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条约
午后,同州,行宫内侧殿,宇文温坐在书案旁,仔细看着案上一幅素描图,图上画着的是一处议事厅内场景,上面的人员分列两边,各属一国,左边是周国官员及随员,一边是高句丽官员及随员。
图画正中,是一个书案,有两人分坐书案两端,左边是周国官员,右边是高句丽官员。
两人在书案上摆着的一卷长轴分别用印,周国官员们面色平静,而高句丽官员们明显面色黯淡。
看着这幅图,宇文温忽然想到了另一幅图,眨了眨眼睛,端起茶,一饮而尽。
不平等条约,作为受益方来说,这感觉不错。
冬去春来,如今是明德十一年春,就在半个多月前,周国和高句丽两国官员经过磋商,于水入海口处的海湾浦,签订了停战条约,是为浦条约。
条约内容如下:
一,周国和高句丽停战,为期十年,两国以鸭绿水为界,鸭绿水上游群山地区,由粟末、白山各部自理,两国不得派兵入驻。
周国释放高句丽俘虏(贵族)及部分普通俘虏,高句丽为此支付赎金如下:金二万两,银十万两。
二,高句丽每年送给周国银二万两,海参五万斤,昆布十万斤,煤二十万斤,是为“岁币”。
三,高句丽每年必须按约定价格,从周国购入茶叶四十万斤,布二十万匹;周国会按照约定价格,购入昆布四十万斤、煤五十万斤。
四,高句丽开放浦为通商口岸,设边市,允许周国商船靠泊,允许周国商贾在边市做买卖,必须保障周人的人身安全。
四条内容,前两条还算正常,停战、划界、赔偿、赎金,此为和约应有之意。
但后两条看起来有些奇怪,通商、定额贸易(强买强卖),给人感觉怪怪的。
对于宇文温来说,条约就是用来撕毁的,如果时机合适,提前开战也不怕找不到借口,现在仅就条约内容而言,真的不错,里里外外充斥着“帝国主义”的气息。
如果再来个租界、治外法权,那就齐活了。
宇文温如是想,看着这幅画,畅想着条约签订时的场景,真想知道高句丽君臣看着这份条约,会是何种表情。
周国有火炮,管够,所以灭掉高句丽没问题,然后也顺便灭了新罗和百济?再不然把倭国也灭了,来个“全家桶”。
然后呢?若留着遗民,此起彼伏的叛乱,需要大量驻军镇压,长期、大规模的治安战,其开销会让朝廷破产。
要不来个地留人不留,迁移中原百姓到这些地方定居。
很好的构想,问题是短时间内迁移这么多百姓到海外开荒,百姓会造反的。
所以宇文温不急,他认为饭要一口一口吃,在消化辽东的同时,驱虎吞狼,让高句丽和新罗、百济争斗,如此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这就是他打的主意,所以停战是必然,也让海东各国看看,大周是多么的讲道理。
周国没让高句丽称藩,是为了日后条约到期后方便行事,不然宗主国出兵灭藩国,名声太差,有碍观瞻。
不让高句丽称藩,高句丽君臣妥协起来也没有心理负担,而高句丽既然不是周国的藩属,日后攻打新罗或者百济时,周国能以旁观者而不是疯狗主人的身份,出来说句“公道话”。
虽然高句丽没有称藩,但每年都是要给岁币的,对于周国而言,这岁币可以宣传为类似藩国进贡给宗主国的贡赋。
毕竟当初发布檄文声称要踏平高句丽,结果却留对方半条命,这必须得有个明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高句丽服软称臣了嘛,不然每年给岁币是怎的?
岁币要有,定额贸易(强买强卖)也是要的,宇文温不是贪图这点利润,是为了让对方放心,同时方便己方吸血。
定额贸易是强买强卖,却可以让高句丽君臣松一口气,因为这会让对方有一种错觉,觉得只要割肉,就能让周国打消灭国的念头。
而定额贸易,实际上价格很实惠,不会让高国丽亏本,对方为了“备货”,必然大力进行海产捕捞(捞昆布、海参)和采矿(挖煤),如此一来,就是等于将高句丽变成周国的经济属国。
中原物美价廉的手工业制品大规模输入高句丽,会让高句丽国内自给自足的经济瓦解,愈发依赖周国的产品,想要卧薪尝胆,那是不可能的。
每年的岁币和定额贸易,可以限制对方积累财富,高句丽想要破局,就只能向南发展,从新罗或者百济身上吸血。
这就是王拟定的策略,宇文温认为不错,而这种条约,不是“传统”官僚能想出来的。
宇文温很喜欢这种“帝国主义范”,所以决定找最好的画师,将浦条约签订时场景的素描,变成巨幅写实画,挂在政事堂做背景。
日后,等高句丽灭亡之际,还得把高句丽君臣出降图画出来,以此留念,让子孙后代看看,什么叫做“帝国主义”。
有这样的结果,宇文温很满意,两国去年打了一年的仗,高句丽被打得遍体鳞伤,好不容易熬到停战保得小命,态度那是异常谦卑。
高句丽王高元,遣使入朝谢罪,还带来两名绝色美女(号称),要为大周天子端茶送水。
这种福利,宇文温是不接受的,他倒不是怕刺客,而是不想让文武百官误会,误会他同意停战是为了女人。
再说,宇文温不认为高句丽送来的美人,容貌能比得上他的后宫佳丽,故而连肖像画都懒得看。
拒收礼物要有技巧,直截了当的拒绝有些不好,所以,宇文温和刘焯唱了个双簧。
吏部侍郎刘焯上表,说两名高句丽女子跋山涉水来到长安,背井离乡不说,和父母亲人再不得相见,实在太惨了,“劝谏”宇文温让两位美人回国,和家人团聚。
刘焯借此小小刷了一把名声,而他摆出的台阶,正好给宇文温以理由婉拒高句丽王的好意,两位高句丽美人就这么离开长安,跟着使者回国。
高句丽使者东返还没离开周国,新罗、百济王派出的使者便抵达中原,如今两国使团一个已过洛阳,一个已过荧阳,都带着进献给大周天子的绝色美人(号称)。
一个两个急吼吼的遣使、“送女”,当然是为了讨好大周天子,高句丽那么快服软,想来新罗和百济深受震动。
然而,我不缺女人,也不会为了美女放弃梦想。
宇文温放下素描画,思索起来。
他对后宫现状很满意,不觉得还有什么美女能比他的后宫佳丽更漂亮,所以是不会收女人的。
然而那么多井底之蛙,以为自家的土妹子很有吸引力,所以他觉得很有必要适当提醒一下这些井底之蛙,大周后宫的颜值水准高到什么程度。
但宇文温不可能把后妃当做展品,让外人随意观赏,必须另外想个办法,争取一劳永逸。
第二百五十八章 定调
行宫,宇文温正与鸿胪寺典客令郑元交谈,新罗和百济的使者即将抵达长安,各自带来的美人,宇文温是不打算收的,所以让郑元想办法“退货”。
这种事,当然不需要宇文温来费神,而鸿胪寺典客署负责接待外宾,由典客令郑元来解决这个问题,倒也合适。
具体该怎么做,郑元自己看着办,他知道自己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会显得很无能。
但行事之前,还得请示,请天子定调,不然万一出了差池,譬如坏了皇后名声,他知道自己怕是要倒霉。
“皇后贤惠,朕不想听到外面有什么‘皇后善妒’的流言。”宇文温只说了一句,郑元点头称是:“是,微臣明白了。”
“还有,适当提醒一下他们,别老想着送女人,有那功夫搜罗美女,还不如多进贡些海产、人参!”
“是,微臣明白。”郑元说完,试探的问:“陛下,万一...万一两国使者私下里行贿....”
“收,不收白不收,你辛辛苦苦招待他们,收些好处又怎的?再说了,你不收,他们还不安心。”宇文温想了想,补充:“不过得先登记,首尾干净点,免得授人以柄,事后被御史弹劾....”
“还有,适当分润,不要独占好处,否则是非多。”
宇文温作为天子,居然和臣下谈论起“潜规则”,说实话有些不像话,他也就是看在郑译的份上,照顾照顾郑元。
郑元之父郑译已去世多年,生前是个争议很大的人物,不过郑译当年和尚在潜邸时的宇文温结了善缘,如今泽被后代,郑元及几个弟弟,仕途倒也顺畅。
顺畅到做典客令?
若以仕途而言,鸿胪寺本身就不是什么好去处,典客令这种官也没什么前途,不过郑元不这么想。
当今天子有雄图伟略,正值壮年,开疆辟土必成事实,所以需要舌辩之士游走诸国,合纵连横,刺探国情。
所以郑元觉得这是个机会,他作为典客令,经常和番邦使者打交道,不敢说刺探出什么重要消息,和对方学番语总是可以的。
那么将来,天子要选使臣,他就是不错的人选,为天子的雄心壮志披荆斩棘,自然就有机会升官。
出使外国很辛苦,不仅旅途劳累,还容易水土不服以致客死他乡,但富贵险中求,郑元觉得自己没本事上阵打仗立军功,好歹靠着三寸不烂也能得天子任用。
前几年,他随使团去了一趟南海诸国,履历有了,回来很快就升官了。
现在任典客令,接待小国使者倒是其次,接下来要接待入朝觐见的突厥启民可汗,那可是不错的机会。
通晓突厥事务的长孙晟,如今身体不是很好,再无法为天子到草原合纵连横,而朝中能顶替长孙晟的人不能说没有,但不多,所以郑元认为这就是自己的机会。
皇朝已经收复辽东,经营十余年,再收拾高句丽后,就能集中全力解决草原的问题,虽然东突厥的启民可汗十分恭顺,但保不齐日久生变,所以,皇朝对突厥软硬兼施,是可以预见的。
郑元觉得日后若能起到长孙晟的作用,哪怕只是一部分也好,想来天子的任用会只多不少,所以现在做个典客令,实际上正好打基础。
宇文温今日召郑元入宫,不止交代“退货”一事,再过不久,突厥的启民可汗就要南下,到长安朝见他,接待一事必须安排妥当,所以宇文温得提醒一下郑元。
就接待要做到何种程度,给郑元定个调。
既不能怠慢了启民可汗,让对方心存芥蒂,以至边疆重燃战火,又不能卑躬屈膝,让对方看低了周国。
既然是定调,宇文温不需要说得太复杂,就说了两点:第一,按王爵待遇招待,衣食住行都要一流水准。
第二,要彰显大周国力,但不准搞什么丝绸、蜀锦当废纸用这种铺张浪费,即便要炫耀,也得选对方式,譬如用火轮船炫耀,浪费些煤无所谓、
要让启民可汗及随行突厥贵族见识一下,火轮船黄河航运的恐怖运输能力,让对方明白,周国随时都有能力在阴山山脉南麓河套地区投入重兵,扫荡草原。
周国现在正消化南中,即将消化辽东,近期不打算对草原用兵,所以要维持与东突厥的和平,然而一味求和只会被对方蹬鼻子上脸,所以必须展示力量,让对方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力量的展示,不是拿丝绸、蜀锦当柴烧以显示自己多富有,这会被人当做肥胖的猪,而是要展示人员、物资的低成本投放能力,让人知道自己是强壮的虎豹。
另外,为了迎接贵宾到访,还得有礼炮迎接,等启民可汗一行人入长安时,得鸣放礼炮一百单八响,以示敬重。
顺便让对方知道,周国的火炮之多,可以拿来当乐器用。
但一定要注意,必须及时向客人们解释,说放礼炮是礼节,不是什么武力恐吓。
对于这个交代,郑元听了之后默默点头,他不至于蠢到以为放礼炮就真纯粹是礼节,所以大概能想象到启民可汗一行听到一百单八响礼炮后,会有怎样的微妙表情。
数年时间,突厥国内局势大变,当年狼狈投入周国羽翼下的启民可汗,回国后很快就凝聚人心,收拢大量部众,死灰复燃。
而西突厥的达头可汗,在东突厥(启民可汗)和周国的联手进攻下,主力伤亡殆尽,其人也下落不明,西突厥乱成一团,大小可汗们忙着争位,无暇东股。
自那以后到现在,差不多过了三年,启民可汗终于稳住了东突厥国内局势,成为名副其实的大可汗。
羽翼渐丰。
没有了共同的敌人,周国和东突厥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周国亲手扶持起来的启民可汗,已经有了决裂的本钱。
对此,宇文温丝毫不担心,因为随着黄河火轮船航运的顺利开展,中原朝廷,第一次有了低成本向草原投放兵力的能力。
这种能力,直接让阴山山脉成为周军出击草原的前沿阵地,而不是千疮百孔的边防线。
启民可汗这几年顺风顺水,也许心态会有些膨胀,不过当对方在河套地区乘坐火轮船,沿着黄河南下后,一定会被这庞然大物的能力所震撼。
当年在晋阳城外汾水边,宇文温就向启民可汗展示过火轮船(试验品),现在,他已经将可能变成了现实。
只要启民可汗不是疯子,就该知道保持两国和平对于东突厥而言有多重要。
第二百五十九章 武装
下午,宇文温继续与人交谈,来人是兵部尚书、杞王宇文理,宇文理去年刚卸任荆南总管,如今是新任兵部尚书,从长安赶来同州,聆听天子教诲。
十年时光过去,宇文理已到而立之年,经过荆南总管任上多年锻炼,能力已经锻炼出来,所以宇文温不打算让侄子闲着,要让对方派上大用场。
当然,该提防的措施还是有的。
