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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糕羊     逆水行周txt下载     逆水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七章 演变

    数日后,上午,长安顺风镖行分号,后院演武堂内,一场比试正在进行,再次到访的“余东主”,及其友人“杨掌柜”,在此进行比试,看看谁的手下武艺高强。

    “余东主”当然就是宇文温,“杨掌柜”则为杨济,两人的“手下”,一方是顺风镖行的镖师,一方是杨济的亲随,比的是白刃对抗。

    宇文温前几日到顺风镖行转了转,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于是找了个时间,让镖师和杨济的亲随切磋切磋,以便让杨济看看什么叫做“时代的发展”。

    此刻,正在对抗的红蓝双方均身着护具,手持未开刃的兵器,红方为顺风镖行的镖师,蓝方为杨济的亲随。

    蓝方所用兵器,当然是源自戚家刀的双手长刀,也就是改良过的倭刀,其人使的是杨济所传“辛酉刀法”(戚家刀刀法),刀法以劈砍为主,又因为不同的握法,演化出不同的套路。

    红方所用兵器有些特别,主武器是如今镖师们特有的兵器,名为“迅剑”,这种剑两侧开刃(练习剑不开刃)是以戳刺为主,劈砍为辅。

    副武器是一面小盾,洗脸盆大小,木制,中间为外凸的“铁碗”,内为盾牌的握把所在。

    红蓝双方对抗,红方居于上风,红方攻防兼备,让蓝方疲于招架,杨济在一旁观战,看着看着,注意力集中在红方手中那把“迅剑”上。

    这种剑的剑身笔直,剑头异常尖锐,更像是一根长刺,剑格很长,连剑身一起看,就像是个“十”字。

    而剑格处还有数根铁条弯曲,连接到剑首(剑柄的顶部),形成一个簸箕形的笼状物,护住持剑者握剑的那只手。

    这样的造型,更像是一根长刺,根本就不是中原剑的样式,“迅剑”剑身虽然两面都开刃(练习、对打用的剑不开刃),但主要进攻方式是戳刺。

    杨济看着这种剑,让他想起了那个时代的“西洋剑”。

    “刀剑,是就是杀人的工具,既然是工具,那就会随着用途的变化而变化....”宇文温缓缓说道,向杨济介绍起这种“迅剑”的来历。

    历代朝廷,基于现实考虑,大多会禁止民间拥有弩和铠甲,却不会禁弓箭,至于刀剑,管制也较为宽松。

    所以,镖行的镖师在走镖时,都会携带弓箭、刀剑,盾牌、长棍作为护身兵器,其中自然少不了刀。

    刀是什么刀?

    是自汉时起流传至今的环首刀,以及在环首刀基础上演变的横刀。

    环首刀/横刀的刀身笔直,单面开刃,小刀镡,单手或双手握持,刀尖为切尖,虽然也能刺,但主要以劈砍为主。

    无论是军中还是民间,只要说到刀,基本就是环首刀或者横刀,镖师的佩刀本该亦是如此。

    因为两个“不正常人类”的出现,弧形刀身的“柳叶刀”(即后世倭刀样式)出现了,这种单手/双手握持的柳叶刀,砍起人来更高效,已经部分取代了横刀的“市场”。

    所以,主要威胁对象是无甲或者轻甲敌人的镖师,纷纷换上了“柳叶刀”,使的是源自军中的“辛酉刀法”。

    因为走镖过程中,镖队遇袭的几率很高,拦路抢劫的强人,必然有弓箭,所以不能着甲的镖师,就得手持盾牌以之挡箭,那么,一手持盾、一手持刀的格斗需求,使得镖师的刀法开始演变。

    军伍之中,本就有刀盾兵(刀牌手),对应的刀盾技法自然是有的,但这种战场技法不适用于夹杂着冷箭的零星对抗。

    而且军中所用盾牌太大,使用起来相对而言不灵活,所以镖师手中的盾牌适当缩小,刀盾的配合技法也随之改变。

    对于镖师来说,一旦走镖时遇伏,基本上意味着敌众我寡,真要开干,己方必须速战速决,尽快让敌人丧失战斗力(死或者断手断脚、重伤),一来可以保存体力,二来降低己方的伤亡。

    如此一来,劈砍反倒成为低效的进攻手段,因为要持盾防箭矢,所以只能单手握刀,力度不够,对抗中除非砍中要害(脖子、手腕等),不然对方即使被砍得血肉模糊,却都是皮肉伤,依旧有作战能力。

    敢拦截镖队的贼寇,基本上都是亡命之徒,不会被区区几道伤口吓跑,镖师又要拎着盾牌防冷箭,所以主要以单手握刀为主,如此一来,想要获得高效的杀伤手段,就只能是戳刺(捅)。

    当然,用长棍敲人脑袋也不错,但在许多情况下,长兵施展起来不便,所以,镖师手中的白刃战主武器,演变为以刺为主、砍(割)为辅的“刺剑”,而不是一般的剑。

    这种“刺剑”,就像一根长针,剑身切面为菱形,宛若细铁锏,可以用剑面而不是剑刃格挡对方兵器。

    为了保护握剑之手,防止对方持刀顺着剑身滑下来削手指,刺剑有大剑格,连同剑身一起,看起来像“十”字。

    新兵器的出现,演变出了新剑法,经过实战不断地完善,又因为各家镖行经常内部切磋、分享经验,所以这种“刺剑”的剑法发展很快。

    对于寻常武者来说,习惯了环首刀的对砍,碰到攻击方式诡异的“刺剑”,三两招下来就会被对方一剑刺中、刺穿要害,当场不死也重伤。

    于是,各镖行的镖师们,纷纷换上了十字形的“刺剑”,配上小盾,行走于各地,以至于“十字剑”成了镖师的标志性兵器。

    这么好用的格斗兵器和技法,很快便被南北两洋贸易公司的水手们学去,在行船遇到人数众多的海寇时,靠着刺剑及相关技法快速杀伤敌人。

    在船上尤其是船仓这种狭小空间内格斗,相对戳刺动作对而言,劈砍动作受限颇多,所以刺剑深受水手们好评,而在南洋兴起的决斗之风,使得持剑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两个技艺精湛的“剑客”决斗时,一手持小盾格挡、一手持剑对戳,戳来戳去戳半天都分不了胜负,简直是浪费时间,于是,戳(削)手就成了打破僵局的首选。

    形同一根铁棍的大剑格,挡得住刀,却挡不住刺剑,已经无法有效保护持剑者的手和手腕。

    随着决斗中,越来越多的人因为手腕(手指)被戳而握不住武器,导致随后丧命,刺剑的护手开始演变。

    演变的结果,就是出现了碗状护手,还有笼形护手。

    碗状护手就是剑格变成碗状小盾,保护握剑之手的正面,能有效防戳刺,却不太好防兵器对手指的侧面切削。

    于是能把所有手指都保护的笼形护手成为新护手的主流,这种笼形护手是用数根铁条缠扰成簸箕状的小铁笼,将剑柄护住。

    因为笼形护手宛若花一般,故而有笼形护手的刺剑,称为“花剑”。

    又因为“花”字太娘娘腔,加上刺剑突刺时迅捷如闪电,故而改名“迅剑”。

    在南洋改良过后的“迅剑”,很快就传回中原,于是镖师们纷纷换上了“迅剑”,练习的是盾剑配合的技法,对付起一般劫匪,甚至“武林中人”,都十分轻松。

    宇文温洋洋洒洒说了一通,比武也分出结果,但让宇文温尴尬的是,手持“迅剑”的红方(镖师)败了。

    杨济的亲随,是跟着他上战场多年的老兵,杀过的人,可比镖师多许多,白刃战经验丰富,心态也很好,最主要是够狡诈,是以类似“拖刀计”的办法将红方“阵斩”,瞬间翻盘。

    候在一旁的镖行分号掌柜李新禾,还有其他镖师见状心中惴惴,宇文温却哈哈一笑:“无妨,切磋切磋,日后勤加训练即可....杨掌柜的亲随,可是百战余生的老兵,你们打不过,没什么。”

    他这么一说,大家松了口气,宇文温抽出一把“迅剑”,笑眯眯看向杨济:“不如....”

    杨济见状赶紧插话:“呃..余东主,还是谈正事吧。”

    “好。”宇文温将那剑收回剑鞘,交给李新禾,随后和杨济向外走,边走边低声说:“所以,你还是对铁勒部的薛延陀耿耿于怀么?”

    杨济答道:“回陛下,微臣所虑,不是薛延陀,而是吐蕃。”

    “朝廷若以铁勒为鹰犬,攻打吐谷浑,万一局势演变并不如中书令所料那般、吐谷浑君臣向皇朝请求主持公道,而是向西面的吐蕃..姑且认为吐蕃已成势,若吐谷浑向吐蕃求援,这...可就棘手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忧患

    杨济所说吐蕃,在这个时候,对于朝中众多文武官员而言,还是个陌生的词汇,因为这一国家,现在还未与周国有任何联系。

    或者说,吐蕃作为一个国家,此刻甚至还未成形,也许要到松赞干布时期,吐蕃才会由一个部落变成一个国家。

    吐蕃、松赞干布等词汇,在这个时代,也只有宇文温和杨济知道,也只有他俩才知道吐蕃崛起之后,其实力有多强。

    吐蕃是唐朝的强劲敌人,宛若昙花突然绽放在西北高原上,极盛时,不仅攻占唐朝的河西、陇右之地,还数次兵犯关中,甚至攻破长安。

    当然,那时的唐朝,因为安史之乱的缘故,国力骤衰,自然无法抵抗吐蕃的侵袭。

    杨济现如今担心的,是朝廷以铁勒为鹰犬攻击吐谷浑后,吐谷浑不是向东请求周国“主持公道”,而是向西寻求吐蕃的支持。

    所以那日中书令王提出让铁勒攻打吐谷浑,迫使吐谷浑请求皇朝主持公道,杨济一开始想说的是要提防吐谷浑投向吐蕃,但他不可能说出来,所以最后只能保持沉默。

    现在,宇文温听了杨济的担心,倒不以为然,因为“时代”不一样了。

    “世事变迁,今时不同往日,你是知道的,火铳、火炮,还有火轮船.....”

    “有了火轮船,有了黄河航运,朝廷的刀,可以直接顶在草原可汗们的胸膛上。”

    “铁勒的薛延陀、回纥,东、西突厥,他们之所以能够威风一时无两,无非是仗着地利,进可长驱直入、退可一撤千里,来去自如,可这地利,在火轮船支撑的航运面前已经削弱很多。”

    “他们的骁勇之士,在火铳和火炮面前不堪一击,即便俘虏了中原的火铳手、炮手,没有火药,不知道如何制造火器,又有何用?”

    “中书令扶持铁勒的策略,若按以往来看,确实会养虎为患,可现在,威胁不会那么大,薛延陀是这般,吐蕃也是如此。”

    “吐蕃一词,要在唐初才出现于中原典籍,松赞干布其人,是在唐太宗执政时期出现,那么,在此之前,吐蕃可能尚处于部族到国家之间的转变阶段,也就是说,此刻,吐蕃可能还只是一个实力强劲的部族。”

    说到这里,宇文温话锋一转:“松赞干布此刻应该还未出生,其父....朕不知其父姓甚名谁,也没兴趣知道,这位松赞干布之父,大概如今还年轻,正为了壮大吐蕃本部,和其他部落合纵连横。”

    “吐谷浑若遭铁勒攻击,确实有可能西窜而不是东逃,朕觉得,即便吐蕃的那位首领有想法,大概也鞭长莫及。”

    宇文温所说,杨济当然知道,但如今朝廷对于“乌斯藏”地区的情况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他就担心因为各种原因,导致吐蕃的成形,比历史上要早。

    乌斯藏,是明代中原对西藏地区的称呼,而宇文温,对于情报不利可能导致战略误判这一担心不以为然。

    自晋以来,中原和周边势力之间的科技差距,实际已经急剧缩小,铁制兵器、铠甲的制作工艺,对于众多周边部落、番邦而言,不再是什么“高科技”。

    所以,他们可以借助地利,不断蚕食中原朝廷的边疆州郡,慢慢壮大自己的实力。

    当中原的远征军抵达时,又可以借着各类坚固堡垒和险地据守,硬是耗得中原军队因为后勤撑不住而撤退,然后趁机追击,打出各种“大捷”。

    但是,火器的出现,让双方军事科技的差距陡然增大,装备火器的中原军队,即便只有数百人,也能在边疆孤城,硬抗蛮夷的围攻。

    此是防守,而说到进攻,诸如高句丽山城这类历史上难以短时间攻克的坚城,在火炮面前和纸糊的没区别。

    火器、火药的制作,对于边疆蛮夷、番邦而言就是难以理解的“高科技”,所以,军事科技的巨大差距,让中原和番邦之间的攻守之势再度易位。

    宇文温觉得,不能因为历史上吐蕃的凶猛表现,就为此束手束脚,周国只要抢先把吐谷浑搞定,控制住河湟谷地,控制住西海这一门户,吐蕃就算提前成形,想要东进也是白日做梦。

    而对于周国来说,如今正是一个绝佳的时间段,对南中的经营正在进行,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只要按照既定政策坚定不移的持续开发,数十年后,当吐蕃试图南下时,会发现同样无法打开局面。

    控制住西海和南中,就堵死了吐蕃东进和南犯的通道,所以,宇文温认为无论如今吐蕃发展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必要特意打听,也没有必要担心。

    宇文温说得头头是道,杨济却没这么乐观,因为明末时,拥有火炮的官军依旧无法遏制建虏的入寇,而本来渔猎出身的建虏,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制作火炮,并以此作为攻城利器。

    那种眼见着大厦将倾、四处奔走却无法挽回的绝望感觉,已经深深刻入杨济的心灵,所以对边境蛮夷有几近于本能的戒备心理。

    契丹人,人,南诏、吐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新罗,东西突厥、薛延陀还有回鹘,这都是这个时期中原朝廷必须面对的边疆强敌,所以即便有了火器,也不可掉以轻心。

    他本来想在辽东驻守,为开发辽东尽一份力,争取花上十年时间,将辽东变得富庶起来,然后趁势扫平朝鲜半岛,将半岛彻底纳入中原治下。

    却被宇文温调回长安,形同享福,杨济觉得如今还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

    见着左右无人,他向宇文温行礼,随后说道:“陛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嗯?免谈,太子巡抚陇右,你去凑什么热闹!”

