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打听
码头,分客货两个区域,各自靠泊着许多火轮船,杜淹此时是在货运码头里转悠,一座座蒸汽起重机轰鸣着,不停装卸着货物,他对这嘈杂场景十分适应,和别人的交谈丝毫不受影响。
杜淹因为公务的原因,和渭口港官吏算是熟悉,所以他问问题,别人也愿意回答,不过不该问的问题,杜淹不会问,问了,别人也不会说。
火轮船问世迄今不过数年,但已经深深影响到大家的日常生活,仅就官员而论,大家从长安出发去外地公干、上任,基本上都乘坐过火轮船,
譬如从长安去河东、并朔,以前是从同州蒲津河段过河,走的是陆路,现在都是在渭口或蒲津坐船,走水路,昼夜兼程,省时省力。
虽然火轮船的毛病是吵,但客船的设计尽可能避免客舱靠近机舱及水轮,所以除非特别挑剔的人,一般都能忍。
随行人员、家眷,所有人的起居都在船上,两三日时间就能抵达目的地,可比骑马赶路要强得多。
通济渠、永济渠的通航,使得火轮船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河北、河南、两淮、江南,天南地北的官民出行,都越来越依赖火轮船,货物输送就更不用说了。
运河加上火轮船,使得关东物资输入关中愈发方便,只是有一处天险作祟,使得黄河中下游河段航运脱节。
那天险就是有中流砥柱之称的砥柱山。
砥柱山河段,水流湍急,行船十分危险,即便有了火轮船,想要通过砥柱之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关中、关东之间的人员、物资往来,要经由水陆转运。
水陆转运终究麻烦,若是没有如鲠在喉的砥柱山,满载物资的火轮船从永济渠、通济渠入黄河后,可以直接抵达渭口、或者前往河东甚至河套地区,反之亦然。
所以,这根鱼刺要怎么拔,引发许多议论。
朝廷有猛炸药,开山劈石异常犀利,如今横贯太行山东西、连接晋阳和邺城的井陉,连接蜀地和关中的蜀道,连接山南荆襄和关中的武关道,都是靠猛炸药才得以拓宽。
又有翻越伏牛山、连接荆襄和洛阳的三鸦道,同样也是靠着猛炸药拓宽、截弯取直。
既然猛炸药这么“猛”,大家都想将砥柱山炸掉,把这根插在黄河河道上的刺拔出来。
杜淹不太懂河道疏浚之事,但他也觉得这砥柱山是该解决了,却有些疑惑:“这是个好主意.....莫非还有难处?”
“没错,杜兄想来也见过砥柱山,这山屹立河中数千年不倒,可见其质地坚硬。”
那吏员和杜淹很熟,所以相互间称兄道弟:“这质地坚硬,不是说猛炸药炸不开,问题是炸断之后,整座山倒在河里,搞不好就如滚水坝挡在河道上一般。“
“届时水位上涨,沿岸地区受灾不说,日后再想将其炸碎,可山体都倒在河里,又如何炸得了?”
“呃....那先把水面上的山体炸碎,将碎石运走,如此一来不就安全许多?”
“说得没错,问题是如何将碎石运走?这炸药一炸,碎石到处乱飞,滚落山脚就直接入河,届时谁也说不准会有多少大块碎石堆积在河中,所以一直都在琢磨应对之策。”
杜淹闻言默默点头,他在南中,参与主持东川铜矿的大开采,自然就要用猛炸药开山修路,以便人员物资进出,炸开的碎石滚落山脚,可以从容处理,但落到河里,就只能祈祷碎石被河水冲走而不是堆积起来。
砥柱之险,如鲠在喉,能解决的人,必然前途大好,但这功劳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他在思索,那吏员继续说着:“还有,莫要以为砥柱之险只是那突出水面的山峰,实际上砥柱山周围、河面以下,还有暗礁,与砥柱山一道使得河水形成三股激流,形同三门,构成砥柱之险。”
“不仅如此,砥柱下游,百余里河段,激流险滩不断,舟行其上,依旧险象环生,如今也只有火轮船能从容航行,若炸了砥柱山,碎石为河水冲走,堆积在下游险滩之中,是否会影响河道航运,仍未有定论。”
几位议论着砥柱之险,不远处靠在码头上的一艘火轮船,维护完蒸汽锅炉的船员们,跑到甲板上透气。
身着工作服的武士,一身煤灰,面上也是如此,直接坐在甲板上,靠着船帮休息,他现在还是技术学校的学生,如今是实习,跟船往来并州晋阳和关中渭口,忙得不行。
机舱里很吵,无论是锅炉工还是技术员,说话时都不得不扯着嗓子喊,久而久之,都变成了大嗓门,又因为工作环境很吵,所以武士和同事的听力多少都受到一些影响。
没办法,干这行就是这样,火轮船的动力装置很复杂,一般人学不来,所以能够成为技术员,待遇都是不错的。
看在钱的份上,耳背些也无所谓了。
如今是盛夏,烈日当空,但比起高温的机舱,甲板上反倒凉爽一些,武士感受着“凉风拂面”,看着码头上的蒸汽起重机往船里货舱吊装货箱。
他工作的货船,从晋阳出发,出发时满载小茴香,到关中渭口卸货,小茴香是一种很香的调味料,所以船上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现在,起重机从岸上吊来的货箱,也带着淡淡香味,但这香味和小茴香的香味不同,武士闻得出来。
武士学开火轮船,为的是日后做航运,自己做船主,而不是一辈子开船,所以实习期间,他时刻留意火轮船航运的各种内情。
哪种货物比较好卖,运输哪种货物比较划算,以及来自天南地北的货物其进价如何、售价如何,这都是武士打听的内容。
他的这种行为,实际上在船员之中很普遍,不过轮船招商总局不怎么禁止船员打听行情,因为这一行的发展前景广阔,对运力的需求很大,招商总局巴不得更多的人投入到这个行业中来。
随船押货的“保镖”,和船员们关系不错,见着勤学好问的武三郎打听起这些正在装卸的货物,也不避讳什么,直接坦然相告:“这是大茴香,来自岭南的大茴香”
武士问言恍然大悟:“啊....大茴香?”
“对,又称舶茴香,或者八角茴香,之所以称为大茴香,自然是对应小茴香。”
按说押货的人,不该跟旁人提起货物是什么,免得招来觊觎,半路遇劫,但来自岭表的大茴香,如今可是热销货物,从渭口去并州或者河套的火轮船,基本上多多少少都装有大茴香。
虽然同是调味的香料,小茴香和大茴香的风味各有不同,并朔之地的大户吃惯了小茴香调味的肉食,偶尔换换口味,用南方的大茴香调味,也是不错的选择。
同样,习惯了大茴香调味的南方大户,偶尔用小茴香给肉食调味,也别有一番风味。
这年头,寻常百姓可不怎么吃得起肉,所以对大、小茴香的需求不是很大,但天底下富贵人家还是多,故而调味香药的买卖越来越红火。
武士没见过大茴香,不清楚其别称“八角茴香”有何出处,所以疑问较多。
那保镖闲得无聊,见着武士问题多,正好打发时间:“八角,当然因为这大茴香的形状是八角形..我跟你说,都说岭南烟瘴之地,如今可不得了。”
“蔗糖就不多说了,有多少要多少,如今本是南洋舶来之物的大茴香,原来在岭南也有,尤其是桂管、容管和邕管地界,数量还不少。”
“之前那些野人不识货,所以荒山野岭里的大茴香无人问津,最近这些年,那些岭表豪族还有各地豪商,都心急火燎的去三管之地抢地盘呐!”
第三百零三章 宝贝
“这八角茴香,简称八角,别名大茴香,又名舶茴香,自古都是从南洋舶来,故而有此称呼,如今可不一样了,桂州的荒山野岭也有这东西出产。”
“八角茴香有真假之分,可不能弄错,因为假八角有毒,误做佐料,吃了会引起各种不适,具体如何分辨,郎君请看这边....”
临桂城内某邸店,化名“余郎君”的宇文维乾,以行商的身份,来此洽谈八角茴香的进货事宜,他一口关中音,本来很显眼,但如今临桂城里天南地北的口音都有,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邸店伙计十分热情,拿出几种状若八角星的植物果实,向“余郎君”讲解如何分辨真假八角。
所谓八角,实际上是由八枚“骨突果”聚合而成的八角星状“聚合果”,真八角,果实为浅棕色或红棕色,果体厚实,单瓣果实前端平直圆钝货钝尖。
真八角的香气浓郁且强烈,滋味辛、甜。
假八角之一:“红茴香”,颜色比真八角红,故而得名,其骨突果一般是七到八枚,所以有时看上去是“七角”,果体单薄,单瓣果实前端尖而向上弯曲。
红茴香的香气较弱,味道偏甜。
假八角之二:“地枫皮”,由十到十三枚骨突果组成聚合果,红棕色,果实整体瘦小,外观一看就不是八角星,香味平淡,有涩味。
假八角之三:“莽草”,由十到十四枚骨突果组成聚合果,果实很薄,同样是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八角星,香味更淡,吃了会麻舌。
伙计的介绍简单明了,宇文维乾很容易就分清楚何为真假八角,店伙计收好“样货”,继续向客人介绍起八角的相关故事。
自古以来,三种假八角在江南各地、岭表(岭南)各地山区都有野生,所以人们都认为只有南洋才产真八角,故而八角茴香是南洋香药之一,价格昂贵。
但现在不一样了,随着朝廷分岭南为东西二道,又分桂州总管府设邕州总管府、容州总管府,朝廷对于岭南西道的开发力度加大,原先认为的蛮荒之地,渐渐有许多宝贝开发出来。
真八角就是其中之一,又有一种香药名为“木犀”,这东西是桂树上的花朵,故而又名“桂花”,其香味清淡,虽然比不上龙涎香,但却和具备浓郁香味的龙涎香形成鲜明对比。
世间常以兰花比喻君子,这“木犀”(桂花)的香味清香淡雅,恰到好处,正符合清流名士的需求,所以和八角一道,成为岭南西道最热门的名产之一。
仅次于蔗糖,还有生口。
伙计一番长篇大论,说到最后,眼巴巴的看着“余郎君”,“余郎君”觉得对方挺不容易的,点点头,示意随从订货。
作为皇子,他不需要靠做买卖盈利,而且岭南方物在宫里也不缺,更别说皇宫名下商社,本来就从岭南进了大量的八角茴香和木犀,所以,宇文维乾本打算进行纯粹的市场调查而已。
但人家如此热情,说了那么话,怕不是说得口干舌燥,于是宇文维乾意思意思进了一些八角,也算是当做礼物,带回去送给弟弟妹妹。
调查桂州的市场行情,这是父亲定的任务之一,宇文维乾作为岭南西道观察使来桂州,当然不是来游山玩水。
在临桂城,流通券居然也能流通(商业买卖),让宇文维乾颇为惊讶,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临桂城里有商会,还有各家知名柜坊的分号,其中还包括日兴昌,有了信用担保,流通券流通起来理所当然。
宇文维乾走出邸店,漫步街道,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又看看远处那湘桂贸易公司分号的大招牌,犹豫了一会,还是没往那边去。
他是“微服出巡”,可不能去那地方坐坐,毕竟湘桂贸易公司做的是大宗货物买卖,他“囊中羞涩”,去那里除了暴露身份,没什么用。
湘桂贸易公司,是参考两洋贸易公司架构组建的大商社,同样是“官督商办”,同样对外公开招股,以潭州总管府为根基,向南开拓商路。
公司吸收潭管、桂管以及岭南各地豪强大户为大小股东,吸纳大量民间资本,组织无数商队、捕奴队,在桂管、容管、邕管三地进行大规模经营。
围绕三管的州郡设置,开辟种植园、商屯、贸易据点、僚市(奴隶市场),从年头忙到年尾。
湘桂贸易公司成立没几年,但业绩却逐年暴涨,其发展势头之迅猛,靠的就是火轮船带来的便利水运,以及朝廷允许使用火器。
有了火器,商队、贸易据点、定居点才有了可靠的安全保障,而有了火轮船,甘蔗种植园出产的蔗糖,收购来的八角、木犀、生口,全都能以较低成本经由水路外运。
水路枢要是东西交界处的苍梧,大量船队抵达苍梧后,要么满载货物东进,顺流而下前往广管,要么在苍梧入桂水北上,前往桂管。
然后经由灵渠或者陆路翻越大山,进入潭管。
与此同时,大量武装移民团携带火铳、轻型火炮,乘坐火轮船进入桂管、容管、邕管,在朝廷许给他们的新天地,开辟定居点,开荒种地,或者开辟新的种植园。
邕州、容州的州城,已有大量中原移民定居,加上大量寓居的商旅,两座州城各有逾万户的居民,据说城内热闹非凡,曾经被视作蛮荒之地的岭南西道,已今非昔比。
身处桂州州治临桂的宇文维乾,深深体会到这点,临桂是中原进入岭南西道的门户,他抵达临桂后,短短十来日,就有十几支移民团在城内落脚,然后乘坐火轮船沿着漓水(桂水在临桂河段的别称)南下,前往苍梧。
到了苍梧,折向西,沿着郁水前往容管、邕管。
与此同时,又有大量捕奴队反方向过来,带着大量生口前往潭管,将“货物”卖给翘首以盼的煤矿矿主们。
临桂的人气之旺盛,和之前那边陲荒城的传言完全不同,宇文维乾看着喧嚣不已的商业街,感慨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随后想起父亲说的那段话。
大周疆域那么大,却没有哪块土地是多余的,绝不可轻言放弃,别看有的地方现在是荒地,可谁知道会不会哪天就在地里发现了什么宝贝呢?
