年,欧阳还未进入岭南地界,其担任前锋的儿子欧阳纥(时年已有二十)便已攻破始兴,也正是那年,欧阳询出生。
且不说人、猴之间的生殖隔离,就以事实而言,欧阳询不可能是“野种”。
但他倒霉就倒霉在长得丑,身材消瘦、耸肩,看起来像猴,而且欧阳纥后来在广州刺史任上反叛,所以作为逆贼之子,侥幸苟活的欧阳询被人编排、羞辱,都不敢多说什么。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龌蹉的流言就这么流传开来。
寻常百姓听到这种流言,好奇心理作祟之下只会觉得刺激,首先欧阳询长得丑是事实,其父欧阳纥造反也是事实,所以,欧阳纥因为妻子被猿精奸污产子导致性情大变、以至于日后造反,难道不符合逻辑么?
这种时候,说什么大同年间欧阳纥不满十岁,对于喜欢听鬼怪故事的百姓没有用。
同理,大象二年初失踪了一段时间的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被猴精强占以至于生下野种这种事,难道不让底层百姓津津乐道么?
一说到高高在上的贵妇人被妖怪玩弄、产子,粗胚们自然来了兴趣,而许多人也许在传谣时并不知道,当年的西阳郡公夫人,就是如今的皇后。
当流言广为人知,大家回过神来,知道西阳郡公夫人和当今皇后是同一人,那么,幕后主使的一个目的就达到了:诋毁皇后和太子的声誉。
而关于欧阳询身世的流言,不过是个引子,让大家知道猿精掳走女子使其怀孕产子有“先例”,然后引出关于皇后遭遇的流言。
这种流言传出来,必然受到粗胚们的关注,在他们看来官府的解释就是掩饰,那么当流言四处扩散,对于皇后和太子的名誉是很严重的损害。
不过,只靠流言,就能达到废后、废太子的目的么?
当然不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但怀疑的种子只要在皇帝心中种下,随着时间流逝,条件合适的时候,必然会发芽,然后长大。
譬如,西汉的巫蛊之祸,那年汉武帝刘彻将近花甲,太子刘据接近不惑之年,小人江充从中作梗,使得父子相猜,最后逼反太子。
曾被汉武帝宠爱的卫皇后自尽,而太子在逃亡过程中走投无路自尽。
事后,回过神的汉武帝欲哭无泪,杀光了所有与太子之死有关的嫌疑人,筑思子台,怀念自己苦心培养起来的接班人。
但这又有什么用?妻儿都死了!
那么,数百年后,皇帝宇文温会不会疑心生暗鬼,被人加以利用、暗中引导,逼反自己苦心培养的太子宇文维城、逼死自己曾经宠爱无限的皇后尉迟炽繁?
这大概就是幕后主使希望看到的一幕,而造成夫妻隔阂、父子相猜的种子,就是这个流言。
宇文温知道自己有多疑的毛病,一些臣子们大概也能看出来,那么,针对这个“性格特点”量身定制的流言,首先能够“提醒”他,妻子失踪期间**。
于是,当妻子年老色衰,宠爱不再时,当年旧事涌上心头,他对皇后的厌恶会快速增加。
加上太子渐渐长大,步入壮年,却距离即位遥遥无期,那么,父子之情迟早蜕变为权力之争的水火不容,于是,猜忌之心就有了。
不得不说,这种流言就是在利用人性弱点:皇帝是孤家寡人,甚至连皇后、太子都必须提防。
宇文温如今年富力强,搞不好还能活许多年,那么,当太子渐渐步入壮年,基于权力斗争的本质,太子就成了他必须重点提防的一个人。
从动机和能力来说,皇后在宫里,完全可以为了儿子(太子),来个里应外合,让“老不死”的赶紧嗝屁,以便太子提前上位。
多疑的“老不死”,会渐渐对皇后和太子起疑,那么先前流言埋下的种子,在这个时候就会发芽,让“老不死”厌恶皇后,连带着怀疑太子。
最后,事态失控。
被人如此算计,宇文温哪里能不气得差点爆血管,但对方有一点破绽,那就是尉迟炽繁失踪一事,宇文温根本就是幕后主使,所以,不存在怀疑妻子的问题。
面对这个动机极其阴毒的流言,宇文温不敢掉以轻心,然而他不能傻乎乎的公开辟谣,不然天下百姓反倒会觉得奇怪:
你这么大张旗鼓的解释做什么?心虚?莫非皇后当年真被猴精玩过?
那么太子果然是野种?!
这种事情,可是有“前车之鉴”,那就是清代的雍正皇帝为了辟谣,尤其是澄清自己得位不正的谣言,特意写了《大义觉迷录》,刊行天下。
他的本意是要辟谣,结果这么一搞,本来各地百姓都没听过继位谣言,到后来纷纷传起谣言来。
如此南辕北辙的事情,到了雍正之子乾隆皇帝继位,实在看不下去,把自己老爹所写的《大义觉迷录》列为**,尽数焚毁。
在天下人看来,雍正此举,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最好证明。
宇文温可不会犯这种错误,所以,绝不会掉进幕后主使设的圈套。
想着想着,他披着衣服起身,将尉迟炽繁身上被子扯好,自己转到外间,点起蜡烛,开始奋笔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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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章 传奇
下午,长安一隅,一座寻常的私第内,备战科举的李密正在做计算题,该题要求计算在一条河流上搭建石桥所需工料,“已知数”不少,要求解的“未知数”也不少。
他其实已经算得结果,但为了确保拿“满分”,特地验算一遍,确认无误后,从旁拿出一本小册子,按着题目编号翻到所在页码,开始对答案。
对了一遍,他的计算结果全对,而答案里给出的三种计算过程,其中一个和自己的计算过程一样。
该题满分,李密松了口气,将试题集和答案放好,起身舒展筋骨,随后走到书房外,看着花草树木,渐渐入神。
秋天就要到了,乡试即将举行,到了明年二月,长安就会举办会试,他作为前一届乡试的举人,这次可以直接进入会试,若还是不能突破,下一次再考就要参加乡试。
届时参考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想要进入会试的难度就越来越大。
毕竟,他所在的考区是“关中考区”,本来竞争就激烈,加上第一次科举成功举办的强烈刺激,必然会有越来越多的读书人进入科举这个战场中去。
想着想着,李密握紧双拳,斗志又多了几分。
说到学问,他对自己有信心,自上一次科举考试结束以来,他经过三年的刻苦用功、做了无数习题,此次会试,明算科不会再是软肋...
所以,此次考试一定会金榜题名!
李密的家世大有来头,曾祖父为魏国(西魏)八柱国之一的李弼,他家原本是周国权贵家族,但他父亲当年为隋将,在与周军交战时战死,所以事后清算时,虽然李密和母亲逃过满门抄斩或流放边疆的厄运,境遇却一落千丈。
父亲的蒲山公爵位,传给年幼的李密没几年就被取消,李家家产大多被官府收缴,孤儿寡母全靠叔伯长辈接济,李密才度过了惶惶不安的童年。
家境剧变,昔日富贵之家破败,加上背负着逆贼遗属的恶名,族亲大多避而远之,即便有长辈相助,但能提供的帮助也不多。
母子俩无力承担众多开支,家中仆人及部曲都渐渐离散,为了节省开支,母子俩搬出官宦人家聚居之处,搬到平民聚集的里坊住下。
但即便家境再困难,母亲一直供养李密读书,只盼儿子守得云开见月明,熬到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待得母亲以及几位相善的长辈相继去世,李密虽有众多族亲,却形同孤身一人,因为没有人提携,所以没有丝毫入仕的希望,没有前途可言。
昔日八柱国的后代,窘迫到去书坊校书为生,李密不甘心,却不知道出路在何方。
直到科举的出现,才让不甘平庸的李密看到了希望,他自幼读书,有信心靠学问参加考试得功名,结果没怎么学算术。
于是皇朝第一次科举,顺利通过乡试成为举人的李密,因为明算科扯后腿,在会试败下阵来,没能进入殿试。
成为举人的李密,生活境遇有了明显改善,而这次科举,对他触动很大:状元郎卢楚居然是个口吃,其境遇和自己差不多,却依旧能靠考试上榜、中选、做官,自己没道理不努力。
于是这三年来李密一直都在刻苦用功,谢绝大部分应酬,一心一意备考,定要殿试中选,金榜题名。
踏入仕途,向上爬,博得高官厚禄,锦衣玉食!
让往日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混蛋,一个个舔着脸上来阿谀奉承!
想到这里,李密长舒一口气,转回书房,喝了一杯茶提神,继续温习功课。
他年幼丧父,饱尝人情冷暖,如今即将到而立之年却没有一官半职,好不容易有了出路,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所以即便会试要将近半年后才开始,李密也不敢松懈。
这三年来,李密省吃俭用,把省下来的钱全都买了习题集、学术期刊,尽可能多练多看,尤其看期刊,防的就是考试时有曾经出现在期刊里的加分题、自己却不会做。
他发誓,此次考试,绝不能如上次那般,因为明算科拉低总分,结果最后只差一名就能入殿试。
“郎主....”
门口处出现的书僮低声说话,李密随后转过头看去:“何事?”
“郎主,求学社新出的书,小的已经买回来了...”
书僮提着篮子走进书房,将篮子中的书籍一一拿出来,这些新书还散发着油墨香味,李密拿在手中翻看,十分满意:“不错,不错。”
身形单薄的书僮见郎主满意,自己也笑逐颜开,他家境贫苦,兄弟又多,耶娘养不活那么多人,他自己只能自谋生路,给人帮佣混口饭吃。
这口饭可不好吃,伺候人的活做不好,若做不好,饭是别想吃的,巴掌、拳头、鞭子倒是管够。
好不容易碰上了一个脾气还不错的郎主,他可不想丢了饭碗,毕竟自己当初大字不识一个,郎主居然还教他读书写字,不然也没办法整理书籍、去书社买书。
书僮见着李密将书放在一边,又要开始做习题,赶紧提醒:“郎主,小的按郎主吩咐,将刚好出版的传奇也买了一本回来。”
传奇,是一种中短篇小说,内容多传述奇闻异事,既可以看,也可以听说书人说,世间不分良贱都很喜欢这种题材的小说。
李密闻言眼睛一亮,抬头问:“嗯?是《华生探案异闻录》系列么?出新书了?”
《华生探案异闻录》系列故事,有《无头将军》和最新的《南中虫谷》,李密都已经看过,并且常放卧榻,有空就翻看一二。
在他看来,这两本“传奇”类故事,确实写得好。
不知作者究竟是何方人士,能想出如此精彩的故事并用文笔表现出来,别的不说,那遍布悬棺的峡谷,只是看文字描述,就能让人仿佛亲临其境,被那诡异的情景震撼得后背发凉。
李密很喜欢看《华生探案异闻录》系列故事,若有最新的故事出来,那是一定要买的。
书僮却摇摇头:“不是..不是《华生探案异闻录》系列,是单独的故事,郎主请看...”
听得书僮这么说,李密在几本书中翻了翻,翻到一本书,拿在手中看,看清楚封面和书名后愣住了:“这...这是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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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一章 我
夜,月光透过重重树枝,映照在窗户纸上,留下无数张牙舞爪,房间里,烛光忽明忽暗,正在挑灯夜读的李密,忽然觉得身上发冷。
明明是炎热的夜晚,明明外面风不大,明明通风的窗户并未对着自己,怎么就觉得发冷了?
李密看看四周,没发现什么可疑影子在门口或者窗边一闪而过,却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某个角落盯着他。
这种感觉很不好,他从来没有这么疑神疑鬼过。
旁边,书僮正伏案打盹,房外,院门旁小房子里,有一个看门的老仆值夜,外带两条看门狗,既然外面没动静,那就说明一切正常。
李密稳了稳思绪,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这是一本“传奇”,写作手法很特别,是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故事,李密读过很多故事,从没见过这种写法,他觉得敢这样写书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天才。
反正不像是正常人。
翻开书页,他渐渐变成了“我”。
我,是一名离开军营归乡探亲的武人,但另有一重身份,是“石塔西”的探员,奉命前往故乡,调查一起奇异的案件。
我乘坐火轮船,即将抵达家乡,却在头一晚,于夜航的火轮船上,目睹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之后.....