此时,叔侄谈话的内容,是关于辽东重建的相关事宜,三高官官于前几日在事堂就这一问题进行过讨论,在同州“休假”的宇文温对此有补充意见。
补充意见不是很多,不需要宰执们大老远跑一趟,所以相关“责任人”宇文理得来同州走一趟。
朝廷收复辽东,战事结束,却不意味着这是个“大团圆”的结局,重建工作必须马上开始,只有在辽东恢复民生并进行开发,才能让朝廷牢牢地控制这片地区。
先前,官军攻略辽东,为进攻方,所以所作所为属于破坏,现在收复辽东后身份转变,要进行重建,难度和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比起破坏要大很多。
如果重建工作做得不好,那么辽东就会变成一块鸡肋。
这不是宇文温想要的结果,所以他不会把辽东当做一团用过的卫生纸,扔到一边不管。
这几年来,周军不断袭扰辽东的高句丽城池,破坏农田、水利设施,现在,周国就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恢复农田、修葺水渠、堰坝,这都需要大量劳动力,需要往辽东移民。
辽东的高句丽遗民,大部分都要迁往中原,所以留下来的人口空白,需要中原移民填补,且不说要如何迁移大量百姓到辽东定居,移民们在辽东的安全必须获得绝对保障,这就涉及到驻军。
驻军过多或过少都不好,所以需要把握一个度,那么兵部尚书宇文理就得把握好这个度,确保在辽东的驻军其兵力够用,却不能过多。
驻军首先要确保各城的安全,然后要维持辽东地区的治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随时能击败来犯之敌,避免敌人对辽东各地进行袭扰,肆意破坏农田、桥梁、水利设施。
而已经开始的辽东大开发,因为大量的移民涌入,必然出现大量的移民定居点,这些定居点数量的持续增加,对于安全的要求势必越来越高。
所以,兵部尚书宇文理最近很忙,为辽东之事忙碌着,移民事宜虽然不归兵部管,但可能引发的治安问题,也让他操心不已。
若官府大规模强制中原百姓往辽东移民,很容易激起民变,所以朝廷向辽东移民的方式,实际上分两类。
第一类就是官府强制迁移部分百姓到辽东定居、屯田,强制移民的数量相对较少,主要以军屯为主,也就是说,当地驻军还肩负着屯田的任务,兵部要管。
第二类就是民间“自发”移民,不需要官府过多介入,但兵部也得管,因为这些移民可不寻常。
这类移民有三种:第一,以经营新式农场为主业的商社,在辽东开辟新地盘,雇佣中原百姓,以其为雇农,到辽东开荒种田。
第二,朝廷在辽东行“开中法”,鼓励商人运粮到辽东以供应官军,然后换得盐引、糖引,以此牟利,这样一来,商人们会选择雇人在辽东就近屯田。
第三,朝廷已经昭告天下,大周子民,均可自行到辽东开荒,开荒所得土地,为开荒者所有,而开荒者(包括前两种)可以装备强弩等武器(仅限于辽东地区),不仅可以筑堡寨,还可以筑城。
这种自发形成的村落、堡寨、城池,若愿意在官府登记户口、开垦的田地亩数,朝廷对其村主、寨主、城主身份进行确认,给予正式任命。
其职位传承,官府绝不干涉。
这些村、寨、城,从登记的次年起,名下开垦的荒地将有三十年的免税期,这三十年内,当地官府不会征发劳役,不会收取租庸调。
所以,为了鼓励民间自发移民辽东,在辽东安家落户,朝廷实际上就是在鼓励民间武装移民辽东。
这样一来,民间武装移民团体,会成为辽东官军的助力。
但凡事有利有弊,这些武装商团、武装移民进入辽东,管理起来很麻烦,这些团体之间极有可能发生各种冲突,同样会引发大问题。
武装团体、武装移民的具体管理,自然主要由新成立的辽东总管府负责,对于兵部来说,更头痛的事情还在后面。
武装团体、武装移民,在辽东是可以持有火器的。
火器,包括发射铅弹的燧发火铳,以及发射炮弹、散弹的小型火炮。
燧发火铳,之前是新军才装备的新式武器,火炮,是官军才可以装备的利器,如今向辽东移民开放,一旦管理不善,很容易出大事。
但朝廷还是决定允许移民以火器武装自己,为的就是给移民们以足够的信心,让移民们能在辽东站稳脚跟,大规模开荒,守住自己的开荒成果,然后不断扩张。
辽东的情况很复杂,到处都是野兽,还有比野兽更可怕的人(番族),一个规模不过数百人的移民团,想要在开荒的时候保命,就只能靠火器来弥补人数不足导致的战斗力差距。
燧发火铳的准头不如弓箭,但威力很大,可以破甲,在战场上使用时,需要士兵排队射击才能确保命中率,若民间使用,用来打猎正好。
专用猎铳只要使用得当,可以轻易干掉熊、野猪、虎、豹、狼等野兽,也可以射杀各种寻常猎物,对于移民来说,是非常不错的打猎工具。
一旦有敌人来袭,一个瘦弱的少年,手持猎铳,在十余步距离就能干掉一个着甲战兵,如此威力,让妇孺比例不小的移民团,拥有了可靠的自保武力。
而射程百步左右的小型火炮,可以装在移民定居点里,轻松击退来犯之敌,这对于可能只有数百人规模、拖家带口的移民团来说,是保家的利器。
所以,为了鼓励民间自发移民辽东,宇文温决定放开火器管制(仅限于辽东),让中原的武装移民,在辽东安家落户,站稳脚跟之后,不断向北扩张,开垦更多的土地。
火器的管理,是个大问题,兵部的责任重大,对辽东火器管理必须实行有效的管理制度,确保辽东的火器,不会被人大规模“走私”进入中原。
火器的威力来源于弹药,为了防止有人私下囤积火器造反,兵部会采取控制火药、板簧(燧发火铳击发装置的关键部件)供应的方式,来控制辽东各武装团体手中的火器数量。
相关的措施有很多,却要尽早实行,兵部尚书宇文理为此忙得不可开交,而现在,叔叔又他加了个任务。
那就是“军火买卖”。
第二百六十章 买卖
十年来,朝廷为了辽东投入了多少资源?宇文理不太清楚,只是大概知道花费不小,而宇文温却“刻骨铭心”,因为花在辽东的每一笔钱,都可以说是从他腰包里掏出去的。
封建时代,家天下,国库的钱,理论上属于皇帝所有,所以自明德元年起,朝廷在辽东花的每一笔钱,都可以说花的是宇文温的钱。
持续十年的投资,如今终于有了结果,那就是朝廷收复辽东,宇文温刷了名声。
然后呢?
战利品,俘虏,人口,这些加起来,都抵不上十年来的巨大投资。
辽东苦寒之地,人口稀少,土地的产出和中原没得比,收复了辽东的周国,不但无法马上从当地获得丰厚的赋税来回本,反倒还得继续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来开发辽东。
所以,仅就做买卖的角度来说,“收复辽东”这个项目是大亏,即将开始的二期项目“辽东大开发”,还得追加大笔投资,距离回本遥遥无期。
周国为了开发、经营南中,已经让财政背负了巨大负担,若再加上开发辽东这个负担,短期还行,时间一长真的会吃不消,所以宇文温要想办法“变现”,让辽东项目马上盈利。
变现的手法有几个,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军火买卖。
军火买卖,这是从来没有的词汇,代表着武器买卖,实际上就是火器的买卖。
军火在后世,是和毒品、石油并称的三大暴利行业,宇文理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一点,但他看了资料之后,为军火买卖之暴利震惊得目瞪口呆。
一杆刮风下雨天都能用的新式燧发火铳,军器监可以大批量低成本制造,而对外销售价是制造成本的十倍以上,火炮的利润更高。
现在,光是北洋贸易公司向军器监下的订单,就是燧发火铳十万杆,火炮(小型)一万门。
如果不是宇文理知道北洋贸易公司的底细,他真的会认为对方试图囤积火器造反,而北洋贸易公司不是火器唯一的买家,其他那些以经营新式农场为主业的商社,所下订单累计起来的数字也不小。
若预期中的辽东大开发,真的能够吸引民间组成武装移民团前往辽东开荒,那么这些“散户”将要购买的火器,累计起来更是不得了的数字。
宇文理让属下算了一笔账,发现若军火买卖真的顺利开展,那么从今年算起,连续三年的预期销售利润,就能抵得上头十年朝廷在辽东投资的六成。
这是一个让人不敢相信的结果,宇文理难以理解为何卖“军火”能有如此暴利,现在,宇文温作为叔叔,就得提点侄子一二,让对方开开窍。
“卖军火,光是卖火铳、火炮本身,算是一次性买卖,毕竟只要保养得当,火铳和火炮可以用上几年,但是....”
宇文温说到这里,反问:“弓没有了箭,还有用么?”
这么一问,宇文理反应过来:“这...莫非军火买卖的利润,主要还是来自火药?”
“没错,这就是耗材!你要知道,打印...呃,用火铳打人、打猎,会不断消耗火药,一杆燧发火铳,可能可以发射两三百发铅弹,火炮也是如此,所以会消耗大量的火药。”
宇文温差点把“打印机”说出来,但这道理却和后世打印机经销商靠耗材盈利一样,火铳、火炮作为热兵器,需要有弹药才能发挥威力,所以,卖耗材(火药),也是军火买卖的利润来源。
火药,必须做到薄利才能多销,当武装商团、移民团能够以较低的成本使用火器,那么火器的销路就能增加,随之而来的火药销售量也会上涨。
而火药制作和供应,就是朝廷控制辽东火器的一个关键。
即便真的有人囤积了大量火铳、火炮,没有足够的火药,这些火铳和火炮不过是个废物,而迄今为止,火药的配方,对于外界来说,依旧是机密。
对此,宇文理很明白,军器监归属兵部管辖,军器监的军火销售所得,那可是要走兵部的账,宇文理一想到自己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位靠着卖军火实现大规模盈利的大司马(兵部尚书),就觉得有些啼笑皆非。
“你不要学那些文人的臭毛病,说什么‘君子耻于言利’,想想,若是朝廷没有收入,如何养兵?如何赈灾?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要不是昧着良心赚钱,钱又有什么贵贱之分?”
宇文温拿着一份资料,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又开始给侄子“洗脑”,正如他给儿子们“洗脑”时一样:“土地的诱惑有多大?你是知道的,三十年免税的土地,谁不想要?”
“那些在家乡没地种的贫困户,面对这样的诱惑,加上有人组织,能不动心?”
“移民团有了火器,才有胆量在辽东安家落户,他们开垦出来的田地,到了三十年后,那可都是熟地了!”
“只有当地户口众多,赋税充足,有足够的余粮,才能养活更多的驻军,而有了驻军,朝廷委任的刺史、郡守,才能在当地实行有效管理。”
“朝廷想要在辽东站稳脚跟,想要守住辽东,与其靠着羁縻的番族、高句丽遗民或者城傍,还不如依靠中原移民,而中原移民在辽东安家落户要靠什么?靠的不是官军的承诺,而是实打实的防身利器!”
“不要因为怕造反,就限制火器的使用,你要知道,数百人规模的移民定居点,在辽地番族眼里,和羊圈没有什么区别,一次袭击,就可以在官军赶来救援之前,把这个定居点洗劫一空。”
“只有用火器将他们武装起来,只有当一个个定居点变成坚不可摧的堡垒,才会让移民有信心定居下去,才会让更多的人愿意到辽东闯一闯。”
“高句丽在辽东登记在册的户数不过二十余万,少得可怜,而朝廷要经营辽东,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所以必须组织大量移民,借助民间的力量,来开荒种地,”
“耐寒的水稻种子、其他各种作物种子都有了,御寒的棉衣、火炕有了,耕田的铁犁有了,提供青苗贷的柜坊有了,输送日用品的商社有了,但没有保命的火器,一切都是空谈。”
听到这里,宇文理完全明白叔叔在辽东放开火器限制的用心,他主持过汉沔大开发,知到要想动员百姓开荒,必须给予各项支持。
在汉沔地区,百姓只需要把注意力集中在开荒上,但在辽东这个危机四伏的地区,移民的安全必须得到保障,而靠着官军那看上去可能不会及时到来的保护,移民们还不如靠手中的火器。
这么一想,好像做军火买卖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宇文温见着“洗脑”效果不错,开始用煽动性的语言来给侄子‘打鸡血’:“阿理!周国的火炮,要为周国百姓获得更多的土地,你说对不对!”
宇文理手握双拳,激动得点点头:“对..对!”
