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保密
闲谈结束,符有才开始向宇文温汇报一起案件的进展情况,这起案是一件绑架案。
不久前,经营蒸汽抽水机的商社“嘉禾盛”,其在邺城的分号有一名员工李成才,某日上午离家“上班”途中忽然失踪,次日,在一处僻静街角,发现了疑似李成才的尸体。
之所以说是“疑似”,是因为死者的面部受损,看不清样貌,但身材和李成才类似,所穿衣物经李成才家属查验,确系是李成才所有。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抛尸案,也就是一起刑事案件,邺城警察署有责任查案、破案、缉拿凶手。
邺城警察首先在嘉禾盛邺城分号查询员工档案,通过比对指纹,发现死者不是李成才,但案件随后被缉事警察接管,原因就在于李成才的身份有些特别:
李成才是蒸汽机技术师,知道如何制造蒸汽机,属于身份敏感人物,不能视作一般人。
缉事警察随后展开了调查,动用各种门路及手段,渐渐将案件背后的真相查明。
有人绑架李成才,目的就是要了解蒸汽机是如何制造出来的,所以费尽心思布了个局,先把李成才掳走,然后弄了具被毁容的尸体,为其穿上李成才的衣服,然后抛尸。
这些人试图将此事变为一起普通的抢劫杀人抛尸事件,以此迷惑嘉禾盛商社。
想法不错,却做了不该做的事,因为蒸汽机的制造工艺是需要保密的,相关人员的动向都在蒸汽机行会管理之中,而官府也很注意蒸汽机技术的保密,所以谁敢觊觎谁就要倒霉。
缉事警察根据各种蛛丝马迹来了个顺藤摸瓜,很快便找到了猎物的踪迹,对方惊觉行踪暴露,于是带着李成才西逃,试图从朔州边境逃入草原。
却在经过并州州治晋阳时,被缉事警察一网打尽。
李成才还活着,而参与绑架的人,反抗时死了几个,自尽的有几个,还有几个被活捉,在缉事警察的拷问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幕后主使已被供出来,此人早已作为几个重点怀疑对象,处于缉事警察的监视之中,因为证据确凿,所以很快就被抓捕归案。
宇文温对于缉事警察此次行动的结果及表现很满意,但与此同时,李成才被绑架一案,证实了他一直以来的担心。
终于有人按耐不住,想要窃取蒸汽机技术了。
蒸汽机代表着先进生产力,只要掌握并善用蒸汽机技术,可以让国家富强起来,所以诱惑力不小。
宇文温知道蒸汽机的重要性,所以很注意对蒸汽机技术进行保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之前火轮船的研制出现了闭门造车的情况。
现在,有人绑架蒸汽机技术师,要窃取蒸汽机技术,而幕后主使,是一个粟特人。
粟特人善于经商,粟特聚落及粟特商人在中原很常见,而这个粟特人觊觎蒸汽机技术,目的倒也简单,那就是“奇货可居”。
商人做买卖,总得卖一些高价值的商品才能确保暴利,而蒸汽机技术,就是不错的商品。
这个粟特人打算绑架李成才,然后从其口中套出蒸汽机技术,学会之后,高价向潜在的买家兜售。
潜在的买家是谁?
待定,反正不在中原,因为中原的蒸汽机在制造及使用时,制造者及使用者受蒸汽机行会的管理,必须缴纳专利费或者相关费用。
私自打造出来的蒸汽机除非自己留着玩,否则就是黑户,无法进入市场,见不得光,所以潜在的买家肯定不在中原。
该来的迟早要来,可当技术窃密的事件发生时,宇文温还是有些郁闷。
当突厥或者高句丽等周边国家获得蒸汽机技术后,局势会...
不会如何。
蒸汽机又不是核武器,周边小国真拿到了蒸汽机技术,又能如何?
突厥这种游牧政权,要蒸汽机有何用?
高句丽也许会用得上蒸汽机,然而高句丽也没几年好活了,到时候周军直接上火炮、猛炸药,区区蒸汽机,总不能变成蒸汽坦克出现在战场上。
至于百济、新罗、倭国...
矮子穿上增高鞋,一样是个矮子。
所以,蒸汽机的技术失窃,后果实际上没有火炮、火药技术失窃严重,毕竟后者是可以直接改变战争形态的武器。
宇文温早就想通了,既然他要推广蒸汽机,那么随着蒸汽机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广泛,技术原理泄露的概率就会越来越大,但对于周边小国来说,蒸汽机还真就是用不了的屠龙之技。
有可能把蒸汽机用于增强国力的大国,一是波斯,二是罗马。
但先得过宗教那一关。
宇文温可以想象,当蒸汽机出现在波斯的泰西封、罗马的君士坦丁堡时,琐罗亚斯德教(中原称祆教)教会和基督教教会恐怕要将其视作恶魔的产物,要先除之而后快。
这两个国家就算真的拿到了蒸汽机技术,想要推广,恐怕会折腾许多年,而神权影响下的国家,是不可能被蒸汽机引入社会变革这条路的。
在贫瘠的土地播下高产的种子,种子即便发芽也会夭折。
更别说手工制作出来的蒸汽机,和用车床、镗床“机制”出来的蒸汽机,其能力可是天壤之别。
所以,宇文温觉得自己没必要那么焦虑,不能仅仅为了保密,就限制蒸汽机的使用,这和因噎废食差不多,现在得知有人试图窃取蒸汽机技术,没有暴跳如雷。
但蒸汽机技术必须相对保密,其目的主要是维护专利制度的正常运行。
如今蒸汽机的制造,实行生产许可证制度,也就是若有人想要靠制造蒸汽机出售获利,必须接受行会管理、获得许可,而蒸汽机的使用也必须接受监管。
不许任何一台非法生产的蒸汽机投入市场,也不许任何人未经许可,就对蒸汽机进行非法改装以此谋利,当然,科研用途除外。
一切的一切,就是要确保蒸汽机相关技术的专利人,能够从自己技术的实用化中获得好处,只有这样,才会刺激更多的人投身到蒸汽机技术的研究工作中来。
这样的专利制度,要靠暴力机构来保证能够正常运转,而“石塔西”,就是宇文温任命的蒸汽机“保护者”,既要保证专利不被侵犯,也要尽可能保证蒸汽机技术不被人窃取。
这可是宇文温自己烧钱烧出来的高科技,凭什么便宜外人?
所以他即便不担心技术扩散,却依旧要对蒸汽机技术进行适当保密。
蒸汽机行业从业者可分为四类:研究者、制造者、维护者、使用者,而“石塔西”要保护的对象,就是研究者和制造者。
至于维护者和使用者,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没有保护的必要。
但李成才一案,具体案情不宜对外公开,但缉事警察在晋阳城里抓人时动静不小,所以对外要有个说辞,也就是要糊弄过去,不让人知道这是一起围绕蒸汽机技术的绑架案。
宇文温将卷宗放下,问:“如何,说辞有了么?”
符有才立刻回答:“回陛下,说辞已经有了。”
“说来听听。”
“感情纠葛。”
宇文温闻言一愣,看着符有才:“感..情纠葛?”
“是的,原来那粟特人好男风,而李成才男生女相,于是觊觎李成才的....男色,追求不得,于是....所幸未能得逞...”
宇文温呆了半响,好不容易回过神:“啊...真..真不愧是‘石塔西’啊.....”
第二百一十三章 手段
情报机构,本来就是做“脏活”的工具,手段卑鄙、无耻一些,倒也说得过去,当然最基本的底限还是要有,现在,宇文温对于符有才及其属下的“悟性”很满意。
这样才是有水平的表现。
此事已了,宇文温却对“石塔西”的手段颇感兴趣,让符有才再介绍几个“成功案例”,分享一下心得,看看某些时候要如何既把事情办好又有个好名声。
就像老司机撩妹那样,玩腻了把人甩了,妹子还念着好,没有丝毫怨恨,能做到这种境界,也算是高手了。
正如后世某唯一超级大国,对付“危险分子”不是采取简单粗暴的直接逮捕、刑讯逼供,而是钓鱼执法,让目标变成嫖客、瘾君子、人渣恋童癖等等,以此为由将其逮捕判刑坐牢。
巧妙的用不相干罪名把人抓了、关了,但真实意图遮掩得不露痕迹,舆论也不好说闲话,更不会对被捕者予以同情。
诸如锦衣卫明火执仗式抓人的暴力执法,威风是威风,威慑力也不小,但名声却是负的,宇文温觉得自己的爪牙不该如此。
他登基到现在,时常被某些“狗官”弄得很郁闷,但很多时候又不能靠杀人来解决问题。
万一碰到那种类似明代骗廷杖刷声望的混蛋,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廷杖是明代皇帝对大臣的一种惩罚手段,就是宫殿之上公开用板子打大臣屁股,轻者重伤,不幸者立毙杖下,本是一个恐怖的刑罚,代表着无上皇权。
但到了后面,受廷杖变成了刷名声的捷径,因为许多文官们以受过廷杖为荣,甚至为了挨打,故意撩拨皇帝发怒(小怒),然后如愿挨板子,名声蹭蹭蹭就上来了。
宇文温当然没设什么廷杖,因为他认为没必要用这种手段来羞辱大臣,用流放比较合适,让这些官迷远离权力中心,那滋味可不好受。
但动辄为了些许小事就把人流放也不好,何况虽然没有廷杖,不代表某些官员没办法“碰瓷”。
譬如见他上朝时精神不好,就有人便上书劝谏他莫要“沉迷酒色”、“保重龙体”,宇文温还不好发飙,更不好解释,因为越解释越让人觉得他心虚。
明明前晚他只是心血来潮熬夜设计蒸汽起重机,结果被人说成是“沉迷酒色”,一股昏君范,对此又不能杀人,不然就变成不听劝谏的暴君,所以只能以“朕知道了”了事。
现在,对于某些“碰瓷”刷名声的官员,宇文温觉得有了新的手段来惩罚。
不如设个局坏对方名声,什么“在乐坊玩小娘子不给钱”、“勾搭好友小妾”等,使其颜面尽失在官场待不下去,就只能灰溜溜辞官回家乡闭门不出。
这种办法就像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却足以让人生不如死,如果将来真有类似骗廷杖的混蛋跳出来,宇文温绝对会让对方欲仙欲死。
当然,对付官员不是缉事警察的职责,但手段都是一样的。
宇文温和符有才说了一会,离开办公室,却没有马上回宫,而是转到档案库巡视。
缉事警察署档案库,占地面积很大,库房戒备森严,库内一座座柜子里,存放着大量档案,这些档案中,记录着每个与缉事警察署“合作”的内线之个人及家庭情况,甚至还包括肖像画。
在没有照相机的年代,要给一个人留下肖像就只能靠素描,而缉事警察署内的素描高手,可以用很短的时间,将目标的容貌画下来,可以说是“人肉照相机”。
当然,警察局的户籍警、刑警也能做到这点,所以区区肖像画没什么了不起。
同样,光建立档案没什么用,收买的内线越多,平日里汇总上来的消息足以让人看过之后头痛欲裂,因为要从许多毫无意义的闲言碎语之中找出有用的消息,真的很费精力。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也许还行,若是持续数年甚至十余年,这可不是人干的活。
具体要如何做,缉事警察署的前身之一的“市场调查部”就已经总结出了一套办法,宇文温对此有所了解。
在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天灾**频仍,所以人们是要靠着抱团才能确保香火延续,抱团的方式首先以宗族(同宗)为重,其次是乡党(同乡)。
宗族和同乡,对于“古代”社会的平民来说,是最基本的社会单位,因为许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去过百里之外的地方,那么他们的生活圈,要么是同宗,要么是同乡。
生活有了困难,需要宗亲或者乡亲帮忙;争夺农田水源地,也只能靠宗亲或者同村们来个同仇敌忾玩械斗,官府是指望不上的。
在外奔波谋生的人们,想要和家乡亲人联系,基本上只能靠同乡帮忙,所以,寻常百姓的生活圈,是无法和同宗、同乡切断的。
正是因为如此,若以某宗族、某地域来归纳目标人物,对其进行“建档”,然后有针对性的进行情报搜集,就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事半功倍,不能光靠纸上谈兵。
宇文温要检查缉事警察署的效率,于是随便报了个长安豪商的名字,不一会,这个人的资料便递交上来。
其家庭组成、有头有脸的族人及其姻亲情况,有什么爱好,平日里常去哪家酒肆消遣,都记载得一清二楚。
在这其中,和这位豪商过从甚密的人,档案里也单独做了归类。
宇文温仔细看了看,觉得档案记载的内容很详细,那么....