.我,回到了自幼生活的家乡,洒扫完双亲的坟墓,随后开始拜访亲友,其中包括当年常在一起玩的卢五郎,对方有事需要帮忙。
那是一个阴郁的下午,我站在熟悉的一座小院面前,这是卢五郎的家,从三十年前开始就是,所以,我如同当年一般,喊了一声,推开柴门走进去。
在问候了卢太婆(卢五郎祖母)、卢阿叔(卢五郎父亲)以及卢五郎及其妻子后,我第一次见到了卢五郎的儿子、那个生吃活鱼的顽童卢小满。
一个寻常百姓家庭孩童应当拥有的衣着打扮,以一种理所当然,但又有些不对劲的方式出现在他的身上,到底哪里不对劲,我说不上来。
作为叔叔,我拿出了准备好的棒棒糖,这是在城里最好糖果铺买的招牌糖果,一枚两文钱,有碗面大,带着漂亮螺纹,想来小侄子会很高兴。
卢小满接过棒棒糖,笑眯眯的吃起来,我正要逗逗他,他却毫无征兆举起棒棒糖向地上摔去,随后发出令人战栗的哭叫。
哭叫声是如此的刺耳,让我产生了怪异的错觉,仿佛我所处的地方并非鸡犬相闻的街坊,而是一个囚禁疯子的牢房。
尽管嫂子(卢五郎之妻)赶紧扯过孩子,搂在怀中不住安慰,而卢五郎歉意的跟我解释,说孩子不懂事,请我莫要见怪,但我还是注意到卢小满的些许异样。
卢小满的样子他的面色苍白、仿佛没有血色,虽然只是个孩子,但举手投足之间却让我想到了一种动物,那就是猴子。
对,猴子,穿着衣裳,努力在扮作人的猴子。
这个印象在我脑海深处挥之不去,以至于隐约觉得,似乎卢小满正偷偷的观察我。
在卢家吃过便饭后,我跟着卢五郎转到外面一处无人拐角,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嘴角蠕动,片刻,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
“这东西,不吉利,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他有些惶恐的说着,边说边打量四周,似乎是害怕有什么人偷窥。
“我儿子看着这玉佩,会痴痴地笑,曾经扔到江里,可过几日,我打回来的鱼,开膛后,发现玉佩在鱼肚里...”
卢五郎说话带着颤音,我很奇怪,因为好伙伴当年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还与人打赌,夜里到坟地过夜,赢了对方十文钱。
我接过小布袋,将其打开后,发现是一块玉佩。
一块血红色的玉佩,拿在手里有些凉,这种感觉很奇怪。
玉佩有些残缺,缺口仿佛一个血盆大口,向着我张开。
。。。。。。
夜,长安一隅,麦府,进京述职的麦铁杖正挑灯夜读,手中拿着的书,是从他儿子手上“缴获”的,这是一本“传奇”,麦铁杖本来想将其扔进火盆,但随意翻看了一下后,便再也停不下来。
他本不识字,后来入了虎林军,渐渐就会读会写,多年的学习,让他有了些许学问。
所以能够毫无障碍看、写公文,之前在沔州刺史任上,政绩平平,此次回京述职,麦铁杖打算向天子恳求,求天子让他转回军职,带兵打仗。
对麦铁杖而言,做将军驰骋沙场多痛快,做刺史成日里劝课农桑太无聊了。
虽然明日就要入宫面君,但这本书拿在手上,他看着看着,已是半个时辰过去。
这本“传奇”,居然是以第一人称“我”来叙述故事,行文风格极其诡异,种种场景看起来不对劲,甚至有些渗人,让人看着看着觉得心里发毛。
麦铁杖可不是胆小鬼,一个人在漆黑的山林里过夜,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
此书诡异的叙事风格,正合他胃口,而现在看到的内容,愈发吸引人。
“我”作为“石塔西”探员,在家乡查案,发现许多线索,追寻着蛛丝马迹来到大庾岭南麓的韶州。
韶州,当年陈国的衡州/东衡州地区,始兴郡故地,是麦铁杖的家乡。
也是那位骁勇善战的欧阳使君扬名的地方。
曾经为盗的麦铁杖,对家乡的山山水水再熟悉不过,而对于派兵抓住自己的欧阳使君(欧阳纥),他也记忆犹新。
自己年轻时迫于生计做盗贼,被人抓了就只能认命,所以麦铁杖不怨欧阳使君,至于这位没多久便举兵反叛,那是对方自寻死路,麦铁杖不想讥讽什么。
不过,有些龌龊小人,编排流言说欧阳使君之妻为猿掳走,奸污后产子,其“野种”就是如今的欧阳博士(欧阳询),麦铁杖觉得此举太过分了。
这种鸟人要是让他碰见了,必然往死里打。
麦铁杖认得欧阳博士,觉得对方不过是长得那什么了些,然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人子又能如何?
拿这种事来编排,不仅侮辱活人,连早已去世的人也连带着侮辱,不是大丈夫所为。
现在,麦铁杖看书看得入神,因为“我”来到韶州,发现了多年前,年轻的欧阳郎君(欧阳纥),在始兴的一番诡异经历。
线索的来源,是一枚残缺的红色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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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二章 我(续)
夜,麦铁杖仔细看着书,他变成了“我”,在一处破旧的民居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发脆的信笺,其上记录着提笔者不为人知的点点滴滴。
看着看着,一段段情景在脑海里浮现,我仿佛融入了提笔者的回忆,那段光怪陆离的回忆。
我梦见自己动作矫健如猿猴,舒展双臂攀爬藤枝,在一座大山密林之中腾挪跳跃。
这是高大的山,似乎上接蓝天,天上白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
山麓有树林,枝叶都如铁刺,散发着点点寒光。
寒光耀眼,刺得两眼一花,我忽然坠下山谷,勉强攀住树枝。
山谷里一片青白,宛若寒霜盖地,霜上有红影无数,宛若熊熊火焰。
我看着火焰,不觉得丝毫灼热。
这是旌旗构成的火焰,随风摇曳,却不动摇,荡漾着鲜血的腥味,让人想起了死亡。
不祥的火焰中,弥漫着黑色的烟雾,那是一个个身着铠甲的士兵,沿着山谷里的道路前进。
一片黑红之中,有一朵鲜花绽放,那花朵散发的光彩似乎驱散周围那不详的黑红。
花朵是那样的美丽,让我看得入了神。
“那个女人,我要,你想办法混进去。”
低语声传来,冰凉而尖锐,如同漏气的风箱在鼓气,嘶哑又冗长。
声音没有进入耳朵,而是如同无数蚂蚁趴在我的头上,啃食着头皮,然后渗入脑海。
不用多想,我转身离去,继续在林间腾挪跳跃,转到山后,出谷道路的前方。
没了树林的遮挡,阳光肆无忌惮洒在身上,这让我觉得有些难受,想起了昏暗、潮湿而又舒适的石窟。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山民,家乡就在不远的前方,于是扮作逃亡的苦命人,碰到了出谷队伍的前哨。
斗志昂扬的军队,即将南下平定叛乱,带兵的将军年轻又骄傲,正是一头不知死活的倔驴,我谦卑的跪下,哭喊着求求他救救我的家人。
而我的家人....我有家人么?
好像没有啊...
但现在,现在我有家人了,他们被叛乱的蛮兵杀害,瘦弱的身躯在焦黑废墟里扭曲,就像被牛嚼在口中的青草一样。
我忽然有的家人已经死了,所以我应该悲痛,然而这样的悲痛,却无法让我流出一滴眼泪,于是借着掩面痛哭,用手指将眼皮撕裂。
鲜红的血液,是郎主的最爱,而作为卑微的奴仆,我却让其白白流淌在脸上。
年轻将军见我哭得血泪横流,血气方刚化作汹汹怒火,拔出闪亮宝剑,向着群山耀武扬威:“我定要收复始兴,将诸蛮扫荡!”
愚蠢狂徒被我的鲜血感动,要带兵继续前进,攻下前方城池,平定叛乱,捎带上我,让我报仇雪恨。
我的仇恨,不知在何处,但那美丽的鲜花,就在不远的地方。
那是年轻将军的妻子,长得真漂亮,双眼闪烁着星光,洋溢着美好憧憬,要为夫君传宗接代。
这样不行,我家郎主,才是你服侍的绝佳对象。
我喃喃着,唱起歌,歌声婉转,宛若蛛丝飘荡,黏住了鲜花的花瓣,让她转过头来:“歌真好听,你是当地人么?”
我是不是当地人,是哪儿的人,已经不记得了,但脱口而出的话,带着热情:“是呀,从小在这长大的。”
让人听了只觉耳朵很舒服的声音再次传来:“那么,你听说过白猿精么?有人说这一带有白猿精出没呢。”
白猿?我家郎主不就是白色的么?
看着美人,我眨了眨眼睛:“小的没听说过呢...”
看到这里,麦铁杖放下书,端起茶盏,品了口茶,拿起书继续看下去,完全没有就寝的意思,一旁的座钟,时针已经指到凌晨一点。
。。。。。
“咳咳咳...”
萧摩诃咳嗽起来,将被子往身上扯了扯,又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物,调整好自己的坐姿,随后拿起书,就着榻旁烛光,继续看下去。
年近八旬的萧摩诃,已经满头白发,昔日魁梧的身躯早已消瘦,风烛残年的他,已经无法策马疾驰、将马槊舞动如飞,趁着还有几分体面,称病上书致仕,在家中颐养天年。
他这一生跌宕起伏,不过区区岭表始兴郡丞之子,却靠着屡立战功步步高升,达到了自己做梦都没有想过的高度,一转眼一甲子过去,回首往事,徒留唏嘘。
追忆往事只会悲伤,这样对身体不好,所以萧摩诃不再怀念以往,平日里在家看戏、看书,或者听仆人“说”书,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他那不自好的续弦已经病逝,两个儿子都有了一官半职,将来至少还是个官宦人家,女儿跟着女婿(陈国废太子、吴兴王陈胤)在软禁地过得也还好,所以,没什么好操心的了。
然而,萧摩诃不想过多回忆往事,往事却找上门来。
他手中这本新出的“传奇”,是以第一人称“我”进行叙事,写法十分特别,萧摩诃听仆人念了一段之后听得入神,一把将书拿过来,自己慢慢看。
这一看,就停不下来。
“我”,是“石塔西”探员,奉命侦办一件诡异的案件,然而随着调查的进行,更多的诡异展现在眼前。
萧摩诃化身为“我”,为了追寻破案的线索,来到了岭表始兴,回到了他的家乡。
当然,这里如今是周国的韶州了。
在这里,“我”经过一段波折,找到尘封已久的信笺,从这些破旧纸张上,了解到一段诡异经历。
追寻着经历,我,“看到”了年轻的欧阳将军。
故人欧阳纥,萧摩诃依稀记得对方的样貌,这位年纪轻轻就收复始兴的欧阳郎君,日后坐镇岭表,却举兵反叛,落得兵败身亡、满门抄斩的下场。
那年讨伐欧阳纥的朝廷大军之中,就有萧摩诃的身影。
当然,欧阳纥有一子欧阳询得以躲过大劫,此是后话,围绕这位的身世之“谜”,萧摩诃也有所耳闻。
现在,他却“亲眼目睹”这个流言的发生,故事作者的叙述让他身临其境,经历了一场诡异、惊悚的怪事。
这本“传奇”太有趣了,萧摩诃恨不得一口气将书看完,所以即便深夜也不睡觉,坐在榻上,靠着靠枕,孜孜不倦的翻看故事书。
而现在..