第三百零四章 大藤峡
浔州,潭水入郁水前之大藤峡,峡内河道曲折,水流湍急,巨浪翻滚,涛声若雷,峡口岸上,巡视自此的宇文维乾,用千里镜观察着峡谷,试图找到那传说中的大藤。
大藤峡名字的由来,是相传峡谷里有大藤,藤粗如斗,横跨峡谷东西两岸,昼沉夜浮,供人攀附渡江,故而得名大藤峡。
以宇文维乾看来,峡谷的宽度不小,若真有这种粗藤,那么这藤首先就会被自重压断,根本就无法横跨峡谷两岸,所以峡谷以藤取名,应该是峡谷草木丰盛,多有古藤的缘故。
收起千里镜,宇文维乾立定,笑眯眯的摆出剪刀手,以便让画师以他身后的大藤峡为背景画素描。
作为岭南西道观察使,宇文维乾从关中出发,经武关道入荆州,走水路入长江,然后进入洞庭湖区的潭州总管府,沿着湘水逆流而上,经由灵渠入桂州。
在桂州州治临桂待了大半月,接见各地酋帅,视察临桂诸般事务。
宇文维乾按照“家规”,在城南漓水和桃花水交汇处的漓山“留影”,那漓山有贯通大洞,宛若大象于江边吸水,故而又称“象鼻山”,是父亲指定的“留影”之地。
然后乘船经由漓水(桂水在临桂一段的别称)南下,观赏了风景如画的两岸山水,之后抵达梧州苍梧。
苍梧位于三江交汇之处,百业兴旺,航运异常繁忙,在那里,他接见各地酋帅,考察航务、港务,然后乘船西进,沿着郁水来到浔州州治桂平。
按“家规”,他每到一处,都要留下“留影”,而这大藤峡,是潭水航道咽喉之地,据说是岭南西道的“小三峡”,用来“留影”再合适不过。
与此同时,浔州州治桂平,也是要紧之处,为萧梁时所设,位于潭水于郁水交汇之处,地势十分重要。
桂平的郁水上游,是邕州,桂平的潭水上游是严州,严州境内有潭水支流融水,其上游便是柳州,而从柳州经陆路往北走,五六百里距离外就是桂州。
宇文维乾接下来的行程,是过桂平去邕州,然后折回来,走大藤峡去严州、柳州,再从柳州走陆路北返,经由桂州入潭州。
所以,今日他在大藤峡口盘桓,虽然不需要入峡谷,但日后还得乘船经过这里,如今先来探探路,见着如此壮观的景象,只叹当初官军平叛不易。
岭南西道,为汉时郁林郡故地,浔州所在位置,为汉时布山县、阿林县地界,随着中原变乱,南北对峙,南朝在郁林郡故地设桂州辖之。
桂州地域广阔,其间有无数俚、僚、侗部族,这些部族不通筑城,聚居山中洞窟为寨,故称其聚落为“峒”。
虽然南朝历代都有桂州建制,但出了州城、郡城,都是各地峒主的地盘,所以桂州之地虽广,各郡县大多只是名义上的建制,浔州所处之地亦是如此,
而当皇朝分桂管为桂、容、邕三管之后,开始加强管辖,许多峒主就不乐意了,加上官府组织大量百姓入三管之地开荒种地,矛盾激化,叛乱此起彼伏,时称“峒乱”。
其中,尤以潭水、郁水交汇之处的浔州大藤峡为甚。
大藤峡地势险要,行船不易,便有峒兵盘踞峡谷,拦截过往官船、商船,又聚众围攻郡县城池,气焰十分嚣张。
那时,岭南未有火轮船,所以船只穿梭大藤峡十分危险,而各地峒乱宛若燎原野火,让平叛官军疲于奔命。
所幸,这样的局势没有持续多久,大量携带火器的援军,还有许多“义兵”(捕奴队)的加入,使得官军接连击败乱军,化解对方的攻势。
然后官军采取分而化之的策略,许以切切实实的好处(供应食盐、手工业制品),拉拢摇摆不定的一些峒主,然后集中兵力攻打冥顽不灵之辈,很快便平定峒乱。
陪同宇文维乾的浔州刺史陈龙树,说起当年的战事,依旧感慨不已:“那时还未有火轮船,船只通行峡谷异常艰难,为了剿灭盘踞大藤峡的峒兵,可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为了说服一些峒主和官府合作,下官等花大力气从广州运来食盐、布帛,以及各类手工制品,才分化了许多峒主,再以其为马前卒,翻山越岭包抄,最后将元凶及其党羽剿灭干净。”
“官军平乱辛苦,但此为守土之职,再辛苦也得做。”宇文维乾说着,维持着剪刀手的姿势,一动不动。
“陈使君,如今三管之地的官员依旧要辛苦些,毕竟蔗糖的订单源源不断,如何尽可能多的开荒种甘蔗、种粮食,使君可要多上心。”
“下说得是,下官等必定狠抓糖业生产....”
“必须抓紧,使君是知道的,如今蔗糖多少都不够,不要说中原各地的需求,突厥的大小可汗,如今也习惯了蔗糖,你们不多种甘蔗多榨糖,订单都要排到后年了!”
“是,下官明白!!”
下,是地方官对朝廷使者的称呼,宇文维乾作为观察使,陈龙树如此称呼倒也贴切。
陈龙树为陈佛智之子,作为泷州陈氏新生代中的代表人物,为朝廷任用,任浔州刺史,曾经随父亲到长安觐见天子,所以是见过皇子宇文维乾的。
陈龙树说话带着浓重的岭南口音,宇文维乾说话带着关中口音,两人勉强听得懂对方所说,所以交谈不需要通事。
这十几年来,岭南有了巨大的变化,陈龙树对此感受颇深,泷州陈氏先前的处境有些微妙,虽然是西江流域的豪族,但想要发展却受限颇多,周围都是山区,唯有向东南发展会比较好。
但东南方向是冯氏、冼氏的地盘,所以即便陈龙树之父陈佛智和冯氏的当家之一冯暄关系不错,但私交弥补不了两个(三个)家族之间的利益冲突。
矛盾迟早会激化,然后翻脸。
先前,有冼太夫人在,加上广州总管府盯得紧,两家(三家)的矛盾还能勉强协调,后来冼太夫人去世,总管府又公事公办,不好偏袒哪边过多,所以泷州陈氏的发展愈发举步维艰。
族中子弟众多,都想置下家业,虽说可以参与各种贸易,同样能赚大钱,但泷州那地方已经人满为患,总得有新地皮给众多子弟们置业。
所幸,朝廷经营岭南的力度大大加强,分岭南为东西二道,又从桂管分出容管、邕管,特许岭南东道的各地豪强、酋帅到三管开荒种地、安家落户,泷州陈氏便是其一。
陈龙树任浔州刺史,陈氏子弟不畏艰险来到岭南西道,用火器“开荒”,保卫定居点,随后开始大规模开垦荒地,种植甘蔗、水稻,在新天地干得有声有色。
族人们先前因为发展受限产生的种种不满,都已烟消云散。
面对峒乱,陈氏子弟冲在平乱第一线,用鲜血保卫着自己开垦出来的庄园、种植园,然后有更多的人赶来,继续开荒种地、安家落户。
族里的叔伯子侄,都在新天地有了自己的大庄园,靠着蔗糖、食盐等买卖赚得盆满钵满,一个个的脸色,可比以前好看得多。
陈氏是这样,冯冼氏也是如此,冯家得了吕州刺史一职,冯冼氏子弟除了做海贸,大多赶往涨海东面大岛的吕州,在那里开荒、定居。
而钦州宁氏也有了自己的新天地,那就是邕管所在的西原地区,宁氏子弟和陈氏子弟一样,赶往邕管地区,用火器“开荒”,然后经营起种植园。
因为有了火轮船这一航运利器,又得朝廷恩准可以持有火器,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岭南西道,各主要水系沿岸地区,有越来越多的种植园和定居点出现,食盐、蔗糖、生口以及香药买卖,越来越红火。
前景如此美好,于公于私,陈龙树都要努力表现。
谁要敢在岭南西道搞事,就是和朝廷过不去,和泷州陈氏过不去!
第三百零五章 大藤峡(续)
大藤峡中段,河畔武靖城,码头边靠泊着数艘火轮船,许多苦力正在往船场运煤,以便让船只能够继续下一段行程,船上船员监工的同时,打量起眼前这座新城。
前些年的峒乱,使得大藤峡地区烽烟四起,航运遭到严重威胁,当时往来大藤峡南北的船只,要通行这近百里的河谷,风险很大。
官军花了好大功夫才平定峒乱,而在平乱期间,作为大藤峡中段要地的武靖,由最重要的军事据点,演变为一座大城。
武靖二字,就代表着“武力靖乱”,所以依山而筑的武靖城驻扎着大量官军,城防有火炮,河边码头旁又有官军水寨,拥有大量战船。
其中就包括三艘火轮船。
来自潭水上游地区的煤炭,囤积在码头煤场,供应官军战船及过往船只所需,但因为目前煤炭囤积数量不是很充裕,所以往来大藤峡的火轮船相对较少。
此次,搭载观察使巡视岭南西道的火轮船船队,从邕州返回桂平,然后入大藤峡北上去严州,途径武靖靠泊,必须在武靖加煤。
因为上游严、柳二州地区的煤矿不多,基本处于新开采状态,煤产量不足,所以为了凑够船队所需煤炭,武靖码头的存煤怕是要消耗大半。
这倒无所谓,就怕误了驿使乘坐的火轮船北上。
看守煤场的士兵,议论着存煤量,虽然眼前是码头处的繁忙景象,但注意力却集中在河面,如今临近入秋,算算日子,也该是家乡书信抵达的时候。
驿使携带书信过来时是顺流,所以不需要火轮船,回程时就是逆流,若没了火轮船,就得多耗一些时日,对于士兵们来说,这多耽搁数日,总是不好的。
戍守武靖的士兵,来自潭州总管府,他们远离家乡,要在这大藤峡的武靖城待上一年多,期间只能靠书信和家乡联系,所以十分关心邮路是否通畅。
官府为了稳定军心,开通邮路,确保戍卒能和家乡通书信,缓解思乡之情,为此不惜投入人力物力,确保书信每两月一送达。
对于许多戍卒而言,每逢双月的月末,就是最让人期盼的时候,上个单月从潭州出发的信件,这时就会经由桂州、柳州抵达浔州,其中包括途中的武靖。
戍守武靖的士兵们看了书信,写好回信,再将其交给驿使,带回潭州总管府,分送到各人家乡。
当然,士兵们基本都是文盲,看信、写信,全靠军中文书经手。
时值正午,上游河面隐隐约约有帆影出现,士兵们激动起来,却又不能擅离职守,于是让一个同伴到码头去候着。
来船是帆船,共有五艘,打的旗号却和往日所见船只不同。
“这旗上的图案....好像不是桂管的船?”
“那又如何?反正是官船,从上游过来,不都一样捎带信件嘛!”
众人议论纷纷间,同伴从码头转回来,大老远就欢呼着:“信到了,信到了!”
好消息让人喜上眉梢,但也有人对这几艘船的隶属好奇,待得同伴回到煤场,问道:“这几艘船哪来的?怎么旗号不一样啊?”
“噢,我问了,这几艘船是从南中来的。”
“南中?南中的船怎么就跑到这了?”
。。。。。。
“南中的船来了?航道果真通了?这可真不容易啊!”
驿馆内,宇文维乾放下资料,看着前来禀报的佐官刘文静:“寡人记得,这南中入岭南的航道,也就是年初才全程勘测完毕的吧?”
“大王说得是,这条航道,《水经注》已有记载,只是要全程走完,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舆图呢?舆图有么?”宇文维乾想看看舆图,看看父亲曾提起过的这条艰险航道,但刘文静摇摇头:“大王,此图超过使司的职责范围,出发时兵部未曾发放。”
“呃..也罢。”
见着宇文维乾摆摆手,刘文静告退,走到驿馆大门外,看着山脚下的蜿蜒大河,又看看上游方向,有些感慨。
元魏时,郦道元著《水经注》,对天下水系进行描述,其中就包括西南地区(南中,黔中、岭南西部)的河流,流经大藤峡的潭水,还有潭水上游的温水亦有记载。
但郦道元作为北人,从未来过西南地区,所以《水经注》里记载的河流,北方诸水大致精确,至西南诸水,则几乎无一不误。
如今,随着朝廷逐渐加强对南中,黔中、岭南西道的控制,天子试图将《水经注》上记载水系中主要河流勘测一遍,以便为将来进一步发展航运做准备。
毕竟有了火轮船,可以经由水路进入那些陆路不便抵达的地区,可加强南中、黔中和岭南的联系,虽然是远期规划,但总是一件好事。
其中,能够连通南宁州总管府和广州总管府的温水-潭水-浔水(郁水浔州河段)-西江航道,十分重要。
如今为了避“温”讳,温水已经改名为南盘水,南盘水流经南宁州州治味城,又流经爨氏老巢同乐,在群山之中蜿蜒数千里,向着东南方向流淌,进入岭南地区,是为潭水上游。
如果这条航道开通,在沿岸合适的地方开采煤矿,设港口、加煤站以确保煤炭的供应,那么从广州番禹出发的船只,可以直达南宁州味城。
或者进入水,逆流而上入黔中。
反之亦然。
为了勘测这条航道,朝廷派出的技术人员,花了差不多十年时间,历经千难万苦,才在今年年初才将其勘测完毕,从南宁州的味城到广州番禹,据说水路全程超过四千里。
若以火轮船逆流而上,按日行百里计,最快也得一个半月才能走完。
从上游顺流而下,大概一个月左右。
这还有个前提,那就是沿途确保能加煤,且半路上不被沿岸诸蛮拦截。
这条航道,沿岸都是崇山峻岭,险滩无数,又有大量蛮部盘踞两岸,很容易为其阻断,又不知道沿途有无煤炭矿脉,所以刘文静觉得,南宁州入广州水道和鸡肋差不多。
然而天子还是派人勘测,其目的,在刘文静看来,就是要营造一个“利好”前景。
让朝堂诸公对长期开发南中、岭南有信心,至少让大家觉得,将来有一天,往来南宁州和广州,就如同从长安去扬州那样方便。
只是,那一天的到来,怕是要数十年之后吧?