    “呃...那,微臣想....”

    “做梦,河套那块宝地,朕还没去过,你凭什么先去?”

    见着宇文温如此有先见之明,杨济有些着急:“微臣不想在长安逍遥,虚度时光....”

    “那行,有个好去处,就不知....”

    “不知陛下所说,是何好去处?”杨济颇为期待的问。

    宇文温盯着对方,板着脸,片刻后忽然微微一笑:“去河南,监考。”

    “哈?”杨济一下子跟不上宇文温的思路,愣住了。

    宇文温拍拍他的肩膀,向前走:“朕这十年来磨的刀可不仅仅只有一把,科举考试的盛况,你不打算见证一下么?”

    “呃...陛下,这科举自有刘士元等礼部官员主持....”

    “但他们不知道榜下捉婿的盛况。”宇文温停下脚步,笑眯眯的看向杨济:“你不是有女儿么?”

    “陛下,微臣之女尚在襁褓。”

    “嗯?无妨,你做观察使去监考,万一发生榜下捉婿之事,苦主闹起来,你可得稳住那帮翰林清流,莫要吧喜事当做丧事办了。”

    “呃....陛下,微臣要为国分忧,想去边疆。”

    “一味去边疆有何用?心腹之患不解决,有火器都镇不住边疆蛮夷。”

    宇文温一脸严肃的说着:“吐蕃厉害又如何,唐军大非川一系列惨败又如何?没有安史之乱,唐军还可以卷土重来,吐蕃算哪根葱?”

    “身体强壮的人,寒冬腊月洗冷水澡都没事,身体孱弱的人,出门吹个风都会染上风寒,你呀你呀,莫要老是想着边疆边疆,不把国内的隐患铲除,将士们在边疆奋战又有何用?”

    “你去河南监考,真要有榜下捉婿,那就得搞成大好事,让大家都见识见识,何为‘一朝中选,前途无量’!”

第二百八十九章 前程

    通济渠上,船只如梭,一艘艘烟囱喷着浓烟的火轮船,满载着货物和人员向目的地驶去,舷号为“扬管捌拾伍”的官船上,会议室里,进京述职的交州总管府主簿韦福奖,正和同样进京述职的几名官员座谈。

    在座的官员之中,还有一名来自交州,那就是峰州主簿袁易,韦福奖作为总管府主簿,是其上级,如今一同进京,两人有脱胎换骨之感。

    他们都很年轻,初入仕途,选择到烟瘴之地的交州上任,为的就是以亲涉险地,换得仕途进步。

    如今,他们携带家眷进京述职,经吏部考核后,必然升迁,或在中州任职,或在六部为官,这可比“同年”们在仕途上的进度要快。

    因为韦福奖和袁易从交州而来,同船的江南官员们很感兴趣的问起交州风土人情,蒋州司马吴斗,之前和韦福奖有数面之缘,向对方打听起交州的现状。

    蒋州即原本江南建康所在之地,与扬州隔江对望,每年春天东南风起时,都有来自南方的海船靠泊广陵,带来岭表以及南洋的各种消息,吴斗当然对此有所耳闻。

    他听说自南中流入交州的叶榆水,河水为红色,据说是因为生口买卖中,大量生口在运输途中死亡,随后被弃水中,血水染红河水。

    这种事情,当然是无稽之谈,叶榆水沿岸土地多为红壤,一下雨泥水入河,自然就让河水变成红色,韦福奖简单解释一番,在座官员便恍然大悟。

    叶榆水,源自南中西部的叶榆泽,向东南流淌,经交州入海,蜿蜒千里。

    自从轮船招商总局在交州设立分局,叶榆水上也有了火轮船,从龙编出发的船队,可以直接抵达叶榆泽附近地区,那里是诸诏的地盘,如今有官军筑城守备,直接将诸诏纳入治下,实行羁縻。

    又有商队在叶榆泽常驻,和诸诏开展边市,所获颇丰。

    诏,为当地蛮语音译,就是部族的意思,韦福奖觉得这些西南蛮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在座官员也不感兴趣,他们更感兴趣的是交州的风土人情。

    随着交州总管府辖境内种植园规模不断扩大,大量蔗糖、稻米向外输出,往来交州和中原的客商越来越多,所以交州的情况也越来越为中原百姓所知。

    大家渐渐知道,那地方不是外人去了就会死的死地,夏天有冰饮消暑,只要多喝凉茶,多喝熟水,睡觉下蚊帐、平日里防备蚊虫叮咬,一样可以好好的在当地活着。

    来自中原(主要是两淮)的府兵,会定期轮换着到交州驻防,期限一般是一年,走的是海路,大半月就到,还可以经常和家人通信,方便得很。

    普通士兵们渐渐地不再视去交州戍守形同和家人永别,而军府允许士兵们回来时携带一定数量的蔗糖,成了一项不得了的福利,所以两淮的府兵们不再抗拒去交州戍守。

    反倒把去交州当做不得了的经历,回来之后大吹大擂,仿佛自己去了长安一般。

    两淮这般,据说益州那边也是如此。

    益州府兵要轮流入南中戍守,本来也是件苦差事,但随着益州入南中道的拓宽、大量商贾进入南中甚至进入交州做买卖,南中对于寻常百姓和士兵来说,也没那么可怕了。

    大量蜀地商贾,携带蜀锦等名产经由南中入交州,将货物销售之后购入大量香药、蔗糖,贩回蜀地,这一个来回,据说就是几倍的利润。

    所以南中成了蜀商商路的一个重要中转点,大量商队奔走南北,沿途蛮部和贼寇被官军甚至捕奴队反复清剿,全程变得太平起来。

    越来越多的蜀地百姓,沿着热闹的官道进入南中,开荒种地,安家落户,官道沿线有大量定居点出现,进一步聚集了人气。

    因为交通便利,交州官员若要返京述职,可以走热闹的益交道,一路上安全得很,若不是如今正好刮着东南风,韦福奖等官员进京就要经由南中入益州,再入关中。

    走这条路,全程耗时两个多月,若从交州走海路到扬州,再乘火轮船由通济渠入黄河西进,全程大概月余,不过走海路有风险,还得等风信,可以说两条线路各有利弊。

    韦福奖一番长篇大论,让在座官员听得聚精会神,忽然船外传来汽笛声,众人随后感到自己所乘船只似乎在减速,没多久,透过舷窗看去,却见一艘客船自后而来,超过本船,往前方而去。

    居然有民船敢让官船让道,韦福奖心中觉得奇怪,他见着那客船上插着一些旗帜,上书“赶考”二字,心中一动,便问吴斗:“这‘赶考’二字,莫非?”

    “正是,如今春闱在即,各地考生赶赴考场,官府体谅学子寒窗苦读不宜,特许搭载考生的船只有优先通航权。”

    “原来如此....”韦福奖看着渐渐远去的客船,感慨万千。

    当年,他也作为考生参加考试选拔,屡试不中,却“屡败屡战”,终于如愿入仕。

    那时,考试选拔还未成固定制度,当年落榜的考生,谁也不知道明年或者日后还有没有考试选拔,所以每次考试都有人心态失衡,导致发挥失常。

    现在,韦福奖通过看报纸,还有朝廷发往各总管府的公报,得知学政推行近十年后,朝廷终于将考试选拔完全制度化。

    考试选拔,不问出身,不问阀阅,只看学识,不需要州郡官员推荐,上至世家子弟,下至寒门庶民,都可以参加考试,拥有一个稳定的入仕途径。

    这是一套全新的选拔制度,分为四级,每年春、秋时节进行相应考试,名为春闱、秋闱,时间间隔为三年,让所有眼巴巴等着入仕的人们有了盼头。

    当官,对于世家大族、权贵门阀子弟来说不算难,因为他们有长辈提携,还可以得父辈荫庇,但对于寒门子弟来说,要当官很难,无数人给世家大族、权贵门阀当狗,低声下气,就是为了一个入仕的机会。

    现在,一个相对公平的新式选拔制度实行,名为“开科取士”,又称“科举”,可想而知会有多少人为此废寝忘食。

    “说到废寝忘食,据我所见,一点不假。”

    吴斗缓缓说着,有些唏嘘:“这些年,多少宗族拼尽全力,以举族之财,请来好先生,购买教材,按着《教学大纲》教授族中子弟学识..“

    ”又精选其中成绩突出之人,好吃好喝供着,不需要做别的事,只需每日废寝忘食读书,做习题..“

    “为的就是参加科举,榜上有名,只要有一人当官,那宗族的际遇可就不一样了。”

    大家听了都点点头,族里有人当官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不说别的,族里有人做官,至少那些奸滑胥吏不敢再轻易敲诈盘剥。

    吴斗看着远去的船只,心中十分期盼,期盼着将来,他的儿子也能有个好前程,通过考试当官,成家立业。

    曾经,他也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但狗日的世道,让他的父母妻儿横死。

    一番辗转之后,吴斗时来运转,策应周军平定江南,当了官,有了新家,又有了妻儿。

    如今是太平世道,吴斗就希望和妻儿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但几个儿子长大了,该怎办?

    他有爵位,但只有长子可以袭爵,吴斗不太会钻营,所以不知道该如何给其他几个儿子谋出身,如今有了科举,那就好办了。

    吴斗下定决心,到求学社请最好的先生到家里教书,让那几个兔崽子从小读书,长大了,参加科举,考试当官。

    不止吴斗,许多人都是这么想,朝廷开科取士,以科举选拔人才,让无数人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前程。

    为了这个前程,大家都会拼尽全力。

第二百九十章 起跑线

    黄河,孟津河面热闹非凡,摆渡黄河南北两岸的渡船,往来东西的货船、客船,各自按着航行规则进行行驶,一艘艘火轮船上,烟囱冒出滚滚浓烟。

    自上游而来的船只,按照航行规则,得优先通行权,在渡船的减速避让下,穿过孟津河段,向下游而去。

    一艘官船上,头等舱中,杨济坐在窗边,就着阳光,翻看着《考试大纲》(分册之一)。

    这本分册,如砖头般厚,上面分章节对科举考试的内容进行详细归类,杨济看着看着,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一个多小时。

    《考试大纲》和《教学大纲》,耗时多年才编制完成,为礼部校对、监督刊印,随后大规模发行。|

    成书过程中,有无数学者参与,群策群力、拾遗补缺,经过不断讨论、修改、补充才得以完善。

    这两套书,成为指导考试、教学的总纲,意义非常重大。

    天下各地,只要入学就读的学子想参加科举考试,那么公私学馆就得按照《教学大纲》进行教学。

    而各级科举考试,其考题的拟定,全都按着《考试大纲》来,考生要备考,得根据《考试大纲》来温习功课,做的习题及“模拟试卷”,其中题目也是根据《考试大纲》拟定。

    可以说,《考试大纲》和《教学大纲》是明德学政的基础,宛若两条腿,缺一不可。

    这两套总纲又是“科举速成宝典”,天下间无数以科举中选为目的而读书的寒门学子,以这两套总纲进行指导,可以集中精力和时间读书、学习,和世家子弟竞争。

    科举考试的知识点和考点,全都在《考试大纲》和《教学大纲》内,如此一来,世家子弟向来依仗的深厚家学无形中被削弱,基础差的寒门学子,用十余年的寒窗苦读,就能和世家子弟位于同一起跑线上。

    作为那一世曾参加过科举考试的杨济来说,《考试大纲》和《教学大纲》到底有多重要,心中一清二楚。

    如今已正式实行的科举制度,在构建时杨济有份参与其中,考试分成四个等级,就是他极力主张的,因为大明的科举就是如此。

    当然,八股文是不行的,免谈。

    科举当然好,而对于科举的弊病,杨济现在有很清楚的认识。

    历史上的科举,成形于隋唐,定于两宋,到了明代已经完善,比起举孝廉、九品中正以制来说,科举这一选拔方式要公平、公正很多,优点不少,但到了后来,弊病也很明显。

    到了大明的时代,科举考试内容已经异变为“八股文”,许多读书人为了求取功名而死读书,不去追求真才实学。

    所以到后来,科举考试的内容及方式严重僵化,选拔出来的人才,实际上局限很大。

    大部分读书人为应科考,思想渐被狭隘的四书五经、迂腐的八股文所束缚,无论是眼界、创造能力、独立思考都被大大限制。

    而且僵化的科举会衍生出畸形的师门关系,中选的考生,拜主考官为“座师”,形成裙带关系,这些座师和所谓门生在官场中互相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内耗严重。

    僵化的科举,实际上变成了慢性毒药,毒害的是整个官僚机构,损坏的是国家的未来。

    “偏重人文伦理,轻视其他学科,搞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所以朝廷要修改历法,居然要寻求西洋传教士的协助,这算什么?”