“我”,在一位老者的叙述中,又揭开一件尘封往事的回忆。
那件往事,此时作为读者的萧摩诃经历过,而作者在书中以一种很诡异、惊悚的方法“叙述”那件事,让萧摩柯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身上发冷。
又紧了紧披着的衣服,萧摩诃有些感慨:一定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所以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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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丙子迎亲
深夜,萧摩诃入睡,他年事已高、精神不济,所以即便看书看得入迷,却始终熬不过倦意上涌,只能暂时放下故事,待到来日再说。
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萧摩诃很快便做起梦来。
在梦里,他化身“石塔西”探员“我”,继续诡异的探案历程。
“我”,从岭表韶州北返,带着各种疑惑,又回到家乡,那枚从好友卢五郎手中获得的血红玉佩,似乎在引导着我“前进”。
一天早上,我在热闹的茶棚里,见到了老迈的吴太公,吴太公年近八旬,身子却很硬朗,自己不用拐杖就能在街上走动,和街坊邻居聊天,到茶棚喝茶听说书人说故事。
“一眨眼,你小子都是三个娃的阿耶了...”
满脸皱纹的吴太公笑眯眯说着,我给他斟了一杯茶,坐在旁边,按照昨日的约定,听对方说起当年那光怪陆离的一件往事。
那件事太过诡异,所以这么多年来,没几个人相信吴太公所说,当年,我听过之后也不信,认为吴太公骗人,但现在,必须仔细问清楚。
吴太公大名吴清平,江州浔阳人,年轻时行商,去过很多地方,那是将近五十年前,陈国天嘉初,他和同伴李谦自湘州东返回,走长江水路回江州。
两人乘客船北行,到了洞庭湖口北端、巴州巴陵(如今岳州岳阳)时,因为水面风浪大、行船不易,只能夜泊城外。
因为误了时辰,两人不得入城,便在码头一家脚店歇脚。
此店新开,店里招待住客的家什尚可,有通铺,却已睡满,客房只剩一间,可容三人住下。
吴清平、李谦刚要入住,门外来一人要投宿,因为步行赶路的缘故,双脚泥泞。
其人模样有些狼狈,只求入店寻个地方打盹、避雨,店家向来不待见步客(徒步赶路的旅人,一般都比较穷,所以无法以车、船、马代步),要将其轰走。
吴清平不忍,劝店家说人出门在外不容易,外面下着大雨,淋着了怕是要生病.
他多出一些钱,算作洒扫地面费用,换得店家许那过客住店,在他俩房中歇息。
行商在外,多要提防有人跟踪,但广结善缘也是经营人脉的办法,所以吴清平愿冒险做件好事。
吴、李点来些许酒菜,与那同宿的过客同吃,又交谈起来,发现对方谈吐不俗,自称姓黄名确,乃是皂衣差吏。
黄确自称随府主外出办事,却因故误了行程,因为失期要受重罚,如今只能孤身赶路,风雨无阻,颇为狼狈。
黄确说今晚幸得吴、李二人招待,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缘,定然回报。
这样的场面话,吴、李当然不会当真,黄确见二位模样,也不说破,只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随即将三日后、五日后两人投宿的脚店其店主名讳以及当天晚餐吃的什么菜肴说出,说日后定见分晓。
翌日,不等天光大亮,黄确便起身离开。
吴、李二人上路,乘船入长江,顺流而下,第三日、第五日靠泊码头后投宿脚店的店主名讳、当日所吃晚膳,俱如黄确当日所言。
待得来到郢州夏口(如今鄂州夏口),两人又遇到黄确。
黄确于酒肆点起酒菜,宴请吴、李二人,二人席间说起预言应验之事,对黄确佩服不已。
酒过数巡,三人相谈甚欢,黄确忽然自表身份,自称为阴间小吏,府主为女寻夫,定了人选、时辰,点起兵马,亲自来迎新郎。
吴、李二人只当对方酒后胡言,黄确却说此事凡人绝难得见,若两位有兴趣,他可以帮个忙,让两位开开眼。
见这位所言不似作伪,李谦心中警惕,认定对方是贼人,设套算计谋夺钱财,而吴清平却来了兴致,说一定要看看这“阴兵迎亲”,便与对方约定日期。
约定之日,为丙子。
待得那日黄昏,临近城门关闭时分,黄确骑马而来,又牵一匹,招呼吴清平赶快上马。
吴清平上了马,却见怪风迎面吹来,眼前一花,却无任何异常,随后与黄确往城外而去,到得江边,见江面有许多战船,船上旌旗招展,将士披坚执锐。
两人下马乘小船,上得当中大船,见一大将军端坐主帅位,其人容貌模糊,但身材魁梧,身上所着铠甲,似非寻常金铁,又有甲士环绕左右,他人不得近前。
吴清平依事前约定,扮作黄确随员站在一旁,低头不语,不东张西望。
待得大船扬帆,在夜幕里向着下游而去,船只夜航当点灯火,而吴清平所处船队,亮起的却是阴森火焰,宛若鬼火一般。
待得船队接近北岸江面,有数船离岸驶来,当中大船,装潢非比寻常,吴清平还听到船上有丝竹声,琢磨着有贵客在上。
南北船队并排航行,一同前往下游,如此航行不知过了多久,吴清平忽见那大将军身边多了一人,周边甲士视若无睹。
其人面白无须,身形消瘦,雪衫皂,以红为,头戴一顶毛绒皮帽,后缀貂尾,其貌甚怖。
那人发话:“时辰将尽,将军何以在此枯坐却不迎佳婿?”
将军道:“时限将尽,可佳婿船上有神灵护佑,不许奉迎,如何是好?”
那人道:“此事易尔,某去去便来。”
言毕,此人消失不见,吴清平在旁边看得清楚,却不知其人何许身份。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并行大船忽有嬉笑声起,笑声入耳,在吴清平听来,却宛若哭声,惊悚得紧。
大船随即靠来,两船之间搭起走板,对船一位翩翩郎君来到船边,吴清平远远看去,却见其身后一人,正是那面白无须者。
郎君昂然而立,对大将军问:“汝为何人,见吾为何不跪?”
大将军起身来到船边,高声说道:“因有甲胄在身,无法跪拜,郎君西行,令慈于家中日盼夜盼,只盼速速归来,与吾小女完婚,早生贵子,以尽孝道。”
“如此甚好。”
郎君说完走上走板,向着大将军而来,其身后随从呜咽流泪,伏地(甲板)不起。
待得郎君登船,为大将军引入座后,两人举杯痛饮,相谈甚欢,吴清平在一旁,闻得血腥味起,循着气味飘来的方向看去,却见那郎君胸前一片猩红。
是酒水打翻、湿透胸襟,还是.....
俄而旁边大船漏水,船上人员随船沉没,迎亲船队却巍然不动,未见任何人去搭救落水者,郎君依旧与大将军痛饮,视若无睹,口称“小婿”,容貌渐渐模糊。
吴清平只觉情景渗人,却不住偷看,只见郎君胸前猩红越来越多,连带着腰间玉佩也被染红了。
那面白无须者在一旁斟酒,忽然转脸看向吴清平,双眼圆瞪,目露凶光。
这一瞪,让萧摩诃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
坐起身,看看四周,他确定自己是在家中,而不是在江船上,随后长舒一口气,躺下。
却再也睡不着。
陈年往事,再度浮现心头。
那年高祖崩,唯独一子陈昌身处周国长安不得还,于是高祖侄儿即皇帝位。
未几,周国将陈昌放归,陈国派出大臣相迎,萧摩诃亦在其列。
接到人后,渡江时,陈昌因为“船坏”而不幸溺亡,那日,正好是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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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拍案惊奇
凌晨,益州成都,考试院内,监考的欧阳询正如其他监考官一般在挑灯夜读,但他和其他人不一样,看的是不是《考试大纲》,而是一本“传奇”。
欧阳询作为国子监博士到益州考场监考,只是监督考场纪律,不需要阅卷,所以他闲暇时看别的书倒也无妨。
这是求学社新出版的故事书,在益州乡试即将开始时,才在成都开售,所幸仆人动作快,赶在考试院封门前将这本书送到欧阳询手中,才让他这几日“转瞬即过”。
考试明日就要结束,而困扰他多年的恶毒流言,也要结束了。
他被污蔑为“野种”数十年,百口莫辩,这个恶毒的流言一直阴魂不散,最近又沉渣泛起,结果只是过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有人出来“主持公道”。
一朝洗去冤屈,全都多亏手上这本书。
或者说,是书中所述的故事,这个故事有些惊悚、离奇,读起来让人后背发凉,却忍不住继续看下去,因为内容太精彩了。
作者是以第一人称“我”叙述故事,这种写作手法很少见,也很难写。
但作者叙述的故事却让人宛若身临其境,化身“石塔西”探员“我”,奉命办案,却逐渐步入危局,面对莫名的恐怖,无畏向前。
整个故事,是以倒叙的方式进行,故事开始,是“现在”,也就是明德年间,毕竟“石塔西”是明德年间才出现的官署。
欧阳询看书看到一半后,很快整理出了大概的时间顺序,整个故事,时间跨度将近六十年。
那年,是萧梁承圣二年,距离祸乱江南的侯景授首已过一年,然而梁国的内乱却未结束。
梁帝萧绎以江陵为都,派遣大将讨伐各地宗室,以此巩固皇权,此时,镇守蜀地的武陵王萧纪在成都称帝,随后集结大军东进,要攻打下游的江陵。
彼时梁国国力大衰,本该修生养息,萧纪为萧绎之弟,素有贤名,镇守蜀地成就卓越,本该是国之巨擎,却为何利令智昏,要兄弟阋墙?
原来,蜀地有一白猿精,炼天地之精华,通人性化人形,玲珑多巧,又有勇力,起了心思,要如人一般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白猿乔装打扮入成都,略施法术便赚得萧纪信任。
白猿巧舌如簧,说得萧纪以为天命在身,不顾兄弟情谊,点起兵马要争帝位。
萧纪大军乘船顺流而下,来势汹汹,却为萧绎兵马所阻,止步巴东三峡再不得前进,那白猿鼓动萧纪起兵,自己倒也用命,披挂上阵,于两军阵前鏖战,颇为骁勇。
前方战况不利,后方又出了大事:魏军自关中西攻,一路势如破竹,很快便突入蜀地,兵临成都,不费吹灰之力便取了城池。
原来梁帝萧绎为拒萧纪,不惜遣使魏国(西魏),请魏军抄萧纪后路,兄弟阋墙至此,外人不胜唏嘘。
却说蜀地失陷,萧纪军中将士人心大乱,那白猿见大事不妙,倒也不离不弃,极力说动萧纪将随行携带的金银饼拿出,犒赏全军,但求背水一战。
此举果然有效,萧纪军接连打了几场胜仗,但白猿于阵中左右冲突时,被一将射中要害,坠江之后再无音信,萧纪没了人劝谏,又舍不得金银饼赏赐将士,出尔反尔。
此举引得全军将士怨声哀道,以至萧绎大军杀来时,全军望风而降。
萧纪兵败身亡,帝王梦碎,那白猿却大难不死,顺流飘下千余里,逃得一劫。
见得功名利禄烟消云散,千年道行几乎尽毁,不由心中怨恨:一恨梁帝萧绎害萧纪性命,二恨敌将射伤自己,三恨魏将抄其后路,导致萧纪功败垂成,誓要报仇雪恨。
不久,魏军(西魏军)攻破江陵,梁帝萧绎被害,此恨已消。
射伤白猿之人,为梁将欧阳,数年后,奉梁国执政陈霸先之命南征岭表,讨伐叛乱诸蛮。
其子欧阳纥骁勇善战,作为先锋攻入岭表,此时,养伤数年的白猿已恢复些许法力,操纵落魄书生贾禹心智,以其为奴,使诈言赚得欧阳纥信任,得以接近其妻。
某日,贾禹暴起,持刃挟持欧阳纥之妻,却被义士击杀,坠落山崖。
欧阳纥对此感激涕零,又见义士谈吐不俗、见识了得,便与其结为兄弟。
这义士,便是白猿所化,要报复欧阳、欧阳纥父子,而那坠崖的贾禹实际未死,继续听从白猿指挥,暗中行那奸滑之事。
然则贾禹坠崖之际头部受创,心智有所恢复,另有一番故事。
梁陈换代,数年后欧阳病故,欧阳纥子承父业,任广州刺史,其叔任交州刺史,欧阳氏占据岭表半壁,一时威风无人可敌。
白猿行离间之计,让陈帝与欧阳纥相互猜忌,又巧言令色,赚得义弟举兵造反,待得陈军南讨,白猿却暗中将欧阳军虚实一一泄露,以至欧阳纥大败,全家被俘,押赴京城建康,于闹市问斩。
欧阳氏经此大难,一蹶不振,白猿得报大仇,却有一憾:欧阳纥有一幼子欧阳询侥幸逃生,恰逢陈国皇太后去世大赦天下,得脱死罪。
白猿本想斩草除根,潜入欧阳询住处,见其样貌丑陋,心生毒计:造谣欧阳询之母(欧阳纥之妻)为白猿所掳,奸污数月怀孕,最后生下一子(欧阳询)。
白猿要让欧阳家世代蒙受羞辱,方解心头之恨,而两恨已消,它却不忙着去消第三恨。
转入陈国郢州,潜入江底,将十余年前遇害沉江的陈高祖之子陈昌捞起。
陈昌当年遇害,尸身被白猿置于千年寒冰所制冰棺之中,故而保得身躯不腐,如今,白猿布置七星回魂阵,将陈昌尸身置于阵中。
它将施展秘术,要招回萧纪魂魄,附在陈昌身上(陈昌命格与萧纪相同),是为起死回生。
此法有违天道,即便法成,施法者也要遭受反噬,痛不欲生。
白猿拼尽全力行此悖逆天道之事,不为其他,但求再与心爱之人相聚原来白猿是一母猿,化作人形后有了七情六欲,迷恋萧纪难以自拔。
一思一念,一举一动,只为与萧纪长相厮守,共享富贵。
故事看到这里,让欧阳询错愕,他没想到这个惊悚的故事居然有如此转折。
因为作者编了一个很巧妙的故事,将他的身世和白猿联系在一起,但结果却和流言截然不同:那白猿居然是母的!