刘文静收回思绪,正要转回驿馆,却见潭水下游浓烟滚滚。
有三艘火轮船逆流而上,刘文静掏出千里镜看了看,看清了旗号,不由一愣:又是商队?
他知道,官府不仅用盐利收买大藤峡沿岸峒主,在上游严州、柳州亦是如此,但大部分食盐不是白给,对方得拿特产来换。
所以,潭水沿岸峒主真就能弄来那么多生口做交易么?
第三百零六章 划算
严州,州城外潭水畔港口,三艘火轮船靠泊在码头,抵达州城做买卖的几位峒主及随从,正好在港区,见着这冒烟的怪船,不由得有些畏惧。
但见了船上下来的是熟人“陈掌柜”,顾不得那么多,迎了上去,双方热烈的交谈起来。
峒主们当然不会说官话,但陈掌柜陈大定已经学会说他们的土话,所以双方交流起来没有障碍,正交谈间,峒主们见青壮们从船舱里搬出一个个盐袋卸到码头上,目光变得愈发灼热起来。
怕表达不清,峒主们一边打手势一边说:“多一倍,多一倍!我要的盐,比上次多一倍!”
“赊账,先赊账,下次我把缺的生口补上!”
陈大定好说歹说,才劝得峒主们到一旁凉棚里坐下,淡定的回答:“诸位莫急,鄙人今日运来的食盐管够!不过还有其他货物,大家不想先看看么?”
听得他这么一说,峒主们问:“铁锅有么?镰刀、柴刀、锄头....”
“有,都有,诸位莫要着急...还是老规矩,按着老规矩来...”
不一会,峒主们便各自派出脑袋灵光的心腹,跟着陈大定的人去挑选刚到岸的货物,而峒主们刚运到严州的生口,很快便成了陈大定的“入账”。
这些生口不需要登船,直接带到城外的甘蔗种植园干活。
亲兄弟,明算账,陈大定和种植园园主是宗亲,但该算的账一样要算:到了年末榨季,种植园出产的蔗糖,可得抵一部分给陈大定做货款。
家族的买卖要照顾,自己的“钱途”也得有,更别说平添的风险需要补偿了。
既然姓陈,却跑运,这种骤然增加的风险,当然得有白花花的进账来壮胆不是?
当然,这种小事不需要陈大定亲自去办,他留在港区陪着几位峒主喝酒。
酒是烈酒,让峒主们如痴如醉,以当地的酿酒工艺,自然酿不出如此美酒,所以诸如陈大定这样“商誉良好”的商人,成了美酒的唯一来源。
峒主们是人上人,但山寨的日子太苦,缺盐缺铁,即便是人上人,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
平日里的饮食,作为峒主也吃不到太多盐,寨子里缺铁器,一把砍柴的铁刀,都能当做传家宝流传许多代。
如今能够靠着掳掠生口出售换来食盐和美酒、铁制工具,这买卖对许多峒主来说,再划算不过。
官军有神兵利器,可引天雷轰人,所以不禁铁制农具销售,而对于各峒主来说,铁制工具和食盐一样,都是十分宝贵的东西。
与官军合作平乱的峒主们,每月都有“定额”,可以从官府那里获取一定数额的食盐和少量铁制农具,但若想多要,就得和陈大定这样的商人做买卖。
所以抓生口就成了洞主们每月都在操心的事情,召集男丁攻打周边村寨获取生口,然后以生口从商贾手中换得食盐、铁器、布帛,还有许多日用品。
换回来的铁器,一部分留用,一部分熔了制作兵器,再让手下拿着这些兵器去攻打别的村寨,抓更多的生口。
抓回来的人当中,青壮卖给官商,小孩留在寨子里做奴工,女人留着生娃,如此持续下去,寨子里的人数必然快速增长,而实力也会越来越强。
努力给官府做鹰犬,到时候说不得能在平地上开荒种田,筑起大寨子,住上好房子,总比在山上强。
这个道理很容易想清楚,但更深一点的道理,有的人却未必想得出来。
趁着官府不限食盐、不禁铁器,任由大家攻打周边山寨,那么趁此良机极力表现,争取得个一官半职,名正言顺壮大实力,做峒主之上的峒主。
让自己的族人开枝散叶,各自当峒主,届时只要自己把手一挥,呼啦啦就能拉出数万兵。
届时,若官府依旧强势,那就继续服软,若是官府不行了,自己扯旗当大王,也不是不可能。
中原的朝廷,隔几十年就换一茬,这数百年来都是如此,即便在这里设了州郡,也都是本地豪族说了算,所以真要到了改朝换代,自己或者子孙们的机会可是大大的有。
想通了这点的峒主,对于给官府做鹰犬那是十分积极,有空就往州城跑,一来做买卖,二来看看有什么差遣。
顺便喝美酒。
酒过数巡,几位峒主喝得满面红光,眼见着说话都说不利索了,陈大定赶紧让其随从进来,扶着各自峒主下去休息。
看着食案上的狼藉,又想想今日的买卖,陈大定心情愈发好起来。
这帮子峒主在想什么,他当然不知道,但可以猜出来。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当狗或者冒着风险跑腿,除非有天大的好处。
譬如他一个姓陈的搞运,在水上讨生活,不畏艰难跑到这岭南西道来做买卖,为的就是暴利。
在广州低价进了食盐、铁器,靠着火轮船运到郁水、潭水沿岸兜售,那都是几倍的暴利,而从峒主们手中换来的生口,就地转卖给种植园,又是一层利。
种植园多以蔗糖做货款,到了秋冬榨季出糖的时候,拿了交货的蔗糖贩卖,又是一层利。
这种买卖做起来,利润不比海贸差多少,风险也小些,至少在内河行船时真要出了事翻船,他就算姓陈,也能游上岸。
商人言利,天经地义,至于这些峒主如此热衷于给官府做鹰犬,陈大定觉得未必个个都是老实人。
然而官军既然不禁铁器,就不会怕这帮人造反,毕竟有火炮在手,峒兵纵然人数多,若敢在平地出现,官军的火炮可不是吃素的。
不,真要有乱兵,“义兵”们就先上了,用不着官军出马。
想到这里,陈大定眉毛一扬,走出房间。
看着外面码头上靠泊的火轮船,就像看着一个个宝贝。
火轮船可是好东西,虽然买一艘不便宜,但有了这烧煤航行的船,航运成本大幅下降,买船的钱,很快就能赚回来。
从广州到严州,水路距离近两千里,若是靠着传统的帆船,不是不能来,但逆水而上的运输成本会很高,摊薄利润。
有了火轮船就不同,虽然烧煤也是成本,但省人力、时间,载货量大,在确保燃煤供应的情况下,简直就是生财利器。
靠着火轮船航运,来自广州的食盐、铁器,可以在岭南西道大规模贩卖,商贾们借此发财,官府同样从中获利。
急需食盐、铁器的各地峒主,为了换得更多食盐、铁器和日用品,必然倾向于攻打更多的峒寨抓生口,扩大地盘。
这样好,省得劳累官军动手“除杂草”,各种植园有了充足的奴工,开荒的速度会更快。
而靠着抓生口买食盐、铁器积累实力的峒寨,待得人口增多,必然选择在平地开荒,立村寨,天长日久,一个个村落和大片良田就有了。
这样也好,官军到时候就带着大炮上门,定户籍、查田亩收税。
不从?几炮过去什么都清净了,那些开垦好的良田,大把是人抢着种。
若峒主们舍不得家业,选择服软,接受官府管理、征税,那么官府有了稳定增加的税收,就能养更多的兵,安顿更多的外来移民。
村落越来越多,田地越来越多,种植园越来越多,会有更来的移民定居,越来越多的峒民变成良民,于是一个个新设的州郡,就会有名有实。
田多了,养得了更多的人,人气越来越旺,那么正常的买卖做起来,利润也是不错的。
所以,历朝历代都严加管制的铁器买卖,如今真的无所谓。
朝廷经略岭南,继续大量劳动力开荒,而岭南西道这群山峻岭之中,虽然诸蛮穷得很,但人很多,用食盐和铁器换得各地峒主捕捉生口来换,这买卖真的划算。
第三百零七章 解决方案?
下午,临桂,驿馆里,宇文维乾正在奋笔疾书,他之前进入岭南之后,从临桂出发,在容管、邕管走了一圈,再度回到这里,随后就要返回长安,向父亲复命,所以要写“述职报告”。
岭南西道,烟瘴之地,崇山峻岭之中,诸蛮繁衍生息,自汉时起虽有州郡建制,但地方官均为当地豪酋世袭,朝廷想要加以有效管辖,难上加难。
若要以流官辖之,无驻军撑腰,流官必被架空,政令不出治所。
然则驻军少则无用,多则供养不起,且将士害怕烟瘴,多有疑虑,若长期戍守,恐怕军心不稳。
况且要驻军就得屯田,无论是军屯、民屯,对于军民而言,岭南西道不如家乡,与其来这里送死,还不如在家乡苟延残喘。
所以,只有大力发展甘蔗种植,鼓励大户办种植园,又兴食盐、铁器、生口买卖,才能引得逐利之辈竞相前来,以商业聚拢人气,在此基础上慢慢打开局面。
这是宇文维乾在三管之地看到的现状,这种发展岭南的思路,就像当年发展黄州那样。
那时的黄州还叫巴州,地少人稀,虽然位于大江边上,自古都是小城一座,没有什么特产,也不是什么水陆交汇冲要,甚至最大的存在意义,就是作为江对面武昌城的江北屏障。
宇文维乾知道父亲在巴州(黄州)任上,通过大兴商贸聚拢人气,有了人气,商贸进一步发展。
又与大别山蛮各酋帅合作,捕捉生口增加劳力,然后大兴土木,促进需求,如此循环,经过多年发展,让黄州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发展黄州的办法,可以用来发展岭南西道,而岭南可以种植甘蔗,这本身就是热销货物,又有火轮船,可以将广州的食盐、铁器及各类手工业制品运入三管之地,以此诱使各地峒主捕捉生口来换。
这就是所谓的“表演套路”,无非表演的场地换了,比起当年的黄州要大上许多倍。
宇文维乾觉得这办法最后应该会成功,但岭南西道和黄州不同,在开发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许多问题,这些问题现在可能还没出现,但他要试着找出来。
这就是父亲交给他的使命,来岭南西道“仔细观察”,发现问题,而不是游山玩水。
现在,宇文维乾正在总结可能出现的问题,。
他觉得最可能出的大问题,就是边地豪族坐大,迟早为患。
边地豪族指的是陈氏、宁氏等岭南豪族,虽然这两家如今对朝廷恭恭敬敬、俯首帖耳,但不代表以后会如此。
宁、陈二族,本就在岭南根深蒂固,如今在岭南西道扩张势力,又有大量种植园聚敛钱财,还能名正言顺囤积铁器甚至火器,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宇文维乾觉得父亲在时,这些豪族绝不敢造次,到了兄长继位,大概也还老实,但随着其族中长辈相继去世,新生后辈不会记得官军的赫赫军威。
只知道岭南西道天高地远,而家族根深蒂固,部众无数,钱粮充足,兵甲精良,不臣之心自然就有了。
届时,这些豪族子弟仗着人多势众,架空朝廷任命的州郡长官,地方事务渐渐失控,朝廷若要解决,却掣肘颇多,决心难下。
一旦中原有事,这些豪族怕不是要学那秦末赵佗,兵塞五岭通道,自己关起门在岭南称王称霸。
再者,俗话说得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些边地豪族,可能会玩起兵匪勾结、养寇自重的把戏,以便要挟朝廷。
让岭南西道永远都有剿不完的“峒乱”,故意激化官府和蛮部的矛盾,每隔几年就有蛮部叛乱,然后朝廷为了稳定局势,就只能继续让这些豪族作为打手,在岭南西道继续“便宜行事”。
这种事情会不会发生?宇文维乾觉得会。
如果岭南西道诸蛮臣服,朝廷任命的流官和驻军能够控制局面,那么诸如陈氏、宁氏等豪族的部曲私兵,就如同“兔死狗烹”中的狗,没了用武之地。
真这样,豪族们在岭南西道开辟的种植园,还有贩卖盐铁、生口的商队,就没了减税的福利,当岭南西道变得太平起来时,中原商贾纷纷涌入,也会分走豪族的许多商利。
所以,让岭南西道的局势保持“三五年一小乱、十来年一大乱”的状态,对于这些岭南豪族来说,无疑是最佳选择。
那么,即便许多峒主愿意和官府合作,却很有可能被逼得揭竿而起,三管之地随时风声鹤唳,以至于外人不敢轻易涉足。
届时,所谓的“峒乱”,搞不好就和后汉时的“羌乱”一般,持续数十年,怎么都平息不了。
宇文维乾看过《后汉书》,后汉晚期的陇右羌乱,持续数十年,朝廷为了平乱花费巨大,徭役兵役繁重,但叛乱的羌人怎么都打不完。
问题出在哪里?宇文维乾一开始认为就是诸羌势大,后来不断琢磨,觉得搞不好是养寇自重的把戏。
后汉末年,朝政**,宦官把持大权,于是边疆变乱渐起,而陇右、河西诸羌、诸氐实力膨胀也是事实,这是时代背景。
具体到当时局势,那就是既有边地豪族蠢蠢欲动,借着诸羌、诸氐叛乱,养寇自重,又有贪官污吏借着“平羌乱”,上下其手,大捞好处。
边地豪族不希望羌乱结束,否则无法名正言顺扩充武力。
朝廷官员及将领不希望羌乱结束,不然就无法从源源不断调拨的军费里贪污、中饱私囊、喝兵血。
这不是宇文维乾乱猜,《后汉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自永和羌叛,至乎是岁,十余年间,费用八十余亿。
诸将多断盗牢禀,私自润入,皆以珍宝货赂左右,上下放纵,不恤军事,士卒不得其死者,白骨相望于野。
羌乱,变成了中枢官员、武将发财的好机会,十来年就消耗了朝廷军费八十多亿(文),然而羌乱依旧,边地豪族坐大。
八十多亿文钱(五铢钱),折合八百余万贯,平摊十五年计,那就是每年花军费至少五十余万贯,如此惊人的数字,如此油水丰厚的“项目”,又有谁舍得让其停掉?