那么,如果宇文温怀疑这个豪商暗地里操纵东市物价,那么缉事警察们就会根据此人的“交际圈”,预判会有哪些人参与进来,然后有针对性的动用内线,窥探这些人的活动。
对方常去消遣的酒肆,会有缉事警察的内线关注,对方在包厢里寻欢作乐时,就会“隔墙有耳”。
只要这个豪商真的在策划操纵物价,那么不需要多久,缉事警察就会收集到足够的人证物证,然后通知东市市署来“清理门户”。
要做到这点可不容易,在没有窃听器、摄像头的年代,情报收集全靠人力,那么不停发展内线是必然。
缉事警察署发展的情报网,是由一个个内线构成的,随着这张网越来越大,机构人员以及发展的内线人数越来越多,管理的难度也越来越大。
曾经短小精悍、高效的队伍,会不会慢慢变得机构臃肿、效率低下?
宇文温不知道答案,但知道一点: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总部位于石塔西侧的缉事警察署,必须一直有个强大的对手,如此一来,才不会在歌舞升平之中迅速腐朽。
第二百一十四章 错愕
数日后,傍晚,皇宫一隅,某“汤泉”内,宇文温穿着浴袍坐在汤池边躺椅,聚精会神看资料,已经下水的张丽华和尉迟明月见状不敢打扰。
宇文温今日收到了黄州那边上交的资料,看着看着就沉迷到现在,两人无奈之下,只能在汤泉里等着。
汤泉之所以不叫“温泉”,是因为“温”字要避讳,长安皇宫里当然没有天然泉眼,这汤池里的“汤水”实际上就是锅炉烧出来的热水。
所以,泡汤泉就等于泡澡,但水的温度略高,泡太久人会热晕的。
看看时钟,两人已经在汤泉里泡了半个多小时,只能出水裹着浴巾坐在一旁,讨论起财务来。
轮船招商总局已成立,热火朝天的并州煤矿大开采也已经拉开序幕,宫里对矿务有投资,主管人是张丽华,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忙。
尉迟明月管账,宫里大小产业的账都要过目,以便为姊姊分忧,有时候还直接管“拨款”,所以张丽华时常要和尉迟明月开个“小会”。
她两个在商量着事情,宇文温却依旧看着资料,看着看着,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手中的资料,来自黄州五庄观,其内容,是关于一项冶金技术的介绍,这个冶金技术尚在完善当中,需要大量资金支持,其资金额度之大,必须获得宇文温的批准。
宇文温不吝于拨款搞科技研究,而五庄观的道长们这些年来确实研究出了许多有用的技术,但这一次,需要资金额度之大,让宇文温都有些犹豫。
他犹豫的原因,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这项冶金技术在需要持续高投入的情况下,前景似乎不像申请人描述的那样乐观。
五庄观的几位道长,研究电弧研究到走火入魔,最后琢磨出一个玩意,叫做电弧炉,可以用来冶炼金属,现在是铁,将来还可以炼钢。
这玩意的原理,是电极电弧会产生高温,于是可以在一个耐热炉里装上两根电极,通电之后靠着电弧的高温来熔化炉里的矿石或者金属。
黄州有发电机,当然这是不对外公开的,而电弧的应用也很早,电弧灯就是研究成果,却无法用于长时间照明,如今被用于制造“神通”。
五庄观的道士可以申请用“电”,进行各种实验,电弧灯便是其中一种装置,但用于冶金...
宇文温不太懂冶金技术,但总归知道冶金要靠高温熔化矿石、金属,以现有技术水平,只有靠烧焦炭才能获得较高的炉温来炼钢,至于电弧...
电弧当然有高温,十余年前就研究出来的电弧灯,使用时就是因为高温会导致电极快速损耗,所以照明时间不长。
但这玩意能用来熔化矿石、金属?
实验表明电弧的高温高到能把铁熔化为铁水?真的假的!
你们去哪里弄耐高温的材料制作炉体?
宇文温的心中,一个个问题冒出来,电弧炉这玩意在“现代”是有的,但因为涉及到电学,想来是在电气时代才出现的冶金工艺,出现的时间不会早于19世纪中期。
结果在这连蒸汽火车都做不出来的时代,电弧炉就冒出来了?
宇文温想着想着就有些错愕,他自己就有编造数据骗“投资”的前科,所以看到电弧炉资料的第一反应就是有人“班门弄斧”来骗他的投资。
即便那几位道长在资料里说得是如何的天花乱坠,宇文温却不会轻易相信,因为这不科学,路都没走好就想跑,只会跌得很惨。
电的应用,是他烧钱的一大领域,成果也不是没有,发电机、电报、电弧灯、电铃就是成果之一。
但因为无法有效“稳压”、“稳流”,使得电力装置的寿命很短,距离实用遥遥无期。
电灯是不可能的,电动机也不可能,虽然做出了电风扇,通电后也确实能吹风,当“世界上第一台电风扇”转起来时,宇文温吹着风,激动得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了。
但没什么意义。
因为电机很快就会因为过热而烧毁,并且风扇的轴承也承受不了高转速,很容易损坏。
有线电报倒是勉强能用,但随着电线长度增加,信号延迟现象也越来越严重,迄今为止都无法从理论上解释这个现象,更别说要解决这个问题。
宇文温烧钱烧出来的电学,实际上只是基于他的“高中物理知识”,没有扎实的理论基础,要“发明”电灯那真是想多了(电弧灯不算),甚至连电风扇都够呛。
现在冒出个电弧炉,他怎么看都觉得像是骗人。
敢骗皇帝的人,必须付出代价,但宇文温没证据证明道长们伪造实验数据,就这么发飙的话,会严重挫伤道长们搞研究的积极性。
得想个婉转点的办法,把所谓电弧炉掐掉。
想着想着,宇文温站起身,拿着资料向前走,一旁的张丽华和尉迟明月还以为他忙完了要下汤池,正要起身服侍,却见宇文温一脚踩空,“噗通”一声掉下池子。
因为走神而失足落水的宇文温,触不及防之下呛了几口水,心中大惊之际,第一个念头就是中了陷阱,赶紧捏着鼻子望水池底部潜。
在池底捞起块装饰用的鹅卵石,身体一缩,转头看向水面,却见两团水花溅起,心知有刺客追来,双腿用力蹬着池底,握着鹅卵石望水面上窜。
就在即将窒息那一瞬间,他的头露出水面,吸了几口气后,握着鹅卵石的手举起,正要对着游过来的刺客“乾坤一掷”,却发现是张丽华。
还有尉迟明月。
张丽华见着宇文温握着鹅卵石,一副即将向她扔过来的模样,不由得错愕,而尉迟明月被宇文温的动作吓了一跳,呆若木鸡。
场面有些尴尬,宇文温扔了鹅卵石,讷讷的解释:“哎呀,我还以为有刺客...”
张丽华有些无奈,却不知说什么,尉迟明月委屈得眼圈马上就红了,捂着嘴转身就往岸上走。
宇文温赶紧游过去拉,却被对方甩开手,眼见着小姨子梨花带雨,宇文温急中生智:“四娘!好消息,有好消息啊!”
为了救人,连浴袍都没来得及脱就跳进池子里的尉迟明月,听了这话不为所动,哭着要上岸,被宇文温奋力扯住:“电烤箱,快要有电烤箱了!”
“有了电烤箱,就做出许多好吃的糕点!到时候四娘做给姊夫吃可好?”
。。。。。。
夜,月光皎洁,寝宫里却有啪啪声起,煤气灯旁,尉迟明月笑眯眯的画着草图,丝毫不为身后动静所影响。
姊夫(夫君)已经答应了,答应将来的御舟(蒸汽游船),其内部布局由她来设计,而且御舟的名字也由她来取。
这可是尉迟明月缠了许久都要不到的权力,现在如愿,那么之前的委屈就随之烟消云散,至于那神奇的“电烤箱”,也是很让她期待的。
电烤箱,据说可以准确控制温度,然后可以烘焙出各种美味的糕点,尉迟明月一想到将来,自己可以为儿女们还有夫君准备各式小糕点,就觉得幸福非常。
家就该是这样,尉迟明月不奢求太多,她只想和姊夫(夫君)、姊姊在一起,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就行了。
当然,她自己也喜欢吃零食,一想到姊夫说的电烤箱能做出许多好吃的糕点,尉迟明月就像掉进米缸的老鼠,激动不已。
一旁榻上,啪啪声继续,宇文温趴在榻上,惬意的享受着张丽华的轻捶按摩。
本来今晚要“三人行”,但尉迟明月设计游轮“装修”正在兴头上,而宇文温的思绪很快就飞到别处去了。
电烤箱,是宇文温情急下喊出来的,因为这玩意在“现代”很常见,而尉迟明月喜欢吃零食、小糕点,一定会喜欢这个新式厨具。
他觉得“发明”电烤箱的难度也不小,但在这个时代实现起来比起电弧炉简单。
电弧炉是靠着电弧的高温来熔化金属,炉内温度少说上千度,还必须用高电压;电烤箱是靠着电阻发热烘焙食物,所以烘箱内的温度也就几百度罢了,谁安全谁危险,一目了然。
他要“发明”电风扇等电器,却被电器极易烧毁而烦恼,那么反过来,想办法让电器更容易发热,不就可以变废为宝了?