    “中原先发明的火药,先投入实战的火器,搞到后面,还得靠从西夷沉船打捞的红夷大炮助阵,脸红不?”

    “三宝太监下西洋,宝船船队是何等的威武雄壮,南洋诸国低眉顺眼,结果呢?到后来南洋全给西夷占了去,家门口的台湾也给人占了,这不是败家么?”

    宇文温的话,回响在杨济耳边,他放下《考试大纲》,看向舷窗外。

    科举的问题,他和宇文温有过多次讨论,

    科举,是一项人才选拔制度,选出来的人才不合用,问题不是在于考试选拔这个制度不好,而是考试内容僵化,然后选拔出来的人才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培养,所以随着时间流逝,科举变味了。

    变味的科举,选拔出来的所谓人才,全都是为了当官而读书的人,这样的人是官迷,为了向上爬不惜结党营私,然后党同伐异,对于国家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科举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出在僵化的考试内容,出在“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儿”,出在八股文。

    出在朝廷的用人需求:上边需要选拔怎样的人才,学子就会变成那样的人才。

    朝廷只考四书五经,认为“半部论语治天下”,那么选拔出来的人才,就只会四书五经,必然导致其他杂学式微,必然出现文贵武贱。

    科举存在的弊病,杨济和宇文温议论得很清楚,那么,明德年间诞生的新科举,会是怎样的人才选拔制度呢?

    杨济很想知道效果如何,天子任命他为学政观察使到河南监考,正是有这一用意在里面。

    需求决定“供应”,朝廷需要什么样的官员,就决定了选拔制度选上来的人有什么样的才能。

    四书五经成书的年代,可没有蒸汽抽水机、蒸汽起重机、火轮船,没有流通券、有轨马车、大型矿场和工场,没有各种贸易公司,没有各种轮船招商局。

    国家越来越离不开这些新式技术、新式设备以及新兴产业,执政者想仅靠着四书五经治天下,根本就不现实。

    一个只会“之乎者也”、掉书袋的官员,面对各类新式技术、设备及新兴产业,只会如愚夫般不知所措。

    朝廷需要“新式官员”,所以新的科举制度,必须选拔出“新式人才”。

    那些经学传家的世家子弟,面对一个全新的时代,面对蒸汽机、火轮船以及各种变革,其原本具备的学问优势已经荡然无存,和寒门子弟一样,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对此,杨济颇为期待,想要看看全新的学政、全新的科举制度,最后会为朝廷培养出什么样的人才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 座师

    豫州悬瓠,豫州总管府考试院,观察使杨济正在监督试卷的选题事宜,试卷选题由礼部选定的主考官主持进行,根据考试级别的不同,选题的难度也有不同。

    那一世,大明的科举,正式考试是乡试、会试、殿试,但在乡试前,还有个“小考”,也就是童子试,算是参加乡试前的资格考试,所以,这个时代的科举,同样以此分为四级。

    如今的科举,除了最高一级的殿试比较特殊,其他三级考试的试题,原则上都不由考官拟定,而是考官从题库中抽取,名为“统一出题”,又称“统考”。

    试题的抽取过程形同抽奖,也就是“抽号”。

    眼下,杨济现场监督选题,选题的抽号方法很特别,是用轮盘来抽:

    一个水平放置的转盘,中间高边缘低,盘分十二格,即地支十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每格对应一个字。

    转盘转动,然后在其圆心上方投下铁珠,铁珠滚到哪个格子,就记下这个格子的字,譬如“巳”。

    再连续投三次,得仨字,譬如依次得“卯”、“寅”、“酉”,那么前后四次抽得的字,依次排列成为“巳卯寅酉”。

    这就是编号,据此可在题库查到对应题目内容及答案。

    十二字,投四次,其排列组合有二万单七百三十六种结果(编号),没有超过题库对应类别的题目数量,故而不会出现空号。

    所以考试出题,题目不需要主考官来拟定,都是从题库“抽号”,而题库的实体,是堆积如山的无数小册子,由礼部校对、定版、刊印。

    题库的题目数量浩瀚如海,根据考试级别分类,足够每次考试所需,而题目的数量,每年都会增加。

    这样的题库可不简单,是礼部组织大量学者,根据《教学大纲》和《考试大纲》拟定的知识点及考点出题,然后将题目汇总。

    选题是从题库里“抽号”,如此一来,主考官实际上不会对题目的拟定有什么实质影响,天下各地的同等级考试(童子试、乡试),其难度都能保持一致。

    不会出现某地因为主考官比较挑剔、导致所出题目特别难的情况,也不会因为某主考官过于宽容,导致出的题目难度下降。

    如此设计,煞费苦心,效果如何,有待观察。

    杨济如是想,他作为观察使,当然要监督试卷的出题以及印刷,而肩负监督之责的人,还有御史台的御史,此刻在场的御史为骨仪,算是和豫州悬瓠有缘。

    骨仪祖上来自天竺,所以样貌有别于中原人士,为人刚正不阿,有风骨,在御史任上多有弹劾,让许多官员闻之色变。

    此刻,骨仪和杨济都盯着主考官往转盘里投铁珠,抽出来的号码,由吏员进行登记,并且由另外两人核对。

    登记好的号码,会由另几名吏员进行整理,然后对照条目,在题库(小册子)里找出题目及答案,接着交由主考官核实,当天就交由印刷场进行试卷的印刷。

    整个过程,相关人员都要对外“隔离”,不得与外界接触,日常起居有专人负责,接受监督。

    试卷印刷过程也要接受监督,官府会派出士兵将印刷场围得水泄不通,当试卷原版抵达之后,所有印刷场员工,就会与外界隔离。

    他们要争分夺秒,进行排版、试印、勘误、再次排版、试印,确定无误后定版,开始批量印刷,赶在开考前将试卷印刷完毕。

    届时,官军会押送考卷抵达考场,谁敢冲撞队伍,谁就要倒霉。

    整个流程,杨济不需要全程紧跟,只是“观察”而已,但御史骨仪,以及礼部自己派来的监督官员,需要“如影随形”。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确保考试的公平、公正,绝不允许有人内外勾结,提前泄露试题。

    这样的一个流程,看起来很繁琐,但因为之前已有试行了十余年的考试选拔,礼部根据多年的经验教训,将整个流程制度化,每个环节都分得很清楚,对于监督者来说,看着流程图就会对如何有效监督一清二楚。

    杨济已将流程图记得烂熟,此刻见着抽号正常进行,琢磨起考题来。

    考试题目,分为“主观题”和“客观题”。

    主观题是让考生自己答题,以表达对试题的理解,试题的题型有简答题、论述题等,论述类题目,其得分高低得由主考官判断,人为因素较大。

    客观题,是固定应答型试题,有标准答案,这种题目让考生从事先拟定的答案中辨认出正确答案,题型有判断题(是非题)、选择题(单选、多选)等。

    除此之外,还有填空题,如明经科的填空题,就是将一段经文的某段话留空,让考生填写,这实际上也是有标准答案,考的是考生对经文熟悉与否。

    以客观题为主体的试卷有足够的知识覆盖面,阅卷、评分完全避免阅卷考官的个人因素干扰。

    如何安排客观题和主观题的比例,关系到考官在考试中的作用,为此,清流们吵得翻了天,最后朝廷还是确定了题库出题、客观题占主体这一原则。

    如此一来,主考官实际上不是出题者,纯粹是阅卷者,按照标准答案给糊名的试卷打分,只有到了论述类题目,才有些许“自由发挥”的余地。

    若一个考生把客观题都作对,那么即便自己的论述题答案不入考官法眼,也不会明显影响总体成绩。

    这样的设计,让主考官没道理成为上榜考生的“座师”,当次考试(乡试、会试)考生能上榜,不能说是主考官“慧眼识英才”。

    因为只有一个人,才有资格成为考生的“座师”,那就是天子,其他各级考官,不过是拿着答案打分的“员工”。

    通过殿试的考生,是天子门生,而不是某个主考官的门生。

    殿试的考题由天子拟定,至于这题目是天子从其他人拟定好的题目里选,还是由天子自己定,那是另外一回事。

    这一切的前提,是要有一个“宽度”、“深度”都够大的题库,而这样的题库,花了近二十年,凝聚了无数学者的心血,最后才建立起来。

    这项工作艰难无比,首先光是按四个级别定题目难度,就让学者们吵得面红耳赤,因为不同的学者,对同一个问题的难度判断不同。

    诸如刘炫、刘焯这样的经学名家,看什么问题都觉得容易,总不能按照这两位的标准来给题目定难度。

    既然要定一个标准,那么如何定这个标准也得有个“标准”,所以光是为了“标准”,就折腾了许久。

    其中艰辛,杨济有所耳闻,只叹为了科举这种子能发芽、茁壮成长,天子苦心准备了那么多年。

    正是因为有了长期的准备,明德年出现的科举制度,有了扎实的基础,当然,收效如何,还得以事实说话。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三科联考

    夜,印刷场内灯火通明,考试试卷的印刷进行到校对环节,经过初次排版、试印的试卷,需要经过仔细校对,看看有无错漏之处,待得确定无误之后,才会定版。

    校对工作,主要由考官负责,其他人从旁协助,御史骨仪作为监督者,守在印刷场内,要等试卷正式印刷完成后封存,他的职责才算告一段落。

    考试在即,考场的准备情况,由观察使杨济负责监督,所以杨济不能入印刷场内巡视,而骨仪既然在印刷场监督,就不能外出。

    这是为了实现“内外隔绝”,免得监督者监守自盗、泄露试题。

    骨仪看着厂房内忙碌的人影,掏出怀表看了看,见着时间充裕,心中稍定,随后就着灯光看起《考试大纲》来。

    朝廷定科举,开科取士,以考试选拔人才,这种选拔人才的制度古来未有,骨仪觉得比起九品中正制要好得多。

    又因为科举考试资格不需要官员推荐,考试试卷实行糊名制,隐去考生姓名、籍贯,所以尽可能做到了公平、公正。

    关于考试资格是否需要推荐、试卷糊名有无必要的问题,有过激烈的争论,反对者称这种做法很容易选出成绩好但道德败坏或者容貌丑陋的考生,所以强烈要求参加考试必须有推荐、试卷不该糊名。

    但若不取消资格举荐、试卷糊名,实际操作起来,这样的考试选拔哪里能确保公平、公正?

    要得官员推荐以获考试资格,可想而知会是什么人获此殊荣;若不糊名,那么考试过关的人当中,又能有多少寒门学子?

    所以,考生参加考试不需要推荐,试卷必须糊名,以确保公平和公正,并体现朝廷不分贵贱、选拔天下人才的决心。

    但仅仅如此,还不够。

    朝廷通过考试选拔人才,最后上榜者授予官职,这样的官,牧守地方时要在任上劝农桑、兴教化,若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要来有何用?

    所以,科举设三个科目,不是选拔“单科人才”,而是要选“全科人才”。

    三个科目,是为明经、史传、明算。

    明经科,考的是考生对儒学经典的知识掌握程度,考点和知识点主要集中在四书五经上。

    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五经即《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

    史传科,考的是考生对三史、三传的知识掌握程度,三史即两汉书、三国志,三传即春秋三传:《左传》、《公羊传》和《梁传》。

    三传实为对《春秋》的详解,也是儒学经典,《春秋》为鲁国年史,因文字过于简质,后人不易理解,所以诠释之作相继出现,对书中的记载进行解释和说明,所以有了三传。

    明算科,考的是算术,涉及内容颇广,考点除了《九章》、《海岛》、《孙子》、《五曹》、《周髀》、《五经》、《缀术》、《缉古》等算书内容,还有西阳算术。

    西阳算术,是源自黄州西阳的新算术,其计算方法别具一格,计算工具之一为算盘,当然,西阳算术不排斥筹算。

    朝廷设科举三科,是为了确保选拔的人才具备应有能力,骨仪清楚记得天子关于三科的说法,那就是:

    不明经义不知礼义廉耻,无以兴教化;不明史传,何以知忠义、兴衰;不明数算,何以知盈损、推演。

    所以,如今实行的科举考试,明经、史传、明算三科必考,是为“三科联考”,考试成绩为百分制,考生的三科成绩相加得总分,以总分排定名次。

    若出现总分相同者,看各自单科成绩最低分:谁低谁就位居其次。

    如此设置,首先确保了考生想上榜就得不偏科,其次,避免了考生死读书,因为明算科考的内容可不简单,各种应用题,考的就是实际应用中的算术知识。

    考卷中的算术题,算田亩面积、租税已经不算什么,明算科考的算术应用题,涉及工程土方、河渠开凿、天文历法、粮草调动及供应、漕粮水陆转运、市舶商税以及港区货物吞吐量等等。

    解这种应用题,用传统算术也能做到,可若是用“西阳算术”,却有事半功倍之效。

    考试是有时间限定的,若用珠算,以西阳算术解应用题,可以确保考生在规定时间内将题目做完,至于那些只掌握了传统算术及筹算的考生...