所以,羌乱持续近百年,却怎么都根治不了。
无数官员、武将,靠着“平羌乱”这个大项目,吃得满嘴流油,结果国家被拖垮,诱发黄巾之乱。
想想现在,宇文维乾觉得岭南西道未来的局势走向,搞不好就会出现类似“羌乱”的“峒乱”,时不时就来一下。
虽然未必有朝廷官员、将领能大量贪污军费或者喝兵血,但对于宁、陈等岭南豪族而言,只要让岭南西道不得平靖,朝廷必然无法承受长期派兵平叛的开支。
所以为了省钱省事,自然就任由豪族武装来弹压诸蛮,协助朝廷平叛。
那么为了稳定人心,朝廷就只能默许豪族们在岭南西道有特权,然后这些豪族就慢慢坐大,为了养寇自重,继续暗中挑起“峒乱”。
这种情况会不会出现?
宇文维乾觉得父亲在时,谁也没这个胆,因为谁敢搞小动作都瞒不过父亲的眼睛。
但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不知不觉间,宇文维乾洋洋洒洒写了上万字,将他的判断写出来,但写着写着,却突然停笔。
父亲的要求,是在提出问题的同时,给出自己认为可行的解决方案,虽然这只是一道作业,但宇文维乾还想得个好成绩。
那么,这问题怎么解决?或者说该如何预防?
宇文维乾陷入了沉思。
他在三管转了一圈,实地考察民情,说实话,觉得这破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可以想象,到三管之地上任的官员(流官),许多人心里会很绝望,因为这形同流放。
到这种地方当官,仕途升迁基本无望,就只能拼命盘剥,好歹捞些实惠,或者贿赂上官,以便将自己调回中原。
这样的官,在任上又如何教化百姓、劝农劝桑?
中原百姓大概也不会主动来这破地方开荒,毕竟在家乡实在吃不饱饭,还可以去黄州等地务工,何苦跑到这烟瘴之地来玩命。
就算南下,也是去桂管地区,容管、邕管这种随时会被“峒乱”波及的地方,一开始对百姓的吸引力太低。
所以,要想开发岭南西道、以商业聚拢人气,就得靠岭南本地的豪族来做开拓者,把局面打开。
也只有这些人,愿意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开辟种植园、冒着风险和峒主们做买卖,用食盐和铁器换生口。
如今的三管地区,有了个好的开局,就是因为实行了这样的政策,靠着边地豪族在前方开路,才陆陆续续有岭北百姓愿意翻山越岭来开荒、安家落户。
然而豪族不是傻瓜,若朝廷一边让人开荒,一边严防死守,对方迟早撂挑子不干。
宇文维乾不清楚该怎么在“有效开发岭南”的前提下,防止边地豪族坐大。
要么,就在岭南西道设羁縻州郡后保持现状,花上数十年、上百年功夫慢慢“消化”。
但有了火轮船和火铳、火炮,不开发岭南西道而是靠耗时间,真的说不过去。
况且,搞甘蔗种植园也确实不错...
所以,不如封建?
如姬周天子分封诸侯,靠诸侯国征伐四夷、行王化?
想到这里,宇文维乾挠了挠头。
若真要封建,莫不是封我到这破地方来吧?
第三百零八章 就是你了!
“你看我做什么?”
“呃....二郎莫要太劳累了。”
“嗯,我知道的。”
宇文温瞥了一眼放在书案边的银耳莲子羹,又瞥了一眼面前的尉迟炽繁。
这可是尉迟炽繁亲手端来的宵夜,但宇文温觉得“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随后差点把手中试卷遮掩起来,不过他记起这试卷糊了名,所以不需要防偷窥。
“三娘,这么晚了,早些休息,我还得看试卷。”
“嗯...”尉迟炽繁应了一声,却没走,而是坐在一旁。
宇文温见状,思索片刻,眉毛一挑:老夫老妻了喂!
此时已入夜,两人身处灯火通明的文华殿,这可不是寝殿,而宇文温正在阅卷,算是在处理公务,殿内除了宦官宫女,还有一些礼部官员。
真要想发生什么事得先让人回避,这样影响不好。
况且有起居舍人在场。
起居舍人是做什么的呢?
记录天子的起居、言行,为日后史官写起居注提供“日记”。
所以,宇文温不想在起居注上留下一条记录:某年某日某时,上于文华殿阅卷,后进夜膳,众人回避,良久,后乃出。
有这种记录在,显得他很急色,直接在办公场所就把皇后办了,感觉会成为皇帝生涯中抹不掉的黑点。
总不能为这条记录,厚着脸皮改起居注吧...
想到这里,宇文温干咳一声:“三娘,有事就说。”
“没事呀,妾就想陪着二郎坐坐。”
尉迟炽繁笑眯眯的说着,宇文温听在耳边,愈发觉得不对劲:干什么,你弟弟在相州守陵,又没参加殿试,你在这里想干什么?
他继续说:“三娘,熬夜多了,脸上容易起皱纹,听话。”
“啊...好...”
尉迟炽繁知道事情轻重,告退后缓缓离开,如今殿试已结束,宇文温在阅卷,她一个没相干的人老在试卷边上晃悠,很容易招来流言。
奈何今日收到儿子宇文维乾从桂州寄来的信后,心中不安,想探探宇文温的口风,故而才在此盘桓。
儿子到岭南西道观察风土人情,来信说那地方怕是要封建藩王才镇得住,虽然没有多说,但尉迟炽繁看了信之后,马上就有些焦虑。
宇文维乾可是作为观察使到岭南西道去的,若是日后真要封建藩王,她就怕宇文温把宇文维乾封到那烟瘴之地去,然后世代镇守,再不得回来。
做母亲的舍不得儿子遭罪,但这件事目前连风声都没有,所以她到文华殿,也不知该怎么和宇文温提起这件事。
尉迟炽繁所想,宇文温当然不知道,他现在满门心思都在“点状元”上。
如今会试、殿试已经结束,接下来就到了万众瞩目的“开大奖”(金榜题名)时间,作为“历史上”第一次科举、第一次殿试,宇文温希望亲手点个寒族出身的状元郎,讨个开门红。
但他既然要实行一个公平的考试选拔制度,就得身体力行,殿试试卷到现在都是糊名,谁能成为状元,全都看考试成绩。
有司事前确认过,所有参加殿试的考生,四肢健全,没有什么瘸子、样貌丑陋之人,所以不用担心点出个奇葩状元,贻笑大方。
但要从这么多试卷里选出最好的那份,宇文温却一直在纠结。
此次殿试,取三甲进士一百名,其中一甲只取三名,赐“进士及第”,是为状元、榜眼、探花。
二甲取十七名,赐“进士出身”;三甲取八十名,赐“同进士出身”。
殿试总共有一百人“金榜题名”,宇文温当然不可把每个考生的试卷都看过,所以先由大臣们阅卷。
充当阅卷官的大臣们各自对糊名的试卷过一遍,然后评分,在此基础上以综合分选出一百份试卷,状元、探花、榜眼便要由宇文温在这一百份糊名的试卷里“点”出来。
再点出第四名,即二甲头名,剩下的九十六份试卷,就按成绩高低依次排列,是为二甲、三甲进士。
殿试的试卷,题目之中,客观题(有标准答案的题目)占四成,剩下六成,是六道时务策,考生对于题目的解答是否让宇文温满意,才是中选的关键。
时务策,既论时务的对策,此次殿试,宇文温亲自拟定了六道时务策,就想看看此次参考的考生,有没有真才实学。
六道题,漕运事务(通济渠、永济渠等运河任选),边疆开发(南中、辽东、河套等任选),谷贱伤农和谷贵伤民,劝民课农桑还是务工,棉麻种植之争,人员流动带来的户籍管理、租庸调缴纳问题。
这六道题,并不是只有干巴巴的题目,都附有对应的大量资料,以便让考生能够大概了解现状,以此作答。
考生要作答,就得先读懂资料里给出的各种数据,这是最基本的阅读理解能力,为考点之一。
资料里给出许多数据,还得会计算,以得出深一层的数据,这是考点之二。
数据那么多,如何归纳整理,提炼为自己的论据,分析利弊,此为考点之三。
最后是提出对策,宇文温其实不在意考生提出的对策是否合自己心意,因为这完全可以靠着“揣摩上意”来答题,他要的是考生能够言之有物,能够针砭时弊。
即便对方反对蒸汽机,反对开发南中,反对长期压低粮价,只要提出的反对意见说得过去,不是纯粹为反对而反对的“杠精”,同样有机会被点中。
在殿试这种事关人生命运的考试中,考生的心态必然是求稳,答时策题,宁愿昧着本心迎合考官(天子)心意做答的人,恐怕为数不少。
宇文温还是希望选个有主见、有勇气的人做状元,所以,选来选去,最后在四份试卷之中左右为难。
四名考生的时务策,答得都不错,看得出对时务有了解,提出的对策虽然有纸上谈兵之嫌,但都说得头头是道。
宇文温实在拿不定主意点哪份试卷(考生)做状元。
其实,他可以开封,看看考生的出身,选一个寒门或者出身较低的考生做状元。
但做人要守信,他既然说过要公平,断没有食言的道理。
所以宇文温纠结了许久,都下不定决心。
一不留神,已是深夜,眼皮越来越重的宇文温,甚至冒出一个念头:投骰子定人选。
但这样做太儿戏了,不说旁人看了不像话,也对不起莘莘学子的寒窗苦读。
喝茶提神喝得肚子发胀的宇文温,起身更衣回来,搓了搓脸,看着书案上摆着的四份试卷,再次坐下,又翻阅了一遍。
闭目沉思片刻,最后伸手从中抽出一份。
状元郎,就是你了!
第三百零九章 草、草、草...
清晨,旭日东升,皇宫南侧朱雀门外,身着布衣的考生们正排队接受检查,待得核对完身份之后,便要进入这座大门,进入宫城,在太极门前列队,等待殿试结果。
他们作为乡试、会试的胜出者,已经具备了举人的身份,只要殿试中选,入三甲之列,就完成了人生的一次壮举:入仕。
按照朝廷制度,殿试及第者为进士,取三甲进士共一百名,一甲三名,赐“进士及第”,授官六品。
二甲十七名,赐“进士出身”,授官七品。
三甲八十名,赐“同进士出身”,授官八品。
可以说,只要殿试中选、金榜题名,那么考生就会从平民变成官,正式踏入仕途。
对于许多寒族子弟而言,从民到官,这一步之难,难于上青天,在九品中正制的年代,想当官得看出身、阀阅,或者得权贵举荐、征辟,这些入仕的机会都不容易获得。
现在,凭着真才实学参加考试,乡试、会试、殿试,只要在殿试榜上有名就能做官,对于许多寒门子弟而言,是梦寐以求的机会。
如今大家能够站在这里,已经是天下读书人之中的佼佼者,而谁能金榜题名,一会就能见分晓。
核对完身份的考生,走进朱雀门,经由吏员引导,按照考号排队,待得所有人都进来、排队完毕,礼部官员开始宣布一些注意事项。
皇宫重地规矩众多,大家不得随意行走,不得擅自离队,不得高声喧哗,不得指指点点。
此次殿试,天子阅卷,名次已定,但糊名未启,所以没有榜文可看,要等唱名。
唱名顺序,先唱第三甲的八十名,再唱第二甲的十七名,最后是一甲的三名。
天子于太极殿朝见百官,试卷于殿上当众开启,众考生在太极门前列队等候,待得唱到自己名字,便由礼官引领,进入太极门列队。
每甲唱名完毕,按引领至太极殿前阶下。
三甲进士八十名,于阶下候命;二甲进士十七名,升阶至太极殿门前列队候命,一甲进士三名,状元、榜眼、探花,入太极殿,至玉阶前候命。
礼官大致说了一下流程和注意事项,然后给了三十分钟时间,让诸位考生“更衣”,以免一会出丑。
待到上午十点整,试卷于太极殿启封,稍后,唱名开始。
列队等在太极门外的考生,透过太极门看去,只见有三名吏员出了太极殿,下了台阶,骑上马,向这边过来,当先一人,高举着手中一卷黄纸。
距离渐渐接近,大家的心也渐渐提起。
许多人期盼自己的名字就在那张纸上,但这是第三甲,不是一甲名次,所以又有些担心,担心自己的名字在纸上。
但如果三甲都进不了,二甲的难度就会变大,更别说一甲三名了。
毕竟进了三甲,总是能当官不是?
那卷黄纸,终于交到太极门前礼部官员手中,那官员仔细看了看,随后转身面向诸位考生,展开黄纸高声念道:
“三甲第八十名,黄州总管府考生,黄州西阳郡,张敬!”
。。。。。。
太极殿,文武百官分列左右两班,静静看着玉阶前书案,礼部尚书刘焯,正在启封试卷,此时,已经进入一甲进士的唱名阶段。
一甲进士,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
之所以有如此名称,当然有说法:
状元,其“状”便是表列取士次第之状,也就是“榜”,状元之意不言而喻,比榜首要好听得多。
榜眼,实际本该是一甲第二名、第三名的称呼,因为张榜公布中选进士名单时,状元在上(榜首),二、三名要分列左右,仿佛双眼,故而得名。
如今第二名定为榜眼,第三名定为探花,探花又是何意?
按照拟定的流程,殿试结束后,天子会在御苑设宴,宴请上榜进士,然后从进士之中安排数人在苑中折花,是为“探花使”,以花迎接状元入席。
所以既然一甲不设两个榜眼,那么第三名索性就定为“探花”。
而参加完筵席的上榜进士,还要到国子监立好的碑前,刻上自己的名字,以激励学子努力读书。
科举的相关制度十分详细,许多流程都无据可考却又安排得头头是道,所以百官好奇之余,不禁在想这是何方高人指点?