第二百六十一章 买卖(续)
傍晚,晚霞满天,行宫观景台上,灯火明亮,宇文温一边欣赏晚霞一边吃涮羊肉,惬意至极,此次为他涮羊肉的不是宦官,而是德妃萧九娘。
萧九娘涮羊肉的手艺不错,火候把握得很好,让宇文温吃得津津有味,两人时不时互相喂几口,秀恩爱秀得旁边侍奉的宫女们都低下头。
老夫老妻,总是油盐酱醋的话题太没情调,所以需要适当的调剂,根据情景不同适当调**就是其一。
宇文温和自己的女人们相处,不需要什么铺张浪费,寻常的吃火锅,就能营造出温馨的氛围。
涮羊肉,就是“羊肉火锅”,据说是在宋元之际出现的,而随着火锅的“发明”,涮羊肉这种吃法自然就出现在这个时代。
一出现,就深受社会各阶层人士的欢迎。
本来关中地区吃羊肉的饮食习惯就很普遍,涮羊肉所需很简单,只要有个铜火锅和木炭即可。推广的速度自然块。
有了铜火锅,备好汤水,点起炭火,将羊肉切成薄片,辅以佐料,烫得刚好熟,吃起来十分可口。
宇文温如今身在同州,吃的羊肉,来自同州有名的“苦泉羊”,这种羊肉质鲜嫩可口,烫好后不需要蘸佐料,吃起来也能让人齿间留香。
同州州治附近有苦泉,饮用这些苦泉水长大的羊,肉质鲜嫩可口,故而得名“苦泉羊”,远近闻名,常年供应宫中,萧九娘也很喜欢吃,但因为宇文温的缘故,羊肉在冬天才会频繁出现在宫内食谱。
不是宇文温有什么忌讳,而是他觉得吃肉太多不健康,容易得心脑血管疾病,导致英年早逝,羊肉真的好吃,不知不觉间就容易过度食用。
吃肉过多容易得病,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月都吃不上几次肉的百姓来说不存在,但对于锦衣玉食的皇族来说,肉食必须节制。
其次,宇文温觉得同州沙苑这块水草丰美的宝地,若是拿来养羊就太浪费了,宁愿少养一些苦泉羊,也得多养马。
他让马五从极西之地撒拉逊沙漠(阿拉伯沙漠)弄回来的撒拉逊马(阿拉伯马),已经在中原几个主要牧场繁殖,同州沙苑监就是繁殖地之一。
这些神骏将会为周国各牧监饲养的马群带来优良血统,所以待遇不是苦泉羊可以影响的。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宇文温要以身作则,为给马匹争取草场而少食羊肉,不然为了供应皇宫的巨大羊肉消耗,沙苑监迟早要被羊群占领。
北宋皇室嗜食羊肉,羊肉成为宫廷饮食中必不可少的食材,赵官家每日都少不了吃羊肉,皇室对羊肉的执着,带动了上流阶层以羊肉为上的饮食潮流。
于是国内羊和马争草场,甚至每年还要从辽国“进口”绵羊。
后果,就是国内本来就紧张的草场里,养羊多过养马,而没了足够的马匹,宋军对上辽军就很郁闷。
宇文温不想周国出现这种局面,但为了解决羊和马争草场的问题,光靠禁吃羊肉可不行,所以,问题的关键不是节流而是开源,只要牧场足够多,羊和马就能共存。
河套地区有大片水草丰美的草场,能做到羊马共存,所以,关中地区对于羊肉的巨大需求,可以靠黄河航运从河套地区运羊来解决,关中牧场还是要以养马为主,所以...
“真可惜,黄河冬天封冻,不然河套羊冬天若能输入关中,长安羊市就不会被陇右羊占据了。”
萧九娘以便涮羊一边感慨着,宇文温听了有些疑惑:“陇右羊?并朔羊不是一样输入长安么?汾水航运冬天都不断,运煤船多到据说能从晋阳一直排到渭口,怎么说...你是不是听到什么内情?”
“啊,不是,妾是忘了并朔羊这回事....”
“是么?”宇文温有些失望,他还以为萧九娘打听到什么不得了的内幕消息,然后自己就有事做了。
长安羊市,如今在冬季可是西来之陇右羊和东(东北方向)来之并朔羊的天下,这是宇文温从调查报告里看到的结果,所以听到萧九娘所说,他还以为有人骗自己。
黄河中游地区在冬天是无法行船的,这是一大遗憾,不过黄河航运开张没几年,轮船招商总局就实现了盈利,利润来源之一,就是“北羊南运”。
河套地区的羊、羊毛制品、奶酪制品,被火轮船源源不断输入关中,为在河套地区驻屯、放牧的军民带来大量收益。
而轮船招商总局通过黄河航运,盈利来源之二,是“南茶北运”。
来自两淮、江南的茶叶,经由通济渠进入黄河,走陆路绕过砥柱山、壶口瀑布等黄河天险之后,继续靠火轮船运抵河套地区,然后销往草原。
随着周国和东突厥关系的缓和,加上周国的不断推销,草原对于茶叶的需求大增,所以茶叶买卖很有赚头,而黄河航运,成功降低了南茶北运的运输成本,使得商人们能够获取更多的利润。
北上的火轮船,满载着茶叶,到地方卸货后,装上绵羊、羊毛、奶酪制品返程,一来一回的利润十分惊人。
虽然有壶口瀑布和砥柱之险,却因为有利可图,使得黄河中游航运快速发展,新运输方式的出现,导致新的商路出现,这正是宇文温所乐见的。
科技改变生活,他经过不懈努力,小小的改变了时代,这种感觉,真的不错。
正感慨间,见着萧九娘夹着一块羊肉伸过来,宇文温张口去咬却没咬到,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距离判断失误,便微微探头,再咬。
还是没咬到。
宇文温这次看得很清楚,是夹着羊肉的筷子往后移了,于是他的视线转到萧九娘脸上。
萧九娘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将筷子收回,然后将羊肉咬在嘴里,露出半截羊肉。
那一瞬间,宇文温只觉得身上发热,
哟呵,你这是下战书么?
他靠上前,迎着萧九娘那灼热的目光,将羊肉和红唇一起噙在嘴里。
旁边的宫女见着两位抱在一起,头压得更低了,不一会,却见天子将德妃拦腰抱起,往寝室而去。
第二百六十二章 诱惑
清晨,黄河蒲津河段,西岸,港区一片忙碌景象,大量等着渡河的旅人,以及采购货物的商贾,都聚集在港区码头上,于东西两岸间摆渡的火轮船,第一班即将发船,许多人就等着趁早乘船过河。
港区边上集市,大小客栈林立,许多头一晚在此过夜的人们,纷纷结账退房,在沿街食铺里吃着热腾腾的朝食,准备前往港区乘船过河,开始新一天的行程。
街道上行人渐渐增多,熙熙攘攘,而满载着大量鸡鸭鹅以及猪羊的马车,也出现在街头,各种声音混在一起,甚嚣尘上,吵得临街房内里尚在熟睡的人们,纷纷从睡梦中醒来。
某客栈二楼临街客房里,睡眼惺忪的宇文温躺在榻上回神,眼睛看着上方“承尘”(布制天花板),侧耳倾听窗外传来的喧嚣声,感受着“生活气息”。
作为皇帝,他住在皇宫里,起居的环境十分安静,晚上睡觉,足以一觉睡到自然醒,所以对于“生活气息”很陌生,现在,听着窗外的喧嚣声,宇文温总算觉得自己终于接触到了人间烟火。
伸手往身边一摸,却发现空空如也,转头看去,却见陈正坐在窗边对镜梳妆。
陈此时身着薄裙,露出双肩,宇文温看着佳人的背影,听着耳边传来的车马声,忽然眼前一花。
某街边廉价小旅馆,一个隔音效果很差的“标准间”,有家不回却在这里开房、夜不归宿的一男一女,这简直是绝佳的故事素材。
宇文温摸了摸小胡子,干咳一声,引得陈转过头来。
陈见着宇文温醒了,正要上前服侍,却听宇文温说道:“小陈呐....”
她先是一愣,见着宇文温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随后心中明白,差点笑出声,随后娇滴滴的答道:“叔叔....”
“嗯,你昨晚的表现不错,叔叔很满意。”宇文温一脸衣冠禽兽的模样,招手让陈过来,自己坐起身,一把将美人楼在怀里,从旁边抽出几张流通券:
“呐,这是下个月的生活费,不够的话,再和叔叔说...”
“嗯....”陈拿着流通券,一脸娇羞的模样,却听对方说道:“那个...昨日跟你走在一起的男孩,是谁?”
陈闻言一愣,随后做紧张状:“啊?那,那是我同学,只是同学.....没什么特别的...”
宇文温一脸怀疑的表情,随后板起脸说:“嗯?那是你同学维礼吧?你可是叔叔的宝贝,不可以和别人来往,知道么?”
陈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宇文温也笑起来,两人抱在一起,好一会才分开。
宇文维礼,是陈为宇文温生的儿子,而宇文温昨晚包下整个客,安排妥当,随后和陈在这客栈“开房”过夜,为了营造气氛,还搞了一出情景剧。
那就是化身“有钱好叔叔”的宇文温,包养了家境贫寒却面容姣好的州学女学生“小陈”。
“小陈”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同学“维礼”,两人两情相悦,但“维礼”却不知道自己的梦中情人,已经被一个“油腻中年人”包养。
为了凑足聘礼,“维礼”一边读书一边勤工俭学,期待着有一天,提着聘礼到陈家迎娶“小陈”,而他却不知道,自己勤工俭学的那家客栈,正是“小陈”陪着“叔叔”过夜的**窟。
不一样的身份和关系,陌生的房间,嘈杂的环境,宇文温和陈的兴致都很高,于是一夜尽兴,如今又演了一出戏,确实有意思。
宫女送来早餐,两人吃起来,宇文温一边吃,一边看着手中的流通券。
作为“流通券之父”,宇文温可以说是看着流通券“长大”的,当年只在黄州西阳城里流通的流通券,如今已经在各主要都会流通,越来越接近于货币。
二十余年时间过去,参与流通券“联保”的商家、柜坊和行会越来越多,无数人的信用将流通券的信用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而发行流通券的日兴昌柜坊,也实现了“汇通天下”的雄心壮志。
无论是辽西的营州柳城(北)、东海上的耽罗(东),交州的龙编(南),益州的成都以及河套的丰州绥远(西),都有日兴昌柜坊的分号。
来自天南地北的商人,怀揣轻飘飘一张汇票,跋涉千山万水,都能在目的地的日兴昌分号兑现足额资金,在这个时代能有如此成就,作为日兴昌大东主之一的宇文温,真的很欣慰。
二十多年时间,他从郡公变成了天子,日兴昌由黄州城里的“票号”,变成了汇通天下的大柜坊,如今即将蜕变成“银行”,那么流通券,是不是也该更进一步,变成法定货币呢?
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选择,宇文温当然知道发行纸币对于一个国家的财政会有何等样的正面效果,而朝臣们也开始青睐流通券,甚至有人建议,以流通券作为俸禄的一部分,发放给官员们。
之所以有如此提议,是因为连年布价、粮价下跌,使得官员的收入大幅贬值,因为大家的俸禄,都是以粮食、布匹为主。
即便数量不变,但因为粮价、布价的价格腰斩之后又腰斩,使得官员们的收入也受到极大影响,他们所得粮食和布匹除了满足日常所需,也是维持日常开支的硬通货。
宇文温要用经济手段对付世家大族,却连带着沉重打击了官员们的经济来源,所以需要有另一种硬通货来弥补,铜钱总是有些不方便,所以很多人的目光,就集中到流通券身上。
可以说,朝野内外对于用流通券替代部分粮食、布匹充作俸禄的建议,即便不支持,也不会有太多人反对,面对如此大好局面,本该是一鼓作气、发行纸币的好机会,但宇文温却迟疑了。
前几天,他做出了最终决定,流通券依旧只是民间的一种信用凭证,朝廷不会以此作为法定货币。
印纸就能当钱花,这对于统治者来说,是最大的诱惑,也正是因为这种诱惑,才让宇文温痛下决心,斩断流通券蜕变为法定货币的可能。
一旦承认了流通券为法定货币,将官员的俸禄以部分流通券替代,那么随着来的问题,一是假币必然大规模泛滥,二是纸币迟早超发。
然后流通券的信用在短短数年之内破产,如同大明的宝钞一样,变成废纸。
这不是宇文温自己吓自己,他认为发行纸币的条件还不成熟,首先,基本等于文盲的百姓无法识别纸币的真伪,又不会算数,根本就没法用纸币。
其次,印纸就能当钱用的诱惑,能让毫无金融知识的宰执们杀鸡取卵,无节制的滥发纸币,后果就是纸币的信用崩溃。
这种情况一旦出现,他作为皇帝都制止不了,所以,何苦呢?