    如果足够熟练的话,应该也能到。

    骨仪想到这里,看着《考试大纲》内关于算术的内容,不由得期待起来:算术是科举必考科目,这意味着上榜的考生,不会是读书把脑子都读坏了的书呆子。

    中选后任用,从事军需供应、漕粮转运到修建水利工程以及计算税费,都没有问题,即便日后任上不需要自己来做计算,也不会被胥吏欺瞒。

    更重要的是,算术学得好,能让人思维灵活,锻炼推理能力,明经、史传二科还可以靠死记硬背来提高考试成绩,明算科可不行。

    而西阳算术,对于一个有算术基础的学子而言,其实不难学。

    只要在求学社等学社请了教师,按着教材学习三年,期间勤做习题,就能很快掌握这门算术,至于珠算,同样如此。

    对于那些毫无算术基础的人来说,只要不是愚笨之辈,勤学苦练六年足矣,而且不会和学习经、书、史、传冲突,可以作为调剂穿插着学,让脑袋换换思路。

    六年时间,说长不长,而如今已是明德十二年,朝廷已近给了足够的时间让天下学子适应。

    明经、史传、明算三科,涉及到的典籍,都有礼部刊印版,涉及到的教材、习题集、试题集,也都有经过礼部校核后的刊印版。

    相关书籍,早已在天下各地大规模销售,只要有心,就一定能买到或借到,《教学大纲》亦是如此。

    看着一旁案上放着的《教学大纲》(分册),骨仪忽然想起了那一幕。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日,他看见身披铠甲的西阳王,和时为王府佐官的王坐在悬瓠城头战棚里,拿着《教学大纲》草稿,激烈讨论着。

    城外,是十余万敌军围城,围得水泄不通。

    悬瓠外无援兵,敌我兵力悬殊,形势岌岌可危,距离解围遥遥无期,而尚在潜邸的天子(时为西阳王),还有心思琢磨《教学大纲》。

    此时此刻,回想起当日情景,让骨仪感慨不已,他觉得天子如此执着,费尽心血浇灌出来的科举幼苗,将来一定会长成参天大树,立于天地之间。

第二百九十三章 乡试

    上午,悬瓠城内万人空巷,沿街站岗的士兵组成人墙,奋力维持着秩序,将汹涌的人潮挡在街边,以便腾出道路,让参加乡试的考生能够前往考场。

    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悬瓠城内居民拖家带口,聚集在街边翘首以待,观看读书人上战场。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个身着布衣的考生空着手,神态各异的走在街上,向着前方考场匆匆而去,街边,除了看热闹的旁观百姓,还有许多考生的亲友,眼巴巴的看着考生进入考场。

    无数人在默默祈祷,祈祷佛祖保佑,保佑自己的亲友能够在这次乡试中榜上有名,得举人身份,进入下一轮考试,也就是会试。

    今年是明德十二年春,大周科举的第一次乡试在各主要总管府治所正式开始,寒门子弟想要出人头地,必须先过这一关,方才有机会进京赶考,做天子门生。

    天子求贤若渴,开科取士,以考试选拔人才,此为“科举”,最后金榜题名者,便是天子门生,前途无量。

    科举考试,不问考生郡望、家世、阀阅,只看考试成绩,所以今年春天举办乡试的消息传开后,天下莘莘学子翘首以盼,就等着过关斩将,榜上有名,踏入仕途。

    科举考试,分童子试、乡试、会试、殿试四级,只有在殿试中选,才能鱼跃龙门。

    经过数年宣传,如今寻常百姓都知道,读书人要参加科举,须得先通过“童子试”,取得童生(或称生员、秀才)身份,才能正式参加乡试。

    乡试,是在各总管府治所进行的考试,各总管府治下州郡童生,通过乡试后,便取得举人身份。

    会试中选成了举人,就能赴京赶考,参加尚书省礼部主持的会试,若在会试中榜上有名,那就是贡士,有参加殿试的资格。

    殿试,于皇宫内举行,据说天子为主考官,满朝公卿作为见证,最后中选者,称为进士。

    进士之中,排第一名者称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马上就有官做,还是时常在天子眼前晃悠的京官。

    如此入仕途径,让所有读书人为之痴狂,可想而知科举的竞争会有多激烈。

    有道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读书人要先通过童子试获得童生资格,才能参加乡试,每三年举办一次的乡试,竞争同样激烈。

    去年春秋两季,各主要总管府就在下辖各州州治举行了春秋两次童子试,获得童生资格的读书人,可称为“秀才”,见郡守可不拜,减租调、免劳役十年。

    童子试本来是一年一次,因为科举新开,所以朝廷体谅读书人,这两年特许每年举办两次,让更多的读书人有机会参加第一次乡试。

    童生们历经一个冬天的温习,开春时向各总管府治所出发,于今日参加乡试。

    若通过乡试,取得举人资格,即便在接下来的会试落榜,还可以在三年后再考,而举人资格既然考中了,除非犯下不忠不孝大罪,身份就会一直保持。

    举人,有员外官的身份,已经不是白身,见了刺史可以不拜,若遇诉讼,不得随意逮捕,须得报经礼部许可,而举人可以终身免劳役,免租调二十年,到期后租调减半缴纳。

    其地位,等同于立下先登、陷阵战功的武人。

    虽然一个举人名下可免租调的田地有限制,但如此特权,足以让无数读书人激动万分,一个贫穷潦倒的读书人若考中了举人,即便接下来十余年甚至二十余年都考不上进士当不了官,他的境遇也会发生巨大变化。

    若成了进士,那就是正式入仕当官,一个家族不要说出了进士,就是出了举人,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因为要举办乡试,悬瓠城内涌入大量外来人口,除了考生及其亲属,还有各种赶来见识大场面的人。

    各大寺庙、道观都人满为患,无数人焚香祷告,想要为参考的亲友求得好运,能够成为百里挑一之人。

    现在,考生陆续抵达考试院,要经过身份核对以及搜身,确定无误之后才能进入考场,具体情况外人无从得知,只能在外边议论纷纷。

    因为悬瓠这十几年来举办过几次考试选拔,所以大家对于考试的规矩多有耳闻,乡试想来是在历年考试的基础上进行改进,所以该有措施都会有。

    此次乡试,虽然是第一次举行,但流程已经广而告之,许多人都知道。

    科举考试,分三科:明经、史传、明算,考生每科的考试成绩合在一起,是为“总分”,然后按总分定名次。

    也就是说,科举有三科考试,总共要考三场。

    每一场考试,都是连续三日:第一日进考场,考生要待在自己的独立考屋内(号舍),第二日考试,当日考当日交卷,第三日出考场。

    考试期间,考场大门关上,三天考期完结前,考生不得离开,吃、喝、睡都得在号舍内,饮食及卧具,由考场负责。

    前后加起来,考生考完三科要耗时九日。

    这是乡试的规矩,据说会试的规矩更多、更严,寻常百姓无从知晓。

    但不妨碍人们津津乐道,如今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都兴高采烈的和人议论乡试,议论着考生入考场时会如何被搜身。

    考生入考场时,所需笔墨、算筹、算盘等考试用品全由考场提供,防的就是作弊,而考生进考场,得换身衣服,衣物也是考场准备。

    除此之外,士兵要搜身,考生身上不许带各类首饰,发髻必须解开,就是防考生把小抄藏在发髻里。

    然后考生得张口,让人检查口腔,尤其是舌下。

    具体还要搜何处,外人不得而知,但据说还要“摸肛”,防止有人把小抄塞进肛门里带入考场。

    这种说法未经证实,但不妨碍粗胚们浮想联翩,想想一个个风度翩翩的俏郎君,脱光了弯下腰任人“摸肛”,那场面真是让许多人兴奋不已。

    无论如何,万众期待的乡试,让悬瓠城热闹不少,无数人都等着放榜那日的到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立天元一

    从甲、乙、丙、丁四县征调民工修筑河堤,这段河堤的横截面是等腰梯形,已知两端上下底之差,两端高度差,一端上底与高度差,一端高度与堤长之差。

    且已知各县出工人数,每人每日平均取土量、隔山渡水取土距离、负重运输效率和筑堤土方量,以及完工时间等。

    求每人每日可完成的土方量,整段河堤的土方量(河堤体积),以及这段河堤的长度、两端高度、两端上下底宽度,以及各县完成的地段长度等。

    问题总共有四个,前两个问题是相对简单的算术问题,后两个问题要经过推导和“几何”变换,涉及“三次方程”,所以算起来比较麻烦。

    还好,我会。

    邓全松了口气,又审了一遍题之后,闭上眼,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午后的阳光洒在地上,反射回来有些刺眼,还好不会影响心情。

    他已经在考场考了明经、史传两科,如今是明算科,考完之后,乡试就结束了。

    邓全睁开眼,拢了拢算筹,开始摆筹式,这道题对于他来说不算难,但要用算筹来计算这个应用题,摆出的筹式很复杂,稍有不慎就会出错。

    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一根根竹签(算筹),在他的摆布之下,于书案上变换着各种形态,宛若沙场之上,列出堂堂之阵的兵马,将迎面而来的攻势接连化解。

    邓全喜欢算术,喜欢筹算,喜欢摆布算筹时的感觉,所以即便当珠算兴起,大有取代筹算之势,他也绝不会去学珠算。

    珠算太吵,而西阳算术的解题算式,一样能用算筹摆出来,所以我为何要学珠算?

    邓全如是想,手一直不停,即便隔壁号舍传来噼里啪啦的打算盘声,也影响不了他的思绪。

    他是族学之中成绩佼佼者,历经十二年寒窗苦读,于前年秋天考中童生,随后开始备战乡试,各种习题不停的做,又在求学社订期刊,随时关注算术新动向。

    此次在豫州举办的乡试,他是族学唯一的参考者,是全族唯一希望,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拼尽全力。

    邓氏族人虽多,却没什么家学流传,族学的建立,也不到二十年,所以在经义、史传这两方面,基础很弱,即便邓全十分用功,明经、史传的成绩也是一般。

    昨日考完之后,邓全自己估了分数,不觉得会有突破,所以他能够依仗的,就只有算术这个强项。

    得益于求学社教师的指导,邓全对考试技巧掌握得比较好,无论哪一科考试,试卷发下来后,首先要写籍贯和姓名,还有考试号码。

    然后开始做题,不是一题题往下做,而是选择先易后难,将有把握做出来的题先挑着做了,留着难题在后面慢慢啃。

    现在,明算科的考试,邓全已经快要写完试卷,将眼前这道应用题做完,他有把握拿到八十分,尚有七八分的上浮空间,但要突破九十分很难。

    如此一来,想要靠着明算的成绩拉总分有些吃力,所以,还是得看附加题。

    邓全收回思绪,将计算结果记在草稿纸上,随后收起算筹,再验算了一遍,确定结果无误,于是在草稿子上将算式逐一列出,然后誊抄到试卷上。

    明算科的考试,计算题和应用题不能光写一个结果,得把计算过程也就是算式写出来,每个步骤的算式都是得分点,缺一不可。

    若算式错,光有结果对是没用的,等同于随便猜的一个数字。

    时间流逝,邓全好容易将题目解答完毕,仔细检查了三遍,确定无误,将笔放下,闭目养神,等着考官发放附加题。

    附加题,是在各科考试试卷之外,附加发放的一道试卷,试卷内只有一题,满分十分。

    附加题的设置,算是给考生一个额外加分的机会,若在附加题得分,其附加分会加到该科成绩中去,但不会突破满分一百分的限制。

    说白了,就是让某科学得很好的考生,得一个满分的机会。

    朝廷开科举,设三科联考,以三科总分定名次,若总分相同者,以单科最低成绩为次,这是朝廷防止考生过度偏科所做的规定,与此同时,也给偏科的考生以些许弥补,那就是附加题。

    一分之差,就能决定一个考生能不能上榜,十分,对于竞争激烈的考试来说可不得了。

    然而这十分可不好拿。

    科举考试分四级,除去童子试不说,乡试、会试、殿试,难度是逐级增大,乡试的附加题,难度达到会试级别,所以这十分可不好拿。

    拿不到满分不要紧,计算题和应用题,并不是必须做出正确答案才能得分,只要解题步骤中,达到了得分要求,依旧能得几分。

    前日的明经科、史传科,各自有附加题,但邓全都不会做,即便是蒙,好像也蒙不到一分,所以他的希望,全都集中在明算科考试的附加题上。

    不奢求拿满分,多拿一分是一分。

    忽有悦耳铃声轻轻响起,各巡场吏员向考生们宣布当前时间为下午十四点五十分,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两小时十分钟(十七点结束),接下来,开始发放附加题。

    附加题只有一题,却给了两个小时的答题时间,可想而知难度不会低。

    邓全拿到对折的试卷,还未打开,只觉心跳加速,接下来他能不能从附加题里拿到分,就看这题目难度如何。

    在心中向佛祖许了愿后,邓全深吸一口气,将试卷打开,先把籍贯、姓名、考号写好,然后看题。

    随后瞳孔一缩。

    汗珠瞬间就从额头冒出来了。

    这是一道应用题,其计算要求,靠常见的算式来算,极其麻烦,短短两个小时根本就不够。

    但若是用另一个算法却可以。

    那就是天元术。

    天元术,是前年秋天在黄州州学出现的一门算法,据说可以解决不少实际应用问题,按照西阳算术的用语,此术名为“列方程”。

    用天元术进行计算,若用算筹来摆,其算式为“天元式”,天元式十分诡异,如果对此术不熟悉,根本就摆不出来。

    即便知道此术,若不熟练,计算过程中很容易摆错算式,又或者摆对算式,但整个计算过程耗时不少,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够熟练掌握的。

    天元术问世到现在不过一年时间,公开发行的刊物之中,只有求学社和黄州州学联合出版的期刊有刊载,而且还是特刊。

    那期特刊,是天元术的专刊,厚度像砖头,价格是正常期刊的十倍。

    所以,虽然求学社的期刊在各地州学都有订阅,但这期特刊,未必有很多人看过。

    而我,看过那期特刊,但是,看不太懂啊!