当年太祖(宇文泰)行六官制,靠的是苏绰(封美阳伯)、卢辩(封范阳公)等饱学之士依照《周礼》定策,虽然科举制的复杂性比不上六官制,但能想出这么多名堂的人,到底是考据了何种典籍?
官员们都知道,科举制的拟定,礼部尚书刘焯出力不少,但据其闲谈所说,很多细节并不是他提出来的。
所以这都是天子一个人想出来的?
许多官员都看向御座上的天子,其中也包括杨济。
明德年举办的科举,其制度基本照抄大明的科举制,这一点杨济很清楚,因为就是他为宇文温出谋划策。
但在那一世,他未曾有资格进入殿试,对于殿试以及之后的流程只是道听途说,所以,殿试之后的具体流程,都是他提出建议,由天子拿主意。
让杨济意外的是,天子居然真就全程给试卷“糊名”,即便亲自御览也不拆封,所以接下来的状元,有可能点中世家子弟。
天子行科举,就有以此取代九品中正制的用意,按说第一次殿试,应该选个寒门出身的状元,以此向天下读书人传递一个信息:
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但天子为了彰显科举的“公平、公正”,阅卷时试卷就是要糊名,那么一会点出的状元若是世家子弟....
杨济不认为天子会觉得不快,因为对方既然要“公平”,自然就会接受任何一种结果。
正思索间,耳边传来喊声:
“一甲第一名,状元.....”
“京兆考生....”
“范阳...卢楚!”
话声刚落,许多官员不由惊叹一声,以至于殿内顿起波澜,杨济瞥了一眼左右,发现许多官员面带喜色。
“一甲第一名,状元,京兆考生,范阳卢楚!”
呼喊声依次向殿外传去,向太极门传去,平添一分气势,杨济再次看向御座,见天子面色如常,随后收回视线,作若无其事状。
朝廷行科举,考试选拔人才,许多官员对此大加抨击,觉得仅以考试选拔人才太过偏颇,体现不了人才的“品行”、“风度”,甚至说以分数定前程太过武断。
说来说去,潜台词还是说九品中正制好。
不过这些非议,阻碍不了科举的推行,于是又有人议论,说即便是考试,家学渊源流长的士族子弟也一定考出好成绩,金榜题名,拿下状元。
如今....
京兆考生,范阳卢楚,郡望范阳,卢氏...
状元郎果然是五姓七望之一的子弟啊!
想到这里,杨济心中一叹,不过没怎么失落,因为他和天子都明白,要单单靠科举来断世家门阀的根,那是痴心妄想,因为世家子弟可不怕考试。
脚步声起,杨济定睛一看,却见殿门处,三名考生脱下鞋子,入了太极殿,小步趋进,在礼官的引领下,向玉阶而去。
他看了一眼为首的状元郎,见是个样貌端正,腰板很直,年纪三十多岁的男子,于是心中一松:还好,不是歪瓜裂枣。
在礼官的引领下,一甲三进士状元、榜眼、探花,在文武百官见证下,于玉阶前,向端坐御座的天子叩拜,口称“学生”。
殿试中选的考生,便是天子门生,一甲三进士如今身处太极殿,在天子面前自称“学生”,如此殊荣,让三位激动得语无伦次,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宇文温不会因此不悦。
亲手点的状元郎居然是世家子弟,心中有些小小失落,但他不会因此而恼怒,这是公平考试选出来的一甲三进士,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看着面前这样貌平常、三十多岁的状元郎,看看头发已有些许花白的榜眼,以及明显是不惑之年的探花,宇文温心中只有感慨:
状元是五姓七望的范阳卢氏子弟,第一等的世家出身,但榜眼和探花,听籍贯、姓氏就知道是寒族出身。
那就是二比一!
狗屁的做官靠投胎!
以后,考试不及格又没胆从军立功的无能之辈,就窝在家里做一辈子宅男吧!
些许小遗憾,影响不了宇文温的心情,按照流程,他起身离开御座,缓缓走下玉阶,和状元、榜眼、探花说一些场面话,以示勉励。
三位进士依旧激动,尤其状元郎卢楚,说话结结巴巴,连自称要用“学生”都忘了:“草、草、草民不、胜、惶恐...”
宇文温微笑着,尽量用和蔼的语气与对方交谈,以便让双方的“师生情谊”至少看起来融洽些,结果聊了一会,发现有些不对劲:
都过了小一会儿,你怎么还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
为了化解紧张气氛,宇文温问:“状元是在京兆参考?”
听得天子发问,卢楚依旧有些结巴的回答:“回、陛下,草、草、草民是、在京、兆参、考...”
范阳在幽州,这位却是在京兆(长安)考的试,宇文温很快便想到一个问题:“状元郎与故范阳公是何关系?”
“回、陛下,故范、阳公、是草、草、草民、的伯、祖...”
听到这里,宇文温心中一惊,不是为对方的回答惊讶,而是他发现一个问题。
草、草、草!
我亲自点的状元莫非是口吃?!
第三百一十章 皆大欢喜
“口吃?那状元郎说话能说全么?”
“还好,只是有些口吃,不影响交流。”
“那...应该不会有不好的流言吧?”
“不会,正相反!这可是皆大欢喜呀!”
寝殿,结束酒宴归来的宇文温躺在榻上醒酒,皇后尉迟炽繁坐在一边为他擦脸,两人说起新科状元卢楚,宇文温很高兴。
他在御苑设宴,宴请新科进士,和状元卢楚又聊了一会,发现这位说话虽然口吃,但没到影响正常交谈的地步,那日在殿中口吃得厉害,主要是过于激动和紧张所致。
说着说着,宇文温握着尉迟炽繁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笑眯眯的说着:“状元郎虽然口吃,这样也好,好得很!”
“那么好在哪里呢?”尉迟炽繁很识相的问了这个问题。
宇文温顺势说下去:“呐,这好处,你听为夫一一道来....”
卢楚的履历,宇文温已经看过,而这位状元郎的情况,他通过警察局,也调查得清清楚楚。
试问,第一次科举殿试,第一位状元居然是个口吃,消息传出去后,各方的反应会是怎样的呢?
那要看卢楚的多重身份而定。
身份之一,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直到唱名前不久,其名讳在试卷启封之后才为天子及文武百官所知。
身份之二,出身范阳卢氏,五姓七望之一的高门士族子弟。
身份之三,口吃的残疾(轻度)人。
身份之四,太祖左臂右膀之故范阳公卢辩的族孙,范阳卢氏入西魏之范阳卢氏一支。
身份之五,杨逆党羽、杀害故赵王宇文招之凶徒卢贲的族侄,这些年来一直未有任用。
状元卢楚,同时兼具五种身份,所以当他成了状元,就会引发不同人群的不同看法,这些看法汇总起来,无形之中给科举打了一个效果出众的广告。
尉迟炽繁做懵懂状,宇文温便为她继续分析下去。
身份之二,让那些反对科举,认为靠考试选拔人才无法考核“德行”的反对者无话可说,因为高门士族子弟成了状元,说明之前的反对意见纯属杞人忧天。
身份之二,会让高门士族子弟松口气,知道朝廷举办的科举,不会故意压制士族。
士族子弟参加科举考试,靠着真才实学中选、入仕当官,所以他们可以理直气壮面对质疑:怎么样?服气了吧?
但这样的结果,是否会让寒族子弟一愣:难道天子还是看重高门士族子弟么?难道只有士族子弟才能当状元么?
不会,因为殿试试卷一直糊名,直到揭晓的前一刻才启封,从考试到阅卷,糊名制都严格执行,这是文武百官都看在眼里的。
所以,公平、公正这块科举的金字招牌,算初步立起来了。
那么,状元的身份之三,会让所有身体健康或有轻微残疾的读书人都觉得前途一片光明:一个口吃的轻微残疾人,都能靠着真才实学考上状元,我们为什么不能?
然后,状元的身份之四和五合在一起,政治上的意味十分浓厚。
这,还得从当年说起。
昔年,太祖(宇文泰)于关中迎接自洛阳西逃的魏帝元修,权臣高欢另立新君并迁都邺城,至此魏分东西,有了东西魏对峙。
当时的关陇地区残破、百业凋零,还经常闹饥荒,比不上富庶的关东地区,所以西魏在东西对抗之中全面处于下风,不仅兵力、经济、人口不如东魏,甚至连“传承”都比不过东魏。
宇文温怕尉迟炽繁听不懂,特地打了个比方。
魏分东西,就如同两兄弟分家,长子(东魏)分得了大部分家产(河北、河南、河东大部),还有代表着传承的祖父、父亲牌位(礼仪、官制等,号称源自汉魏,当然,南朝对这种说法表示不屑)。
而次子(西魏),面对长子时不时亮出的祖宗牌位十分头痛,为了表示自己手中才有真正的传承,便弄出了祖父的祖父的牌位(复古行周礼),压长子一头:
我的传承比你正宗!祖宗牌位都是用金文(先秦青铜器上的铭文)写的,比你手中用隶书写的牌位正宗多了!
太祖当然不知道如何复古行周礼,多亏了苏绰、卢辩等名士帮忙,最后才建立起六官制等制度。
卢辩出身范阳卢氏,与其弟卢光,是为数不多进入关中为西魏朝廷效命的范阳卢氏子弟。
范阳在北方,东西魏对峙,范阳卢氏大部分有头有脸的人都在东魏,包括卢辩、卢光的长兄卢景裕。
卢景裕、卢辩、卢光三兄弟知识渊博,各自在东西魏获得重用,卢景裕据说后来还做了北齐某位皇帝的帝师,而卢辩、卢光两兄弟在西魏也差不多有如此待遇。
卢辩、卢光及其他进入关中的卢氏子弟,自然成了西魏的勋臣之一,融入关陇集团。
斗转星移,西魏变周国,期间卢辩、卢光相继去世。
卢辩之子卢慎,表现平平,而卢光之子卢贲,与隋国公杨坚交好,在大象二年时选择投靠杨坚。
当时杨坚遇刺(宇文温动的手),赵王宇文招误以为杨坚身亡,于是带兵进宫,要捉拿“妖后”杨丽华,然后作为执政宗王,辅佐侄子宇文阐主持大局。
结果被假意投靠、带路的卢贲给砍了。
有了这么一出,卢贲成了隋国的元勋,卢慎成了隋臣,其他身在关中的卢氏族人亦在隋国为官。
后来隋国灭亡,邺城朝廷既然奉赵王宇文招之子宇文乾铿为帝,那就不会放过杀害宇文招的卢贲,还有给伪朝做帮凶的卢氏族人。
卢贲之前已战死,卢慎也在隋国灭亡前病逝,但其家人依旧要付出代价,旁支族人也遭到不同程度的清算。
作为卢贲族侄的卢楚,因为当时父亲身体不好,没当多久隋官就去世,加上卢楚当时年纪不算大的缘故,在清算中侥幸保住了性命,却从此仕途无望。
范阳卢氏旁支众多,所以朝廷一直也有范阳卢氏出身的官员,官位也不低,但不会有人触霉头,冒风险举荐远房族人卢楚出来做官。
即便皇帝由宇文乾铿变成了宇文温,也是如此。
按照警察局的调查结果,自隋国灭亡,卢楚等人在关中没有了入仕的指望,范阳家乡早已物是人非,回不去了,所以这些年卢楚一直在长安教书。
毕竟范阳卢氏的名头很响,卢楚也有真才实学,虽然说话带着些许口吃,但权贵们乐得和高门子弟攀交情、刷名声,所以卢楚开设的私塾有不少学生,让他能靠着束(学费)养家糊口。
所以,卢楚的身份之四和五加起来,就是一个特殊人群的象征:昔年西魏、周国勋贵后代,却成了附逆罪人遗族,苟活至今,无望入仕当官。
这样的人,现在能参加科举,能靠着真才实学殿试中选当状元,说明了什么?
说明朝廷网开一面,允许附逆(杨氏、尉迟氏)罪人的远亲族人改过自新,得一个入仕当官的机会。
宇文温说到这里,开始总结:“所以呀,卢楚虽然有口吃,但他成为状元,为整个科举带来了正面的宣传效果,而且宣传效果很好!”
他轻轻摩挲着尉迟炽繁的手,兴致勃勃说下去:“无论士族、寒族,无论良民、罪人遗族,无论是身体健康还是稍有残疾之人,都会通过卢楚成为状元一事,看到自己的希望!”
“严格执行糊名阅卷制的科举考试,让所有有资格参加科举的考生,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想要获胜,不需要靠出身,不需要靠家世,唯一需要的,就是努力读书,有真才实学!”
“警察调查过,卢楚因为没官做,也没什么迎来送往,故而有大量闲暇时间看书,这些年,一直都有订报纸、学术刊物,又经常到书社购买书籍,必然对时事及学术发展动向很了解...“
“然后因为教书,所以卢楚肯定对《教学大纲》、《考试大纲》和一系列新教材很熟悉,本身又有功底在,所以参加科举能够接连突破童子试、乡试、会试进入殿试,最后中选也是理所当然。”
宇文温是真的高兴,虽然当日为自己点了个口吃状元而感到些许遗憾,但这件事带来的一连串正面效果,是他事前没有想到的。
尉迟炽繁听宇文温长篇大论了一番,也觉得很高兴,夫君为了殿试阅卷点状元,这段时间忙得不行,如今有了个皆大欢喜的好结果,真是可喜可贺。
她想了想,问:“那,下一次殿试,阅卷时试卷还是糊名么?”
“呃....”
这个问题让宇文温语塞,宛若抽奖玩心跳的点状元方式,好像太过刺激,此次是运气好,点中一个不错的状元,万一下次运气不好,点中个样貌狰狞之人....
想着想着,他沉吟起来。
举办公平、公正的考试选拔人才,说起来很轻松,可真要身体力行起来...
唉,好难啊...