既然是母的,就不可能“淫欧阳纥妇”,而故事里白猿的手段更毒辣,行离间计,逼得欧阳纥起兵反叛,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又恶意造谣中伤,让世人都说欧阳之孙、欧阳询之子欧阳询是野种。
这种报复行为,逻辑性比原先的流言强了许多,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时间完全契合了欧阳、欧阳询父子的生平,比起先前流言强了许多倍。
先前的流言,说欧阳纥南征、妻子被白猿掳走的时间,是在大同末年,可那时侯景之乱尚未爆发,欧阳纥还不满十岁,哪来的妻子?
流言充满恶意,却有致命错误,但这“传奇”不同,虽然故事跌宕起伏,时间跨度虽然长,但欧阳询仔细琢磨过,没发现什么时间上的明显错误。
更别说这成精的白猿,一开始让人恨之入骨,未曾料到后面,转折来了:居然是个痴情的母猿精,为了与情郎长相厮守,为了与情郎重聚,不惜悖逆天道!
此猿可恨?可怜?
这个故事有如此一个“恶角”,如何不叫人拍案惊奇!
欧阳询得了这本书,如获至宝,这几日断断续续的看,虽然还没看完,但知道此书刊行于世,必然大受欢迎,那么他的“不白之冤”就要烟消云散了。
两个故事流传于世(一个流言,一个传奇),一个粗糙、经不起琢磨,但另一个十分精彩,让人看得战战兢兢,却又欲罢不能,世人会信哪一个,不言而喻。
想着想着,欧阳询忽然有了想法,他决定回到长安后,一定要到求学社走一遭,问明白作者是谁,然后登门道谢。
谢谢这位义士,为他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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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拍案惊奇(续)
临近黄昏,天色阴暗,我抬头看了天空,发现西面的金乌还有东面的玉兔,同时出现在天际,与此同时,渐渐变暗的天空中,出现了五曜。
此即为郎主所说“日月合璧、五星连珠”之天象,这个时候,就是行那七星回魂阵,让死人复活的最佳时机。
我将视线从天空收回,看向四周,此时我身处群山之中、密林里的一处废墟里,四周都是残垣断壁,也不知何年何月何人修的院落,后来却又抛弃不用。
眼前是一块冰棺,虽然是寒冰所制,但距离远一些就感受不到寒意,在炎热的夏夜,这冰棺不会融化,不知为何种奇冰制成。
冰棺躺着个男子,男子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毫无血色,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实际上已经死了多年。
陈国皇帝陈霸先之子陈昌,十余年前渡江回国时,“船坏溺亡”,我家郎主捞起尸体,存在冰棺之中。
实际上,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陈昌是被人杀了,推入江中。
陈霸先称帝时,唯一独子陈昌还在长安,周国一直不肯放其归国,想以此获得更多的好处,但谁也没想到陈霸先没几年就崩了。
陈霸先一死,儿子不在身边,于是其侄陈继位,这个时候,周国才想起放人。
陈昌回国,是名正言顺帝位人选,而已经坐上御座的陈,是绝对不会把位置让给堂弟的,所以,陈昌在回国途中“船坏溺亡”,是必然发生的事情。
但对于郎主来说,陈昌别有用途,所以,也必须死。
到现在,是陈昌活过来的时候,或者说,是另一个人活过来的时候了。
陈昌现在静静地躺着,双手抱胸,手中捏着一枚红色玉佩,身边不远处点着七盏油灯,这七盏油灯摆成北斗七星形状,那北极星,当然就是陈昌。
油灯的灯光散发着诡异颜色,我看了看,只觉得是有无数魂魄在火焰中挣扎,痛苦而又无助。
耳边传来怪声,我不知道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还是火焰之中,那呼号的魂魄在向我哀求。
因为心中十分害怕,我低下头,蜷缩在角落。
灯里烧的油,是郎主熬制的,据说分别选了十岁、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年纪男性,用秘法熬制出来的。
人油灯点起时,散发的气味有些难闻。
但不能不闻,因为我就在现场,鼻子嗅着气味,只觉一阵反胃,但又不敢出声,因为郎主正在做法,绝不容得丝毫干扰。
现在,郎主身披七星道袍,一手挥舞红木剑,一手摇着古旧铜铃,在七盏油灯前踏着奇怪步伐,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是在吟唱,或者在向苍天祈求着什么。
我壮着胆看去,却见郎主面露疯狂,露出本相:脸上俱是白色绒毛,嘴巴凸起,左右面颊鼓起,活脱脱一副猴子模样。
我不敢再看郎主,将视线转移到陈昌手中捏着的玉佩上,这玉佩被其鲜血染红,或者说饱食鲜血变红,此刻渐渐绽放出红色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觉得四周一阵恶寒,抬头张望,却见有点点荧光在周围浮现,宛萤火虫般飞舞,向着冰棺里躺着的陈昌飞去。
光点在冰棺上空盘旋,随后缓缓落下,落到陈昌手中握着的血红玉佩上,消失不见。
或者说融化在玉佩里。
渐渐地,陈昌面色开始有了血色,而面容也变得模糊起来,我看着看着,忽然心中一震:陈昌的胸膛开始起伏,似乎有了呼吸。
很明显,法术起效了,而郎主似乎承受着千钧之力,看上去有些痛苦,却依旧强撑着作法。
七盏油灯火光闪烁,愈发明亮起来,忽然,其中一盏被飞来石块打翻,火光骤灭,冰棺处璀璨荧光宛若无头苍蝇般四处飞散,再不得见。
与此同时,惨叫声响起:“啊~~~~~~”
那声音如此尖锐,让我的脑袋隐隐作疼,循声望去,原来是郎主呼喊着倒地,全身不住抽搐。
我强忍着不适,跑向冰棺,伸出右手右手还沾着泥土,那是投掷石块时,石块上泥土留在我手中的痕迹将陈昌攥着的血红玉佩扯下。
我,想起来自己是谁了,所以,不能再让这白猿精祸害人间,虽然我不知道对方接下来想做什么,但其目的一定不对劲。
我夺了红色玉佩,在漆黑的密林里快速奔跑,不停变换着方向,离那废墟越来越远。
身后远处传来愤怒而又凄厉的呼喊声,回荡在群山之间,仿佛是一个女子在呼唤情郎,亦或是痛失至亲后,声嘶力竭的悲鸣。
我知道自己杀不了白猿精,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断作法,然后将这玉佩带走,逃到一个没人认得的地方躲起来,永远躲起来,让那白猿永远也找不到。
....许多年过去,我依旧记得那凄厉的呼喊声,虽然不知道白猿后来如何了,但当我又听到有人在传谣,说欧阳询是白猿野种时,我明白,白猿还在人间游荡。
怀着满腔怒火,扮作各色人等,穿州过郡,寻找自己的仇人。
其中一个,就是我。
所以,看到这些文字的人们,请你们记住,一定要提防那疯狂的白猿,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斩草除根。
杨丽华合上书,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抚摸着封面,一时间百感交集。
这本书说的故事,实在是太惊悚、太引人入胜,所以她看完之后,依旧忍不住拿出来看,回味其中几个片段。
尤其那白猿精作法、以七星引魂阵复活萧纪的诡异情景,让她每看一遍,都觉得心中发毛。
却又忍不住要看。
本书作者,以第一人称“我”叙事,让读者有很强的代入感,所以,杨丽华被带入故事之中,化身“石塔西”探员“我”,将一件件诡异往事的朦胧面纱揭起。
“我”,历尽千辛万苦,找到了曾经被白猿奴役的书生所留下文字,得以了解当年发生过的诡异事件。
但到了后来,杨丽华不需要被作者代入故事,因为故事提及大象二年初那场皇宫行刺大案,她就是当事人之一。
而本书作者,用诡异的方法,将这件刺杀皇帝大案,演绎出了新的“内幕”,让作为当事人且记忆犹新的杨丽华,看旧事重提,百感交集。
“那年”,白猿精作法、复活萧纪失败,承受反噬,修为几乎尽毁,只能躲起来修养,多年后方才恢复些许元气。
至关重要的血红玉佩,被曾经奴役的奴仆夺走,白猿苦苦追查,却找不到此人下落,绝望之际怒火更盛,便想起了第三恨:
当年魏军攻入蜀地,导致萧纪大军进退失据。
那年,率领魏军攻入蜀地的魏将,“此时”已进爵蜀国公,也就是周国太祖的外甥尉迟迥,白猿屡遭重击,法力几乎散尽,无法刺杀尉迟迥报仇。
且尉迟迥虔诚信佛,家宅有神灵保佑,白猿无法靠近,思来想去,便计上心头。
白猿化身尼姑,伺机接近尉迟迥续弦王氏,巧言令色,挑动一心回护亲生子的王氏薄待尉迟迥原配所出子,弄得尉迟迥诸子不和,家宅难安。
但这样还不够,白猿要让尉迟迥一家满门抄斩,如同欧阳纥一家那样。
白猿为此精心策划,最后实行了一个恶毒的阴谋,这个阴谋激起的大事件,杨丽华当年就是亲历者之一。
她看过故事之后,不由得愕然,有拍案惊奇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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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六章 原来如此
大象二年,二月二十七傍晚,因为天元皇帝将四位皇后再度册封,所以外命妇们要入宫朝贺,并参加酒宴,欢聚一堂。
这是外命妇必须参加的酒宴,年轻的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亦在其列。
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是蜀国公尉迟迥孙女,刚与宗室、西阳郡公完婚不久,是头一次入宫,所以天子见着新妇,不由得多说了几句话,多喝了几杯酒,颇为热情。
未曾料,就在这时,一名上菜的宦官忽然拔刀行刺,现场大乱,天子遇刺伤重。
混乱之中,外命妇们在禁卫的保护下纷纷疏散出宫,返回各自府邸,独有一名外命妇不见归家,那便是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
天子遇刺,满城搜查逆贼,而新妇彻夜未归的西阳郡公,亦心急火燎寻找妻子,两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人所皆知。
幕后主使白猿,得意的笑了。
当晚,她混入皇宫,用所剩无几的法力控制了一个宦官,使其在酒宴上行刺皇帝,奈何法力有限,到最后没能控制好,宦官没能杀死天子,反被禁卫射杀。
不过,她为了栽赃陷害尉迟氏,特地在刺客身上留下蛛丝马迹,暗自主使为尉迟氏。
所以,彻夜未归的尉迟氏,实际上被有司拘禁在皇宫,严加询问。
考虑到其祖父尉迟迥身份非同小可,有司也只是询问而已,为了防止走漏消息,有司对外宣称尉迟氏失踪,实际上暗地里加紧缉拿逆贼。
其夫西阳郡公,视作同党,也被天子召入宫中,要严加询问,问出幕后真凶。
谋逆大罪,即便国之贵戚犯了也得伏法,白猿已经可以想象被认为涉嫌指使孙女弑君的尉迟迥,和全家一起被士兵押到长安、在闹市砍头的凄凉下场。
一切,就如当年白猿混在人群之中,亲眼看着欧阳纥全家在建康闹市被当众砍头一般。
“然而,事情的后续发展并不是你所想那般,不是么?”