替代铜钱、成为大宗货物交易信用凭证的流通券,就在各大都会的市场流通,避免一车车的铜钱运来运去反复折腾,百姓们日常生活中的小额交易,依旧用铜钱即可。
官员的俸禄,就用铜钱或者“一当百”的金银陌来部分替代,做工精美的流通券,不该承担那根本就承担不了的重任。
宇文温看着手里的流通券,就像看着儿子们,作为“儿子”的最高庇护者,他不会为了虚名而拔苗助长。
如果将来有一天,社会的发展终于达到了可以发行纸币的程度,他看不看得到,都无所谓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诱惑(续)
盛夏,长安灞桥驿,灞桥畔依旧人潮涌动,即将踏上旅途的人们,和为其践行的亲友再次告别,折柳相送,亦或是亲友们再次等候,准备迎接即将归来的游子。
熙熙攘攘之中,许多人谈论着时事,议论得最多的,就是突厥启民可汗朝见天子一事。
突厥启民可汗,当初在突厥国内饱受排挤,走投无路之下逃到周国寻求庇护,后来还是周国屡次击败东西突厥的进犯,后来派兵助启民可汗回国收拾残局,才有了启民可汗重登大可汗之位的今天。
此次启民可汗入长安朝见天子,是从河套登船,走黄河南下入关中,在长安待了两个多月,不久前才启程返回草原。
而启民可汗一行人,回去时也是乘坐火轮船走黄河北上,从原路返回草原。
启民可汗在长安暂居的这段时间,传出许多趣事,其中最让长安百姓津津乐道的,就是入城时那一百单八响礼炮。
官军有火炮,威力巨大,若火炮往天上发射“烟花”,这就是“礼炮”,启民可汗入长安城时,鸿胪寺放的一百单八响礼炮,真是气势磅礴,全城百姓听得清清楚楚。
启民可汗入了城,于鸿胪客馆下榻,而鸿胪客馆为了接待启民可汗,特地腾出一大块空地,扎起许多大帐篷,每日供应大量牛羊肉及奶酪制品,一切如草原模样。
因为天气炎热,鸿胪客馆内扎起的大帐,还有神奇的“空调”,以便让贵客住得舒适。
后来,某日夜晚,天子在皇宫宴请启民可汗,进行了焰火表演,夜空中绽放的无数烟花,让全城百姓看得如痴如醉。
这种焰火表演,只有在元日等重大节日才会进行,天子为招待启民可汗,可谓待遇隆重。
待得启民可汗启程回国,又有规模庞大的仪仗队送其前往渭口,一行人在那里登上火轮船北归。
启民可汗在长安,所受待遇不可谓不隆重,而朝廷,据说还和突厥(启民可汗的东突厥)约定开展互市,每年要往草原销售大量中原物产。
其中有布匹、日用品,棉花制成的御寒衣物、被褥,还有大量茶叶。
既然是销售,那就不是白给,突厥国得拿东西来换,首先是马匹,然后是羊,但大家对于突厥国内到底能拿出多少羊和马来进行边市存怀疑态度。
草原和中原相比很贫瘠,就是羊、马多,然而对方舍得拿出大量的好马来互市么?
面对中原花花世界的诱惑,突厥人搞不好会认为与其用马互市换物资,还不如骑马打劫来得方便。
朝廷的事情,平民百姓当然不知道内情,只是这消息传出来之后,大家免不了议论纷纷,不过没人担心突厥言而无信,如当年那样大举进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
朝廷借助黄河航运,在河套地区驻军,又有军屯、民屯,据说丰州一带已开垦出大量良田,足以补充驻军部分粮草需求。
再加上有火轮船源源不断往河套输送物资,所以在河套地区驻屯的军民加起来据说已经接近二十万人,有这么一支边军守着河套,突厥大军哪里能如当年那样随意入侵。
所以,突厥真的有那么多马来互市么?
议论纷纷间,灞桥驿处有了动静,许多身着官服的官员在驿站进出,又有许多随员簇拥在驿站外,看样子,似乎是在迎接什么贵客。
这种情况很常见,也许是卸任归来的什么方镇大员,又或者是哪国使者抵达。
许多人在想,莫非是海东诸国不死心,又派使者带着美人来了?
。。。。。。
数辆马车在骑兵的护卫下,沿着官道缓缓向西而去,前方数里外,就是长安东面的灞桥驿,坐在马车里的尉迟顺,看着窗外那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一时间感慨万千。
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他激动地眼眶湿润,而怀中一名少年,好奇的看着窗外景色,时不时问一些问题,夫人王氏坐在旁边,看着小孙子活蹦乱跳的模样,欣慰不已。
那年尉迟氏即将倾覆之际,尉迟顺及王氏被女婿宇文温偷偷送到东海倭国避难,儿子尉迟嘉德也在其列。
这一去就是十几年,尉迟顺一家从此过着隐居生活,仿佛从世间消失了一般。
他们在倭国的日子过得不错,但尉迟顺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中原,然而回家之日却遥遥无期。
随着时光流逝,尉迟顺的头发渐渐花白,身体也大不如前,虽然没有什么大病,但人老了,落叶归根的念头就越来越强烈。
尉迟氏和宇文氏决裂,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尉迟顺不会有什么“翻案”的念头,他的父亲、故蜀王尉迟迥,其陵寝得朝廷派人守着,倒也平平安安。
但尉迟顺觉得自己在遥远的倭国供奉父亲牌位,还不如亲自在陵前洒扫,毕竟清明时节没有子孙在陵前祭拜,父亲就太孤单了。
但这件事不是他能决定的,虽然女儿、女婿也在想办法,但尉迟一族谋逆大罪摆在那里,尉迟顺不想女儿、外孙为了他而受牵连。
朝廷里,许多文武官员是在讨伐尉迟氏的战争中立功、升官,如果他回去了,即便有女婿压着,别人不敢说什么,但不满和怨恨,会转移到皇后和太子身上。
所以,尉迟顺觉得既然自己一把年纪,就不要拖累女儿、外孙,他放弃了回中原的愿望,未曾料这一天居然真的来了。
女婿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让他尽管放心回国,作为故蜀王的奉祀者度过余生,只是回来后必须低调行事,免得横生枝节。
得知好消息的尉迟顺激动不已,急着乘船回国,但航海得看风信,风险也不小,为了以防万一,尉迟顺一家不能乘坐同一艘船出海,免得遭遇海难全家死绝。
他和儿子尉迟嘉德得分开出行,分批回国。
回家的诱惑是如此之大,让尉迟顺等不了那么久,他和王氏带着长孙先出发,在女婿心腹张鱼的陪同下乘坐五桅海船返回中原。
而尉迟嘉德则与侧室苏我氏以及次子留在倭国,过一段时间再乘船回国。
现在,尉迟顺和夫人带着长孙即将抵达长安,他看着沿途风景,感慨万千。
尉迟一族的大罪是不可能洗掉的,即便是贵为天子的宇文温,面对太庙历代先帝的牌位,面对满朝文武,也必须表明态度和立场。
所以,尉迟顺这次回来,依旧是罪人身份,不可能以国戚的身份享受荣华富贵。
对此,尉迟顺想得很明白,只要能回家,能守在父亲陵旁,有没有荣华富贵,都已经不重要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结果
夏末,长安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引发不小的波澜,使得朝野内外议论纷纷,平民百姓也凑起热闹,在街头巷尾谈论此事。
那个不速之客,姓尉迟,名顺,为故蜀王尉迟迥之子,与其弟尉迟,俱为弑君(未遂)、谋逆的逆贼,于十几年前尉迟一族覆亡前夕失踪,再无音讯。
不久前,有人在东海倭国博多意外发现了失踪多年的尉迟顺及其家人,在市舶司的努力下,尉迟顺决定返回中原,“投案自首”。
当尉迟顺及其妻王氏、长孙尉迟善来到长安后,大家对朝廷要如何处置这个逆贼议论纷纷。
这件事,很快就有了结果。
首先,回到长安的尉迟顺,连同其妻王氏、其孙尉迟善均被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不久,大理寺卿会同刑部尚书、侍郎及御史中丞会审,判尉迟顺有谋逆大罪,论罪当斩,其妻王氏罚没为奴,孙尉迟善净身入宫为宦。
接下来,皇后尉迟氏、淑妃尉迟氏着麻衣、批发跣足,于宫门前长跪不起,泣血陈情,愿削发为尼,为父亲尉迟顺赎罪,只求天子开恩,留其父母、弟弟、侄儿一命,改判流放。
与此同时,皇太子宇文维城及众皇子陪跪宫门,乞求天子法外开恩,赦免外祖父母、舅舅、表弟死罪,改判流放。
是日清晨,上朝的文武百官亲眼目睹皇后姊妹、皇太子兄弟跪在宫门前不起,散朝后,再次目睹皇后姊妹、皇太子兄弟头顶烈日,依旧跪于宫门前一动不动。
随后,有官员上表陈情,请求天子看在故蜀王扶社稷于危难之大功,赦免尉迟顺祖孙死罪,以罪人之身为故蜀王守陵,延续故蜀王之香火。
上表求情的官员不少,但保持沉默的官员更多,场面有些尴尬,最后,年迈的太师、卸任尚书令李允信上表。
李允信恳请天子,效汉宣帝处置霍氏故事。
人们对汉宣帝和霍光的故事并不陌生,而故蜀王尉迟迥的功过,作为当事人的先帝(宇文乾铿)已经做出决定:故蜀王尉迟迥有功于社稷,不肖子孙的逆行,算不到故蜀王身上。
汉宣帝时,霍光去世后妻、子谋反未遂,满门抄斩,但朝廷后来还是封霍光之族孙为侯,算是变相为霍光续后。
李太师的意思很明显,是在为尉迟顺求情。
天子在沉默数日后,终于做出决定。
赦免尉迟顺、尉迟嘉德父子死罪,令其父子以罪人之身,于相州邺城外蜀王陵守陵,未得许可,不得擅自离开。
当年尉迟氏谋逆之时,尉迟顺之孙尉迟善尚未出生,即未谋逆,也未附逆,封安固候,为故蜀王奉祀。
至于皇后尉迟氏、淑妃尉迟氏削发为尼之请,不许。
许其捐黄金万两,为长安大小佛寺佛像重塑金身。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是许多人担心的狂风暴雨。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尉迟顺一家当年失踪,和尚在潜邸时的天子脱不了干系,而现在尉迟顺的行踪被人“发现”,随后“投案自首”,也定然和天子脱不了干系。
尉迟顺一家(夫人及长孙)回到长安就蹲了大牢,还按谋逆之罪判了刑,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皇后姊妹、皇太子兄弟跪在宫门前求情,即是摆出姿态,让大家出了口气,也算让这大大小小尽了孝道。
有人上表求情,是给天子一个台阶,于是天子顺水推舟,让丈人和小舅子以罪人的身份去守陵,算是给故蜀王一个交代,算是全了君臣之义。
天子又封尉迟顺之孙尉迟善为侯,是名正言顺给故蜀王延续香火,又能给皇后以安慰,也算是两全其美。
尉迟顺父子回来,但被定为有罪,没有任何爵位,也没有官职,为故蜀王守陵,除非天子出尔反尔,不然父子俩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整件事,尽可能照顾到多方观感,看得出天子为此绞尽脑汁,而尉迟顺祖孙“投案自首”这出大戏,算是圆满落幕。
然而看得出幕后实情是一回事,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天子为了让老丈人回来、好端端的活着,已经如此放低姿态,让皇后姊妹、皇太子兄弟当众跪在宫门前,要是谁不识好歹敢认死理.....