虽然电烤箱对于促进生产力没什么用,很可能无法实用化,但电加热(电阻加热)的原理,不光可以用来烘焙食物,还可以有很多用途。
宇文温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居然没想到利用电加热,真是浪费了不少光阴。
电弧炉就算了,浪费钱,电烙铁可实用得多!
正惬意间,却听张丽华问:“二郎,出使极西之地的使节,应该离开波斯到罗马国了吧?”
宇文温闻言点点头:“嗯,都出发差不多两年了,也该到了。”
说完,宇文温期待起来:君士坦丁堡,也不知是何等样的雄伟壮观?
第二百一十五章 错愕(续)
临近午时,烈日当空,一望无际的沙漠边上,马五正在凉棚下乘凉,按照中原的历法,如今应该入冬了,但在这万里之遥、极西之地的沙漠,却依旧炎热。
马五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又要在这异国他乡过新年,觉得十分刺激。
此刻,他和凉棚下的其他人一样,身披长袍,不但不觉得热,反倒还觉得有些凉爽,借助通事的帮助,他和面前几位部落酋长一边“交谈”着,一边吃起各种美食。
这里的饮食,和中原截然不同,马五初来乍到时不习惯,水土不服,拉肚子拉得虚脱,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然后各种当地美食大吃特吃,吃得不亦乐乎。
今天,几位热情的部落酋长,在城外搭起帐篷、凉棚,和他商量种马的选购事宜,顺便邀请他吃当地最有名的美食,所以马五期待非常。
远处的沙漠里,有许多忙碌的身影,那是部落酋长派出的人,在沙地里捕捉猎物,而美食,就是用猎物做成的。
马五对此颇为期待,但又有些疑惑,因为沙漠里好像没什么像样的野物,即便有,大概就是蛇。
一想到要吃蛇,马五就有些发毛,因为他从小怕蛇,不过后来在岭表时,蛇羹吃过几次,好歹练就了吃下去不会吐的本事。
如果有得选,他是不想吃蛇的,但见着几位部落酋长那热情的模样,又不好拒绝,因为如此一来会让对方产生误会,认为自己看不起他们。
要想做成买卖,就得强颜欢笑,马五觉得现在不过是吃蛇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打猎的人悉数回来,在凉棚附近开始处理猎物,马五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随即愕然:这些猎物不是蛇,而是四脚蛇。
确切的来说,是生活在沙漠里的四脚蛇,个头很大,像只小狗,皮肤粗糙,样貌狰狞,肚子圆圆的。
这玩意能吃?
马五心里发毛,看着这些被扒皮的四脚蛇发呆,旁边的吴掌柜干咳一声,将走神的马五惊醒。
吴掌柜是南洋贸易公司的大掌柜,如今常驻此处,作为分号掌柜,为公司打点海贸事宜,吴掌柜见多识广,也吃过许多苦,见着马五似乎有些为难,便凑过来,低声说道:
“提举,如今就算是一盘屎端上来,我们也得吃啊....”
马五点点头:“嗯...我知道的。”
吴掌柜所说话糙理不糙,马五身为马政提举,不远万里来到这里,肩负重任,不可以把事情搞砸。
马五收起思绪,再度和几位酋长们谈笑风生起来,对于他来说,反正吃四脚蛇比吃屎强多了。
不一会,一锅锅香喷喷的美食做好,端了上来,而烹饪美食所用炊具,正是马五和吴掌柜之前赠送给部落酋长的铁锅。
他们看着锅里那煮熟的四脚蛇(已被剁成小块),心中悲凉,面上却带着笑容,开吃。
入乡随俗嘛...吃四脚蛇总好过吃屎....
吃着吃着,马五惊觉这四脚蛇果然美味,就是...还是有点不习惯。
他奉天子之命,不远万里来到极西之地,当然是为了优良种马而来,他所在的这片沙漠,是“东方人”的地盘,“若以音译,就是“撒拉逊”。
这片大沙漠,无边无际,据说方圆数千里,其间绿洲居住着许多游牧民族,对于这些游牧民族,罗马国有一个称呼,那就是“撒拉逊”,意思就是“东方人”。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对于罗马国来说,大沙漠位于其阿非利加政区的东面,而撒拉逊部族之中,也有部族不事畜牧,专事经商。
若以波斯国的角度来看,这大沙漠位于西南侧。
这片大沙漠,现在名义上属于波斯国管辖,和罗马国的阿非利加政区隔着长长一条海峡,沙漠的东南边缘,有一处大港,被称为“东方之门”,前往遥远东方的海船,就是从这里出发。
两年前,皇朝派出的使节,随同波斯使节一道走海路前往波斯国,历尽千辛苦,于去年抵达波斯。
而马五今年奉天子之命,乘坐南洋贸易公司的大海船前往波斯,来到这名为“东方之门”的海港,然后就近与城外撒拉逊部族做买卖,购买良马。
撒拉逊各部族生活的大沙漠,出产良马,名为“撒拉逊马”,这种良马古来闻名,马五之前听海外番商说到这种良马时还将信将疑,觉得是不是过誉了。
也曾有粟特胡商不远万里将撒拉逊马贩卖到中原,或有海外番商经由海路将这种马运抵广州番禹,然后转售给南洋贸易公司,所以马五在中原是见过这种马的。
奈何,转了几手的货物,不可能是最好的,马五在中原见过的撒拉逊马,多少有些瑕疵,要么年龄偏大,要么因为长途跋涉照顾不周,身上有隐疾。
天子对撒拉逊马很感兴趣,希望引入优良的种马,用以改良中原马种,所以马五漂洋过海,亲自到撒拉逊沙漠来挑选种马。
与此同时,南洋贸易公司已经在“东方之门”设立分号,正式开展海贸业务,也多亏了吴掌柜的牵线搭桥,马五才能很快接触到友好的撒拉逊部族。
去年,皇朝使节抵达波斯国都泰西封,觐见了波斯国的“万王之王”,与其确定了两国开展海贸的诸般事宜,也正是有了这“东风”,南洋贸易公司才得以在极西之地建立自己的贸易点。
在这东方之门,中原海商带来的各种货物,深受撒拉逊部落的欢迎,所以马五购买种马的需求,很快就获得响应。
他要在这里好好的挑选撒拉逊马,然后装船走海路运回中原,一路上亲自照料,确保这些马匹能够平平安安抵达中原,在中原繁衍生息。
临近傍晚,这场筵席才结束,马五和吴掌柜回到港区驻地,洗漱完毕,又聚在一起商量事情。
皇朝使节抵达泰西封后,得波斯国盛情招待,却一直待在泰西封到今年,才得以启程前往罗马国。
原因有很多,主要是波斯国和罗马国之间关系微妙,这两国争斗数百年,积怨很深,即便波斯的“王中王”是罗马国皇帝的女婿,两国之间的裂痕也不可能弥补。
皇朝使节要前往罗马,波斯国内贵族多不愿意,所以波斯的“后中后”(罗马皇帝的女儿)需要时间捋顺关系。
所幸,使节终于如愿前往罗马国,按照之前吴掌柜收到的消息,皇朝使节在其国都受到隆重欢迎。
进展顺利,大家都松了口气,天子遣使和波斯国、罗马国联系,其实没有什么太多想法,就只是想表达善意,然后和这两个国家开展海贸。
为中原工场、作坊生产的货物,开辟新的市场。
说到这里,马五和吴掌柜都对未来充满希望,虽然自古就有中原海商往来东西,而这“东方之门”,晋时就有中原海商定居,但谁也没想到,海贸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做。
数百年来,中原海商都是以单打独斗的方式做海贸,现在不一样了,大家在市舶司、南洋贸易公司的组织下团结起来,组成船队、商队一起漂洋过海,到万里之外做“直销”,确保利润最大化。
两人正感慨间,忽然有人来报告刚收到的消息,消息说罗马国那边出事了。
具体情况,大概是今年秋末,一支开往边境驻扎的军队哗变,乱兵掉头往国都而来,不知何故,沿途官军竟然无法拦截。
这消息,先传到罗马国的阿非利加政区,然后经由商旅的口传到这里。
马五听到这里有些错愕:边军造反?原来罗马国也有喝兵血的陋习啊?