    邓全此时脑袋一片空白,他是族里唯一的指望,又因为擅长算术,所以那期特刊,族学还是买了,然而其内容太过高深,即便列有筹算算式和西阳算式图解,从求学社请来的老师,也只是看懂个大概。

    邓全有空的时候,不时翻看特刊琢磨这天元术,如今处于似懂非懂的状态,对于天元式,好像记得,好像又记不全,所以....

    他肯定能从这附加题拿到几分,问题是,最高能拿到几分?

    很可能就差那一分便能上榜了!

    邓全此刻心如鹿撞,汗出如浆,双手颤抖,几乎拿不住算筹,好不容易才想起老师的话:“切记,考试时,得一分是一分,集腋成裘!”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连续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随后拢了拢算筹,仔细回想自己看过的内容。

    行天元术,列天元式,首先要“立天元一为某某”,若以西阳算术而言,便是“设未知数为某某”...

第二百九十五章 殊途同归

    “诸位考生请注意,诸位考生请注意,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小时!”

    “请考生们注意,检查试卷是否已写上名讳、考号、籍贯,请注意检查,不然无缘上榜!”

    考场内,巡场吏员不住吆喝,提醒考生把握时间,记得在试卷上写好名讳,此时日头偏西,已是下午十六点三十分,明算科的考试接近尾声。

    考场一隅,监考的王孝通结束巡场,正在看《考试大纲(题解)》,相关内容是明算科,而其中举例一题,是经典的“鸡兔同笼”:

    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这个题目源自《孙子算经》,可以说每个学习过算术的人,都会学到这一题。

    鸡有一头两脚,兔有一头四脚,此为已知数字,要求解的未知数字,是鸡和兔的数量。

    《考试大纲(题解)》,对“鸡兔同笼”解法给出了不同的算式,让王孝通颇为感慨的内容,是用“方程法”解题。

    方程法,是西阳算术中的算法,用于解题,分为“列方程”和“解方程”两个步骤,还要“设未知数为某某”,这个“某某”有数学符号,是为“埃克斯(x)”、“崴(y)”、“日(z)”等。

    与此同时,西阳算术中,有一系列数字符号及计算符号。

    用方程法来解“鸡兔同笼”的问题,过程很简单,有两个解法。

    其一,列“一元一次方程”:

    设兔有x只,则鸡有(35-x)只,得方程:4x+2(35-x)=94。

    解方程,得x=12,即兔有十二只,鸡有二十三只。

    另一个解法,是列“二元一次方程组”:

    设兔有x只,鸡有y只,于是得方程一:x+y=35;方程二:2x+4y=94。

    解方程组,得x=12,y=23。

    《孙子算经》上给出的解法,是用筹算来解,虽然不是很麻烦,但相比“方程法”,有些逊色。

    “鸡兔同笼”的题型可以进一步演化,问题变得更复杂,涉及到的已知数和未知数会更多,这个时候,用算筹摆算式,就会越来越麻烦。

    而对于西阳算术的“方程法”来说,答题者依旧只需要一支笔,一张纸,再加个算盘。

    其方程法列出的方程,还有解方程的过程,相比筹算,要简洁得多,计算效率也高些。

    若遇到那种极其复杂的计算题,西阳算术的优点,就愈发凸显出来。

    而到了天元术....

    王孝通想到天元术,有些失神。

    天元术的筹算算式名为“天元式”,摆起来很复杂,而用西阳算术的方程法来列方程,就是寥寥几笔的“一元多次方程”。

    此次豫州乡试,明算科的附加题,难度是会试一级,需要用天元术计算一道应用题,解题方式有两种,一为筹算,一为“列方程、解方程”。

    两种解法,只要步骤对,都能得分,若算得正确结果,便能得满分十分。

    所以,参加考试的考生,无论学的是筹算还是西阳算术,只要熟悉天元术(一元多次方程),那就能解这道题。

    此即殊途同归。

    问题在于,用筹算来摆天元式,耗时不说,中途极易出错,如果不熟悉天元术和天元式,想在两个小时内圆满解题,难度很大。

    而用西阳算术来列方程、解方程,只要考生熟悉一元多次方程(天元术),两个小时时间,足够验算复查。

    这就涉及到计算效率,很明显,明算科考试时,考生用西阳算术来解题,能省许多宝贵时间,若用筹算,考生必须极其娴熟才行。

    考试,限定时间答题,在这前提下,计算那些复杂的计算题、应用题,筹算因为摆算式耗时较长、计算过程中不易验算,所以形势十分不利。

    可以说,为了在今后的科举考试中取得好成绩,考生之中学习西阳算术的比例会越来越高。

    对此,王孝通觉得有些不公平。

    日常计算,用不着那么复杂的计算算式,所以筹算足以满足计算需求,哪怕是大新土木工程,无论是估算土方量、工程量,没道理限定在短短几十分钟内完成,所以筹算一样能胜任。

    但现在,竞争激烈的科举考试,考生想要稳稳地在明算科考出好成绩,就会趋向于选择西阳算术,用那些奇怪的数字符号、计算符号来列方程、解方程,而不是用筹算来解题。

    长此以往,筹算怎么办?

    每念及此,王孝通就有些惆怅,他自幼读书,尤喜算术,对于筹算可以说是有特殊感情。

    他喜欢用算筹摆算式的感觉,喜欢看复杂的算式,他觉得这些复杂的算式是一个个美丽的图案,宛若八卦图般让人浮想联翩。

    而那西阳算术,用奇怪的符号代表数字、加减乘除,又用拨动起来劈啪作响的算盘作为计算工具,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

    虽然王孝通也掌握了西阳算术,但内心更亲近筹算,不过西阳算术的发展势头强劲,他即便有所不甘,也只能面对现实。

    高效的计算方式,可以让计算者节省大量精力和时间,来推演更复杂的算式,这一点,王孝通和其他人都意识到了。

    各类蒸汽机、火轮船、新式工场的出现,导致各种计算要求越来越复杂,计算量越来越夸张,巨大的需求快速推动算术的发展。

    所以,这十几年来,各种新算法、算式层出不穷。

    王孝通觉得,筹算也好,西阳算术也罢,都是计算方法,目的都是为了解决问题,可谓殊途同归,到底孰优孰劣,已经不重要了。

    前年秋天,在黄州州学诞生的天元术,同时出现两个版本,那就是筹算的天元式,还有西阳算术的“一元多次方程”,王孝通不得不承认,就计算效率而言,“一元多次方程”要更胜一筹。

    那么,此次乡试,有多少考生熟悉天元术?又有多少考生能够解题?

    王孝通认为够呛,天元术出现不过一年多,就公开发行的刊物而言,只有求学社的期刊(特刊)详细刊载了相关内容,即便有人看到了,光靠看,最多看懂个大概。

    想要实际应用,譬如解应用题,只要题目复杂一点,解题难度就很大。

    考生想要拿满分,基本是不可能的,而附加题如此设置,可不是送分题。

    只有那些钻研算术的学子,才会注意到天元术,而此次考试的附加题,也是提前向考生们传递一个信息:

    会试,天元术试题出现的概率很大,若过乡试,还有数月时间,不会的赶紧找习题练。

    座钟指针指到十六点五十分,王孝通放下书,起身整了整官服,和其他监考官一道列队,来到各考棚前。

    十七点整,考场内响起刺耳的锣声,随后无数呼喊声响起:“时间到,立刻停笔,交卷!”

第二百九十六章 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呦呦...呦呦...呜呜呜...”

    满面红光的邓成,在房间里一边与友人饮酒,一边哼着《鹿鸣》,哼着哼着就哭起来,又哭又笑。

    今日登门道贺的友人,是行商陈起,见着老友失态,颇为理解,不时出言相劝。

    前日,豫州总管府乡试放榜,榜上有名者便是中试之人,而邓成之子邓全,名列榜末,虽然是最后一名,却是榜上哟有名的举人了。

    当时,考试院前人山人海,邓全和其他考生一道,排队入场到榜前看名次,而邓成则在外候着,虽然面上镇静,但心中同样忐忑不安。

    待得几名同乡考生搀着双腿发软的邓全挤出人群、向他道贺时,邓成激动地差点昏倒,父子俩抱头痛哭,都不知是怎么回到下榻处的。

    没多久,一列队伍敲锣打鼓过来,在他们暂住的院子前停下,当头一名吏员,拿着红纸封的喜帖登门报喜,左右街坊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场面十分热闹。

    当日,邓全订了一席丰盛的酒菜,和儿子喝得酩酊大醉。

    放榜次日,也就是昨日,豫州总管于豫州州学设“鹿鸣宴”,宴请乡试主考、同考(同考官,协助主考官阅卷的官员)、执事及上榜考生,又有监考御史在座。

    所谓“鹿鸣宴”,是因为在宴中要唱《诗经》中《鹿鸣》篇,故有此称。

    鹿鸣宴的盛况如何,邓成没资格参加,自然无从知晓,但《鹿鸣》的内容,他是知道的。

    鹿鸣宴,儿子去了,风风光光的去了,能和诸位大官同席,这下可是今非昔比。

    乡试中试,成为举人,见刺史可不拜,若遇诉讼,不得随意逮捕,须得报经礼部许可,而举人可以终身免劳役,免租调二十年。

    如此特权,让邓全脱离白身,寻常小吏见了都要客客气气,日后有那个小吏想敲诈勒索,就得三思而后行。

    但这是其次,乡试中选,接下来就是会试,新科举人要在今年秋天入京,参加尚书省礼部主办的会试,若会试榜上有名,就要参加殿试。

    且不说会试能否中试,仅是能入京赶考,其经历光是想就让人激动不已,年过半百的邓成,见着儿子如此争气,真的是老泪纵横。

    他是小小的县主簿,流外官,连品级都没有,也没什么指望入流。

    而邓氏虽然族人众多,却没出过一个流内官(有品级的官)。

    如今,邓全作为宗族唯一一个有希望当流内官的人,可以说是对得起这十余年的寒窗苦读,也不枉费邓成拼命供儿子读书所花费的一番心血。

    此次乡试,邓成特地请了假,陪儿子到悬瓠参加考试,因无亲友在悬瓠,他本想租个民宅,以便连同仆人一起住宿。

    结果因为租房的行情看涨,悬瓠城内大小房东坐地起价,即便只是短租,要价都翻了十余倍,还得交三倍押金。

    邓成虽然小有余财,却撑不住过高开销,只能带着儿子及仆人投宿城中客栈。

    经商路过悬瓠的陈起,也不是豫州人,得知邓成父子一行挤在小客栈里,便找了自己在悬瓠的熟人,临时腾了个安静的院子,让邓成一行住下,也好让邓全安心备考。

    这一考,考出个举人,陈起同样高兴不已。

    他和邓成有交情,将来邓全发达了,自己也能沾光,所以愿尽绵薄之力,今日登门道贺,还特地带来了礼物。

    两名仆人,抬进来一个沉甸甸的箱子。

    邓成打开一看,却见是一本本书籍,拿起一本,发现是求学社的期刊《百花齐放》,不由得疑惑:“这是?”

    “你这两日怕是光顾着笑了,可不知城中学术刊物都销售一空。”陈起拿起一本书,翻了翻,感叹起来:

    “据说这三科联考,各科各有一道附加题,其考点不一定在《考试大纲》内,那明算科的附加题,考的就是求学社期刊里的内容。”

    邓成听了之后点点头,他听儿子说过,说明算科的附加题,考的内容在求学社的特刊里提过。

    陈起继续说:“所以,如今悬瓠城里所有的学术刊物,都被抢购一空,我也是得人提醒,才赶紧去买,好歹赶上了。”

    “乡试完了还有会试,备考可不能懈怠,谁知道会考有无附加题,万一附加题的内容,是哪家学社刊物刊载过的,考生事前没看,又如何答得出来?”

    邓成听得陈起这么一说才回过神,赶紧道谢。

    这两日,他脑子一片空白,就知道傻笑,浑然忘了备考会试之事。

    科举考试,考试内容都在《考试大纲》中有要求,但附加题却可能是例外,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最好把这几年发行过的学术刊物都看看。

    会试考不过,三年后又得再考,而会试之后还有殿试,那难度会更高。

    邓成好歹有些见识,他知道儿子如果今年未能殿试中选,到了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参加会试的举人会更多,竞争也会越来越激烈。

    所以,现在还不能松懈。

    这一箱书,耗费不菲,可称一份大礼,邓成再怎么谢都不为过,但陈起却不要什么回礼,直接开门见山:“若日后阿全金榜题名,可莫要忘了我这世叔呀!”

    邓成笑着点点头:“此是自然,此是自然!”