惹恼了天子,怕真的是要到澳州开荒了。
。。。。。。
御苑,凉亭下,宇文温正与中书令李德林交谈,这段时间以来,李德林为了尉迟顺一事忙里忙外,很好的配合宇文温演了一出戏。
折腾了一番,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宇文温很满意。
自他登基以来,李德林任中书令已将近十年,这十年间,李德林很好的完成了宇文温给予的各项使命,作为天子的“白手套”,很称职。
但再称职,也不能长期占着要职不挪窝,李德林虽然不是唯一一个中书令,但不能把这宝贵的位置据为己有,毕竟还有很多人等着“上进”,位列宰执。
所以宇文温打算让李德林动一动。
李德林已经七十多岁,不宜太受劳累,所以宇文温就要任命其为荆州总管,平级调到山南荆州享清福。
周国的总管府分三等,目前,并州总管府、益州总管府、荆州总管府、相州总管府、黄州总管府、扬州总管府为上等六总管府,能任其中之一的总管,对于官员来说是殊荣。
李德林任劳任怨,这是宇文温给予的回报,对此,李德林感激涕零。
他在花甲之年重获新生,十余年间尽情施展平生所学,此生再无遗憾,如今健康每况愈下,精力不济,面对越来越烦杂的事务心有余而力不足,也该休息休息。
君臣交谈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李德林告退,宇文温看着老臣的背影,忽然有“人生如白马过隙”之感。
如果他没有记错,李允信和李德林,应该是元魏六镇之乱爆发后的那代人。
那代人之中,活到现在的寥寥无几,而西魏年间(早期)在关中出生的人,也都老了。
他已故父亲宇文亮,还活着的丈人尉迟顺,就是那代人,如今丈人白发苍苍,半截入土,恐怕也没多少年好活。
随着这一批老人的去世,只要将来不发生大规模战乱,烽火遍地的南北朝时代,真的就要结束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下一代
傍晚,御苑一隅,室内游泳池,几名皇子正在水中游泳,他们要在限定时间内,在泳池里游一个来回,如果超时,意味着游泳不及格,那是要受处罚的。
水池边,宇文温身着短衫、大口裤,坐在躺椅上,看着儿子们游泳。
这座游泳馆,“科技含量”很高,首先游泳池的水是循环流动,很干净,其次布设在池子底部的铜管流淌着热水,能够保持池水水温相对恒定。
也就是说,这个室内游泳池是个恒温游泳池。
游泳馆四周有大面积的玻璃窗以确保采光,部分顶棚是可以活动的,使得天晴时阳光可以直接洒在馆内。
到了冬天,顶棚收起,玻璃窗外加装保温隔窗,室内还装有暖气,可以确保馆内温暖如春,宇文温和家人们随时都能下水游泳。
如此高科技的室内游泳池,日常运行的费用当然不低,但宇文温不在乎,因为他不缺钱,并且认为经常游泳,能够让人有足够的锻炼。
生命在于运动,游泳就是不错的锻炼方式,在确保足够锻炼量的前提下,不像跑步那样容易造成膝盖不可逆转的磨损,也不会因为满身大汗有被风一吹就着凉的风险。
虽然呛水也有可能导致肺部进水而染病,但宇文温不觉得儿子们就要避水,变成旱鸭子。
游泳池的水很干净,水温也合适,上岸后又不会被风直吹,即便游泳免不了呛水,但因为呛水而患上肺病的可能性很低。
如果连这也怕,那干脆把儿子关在玻璃房里过一辈子算了。
儿子们是宇文温“事业”的继承者,他辛辛苦苦经营的江山,总是要交到儿子们手中,所以下一代不可以那么娇弱。
然而一想到尉迟炽繁那忧心忡忡的模样,宇文温就觉得“慈母多败儿”这一说法果然没错。
但他却不好责怪皇后,因为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确实差,一个普通的伤风感冒,真就有可能夺去一个人的生命,在病魔面前,不分贵贱,人人平等。
就宇文温所知道的“历史”,明朝武宗朱厚照,就是因为落水之后呛水入肺,加上着凉,身体状况恶化,最后英年早逝。
又有熹宗朱由检,也是因为落水染病,救治无效,一命呜呼。
皇帝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但宇文温觉得这种小概率事情,不该是畏水的理由。
不会水的人,落水后惊慌失措,必然大口呛水,那么进入肺部的水自然就多,救上来后,肺部的大量积水无法排干净,必然会增加染病的可能。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学会游泳,强身健体,当然平日没事就不要在江河湖泊上乱来,但在室内的恒温游泳池里游泳,应该是很安全的。
未来,是他儿子这一代人的,所以身体应该健健康康,不能是那种血气不足、文弱书生模样。
把孩子当宝贝供起来,将来能成什么气候?
想着想着,他躺在躺椅上,顺手从旁边食案上拿起一副素描,认真看起来。
这素描来自邺城,所画内容,是尉迟顺祖孙在蜀王陵前祭拜的情景。
据陪同人员事后称,尉迟顺抵达邺城后,刚到蜀王陵,跪在墓碑前嚎啕大哭,几近昏阙,而这幅图,作画时间是次日,祖孙三代人洒扫陵墓。
尉迟嘉德还在倭国,所以第二代人,指的是皇后尉迟炽繁和淑妃尉迟明月。
姊妹俩陪伴父母前往邺城,顺便为祖父、故蜀王尉迟迥上香。
当年故蜀王下葬后,尉迟顺在陵旁结庐而居为父守孝,如今“故地重游”,居住条件当然天差地别,陵区边上一座规模不小的庄园,足以让其安享余生。
尉迟顺的“政治生命”早已结束,尉迟氏的余党烟消云散,满朝文武之中大部分人和尉迟氏再没有什么瓜葛,所以尉迟氏不会再有什么死灰复燃的可能。
但即便如此,宇文温不会让老丈人有参与国事的机会,这样对大家都好。
相比之下,会不会有人找尉迟顺报仇,才是宇文温比较担心的问题,所以他做了周密安排,以确保老丈人一家的安全。
等到尉迟顺去世,尉迟嘉德会继续守陵,继续淡出人们的视野,待得尉迟嘉德老了,就不会有人在意什么“死灰复燃”。
上一代的恩恩怨怨,和下一代已经没有关系了。
想到这里,宇文温心情不错,老丈人一家回来,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见着双亲,哭得眼睛肿了,几日都不消,折腾了一番,终于得个圆满。
老丈人一家去守陵,尉迟炽繁和尉迟明月的心病也就没了,反正他是不会给姊妹花以机会变成“扶弟魔”,此事算是尘埃落定。
将素描交给宦官,他看着顺利完成考试、已经上岸的儿子们,从躺椅上起身,走过去。
宇文温拍了拍手,高声说道:“大家做得不错,休息十分钟,然后更衣,用晚膳!”
“好!”
宇文维屏和弟弟们高声答应着,听得父亲夸奖,他心里很高兴,因为对于他来说,父亲的认可,比什么都重要。
他排行第五,四位兄长都已搬到宫外去住了,如今宫里,就是他带着弟弟们读书、锻炼、玩耍,所以一定要表现好,才能“服众”。
宇文维屏和燕王宇文维翰是同母弟,燕王东征收复辽东,立下大功,让宇文维屏和弟弟们羡慕不已,如今见着四位兄长都已承担重任,其他人也跃跃欲试。
要等长大后施展所学,向父亲证明自己也是很不错的。
父子正闲谈,忽有宦官来报,说工部侍郎、唐国公李渊在宫外候见。
宇文温让宇文维屏带着弟弟们更衣、用膳,自己向外走去,边走便问:“唐国公有何急事?”
“回陛下,奴婢听唐国公说,国公府里有人生了急病,唐国公想....”
宇文温不等宦官说完,直接回答:“请御医去看病是么?那好,马上派御医过去。”
“呃...陛下,唐国公是想面见陛下。”
宇文温闻言觉得有些奇怪,停下脚步,边换衣服边问:“把脉开药治病有御医,朕又不通医术....到底是何事,说清楚。”
能在天子身边侍奉的宦官,当然不是榆木脑袋,这宦官赶来通传,自然要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弄清楚,此时赶紧回答:
“回陛下,唐国公之子身染恶疾,听闻..宫中可能有神药,故而唐国公是来求药的。”
“求药?”宇文温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作为父亲,他对李渊此时的心情十分理解,心里却依旧疑惑: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你入宫求神药?我能给你什么神药哟!
第二百六十六章 病急乱投医
夜,唐国公府,后院,一处小院里弥漫着草药的味道,屋檐下,两名侍女们正用小火炉熬药,房间内时不时传来咳嗽声,咳嗽声带着痰音。
房内,一名幼童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面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时不时咳嗽几声,虽然身上盖着被子,却依旧微微发抖。
一名侍女不断用沾着冰水的手巾为其敷额头以降温,但幼童咳嗽之际依旧含含糊糊的说着什么,仿佛在说梦话,坐在一旁的窦氏,见着儿子这般模样,看向一旁的医生。
正在为幼童把脉的医生摇了摇头,窦氏见状欲言又止。
她让侍女留下,自己和医生转到外间,随后问道:“如何?这病....”
白发苍苍的医生行礼告罪:“禀夫人,某医术有限,实在是...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虽然窦氏心中早有准备,但听到医生如实相告,还是心中一酸,好歹忍住泪水。
她请医生继续为儿子治病,自己则向院外走去,纾解一下心情。
躺在榻上高烧不退的幼童,是窦氏为李渊所生次子李世民,前段时间不慎失足落水,呛水入肺,染上疾病。
虽然当时窦氏已经请名医来把脉、开药,按时给次子服药,但李世民的病情未见好转,反倒日益恶化。
从一开始的干咳、头晕,变成身体发热、咳嗽不止、全身无力、嗜睡,到现在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开始说胡话,眼见着快要不行了。
想到方才儿子的模样,窦氏眼圈一热,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看着儿子去世,却无能为力。
忽然,她见着院门外站着一人,定睛一看,却是长子李建成。
年轻的李建成,此刻独自一人默默站在院门口,不发一言,他见着母亲来了,头一低,抬手抹了抹眼睛。
“毗沙门,怎么还没休息呢?”窦氏边说边走上前,“夜深了,赶紧休息,在这蚊虫叮咬的,可不好。”
“阿娘....”李建成说着说着,低声哭起来:“对不住,都是孩儿不....”
话没说完,李建成泣不成声,一手擦着眼泪,双肩不住耸动,窦氏拍着儿子肩膀,虽然心中悲伤,却不住安慰对方:“没事的,这是意外,耶娘不会怪你的。”
“我..我...对不住...呜呜呜....”
李建成只是哭,为自己失手导致弟弟落水染病而内疚不已。
李建成为唐国公世子,今年已过十七岁,如其他权贵子弟一般,按惯例在宫中宿卫,过几年按部就班走上仕途。
因为在宫里任侍卫,还是身份很高的千牛备身,所以李建成时常陪着皇子们戏耍,于是见识了许多新奇的“娱乐项目”。
每次他回家,都会和耶娘还有弟弟李世民说起宫中趣事,于是弟弟也对皇宫向往不已。
然而皇宫不是随便谁想进就进的,虽然窦氏作为外命妇,时常入宫觐见皇后,有时也带着次子李世民进宫,陪着皇子们玩耍,但始终次数有限。
李世民在宫里见识了各种新奇的“娱乐项目”,魂都被勾去了,府里的玩具对他来说已经索然无味,但李二郎很明事理,没有闹着入宫,只是成日里魂不守舍的样子,让窦氏见了很为难。
她不太懂儿子究竟被什么玩具迷上了,于是让见识过“新玩具”的李建成在家时抽空带着弟弟玩耍。
前不久,兄弟俩在池边玩几艘从宫里借出来的“船模”时,李建成见弟弟靠水边太近,想起在宫里时听皇子们说过,不习水性之人落水后,容易呛水入肺导致染上恶疾,赶紧去扯李世民。
玩得起劲的李世民正在兴头上,倔脾气犯了,两兄弟就这么撕扯起来,撕扯间李世民忽然对着兄长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疼得李建成一甩手,失手把弟弟打落水中。
虽然池子不深,但不会水的李世民年幼个矮,落水之后惊慌失措,整个人沉入水中,虽然随后就被跳进水里的李建成救上来,却已经呛了许多水。
随后一病不起。
李渊和窦氏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过多责怪长子,但李建成对此内疚不已。
见着弟弟病情渐渐严重,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所以坐立不安,终日消沉,在弟弟所住的院子外徘徊。
此刻,窦氏知道长子心里不好受,只能不住安慰,然后看向外面。
医生说了,李世民因为呛水入肺又受了凉故而染病,很可能是“肺炎”,这种病极难治愈,全看个人造化。
若患者身强体健,加上服食汤药,还有希望痊愈,但身体落下病根,健康大不如前,甚至还有复发的可能。
若患者本就体弱多病,患了“肺炎”,那就是凶多吉少。
李世民年幼,所以,很难熬得过去。
窦氏所请医生,是长安城内一流的名医,行医数十载,活命无数,他都这么说,那就不会有错,即便是宫中的御医来了,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李渊夫妇看着病得说胡话的次子,欲哭无泪,正相对流泪间,窦氏忽然想到一个人。
天子,向来有神神秘秘的手段,根据各种传言,据说在战场上,天子亲卫甚至能驱使瘟疫杀敌,所以,窦氏宛若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想求天子出手相助。
也许天子无法治愈肺炎,但终归是个希望。
病急乱投医的窦氏想进宫,但皇后如今不在长安,她一个外命妇不好入宫面君求什么,于是李渊承担起这个责任,
李渊是傍晚时出的门,如今夜色深沉,已是一个多小时过去,想来也该有个消息了。
窦氏如是想,忽见前方回廊下,出现几个人影,向着这边匆匆而来,当先一人,正是李渊。
窦氏只觉呼吸一紧,正期盼间,却见李渊左右俱是亲随,没有一个外人跟着。
果然....天子也没有良方么....
窦氏只觉全身的力气都散了,虽然她知道希望渺茫,但当事实摆在眼前时,依旧有些难受。
长子还在面前,她不能哭,免得加重长子的愧疚之情,若真的如此,恐怕李建成这辈子都会内疚不已。
李渊远远看见了窦氏,快步近前,听到窦氏问“如何”,又见着长子也在,装作若无其事:“嗯,御医开了几味药,想来有奇效。”
李建成听到这里,暗淡的眼睛亮了起来:“阿耶,真的么?真的会有效么?”
“没有十成把握,但终归有把握....”李渊拍了拍长子的肩膀,“毗沙门,赶紧回去休息,弟弟有耶娘照顾,没事的。”
李建成想去看看弟弟,将阿耶执意让他回去休息,点点头,转身离开。
窦氏待其走远,低声问道:“夫君,真的..真的有良药么?”
“没有...天子也无良方....”李渊说完,窦氏捂着嘴哭起来,周围侍女、随从,闻言黯然神伤。
二郎君自幼聪慧,脾气也好,大家都很喜欢陪着二郎君玩耍,结果...