可这些乱兵往戒备森严的国都去,不是飞蛾扑火么?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不安
夜,窗外传来些许喧嚣声,孙敬诚轻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看了看窗外,只见昏暗的火光下,街道上似乎有许多人影在晃动。
孙敬诚所处房间是在二楼,所以视线不为墙壁阻挡,能够看到墙外的街道。
街道上人影幢幢,有咿咿呀呀的说话声,似乎有许多人在说着什么,但孙敬诚听不懂,因为这是在罗马国的国都,他听不懂当地人所说语言。
关上窗,他回到书案边,用东西将烛光挡住三面,使其只照亮书案,而所谓书案,只是孙敬诚用中原的名词对这个高脚写字用具的代称。
在罗马国,人们都是垂足而坐,所以用的都是高脚坐具、卧具,自然就没有类似书案的用具,这让周国使节觉得有些不适应。
而在中原,正式场合垂足而坐是很无礼的行为,但在这里,他们只能入乡随俗。
孙敬诚坐在高脚坐具上,继续伏案疾书,要将在罗马国的所见所闻汇总起来,回国后好上呈御览。
他身为兵部职方司官员,官职为职方员外郎,掌地图、城隍、镇戎及四夷归化之事,若有外国使节抵达,他和同僚官员要将其所说国内山川、河流走势绘制成舆图,然后将其国内风土人情汇总、一起存档。
如今孙敬诚身处万里之外的罗马国,当然要履行自己的职责,了解罗马国的风土人情以及大概的山川、河流走向,这也是他此次岁使团出使的主要任务。
在波斯国时,孙敬诚就收集了不少“情报”,甚至还将波斯国都泰西封的城内景像画了下来,以便让天子及政事堂诸公对这个极西之地的大国有一些直观的了解。
现在,使团在罗马国都君士坦丁堡(音译)逗留期间,孙敬诚也画了不少素描,将城内主要街景和建筑都画了下来,以便回国后上呈天子御览。
此时,他看着案上的一张张素描,不由得对这个汉时称为“大秦”的国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罗马国的历史悠久,据说当年是个名为“罗马”的城邦,然后通过合纵连横,联合或者吞并其他城邦,形成了一个国家,然后不断击败外敌,扩张国土。
据说罗马国极盛时疆域十分辽阔,只是因为对方的度量衡和中原不一样,所以孙敬诚不清楚对方国土之大能大到何种程度。
极盛时的罗马国,分为东西两个部分,设东西二帝分别管辖,由此看来,那时的罗马国疆域确实很大。
到了后来,大概是中原永嘉之乱的时期,极西之地的罗马国也动荡起来,正如晋都洛阳沦陷、琅邪王司马睿于江左建康重立朝廷那样,西罗马国亡于蛮夷,只剩东罗马国苦苦支撑。
数百年来,罗马国(东罗马)君臣一直想要收复失地,一如晋廷想要北伐中原那般,但蹉跎数百年都难以实现。
原因有很多,首先,罗马国边境的蛮夷部落常年入寇,以致于罗马国官军疲于奔命,自顾不暇。
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罗马国和东面的波斯国相互攻伐,使得罗马国无法集中兵力西进收复失地,即便所有进展,也因为国力无法支撑导致得而复失。
罗马国和波斯国的纷争持续数百年,期间有过和谈,却依旧阻止不了战火重燃。
到了十余年前,波斯国内出现变故,重臣篡位,一皇子外逃至罗马国,竟得罗马皇帝看重,嫁女不说,还派兵协助女婿复国。
自此,两国总算握手言和。
在孙敬诚看来,翁婿之间的情谊,始终要给国家利益让步,正如战国时的秦晋之好,不代表秦晋两国就相安无事。
但这极西之地的“秦国”、“晋国”要如何相处,与皇朝无关,上万里的距离,使得皇朝不可能干涉两国事务,所以只要能和这两个国家正常开展海贸即可。
仅以这个目的来看,使团此次出使可谓大获成功,波斯国和罗马国的国君,都愿意和皇朝开展海贸,也欢迎中原海船前往他们国家的港口进行直接贸易。
东、西之间虽然有万里之遥,但海上航线古来有之,孙敬诚也是靠翻看古籍才知道,数百年来,多有中原海商来到这极西之地做买卖。
所以他觉得接下来皇朝要扩大海贸并不会太难。
海贸事宜,具体由市舶司和南洋贸易公司操劳,使团顺利完成使命之后,回国复命即可。
想到这里,孙敬诚有些激动,思乡之情愈发强烈,但他知道这事急不得。
海船往返于东西之间,耗时要将近一年,还得看风信,即便是单程出航,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如今是冬天,他们即便明年年初就能启程回国,也得先经过波斯国,在那里,要等到秋天风信起,才能扬帆出海往东方而去。
如果一路顺风,船队要到后年夏天才能抵达中原,再经陆路前往长安,怕是要夏末秋初才到。
若真是如此,这一来一回,就是四年,他们出使的时候是大周明德五年,回到中原时就是明德九年。
想着想着,孙敬诚的思绪飞到了万里之外的中原:四年光阴,也不知道家中情况如何了。
又不知,中原如今是何等模样,是天下依旧太平,还是....
没一会,孙敬诚的思绪被窗外传来的喧嚣声打断,那喧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吵,他起身来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却见街道上火光大作。
有许多人汇聚成队伍,拿着火把在街道上行走,边走边高声喊着什么,似乎是口号,亦或是叫骂。
队伍的规模越来越大,点燃的火把越来越多,队伍宛若一条火龙,浩浩荡荡向前游动。
孙敬诚顺着这队伍前进的方向看去,却见夜色下的君士坦丁堡城内有多处亮起火光,而高大的皇宫建筑群,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忽明忽暗。
见着此情此景,孙敬诚眉头紧锁,罗马国内最近的时局,似乎有些不对劲。
据说,罗马国的官军秋天时在北疆打了个大胜仗,将一直袭扰边境的蛮夷打得尸横遍野,然后就在官军即将班师时,忽然发生哗变。
哗变的军队向着国都而来,如今也不知道官军已将乱军镇压,还是双方在对峙、僵持。
具体情况如何,周国使节当然不得而知,也不好打听,就只能在下榻的“驿馆”正常作息,孙敬诚是个细心的人,他发现接待他们的那些罗马“驿馆”人员,最近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以此看来,想必官军即将平定叛乱,所以京城百姓才会喜形于色。
孙敬诚是这么想的,但今晚城里的异状,让他觉得时局的发展好像不是先前自己想的那样。
再次看向夜色下的皇宫,不安的情绪在孙敬诚心中蔓延。
第二百一十七章 陨落
午后的阳光,让人感觉温暖而柔和,“驿馆”花园边上,孙敬诚正在看书,书的作者,是当今罗马皇帝莫里斯一世(音译),书的内容经过粗略翻译,所以孙敬诚勉强看得懂。
他看了几日,发现这本书实际上是一本兵书,莫里斯一世在书里重点论述了罗马官军的编制、武器装备、训练、队形编成、作战方式,以及和边境各蛮夷交战的经验及教训。
还强调了骑兵对于战争的重要性,教导将领应该如何用好骑兵,然后各类军队应该如何相互配合,协同作战。
与此同时,如何在“庙算”阶段制定正确的战略并且实施,也是这本书的重点阐述内容。
罗马国的官制、军制、指挥及作战方式,孙敬诚是不懂的,加上翻译的内容有些词不达意、前言不对后语,多有晦涩难懂之处,所以这本兵书让他看得十分吃力,只能看个大概。
但通过这本兵书,他发现当今的罗马皇帝很擅长军略。
莫里斯一世,即位已经二十年,这二十年间,频繁对外用兵,一改先前国家被周边蛮夷不断入寇的被动局面,罗马国的官军接连在和蛮夷的交战中取得关键性胜利,将各蛮夷打得丢盔弃甲。
与此同时,莫里斯一世扶持落难的波斯王子,不仅将女儿嫁给对方,还派兵帮助女婿复国,成功让罗马和波斯这对冤家握手言和,保持了相对的和平。
东面的巨大威胁暂时消失,罗马国官军就可以腾出手来,继续对威胁边境的周边蛮夷进行讨伐。
莫里斯一世在位这二十年,将国家东、西、北三面日益恶化的边患问题解决,这一切都是靠着赫赫武功实现的,所以孙敬诚认为,将莫里斯一世称为雄主也不过分。
但这样的雄主,却被一支哗变的叛军攻入皇宫,本人及其家人悉数遇害。
据说“皇太子”侥幸逃脱,如今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代雄主陨落,孙敬诚对此唏嘘不已。
这一切,就在几天前发生,接下来几日,君士坦丁堡城内乱成一团,周国使团作为外来宾客,在“驿馆”里倒是过得自在,没什么人来打扰。
但不代表接下来的日子好过,弑君者取而代之成了新君,面对他们这些来自遥远东方的客人,新君会持何种态度不得而知。
不过孙敬诚对此并不担心,他们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和罗马国内各方势力没有任何纠葛,新君没必要为难他们,更别说周国和罗马国无冤无仇的,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新君杀他们有何意义?
只是如此一来,和罗马国的海贸怕是做不成了。
孙敬诚放下书,起身在花园里走动,想着当前局势,觉得有些无奈。
莫里斯一世遇害,家人丧亡殆尽,且不说那逃脱的“皇太子”是否能召集勤王大军报仇,莫里斯的女婿、波斯国的王中王库萨和(音译),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女婿为岳父报仇,天经地义,有这种大义名分在手,波斯国必然要趁势而动。
届时两国交战,罗马国和东方的海路联系必然被波斯国掐断,因为撒拉逊大沙漠东南端的大海港“东方之门”,是属于波斯国管辖,罗马国的阿非利加政区,就靠着这条海路与东方联系。
这么一来,使团此次出使罗马国,算是功亏一篑,至于他们何时能够返回中原,已经无法预测。
看着手中这本兵书,孙敬诚决定将原本和译本都收好,日后带回中原,好好研究一番,以便朝廷从中了解罗马国的军制,也算不虚此行。
不一会,有名“驿馆”的男仆端来食物,请他享用,孙敬诚和对方关系不错,于是交谈起来,问对方对于当前局势有何看法。
他想知道,在寻常罗马百姓眼中,莫里斯一世落得如此下场到底是对是错。
。。。。
“孙,他说皇帝太过分了,连发放给平民的救济金也要克扣,这没有道理。”
“孙,他说这么多年国家老是打仗,打到都没钱了,而皇帝却依旧要打,为此不断加税,大家都受够了。”
“孙,他说皇帝就该被推翻,城里的人们都这么盼着,盼着新皇帝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花园里,孙敬诚借助通事,和一名“驿馆”仆人“交谈”起来,虽然仆人只是区区贱民,但他从对方口中,知道了一些自己之前不知道的事情。
罗马皇帝莫里斯一世,确实擅长打仗,也立下赫赫武功,但因为连年征战消耗国力太大,以至于穷兵黩武,让国内的不满情绪日渐高涨。
莫里斯一世在位到现在,将近二十年,各种不满情绪积累起来,已经到了“天下苦秦久矣”的地步。
所以,正如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事引得天下大乱那样,罗马国的一支北部边军哗变,导致众多反对势力集体发难。
区区一支哗变的叛军,就这么大摇大摆向着国都逼近,沿途驻军居然无动于衷;
叛军到了国都城外,城内居然有人偷偷打开城门,让其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入国都;
国都内的百姓,夹道欢迎这些叛军,欢呼着跟随叛军一起攻打皇宫,而那些贵族、将军们却袖手旁观,坐视皇宫陷落,皇帝及皇族被屠杀。
与此同时,皇帝的支持者们也被叛军清算,不过数日时间,“帝党”就被屠戮一空。
屠杀,都是在国都百姓的见证之下发生的,所以人所众知。
在国都,大部分人都盼着皇帝死,所以才出现了一个奇观:区区一个百人长(在中原就是队主),就能挑唆军队哗变,然后带着叛军攻入国都,弑君篡位。
一代雄主就此陨落,孙敬诚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而那位男仆,依旧眉飞色舞的说着,对接下来的日子,充满期盼。
通事将其所说转述,孙敬诚听着听着,不知该说什么。
莫里斯一世连年用兵,即便是因为好战,也有国家边患频仍不得不用兵的原因,难道换了个皇帝,边境蛮夷就消停了?官军就不用打仗了?
一打仗就要花钱,钱从哪来?