    话说得直白些,对大家都好,邓成能被县令征辟为主簿,自然不是什么迂腐之人,既然对方示好,场面话总是要说得好听些。

    陈起是商人,有财力,门路也多,邓成为了儿子的日后发展,自然也要多结交些像陈起这样的人。

    两人说着说着,陈起忽然问道:“我这段日子,听到风声,说朝廷可能觉着州、郡、县三级设置太繁杂,要改成州、县或郡、县?”

    邓成答道:“这消息到处在传,我也有所耳闻,就不知是真是假。”

    “老邓,若如此,恐怕你那举主升迁之后,县主簿一职....”

    “唉,县主簿乃流外,没了就没了,反正以典吏之身想要入流,可是难得很啊...”

    邓成叹了口气,像他这种流外官,说好听是官,实际是典吏(胥吏),向来处于官场最底层,除非有什么奇遇,不然一辈子也就这样.

    不过现在不同,他儿子成了举人,有了好前程,即便将来朝廷改制,自己丢了职务,都无所谓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弊病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嗯,背得好,一字不差,满分!”

    “真的吗!”

    “真,和珍珠一样真!”

    宇文温合上书,示意女儿宇文桂英走近,然后拿出一个木匣,交到女儿手中:“呐,这是满分的奖品。”

    宇文桂英行礼后接过木匣,将其打开,发现是一支漂亮的步摇,上缀红宝石及粉色珍珠。

    她喜欢得不得了,行礼谢道:“谢谢阿耶!”

    “嗯,这是小英该得的。”

    宇文温笑眯眯的看着女儿,想要拍拍女儿肩膀以示鼓励,不过还是没动手。

    宇文桂英快十二岁,接近这个时代女子婚姻年龄的下限,也就是说接近成年,所以作为父亲,宇文温和女儿相处时要有分寸,父女亲情,要“止乎礼”。

    不是他想太多,是为了做好表率,要让儿女们知道什么是“礼”,尤其是女孩,身为公主,万一像李唐的公主那么“豪放”,那他这做阿耶的脸可就丢尽了。

    宇文温让女儿们读书写字学算术,不是为了培养才女,因为才女必然多愁善感活不长,他是为了让女儿们有见识,知书达理,嫁人后懂得孝敬舅姑(公婆),不能仗着公主身份作威作福,甚至于养面首。

    宇文桂英是张丽华为宇文温生的女儿,样貌随母亲,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有沉鱼落雁之貌,说话声音软软的,很好听,宇文温看着女儿,忽然心生唏嘘:

    哎哟,不知谁家臭小子会把我女儿娶走唉....

    张丽华在一旁,见着功课考校完毕,示意女儿告退,然后命宫女将今日报纸还有各类文件拿上来,以便宇文温翻阅。

    宇文温没看,呆呆坐着,良久,长叹一声:“唉,小英要给哪家的郎君做新娘呢?”

    张丽华闻言一愣,随后笑道:“二郎不是说过,得过一年再作考虑么?”

    “唉,就怕异国番邦哪日遣使求亲,这不是怕夜长梦多么?”

    张丽华坐在一旁,为宇文温斟茶:“二郎若不许,谁敢贸然遣使求亲?”

    “嗯,说的也是。”

    宇文温揉了揉太阳穴,开始看报纸,报纸内新闻标题一如既往的“震惊”:

    “会试中选的豫州学子,竟然在返乡半路遇到这种事!”

    “冀州乡试三五事,这件事不得不知!”

    “震惊,荆州考试场地下,竟然发现了这个东西!”

    “归乡考生,于客栈外发现不明包裹,打开一看,毫不犹豫报官!”

    各种引人注目的标题,让宇文温一眼扫过去只觉心惊肉跳,要不是他知道报社“震惊部”的编辑是什么德行,还真就着了道。

    明德年科举的第一次乡试,不久前圆满结束,没有闹出什么“科举弊案”,也没有发生大规模**,这让宇文温松了口气。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不需要他操心,而此次乡试,各总管府的考试结果已经汇总上报,宇文温最关心的一个数字,也已统计出来。

    此次乡试,新科举人之中,出身名门望族(士族)的考生,占比为百分五十五左右。

    也就是说,榜上有名的总人数上,士族子弟占简单优势。

    考虑到参考总人数之中,士族子弟人数明显居于劣势,这个数字,更加彰显了士族子弟在学问上的优势。

    再进一步推演,会试中选的人当中,士族子弟所占比例可能还会扩大,到了殿试,搞不好明德年科举第一个状元,是士族子弟。

    对此,宇文温不觉得意外,他费尽心机准备了十几年,举办的第一次科举,按说要有个寒族出身的状元,如此才是个好彩头。

    但宇文温愿意面对现实,知道士族多年来积累的知识差距,不是寒族靠着十来年的突击学习就能消除的。

    单靠科举来瓦解世家门阀政治,那是痴心妄想。

    后世许多人一提起科举,就认为是科举断了世家门阀的根,其实这是误会,因为仅就考试而言,世家子弟(士族子弟)根本就不怕。

    在这个时代,关于儒家典籍的学问和知识,总体来说是被士族垄断的,其中尤以一流士族(世家、门阀)为甚,五姓七望的子弟,有渊源家学,考明经科和史传科,考出好成绩的把握很大。

    所以,即便宇文温花了将近二十年,弄出了《考试大纲》、《教学大纲》,推行“应试教育”,以削弱士族的知识优势,缩短寒族子弟和士族子弟的实力差距。

    但这种差距,不是靠十来年的学习就能真正缩短的。

    对此,宇文温有心理准备,他没指望第一次科举考试,就出现寒族考生力压士族考生的局面。

    他不打算暗中运作,让明德年第一次殿试的状元是寒族子弟,一切就看考生们自己拼搏出什么结果。

    朝廷办的科举,既然强调公平、公正,那就不会有歧视性的规定,不会特意压制某些群体的考生,既然是考试选拔,那考生就必须凭真才实学较个高下。

    明经、史传、明算这三科的相关教材、书籍和习题集都是公开发售,谁都可以购买、学习,对于士族、寒族都是如此。

    想要挖世家门阀政治的根,光靠科举当然不行,但有了个公平、公正的考试选拔制度,受益最多的,实际上是寒族学子。

    比起让人(寒族)绝望的九品中正制,科举要公平得多,只要科举能够顺利推行,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寒族学子投入这个“战场”。

    公平的入仕途径,让士族和寒族子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想当官,就要好好读书,考个好成绩,争取榜上有名。

    自古国人不患贫、患不均,朝廷定下一个公平的选拔制度,再当不上官,不能怪自己投错胎,只能怪自己读书读不过别人。

    这就是宇文温举办科举的目的,要让中小地主们(寒族)看到希望,开通一个稳定且相对通畅的上升渠道,让大家倾向于按照规则在体制内升官发财,而不是想着当土皇帝,等时局不稳就造反。

    他要尽可能吸引更多的寒族人才进入体制内,从政治上对抗世家门阀,所以只能靠科举。

    为了体现公平,宇文温吸取了“历史教训”,唐代科举,学子要参加考试,其参考资格需要官员推荐,而且试卷不糊名,这些影响公平性的做法,不会出现在这个时代的科举上。

    当然,他知道科举制度并不是没有弊病,“历史”上科举一个严重的弊病,那就是为了优待读书人,考取功名的学子(譬如举人),享有免税、免役的特权。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有大规模投献的现象发生,许多人带着田产投到举人名下,由此产生的土地兼并、税收流失问题,随着时间流逝会越来越严重。

    问题出在哪里?

    不是免租,而是免役(徭役)。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缴田租和各种税最多只算是被扒皮,服徭役的话一不留神可是要死人的。

    不怀好意的贪官污吏,借着服徭役为手段,可以将一个富足之家活生生弄垮。

    所以,既要优待考取功名的人,又要防止大量投献造成土地兼并、税收流失的情况发生,宇文温觉得必须对症下药,那就是免劳役仅限于举人本身。

    免租庸的田亩数有限制,还有期限,让投献的好处不那么明显。

    既然没太多好处,那么投献的情况就不会大量发生。

    制度设计是这样,效果如何有待观察,对于国家来说,毫无疑问科举制比九品中正制要先进,靠考试当官,总比靠投胎当官要好得多、公平得多。

    凡事有利有弊,科举制也有弊病,科举自隋唐诞生的,到了明清,其弊病越来越明显,譬如:

    靠考试当官明显比靠立军功当官安全,长此以往,容易导致整个国家重文轻武,良家子选择读书参加科举做官,投笔从戎的现象渐渐绝迹。

    最后演变成文贵武贱,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士兵沦为“赤佬”。

    科举会让读书这一行为变味,变成为当官而读书,又因为考试内容偏重文科、内容逐渐僵化,长此以往,会影响自然科学的发展,禁锢读书人的思想。

    开科取士,定期考试,慢慢就会因为取士过多导致“供大于求”,累积下来就会出现大量冗官,加重财政负担。

    这些弊病,不能怪科举本身,只能怪科举主办者(统治者)操作不当,如果不想办法在制度初创前就打好“补丁”,尽可能消除隐患,日后,科举就只会走上老路。

    虽然这个过程可能要数百年,但宇文温觉得既然自己选择了做事,那就得把事做好,否则还不如不做。

    如果本着“只管生前逍遥快活,哪管死后洪水滔天”的心态当皇帝,他何苦这么劳心劳力的折腾,三年一考,还不如三年一选美。

    选得后宫佳丽上百人,每天只管坐着羊车在后宫随机“播种”,可劲的生儿子,玩尽天下美人,岂不快哉?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世间安得两全法

    夜,华灯初上,明亮的煤气灯旁,宇文温翻看着奏章,时不时提笔写着什么,一旁,充做秘书的陈整理文档,将一份份奏章排好,并做好登记。

    另一边,张丽华也在挑灯夜读,她看的是账簿,事关矿业,每月都要整理,以便及时向皇后汇报。

    后妃当中,目前就只有“新人”陈任务较轻,只需作为秘书为宇文温打下手,其她几人全都有“任用”,分管一部分产业(管账、对账),亦或是管理禁中内务,谁都不例外。

    除此之外,大家平日还要“轮值”,陪着小皇子、小公主们游玩、做功课、锻炼,戏称“三陪”。

    然后,后妃们每到月初、月中、月末都要开小会,名为“通风会”,向皇后汇报各项事务,聆听皇后的指示,除此之外,每季度还得开季会,反正不得闲。

    就连孕妇也不例外!

    张丽华抬头看了一眼陈,去年秋天跻身妃嫔之列的陈,得宇文温无比宠爱,此时有孕在身,腹部已微微隆起。

    却因为“月份不大”所以不得休养,照样给宇文温做秘书,还要帮陈管事。

    陈如今分管部分禁中内务,还得监厨,同样忙得很,后妃们按着“做五休二”的节奏“上班”,感觉不像是妃嫔,而是给东主做事的掌柜。

    因为是“上班”,所以每月还有“工钱”。

    张丽华是“过来人”,作为当年的陈国贵妃,对于宫廷事务颇为熟悉,本来皇宫产业及财物管理都是由少府来负责,结果宇文温倒好,把产业都交给皇后和妃嫔来管理(管账)。

    之所以会有如此奇怪的现象,张丽华知道是因为当年潜邸时就是如此,各产业刚开始创立,便由潜邸女眷来分管(管账),故而延续至今。

    想着想着,张丽华想到了自己,她一直未能给宇文温生下皇子,所以随着岁月流逝,失宠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后宫诸妃,她最年长,虽然这些年保养得当,又坚持健身,无论是形体还是容貌,依旧维持着较高水准,但要和其她妃嫔比,依旧力不从心。

    更别说年轻貌美的“新人”陈,张丽华觉得其容颜大概得同龄时的自己才能“一较高下”。

    所幸,宇文温把一项重要的产业交给她管理(管账),往后的日子,就不会那么毫无指望了。

    煤炭,黑乎乎的玩意,不值什么钱,但大量出煤的煤矿就像一眼喷钱的泉眼,每月都给东主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只是数年时间,隶属皇宫名下的商社,通过直接开矿或入股各煤矿,去年的收入,已经比第一年翻了五倍。

    随着各地煤炭开采规模的爆发性增长,未来这项产业的收入还会暴涨,不止皇家,其他办有矿业的官宦人家亦是如此,张丽华手握如此重要的产业,心中的不安,已经渐渐消散。

    她没能为宇文温生下皇子,却一样对宇文温有用,如今分管矿业,表现一直不错,每次开会,皇后那边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所以,她既然是个有用之人,就不是多余的人,即便将来色衰,也不会被宇文温遗忘在哪个角落,生病了也没人嘘寒问暖。

    想着想着,张丽华要做“优秀掌柜”的心思更强烈了。

    张丽华所想,宇文温当然不知道,此时,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奏章上,随着科举考试的第一炮(乡试)顺利打响,那么一些有识之士预言之中的“冗官时代”,其帷幕也缓缓拉开。

    科举选拔人才,需要定期举办考试,故而随着时间流逝,官多缺少的问题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多的“萝卜”出现,但“坑”却不够了,于是白拿俸禄不干事的冗官就多了。

    这个情况,大概要数十年后才会变得严重,但宇文温不会坐视不理。

    要解决这个问题,可以限制每次殿试中选的进士人数,做到有多少空缺,就有多少进士。

    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不行,因为官职缺额肯定不会多,但想当官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若是每次科举中选的进士人数过少,会导致考试难度过大,这样一来,不利于朝廷收买人心。