国公入宫求药,这是最后的希望,但天子也无良方,看来二郎君是熬不过去了。
窦氏低声哭着,被李渊揽在怀中安慰,她哭着哭着,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夫君似乎...波澜不惊的样子?
她不太确定自己所想对不对,也无法多想,稳住情绪,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正要去看看次子,却见管家匆匆来报,说府外来了几个云游道士,声称有机缘,要见国公一面。
“快,请道长进来!”
李渊说罢,和窦氏交代几句,便往外而去。
如今的长安城,夜里虽有宵禁,却适当放开些许限制,允许医生、僧人、道士等一些特殊身份者夜行,以便造福百姓,应急看病、做法事什么的。
所以,忽然夜里有道士来访,不能说太离奇,而窦氏的心中,忽然燃起一丝希望:机缘?莫非....
不一会,李渊掉头回来,身后跟着几个身着道袍的道士,一个个背着背囊,真是一副游方之际半途登门造访模样。
李渊向窦氏介绍了几位道长,随后说:“这几位道长,擅长夜观星象、祛病,说见府里有灾...唉,反正都这样了,我便让他们,给二郎看看,你说呢?”
“啊...好.好...”
窦氏木然的点点头,看着李渊带着几位道长往小院而去,随后快步跟上。
她好像觉得夫君方才说话间有些慌张,似乎...做贼心虚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是我想多了?
几位道士来到房内,那医生见状有些失神,随后回过神来:怕不是唐国公病急乱投医,连道士都请来了。
这种时候,医生不会在意李渊夫妇这种举动,识相的站在一旁。
道士们查看李世民的情况,又仔细向医生问患者病情,还用温度计给李世民量了体温,随后向李渊行礼,说道:“施主,贫道等有些许把握为令郎治病,不知可否允许贫道一试?”
李渊马上回答:“好,就请道长一试。”
“既如此,还请施主及其他人回避。”
“好,有劳道长了。”
窦氏见着夫君如此决断,心中一愣,却因为惦记儿子病情,顾不得多想。
待得旁人都退出院外,一名道士在房外把门,房内其他道士,放下背囊,从中拿出各种用具。
其中包括几个散发着寒气的木盒。
道士们脱下道袍,露出里面的白衣,然后带上小帽、手套,口罩,点起耀眼的电石灯,开始做准备。
为首一人,看着一旁拿着记录本的同伴,又看看其他人,低声问:“准备好了么?”
众人答道:“准备好了。”
“很好,今年第二百六十七次临床实验开始!”
“固定患者,注射器消毒....”
“十号青霉素准备,开始第一次皮试!”
第二百六十七章 概率
深夜,李渊在小屋独坐,看着烛火发呆,从那几位道士为他儿子李世民“祛病”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一直未有消息传来。
道士们不许他和夫人进入院子,所以儿子的病情如何,李渊不得而知。
儿子的病,正常来说是治不好的,所以李渊最后的希望就在这几个道士身上,此刻他真想焚香祷告,府里却只有佛像,所以有些尴尬。
权贵之家多信佛,李家也不例外,李渊长子李建成,小字就是佛教名“毗沙门”,如今一家人信佛,却要靠道士来救命,强烈的反差,让李渊不知该说什么。
脚步声起,他抬头看去,却见夫人窦氏走了进来。
李渊说道:“怎么还不睡?这里有我守着就行了。”
“妾睡不着,来陪着夫君,陪着二郎。”窦氏说完,坐在李渊身边,两人沉默下来,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经过最初的慌乱,窦氏已经冷静许多,琢磨起夫君回来后的种种表现,还有那几位道士的到访,让让她觉得其中大有文章。
窦氏猜想,很可能夫君入宫之后,求得天子恩准,派来医者为二郎看病。
但为避人耳目,李渊回来就说天子亦无良方,而天子派来的医者以游方道士身份登门拜访,借口“机缘”,行治病之事。
若这个猜想没错,那就意味着天子的医者可能有把握将这“肺炎”治好,为了避免麻烦,明面上表示无能为力,暗地里治病。
李渊就配合着演戏。
窦氏真的想问李渊,事情是不是她想的那样,但作为一个聪明人,她知道有时候装糊涂反而会好些。
天子的医者若真有良药能够治疗肺病,那就该如同“种痘”一样推广,甚至开药铺卖药盈利,但现在看样子却不是,窦氏觉得莫非是因为良药太少,所以...
优先保障宫中所需,不宜为太多人知道,否则一个两个跪在宫门前求药救命,天子就很难办了。
这一切,都是窦氏的猜测,她陪着李渊坐了一会,房中只有她夫妇二人,结果李渊一直保持沉默,她知道自己若是开口打听,只会让夫君难做。
或者,是自己想太多了?
窦氏正纠结间,右手被李渊轻轻握住,她看着夫君,右手也握着对方的手。
“没事的,二郎一定会没事的...”李渊轻声说着,窦氏点点头,将头靠在对方肩膀。
两人就这么坐着,看着烛火发呆。
。。。。。。
房内,年幼的李世民依旧发着高烧,扮作道士的医生们依旧在忙碌着,一名道士(医生)不停为他更换敷额头的手巾,另一名医生则用温水为其擦拭身体以降温,然后每隔半小时测量一次体温。
病人发高烧时,一定要及时降温,否则高烧持续时间太久,即便不死脑子也烧坏了。
降温就要用冷水,敷额头,擦拭身体,但对于幼童来说,用冷水擦拭身体反倒会加重病情,所以需要用温水,为其散去些许热量。
这是医生们行医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而幼童在生病时,会极度依赖亲人或熟悉的人,所以,平日伺候李世民的两名侍女在外等候,随时进来给李二郎喂水,或者扶着他出恭,更换衣物。
发着烧的李世民,此时体温依旧很高,不过体温再未上升,稍微下降些许。
但病灶不除,高烧必然不退,以他年幼的身体,根本就熬不了多久,再这么下去,即便没有失去意识,也会因无法进食而体力耗尽、一命呜呼。
如此情形,医生们见得多了,肺炎基本上是治不好的,除非注射神奇的青霉素。
前提是能通过“皮试”,没有严重的过敏反应。
带队的吕文华看着榻上幼童,摇了摇头:人没救了。
他们带来的青霉素,有不同批次制品,全都给病人做了皮试,皮试结果全都过敏,区别只是过敏程度轻重不同。
这就意味着,眼前这幼童若注射了全剂量青霉素,理论上有九成九的概率会死于青霉素严重过敏。
若不注射青霉素,幼童必会死于肺炎。
吕文华看着这眉清目秀的孩子,心中叹道:生于富贵之家,却无福消受,孩子,来世再投一个好人家。
事已至此,可以开始进行第二阶段试验。
今夜,吕文华一行名为救人,实际上依旧是在做临床试验,如今人是救不回来了,但试验还是要继续。
他用手巾擦了擦汗,问:“皮试过敏症状最轻的,是哪个编号制品?”
旁边负责做记录的人答道:“十七号青霉素。”
“很好,全剂量注射,然后每半小时把一次脉,量一次体温...”
“是。”
第二阶段实验开始,一名医生给李世民注射了全剂量的青霉素制品(十七号制品),随后大家轮流值班观察。
他们对幼童进行全剂量青霉素注射,故意引发过敏,再观察病人走向死亡过程中的各种症状,以积累临床试验数据。
残忍是残忍了些,那又如何?
这么多年来,死于青霉素临床试验的重病患者已经不计其数,唐国公之子,不过是庞大数字中的一个计算分子而已。
对于吕文华和同事们来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研究青霉素,用将死之人做实验不算什么。
按照新的医学理论,病人生病,原因多是“病菌”或者“病毒”在体内肆虐,症状之一就是发高烧,所以只有想办法杀死人体内的“病菌”或者“病毒”,才能让病人痊愈。
青霉素,是提取自青霉里的一种提取液,据说杀菌效果很好,可以用来治病。
原理听起来很简单,但做起来很难,从西阳时期开始,吕文华及其他医生、实验员们就在努力研究如何提取有效的青霉素,进展却不如人意。
研究历时多年,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他们好不容易摸索出一套方法,能提取出稍微有效的青霉素,进入“临床试验”阶段。
但这样的青霉素不能直接用在病人身上。
问题出在提纯,若提纯青霉素里杂质太多,给患者注射之后,患者会因为严重过敏而一命呜呼。
所以,注射青霉素前,要进行皮下试验,看看患者是否对要注射的青霉素过敏,此即为“皮试”。
因为无法有效提纯,青霉素制品在人身上的皮试通过率很低,即便患者通过了皮试,全剂量注射青霉素,青霉素生效的概率,依旧也很低。
因为以目前的技术水平,从不同青霉里提取出的“青霉素”,其中到底有多少有效青霉素成分都是未知数。
总而言之,即便有了青霉素制品,患者活命的概率也很低,所以按着当前技术提取的青霉素制品,完全没有实用化的意义。
天子投入重金研究的青霉素,距离突破遥遥无期,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研究中衍生出来的菌落培养技术,转做豆腐乳,居然能盈利。
自那以后,吕文华和同事们继续努力,青霉素提取技术后来又有了一些进步,可以改做兽药。
长安某作坊里,一直具备大批量生产青霉素制品的能力,但这些所谓“青霉素”,全都是为养猪场、养鸡场准备的药品,专门用来治猪瘟、鸡瘟。
尤其是治鸡瘟,大型养鸡场因为养鸡数量大、鸡笼密集,所以很容易爆发鸡瘟,一死就是一大片,而有了神奇的“兽药”,养殖场主们至少有一成半的概率止损。
正是因为如此,当吕文华收到天子的命令时,马上就能拿出制备好的许多青霉素制品,虽然这些青霉素制品是打算用作兽药,却一样可以应急救人。
但现在,病人对他们带来的全部青霉素都过敏,肺炎已经没有治好的可能,不如来个“废物利用”。
吕文华和同事们经历过大量临床实验,亲眼目睹一个又一个病人注射了青霉素后,和家属一起满怀希望盼着痊愈,却溘然长逝。
这种场面见多了也就麻木了,所以大家练就一副铁石心肠,不会触景生情,也不会心生愧疚。
即便距离成功遥遥无期,但临床试验绝不会停止。
他们入府时已经和唐国公讲清楚,此次救活患者的概率不到一成,生死有命,对方表示认可,所以没什么好纠结的。
不是没有人在注射青霉素制品后痊愈,但很明显,李二郎并不是幸运儿之一。
不知不觉间东方露白,距离全剂量注射已经过去三个小时,第六次体温测量结束,吕文华和同事看着测量结果,目瞪口呆。
前五次测量,患者依旧高烧,体温从四十一度降到三十九度左右,而现在...
体温三十七度半,重测了两次都是如此。
看着已经退烧、又出了一身汗的患者,吕文华和同事交换眼神,各自从对方目光里看到了惊喜:生效了?
有人喃喃着:“怎么可能..皮试都通不过的人,怎么就...”
“快,快!马上准备取样,马上取样!”吕文华低声喊起来,其他人赶紧打开便携式冰鉴(放着冰块的木箱),从中拿出具塞试管、玻璃皿等用具,开始准备取样。
“舌苔、鼻涕、痰,全都取样,带回去!”
“你,马上回去,把十七号青霉素制品多带些过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礼物
上午,阳光明媚,多日阴霾为太阳驱散,唐国公府内亦是如此,一处小院寝室里,白发苍苍的医生正用听筒给年幼的李世民听胸音。
李世民此时气色不错,躺在榻上,老老实实按着医生的要求用力呼气、吸气。
坐在榻边的医生仔细听了一段时间,收起听筒,面色惨淡,站起来时有些摇摇欲坠,被随行的僮仆扶住,站在一旁的窦氏见状面色一变,期期艾艾问道:
“先生,这..这病....”
窦氏的询问,未能获得对方半点回应,医生愣愣的看着李世民,呆了片刻,喉结艰难的动了一下,随后抬手擦了擦自己额上冒出来的汗珠,喃喃着: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竟然,竟然痊愈了....”
窦氏听到这里,心中不安瞬间消散,看向卧榻,却见李世民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哪有一丝病恹恹的模样。
医生看了看李世民,又看向窦氏,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
那晚,有几个道士声称有“机缘”,来为唐国公次子治病,当时他也在场,觉得这是唐国公病急乱投医,李二郎所患肺炎,根本就治不好。
结果,是自己医术不济。
他真想请求唐国公夫人告诉自己,那几位道士在何方丛林修行,自己也好上门当面请教一下,他想知道对方到底是用了何种良药,才能起死回生,将肺炎治愈。
但转念一想,自己机缘未到,怕是不好强求。
见唐国公夫人看着自己,他回过神,赶紧说:“夫人,令郎呼吸听不到杂音,应该是痊愈了。”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了。”窦氏闻言十分高兴,医生却摆摆手:“某无尺寸之功,受不得夫人如此夸奖。”
“不不不,犬子这段时间以来,多亏先生照料,否则何以熬到机缘...区区薄礼,还请收下。”
“夫人不可!某医术不精,无颜受此谢礼!”