莫里斯一世据说为了筹集军费横征暴敛,但应该是财政没钱才会如此,这个问题同样不是换了个皇帝就能解决的。
满怀希望支持新君上位的平民,恐怕以后会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而最关键的一点,区区百人长,何德何能座御座?
坐上去了,谁会服?新君要如何稳定局势?就靠着那些士兵掌控朝局?
孙敬诚对罗马国内的情况不清楚,但他能猜出罗马的贵族、将军们内心想法,这些人必然大多对皇帝不满,所以能坐视一个百人长推翻不得人心的皇帝,却不会坐视这个百人长当皇帝。
身份尊贵的贵族和将军们,怎么可能会向一个粗鄙的小卒称臣!
孙敬诚想着想着,不由得忧心忡忡,他认为罗马国今后必然会发生内乱,波斯国还会趁火打劫,那么使团若不能在大乱爆发之前离开罗马,恐怕就要被波及。
抬头看着东方的天空,孙敬诚心中叹道:唉,我家中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年幼的儿女啊....
第二百一十八章 陨落(续)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书案上,宇文温坐在窗边,就着阳光看着一张素描。
素描画的是君士坦丁堡远景,宇文温看着素描里那宏伟的城池,不由得有些向往,他真想亲眼看一看这座世界名城,但愿望却不可能成真。
仔细看了片刻,宇文温将素描放下,拿起兵部职员外郎孙敬诚的奏章,认真看起来。
明德五年秋,周国使团出使极西之地,走的是海路,现在,使团终于回来了,却已过了四年。
如今,是明德九年秋。
归来的使团,为宇文温带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位于极西之地的罗马国,在两年前(明德七年)秋冬之际,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年秋冬之际,罗马国的北部边疆,有军队哗变,乱军随后挥师南下,直入国都君士坦丁堡,将罗马皇帝莫里斯一世(音译)及其家人杀害。
据说只有“皇太子”侥幸逃脱。
而哗变军队的首领,成了罗马皇帝,此人起事时不过是个百人长,即中原军制中的队主。
新君没有为难周国使团,待得来年开春,便礼送使团出境,使团返回波斯,在那里等到秋天,东风起时乘船出海回国,于今年回到中原。
正是有了使团的所见所闻,宇文温才知道罗马国的这场变故。
在位近二十年的罗马皇帝,立下赫赫武功,居然就这么完蛋了,对此宇文温有些愕然。
明明现如今的罗马国(明德七年时)国力很强,怎么就被一个百人长给改朝换代了?
宇文温觉得这一定是罗马国内矛盾重重,所以才会出现如此局面,而使团成员、兵部职员外郎孙敬诚的奏章,就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个问题。
在罗马国发生变故之后的日子里,孙敬诚通过和接待他们的罗马官员及仆人详谈,从只言片语中,以管中窥豹的方式,大概了解了一些此次兵变的原因,将其记录下来,并下了个结论:
立下赫赫武功的莫里斯皇帝,因为穷兵黩武,导致大失人心,以至全家罹难。
连年征战,让国家财政难以为继,而为了打仗,在不断削减各种开支的同时,还增税、大举借债,甚至借新债还旧债。
不满的情绪渐渐积累,平民、军队以致贵族都怨声载道,形成了类似“天下苦秦久矣”的局面。
那年秋天,罗马军队在北部边境又打了大胜仗,按说冬天将近,该班师回朝,待到次年再重返边境讨伐蛮夷。
但莫里斯一世可能是觉得这一来一回太费钱,不如让部分军队就地驻扎在边疆过冬,来年开春继续作战。
这个决定,点燃了熊熊怒火,一个百人长振臂高呼,军队马上哗变,然后呼啦啦往国都而去,要向皇帝要个“说法”。
军队早就对皇帝不满,于是各地驻军坐视乱军逼近国都而无动于衷;债主们对皇帝失去了信心,乐见新皇帝上位来还债,悄悄地打开了城门。
贵族、将军们知道民怨沸腾,便要将皇帝当做牺牲,推出去平息民怨,于是袖手旁观。
平民恨透了克扣救济金的皇帝,欢呼着跟随叛军攻打皇宫,杀皇帝全家,将帝党斩草除根。
于是,一个皇帝就这么陨落了。
这就是孙敬诚通过调查,对那场变故给出的一个大概结论,宇文温看了之后,陷入沉思。
他也是擅长军略,自即位以来连年对外用兵,在国内大兴土木,因为财政紧张,于是接连举债....
会不会...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宇文温喃喃着,为的通“同行”、莫里斯一世皇帝默哀,将奏章合上,起身在房间里走动着。
他虽然连年对外用兵,又在国内大兴土木,还发行公债,可不会像那罗马皇帝一样众叛亲离。
道理很简单: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
两洋贸易公司办海贸办得有声有色,年年给大小股东分红,朝廷手握下金蛋的金鸡,债主们乐得继续借钱,谁吃饱撑了要把债务人干掉?
朝廷一不克扣军饷、抚恤,二来赏罚分明,将士们盼着打仗、争着立军功以改变个人命运,失心疯了才哗变。
永济渠修了四年,通济渠修了三年,两大工程合计花了七年,对于沿途百姓来说,这些年他们没有超期服劳役,反倒趁着农闲来工地做工赚工钱养家糊口,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造反?
宇文温想到这里,转回书案边,拿起那张君士坦丁堡的远景图,看了看,不由得唏嘘。
莫里斯皇帝想要有所作为的心态,他能理解,但一个据说擅长打仗的皇帝,居然连克扣军饷的事情也做得出来,落得个被军队推翻的下场,只能说“不作死就不会死”。
莫里斯皇帝的死,不代表罗马国从此过上太平日子,正相反,内战迟早会爆发。
五十多年前的侯景之乱,萧梁宗室诸王按兵不动、围观侯景攻破建康,借侯景之手杀害皇帝、太子,以为这两位死了,自己就有机会上位了,结果呢?
宗室内讧,国力大衰,为外敌所趁。
宇文温不清楚罗马国国内情况如何,但道理总是不错的,区区百人长居然成了罗马皇帝,试问一下大贵族和将军们谁会服?
财政问题,不是换了个皇帝就能解决的,边患,也不会因为换了皇帝就没了,那些盼着新君继位就能还钱的债主,那些盼着过好日子的平民,迟早会失望。
而坐上皇帝之位的新君,为了坐稳位置,自然会大开杀戒,用屠杀来震慑反对者。
内战不可避免,而外敌...
且不说周边蛮族,莫里斯皇帝的女婿、波斯国的王中王库萨和(音译),必然不会无动于衷。
据说莫里斯一世的太子侥幸逃脱,逃到了波斯,找姊姊和姊夫求援,如此大义名分在手,库萨和不动手才是傻瓜。
本来值此纷乱之际,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但万里有余的距离,使得周国连观众都当不成。
宇文温看着君士坦丁堡的远景图,觉得有些遗憾:
罗马国内变乱,周国使团正在国都,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奇遇呢?
对此,宇文温把“剧情”都想好了:
按照喜闻乐见的套路,这时候应该有貌美如花的罗马公主,逃到周国使团驻地寻求庇护,然后跟随使团来到中原,恳求英明神武的大周天子发兵复仇。
为表诚意,罗马公主以身相许,成为大周皇妃,得万般宠爱,然后生下皇子。
于是大周天子为了儿子,发兵二十万,走海路浩浩荡荡杀向极西之地,在罗马国的阿非利加行省登陆。
装备着火炮、火枪的周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乘船横渡地中海,直抵君士坦丁堡城外,几炮就轰开城门,蜂拥而入。
于是,在火炮和火枪的簇拥下,元老院的元老们全票通过一项议案,让小皇子加冕成为罗马皇帝,而大周天子,就成了罗马国的太上皇.....
这种剧情很俗,却喜闻乐见,但这剧情并没有发生,没有什么罗马公主万里求援,所以宇文温只是想想而已。
他将思绪拉回现实,罗马国生变,那么周国和对方的海贸怕是做不成,不过不要紧,因为国内市场就已经足够了。
预计工期四年,却因为技术进步而提前一年完工的通济渠已全线通航。
至此,借助两条大运河以及其他运河,还有渐渐成型的火轮船船队,中原形成了一个商路通畅的统一市场,大家都期待着美好生活,谁无聊搞造反?
宇文温将素描收好,转出房间,来到外面甲板上,看着两舷秀丽的江景,看着规模庞大的火轮船船队,不由得心情激荡澎湃:
我用九年时间修炼内功,如今神功大成,要陨落的,就只会是敌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还不够
长江,江心沙洲桑落洲,其北汊航道上,一队规模庞大的火轮船正在逆流而上,这些火轮船,都是近两年出现的“客轮”样式,也就是用于客运的火轮船,却因为船上乘坐着贵人,由此变得大为不同。
因为长江航运愈发繁荣的缘故,如今的桑落洲已经变成邸店、商铺栉比鳞次的江中城,桑落洲上无数百姓聚集在北部岸边,看着天子御舟从眼前经过。
眼前这些御舟,虽然乘坐着贵人,但外表看起来和寻常客轮没太多区别,就是插了许多旗帜,船上多了许多士兵,让人远远看上去就知道是官船。
今年夏天,通济渠全线通航,天子随后自关中前往洛阳,然后到荧州地界登上火轮船,巡视通济渠沿岸地区,最后抵达扬州广陵。
然后在广陵入江,继续乘坐火轮船溯江而上,来到洪州总管府所在的彭蠡湖湖区,在州治南昌驻跸。
现在,船队离开南昌,经由湖口入长江,要往上游的黄州而去,但船队经由湖口入了江,并没有直接左拐从桑落洲南汊航道往上游走。
而是遵循航运规则,右拐顺流而下,到桑落洲下游转向,又北汊航道向上游航行。
眼下,浩浩荡荡的船队,展现在桑落洲上百姓面前,前后又有水师的战船(同样是火轮船)护航,看上去十分壮观。
百姓们都在猜测,猜测这些船只里,哪一艘是天子座舰,然后天子座舰上会是何等样的奢靡场景。
但眼前这些客船,外观都差不多,没有哪一艘船的外观装饰特别突出,所以无从分辨天子到底在哪艘船上。
自从三年前火轮船在黄州试航成功,长江上火轮船的身影越来越多,一开始主要用于货运,后来出现了载客的“客轮”,沿岸百姓渐渐对这种喷烟的庞然大物见怪不怪。
现在,长江江面上有定期客轮,往来桑落洲江面,所以大家也对客轮很熟悉,但如此之多的客轮组成船队出行,眼下还是第一次见到。
“如此规模的火轮船船队,怕是难得一见了吧?”
人群之中,几名客商叹道,然而他们的感叹,随后被当地人纠正:“哪里哟,大船队如今多得是,你们是不知道....哎哎哎,快看,大船队不就来了!”