    人心的“人”,当然指的是寒族(中小地主),这是朝廷的统治基础阶级,不收买是不行的。

    即便会造成冗官,也得尽可能让跟多的人进入体制内,所以进士的人数限制不能太严。

    然而收买人心得花钱,钱花多了,财政撑不住,到时候想“裁员”或者停科举,根本不可能。

    所以,如何在收买人心、冗官情况严重导致财政破产之间寻求一个平衡,是宇文温必须考虑的事情。

    因为即便没有科举,如今的周国,官多缺少的问题就已经有了。

    自大象二年以来,历经十余年动荡和战乱,周国终于统一中原,却因为这十几年间的动荡和战乱,造就大量的勋臣旧人,空有散秩,却没有合适的职事官官位安排。

    平定杨逆、尉迟逆,一征陈国(尉迟主政)、二征陈国(宇文明主政),都产生了大量的有功之臣,得封爵,有散秩。

    不仅如此,梁国撤藩、陈国灭亡,大量故梁和故陈的官员入周国为官,加上宇文温登基后,平南中、复辽东、击突厥,同样涌现出大量有功之臣和将士。

    这些人同样有爵位、散秩,却因为空缺不足,许多人还在等着任用。

    如此一来,周国官场官多缺少的情况开始凸显,许多官员空有散秩却无实际任用,成了散官。

    即便宇文温之前设市舶司、诸道织造司、诸转运司等新官署,以及在南中、辽东设州郡,吸纳了许多官员“就业”,但这些“就业岗位”,依旧满足不了庞大的“就业需求”。

    如今朝廷又开科举,大量“新人”冲进官场“抢工作”,可想而知等着任用的“老人”们会是如何的怨声载道。

    本来,官员的俸禄是和职务(职事官位)挂钩的,没有任用当然就没有俸禄,散官们只能靠封爵食邑(虚封)的收入,但为了稳定人心,朝廷还是给这些散官适当发放禄米。

    人家不缺这点禄米,就是要荣誉、要安慰、要说法,不给?

    行,万一某日有老杞王故旧闹出哭太庙的事情来,那场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说白了就是花钱“维稳”,然而花钱养闲人这种事情,让宇文温心疼得不行,冗官的问题虽然现在还不是很严重,但他若不解决,到了儿子、孙子就更加没办法解决。

    所以要未雨绸缪,即便无法根治,也得想办法缓解。

    办法当然要政事堂诸公来想,大家吵了数年,如今总算是吵出个方案,然后根据这个方案,各自拟定草案,上呈御览。

    宇文温此时看的奏章,其上就是相关内容,然而他看着看着,觉得哪里不对劲。

    随后想起一首诗。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不负文武不负卿

    次日,宇文温在宫中接见中书令王,王见着天子有倦容,不由得关心起来:“陛下,还请保重身体,莫要操劳太过。”

    “嗯,朕知道分寸...”

    宇文温含糊的答道,他可不操劳,昨晚看了奏章之后虽然心中有疑惑,百思不得其解,却按时睡觉。

    因为张丽华的表现不错,**苦短,所以差点睡过头。

    仅此而已。

    至于心中的疑问,现在就等王来解答。

    宇文温捋了捋思路,开口问道:“关于这冗官,朕有一事不明,还请王卿剖析一二。”

    “陛下请讲。”

    “嗯,朕前几日看《魏书》,看到张彝父子死事,不知王卿有何看法?”

    天子今日要问的问题,王早已预料到了,他知道天子看了自己的奏章,必然会有此问,所以胸有成竹的答道:“张彝父子,是为国而死,然则大厦将倾,一切,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张彝,北魏大臣,出身清河张氏,为清流名士,其子张仲,于神龟二年上书,请求朝廷修改选官标准,排抑武人,不许武人任清望之官。

    意思就是你们这帮武人莽夫当鹰犬就得了,不要整天嚷嚷着要在京城做高官。

    消息传出,莽夫们沸反盈天,羽林将士马上哗变,冲击官署,要找张彝父子“讲道理”。

    见着张彝父子不在官署,乱兵们便聚集在一起,抄起各种器具,浩浩荡荡冲向张府。

    张彝被破门而入的乱兵打成重伤,没撑过几日便断了气,房屋被点燃,其长子张始均被乱兵投入火场,活活烧死。

    洛阳作为京城,居然发生如此暴行,本该护卫皇宫的羽林军叛乱,公然冲击官署,虐杀朝廷大臣,按说应该严加惩处首犯及从犯。

    然而最后的结果是朝廷杀了几个所谓的“元凶”,然后大事化小,“下不为例”。

    张彝父子之死,源自元魏武人集团和士人集团的严重矛盾,朝廷的官位有限,但等着当官的人太多,也就是员多阙少。

    文武集团为了争夺好的官位,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眼见着情况不妙,吏部尚书崔亮出来救火,对于如何公平选官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那就是停年格。

    停年格,为了保证大家有官做,于是不问才能,授官一律依年资分先后。

    凡有空缺职位,不问贤愚,选年资老的人优先叙用,这就是所谓停年格。

    以后世的说法,就是论资排辈用人。

    崔亮的停年格,遭到许多人的反对,就连他的外甥也出言相劝,说这种做法太糊涂,简直是选官制度的大倒退,后来也有很多有识之士说,这个制度实行后,朝廷(魏国)就再选拔不出人才了。

    毫无疑问,停年格(论资排辈)是很僵化的选官制度,但王认为,这是无奈之举,因为当时魏国的冗官情况严重,文武之间斗得眼睛都红了,崔亮推出的这个办法,纯属救急。

    问题在于,京城贵族和士族集团要减少官位竞争者,想来个釜底抽薪,直接切断武人的上升通道,那些好官职,全都没有武人的份,于是怒火中烧的武人们,开始蠢蠢欲动。

    朝廷无力化解这个矛盾,因为员多阙少,所以只能靠崔亮提出的“停年格”来和稀泥,以求“不负文武”,结果这稀泥和了十来年还是没和下去。

    矛盾最后终于爆发,那就是六镇之乱。

    这段历史,宇文温前不久看《魏书》,大概有所了解,所以当他看到奏章里,王给出的解决方案时,觉得莫非自己的江山要完,所以要用一个跟“停年格”很像的办法来解决冗官问题?

    “陛下,微臣等所议‘循资格’事宜,虽然弊病也有,但有相应措施预防,所以利大于弊....”

    王先说了崔亮停年格的历史,然后向宇文温解释,解释政事堂诸公争论多年才定下的“循年格”是什么意思。

    循资格,和停年格一样,作为选官制度,以年资为擢用官吏的条件,说白了就是论资排辈,大家靠着资历排先后来接受任用。

    这种制度,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弊病很大。

    庸碌之辈,混日子熬资历就能有官做,那些能力突出的官员,因为年资低,所以即便做出再多政绩,也得老老实实排队熬,极度不公平。

    乍一看上去,循资格和停年格一样,但实际上有不同。

    要说不同在哪里,却得从目前的选官制度说起,王拿出资料,宇文温见着这些资料厚得像一块块砖头,眼皮跳了跳,说道:“待朕仔细看过,再议。”

    “是,微臣遵旨。”

    。。。。。。

    宇文温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的资料,看看外面漆黑夜色,又看看座钟。

    现在是晚上二十三点整,早该睡觉了。

    然而,看着这些资料,宇文温却又不服气。

    王给他准备的资料,事关当朝选官制度,还有各种利弊分析,洋洋洒洒十余万字,宇文温看了数日,只觉得越看越糊涂。

    说白了,宇文温对于选官制度不在行,所以虽然对于王剖析的“弊病”很认同,却拿不准对方说的“利”是否真的没错。

    作为皇帝,没必要什么都懂,但宇文温在这件事上要面子,不想承认自己是外行,梗着脖子不求人解惑,自己闷头啃资料,慢慢“悟”。

    按着王给他的资料,以及最后给出的一些结论,无一不在证明,证明“循资格”和“停年格”不一样,利大于弊,趁着如今员大于阙(冗官)的情况不严重,赶紧把制度立起来。

    待得科举走上正轨,开边战事越来越多,大量立功授勋的将士,还有新科进士,就能按着“循资格”的规定,进入排队状态。

    无论文武,都按新规则将资历、功勋、政绩、表现折算为年资,然后按着年资排序,安安心心等任用。

    新人是这样,那些任满的职事官,等候吏部安排升迁、转任时也是如此。

    每个任满期限的官员(譬如刺史是三年一任),新规则会根据其任官的尊卑(譬如上、中、下州刺史),风险(在中原或烟瘴之地当官,风险当然不同),还有年度考核的成绩、表现,折为年资的一部分(可以看做加权分值)。

    然后按年资排序,等新的任用。

    换句话说,就是届时大家按年资排排坐、分果果,次序井然,朝野内外一片和谐,局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面对如此复杂的设计,宇文温第一次变成了迷途的羔羊,见着有人在前方指引道路,却迟疑不前,害怕那是陷阱。

    循资格,就是论资排辈,这在后世被批做僵化、低效、不公平的制度,让宇文温本能的觉得不好。

    想想也知道,譬如一个商社,业务员的收入,不是看其拉了多少业务来算提成,而是看资历有多老,这种商社能拉得到业务才怪。

    商社扩大到国家,道理也是一样的,如果熬资历就能步步高升,谁还会去拼政绩,谁还会去极力表现自己?

    但宇文温觉得王没道理忽悠他,因为对方一没动机,二来承担不起他发飙的后果。

    政事堂诸公,已对“循资格”达成共识,在各自的奏章里,均表示这一制度当然有弊病,但只要配上一项内容,就是利大于弊,可行性很高。

    所谓的“内容”,就是“差遣使职”这一制度。

    尚未固定成型的职务称为差遣,已经固定成型的职务称之为使职,譬如观察使,市舶使等,当前的周国官制,已有差遣、使职制的雏形。

    差遣、使职,就是权宜之计,为了完成一项临时的任务,皇帝或宰执要临时抽调官员,使其赴某地行使某种职能。

    譬如河南举办科举的乡试,中枢需要有官员去现场‘观察“,于是宇文温临时任命杨济为学政观察使去悬瓠“观察”,乡试结束,这使命就结束了。

    但下一次科举考试(乡试),又得有人去“观察”,所以学政观察使一职就可以固定下来。

    差遣、使职,其人选的选定,不在循资格之列,也就是说,一个新科进士,只要得皇帝或宰执青睐,也可以获任用,作为某某使去办事,这就有“破资格”的用意在内。

    政务是这样,军务也是如此,若某处发生暴乱,总管府压不住,那么朝廷可以任命“招讨使”,破格让一名成绩优秀的军校毕业生带兵平乱。

    循资格是论资排辈,差遣、使职是破格任用,若那位被破格任用的官员,较好完成了差遣、使职,那么他的表现,会折入年资,靠着额外的“加分”,实现“排位提升”。

    如此一来,循资格实行后,极易导致官员混日子熬年资等做官的弊病有所减轻,那些有抱负、有能力的官员,无论文武,可以争取获得差遣、使职,展示自己的才干。

    出色完成使命,以此获得“加分”,快速提升年资,而不是靠着耗日子来熬。

    所以,政事堂诸公能够对循资格达成共识,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前提是同步制度化的差遣、使职,不然仅仅是简单的排资论辈,早就被大家批得体无完肤。

    政事堂诸公争了多年的问题,如今好歹达成共识,拿出一个方案初稿来,宇文温觉得自己人品那么好,没道理一帮中老年人合起伙来骗他。

    但他心里没底,疑虑来自于对选官制度的不熟悉,毕竟作为皇帝,没必要什么都懂。

    那么,这改进过的“停年格”(循资格),到底实行效果如何呢?

    世间真就有“不负文武不负卿”的两全法?