窦氏极会做人,不顾医生婉拒,硬是让人端来谢礼,其中包括白银一百两,还担心医生身边小童拿不动,派人提着礼物,护送医生回去。
她送走了医生,转回房间,却见李世民正在喝粥,而食案上已经多了个空碗。
窦氏坐在儿子身边,轻轻抚背,说道:“二郎,多吃些,吃饱了才会有力气。”
“嗯。”李世民应了一声,放下碗,正要开口说话,却被窦氏制止:“嘴里有食物,不可以开口说话。”
李世民又应了一声,将嘴里的粥咽下,随后问:“阿娘,孩儿的病好了么?”
“二郎的病好了,没事了。”
“那,孩儿可以出去玩了么?”
“可以呀,不过二郎的千字文怎么办呢?”窦氏笑眯眯的拍拍儿子肩膀,“耽搁了许多日的学业,二郎要赶紧补回来,对不对?”
“哦.....”
李世民被母亲这么一说,兴奋劲瞬间就消退大半,这段时间对他来说,真是又好又不好。
不好的是生病真难受,不能出去玩,而好的是母亲天天陪在自己身边,他每日都可以睡觉,不需要早起,不需要读书,不需要背千字文、练写字。
窦氏见着儿子恢复如初,心里十分高兴,再想想那日的奇遇,真是百感交集。
四日前的那个晚上,李世民高烧不退,眼见着就要没了,窦氏伤心欲绝,但突然登门的几个道士,让事情有了转机。
次日清晨,一夜无眠的李渊夫妇等来好消息:李世民退烧了。
持续发高烧的病人退烧,意味着病情好转,若无意外,病就一定能痊愈。
窦氏当时喜极而泣,而这几位道士在府里住了下来,一直在为李世民治病。
道士们如何治病、用的是何良药,旁人无从知晓,反正李世民的病情逐渐好转,随后病症消失。
那几位道士诊断李世民痊愈,于昨日告辞,不知去向。
今天,窦氏请名医上门复诊,确定李世民已康复,她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窦氏根据种种迹象判断,这些道士一定是天子所遣医者假扮,用一种神奇的药物将儿子所患肺炎治好。
对此,窦氏感激涕零,但因为夫君李渊一直不动声色,她只能佯装不知。
因为此事,她心中对于天子的敬畏又多了一分:天子到底还有多少神通不为人知?
如此大恩,自当回报,不过窦氏觉得夫君既然瞒着他,那么谢礼一事,就由夫君自己准备。
天子可是什么都不缺,她倒要看夫君能送出什么像样的礼物。
母子正说话间,李建成从外而入,他见着弟弟大病痊愈,自然也是很高兴的,所以今日专门带来礼物给弟弟赔礼道歉。
跟着李建成进来的两名仆人,一前一后抬着个长方形的大木箱,李世民满怀期待的看着兄长将木箱打开,然后看清里面装的是什么。
随后欢呼起来:“哇!是铁甲舰船模呀!”
李建成点点头,笑道:“嗯,这是兄长从宫里借来的船模,为期一个月,二郎随意玩,好不好?”
“好!”李世民继续欢呼着,围着木箱转悠,恨不得整个人都扑进木箱里,李建成赶紧交代:“二郎,这船模要爱惜些,莫要弄坏了。”
“嗯!”
窦氏在一旁看着儿子欢喜的模样,又看看这样子丑陋的船模,觉得很奇怪:“呃...这船模,没有帆,有烟囱,是烧煤粉的吧?怎么没有轮桨....莫非是那什么....桨推进?”
“阿娘,这是烧煤粉的火轮船船模,是螺旋桨推进。”李建成答道,李世民随后补充:“阿娘!这船可不得了,将来要是造出来,那可就是铁甲舰了,好厉害的!”
窦氏闻言反问:“这样啊,二郎说说,这船会有多厉害呀?”
“就是就是...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听得儿子这么说,窦氏笑而不语,见儿子精神很好,她很欣慰,随后感慨良多,想起了一个人。
想起了舅舅、武帝宇文邕、
宇文邕因患恶疾,时值壮年忽然去世,随后继位的太子宇文各种肆意妄为,实在太不像话,窦氏现在觉得,即便宇文后来没有暴毙,恐怕江山也会被这位折腾得够呛。
她看着儿子捡回一条命,想到了英年早逝的舅舅,觉得若当时有如此神药,让舅舅熬过来,之后哪还会有那么多事?
第二百六十九章 奇葩逸丽
“死了?怎么会死了?不是说唐国公的二郎君活了吗,怎么会死了?”
“回陛下,唐国公的二郎君是痊愈了,但那十七号青霉素在另外的试验中,依旧有患者去世。”
“也就是说,这次李二郎痊愈是纯属偶然?”
“回陛下,这倒不是偶然,毕竟...陛下,请这边走。”
某作坊内,恒温实验室里,身着白大褂、带着帽子、口罩的宇文温,在吕文华的带领下参观青霉培养室,一个个玻璃橱窗内摆着大量玻璃皿,里面培养基上长着大大小小的青霉菌落。
一行人在一个玻璃橱窗前停下,宇文温仔细看着其中几个玻璃皿内青霉菌落,看了一会,看不出什么不同之处。
在他看来,实验室里培养的所有青霉都一个样,而李二郎被青霉素治好的天大好消息,现在看来要打个折扣。
那日,面对一个父亲的苦苦哀求,宇文温决定伸出援手,让自己的秘密医疗力量小试牛刀,不过用青霉素治病的成功率很低,他提前给李渊讲明白利害关系。
首先,治病的办法是有,能不能治好却要看造化,成与不成,听天由命;其次,此事无论成或不成,都必须保密,如果走漏了风声,呵呵。
病急乱投医的李渊当然一口答应,而最后,事情有了个圆满的结局:幼童李世民的病好了。
对于宇文温来说,这也是一个好消息:青霉素的研制工作很可能有突破了。
他马上命令手下进行试验,满怀期待的等好消息,结果现实是残酷的。
李世民注射的那种青霉素,其同批制品用于长安城内其他肺病患者的治疗,接受治疗的五个人当中,死了四个。
所以,李二郎被青霉素治好一事,更像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得知结果的宇文温,郁闷不已,让人把提前准备好的庆功酒(自饮自酌用酒)拿去浇花,自己闷在书房发呆。
他是在咽不这口气,便微服出宫,到实验室转转,这一转,又得知另一组试验的结果:另五个接受青霉素治疗的患者,又死了四个。
活下来那个患者,是不是得益于注射青霉素还两说。
此刻,郁闷的宇文温看着玻璃皿内一团团青霉入神,吕文华在旁边继续讲解:“陛下,其实这一次,真的是一个突破....”
“十七号青霉,是我们精心筛选出来的菌种,在实验室培养,提取液杀菌效果不错,其效力,比之前的青霉要强许多倍....”
“这一次,之所以还会有患者过敏而死,微臣以为,不是菌种的问题,是提纯技术的问题,因为无法有效清除杂质,所以其中所含杂质引起皮试过敏....”
“但其所含青霉素确实有效,所以唐国公之子才能痊愈,至于别的患者注射了同批次制品却因为严重过敏而身亡,微臣以为,是提纯技术不行,导致同批次制品的纯度也多有不同。”
宇文温听到这里,思索片刻后发问:“也就是说,即便真的找到了高效青霉菌种,若提纯技术没有突破,就无法稳定提取青霉素?”
“是的,这个技术难关,比寻找高效菌种还要难,不解决的话,青霉素想要用于治人,没有任何实用化的可能。”
吕文华随后举例:“以此次这十七号青霉素制品为例,同一批次提取的青霉素,其中一些可以救人,但大部分制品却会让人过敏而死,如此不稳定的药剂,用来治病形同赌博。”
“提纯....”宇文温沉吟着,看向吕文华:“你们打算如何解决这个难题?”
“陛下,恐怕要把技术方案...”吕文华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恐怕要把技术方案推倒重来,也就是说,现有的提纯技术,恐怕研究方向不对,再研究下去,恐怕很难有突破。”
宇文温看着吕文华,忽然心生无力之感,他为了研制青霉素,已经投入不知多少资金,然而到了现在,还是....
深吸一口气,宇文温再问:“朕想知道,这个问题,只要舍得花钱就能解决么?”
“陛下,花钱不一定能研究出来,但不花钱,研究是开展不了的。”
“这样啊....”宇文温看着眼前玻璃皿中的青霉,沉默片刻后开口:“你们尽快申请,所需资金,朕必然批准。”
吕文华闻言大喜:“是!”
其他几位陪同参观的实验员,闻言也面露喜色,他们为了研制青霉素,已经耗费了十几年的时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高效菌种,就怕半途而废。
宇文温聚精会神看着玻璃皿,仿佛看着一个个无价之宝:“这个菌种...真的高效么?”
“是的陛下,我们花了十几年,终于找到合适的菌种了。”
“嗯...”宇文温不认为吕文华会骗他,他知道,研制青霉素的第一个难点,就是要找到高效的青霉菌种,就像种田需要有高产稻种一样。
如果种子不行,浇水施肥再勤,也不会有好收成,对于青霉素而言,这就是好菌种的作用。
有了好种子,到了收获的季节,如果给稻米脱壳时技术不过关,会导致大量白米损失,还掺杂各种杂质,直接影响产量,对于青霉素而言,这就是提纯技术的作用。
两个技术难点,必须全部解决,青霉素才有可能用于治人,而不是用做兽药。
第一个技术难点,可以靠不断的试验来筛选高效菌种,然而这一试,就是十几年。
宇文温看着青霉菌,百感交集,随后有些激动:十几年来,我花了这么多钱,好歹有了收获不是...
心情变好了,他觉得这些青霉看起来十分顺眼,想要描述一下这些宝贝,却不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
想着想着,宇文温想到了一个词:奇葩。
奇葩的原义,是指奇特而美丽的花朵,眼前的青霉虽然不是花,但比作青草又不合适,宇文温前不久刚看过西汉司马相如的《美人赋》,对其中段落记忆犹新:
奇葩逸丽,淑质光。
他觉得高效青霉菌种代表着光明的未来,可以比作花,或者比喻为美人。
但脑补了半天,实在是无法把青霉菌和美人联系在一起,否则就变成了“霉”女。
不过很快,宇文温又想起了另一段话:钱不是真的花掉了,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在你身边。
看着“陪伴”在身边的高效青霉菌,他觉得这句话说得好有道理,感觉未来一片光明....
第二百七十章 淑质艶光
参观在继续,宇文温来到一个有深沟和高墙环绕的院子外,经过吊桥进入院子后,发现墙角和墙上有几只狸花猫趴着晒太阳。
小猫们对访客没有任何反应,继续打盹。
宇文温走进房间,在房里的木架上,摆放着大量铁笼,每一个笼子里,都有老鼠。
这间房子里,饲养着数百只老鼠,宇文温看着这些老鼠,脑补了一下尉迟炽繁身处此地的表现。
正如许多女子那样,尉迟炽繁天生怕老鼠,怕得要命,真要在这里看见那么多老鼠,恐怕已经吓得路都走不了。
不止,还会吓得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稳,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宇文温收起思绪,开始听吕文华讲起实验小鼠的培育规划。
这种地方养那么多老鼠,当然是用来做实验的,按照吕文华的介绍,青霉素的研制,技术方案要进行大的调整,同时开始数个独立的技术路线研究,这需要消耗大量实验耗材,其中少不了实验鼠。
老鼠有很多种,用于实验的老鼠,不需要个头太大,所以如今培育的实验鼠,都是小鼠。
无论是什么鼠,繁殖能力都很强,一对鼠一年就能生许多后代,然后后代很快成熟,继续繁殖。
实验鼠的繁殖速度很快,可以满足药物实验需求,比起养猫养狗做实验,效率高、成本低。
之前,青霉素的研制工作,药效实验都集中于“临床”,也就是给患病的病人们进行皮试,然后注射青霉素制品,观察药效是否起作用。
这样的做法不能说错,但吕文华和同事们最近总结经验教训,认为在青霉素制品成分极不稳定的情况下,用病人做试验,不确定因素太多,以至于很难确定试验失败的问题出在哪里。
同样是肺病患者,可能因为个人体质不同,病情严重程度不同,甚至健康情况不同,对于同一种青霉素制品的反应也不同,这就是“个体差异”。
在这种情况下做药效实验,严格来说可比性不高。
实验鼠,在过去的青霉素研制中也发挥了作用,但大家还是倾向于大量进行人体实验,不停地试,以便“撞大运”,这其实就有抄近路的想法在里面。
现在看来,还是得老老实实一步步走,急不得。
新的技术方案里,青霉素制品的药效实验必须要过实验鼠这关,如果连患病的实验鼠都治不好,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去做“临床试验”。
实验鼠繁殖得很快,可以大批量进行各类青霉素制品的药效实验,而若要找生病并且愿意接受试药的患者,会麻烦许多。
宇文温对于这个想法很赞同。
用老鼠作为药物实验的对象,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想出的主意,宇文温虽然不是医学生,但知道“实验小白鼠”这个名词,所以,实验鼠的培育工作就在黄州西阳开始了。
然而黄州找不到白毛鼠,所以十几年下来,实验室培育的实验鼠,全都是正常毛色(灰、棕)。
宇文温当然不知道如何培育出优秀的实验鼠,实验员们是按照养马的办法,对实验鼠进行近亲繁殖,同时做好鼠系的的记录。
为每一只鼠记录血统,为每一个鼠家族制作“族谱”。
这样的繁殖持续了十几年,后代畸形、体弱、性格暴躁、食欲不好、反应迟钝或者过激的鼠系被剔除,专门培养实验鼠的实验室不断进行各鼠家族的近亲繁殖,终于筛选出合格的实验鼠系。
以这种鼠系为基础,各地实验室开始培育实验鼠,然后广泛用于各类化学反应物的毒性测试,仅以黄州西阳的五庄观为例,每月消耗的实验鼠就有数百只。
长安的实验室也“引种”培育了实验鼠,但繁殖规模不算大,而就在不久前,长安实验室培育的实验鼠之中,出现了奇葩。
一对毛色正常的“鼠夫妇”,居然生下一窝白色的“鼠子女”。
现在,宇文温就在一个培养箱前,看着箱子里一窝“奇葩”,感慨良多。
原来实验小白鼠的始祖是白化变种鼠啊...难怪找了十几年,都没找到白毛鼠....