第三百一十一章 皆大欢喜(续)
傍晚,宇文温坐在凉亭里,看着周围绽放的菊花,想起今日御宴上,几名“探花使”折了菊花,迎接状元卢楚入席的情景。
“菊花”二字,在后世已演变为另一个意思,宇文温如今看着菊花,想到的却是一首诗。
那是一个秋天,长安城门处,一名进京赶考的考生,得知自己未能金榜题名,落寞离去,回望气势宏伟的长安城,两眼闪烁着火光。
他想想自己多年参考却屡试不第,心中愤懑,在城门处徘徊良久,最后写了一首诗。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首诗,就是著名的反诗《不第后赋菊》,作者是唐末枭雄黄巢。
宇文温当然知道这首诗,所以看着满园绽放的菊花,想想那有些许口吃的状元郎卢楚,又想了想糊名试卷启封时的刺激,沉吟起来。
试卷全程糊名,状元人选完全不可控,就和抽奖差不多。
“抽”中世家子弟倒无所谓,反正看成绩说话,万一抽中某位样貌奇特之考生做状元....
说实话,宇文温没有以貌取人的想法,可将来有个丑八怪站在朝堂上,总会有些膈应,毕竟按照“传统”来说,选官就得选样仪表堂堂(至少样貌端正)的人,如此才能维护朝廷的体面。
但是单纯因为样貌或些许残疾就断了读书人的入仕之路,那还行科举做什么?
依旧选高贵的高门士族子弟当官,一个个都是天生贵种,朝廷面子要多大有多大,至于样貌,士族子弟可是祖传的高贵样貌特征,譬如太原王氏出了名的祖传酒糟鼻,谁敢说难看?
这么一想,宇文温就没怎么纠结,科举是人才选拔制度,不看血统,不看出身,就看才能,所以额外加个样貌、身体健全的限制没意思。
更别说这种限制真要实施,只会给人以借口,为难普通考生报考。
口吃、说话含糊不清、身有残疾、样貌丑陋,这要如何判断?
朝廷不可能为此定个标准出来,那么就是各州郡的官吏说了算,真要这么实行,可想而知会有什么后果。
细一点说,一个读书人,服兵役上战场,在战斗中负伤,四肢残缺,或者脸上被砍了一道疤、瞎了一只眼,那是不是这个人此生就没资格参加科举?
那谁还愿意为国征战?
限制是不可能限制的,糊名是必须糊名的,殿试试卷阅卷时也得糊名,以尽可能体现公平、公正,不然就会让落第的考生不满,认为不是自己不行,而是考试有黑幕。
到时候酒喝多了,在长安城门题反诗,一股“错的不是我,是世界”的中二气息,那场面还真是膈应人。
至于坚持糊名阅卷导致选出个样貌狰狞之人来,宇文温现在觉得弊大于利:这不正体现了朝廷开科取士的“公平”和“公正”么?
如果将来,朝堂上有样貌丑陋的官员,引得外国使节侧目,那么鸿胪寺的官员,可以挺直腰杆回答:“我天朝上国唯才是举,只要有真凭实学,即便是样貌丑陋、身有残疾之人一样得朝廷重用!”
尊重人才、唯才是举,这才是一个国家的脸面,宇文温觉得新时代的科举,就该有一番新气象。
他不怕有落第学子如晚唐黄巢那样心怀不满而造反,也不怕有落第学子若北宋张元那样投靠敌国、报复国家,但必须尽可能确保考试选拔的公平、公正。
只要尽可能做到公平、公正,那么无论考生是士族、寒族、贫民、归化民,都有机会靠真才实学当官,到时候还考不中,怨天尤人也没用。
公平考试都考不中,嚷嚷着要报复社会,那就等着“炮决”吧!
宇文温如是想,他现在琢磨通了,以后的殿试依旧是糊名阅卷,就算最后选出个瘸子、刀疤脸、兔唇状元,那又如何?
。。。。。。
“听说了么?殿试的状元郎是个结巴唉!”
“那又如何?朝廷开科取士,想金榜题名,那就得靠真凭实学,结巴怎么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结巴当了状元,总是....”
“我觉得没什么,说明殿试很公平嘛,天子不看出身,不看家世,就看考生有没有真才实学,考得好,就按成绩排名次,然后再拆封,那时才知道名讳,公平得很!”
“对,说得没错,公平得很!”
“就是就是,朝廷开科举,考试选拔人才,讲的就是公平二字,若不糊名,光看出身、家世、阀阅,还考什么?直接让士族子弟去做官不就行了?”
求学社长安分社,待客室内,几名书商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说的是前不久的科举殿试,一名口吃的考生中了状元。
状元郎说话口吃,是范阳卢氏子弟,消息传出之后,引得大家议论纷纷,舆论经过数日发酵,如今大家在感慨“状元是个结巴”的同时,都对科举的公平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言谈间,双眼都是充满希望的神色。
殿试试卷全程糊名,天子阅卷之后,按成绩排名次,直到唱名的时候大家才知道试卷对应的考生名讳,这一流程,是确定无误的。
所以,凡是议论起“结巴状元”的人,说到最后,都会赞叹殿试的公平,而整个科举考试(童子试、乡试、会试、殿试)产生的商机,让包括书商在内的各地商贾笑逐颜开。
举办童子试、乡试的地方,因为大量考生及其家属的到来,使得客栈、食肆的生意十分火爆。
各镖行还主动为考生及其家属提供服务,以优惠价格甚至免费护送这些人前往考场所在地,通过这种方式给自己镖行做广告。
但商机不止于此,大头在后面。
此次科举,从去年的童子试到今年的乡试、会试,各总管府举办考试(童子试、乡试)的试题(含答案),还有各考试名列前茅者的主观题答案,已经汇编为试题集,经过礼部及各总管府核对,由求学社等学术出版社出版。
这些试题集的出现,在各地引发疯狂抢购,以至于礼部下令各出版社加急赶印,尽快满足各地读书人的需求。
试题集热销,让各出版社和官府从中大赚一笔,而官府将试题集的销售利润,分给举办童子试、乡试的各总管府,以填补举办考试的开支。
不仅如此,礼部组织知名学者对此次童子试、乡试、会试试题进行“深度详解”,编制成《题解》,向天下学子分析此次考试题目(主要是主观题)的各种答题思路和技巧。
可想而知,这种应对科举考试的参考书会有何等样的销路。
现在,这套《题解》已经刊印完毕,几位书商聚集求学社长安分社,就是在等着“拿货”,因为需求旺盛,所以他们能拿到的货有限,而等着进货的书商还有很多。
但这还是其次,因为重头戏还在后面。
殿试试题、答案以及第三甲、第二甲进士的时策题作答内容(不包括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同样会经由礼部校核后汇编成书,公开出售。
对于天下无数读书人来说,想要在殿试金榜题名,就得看看殿试试卷题目的难度有多大,看看新科二甲(第三甲,第二甲)进士的答卷是怎样水平。
如果,达不到二甲进士的答题水平,想要进入一甲,和那口吃的范阳卢楚般中状元,根本就是妄想,不如多用功读书,争取将来考个好成绩。
书商们当然知道这套书意味着什么,所以老早就在求学社等礼部“特约出版社”下了订单,排队等拿货,如今畅想着铜钱滚滚来的美好前景,大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科举,是读书人的盛会,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同样是充满商机的一件大事,许多人都从科举考试中间接获益。
如今随着“口吃状元”的出现,科举的名号只会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读书人为了金榜题名而用功读书,由此衍生出更多的商机。
于是,科举就成了皆大欢喜的一大盛事。
第三百一十二章 燃眉之急
长安,永平坊,一处民宅门口,挂着崭新的牌匾,上书“状元及第”四个大字,代表着这户人家出了个状元,也就是说,这是新科状元卢楚的私第。
门前路面已被人扫得干干净净,却有一些深浅不一的印痕依稀可见。
那是马粪、牛粪留下的痕迹,这几日卢宅门庭若市,许多人骑马或乘马车、牛车前来拜访,虽然牛、马都挂着粪兜,却依旧留下些许痕迹,久而久之,便是满地狼藉。
按说这种情况下,官府要罚款,或者主人家必须负责将粪便清理干净,不过事出有因,所以官府不仅派警察来维持秩序,顺便连地上的马粪、牛粪都清理干净。
此刻,卢楚站在院子里,看着东面那间空房子有些感慨,这是他开堂授课的教室,若在平日,此刻应该有朗朗读书声。
但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了,因为他中了状元,即将得授六品官职,自然无暇教书,也不能开堂授课。
学生们再也不能在这里开蒙,入学时教的束,他都已经悉数退还,这里再也不是私塾。
这些年来,卢楚靠着开堂授课给幼童启蒙养家糊口,所以平日充作教室的房间十分热闹,现在恢复正常,反倒显得有些冷清。
其实卢家这几日不冷清,因为登门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卢楚和家人为了接待客人忙得不可开交,寥寥几个仆人几乎都累断腰,今日总算是消停了。
卢楚走进昔日的教室,坐在上首,看着面前的坐席,想想幼童们朗诵千字文的情景,又想想那日太极殿唱名、御苑赴宴的情景,只觉人生如梦。
因为受族叔牵连,他这十几年来都是白身,家中原有的田地被罚没,又因为没有官做,自然就没有免税、役的待遇,自己和家人们每年的田租、户调、身庸(免役钱),都靠教书所得来支付。
剩下的钱粮,还得应付日常开支。
还好这些年粮价、布价持续走低,所以卢楚一家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有余钱订各类报纸、刊物,还时不时接待到访的友人。
卢楚虽然是罪人遗族,仕途无望,但出身范阳卢氏,所以还是有许多士族子弟平日里和他往来,加上他时常到书社买书,也认识了一些读书人,故而算不上门可罗雀。
所以当他接连通过乡试、会试、殿试,成为状元后,登门拜访、道贺的人当中,许多人是平日就和他有往来,而不是见他中了状元才凑上来的势利眼。
外面传来说话声,不一会仆人来报,说是合盛兴柜坊的李掌柜在外求见。
卢楚闻言赶紧起身,来到院门,见着一身布衣的李掌柜候在外面,正要邀请对方入内详谈,却见其躬身行了个礼:“草民见过状元公。”
“李掌、柜这、是怎的,进、来说、话。”卢楚想让李掌柜进来详谈,但李掌柜怎么也不肯,口称“草民”,将一封名帖恭恭敬敬捧给卢楚身边的仆人。
“状元公,将来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派人唤草民前来询问。”
卢楚闻言愣了一下,李掌柜很快告退,他回到书房,将名帖打开仔细一看,随后无语。
李掌柜在名帖上只写了寥寥数语,大意就是日后如有“不时之需”,“鄙人竭诚服务”。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日后万一手头紧,合盛兴柜坊继续以低息向老客户借钱周转,解燃眉之急。
老客户是谁?
当然是他卢楚。
人总有火烧眉毛急着用钱的时候,卢楚也不例外,当年家境窘迫之际,多亏了合盛兴柜坊的低息贷,让他解了燃眉之急,不至于典当家什。
后来他还是靠着向合盛兴柜坊借钱,才开办了私塾,缓了过来。
当然,合盛兴柜坊和其他大柜坊一样,很注意保护“客户**”,所以外人不知道他曾经窘迫到向柜坊借钱,卢楚得以在友人面前保持基本的尊严。
再怎么说,卢楚都是范阳卢氏子弟,若让人知道之际四处举债度日,面上真的挂不住。
当然,真到了走投无路之际,面子不算什么,但正是得了合盛兴柜的低息借贷,他才缓过来。
而现在,卢楚成了状元,即将任官,那么花钱的地方会很多。
即便不是马上换个地方住,仆人是必须多雇几个的,然后家里破旧的房子要修葺一下,不求弄得多好,至少体面些,接待友人、同僚也得有像样点的用具。
反正花钱的地方不少,虽然朝廷会发放一些钱梁布帛让他置办相应之物,但总不会剩太多,虽然接下来会有俸禄,又免税、役,省下不少开支,但新增加的开支也很大,日后保不齐有周转不灵的时候。
真要到那时,就得借钱缓缓。
借钱可不是小事,一旦换不上,利滚利,那就一辈子都换不完。
还好,合盛兴放贷的利息很低,救急真的不错,又不用担心利滚利滚到后面还不起。
而且这几年他在合盛兴办了“理财”,定期有收入来补贴家用,否则光靠教书,哪里有那么多余钱来订阅报纸、期刊。
卢楚小心将名帖放好,不一会,仆人入内,带来许多名帖。
这都是长安城里各柜坊掌柜献上的名帖,内容大同小异,反正就是“鄙号财力雄厚,开办诸多理财业务”、“如有需要,鄙人随时恭候”云云。
卢楚将拜帖一一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他听人说过,以前当官也不容易,尤其那些家境较差的流外官,为了应付各种支出,就只能借钱度日,然后因为利息高,所以基本都是利滚利,还不完。
放贷的人,背后靠山都是有来头的,所以欠债还不起的小官吏,渐渐地就成了债主的奴仆,人家让干什么,就只能干什么。
譬如打听机密消息,譬如在什么账簿里动手脚....
现在,急需用钱的小官吏们好歹有了很多选择。
长安城里放高利贷的人,基本销声匿迹,因为各大柜坊随时以低息放贷,解了许多人的燃眉之急,据说各官署内的小吏们如今都“老实”了许多。
卢楚见着仆人手中还拿着一张拜帖,不由觉得奇怪:“这拜、帖有、何特别、之处?”
仆人赶紧回答:“郎主,这是日兴昌张掌柜的名帖...”
“日兴、昌?”
卢楚喃喃着,不由自主站起来,接过名帖。
日兴昌柜坊,天下第一的柜坊,出了名的财力雄厚,号称“汇通天下”,为诸柜坊之首,在长安城里名号如雷贯耳,几位掌柜是连权贵都不敢轻易招惹的人物。
倒不是说这几位家世如何了得,而是因为日兴昌柜坊的大东主,就是天子。
当然这种事不会有人公然说出来,但现在日兴昌柜坊的掌柜送来拜帖,卢楚觉得莫非....