即将倾覆的火轮船上,我勉强站着,手持火铳,瞄准面前老妪,这老妪便是白猿所化人形,看着我,眼里满是轻蔑,随后咧嘴一笑:。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那晚居然有得道高僧在宫里,从宦官身上找到我作法留下痕迹,才让尉迟氏免去怀疑、尉迟迥逃过一劫,可尉迟一族,后来还是遭报应了!”
“难道...”我有些惊讶,紧握火铳,盯着老妪:“尉迟弑君篡权,也是你唆使的?”
“哈哈哈哈哈!”
老妪笑起来,疯狂至极,虽然我没有听到答案,但对方的表情,已经告诉我答案。
对方愿意透露答案,很明显是认为我会死在这里,所以,不可能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其他人...
想到这里,我握着火铳的手开始出汗。
眼前的白猿刀枪不入,受伤会很快愈合,我虽然腰间还别着一把匕首,但能真正伤到对方的武器,就只有手中这支火铳,然而,对方不会给我第二次装填的机会。
她的双手宛若铁爪,她的双眼宛若鹰眼,她的身躯宛若猿猴,满脸笑意,宛若苍鹰盯着猎物。
而我却伤痕累累,身上多处流血,体力渐渐不支,只要让对方再近身一次,我却射不中对方,那么死的就只能是我。
她动了,虽然看上去是个老妪,但身形十分灵活,宛若一张落叶随风飞旋,忽左忽右,却又快速向我逼近。
我扣动扳机,却没能打中对方,心中瞬间一空。
要死了么?
我已经看到白猿得意的笑容,她张开嘴,尖锐的牙齿散发寒光。
我的肉,吃在她嘴里,会是什么味道呢?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的另一只手,毫不犹豫拔出腰间匕首,在身边管路猛地一划。
被切出断口的金属管路,向外喷射出大量灼热蒸汽,虽然船只大半进水,但机舱里锅炉炉膛依旧在燃烧,所以蒸汽有很多。
白猿已经冲到我面前,扬起手臂,正要往我心窝一掏,但身边管路喷涌而出的蒸汽,擦过我的面颊,正好喷在白猿脸上。
她哀嚎着,双手捂脸,却依旧把我撞得向后倒,后脑勺磕在舱门上,只觉眼前一黑,视线模糊。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起不来,而脸上血肉模糊的白猿站起来了,看着我,嚎叫着扑来。
随后停住。
我手中,拿着一枚血红玉佩,这对于白猿来说,是复活萧纪的重要物品。
“给我,给我玉佩!”
白猿呼喊着扑来,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玉佩往江里一扔,扔出很远。
你可以杀死我,但没了玉佩,你就不能祸害人间。
这是我最后的想法,静静等着死亡,却听白猿惨叫一声,纵身跳入大江,向着玉佩落水的地方游去,血水把周围江水染红,看样子伤得不轻。
我无力的躺在火轮船上,看着白猿没入江中,再不见冒头。
前方,有数艘船向这边驶来,观其旗号,是巡江快船。
看来,我有救了....
杨丽华合上书,结束阅读。
大象二年,二月二十七日晚,在皇宫里发生的一切,作为亲历者的杨丽华清清楚楚。
看了这个故事所说的“内幕”,她觉得啼笑皆非,因为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现在的皇后),确实事后消失了一段时间,而不是被有司拘禁在宫里,询问帮凶。
宫里也没有什么得道高僧识破刺客身上蛛丝马迹,因为刺客挟持着天子,逼她驾车离开皇宫,最后于半路逃亡,不知去向。
后一件事,当时有很多禁卫知道,实际上事后也传开了,至少权贵之家大多知道,当日亲历者,有许多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而作者编故事时,在这里出了一个破绽,说刺客死于宫中,被有司搜出蛛丝马迹,指向尉迟氏。
很明显,作者当时不在现场,编故事时也无可靠消息来源,这可能是其身份卑微的缘故,所以只能靠想象,否则不会出这个破绽。
这是杨丽华的判断,所以,她认为作者为了表现白猿确实“存在”,所以将其所作所为,与曾经发生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以此显得“真实”。
三分事实,七分编造。
但不可否认,这种写法,显得故事十分“逼真”。
萧纪自蜀地发兵攻打江陵,前方战事不利,后方被魏军抄了后路,又出尔反尔、有赏不赏导致兵败,这是事实。
陈昌归国途中“船坏溺亡”,这是事实;欧阳纥于广州起兵造反失败、全家在建康闹市砍头是事实,欧阳纥之子欧阳询长得丑,被人传为白猿野种也是事实。
尉迟弑君篡权也是事实。
这么多事实,就像一个个瓜,连接这些瓜的瓜蔓,则是成精了的母白猿,有了白猿作为推动事件发生的幕后元凶,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
让人看过故事之后,顿生“原来如此”的感慨。
然而白猿费尽心思,却依旧没能达到目的。
尉迟迥去世后,子孙所作所为大逆不道,但朝廷却依旧尊奉尉迟迥,白猿精不甘心,便开始造谣,誓要欧阳氏、尉迟氏背上一辈子骂名。
所以,造谣欧阳询是白猿野种,同样造谣大象二年失踪一段时间的西阳郡夫人尉迟氏,也生下了白猿野种。
而本书主角、“石塔西”探员“我”,在故事的最后,与白猿精进行了一场生死决斗,拼尽全力之下,也只是将白猿精打成重伤。
白猿不知所踪,但按其刀枪不入的特性,恐怕会逃得一命。
因为法力尽失,白猿再无法作乱,只能四处造谣,让世人认为欧阳询、当今太子就是白猿野种。
故事到此结束,但杨丽华知道,当这本书中故事广为人知后,若再有人说欧阳询甚至太子是野种,恐怕已经没有人会相信了。
她对这本“传奇”作者的身份有些好奇,不知对方是什么人,胆敢拿皇后当年旧事来编故事,而且故事编得很惊悚的同时又很精彩。
想来也是因为故事给皇后当年失踪一个说得过去的“内幕”,所以求学社才敢出版。
想到这里,杨丽华对作者的身份愈发好奇起来。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数声干咳。
她转眼看去,却见宇文温已经在榻上准备就绪,模样有些不满,再看看座钟,时间已过半个小时,于是起身走向卧榻,轻解罗衫:
“妾侍奉陛下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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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七章 归零
昏暗的天空,沸腾的海面,无数巨大触手从海面下探出,伸向半空,宛若鞭子般不断挥舞,构成一个疯狂的密林。
一个巨大的脑袋探出海面,我在驾驶室里望去,被这惊悚的情景吓得全身哆嗦,差点握不住方向舵。
这是个从海底冒出来的巨大怪物,隐约带有人的轮廓,身躯臃肿肥胖,长着章鱼脑袋,带着许多触手,身后似乎还长着一对带爪的翅膀,一双大眼紧紧闭着,似乎还未睡醒。
它的触手不断挥舞,宛若一个人在睡醒前双手乱摸,若这怪物睡醒了,恐怕我的这艘海船就要完蛋。
面对怪物,面对绝境,我有两个选择,第一,开着机帆两用的海船掉头就跑,能跑多远是多远,远离这个巨大而恐怖的怪物。
第二,冲过去,趁着怪物刚把脑袋探出海面且还没回过神,用船将其撞昏,再次进入昏睡状态。
我不知道这怪物会不会和人一般,脑袋遭受重击就会昏厥,但事已至此,我已经别无选择。
船上的船员,在这怪物苏醒过程中,几乎全都已经发疯,现在船上还没疯的人,除了作为船长的我,就只有大副张鱼。
所以,两个人想要驾驭机帆两用的海船逃离这片海域,基本上不可能。
我不再犹豫,对着传声筒大吼“加煤!加煤!”,让身处机舱的张鱼将锅炉尽可能烧旺,随后把着方向舵,驾驶海船继续前进,迎向狂暴的触手丛林。
海船轰鸣着,烟囱喷出浓烟,船舷两侧的明轮不断拨着海水,带动船只快速前进。
“咔嚓”一声,主桅被一个巨大触手抽断,飞到半空之中,打着转落下,又被另外一个触手拍碎。
我的额头渗出汗珠,却无暇去擦,全神贯注操纵着海船,不断避过狂舞的巨大触手,脚下甲板渐渐颤抖,那是锅炉达到极限的体现,再这样下去,不到半个小时,锅炉就要爆炸了。
但现在,我已经驾船躲过无数触手,逼近怪物的脑袋,它那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宛若两轮红阳,绽放出诡异的光芒。
那一瞬间,光芒充斥了我的双眼,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许多奇怪的情景,有天空中遮挡阳光的巨大翅膀,有漆黑深渊里的邪恶身影。
还有被火焰吞噬的城池,以及无数奇形怪状、围在祭坛边顶礼膜拜的怪物。
大量信息涌入我的脑袋,头痛欲裂的我抱头倒下,全身抽搐无法控制,船只却继续向前行驶,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船身猛地一震,随后响起凄厉的呼啸声。
波涛拍打着船只,船身剧烈颠簸,我如同身处滚轮里的小仓鼠,在船舱里翻滚着。
不知过了多久,海面恢复平静,我也不再抽搐,虽然撞得鼻青脸肿,好歹四肢健全,挣扎着爬起,看向外面,发现天空乌云消散,阳光洒在平静的海面上,再没有什么巨大怪物的身影。
我松了口气,正要往传声筒里说话,却被触手缠着,动弹不得。
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那类人怪物的章鱼脑袋,还有它那无数触手,心中大惊,不住挣扎。
却无法挣脱。
宇文温猛地睁开眼睛,从噩梦里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寝宫榻上,被身边一人紧紧缠着,动弹不得。
定睛一看,却是熟睡的尉迟炽繁。
“原来是个噩梦啊,我说怎么就遇见克总了....”