大家循声望去,却见上游江面上,一支规模庞大的船队正在顺流而下,船队中的船同样是火轮船,同样冒出滚滚浓烟,远远看去,其气势依旧十分惊人。
两支规模庞大的船队相向而行,都严格遵守航运规则,交汇时靠右航行。
在这桑落洲江面,下水(顺流而下)的船只走桑落洲南汊航道,上水(逆流而上)的船只走桑落洲走北汊航道。
而桑落洲本身,成为重要的航运枢纽,大量客船、货船中途靠泊于此,于是整座沙洲变成一个兼具居住、娱乐、市集的大港,变得异常兴旺。
此刻,大家看着两支庞大的船队在江面上“错身而过”,看着那滚滚浓烟冲天而起,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桑落洲上的人们看着船队,而船队里的人们也在看着桑落洲。
天子座舰,会议室,皇后尉迟炽繁正召集诸后妃开会,商讨各项产业事宜,明日船队就要抵达西阳,而西阳是宫里产业集中之地,所以有许多事情要由诸位后妃分担,她要提前进行安排。
会议讨论在热烈进行之中,独独百无聊赖的宇文温坐在外边的观景台,饶有趣味的看着桑落洲,对其发展现状十分满意。
桑落洲这个江心沙洲人气这么旺,得益于繁荣的长江航运,而火轮船的出现,是直接原因。
他注意到前方顺流而下的火轮船船队,用千里镜看了看,然后拿起《船型手册》翻了翻,很快便根据船只的样式翻到了相应内容。
长货甲壹型火轮船,为长江货运主力船型,载货量两万斛,机帆两用,静风时,逆水平均时速十五里,顺水平均时速二十一里。
载重量余万斛的船只,自刘宋时起就在长江航运上出现过,这种船名为“”,一般用于下水行船,而上水时因为载重量过大,行船十分困难。
但现在不同了,有了火轮船后,万斛大船上水不再是问题,从广陵启程的火轮船,满载着两洋贸易公司舶来的大量海外特产,以及两淮、江南的货物逆流而上,将其销往沿岸州郡。
从江陵到广陵之间的航道,如今日益繁忙起来,而“长货甲壹型”货船,在这短短数年间成为长江航运的主力船型,即便每艘船造价接近十五万贯,造船场接到的订单也排到了明年。
靠泊如此大船的港口,需要配备蒸汽机起重机来装卸货物,不然光靠人力装卸,效率低不说,时间也长。
而蒸汽机起重机既要装卸货物,还要为火轮船吊装大量燃煤。
从江陵到广陵的“长江中下游流域”,沿江的主要港口都配备了蒸汽起重机,这些港口都归属于轮船招商总局名下的长江航运局管理。
成立不过数年的长江航运局,有长江沿岸各地不计其数的大小股东入股,如今已是一个庞然大物。
正是因为有了大量民间资金的支撑,轮船招商总局才有足够的本钱,在数年时间里快速扩建造船场,组织大船队、扩建港口。
才有了眼前这规模庞大的货船船队,满载着大量货物前往目的地。
会议室传来的说话声,让宇文温将视线从江面上收回,看了看正热烈讨论的后妃们,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无所事事。
此次从扬州前往黄州,为保安全,宇文温带着后妃乘坐一艘御舟,太子和太子妃乘坐另一艘,而皇子公主们分乘其他船只,以免发生意外导致全家死绝。
如此一来,当后妃开会的时候,宇文温没法和儿女交谈,变得有些无聊,江景也看腻了,于是让人拿来纸和笔,提笔在纸上计算起来。
一艘货船载重量两万斛,还不够。
宇文温试图将这个时代内河船只的载重量单位“斛(石)”,换算为后世常用单位“吨”,以后世的标准来看看,这载重量两万斛的火轮船处于什么“档次”。
那么两万斛大概等于多少“吨”呢?
这个问题严格来说很复杂,历朝历代的度量衡多有变动,所以历朝的斛(石)本来就不一样,汉时的一斛和“现在”的一斛完全不同,宇文温只能粗略的用“斛”这个定义来换算。
斛(石)本来是容量单位,所以一斛米和一斛葡萄酒的重量是不一样的。
但因为数百年来用作粮食的计量单位,所以“斛”有时又兼做重量单位,某些情况下可以按照重量单位进行换算。
一般来说,一斛(石)等于四钧(钧是重量单位),一钧等于三十斤,那么一斛(石)就等于一百二十斤。
这个年代的“斤”,当然和后世的“斤”不一样,而且这时的一斤等于十六两,而后世的一斤等于十两。
但宇文温为了方便换算,直接把现在的“斤”等同于后世的“斤”,按两斤等于一“公斤”计,一斛(石)就等于六十公斤。
再以一千“公斤”等于一“吨”计,于是两万斛就换算成一千二百“吨”,当然,这样换算出来的数字并不准,只是个大概。
载重量一千吨级的货船,在后世的长江中下游航运里根本就是小家伙。
所以,现在,货船的载重量还有提升空间。
但很难,因为蒸汽机还不够“给力”,而造船技术还得进一步提高,才能以较低的成本造出更大的船。
然而,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能够自己逆水航行的两万斛大船,已经是神奇的巨无霸了,又因为低下的生产力,长江流域没有那么多的产出,没有那么多货物需要用更大、更多的船来运输。
更大的货船要出现,前提是更大的航运需求,所以,现在的生产力,发展得还不够。
宇文温放下笔,看着远去的货船船队,期待起未来:前人种树后人纳凉,再这样发展个二十年,到了下一代人,天下应该就真的会大变样了。
第二百二十章 疑问
阳光明媚的上午,鄂州武昌,造船场内,一字排开的五座大型干船坞里,同时有五艘“长货甲壹型”货船在开工建造,门式起重机不停地将各类材料吊装到船坞里,各船坞都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火轮船,是以铁龙骨为骨架的铁肋木壳船身,建造起来十分复杂,但在蒸汽起重机的帮助下,建造进度不慢。
因为天气不错,所以各干船坞上的活动顶棚都已收起,阳光洒在干船坞里,让人可以将船坞内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在此巡视的太子宇文维城以及太子妃韦氏,看着船坞里的庞然大物惊叹不已。
韦氏是第一次看到火轮船的建造现场,所以觉得十分震撼,但她听人说造船的木材需要提前阴干数年方可使用,而见着船场里堆积如山的木料,不由得奇怪这得提前囤上多少年。
轮船招商总局成立迄今,满打满算也就三年,而这三年间,各船场拼了命的制造火轮船,想来会用上许多木材,所以韦氏心中有疑问,想知道这么多木材是从哪里来的。
宇文维城对此很清楚,但他不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那你可知道,为何造船的木料需要提前阴干数年方可使用?”
韦氏摇摇头:“妾不知。”
“道理很简单,那些木料虽然被砍下来,但还实际上还'活着’,含水量也很大,必须放上几年,等其“死”透了才能用。”
见着韦氏一脸诧异的模样,宇文维城继续卖弄,这个问题,当年他也是搞不懂,是父亲做了解答,才弄清楚。
“刚刚砍下来的木料实际上还活着,若此时就将其制作成船,那么每块由木料制成的船板还会缓慢生长,于是时间一长,但生长程度不一样,长短不一便相互挤压。”
“这时,船身就会出现明显的漏缝,甚至船身变形,补不胜补,便再用不得。”
“若是战时,要确保打胜仗,所以赶造战船时顾不了那么多,砍下的树木直接造船,可对于民船,这就不行了。”
说到这里,宇文维城指向船场一处:“看看,那里是窑炉,专门用蒸汽来熏蒸木料,将其‘灭活’。”
“灭活?”韦氏听得这个名词,觉得有些可怕。
“没错,灭活,就是杀死木料,让其死透,不会再生长。”宇文维城说完,再指着那些待用的木料:“这些木料,都是年内砍伐的,经过灭活,再加工成各种形状的板材,马上就能使用,不需要耗时数年阴干。”
韦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用的是蒸汽?蒸汽也有如此用途?”
宇文维城答道:“其实很简单,就如同蒸笼蒸炊饼,把炊饼蒸熟了就能吃,造船也是这样,把木材蒸熟了就能用,当然,这蒸汽里还得加一些药水,以便有效灭活。”
“正是有了用蒸汽给木料灭活的技术,所以船只的建造速度才那么快,虽然为此增加了成本,但很划算。”
“这样的造船场,需要大量木料和铁料来制造船身,还需要蒸汽起重机来协助建造,加上各种辅助设备,造船能力可不是寻常造船场能够比的。”
“武昌造船场,可是第一等的造船场,比广陵造船场还要好,轮船招商总局下的订单,足以让船场忙到明年年底。”
“建造的船型,可不止‘长货甲壹型’!”
听着听着,韦氏还是有疑问:“那,为何船场不扩大规模呢?譬如把这大船坞增加到十座,再增加人手,不就可以提前完成订单了?”
宇文维城笑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问题是...航运对船只的需求量是有上限的,当船只满足需求后,就不会再有大订单了,这时候,船场多出来的许多船坞、设备、工人,该如何处置?”
“还有,能操作火轮船的船员还是不足,技术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如今第一批还在实习期,如果造出来的火轮船太多,却没那么多人开,那时候岂不尴尬?”
“船隔一段时间就要维护,这么大的船,需要进入干船坞才方便检查、修补,眼下这五座干船坞数量刚合适,待到过几年没那么订单,船坞由造改修,一样不会空下来...”
“船这东西就像马儿一般,要细心照料,成日泡在水里,船板很容易烂,所以要时不时刷桐油,然后补一下缝隙,这都是很麻烦的事情,小船可以直接拖上岸,翻过来晒太阳,而大船就只能进船坞....”
宇文维城一口气说了许多,韦氏听得频频点头,看向夫君的目光都变得崇敬起来,心中叹道:夫君懂得真多呀,不愧为皇太子!
轮船招商总局,成立数年来发展得很快,不过对于身处长安的她来说,长江航运究竟变成什么样子,光看报纸没有什么感触。
她知道的是河东的汾水航运很繁忙,每天都有大量火轮船往返于晋阳、渭口间,并州出产的煤炭在渭口港区中转,源源不断输入长安。
正是因为有了大量煤炭的供应,如今的长安城,像样点的酒肆、食肆还有各种娱乐场所,冬天有暖气,夏天有“风扇”。
与此同时,往来晋阳和长安也方便许多,商贾们乘坐火轮船在两地奔波做买卖,据说获利颇丰。
而同样赚钱的买卖就是开矿采煤,只要有一口能正常出煤的矿井,那就代表着家里有了口喷钱的泉眼,所以如今长安城里,外命妇们闲聊时最常见的话题,就是晋阳那边如何如何。
现在,韦氏身处大江边上,看着这规模庞大的造船场,看着江上穿梭的船只,只觉长江航运比汾水航运要更加繁忙。
造船场所在的鄂州武昌城,以及对岸江北的黄州西阳城,两座城池繁华异常,直让人以为身处长安城中。
长江航运,规模要比汾水航运大许多,从广陵溯江而上,大型港口及造船场就有五六个,但武昌的造船场如今有最多的大型干船坞。
她韦氏看了看造船场,忽然有个疑问,见着宇文维城兴致勃勃的样子,问道:“那..妾似乎记得....呃...”