那怎么可能?
卢楚觉得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太荒谬,拿着名帖,有些感慨。
科举,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这么多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专业
国子监,庭院里立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许多人名,邓全看着这些人名,真希望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然而他止步于殿试未能名列三甲之中,所以这是不可能的。
乡试中选称举人,举人可进京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会试中选者称贡生,可参加殿试,殿试中选入三甲者称进士,邓全在殿试落榜,于是止步于贡生。
他现在是贡生,接下来有三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回家温习功课,备战三年后的会试。
上期贡生可以直接参加下一期的会试,这是朝廷对贡生的优待,但只有一次,若下一期会试未能上榜,自动“降级”为举人,再下一次考试,就得以举人身份参加乡试。
若下次会试上榜,却止步于殿试,那么依旧是贡生,再下一次考试,同样直接进入会试。
第二个选择,在国子监就读,学制四年,食宿全免费,但不得参加科举,四年后若顺利毕业,以国子监毕业生的身份,直接等候吏部铨选,以伎术官入仕。
或者等候礼部铨选,以学政官入仕。
如果学生未能按时毕业,那就得“留级”,在国子监学到及格为止,但这有期限,如无特别原因,在国子监就读期限为七年,七年后若是还无法通过毕业考试,肄业。
肄业的学生,可以参加科举,但以后再也不能入国子监读书。
第三个选择,入军校学习,毕业后以新军武官入仕,这就是“投笔从戎”。
从军太危险了,邓全当然不会选,剩下两种选择摆在他面前,有些纠结,拿不定主意,在京城待了月余,和家里通了几次信,想看看父亲的意见如何。
但父亲也拿不定主意,如今在四处打听,看看是入国子监读书、四年后以伎术官(学政官)入仕好,还是回家继续温习功课,参加三年后的会试。
对于邓全来说,他以豫州总管府乡试榜尾的名次进入会试,然后在会试中选进入殿试,实际上是超水平发挥,十分侥幸,下一次可未必有把握通过会试。
如此一来,一旦下次会试落榜,他就从贡生“降级”为举人,再要参加科举,又得从乡试开始,难度又要增加。
也许,往后许多年,他都要不停地为殿试中选而读书,再无暇他顾。
邓全完全没把握在下次会试中过关进入殿试,所以自己琢磨了大半月,觉得还是就读国子监比较稳妥,但他知道父亲和族人们对自己寄予厚望,恐怕不愿意他入读国子监,以伎术官入仕。
因为是第一次举办殿试,礼部提供食宿,让殿试落选者在京城可以住到年前,在年底报名期限到来前,琢磨是不是要入国子监就读,所以邓全滞留京城,就像等父亲做决定。
他自己得礼部发放的资料,看过后对在国子监就读十分向往,因为贡生在国子监读书,是要分“专业”的,而其中一个专业,就是“数学”。
数学,比算术要高一级,其所学内容自然也要深许多,邓全看过介绍,发现这数学不仅包括了天文历法的计算,还有“应用数学”,即土木工程、蒸汽机和锅炉应用以及其他行业相关的各种计算。
邓全从小就喜欢算术,所以按他的想法,想就读国子监的“数学专业”,毕业后以伎术官入仕,和土木工程、蒸汽机、火轮船打交道。
或者读“师范专业”,以学政官入仕,在州学或者国子监任教。
但父亲和族人都眼巴巴盼着他考进士当官,光宗耀祖,恐怕不想他就这么放弃科举。
“劳驾,请让让。”
身后传来说话声,邓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却见两名男子站在身后。
一名男子三四十岁左右年纪,样貌端正,另一人则很年轻,大概十四、五岁年纪,眉目间和那年长男子有些相似,看来应该是对父子。
这对父子穿着很寻常,看上去应该是平民,视乎是要看看石碑,但让邓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自己仿佛是老鼠见到猫,下意识告了声罪,向一旁让了让。
“听口音,郎君是河南人?”
那父亲模样的男子发问,笑容和蔼,邓全心定不少,点点头,又听那人自我介绍:“某姓余,京兆人士,昔年行商去过河南....”
这位余东主很健谈,三两下就和邓全攀谈起来。
得知他是今年会试贡生,只是在殿试落榜,余东主竖起大拇指不住夸,夸得邓全都有些不好意思。
交谈间,他觉得这位余东主让人觉得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似乎见识很广,不知何故,将自己心中烦恼说了出来,对方听了之后,沉吟片刻,说道:
“邓郎君,余某认为,郎君还是回家备考,以尽孝心。”
“啊....”邓全还以为这位余东主会鼓励他就读国子监,避开风险,所以有些意外,而那儿子模样的年轻人,一直饶有趣味的看着他,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
那位余东主随后发问:“邓郎君可知,一个家族出了个当官的,意味着什么?”
“这...某知道....”
“若郎君一意孤行要读国子监,虽然毕业后以伎术官或学政官入仕,也算是个官,但对于令尊而言,怕是一辈子的心病,为人子女,如何能让父母郁郁而终呢?”
邓全闻言语塞,他想起了进京前,父亲的絮絮叨叨,想起了那日送行时,父亲渐渐模糊的身影,又想起了自己在族学读书时的许多情景。
他是全族唯一的举人,是唯一的指望,大家都盼着他能金榜题名,考中进士当官,如果就此放弃科举,恐怕许多人都会失望。
父亲即便拗不过他,恐怕也会因此得了心病,直到去世都无法释怀。
“多谢...多谢余东主提醒!”
邓全道谢后鞠了一躬,转身向国子监外快步走去。
宇文维行看着这位离去的身影,有些疑惑的问宇文温:“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
化名“余东主”的宇文温笑道:“你是想问,为何父亲不劝他入读国子监,将风险降到最低,然后又能研习自己喜欢的算术,对吧?”
“是的,父亲特地在国子监设了几门专业,要培养专业技术人才,这位邓考生擅长算术,为何....”
“因为他肩负着一个宗族的希望,不可以因为个人的喜好而任性,这就是一个男人必须扛起的责任!”宇文温缓缓说着,口气不容置疑:
“这个责任不可以推脱,不可以轻言放弃,即便有天大的委屈,也得忍着!”
宇文温说完,见儿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拍拍其肩膀,向国子监内走去。
他耗费了许多人力物力办教育推行学政,将来建立起的教育制度并不仅仅是为科举服务。
科举,是选拔人才的制度,对应的是应试教育,但一个国家的官员不能全是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所以,还得有另一种人才培养方式,同时也是给读书人另一条出路。
那就是专业教育。
第三百一十四章 出路
宇文温推行的学政,不仅有对应科举的应试教育,还有培养专业人才的专业教育,简单来说,是让天下的读书人多了一个出路,没必要一条路走到黑。
历史上的科举走到明清之际,已经变得很僵化,完全服务于科举的教育,就是死读书的应试教育,在这种应试教育下培养出来的人才,除了考试,什么都不会。
这种应试教育的后果,就是禁锢思想,排斥自然科学,中原的科学发展开始停滞不前,被西方越甩越远。
大量的读书人,为了科举中选,从小到老,不停在故纸堆里折腾,为了当官,把一生都耗进去,宇文温不希望自己亲自“复活”的科举走回老路,所以他要在制度建立之初就将其“改良”。
若把科举的会试类比高考,那么通过会试(高考过关)并在殿试中选(公务员考试过关)的考生,可以直接入仕当官。
而殿试落选的贡生,可以选择进入大学(国子监)就读相关专业,毕业后包分配(以伎术官或学政官入仕)。
或者以贡生的身份入军校,接受新式军事教育,毕业后以新军军官身份入仕,投笔从戎。
姑且略去投笔从戎,这就是宇文温规划中的第二条路,既然有了“一本大学”(国子监),那就有“二本大学”(黄州州学等少数超一流州学),“高中”(各主要总管府治所所在州学)。
对于普通学子来说,他们若连举人都考不上,完全可以放弃科举,靠着“升学考试”考入国子监或者黄州州学,选定专业,接受专业教育,靠“毕业分配”,一样可以当官。
这种专业教育,实际上是制度化的学校教育,避免读书人在科举这条路走到黑。
对于各地宗族而言,倾尽全力供养几个好苗子,全心全意备战科举以求进士及第入仕,是必然的选择,因为只要一个人当官,宗族就有了保障。
但那些资质稍差,甚至连考举人都无望的学子,难道就要从小读书读到老,变成白发苍苍的童生,虚度大好年华么?
不行,这是巨大的浪费,在文盲率高得惊人的时代,每个读书人都是潜在的人才,宇文温觉得这些潜在人才最好都能利用起来。
但是,这些读书人学的是儒家经典,或者是自古传下来的算术等知识,在蒸汽机已经出现的时代,这些知识没有什么用,或者说已经过时了。
千年前,没有昼夜不停运转的大型制造业工场,没有宛若火焰山的大型制铁所,没有复杂的纺织、针织机械,不会有以煤为食的机械。
同理,抽水机、起重机、“暖气”和“空调”、火轮船航运、轨道运输、大海贸、商业和各种新兴行业管理,都不是“传统”读书人能够理解的。
而新兴行业产生大量计算要求,其问题之复杂,也不是传统算术能够解决的。
社会正在发生异变,朝廷需要更多具有专业知识的官员来管理各行各业,所以宇文温认为入官场后走伎术官路线,会有大把刷政绩的机会,配合循资格制度,实际上也有很好的前途。
前提是这些读书人必须接受专业教育,具备扎实的专业知识,顺利毕业。
那么,冲刺殿试或者会试无望的学子,可以参加各主要州学的入学考试,就读之后,进行规定课程的学习,然后不参加科举考试而是参加升学考试。
通过升学考试,进入“二本大学”或者“一本大学”进行深层次的专业学习。
经过严格的专业教育,毕业后以伎术官入仕,自己也算是个官,能用专业知识为朝廷效力,有俸禄能养家糊口,没有白白浪费时间读书。
官办学校进行大规模的专业教育,在古代似乎没必要,但如今,蒸汽机已经出现,带动了相关行业的快速发展,所以各地官府需要大量的伎术官,这是传统教育难以提供的。
而专业教育能够稳定的提供技术人才,可以说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所以要随着科举制一同布局,以便跟上形势发展。
宇文温方才遇到的邓全,作为族学尖子生,肩负着全族的希望,必须继续备战科举,伎术官虽然也是官,但很明显不符合大多数人的入仕需求,所以宇文温劝对方回去,备考三年之后的会试。
但邓全的族学同学,那些考不中举人的普通学子,不该把一生都浪费在科举上,可以选择另一条上升通道。
如果不想以伎术官入仕,不要紧,可以选择接受师范教育,以学政官入仕。
师范教育是专业教育中的一种,而学政官至少名声听起来要更好些,毕竟是教书育人。
如果这些学子实在考不进州学,没关系,还有各类长期招生的技工学校,这些学校同样需要具备基本读、写、算能力的学生。
学生在学校毕业之后,可以很轻松的找到工作,凭着一技之长养家糊口,这种教育就是技工教育(职业教育)。
朝廷这些年的财政收入一直都在增加,但每年都基本花光,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推行包含三种教育的新式学政,但即便财政压力很大,宇文温都在咬牙撑着,甚至自掏腰包补贴。
为的就是给读书人铺好可靠的出路。
读书人,大体可分为天才、普通及庸才三类,他为这三类人安排了应试教育(科举)、专业教育(含师范教育)、技工教育(对文化要求较低)三条出路。
三条出路,让天下读书人都有了充分的选择,若是没有自知之明,硬要在科举这条路走到黑,变成白发苍苍的童生,一辈子碌碌无为,那也怨不得别人。
若有人三条路都不选,还抱怨世道不公,说什么科举黑箱操作、朝廷有眼无珠不识人才,成日里酗酒、题反诗,憋坏水要报复社会,那好,免费船票一张,去澳州开荒。
虽然这项宏伟的规划距离完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目前专业教育、技工教育也只是在部分地区试行,但宇文温对此可是信心十足。
这也是他的雄心壮志之一,兴办教育,使三类教育宛若三匹骏马,拉着名为中原的巨大马车向前移动,移动速度必定会越来越快,最后,将所有竞争者全都远远甩在后面。
第三百一十五章 出路(续)
观星院,大型观星台(天文台)内,到此参观的宇文维行,看着硕大的观星镜(天文望远镜)惊叹不已,围着这具大型装置转来转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他在宫里,用的观星镜与其相比,就是牙签和竹筒比。
宇文温没有管儿子,而是在一旁仔细翻看观星镜的保养记录。
观星院隶属太史司,各种天文仪器应有尽有,位于长安城内的天象观测点,共有大型观星台五个,每个观星台内都有一具大型观星镜。
每具观星镜连同配套装置的造价都在十万贯以上,异常昂贵。
所以宇文温今天到这里,不是来看天象,是来看看这五具总价值超过五十万贯的观星镜保养情况如何。
仪器设备的保养,当然要看保养记录,而定期保养是否到位,就看记录内容是不是千篇一律,宇文温仔细翻看了一会,发现这具观星镜的保养记录内容很“丰富”,看得出保养人员是用了心的。
首先是保养时的温湿度(温字没法避讳)齐全,然后给活动部件上油的情况,观星镜内干燥包的更换,目镜、物镜的保养等内容都记载得一清二楚。
保养记录上的字迹多有不同,颜色深浅不同,看得出是好几个人在不同时间段所写,不是为了应付检查一次性补上来的。
宇文温对此很满意,和陪同巡视的太史令刘晖交谈起来。
观星镜作为光学仪器,最重要的部件就是那硕大的物镜,按照现在的制作工艺,要制作如此一块大型玻璃透镜,良品率很低,大概是一成左右。
也就是每十片成品,只有一片是合格的。
制作大型玻璃透镜的难度很大,所以成本很高,加上良品率低,自然就使得用于观星镜的玻璃透镜价格昂贵,其造价占到了整具观星镜造价的六成,不由得宇文温不关心。
正如后世的天文台那样,观星院给观星镜配备的观星台,顶部是可活动的半圆形结构,半圆形的顶棚可以全方向旋转,其上开有长缝(可开合),以方便观星镜透过开缝观察星空。
而这五个观星台,每晚都忙碌不已,太史司的吏员和天文学者们彻夜不眠,用观星镜观测星空,这十来年间,积累了大量的观测结果,为进一步校准历法和时间提供了充实的理论数据。
宇文温很关心历法和时间准不准,首先对于一个王朝来说,历法和王朝的正统性息息相关,而且农业生产也需要准确的历法来指导,不可谓不重要。
其次,天文学水平的高低,决定了一个国家的时间是否准确,这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没有什么大的意义,因为许多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准确的时间计量,对于朝廷来说也是彰显天朝上国威严的华丽羽毛之一。
然后,天文学是基础科学发展的引擎之一,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天文学最重要的价值,就是航海导航和定位。
纬度的观察,可以通过测量日影来获得结果,而经度的观察,就只能靠各地的时间差来获得,正在蓬勃发展的海贸,各船队对于在茫茫大海上的精确定位有着巨大需求,而航海图乃至地形图的精确绘制,同样需要精确的经纬度。
这就需要更准确的测绘工具(纬度)和时间(经度)。
譬如周国的疆域图,要用新式的比例绘图法绘制出来,这就需要在全国各地进行测绘,定经纬度,然后制作成网格图,再把山川河流城镇全都画上去。
这项工作大概要十几年甚至数十年才能完成,而这一切的基础,包括准确的时间,需要太师司在各地的观星台进行“授时”。
任务很艰巨,所以宇文温很重视,但他关心观星院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科学发展和政治需求的矛盾开始凸显。
皇权天授,皇帝乃天之子,汉时又有董仲舒“天人感应”之说,所以,天象异变往往和皇帝联系在一起。
最明显的例子是日食,一旦发生日食,往轻了说是朝廷的某个政策不好,导致天象有变,往重了说,是朝中出了奸佞,以至于出现日食。
这种时候,宰执要上表谢罪,等候皇帝处置,然后皇帝派人祭天,祈求上天息怒。
更有甚者,皇帝得下罪己诏,改弦易张,顺应天意。
所以,在后世看来不过是正常天文现象的日食,在古代可以引发**,日食出现,不是皇帝德行有亏,就是奸人当道作祟。
日食是这样,月食乃至彗星、流星雨亦是如此,任何一个天象“异变”,都会被人解释为是“天”对儿子(天子)的警示,千百年来已成定例。
发生日食,说明帝王“失德”;发生月食,说明国家刑律混乱。
为应对这些所谓的天变,皇帝必须采取措施,纠正自己的过失,即“日食修德,月食修刑”,否则就会遭到上天的惩罚。
这就是时代的特点,天象和政治纠结在一起,神神道道的。
现在,一旦发生日食,肯定会有人上表陈情,说粮价过低导致谷贱伤农,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故而上天示警,“还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计”云云。
更有甚者,会演变为对皇后和太子的攻击:太阳(天子)被蚕食,不就是因为有天狗(尉迟氏余孽)作祟么?