宇文温喃喃着,松了口气,用尚未被“束缚”的左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前段时间,宇文温为了辟谣,绞尽脑汁编了一个时间跨度将近六十年的故事,把尉迟炽繁当年(大象二年初)失踪一段时间的事实给糊弄过去。
为了打动读者,让读者有极强的代入感,认同他编的故事,宇文温不但用了第一人称“我”来叙事,还借鉴了后世克苏鲁神话体系故事,将整个故事写成克苏鲁风格的惊悚小说。
克苏鲁,在这个神话体系里是一个邪恶存在,旧日支配者之一,人类恐惧幻想的集中物。
克苏鲁的形象是章鱼头、人身、背上有蝙蝠翅膀,沉睡于南太平洋的海底都市,戏称“克总”。
而克苏鲁神话故事,其风格诡异、渗人,写起来十分费脑,加上用第一人称“我”来写作同样费脑,所以宇文温在短短时间里完成创作之后,成日里做梦,梦见自己遇见怪物,与其斗智斗勇。
只觉得熵值大降,快要归零了。
熵值大降,指的是克苏鲁神话里,凡人接触到旧日支配者及其制作物品或眷族时,因为精神受到严重影响,或者接收的信息超过人脑容量,于是出现“脑袋过载”,人就会变疯。
俗称“熵值降低”、“熵值归零”。
宇文温熟悉克苏鲁神话小说,所以借鉴起来十分轻松,将不存在的母白猿,变成连接各个历史事件的关键人物,带动整个故事的发展,让读者看完故事后恍然大悟的同时,对现实的流言嗤之以鼻。
短时间内拿出这样一个好作品不是没有代价,宇文温激情创作的后果,就是耗费精力太过,过了几日才缓过来。
他编的这个故事,求学社很快出版,按照如今的统计数字,本作的销售量,在传奇类故事书销量排行榜上已经进入前五,再过一段时间,排到第一不成问题。
与此同时,长安、洛阳、晋阳、邺城、成都,西阳的说书人,也开始将这故事向听众们讲述,要不了多久,白猿野种的流言,就不会有人相信。
无论是欧阳询,还是当今太子,再有人说什么“白猿野种”,只会被人取笑:“哟呵,你莫不是白猿化身,又来造谣生事了吧?”
既然皇后当年失踪一事有了合理解答、太子不可能是白猿野种,那么蜀地猴精后代姓杨(暗自宇文温的贵妃杨氏是猴精、儿子燕王是猴种)这种污蔑,自然也就没人在意了。
用谣言来对付谣言,比起搞什么“大义觉迷录”辟谣要好得多,宇文温对此很满意,但还有遗憾。
那就是幕后主使迄今未能揪出来。
李三九暗地里派人稽查,但没能找到什么有用线索,遑论顺藤摸瓜,所以,除非幕后主使接下来出昏招,或者有身边人出首指证,否则其身份就不可能暴露。
对此,宇文温看得开,满朝文武之中,大把人是靠着讨伐尉迟氏立功而晋升的,所以对“尉迟余孽”有敌意很正常。
这些人,数量不少,对身为“尉迟余孽”的皇后及其所出太子(当年是伪帝)不信任,总担心日后这娘俩要给娘家/母族翻案,所以一有机会就要“搞事”。
却不敢明着来,只能编造流言,诋毁皇后和太子的名誉。
宇文温不可能堵住所有人的嘴,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谣言的可信度归零,来个对症下药。
尉迟炽繁唯一的“破绽”,就是大象二年初失踪一段时间的事实,现在这个破绽堵上了(有了合理解释),就没什么需要担心。
只需要让谣言不可信,对方就无法拿这件事来兴风作浪。
想着想着,宇文温颇为高兴,忽然身边一动,转头看去,原来尉迟炽繁醒了。
宇文温搂着尉迟炽繁,问:“怎么不睡了?离天亮还早呢。”
尉迟炽繁看着宇文温,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求学社新出的传奇,她看了,联想到前段时间宇文温时常夜里写东西,尉迟炽繁大概能猜到此书作者要么是宇文温本人,要么是宇文温的手下。
这本传奇,将她当年失踪的事实,给出了一个看上去十分合理的解释,虽然尉迟炽繁不清楚这本传奇为何要把她当年遭遇扯上,但她认为,一定是宇文温在保护她,保护她的名誉。
虽然尉迟炽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夫君要这么做,但夫君对自己名誉的精心维护,尉迟炽繁感受到了。
千言万语在心中,她看着宇文温,轻轻说道:“二郎,谢谢你。”
莫名其妙说这么一句话,宇文温却没有觉得突兀,搂着妻子,笑道:“哎,老夫老妻的,谢什么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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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八章 鱼我所欲也
中午,散朝后加班处理政务的宇文温回宫,刚好赶上午饭时间,今日午饭很简单,三荤一素外带一汤,荤菜全是海产,也就是“鲍鱼”。
鲍鱼,在这个时代指的是咸鱼,也就是腌制(盐渍)的鱼,而后世所称“鲍鱼”,此时名为“鳆鱼”。
鳆鱼当然不便宜,而鲍鱼,曾经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吃得起的。
宇文温饶有趣味的看着三碟鲍鱼,迟迟不动筷,一旁作陪的陈第一反应以为他不喜欢,第二反应以为他要做“咸鱼赋”,正要备下纸笔,却被宇文温拉着。
“你说说,这鲍鱼好吃么?”
陈点点头:“好吃呀,用盐渍的鱼,味道不错,虽然长安远离大海,但多亏了盐渍法,大家才能吃到海鱼。”
说完,见着宇文温依旧打量着鲍鱼,赶紧说:“二郎,赶紧用膳吧,一会菜都凉了。”
“啊,知道,知道....”
宇文温前段时间为了编故事辟谣,用脑过度,所以思维发散得厉害,看着眼前三碟鲍鱼,思绪自然就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三碟鲍鱼,其一是腌制海鱼(黄鱼),其二是腌制带鱼,其三是腌制鱿鱼,按着陈所说,都产自青徐沿海渔场,如今是长安市面上很常见的海产品,不是专门供应给皇宫的“特供鲍鱼”。
看着这三碟鲍鱼,宇文温浮想联翩,想起国计民生。
也许旁人会觉得奇怪:吃个饭都能联系到国计民生,会不会太那什么了?
宇文温觉得不会,因为小小一条鲍鱼,确实能体现时代的变化,以及作为明德年间百姓生活变化的一个缩影。
从青徐沿海地区到长安,距离超过两千里,按着以前的运输成本,即便青徐沿海出产的鲍鱼再便宜,运到长安后售价都会暴涨。
光是运输成本,就比鲍鱼的原价高许多倍,所以即便在沿海地区很常见的鲍鱼,也不是内陆寻常人家消费得起的。
寻常百姓不仅消费不起沿海地区运来的鲍鱼,就连本地出产的河鱼也消费不起。
原因很简单,烹饪河鱼的成本高,吃起来不划算。
以鱼做菜,要用油,用佐料,还得放盐,这对于斗升小民而言,都是不菲的生活成本,而且烹饪过程要用更多的柴禾来烧火,如此做出来的鱼才能入口。
所以,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即便家乡就有河鱼,吃起来却耗钱,为了节省开支,宁愿煮野菜羹果腹。
在家门口就能捞上来的河鱼都吃不起,哪里还吃得起外地运来的高价鲍鱼?
但现在不同了,随着通济渠的通航,外带火轮船航运的出现,沿海的海产品(腌制品或干货)运往关中,运输成本大幅降低,而且供货量充足。
所以在长安市场,鲍鱼、昆布等海产品的价格便宜(相对以前而言)。
加上黄河中游火轮船航运的普及,甚至连河套地区的各大城池都有鲍鱼、昆布销售。
这样的变化,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自明德元年以来朝廷大兴土木,切实方便了各地物资的流通。
虽然许多平民依旧一个月都吃不上几口肉,但至少肉食和盐的来源丰富了:鲍鱼即是肉食,也是盐的来源。
不买或者少买盐,多买几条鲍鱼,一家人吃起一日两餐,也能有肉、有咸味。
这不是宇文温自吹自擂,他手头上有统计数字支撑这一事实,譬如:在关中各水陆转运码头扛包搞装卸的苦力们,东主包吃住的饮食里,鲍鱼是常见荤菜。
不是说东主多有良心,而是因为鲍鱼价格便宜又容易购买,拿来“喂”苦力确实很合适。
因为鲍鱼本身就很咸,所以烹饪时不需要加盐及佐料,用来做菜起来很方便,更何况这是荤菜,东主招工时很有吸引力:包食宿,每日有肉吃。
那些天天从事重体力劳动的苦力们,直接用鲍鱼送饭,不仅能吃饱,还能补充盐分,能够很好地恢复体力。
关中是这样,各交通便利的水陆转运码头也是如此,小小鲍鱼因为是腌制食品,所以耐存储,被火轮船运载着,通过通济渠、永济渠、黄河、长江运往内陆地区,出现在越来越多家庭的食案上。
对于家境拮据的人来说,鲍鱼本身就盐渍入味,不需要额外放佐料和盐,甚至不需要用油来烹饪,直接将鲍鱼块和粥、羹一起煮就能食用,既有咸味还能补充盐分,再方便不过。
所以,将物美价廉的鲍鱼(咸鱼)向内陆地区大规模倾销,是宇文温改善民生、增加百姓肉食来源的办法之一,而依靠海洋捕捞提供大量肉食(鱼肉),比起内陆养殖业,有很大的成本和产量甚至时间优势。
养猪、牛、羊、鸡、鸭、鹅需要大量的饲料、草场,还需要时间,譬如养猪,在这没有高效促生长饲料的时代,一头猪从幼崽到成年,一般需要喂养两年时间,但在海里捕鱼却不同。
在这个时代,沿海海产丰富,海船不需要进入深海,在近海渔场捕鱼就很容易能满载而归,对海鱼进行加工之后,制品相对耐储存,可以输入内地。
只要增加捕鱼船队规模,那么每年都能稳定向内陆地区输入大量鱼肉制品,这可比增加养殖场规模的难度小得多。
所以,心心念念要改善民生的宇文温,在火轮船问世后,开始大力扶持海洋捕捞业,要让科技进步带动社会的发展,这样的政策,他美其名曰“鱼我所欲也”。
大力发展海洋捕捞业,提高捕捞效率和产量,然后规模化加工海产品,以薄利多销的方式将鲍鱼向内陆倾销,即促进沿海地区的“就业”和经济发展,也能渐渐改善国民的生活水平。
但这一宏伟规划的前提,是突破几个技术难关。
技术难关,包括捕捞、腌制(盐渍)、食品存储及运输等关键技术问题,这几个环节缺一不可,宇文温之所以会对着三碟鲍鱼感慨,就是因为这个“小目标”的实现来之不易。
作为皇帝,他想吃鳆鱼(后世所称鲍鱼)都不难,更何况鲍鱼(咸鱼),但对于市井小民来说,这就是个难题:首先市面上要有相对便宜的鲍鱼,其次,自己有余钱来买。
前一个问题,好不容易初步解决,所以宇文温看着三碟鲍鱼颇为感慨,而后一个问题....