宇文温如是想,看着这些小白鼠,越看越觉得顺眼,他觉得比起那些灰扑扑的普通老鼠来说,眼前这些白老鼠,真的可以称为“鼠美人”。
这种时候,应该引经据典,来形容鼠美人的“样貌”,宇文温想了想,想到了那段话。
奇葩逸丽,淑质光。
如此洁白的老鼠,配得上“淑质光”的称呼,宇文温对培育成果很满意,问:“先前,你说实验鼠的消耗量要大增来着?”
吕文华回答:“陛下,确实如此,预计每月用鼠两千只以上,微臣等要用穷举法,找出最合适的提纯技术,以获得药效稳定的青霉素提取物。”
“嗯,你马上打报告申请,朕准了,这些白鼠,必须繁殖下去,越多越好!”
。。。。。。
“有女独处,婉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光...”
宇文温哼哼着司马相如《美人赋》中的片段,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感受着“空调”的丝丝凉意,惬意得很。
身为天子,却摆出如此模样,当然是因为身处寝殿,没有什么闲杂人等碍事,他看了看座钟,见着时间接近,心情愈发好起来。
前不久,尉迟炽繁从邺城回来,正所谓小别胜新婚,虽然已是老夫老妻,宇文温还是很好履行了夫君的责任,补缴“公粮”。
但他觉得还不够,因为还有“滞纳金”没有交。
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但对于宇文温来说,他的三娘,依旧是最棒的。
尉迟炽繁的音容笑貌,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的最初记忆,已经铭记于心,永远也忘不了,谁也取代不了尉迟炽繁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即便将来,大家都老了,脸上皱巴巴的,变成小老头、小老太,他也要陪在尉迟炽繁身边,一起走过人生最后的一段路。
宇文温转头又看了看座钟,有些小期待:今晚的‘情景剧’,该选哪个剧本呢?
不一会,尉迟炽繁如期而至,虽然身着便服,也没有特别的打扮,但宇文温依旧兴致不减:反正一会都要换装的,无所谓。
但当尉迟炽繁进来后,宇文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具体怎么个不对劲法,他又说不出来。
尉迟炽繁坐在身边,宇文温轻轻嗅了嗅,笑道:“三娘今日多一种香味...嗯?不对。”
不对,额外多出来的香味,不是来自尉迟炽繁身上。
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宫女,觉得有些面生,又看向佳人:“四娘,你又调皮了。”
尉迟炽繁闻言笑道:“陛下,怎么看花眼了?”
“不是四娘么?”宇文温愣了一下,随后品味着尉迟炽繁对自己的称呼“陛下”,意识到有外人在,于是头也不回的向那宫女摆摆手:“你且退下吧。”
那宫女闻言一愣,看向尉迟炽繁,尉迟炽繁见着宇文温视线一直未从自己脸上挪开,有些犹豫,随后轻声说:“陛下....”
“嗯,何事。”宇文温依旧看着尉迟炽繁。
“妾多有不便,不能随时侍奉陛下...”
“无妨,还有四娘在嘛。”
“呃....”尉迟炽繁看了看宇文温,又说:“妾...挑选了一位美人,今夜..让美人服侍陛下可好?”
“嗯?美..美什么?”宇文温脑子一下转不过弯,见尉迟炽繁唤那宫女近前,他才转头看去。
仔细一看,不由得一愣。
好...好漂亮!
方才这宫女随着皇后进来,宇文温的注意力全在尉迟炽繁身上,所以这个女子完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现在,他注意到了。
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身材妙曼,穿着合体的衣裙,站在他面前,身上散发着淡淡香味,宛若出水芙蓉。
五官精致,瓜子脸,柳叶眉,殷桃小嘴,面颊泛起红晕,有沉鱼落雁之貌。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让眼界很高的宇文温看了,瞬间的评价就是“好漂亮!”
尉迟炽繁见着宇文温目不转睛盯着那女子,继续说:“这位美人,是妾...”
说话声戛然而止,因为她感受到宇文温的变化,吓得话都说不下去。
夫君情绪波动大的时候,耳朵会不由自主的动,这一点,她很清楚。
现在,夫君的耳朵就动了。
宇文温转过头,看向尉迟炽繁,双眼仿佛冒出火光,胸膛里一股邪火蹭蹭蹭往上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什....什么意思?你弄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来做什么?
敷衍我?
第二百七十一章 原来如此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此时自己的心情,宇文温觉得非“艾姆安格瑞”莫属,所以即便现在尉迟炽繁苦着脸跟他做检讨,说着说着捂嘴哭起来,他也不为所动。
尉迟炽繁今晚不做深刻的检讨,这件事就没完。
当期望和现实出现巨大落差,会让人有严重的负面情绪,宇文温现在就被负面情绪影响,也就因为当事人是尉迟炽繁,所以他才没有咆哮起来。
宇文温自认为是一个俗人,所以喜欢美女,多多益善,只要是入他眼的美人,未嫁并且没有什么“宁死不从”,他不介意马上“笑纳”。
尉迟炽繁作为大妇,主动给夫君物色小妾,这种事情宇文温求之不得,按说不该发火。
但程序不对,所以宇文温火冒三丈。
做为天子,想和自己的皇后“困觉”,对方居然不提前打招呼,直接用替代品敷衍,这样下去还得了?
他可是后宫的支配者,一后五妃的所有者,不是被六个富婆联合包养、随意借给闺蜜玩的小狼狗!
宇文温越想越恼火,盯着尉迟炽繁,尉迟炽繁泣不成声的做检讨,说话断断续续,越说心里越委屈。
宇文温自登基以来到现在已有十一年,宫里未添一妃嫔,尉迟炽繁知道数年前起外面有流言,说这都是因为她善妒,为了固宠,不许天子再有妃嫔。
这种污名她可受不了,因为这根本就是造谣,刚开始还置之不理,因为觉得宇文温气血旺盛,总是会看中几个美人,收入后宫。
夫妻这么多年,尉迟炽繁已经不介意宇文温收小妾,再说贵为天子,多收几个美人也没什么。
结果这十一年下来都没动静,宇文温还真就一个美人都没收。
尉迟炽繁不知道是夫君眼界太高,还是要求太苛刻,以至于十来年都不起心思,所以她为了避嫌,得赶紧选美人服侍宇文温。
结果好心办事反倒被要求做检讨。
宇文温见着尉迟炽繁一脸不服的表情,哼哼着:“怎么,不服气是吧?”
“妾不敢...”
“不敢?嗯,我且问你,你为何不提前打招呼?”
尉迟炽繁理屈,讷讷道:“妾是想准备一个惊喜....”
“惊喜?呵呵,好,哪日你来侍寝,衣服都脱了,躺在榻上,结果爬上来的男人不是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尉迟炽繁无语,低下头,声音如同蚊子叫:“妾知错了...”
见着皇后绞着手,宇文温的火气消了许多:“那么,让三娘当宝贝一般藏着的惊喜,是什么来路?”
尉迟炽繁见事情有转机,赶紧问:“二郎喜欢么?”
“二郎?不是叫陛下么?”
“二郎,妾知道错了....”
宇文温伸手捏了尉迟炽繁的脸蛋,再说:”让她进来,我要问话。”
方才那名女子,此刻在外候着,听得天子召唤,小心翼翼走进来,因为紧张的缘故,身体有些颤抖。
“你莫要惊慌,朕有事问你。”宇文温看着这美人,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姓甚名谁?”
“奴婢姓陈、名,,,”女子轻启朱唇答道,微微低头,不敢和宇文温对视。
宇文温觉得这位说话声音还行,但名字有些奇怪:沉...成舟?木已成舟?
他又问:“你是哪里人士?家中可有父母?如何进得宫来?”
听到这里,女子忽然有些支支吾吾,口不能言,宇文温觉得不对劲:莫非是被强征入宫的民女?
尉迟炽繁见宇文温面色不善,赶紧解释:“二郎..她是罚没入宫的女子,是....是长城公的女儿...”
长城(县)公,是亡国之君陈叔宝在周国所得封爵,这封爵源自陈氏祖籍吴兴长城(县)。
“嗯?陈...陈....什么来着?”宇文温看看尉迟炽繁,又看看面前这女子,有些诧异。
“奴婢陈,愿..愿侍奉陛下....”陈说完,低下头,面颊泛红,紧张不已。
宇文温看着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陈国灭亡时,陈国的妃主们无论婚嫁与否,按规矩一律“充公”,作为战利品,分发给有功之臣(乐昌公主运气好,能和驸马徐德言复合,这是例外),怎么现在又冒出来个公主?
还是陈叔宝的女儿而不是妹妹?
宇文温想着想着,悚然动容:不会吧老陈,你都瘫了还能生?
他再仔细看看陈,觉得这位虽然很年轻,但看样子不该是陈国灭亡之后才出生的,尉迟炽繁见宇文温发愣,担心对方又不高兴,赶紧解释。
陈国灭亡时,陈还年幼,其母为陈国主(陈叔宝)妃嫔,随着其他女眷一起入长安,没入宫中等候发配。
因为陈年幼的缘故,其母带着陈在宫中以奴婢身份劳作,而不是被分给有功之臣做妾。
数年后,明德初年,陈之母去世,陈继续在宫中生活,成为小宫女,如其她宫女一样,终日忙碌。
又过了几年,陈渐渐长开了,小小年纪,容貌非比寻常,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再后来,被尉迟炽繁选中,调到身边仔细教育。
宇文温听到这里,觉得有些奇怪:“在你身边?怎么都没见过的?”
“那是去年的事...妾是想准备一个惊喜.....”
“原来如此。”宇文温想说这真是惊喜,他再次看向陈,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他觉得自己好像大反派。
恃强凌弱,抢人妻女?
嚯嚯,谁让你陈官家花天酒地当昏君,把江山都丢了!
亡国之君,身不由己,而亡国的皇族,其女眷更是任人宰割,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规矩。
周国灭齐时,齐后主的皇后冯小怜还有其他妃嫔及妃主,全都成了战利品,即便是年近五旬、早已出家为尼的李祖娥(齐文宣帝高洋遗孀),也被押到长安,当做战利品分配。
身心受创、循入空门的李祖娥,早已年老色衰,却难逃厄运沦为奴婢,最后据说是主人家看不下去,放她回家乡。
相比之下,陈国皇族的女眷,待遇相对好一些,至少年长的女眷如两位太后和太妃等、得个监视居住的结局。
皇后沈婺华,没有沦为他人玩物,还能守在陈叔宝身边,但其他年轻的妃嫔和公主,就只能身不由己了。
想着想着,宇文温忽然有些失神,他想到若是自己失败了,尉迟炽繁和其她佳丽,还有他的女儿们,就会沦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呆了半响,宇文温看向陈,问道:“你...想见见你父亲么?”
陈闻言一愣,随后捂着嘴哭起来,泪如泉涌:“奴婢..奴婢想....”
她当然想见父亲,当年她还小,对于父亲的印象很模糊,后来随着母亲在周国皇宫生活,母亲做浣衣婢,她就跟着帮忙,就这么在宫里长大。
渐渐地,陈懂事了,想起父亲,却不知父亲情况如何,母亲也从不提起父亲。
后来母亲去世,她无依无靠,每到夜深人静时,陈就会思念母亲,思念记忆里的父亲,偷偷的哭。
如今听得天子这么问,她哪里还忍得住,哭得梨花带雨。
“这几日,朕不需要你服侍,好好休息,莫要想那么多,先退下吧。”宇文温说完,看向尉迟炽繁,吩咐道:“三娘,你安排一下,好歹让她远远看到人。”
“呃..是。”尉迟炽繁见着宇文温意兴阑珊,知道今晚不合适,起身正要和陈一起离开,却被宇文温一把扯住:“你想去哪里?嗯?”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得罪了方丈,还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