这不是不可能,但真要发生了,宇文温不可能当面怼回去,说“这是天文现象,狗屁的天狗食日”,只能想办法化解,找替罪羊。
为了糊弄过去,最多厚着脸皮派人祭天,免掉几个宰执凑数,然后依旧我行我素。
但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总是不好,百姓很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煽动,而宇文温若让天文学正常发展,到后面就会面临一个很严重的意识形态问题:
原来天圆地方是假的,原来大地是围着太阳转,那么太阳东升西落其实是假的,天上星辰都是一个个遥远的星星组成的,所谓二十八星宿都是人们附会出来的,那么....
夜观星象、掐指一算便算得祸福凶吉恐怕也只是假的...
真的有昊天上帝么?天若只是虚无,那么哪来的天之子。
皇帝,真的有天命在身么?
天文学发展到后面,必然动摇皇权天授的理论基础。
正是因为有如此后果,所以随着明清两代皇权集中,中原的天文学陷入低谷,朝廷不允许民间学者擅自学习天文,而钦天监等官方机构,其吏员渐渐都是世袭。
天文学知识,成了父子传授的家学,再没有新鲜血液注入,不要说发展,原有的知识也在一代代的父子相传中渐渐损失。
皇帝不希望天文学成为公学,不希望各种天象被人用来攻击朝政,索性采取愚民政策,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天文学的发展严重滞后。
所以,宋元时期,中原的天文学依旧位于世界前列,到了明代,朝廷就得靠色目天文学家来参与历法的修订。到了后来,甚至连历法的修订都只能靠外来的西阳传教士进行技术指导。
科技发展止步不前,甚至还大退步,这是一个文明的悲哀,却是政治现实的需求。
天文学一旦发展到某个阶段,就会动摇“皇权天授”的理论基础,那么在这个时代,会有什么出路呢?
现在需要宇文温来做选择,他的选择就是加强天象观测,争取能够做到准确预测日食、月食(最好精确到某日某时),避免异常天象发生时猝不及防。
然后任命天文学者中最会做官的刘晖为太史令,管理观星院,随时根据预测结果,编出一套说辞,将突发的天象往好处圆。
会做官,潜台词就是会迎逢上意,刘晖的天文历法造诣不是最好的,至少也属一流,却没有科研学者那种认死理的毛病,为人很圆滑,会变通。
所以,一旦观星院预测到日食、月食即将发生,可以让刘晖配合着打好铺垫,然后把上天的怪罪,引到国外去。
譬如高句丽狼子野心试图偷袭辽东,又或者南洋即将有海怪“蜃”现世作乱,所以上天才会以天象预警,反正不是因为皇帝乱搞导致天地一片昏暗。
与此同时,依旧鼓励学者从事天文学学习,但想深入研究,就得在国子监或者黄州州学等超一流州学报“天文”或“数学”专业。
大型观星镜,只能是官方机构才能有。
朝廷会采取各种手段,避免天文学学术讨论公开化,将天文学的发展成果限定在体制内,天象观测结果可以记载,可以在体制内交流,不可以公开发行。
普通学子不会了解天文学的最新发现,而对于普通官员和百姓来说,只需要知道太史司制定的历法和“授时”很准即可。
这就是宇文温想出来的办法,让天文学能够继续发展的同时,尽可能不造成政治上的麻烦,至于多年后,两者之间的矛盾再也挡不住时,该如何解决呢?.
宇文温觉得,按着如今的态势发展下去,也许到了百年后,随着社会生产力、科技、经济的发展,连君主立宪制都可能出现了,所以....
那是子孙后代的事,不关我事。
第三百一十六章 经纬
夜,皇宫,御书房内,ji几个做工精美的座钟,在柜子上一字排开,每个座钟钟分别代表着同地方的时间,从左往右依次为敦煌时间、成都时间、长安时间,洛阳时间,邺城时间,广陵时间。
还有耽罗时间、博多时间。
八个挂钟,展示着从西到东的八个经度时间,宇文温看着这八个挂钟,想起了后世许多小旅馆都会有的国际时间挂钟。
小旅馆为了廉价的表现“档次”,都会在前台墙壁上挂几个钟,每个钟的时间各有不同,然后下方标着诸如“伦敦”、“巴黎”、“纽约”、“悉尼”等字样。
用几个走时基本不准的小挂钟来表现国际范,充斥着浓浓的山寨味,但对于宇文温而言,眼前这排座钟,可不是拿来充数的。
前几日他到观星院走了一遭,见着记录各地时间的挂钟墙,觉得很有趣,便让人拿了几个座钟去对时,拿回来当摆件。
现在,他将一张《大周疆域略图》摊开,摆在书案上,然后拿出蜡烛和皮鞭....皮尺,向尉迟炽繁解释何为“同经度地点的时间必然相同”。
切入点,是方才夫妻闲谈时,尉迟炽繁忽然问起的邕州。
根据太史司观测,邕州州治宣化的经度和长安很相近,那就意味着邕州宣化位于长安的正南方,两地的时间基本没差别,又根据纬度的不同,换算为直线距离,大概是两千七百到两千八百里左右。
同样,河套地区的绥远,和并州州治晋阳、洛州州治洛阳、襄州州治襄阳以及长江北岸的江陵,因为所处经度接近,那就意味着五个地方大概是处在一条南北走向的直线上,各地时间是相同的。
经度相同代表着时间相同,因为时间(经度)的确定和太阳有关,而纬度的测定也和太阳有关。
宇文温用蜡烛和皮尺,深入浅出的说明何为“经度”、“纬度”。
十来分钟的解释,让尉迟炽繁明白了何为经纬度,但她实际上是想探探口风,看看宇文温有没有分封儿子坐镇岭南西道的念头。
尉迟炽繁不希望嫡次子宇文维翰被宇文温封到岭南西道,从此在那里世代镇守,但此时尚无半点风声,所以话题无从说起。
宇文维乾就要回到长安,向宇文温提交“观察报告”,尉迟炽繁想要未雨绸缪,却只能旁敲侧击,未曾料勾起宇文温的说教兴趣,开始向她说明这《大周疆域略图》是如何绘制出来的。
原理倒也简单,首先,从南到北测量整数的纬度、从西往东测量整数的经度,然后以此绘制网格图。
然后,在各总管府治所测量经纬度,将其标注在网格图上。
接着,将其他主要城池的经纬度、各主要交通道路(水路、陆路)沿线城池的经纬度测量出来,标注在网格图上。
最后,将主要山川、河流的走势分成若干个测绘点,测量经纬度后,将其在网格图上标注好,再将各测绘点连接起来,便有了山川、河流走势。
这样的绘图方式,听起来很简单,但做起来很复杂,工作量巨大,宇文温手中的这幅《大周疆域略图》,还只是个简图,仅做参考用。
若具体到运河施工或者行军打仗,需要的地图对精度要求很高。
所以,更详细的疆域图还在绘制当中,很可能还需要花上十几年甚至数十年时间,因为这需要无数的测绘人员走遍山山水水。
朝廷在天下各地关键之处建起来的观星台,其中一项重要职责就是测量经纬度,为测绘人员确定最准确的“当地时间”,然后和“长安时间”对比,得出经度。
与此同时,每天还要测量风速、天气状况,下雨时还要计量“降雨量”,为农业生产、抗洪救灾提供必要的观测数据。
正是因为如此,虽然政事堂诸公对太史司花钱太多颇有微词,却因为对其肩负的职责有了深刻理解,所以每年给太史司调拨钱粮时,中书省拟定的旨意总是会通过。
宇文温越说越来劲,尉迟炽繁见着话题越说越远,心中有些焦急:“那...岭南西道也有观星台么?”
“有,桂州州治桂林就有,阿驹在来信里不是说了么?”
阿驹,是宇文维乾的小名,但尉迟炽繁知道桂州州治是“临桂”,所以她很奇怪:“呃...'桂林”是何地方?”
“嗯?桂林....是我记差了。”
宇文温摆了摆手,继续说下去:“岭南西道那地方,治理起来难度很大,是长期羁縻州郡、让当地豪酋任土官,还是派流官主持州郡事务,还有待研究....”
尉迟炽繁眼见着宇文温“入套”,顿时来了精神,未曾料对方话题一转,转到别处去了:“岭南西道山多,又有几条主要水系,参照物多且明显,所以对测绘的需求远比不上草原....”
“茫茫草原,没有什么参照物,外地人初入草原,就如同船只航行在茫茫大海上,都不知道东南西北在何处。”
“前汉的飞将军李广知道不?骁勇善战,奈何每次出击草原总是迷路,以至于错失战机,多年宿将却难得封侯。”
“突厥各部逐水草而居,在大草原上来无影去无踪,其可汗牙帐亦是如此,日后两国交战,官军骑兵想要在茫茫草原上寻找敌军主力,一不留神很容易迷路,甚至会被对方诱入包围圈。”
“正如海船在大海上需要有效的手段观测经纬、确定自己的位置那般,官军出击草原,同样需要测定经纬,知道自己所处位置。”
“那么,一张精密的草原经纬度地图,还有建在各关键水源处的要塞,就成了战争获胜的关键。”
宇文温拿出另一份略图,摊开,兴致勃勃的介绍起来,尉迟炽繁心中一叹,只能做感兴趣状,以便配合宇文温的讲解。
“说白了,就是通过测量经纬,把草原网格化!”
“主要水源、主要河流,还有每个季节的主要草场,全都在网格化的地图上标注出来,然后根据实际情况,在主要地点修筑堡垒,配备火炮!”
“这些堡垒控制着水源和主要草场,驻军靠着火炮和充足的存粮,能够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硬撑一年,而官军的骑兵出击草原时,会以这些堡垒为依托,扫荡各草场和水源地。”
“届时,这些草场只有中原商社雇佣的牧民才可以放牧,放牧的牛羊,一部分也供应给当地要塞驻军,碰到白灾,人畜还可以在堡垒里避风雪。”
“外缘的堡垒控制地区,游牧部族想放牧可以,先缴税,不缴税,牛羊就别想安安静静的吃草!”
“这就是网格化,靠着黄河的火轮船航运,支撑起河套外沿的阴山防线,然后朝廷以白道北端的武川为支撑点,对草原进行网格化控制。”
“以火器为依托,堡垒推进,逐步蚕食、控制草原,这就是沙俄东扩....”
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宇文温发现自己又失言了,这种情况很少见,因为宇文温的戒备心很强,也只有在和自己最信任的妻子独处时,他的戒备心才会放到最低。
“呃....”尉迟炽繁见宇文温忽然停止讲解,有些莫名其妙:“二郎,什么是‘杀鹅’。”
“噢...那是...“宇文温情急生智,开始胡编乱造:“那是一种栖息在极西严寒之地的鹅,凶猛如熊,杀气腾腾,所以名为‘杀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