后一个问题,对于他来说,任重而道远。
毕竟,即便在长安城里,也有面黄肌瘦、衣服破旧,靠着捡马粪挣钱的孩童,所谓盛世,目前真的只存在于官员的奏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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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九章 利字当头
风和日丽的上午,政事堂,三高官官就坐,天子亦在上首,堂中央平台上,几名吏员正在摆弄模型,这个模型是对捕鱼场景的模拟,主要是向天子和政事堂诸公展现具体的海上捕捞场景。
这种场景,是在场宰执们难以想象的,所以光靠文字叙述、草图描绘还不够,必须靠模型来展示。
以便向天子和诸位宰执表明,大力发展海洋捕捞业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宇文温决定大力发展海洋捕捞业,以便让更多的人吃上廉价鲍鱼(咸鱼),改善民生,但这种政策,却遇到不小的阻力。
海洋捕捞业,已经超过传统官员的理解范畴,对于中原朝廷而言,农业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毕竟“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
所以数千年来,历朝历代统治者关心的是如何劝课农桑、教化百姓,如何确保粮食产量,使得百姓有一口饭吃而不会造反,诸如出海捕鱼这种风险极大的事情,基本上没有涉及。
出海有风险,所以沿海地区渔民出海,基本上是在刀头舔血,对于传统的政治观念而言,劝人出海,就是让人送死,这是“不仁”。
劝别人出海,死了,留下双亲在家,孤苦无依,是为不孝。
那么,逼迫百姓不仁、不孝,非人君所为
其次,渔民出海,在海上做些什么事情,陆地上的官府是管不着的,而这些渔民很可能盘踞海岛为寇,要么在海上攻杀别的渔民,杀人夺财,要么驾船到别的沿海地区打劫,变成巨寇。
出了人命,苦主到官署哭喊,地方官要作为,却不知去哪缉凶,考核政绩时被上官批为“无能”。
不作为,万一苦主闹事引发民变,当官的吃不了兜着走,还是倒霉。
所以,渔民出海,对于官府来说会造成各种实实在在的管理、治安问题,按照官僚集团的一贯德性,那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禁海,把人都禁锢在田地里,好管理,轻松得很。
这样的政治惯性持续数千年,甚至形成了某种“政治正确”,所以要是有谁鼓励百姓出海,必然面对强大的阻力。
但这种阻力,在利益面前屁都不是。
官府不喜欢百姓出海,因为要为此承担的责任比收益大很多,也就是说形同“亏本”,可若是出海能给官府带来好处,利字当头,谁挡路谁就要死。
别的不说,以宇文温熟悉的明代历史而言,东南沿海地区的官绅,强烈支持朝廷禁海,但实际上东南沿海的海贸依旧旺盛,各大海商后台都是这些官绅。
如此奇怪的现象,说白了就是利字当头。
对于这些有能力做海贸的官绅而言,朝廷实行海禁,那么明面上就不可能收税,而且阻挡了正经商人涉足海贸,他们把持海贸通道,却不受海禁政策影响。
以海禁为门槛,将竞争者挡在门外,把海贸变成自己专营的财路,还能通过避税达到利益最大化,何乐而不为。
所以,什么仁义道德,在暴利面前和土鸡瓦狗没区别。
宇文温要突破官僚集团的阻力,推动海洋捕捞业,就得打好“利”这张牌,让朝堂诸公意识到,开展海洋捕捞业,虽然利润比不上做海贸,但对于朝廷而言同样有利可图。
这是于公,于私,大家私下也多了一条捞钱的门路,总不会有人嫌钱多。
当然,天子和宰执们在政事堂这种庄严神圣的地方谈“利”,显得太市侩,仿佛街头巷尾的小商贩和平民讨价还价一般,所以得换个名头,那就是谈发展海洋捕捞业要如何“利国利民”。
空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以关于深化开展海洋捕捞以“利国利民”,有司准备了许多资料,将这几年沿海各地捕捞行业的发展情况做了汇总,并进行了近期、长期规划。
与此同时,沿海地区各主要海港所在地的州郡官员,也将当地民生、经济的发展情况以及税收情况进行总结,一并上呈。
与会诸公都已提前看过资料,所以即便之前对于海洋捕捞业一头雾水,现在都至少有所了解,而通过提前看资料,也让大家有充足时间思考问题,再在这次会议上提出来。
因为周国目前没有专门的海洋渔业管理官署,所以今日在政事堂进行讲解并接受质询的官员,以两洋市舶司官员及贸易公司人员为主。
模型摆放完毕,宇文温放下资料,开始听人讲解。
模型场景之一,展示传统的帆船捕鱼方式(单船),这种帆船可以是桨帆并用,也可以是单、双桅帆船,捕鱼方式和内河渔船一样。
模型场景之二,传统的多船捕鱼方式,一般是两艘船(可以是桨帆并用)拖着一张大网在海里捕鱼。
模型场景之三,新式机帆两用渔船(明轮渔船)的拖网捕鱼方式(单船),看上去和传统单船捕鱼方式相同,但双方所用渔网可是天差地别。
这一点,从模型上就可以看出来:传统渔船的渔网,比起明轮渔船的渔网,就像茶杯和酒坛相比,差距明显。
用蒸汽绞盘收放的新式拖网,无论是长度、宽度还是分量,都比传统靠人力收放的渔网大很多,而机帆两用的明轮渔船,虽然有耗煤量大的缺点,但比起传统渔船,可以更灵活的在渔场进行拖网捕鱼。
虽然新式拖网和传统渔网的材质相同,都是麻绳编织,在海里泡久了就会烂,必须经常晾晒,也就是所谓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但是因为有了新式织网机,新式拖网的价格不算高(相对),而且数量多。
一艘渔船可以配备多套拖网,每次出海归来,卸下鱼获更换新网之后,就能立刻出海捕鱼,换下来的拖网就在岸上晾晒、修补,实现“网停船不停”。
这种新式拖网,靠着人力根本就无法从容收放,所以,同样的人数出海,传统渔船和新式渔船的捕鱼能力天差地别。
综合考虑,算入各种成本,烧煤的明轮渔船出海捕鱼,所得利润明显比传统帆船(包括桨帆并用船)要高很多,而捕鱼量更是明显大增。
模型场景之四,新式机帆两用渔船(明轮渔船)的双船拖网捕鱼,这种捕鱼方式,所用新式船只不变,但用的却是大型拖网。
以模型来看,双船拖网捕鱼所用的大型新式拖网,比单船拖网捕鱼所用新式拖网大了至少三倍以上,其捕鱼效率之高显而易见。
虽然这种大型拖网也是用麻绳编织,且为了保证强度,用料更多、更讲究,所以造价偏高,但耐用度没见高多少,但对实际使用效果的统计数据表明,双船拖网捕鱼,盈利前景依旧不错。
最重要的是,捕鱼量暴增,由此增加的收入,比起增加的成本要高很多。
新式渔船是机帆两用,虽然造价不低,且烧煤、维护锅炉及明轮增加成本,但这些成本有效提升了渔船的航行能力。
新式渔船的活动海域,依旧在沿海各大传统渔场,并不需要进入深海捕鱼,所以耗煤量还不至于高到不可接受的地步,航行风险并没有增加。
而因为有了机械动力,渔船的灵活性增加,能适应更复杂的海况,捕鱼效率增加(还不算拖网的使用)。
有了机械动力辅助收放渔网,船只捕鱼满舱的时间缩短;有了机械动力“加速”,船只往返渔场的时间缩短,同样的打渔时间里(譬如三个月),新式渔船能够捕获更多的鱼,但船员数量却不需要增加。
虽然明轮在海上很容易损坏,但这种新式渔船用的明轮桨叶为木制,更换起来方便、成本也不算高。
所以,根据这两年的“试运营”,南北两洋贸易公司名下试航的新式渔船船队,确实能够在增加捕鱼量的情况下,带来更更多的利润。
前提是港区建设完善,有一系列的配套设施,其中包括廉价且量大的燃煤供应,以及维修船坞。
这本经济账算得很清楚,但不是政事堂诸公最关心的,诸位宰执关心的重点,第一是大力发展海洋捕捞业后的管理成本,二是海洋捕捞业大发展后,朝廷能增加多少税收。
对于朝廷而言,第一个问题是支出,第二个问题是收入,如果入不敷支,就得从别的地方挪用资金来补缺口。
虽然周国如今国力快速增长,但家大业大开销大,到处都要用钱,朝廷财政没那么多余钱挪用,所以这笔账是必须要算清楚的。
虽然海贸大兴,朝廷已经有了一套体系来管理海贸,但海洋捕捞的发展,对朝廷的管理能力提出新要求。
为了发展海洋捕捞,就得扩大各地船队规模,那么大量渔船、渔民的管理,以及沿海地区、海域治安的维持,沿海地区官府之间的协作,都需要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构建一个相对完善的管理体系。
增加一套体系,意味着就要增加官员“编制”,相关官员的俸禄,也是一项开支。
各种投入,对于朝廷来说就是沉重的财政负担,如果不能有对应的财政收入(税收),朝廷根本就无力维持这套管理体系,无法实现有效管理。
到时候失控的渔船和渔民,变成海寇袭扰各地,沿海地区治安恶化、民怨沸腾,这责任谁来扛?
对于政事堂诸公而言,是天子极力主张发展海洋捕捞业,然而真要闹出什么破事来,反正天子英明,肯定是没错的,所以责任就得“奸臣”来扛。
然而谁也不想当奸臣不是?
对此,相关责任人两洋市舶司的官员,不急着念数据,而是将新的模型摆出来,以这个模型来带出自己的报告。
这个模型所展示的场景,很血腥,很刺激。
用宇文温的话来说,那就是:很红,很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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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章 很红,很暴力
波光粼粼的海面,忽然有水柱出现,桅杆上的望手看见了,兴奋的向下方大喊:“水柱,右舷有水柱,是鲸鱼!!”
船上的人们闻言沸腾起来,船长呼喊着,指挥船员操纵风帆,以便让船只调整方向,迎着鲸鱼出现的海域航行,大家宛若看见猎物的猎人一般兴奋。
捕鲸船“大肚鸥”号是三桅海船,登记港为琅琊港,船帆为硬帆,主要捕鲸地点在台州、琉球、倭国之间海域。
为了讨个吉利,取名大肚鸥,意指满载而归(大肚),平安回来(海鸥总是在海面上)。
每年秋冬季节,会有大量鲸鱼从极北海域南下,经由倭国抵达琉球外海,在这一大片海域徘徊,沿线海岛上的观鲸站会将鲸鱼群的动向用快船向琉球通报,早就准备就绪的捕鲸船便蜂拥出海。
这个时候,就是捕鲸者们忙碌的季节。
“大肚鸥”的船员们出海后,在预定海域巡游数日,终于迎来了此次出航遇见的第一头鲸鱼,风向正合适,所以“大肚鸥”很快接近鲸鱼,却不能靠得太近。
海船的身躯庞大,鲸鱼一旦注意到有庞然大物靠近,很大概率会快速游走,所以这个时候,“猎人”要放出“猎犬”了,
大副吹响口哨,指挥其他船员释放小船。
在滑轮组转动的“咯吱”声中,吊在船舷两侧的小船缓缓下水,船员们带着着各种用具及长桨下船,每六人一艘,共有三艘船离开主船,向前方鲸鱼而去。
捕鲸,至少需要三条及以上小船配合,其中两艘左右包夹鲸鱼,又有一艘在后面尾随以做策应,一旦船只少于三艘,捕鲸失败的几率会很大,而捕鲸者面临1风险会更高。
对于“大肚鸥”的船员们而言,捕鲸已经是熟练活,他们奋力划桨(五人划桨,一人操舵),让小船快速接近前方那头硕大的鲸鱼。
忽然,那鲸鱼潜入水中消失不见,就当大家以为这家伙发现危险到来、潜水开溜之际,只听水声大作,波涛汹涌之中,一个黑色的巨大身影跃出水面。
巨大的鲸鱼,宛若翱翔天际的飞禽,在海面上划了一道弧线后入水,激起冲天水柱。
那身姿让所有人为之惊叹,仿佛见到了传说中的鲲鹏:
“好大一条鲸鱼!”
“说不得能熬出四十桶油!”
“不对,能熬出五十桶!”
兴奋的笑容,出现在每个船员的脸上,市面上鲸油供不应求,一头鲸鱼,就是一头“金鱼”,大家冒着巨大风险出海捕鲸,不就是为了赚大钱么?