第三百章 一目了然

    上午,书房墙壁上挂着一张树状图,宇文温站在图前,看着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他琢磨了几日,改换思路,将选官制度“切换”,切换为现代公司内部的人事制度,于是种种关系一目了然。

    大周集团公司,最高领导是董事长(皇帝),最高管理层为董事会(政事堂),董事会成员有董事(政事堂诸公),包括总经理(尚书令)。

    接下来,就是各部门(六部、九寺、六院、五监、御史台等),各部门有经理(尚书、寺卿等),部门下有各科室(六部二十四司等),科室有主任(二十四司侍郎、员外郎等)。

    又有各级文员、业务员(三省、六部、九寺、六院、五监、御史台的吏员)。

    此外,还有保安团队(军队),其中有保安主管(诸卫大将军)、各保安队长(中级将领)、小队长(基层将领)、保安(士兵)。

    集团总部在长安,其下有三十多个分公司在全国各地(总管府),分公司有经理(总管)、各办事处主管和科室主任(刺史、郡守)、普通职员(州郡吏员)。

    还有临时工或实习生(基层胥吏)。

    目前,集团的人员聘用、选拔制度如下:

    人员聘用有两个途径,一是靠推荐(举荐),推荐者为总部及各分公司科室以上领导(刺史、郡守以上),谢绝身份可疑(未受举荐的平民)投简历。

    二是靠内聘(荫萌、世袭),也就是公司股东(有爵位者)的儿子可以直接入职公司。

    无论是什么人入职(入官场),入职后从事什么工作岗位(官职),都是集团的员工(官吏),自然会涉及到职位升迁(官职变动),有一套相对应的选拔制度(选官制度)。

    因为形势发展迅速,集团内员多阙少的情况凸显(没有职事官官职的冗官变多),所以需要进行制度改革。

    改革的第一刀切在人员聘用制度上,内聘依旧有,但外聘的方式不再是推荐(举荐),而是公开招聘(科举)。

    公开招聘会定期举行,每三年一次,所以会有稳定数量的新人入职(进入官场),但因为员多阙少(职位紧张),需要制定新的选拔制度(选官制度)。

    以便在稳定人心(官心)的前提下,让普通职员们(散官)见着晋升有望而努力工作(在体制内向上爬),不会选择混日子(纯粹熬资历)或者跳槽(造反)。

    这个选拔制度,主体是论资排辈(循资格),以资历(年资)来决定升职(升官)的顺序。

    资历包括入职(当官)时间长短、考勤结果和工作表现(吏部年考结果)、业绩(政绩)、在穷乡僻壤甚至战乱地区出差(在艰苦之地当官)等。

    论资排辈挫伤人的积极性,所以有上进心的职员(有能力的官员)看过内容之后心都凉了(靠才能晋升无望),很大概率混日子(不做事、熬资历),所以公司补充了一个制度。

    那就是项目组制度(差遣、使职),以便让任何履历(不论年资)员工都有展示能力的机会,其在项目组内的表现(政绩),同样可以加入资历(年资)中。

    但即便如此,职位(职事官官职)总是不够,所以需要用待遇(官位)来激励职员好好表现。

    集团公司的所有职员,除董事长(皇帝)外都有工资(各种收入)、福利(赏赐、各种官员特权)等合法收入,如今随着选拔制度的改革,待遇(官位)也要跟着改。

    往好的方向改。

    每个职员的待遇(官位),都由四部分(职事官、散官、勋官、爵位)组成,每部分都有对应好处。

    首先是岗位工资(俸禄),必须有职位(职事官官职)的人才有,其他普通职员没有(职事官才有俸禄)。

    职位越高,岗位工资(俸禄)就越高。

    其次,是特别待遇(散官的待遇),譬如公司提供的专车级别(官车级别)、独立办公室(免租调、劳役等特权)、开会座次(朝会位置)、服装(官服服色)等,以彰显这个员工地位的不同。

    第三,荣誉称号(勋官的勋号),譬如“上季度全勤”、“每月优秀员工”、“金牌业务员”(轻车都尉、护军、柱国)等,这些荣誉称号通常会伴随奖励(布帛、钱粮、奴婢等奖赏)。

    第四,股份(爵位),表现出色的员工(官员),即便没有职位(职事官官职)或者职位不高,也能获得股份作为奖励,每年都可以凭股份获得分红(虚封食邑的租税)。

    政事堂诸公给出的解决方案,经过这样的“切换”之后,各种复杂关系一目了然。

    宇文温即便不熟悉选官制度,如今看着自己“切换”过来的公司管理制度,也就对政事堂诸公的良苦用心有了体会。

    他,灵魂深处依旧是“现代人”,所以思维逻辑烙上了无法磨灭的印记,这个时代的许多事情,若转成那一世的对应事务,理解起来就通畅得多。

    政事堂诸公议论出来的循资格,若推行之后会有什么效果,以“现代”的职场情景来模拟,就好理解多了。

    譬如,集团某分公司新入职的职员小明,挤了一个多小时的公车,掐着点冲到分公司办公大楼下,结果发现公用电梯人满为患,只能苦逼的爬楼梯上楼。

    好不容易上了楼,发现打卡处排起长队,再看看时间,心都凉了。

    上班第一天就因为迟到(没有及时打卡)的小明,坐在中央空调等于没有的敞开式办公区上班,满头大汗吹着小电扇,午休只能趴台,上厕所得排队。

    下班,排队打卡,电梯人满为患,只能走楼梯下楼,到了公交站/地铁站,看着宛若沙丁鱼罐头的车厢,小明脸都白了。

    后来,小明通过数月努力,成了月度金牌业务员,虽然因为履历的原因,暂时没有升为科室主任,但待遇却不同了。

    首先,上下班有公司专车接送,其次,上办公楼可以乘坐专用电梯,无线打卡,不需要去指纹打卡机那里排队。

    而且,他是在双人办公室办公,有空调,有位置放折叠床以便午休,上班十分惬意。

    这一切,不需要小明升职,只需要他做出相应的业绩就能得到,即便职务上依旧是普通业务员,但待遇看涨。

    某次,一个连董事长都看重的项目,在分公司所在城市域进行,小明有幸成为项目组成员,累死累活忙了大半年,出力颇多,成为大项目圆满完成的大功臣之一。

    公司奖励小明一套位于市中心的学区房,楼中楼,精装修,拎包入住即可。

    不仅如此,小明凭着优秀的业绩,在入职不到一年的情况下,升任办公室主任,有了专用办公室,有冷暖空调,有专线电话,带独立卫生间、休息间。

    虽然只是一个办公室主任,但小明凭着优秀业绩,得以穿着高层领导才能穿的制服,到长安总部参加中层以上会议时,座次和所在分公司经理靠在一起。

    不仅如此,因为优秀的表现,小明得董事长看重,不仅分得股份,还很快就调到长安总部上班,待遇又上一级。

    小明在集团大楼地下停车场有专用停车位,有特别权限卡,刷卡乘坐董事专用电梯上楼,独立办公室所在楼层仅低于各董事办公室楼层,有专门秘书处理各种事务。

    这一切,小明入职不到两年便完成了,若正常熬资历的话,要成为分公司办公室主任都得五年。

    而现在,他不仅跳跃式升级,前途还一片光明。

    因为某日在专用电梯里,他邂逅了董事长那漂亮的独生女,这个有名的冰山美人尚未婚嫁,对除了父亲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苟言笑,结果居然对他笑了。

    “咳咳!”宇文温被茶水呛得咳嗽起来,赶紧收回思绪。

    看着自己亲手绘制的树状图,他很满意,对于实行循资格不再有顾虑,冗官的问题,永远都不可能根治,但只要能有效缓解,那就行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蒸汽机这个大杀器问世,这个时代的社会发展必然加速,原有的经济结构瓦解,新的经济结构建立,那么与之配套的制度建设,迟早都要进行。

    与其多年后让满头雾水的儿子摸着石头过河,还不如我现在亲自踩着别人过河!

第三百零一章 捷径

    午后,渭口,港区一片繁忙景象,大量货物在此装卸,然后转运四方,而往来关中及河东的商旅,亦在此集散,水陆驿站内,正在等船的官员们,此时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许多人手上拿着一本书,一边翻看,一边和旁人说着话,大家表情各异,有的喜形于色,有的唉声叹气。

    外出公干、于渭口转船的杜淹,坐在角落,翻看着《循资格解惑》,十分投入,案上那壶泡好的茶早已凉了,却丝毫未动。

    最近,有一件比科举会试还要引人关注的大事发生,那就是朝廷决定改革选官制度,实行“循资格”,消息传出,引得议论纷纷。

    其实,这几年来政事堂一直在酝酿改制,以解决渐渐凸显的冗官问题,这个问题随着科举的实行,日后必然会越来越明显,所以政事堂诸公未雨绸缪,倒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没有官身的读书人而言,科举是头等大事,但对于已经踏入仕途的官吏来说,升迁的规则,才是他们必须关注的事情。

    政事堂在议论改制时,其风声就陆陆续续传了出来,所以当朝廷确定选官改制为“循资格”后,倒不会让朝野内外觉得唐突,不过当这“循资格”定下来,还是引来议论纷纷。

    循资格,就是论资排辈,说白了,和元魏时吏部尚书崔亮所行“停年格”类似,故而许多有识之士纷纷上书,抨击“循资格”是为祸国之举。

    但当循资格的具体内容公开之后,质疑之声小了许多,许多人开始研究这一新的选官制度,看看要如何适应,以便自己能找到捷径,在仕途上有所进步。

    为了让百官更好了解何为“循资格”,吏部特地刊发《循资格解惑》,如今这本书可抢手得紧,大小官员们即便不是人手一本,也基本上知道其中大概内容。

    杜淹手上也有一本,所以这段时间一直在研究,他要看看在新规则下,自己要如何钻营,才能继续往上爬。

    当官首要就是向上爬,高官厚禄、光耀门楣才是入仕的最大意愿当官的初衷,什么学以致用、经世济民、一展胸中抱负,不过是托词。

    这就是杜淹的心声,他当官就是为了自己,所以,上有所好,他必甚焉。

    杜淹不是家中长子,和兄长关系又不好,长辈们即便要提携,也是优先提挈老大,轮不到他,所以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他靠着自己的努力踏入仕途,又主动去南中熬了多年,熬出个好前程,现在朝廷行“循资格”,他觉得自己必须及时“领悟”其中“奥义”,尽快为自己找到一条升官捷径。

    循资格,以年资为擢用官吏的条件,这种方法很僵化,那些有才华的官员会因为年资不如庸碌之辈而止步不前,所以单纯的循资格实际上很不好。

    所以,要有另外的制度作为补充,那就是差遣、使职制,实际上就是对应“循资格”的“破资格”。

    一个礼部小官,年资尚浅,若按资排辈,升迁得七八年后,但他精通港务,于是被宰执看中,以本官领了个转运使司椽的差遣,跟着新任转运使去转运河北物资入辽东。

    这个差遣持续半年,转运使司事毕解散,这小官又回到礼部任事,却因为在差使任上表现出色,政绩计入年资,使得年资涨了一大截。

    原本要等六年才能有新任用,现在因为年资大涨,形成了插队的效果,只需要等三年。

    所以,朝廷如今要行的循资格,和元魏的停年格有不同,多了一条破格提拔的路子,而这条路,势必会人满为患。

    杜淹觉着“差遣、使职”这如此明显的捷径,当官的只要不是傻瓜都能看出来,大家都想走捷径,但并不是谁都能走得好,所以,要看菜下饭。

    差遣和使职,由天子或者宰执来任命,首先得有宰执看中你,你才有机会得到这个职务,即便不是做长官,为佐官也是不错的。

    差遣和使职中的长官,寻常小官没有一定的人脉,就不要想了。

    所以大家要争的就只能是佐官,而佐官实际上才是干实事的人,所以必须有真才实学。

    若做转运使的佐官,得懂航务、港务;若做观察使,学政观察使的佐官得懂学政,军容观察使的佐官得懂军务,山川观察使的佐官得懂矿务。

    而他,对矿务可是很精通的。

    杜淹在南中,参与主持东川铜矿的开采,政绩斐然,他督办矿务的经历,可是在履历上留下浓重一笔。

    如今,随着蒸汽抽水机、火轮船、蒸汽起重机的大规模应用,天下各地对于煤炭的需求越来越大,各煤炭矿区有越来越多的矿井出现,所以矿务成为政事堂诸公最关注的事务之一。

    开矿,避免不了矿难,那就会死人,苦主及亲友聚众在官署门前哭喊,求父母官主持公道,若处理不当就会闹出民变。

    而许多矿主为了利润最大化,残酷压榨矿工导致闹出人命的事件也层出不穷,更有甚者,不良矿主掳掠良民作为奴工下井挖矿,所以朝廷对于矿务十分重视。

    不仅设立了专门的机构来管理各地矿井,还时不时派遣观察使去各地督办矿务,所以杜淹知道一旦循资格制度建立,他刷年资的机会就多起来。

    按照新制度,差遣、使职在任命时,长官不强求一定精通相关事务,但佐官必须精通,而所谓的“精通”,主要看履历。

    只有从事过相关事务的官员,被选作使司佐官的几率才会大。

    但杜淹觉得自己的这个优势不大,因为精通矿务的官员也不少,那么,他就得尽早从这循资格的制度里,找到一条捷径,比其他人更快的积累年资、向上爬。

    官分四类,清望官、清官、伎术官、典吏,做清望官最轻松,容易养望,成日里在天子和宰执面前晃悠,升官机会大,谁都想做。

    但只有权贵、世家门阀的子弟才有机会。

    清官也是如此,竞争激烈,所以对于杜淹来说,他以伎术官的身份向上爬,就得在伎术上弄出花样来。

    伎术,不是技术,这是因为诸如乐官之类也归属于伎术官层次,而当今天子,对于奇技淫巧十分感兴趣,重实务,重实业,蒸汽机、火轮船以及大量工场的出现便是力证。

    那么,杜淹就要投其所好,因为直接讨好天子,可比讨好权贵要高效得多。

    光精通矿务还不行,航务、港务也得懂,而要精通航务,那么,搞清楚火轮船的运作,可是很有必要的。

    想到这里,杜淹看了看怀表,发现时间还早,便将书本交给随从,起身向外走去。

    他要到码头和负责港务、船务的吏员聊聊,和船主、船员聊聊。

    不是为了解行情,而是为了升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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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文穿越到北周时期,化身宗室贵族西阳郡公宇文温,娶得如花美眷。 按历史轨迹妻子即将被皇帝强占,随后皇帝更是因此杀夫夺妻,而不久后篡位建立隋朝的隋国公杨坚也将对宇文一族举起屠刀。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余文决意反抗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逆水行舟。 隋国公,听说你要造反? 天地良心啊杨广老弟,你们家倒霉我也不想的。 李爱卿,你家李建成和李世民怎么又打起来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昏君,把天下交出来!逆水行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逆水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逆水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