“没事,尽管提问。”宇文维城笑眯眯的,他当年可是被父亲考了许久,所以如今有机会显摆一下自己的知识,也是不错的。
韦氏见状问道:“那,为何..这一路过来,长江沿岸的火轮船造船场,除了武昌这里,其他全都在长江北岸?”
第二百二十一章 武备
长江北岸,黄州巴东郡东,湖畔造船场,驻跸黄州的宇文温在此参观一座干船坞,干船坞内,一艘新式战船已经建造完毕,工人们正在收拾各类用具、材料,将其搬离船坞。
宇文温站在船坞边上,饶有趣味的看着这艘战船,他亲自设计的“图纸战舰”,如今化作现实,心中不由得有一些小激动。
“鹄”级撞击巡航舰,铁肋(有铁龙骨)木壳船,排水量一万二千斛,蒸汽动力,轮桨后置,机帆并用,蒸汽动力操帆。
船首为空仓,其水线以下有铁制撞角,船首两舷各有三道特制“剃刀”,专门“削船”,冲锋时,逆水(长江上)航行最大时速二十二里,顺水时速二十八里,持续时间为一小时。
船身有单层炮甲板,左、右舷各有小口径火炮十门,这些火炮主要发射散弹,以杀伤敌军快船及人员为主,
船首、尾及两舷各有可旋转的蒸汽喷射口,即可对付靠近本舰的快船,也可以对付跳帮登船的敌军。
还有大型喷水唧筒,即可对付火船,也可以用来救火。
如此奇葩的设计,自然有其战术用途,撞击巡航舰的典型战术,就是当敌我水军决战时,作为先锋撞阵。
急速冲锋开始(不超过一小时),快速接近敌阵的撞击巡航舰,用喷蒸汽和喷水喷射对付敌军快船和火船,突破拦截之后,直接撞向敌军主力战船。
铁制撞角足以将敌军战船水线以下部分撞出大口,而撞角随时可以根据需求脱落。
若敌军战船为火轮船,还可以采取“削轮”战术,就是和敌船擦碰,直接将其左舷或右舷的轮桨破坏。
基于以上原因,撞击巡航舰的轮桨后置,就是要避开撞击。
而无论是哪种撞击方式,撞入敌军船阵的撞击巡航舰其左右两舷火炮都会开火,直接杀伤临近敌船上的士兵,将敌军船阵打乱,为后续主力舰的突入创造机会。
如此狼奔豕突的战船,实乃大周水师突击敌军之绝佳先锋。
奈何只能在内河使用,入不得海....
宇文温如是想,看着即将下水的杰作,略有遗憾。
海上风浪大,轮桨很容易损坏,并且因为过于颠簸,船只左右摇摆(横摇)明显,导致轮桨时常露出水面,所以划水效率很低。
有鉴于此,火轮船如今都是内河船。
对此,宇文温觉得有些遗憾,轮桨推进当然没有螺旋桨推进高效,但螺旋桨推进的技术难点,不是那么好突破的。
按照一般理解,螺旋桨的桨叶及转速越大,其推力就越大,但要做到这一点,带动螺旋桨转动的动力必须足够强劲,以便克服水的阻力让大型螺旋桨快速转起来,以目前的技术能力,是很难实现的目标。
纯粹的转速放大,靠着齿轮组就能实现,但没有强劲的动力,螺旋桨在水里根本就转不快,强劲推力就无从谈起。
即便如此,蒸汽轮船也是了不起的“发明”,可以说是雪中送炭,至于螺旋桨推进,属于锦上添花。
宇文温正感慨间,船坞内所有人员已近撤离,待得确认无误之后,水阀打开,船坞内开始进水。
同时放水的管口有四个,干船坞内的水位很快上升,变成湿船坞,而原本停在船槽上的船只,也渐渐“水涨船高”。
宇文温默默地看着,看着这艘满载排水量一万二千斛的战船浮起来。
斛(石),本来就是容量单位,一斛(石)等于十斗,一斗等于十升,所以一斛等于一百升。
此时的升与后世的“升”肯定不能直接划等号,但宇文温为了方便自己理解,进行过粗略换算:
以后世而言,一“吨”水,等于一千“升”水,于是,满载排水量一万二千斛的撞击巡航舰,听起来很威风,但实际上就是排水量一千吨左右的“碰碰船”。
但即便是“碰碰船”,在这个时代也是了不得的战舰,足以震慑魑魅魍魉。
宇文温一直认为,如今虽然天下太平,但中原武备不能松懈,所以官军水师必须“与时俱进”,及时更新战船。
在长江流域,如果有军队忽然叛乱,或者地方豪强举起反旗,叛军抢夺火轮船作为军舰,届时手里没有趁手战船的官军水师就尴尬了。
宇文温不认为会有大规模叛乱发生,更不认为能有叛军能够席卷天下,但朝廷若不能尽快平叛,国家和百姓遭受的损失就会很大,所以必要的武备得有,需要时马上就能派上用场。
绝不能像晋朝那样,统一天下后自以为高枕无忧,便解散州郡兵,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他觉得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别处不说,长江流域的控制权,朝廷必须牢牢控制在手中。
一旦有人叛乱试图划江而治,重现南北朝对峙的局面,其首要目标必然是控制江防。
所以,能够建造火轮船的造船场,除了鄂州武昌有一座,其余全在长江北岸。
日后,即便真有人叛乱,席卷或者流窜江南各地,却无法建造火轮船,叛军想要靠着传统的帆船争夺长江控制权,是争不过火轮船的。
又或者,某船商突然起事,起事时没多久便控制大量火轮船,妄图以隔断大江南北,那么本就装备着蒸汽战船的官军水师,会给予对方迎头痛击。
因为民用的火轮船,无法和撞击巡航舰对抗,更别说和蒸汽动力的炮舰对抗。
宇文温亲自设计军舰,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过瘾,而是有实际需求,他要确保长江上一直有可靠的水师驻扎,确保水师随时都可以雷霆出击,那些魑魅魍魉才会收起心思。
这想法,随着撞击巡航舰的陆续下水开始付诸实施,而装备蒸汽战船的水师,并不是平日就待在军港里无所事事。
长江航运必将越来越繁忙,维持江上秩序,打击劫匪、水寇,也是官府义不容辞的职责,在正式的水上执法力量建立起来之前,长江沿岸各地州郡需要官军水师大力协助,维持水上治安。
“呜呜呜呜~~~~”
汽笛声响起,将宇文温的视线拉回船坞,此时船坞内外水位已近持平,船闸打开,早已点燃锅炉预热的战船,其后部轮桨开始转动。
轰鸣声中,战船缓缓向前航行,承载着宇文温的期盼,驶入平静的湖面,即将为国效命。
第二百二十二章 灯光
金乌西落,夜色降临,西阳城南码头,西侧防波堤最远端(南端),灯塔泛起点点亮光,这亮光将周边水面照亮,远远看去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陆陆续续的,城南码头出现了一些亮光,使得人们大老远就能注意到长堤和码头栈桥。
与此同时,大江南北两岸也开始有光芒闪烁,把江岸的轮廓给勾勒出来,远远看去,仿佛道路边点起的路灯,确保行人不会走错方向。
大江之上,夜航的船只点起灯火,夹杂着渔船的渔火,宛若天际流星,在西阳江面划过。
夜航,即便是在宽阔的长江上夜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皓月当空的夜晚,大江之上的能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到了水流湍急或者有浅滩、暗礁的水域,一不留神,就会船毁人亡。
所以,为了确保夜航安全,需要在险滩、暗礁等位置点起灯火,以此警示往来船只,使得船夫能够注意到险情,提前回避、转向。
这样的灯少了没用,要在夜航航段间隔一段距离就点一盏,将航道的轮廓大概勾勒出来,并且点明要紧之处,以免夜航的船只水陆不分,把江岸当做江面,径直就撞了上去。
随着火轮船投入航运,长江夜航变得频繁起来,于是围绕夜航的各种保障工作相继开展,这些用来标识险滩、暗礁以及航道的灯火,如今统称为航道灯。
自古以来,夜航时提前布设航道灯的情况不是没有,但布设起来费时费力,所以一般情况下,民间的夜航船只是享受不到如此待遇的。
西阳南城墙上步道,坐在轮椅上的陈叔宝,看着眼前的江上夜景,看着那绵延的航道灯,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通济渠上的所见所闻。
今年夏天,周国天子出巡,乘火轮船走完通济渠全程,队伍浩浩荡荡,奉诏随行的陈叔宝夫妇亦在其列。
陈叔宝是第一次乘坐火轮船,这种只需烧煤就能航行的神奇船只,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虽然火轮船有点吵,但船上设施应有尽有,比起当年他乘坐的御舟差了些,但也差不到哪里。
想到御舟,就想到了当年。
当年的陈叔宝是一国之君,天子该有的荣耀和享受,他一分不少,但火轮船这种船只,倒真的没有体验过。
一转眼,陈国灭亡已十余年,身为亡国之君的陈叔宝半身瘫痪,说起话来又有不小的障碍,所以他对胜利者的威胁等于没有,在长安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衣食无忧,无人打扰,虽然足不出户,却有各种杂剧可看,又靠着报纸,了解外面的世界。
在报纸里,他看到了关于火轮船的报道,只是一直无缘乘坐,此次随着天子队伍出行,终于如愿。
出巡的船队,有时会夜航,而到了晚上,通济渠沿岸就会点道灯,为夜航的船队指引正确的航向。
船队夜航时,无论是岸上还是船上都是灯火闪烁,仿佛大家置身于星汉(银河)之间,景象十分壮观,陈叔宝当时在欣赏之余,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
这要烧多少蜡烛、柴禾,调动多少百姓来点灯、护灯,会不会太奢靡浪费了?