鲸鱼在海面上快速游动,波浪很大,三艘小船在海浪中穿梭,不停摇摆、颠簸,船首破浪,激起无数水花,笼罩所有船员。
追逐鲸鱼的小船,随时有翻船的危险,但所有人眼里只有鲸鱼,掌舵者奋力操纵船只航行方向,不时高声呼喊,让桨手按着节拍划桨。
小船的冲刺速度很快,宛若三条猎犬般围向鲸鱼,左船率先逼近,一名身材魁梧(相对)的船员站起,手持粗硕的捕鲸叉,对准近在咫尺的硕大鲸鱼。
沐浴着阳光的捕鲸叉,头部三分叉闪烁着寒光,只听那人大喝一声,奋力将捕鲸叉投掷出去。
捕鲸叉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到鲸鱼身上,只见血光泛起,捕鲸叉刺入鲸鱼体内。
哀鸣声中,鲸鱼猛地向前游去,捕鲸叉背后系着的绳索随后绷直,扯动另一端的小船快速前进,那投掷捕鲸叉的船员一个晃动差点坠海,亏得被同伴扯着腰带,方才保得安全。
他随后接过同伴递来的第二根捕鲸叉,摆好姿势,看好时机奋力投掷,再次命中目标。
吃痛的鲸鱼游得更快,但鲸鱼和一般的鱼不同,不能长期在水面下游动,时不时就要露出水面换气,所以有时候逃命时会一直在水面游,这边让另一侧的小船有了机会。
包抄右侧的小船奋力接近鲸鱼,船员接连投掷三根捕鲸叉,全都命中目标,身被五创的鲸鱼,流血量大增,因为拖着两艘小船,速度开始变慢。
它忽然向下一沉,向海里扎去,身后拖曳着的两艘小船,瞬间就被扯向水中。
在船只入水的瞬间,经验丰富的船员们纷纷跳船逃生,挣扎着浮出海面后,已经看不见鲸鱼以及小船的身影,只有海面上的大片血迹,证明方才确实有一场血腥的搏斗。
这片海域没什么鲨鱼,所以船员们相对安全,尾随而来的第三条小船,将落水船员救起。
捕鲸必须要三条以上小船,就是因为整个过程十分危险,两条船围捕,一条船接应或者防备鲸鱼突然转向逃跑,己方追之不及。
人力划桨,冲刺距离有限,一旦让受伤的鲸鱼摆脱追击,那么大家都白忙活了,而围捕鲸鱼时翻船是常有的事,必须有第三艘船作为接应。
大家眼巴巴的看着周围海域,等着那鲸鱼熬不住、浮出水面。
鲸鱼受了伤,拖着小船下潜,这两艘小船自身还着浮桶,所以在水中阻力很大,就如同大鱼漂般,挂在鲸鱼身上能极大消耗对方的体力。
受伤的鲸鱼在这种情况下熬不了多久,按照以往经验,应该很快就会冒头。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负伤的鲸鱼从旁钻了出来,向前方继续游动,试图摆脱危险,但伤势不轻,有许多鲜血流出,染红附近海面。
被其拖入海中的小船,已有一艘破碎,船员们驾驶拥挤的小船,继续跟上去。
断断续续投掷捕鲸叉,不紧不慢的跟着。
就这么熬了将近半个时辰,伤势严重、筋疲力尽的鲸鱼渐渐停止游动,在海面上一沉一浮,苟延残喘,眼见着就要不行了。
鲸鱼身上插着捕鲸叉的地方血肉模糊,鲜血染红海面,又有血腥味弥漫,远远看去宛若血海一般。
捕鲸场景,就是这么红,这么暴力。
一直在慢慢尾随的主船,此时也已靠近,小船上的几名船员,口衔尖刀跳入海中,游到鲸鱼边爬上去,用刀将其厚厚的身体扎出个个小口,然后将连着浮桶的绳索穿过这些切口、绑好。
他们捕猎的这种鲸鱼,死透之后很大几率会沉入海中,所以必须在其濒死时就系上大量漂浮物,免得白忙活一场。
主船姗姗来迟,筋疲力尽的捕鲸者接过船上扔下的麻绳,将已经不在抽搐的鲸鱼用麻绳拴住。
他们要将鲸鱼吊上船,肢解,熬油,所以还不能休息。
这个过程大概要三天,三天后将猎物粗理完毕,还得清洗甲板,继续下一轮捕猎。
对于船员来说,捕鲸很累,又危险,但是....
鲸油不愁销路,鲸鱼骨,鲸鱼肉也能卖出好价钱,所以巨大的市场需求,让每一艘捕鲸水准在及格线以上的捕鲸船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暴利的刺激下,无数船主购买、制造捕鲸船,然后重金招募船员出海,冲向广袤的大海。
北洋贸易公司琉球港,就是北洋海域最大的捕鲸港之一,无数沿海地区贫苦渔民,把心一横,登上捕鲸船,聚集琉球,待得秋冬时节到来,便乘船出海,与狂风、海浪以及海上巨兽搏斗。
用一条烂命,去换一个好“钱”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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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一章 吴多鱼
淮口港,机器声轰鸣,港区里浓烟,数艘新式渔船(机帆两用明轮渔船)喷着浓烟,缓缓靠泊码头,其他正在或者准备出港的渔船,船上船员见着这几艘船开始卸货,不由得惊诧:
“怎么就回来了?好像刚出海没几日吧?”
“这不就是满舱回来了嘛,人家烧煤,走得快,用的又是大网....捞一次,比咱捞几次还多...”
“捞得多,装得多,跑得快,一个来回,顶咱两趟,一艘船,装的鱼又比咱多许多...唉....”
议论纷纷中,无数人的目光倾注在这几艘新式渔船上,人们的表情各有不同,有羡慕,有嫉妒,有茫然,但无论旁人怎么想,新式渔船的捕鱼效率,都是实实在在的高。
新式渔船,机帆两用,帆是三桅硬帆,机是蒸汽明轮机,载重量五千斛,看起来没比常见三桅渔船大多少,可“力气”却大了许多。
只用风帆时,这种新式渔船比寻常三桅渔船跑得慢些,毕竟多了机器、明轮和煤舱,可这船能收放新型拖网,这拖网比寻常渔网大许多,捞起鱼来更厉害。
在渔场追逐鱼群时,开动明轮划水的新式渔船速度很快,不需要顾及风向,闷头拖着大网追逐鱼群即可,很容易(相对风帆渔船)就将其“一网打尽”。
相比之下,拖网追逐鱼群的传统风帆渔船,船员得不停操帆适应风向,然后不断调整航向,才能勉强追上鱼群,累死累活打上来一网鱼,却没那新式渔船所得一半多。
新式渔船既可以单船拖网捕鱼,也可以双船拖网捕鱼,双船捕鱼用的网,大得夸张,其捕鱼量也大得夸张。
渔船满载之后返回海港,传统帆船还得看风向,慢慢驾驶船只往回走,而新式渔船敞开了烧煤往回赶,总能提前几日回到港区。
修正完毕,等传统渔船准备入港,新式渔船已经驶出港区,进行下一轮捕捞。
这样一来,同样的捕捞期限(譬如三个月),新式渔船可比传统渔船捞的鱼多很多,虽然新式渔船的购置费用不菲,烧煤、维护机器、明轮也要花钱,但总体来说,因为捕鱼量大增,其盈利能力还是明显比现有渔船高。
事实胜于雄辩,所以那些敢为人先、头一批购置新式渔船的船主,现在心里可是美滋滋的。
吴谦冲就是其中之一,他站在码头上,看着自己的两艘新式渔船满载而归,靠在码头卸货,心里那叫一个高兴。
此刻渔船卸下来的货,不是鱼,而是木桶。
确切的说,是已经盐渍在木桶里的海鱼。
这些盐渍好的鱼,卸货后经过检查,核对过日期,就能直接运到库房,待得时间够了便能销售,不需要额外雇人杀鱼、盐渍。
想到这里,吴谦冲的笑意更浓了。
新式渔船,可不止是动力增加、捕鱼网变大而已。
新式渔船,自然是要有新式捕鱼和新式加工技术,渔船在渔场捕获的海鱼,当时就在甲板上进行处理。
将海鱼的腮、内脏清除,用海水清洗,之后撒上食盐,一般是三份鱼一份盐。
然后翻动、拌匀,最后按照大小进行“分级”,头尾相间放入木桶内。
层与层之间相互交叉排放,再撒上食盐,最后在桶里加满盐水,然后密封,并且标上捕捞日期。
十日后,桶里的盐渍鱼鱼肉收缩,体积变小,需要再次开桶,添满盐水,再封闭好。
此时,船可能已经到岸了。
而木桶,出海时船上要么备有一些,或者带着木条、铁条,由箍桶匠在船上现场制作木桶。
无论是鱼的分级,还是盐渍用盐的纯度,以及木桶的尺寸,全都是严格按照渔业行会的规定进行。
新式渔船背后,还有一套新式捕鱼方式、加工方式,全都是渔业行会的最新要求。
渔业行会是两洋贸易公司牵头成立的行会,作为行会成员的吴谦冲,名下新式渔船到岸后,盐渍好的鲍鱼(咸鱼),会按照订单额直接交付给行会,定期结账。
剩下的鲍鱼,他可以自己销售。
当然,他交付的鲍鱼,行会会进行抽查,一旦发现弄虚作假,譬如用粗盐盐渍、用盐不足、等级不同的鱼混在一起等等,那是要倒霉的。
管理问题暂且不说,这种捕鱼及加工合二为一的工艺,使得渔船捕鱼、加工的效率很高。
到岸的渔船,进行检修、充完淡水和煤炭,检查完渔网(若果破损达到一定程度直接更换),船员适当休息几日,海况合适,立刻就能出海。
这种捕鱼、加工、销售全套流程,是渔业行会即将大规模推广的“渔业生产”模式,可以说,这样的模式下出现的大规模捕鱼船队,其捕鱼能力比起以往要翻上许多倍。
捕获量增加,加工量增加,供应市场的鲍鱼(咸鱼),会比以往增加许多,不仅价格便宜,而且质量有保证。
但,这还只是新式“渔业生产”的一部分。
另一艘船上,船员用木桶将船仓里的活鱼运上岸,许多鱼贩蜂拥而来,却被伙计们拼命拦住:“排队,排队!不要挤!”
吴谦冲前面带路,引着北洋贸易公司淮口港分号掌柜及伙计上前,挑选活鱼。
按照契约,吴谦冲的船每一次到港,必须向贸易公司交货,这“货”不止是盐渍好的鲍鱼,也有活蹦乱跳的活鱼。
新式渔船有特制船舱,开着洞眼,和外面的海水连通,打上来的海鱼,会有一部分放养在这船舱里。
新鲜海水在船舱流动,能确保海鱼好好活着到港,而一尾活着的大海鱼,可比盐渍了的大海鱼售价高上几倍。
富贵人家,不稀罕吃鲍鱼,人家有的是钱,吃腻了鲜活河鱼,要吃鲜活海鱼。
船舱里满载海水的“运鱼火轮船”,可以一边养着刚到岸的海鱼一边航行,沿着淮水或者通济渠前往上游地区,贩卖新鲜海鱼。
虽然这样的海鱼售价很高,但沿岸地区的富贵人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当然,浅海鱼可以这么运,深海鱼就不行了,因为深海鱼捞上来都是死的。
吴谦冲的渔船按订单如数交货,货物抽检也合格,得“大掌柜”的好评,待得北洋贸易公司的人带着货离开,便轮到鱼贩们排队抢购。
小商小贩,当然不可能如贸易公司那样,拿到优惠的“出舱价”,但他们从这里进货后,转手一卖,同样能赚不少。
吴谦冲上船,真心实意慰问了两艘船的全体船员,特意叮嘱吩咐手下给大家安排好食宿,转头看着自家鱼获的火爆销售场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他之前做海贸,倒也赚了些钱,但力不从心,难以进一步做大。
因为跟贸易公司的掌柜们打交道多了,听到一条财路,那就是用新式渔船进行“新式渔业生产”,靠捕鱼赚大钱。
思来想去,他下定决心“改行”,和北洋贸易公司签订一系列契约,花了血本,加上在日兴昌柜坊借贷,购置了四艘造价不菲的新式渔船,招募能手,开始出海捕鱼。
因为捕鱼量特别多,被人称为“吴多鱼”。
这诨号不错,吴多鱼,吾多鱼,所以吴谦冲就以此为招牌,开办鱼行“吴多鱼”,专营海产。
只是一年时间,本金全部收回,还清了贷款。
想到这里,吴谦冲激动不已,现在有的傻瓜还没回过神,不敢投资购置新式渔船,还在观望,那正好,他抓紧时间捞更多的鱼,大赚特赚。
攒够了钱和人手,老子要购置捕鲸船,到琉球去捕鲸,赚更多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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