若是当年,陈叔宝是绝对不会想这样的想法,但亡国之后,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变化,他觉得可能是自己看报纸看得太多的缘故。
而他对于航道灯的疑问,也是通过报纸获得解答:用于航道灯的光源,并不是蜡烛或者篝火,而是一种名为“电石灯”的神奇灯具。
这种“电石灯”,据说结构简单,使用起来也很简单:将一种名为“电石”的石块放入盛水的水罐,这石头就会冒出气体,从罐子管道向外冒。
只要管道另一头将气体点燃,就能燃起明亮的火光,可以用于照明。
一块大小合适的电石投入水罐,然后调节好“气门”,可以维持较长时间的光照,而电石的价格却不算贵,至少比点蜡烛划算。
新奇的电石灯,近两年才出现,首先被用到矿山照明,如今正兴旺发达的采矿业,对于电石的需求量很大。
随着火轮船航运的发展,电石灯也被用来当做航道灯,为夜航的火轮船照亮航道,所以航运业对电石的需求量也很大。
但神奇的电石,却不是开矿挖出来的,具体是怎么来的,报纸上语焉不详。
陈叔宝正琢磨间,忽然觉得身上一暖,抬头看,却是夫人沈婺华为他盖上披风。
“晚上江边风大,我们回去吧?”沈婺华关切的说道。
面对夫人的关怀,陈叔宝点点头,随后侍女推着轮椅转向,推着陈叔宝往楼梯处走去,沈婺华陪在一旁,其他几名随员跟随在后。
在队伍前方带路的人,提着的不是灯笼,而是神奇的电石灯,当然,官府用的电石灯要考究得多,明亮的火焰在玻璃灯盏里跳跃,根本不怕风吹。
秋夜的江风确实有些冷,电石灯的灯光洒在身上,陈叔宝忽然觉得有些温暖,但温暖的来源不是灯光,而是一直陪伴自己身边的沈婺华。
他看着一脸关切的沈婺华,觉得余生就这么过下去,真是不错的...
。。。。。。
西阳城,行宫,宫女们将一个个电石灯挂在屋檐下,使得整个行宫变得明亮起来,但各宫殿里点的依旧是蜡烛,因为电石灯内气体燃烧时会散发些许异味,妃主们不是很喜欢。
天子驻跸西阳,所住之处便是行宫,而这行宫实际上就是当年的潜邸,也就是西阳王府(西阳郡公府),本来是装有有沼气灯的,夜间照明十分方便。
但行宫常年派不上用场,宫女们也不可能用到沼气灯,所以为了节省开支,行宫里的沼气灯早已拆除,沼气池也改作他用。
此次天子驻跸西阳,行程早就安排好了,但依旧是基于节省开支的原因,不仅没有重新安装沼气灯,连煤气灯也没装,行宫的夜间照明由蜡烛和电石灯承担。
做出这一决定的人是皇后尉迟炽繁,此刻,她走在由电石灯照明的回廊下,向寝宫也就是她自己的寝室走去,数名宫女紧随其后。
尉迟炽繁和宇文温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所以熟悉得不行,即便时隔数年后再来,她依旧能闭着眼睛找到自己的寝室,然而现在,她不是去睡觉,而是抓人。
儿女们和她玩捉迷藏,大部分人都被她找到了,还差两个小狐狸不见踪影,如今也就她自己的寝宫没去找过,所以....
些许异味传来,尉迟炽繁抬头看了看旁边挂着的电石灯,不由得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电石灯内气体燃烧时会有臭味,她不喜欢这味道,所以寝宫里点的都是蜡烛,若不是临时被某人抓来顶替,她才不会在外面晃悠闻这臭味。
想着想着,尉迟炽繁叹了口气,本来宇文温这当阿耶的和儿女们约定,今晚一起捉迷藏,结果现在宇文温却开溜了,让她来顶替。
看看夜空,她有些无奈。
大晚上的,什么事那么急,连觉都不睡?
第二百二十三章 铁窗泪
夜色下,巴水畔郊某不知名工厂,一处大型厂房里灯火通明,二楼一房间,面向厂房内部的铁窗后,站着一脸严肃的宇文温。
忙了一日的宇文温,此时精神有些疲惫,他白天在造船场忙了一天,晚上不在行宫却抽空到此,自然是为一件大事而来。
抬头看了看挂钟,如今是晚上九点二十分,。
他在房间里,陪同人员有很多,而房间的铁窗实际上说成是铁网也可以,占据了单面墙壁过半的面积,将宇文温等人,与房间外厂房内一楼大厅里的罐状物隔开。
房间内,地板、墙壁、顶棚都是木制,而大厅里,却是很普通的地面、墙壁。
宇文温透过铁窗,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大厅里那罐状物的细节,这玩意就像一个大号的高压锅(这个时代的山寨高压锅),而“锅盖”上插着几根棒状物。
每个棒状物的末端都连着粗硕的线缆,至于线缆的另一头连接何处就不得而知。
宇文温所在的房间里,还有几个身穿道袍的道士在忙碌,其中最年长的一人头发已花白,身材瘦弱,右臂已经萎缩,蜷缩在胸前。
这位五庄观的道士名叫赵敬明,是今晚实验的“主持人”,其余道士都是他的助手,或者说“实验员”。
晚上九点三十分,实验前的各项准备工作结束,赵敬明和林有地交谈了一会,随后看向宇文温,坚定的点点头。
宇文温也点了点头,随后将视线转移到那罐状物。
赵敬明走到一旁,伸左手去拉墙上的闸刀,却因为力气不够,居然没拉动。
旁边几名助手见状赶紧上前要帮忙,却被赵敬明推开。
倔老道再次用左手去拉闸刀,终于将其合上,与此同时,大厅里那罐状物忽然发出奇怪的声音,嗡嗡作响。
这声音,对于在场大部分人来说都不陌生,宇文温也不例外。
这是高压电的电流声。
宇文温随后想到各种漏电事故现场的惨状,只觉后背凉飕飕,他的技术人员实际上无法有效驾驭高压电,所以不但电力设备的实用化成果寥寥无几,实验时还经常出事故,所以...
他的目光随后投到眼前铁窗(铁网)。
宇文温所在的房间,除去地板,实际上就是个铁笼,以作防护设施,这铁笼就是法拉第笼,而铁窗就是铁笼的一部分。
法拉第笼可以屏蔽电流,甚至防雷击,一旦大厅里那玩意运行时出什么意外,靠着这道铁网护体,宇文温不会被电流击中,不会变成世界上第一个被电死的皇帝。
当然,这个时代没有法拉第,所以“法拉第笼”这一名词是不存在的,但原理却不会变。
宇文温此时要亲眼看一看,看看电弧炉如何炼铁。
两年前,他收到五庄观的申请报告,赵敬明等道士申请调拨资金,以便研究电弧炉冶炼技术,以求做到用电弧炉炼钢。
当时,宇文温对此项技术持怀疑态度。
但又不好回绝,怕打击大家研究技术的狂热之心,于是要求道长们先拿出电弧炉一些可以实用化的成果再说,因为电学研究是吞钱的无底洞,没有实用化前景的技术,他不想浪费钱继续投资。
道长们马上就拿出成果,那就是用电弧炉进行实验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的“电石”。
将煤炭放入电弧炉,“电”过之后就获得“电石”,这东西会和水发生反应产生可燃气体,能够用来照明。
宇文温对这一成果感到无语,因为他还记得电石,听说过电石灯,却不知道电石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结果被道士们弄出来了。
仅以生产电石而言,所用电弧炉运行时不需要过高的电压,也就是说生产成本不高,于是第一座电石工厂在黄州出现。
之所以选址在黄州,原因自然是只有黄州巴水河段,才有天下唯一一座常备的大功率水力发电站(对外保密)。
为了维持这座水电站正常运转,宇文温每年都要自掏腰包,为水电站花掉至少五十万贯(包括实物折价),但电站在经济上的收益却寥寥无几,某种程度上来说等同于鸡肋。
在此之前,水力发电站发出来的电,因为无法有效控制电流、电压,无法精细运用,除了供应光黄道的电报线外,就只用来做科学研究。
而电弧炉生产电石工艺的出现,让发电站有了用武之地。
批量生产的电石,可以用于电石灯,电石灯虽然用起来也不省心,还有异味,但却是相对低成本的灯具,大规模推广之后,照亮了无数矿井,还被用做航道灯。
夜航的船只、夜行的轨道马车也可以用电石灯,所以,随着采矿业、航运业的蓬勃发展,对电石的需求渐渐变大,这是宇文温事前没有想到的。
电弧炉技术,让水电站多了一个用武之地,道长们用实验成果证明,这技术看起来发展前景不错。
所以,现在他要亲眼看到电弧炉炼出液态铁,才会决定是否追加拨款支持研究,并且调拨资金扩大发电站的发电能力。
眼前,大厅里的那个罐状物就是电弧炉,炉膛里放着的原料主要是大冶出产的铁矿石,以及一些辅料,宇文温对此确认无误,那么按照电弧加热的理论,这个电弧炉应该能将炉里的物料熔化为铁水。
具体来说,是液态熟铁。
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赵敬明道长喊了一声“开始”,于是大厅内的几名技术员,在电弧炉边上忙碌起来。
房间里,宇文温应要求戴上了黑色的玻璃眼镜,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些许灯光朦朦胧胧。
忽然,一道亮光出现在视野里,宛若一眼明亮的泉水,缓缓的向外流淌,但这明亮的泉水流得很慢,宛若胶状物一般,看上去黏糊糊的。
与此同时,一股热气迎面扑来,虽然不至于灼面,但暖暖的感觉很明显。
至此,宇文温已经知道了答案。
生铁和熟铁,当温度超过熔点之后就会熔化,生铁水的流动性不错,真的像水一般流淌,所以能够用于铸造。
熔化后的熟铁,虽然也是液态,流动性却不怎么样,所以要想以熟铁制造铁器,不好铸造,需要锻造,也就是锻打。
此刻,电弧炉炼铁完毕,于是炉体在技术员的操作下倾斜,向一旁的容器倒出铁水,这铁水是生铁水还是熟铁水,一目了然。
宇文温取下黑色玻璃镜,却见道士赵敬明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其他几个道士亦是如此。
很明显,结论只有一个。
“做得不错,朕很欣慰。”宇文温点点头,看着道士赵敬明,又看看其他人:“朕决定了,大家继续研究电弧炉炼钢吧。”
听到天子的这个决定,道士们双拳紧握,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而道士赵敬明先是一愣,随后眼眶发红,忽然手舞足蹈起来,不断放声大喊。
此举过于癫狂,其他道士心中大惊,正要上前劝阻,却见赵敬明忽然冲到铁窗前,左手抓着窗格,一边摇,一边嚎啕大哭,泪流满面。
哭泣中,赵敬明似乎在呼喊着一些名字,亦或是道号,观其模样,似乎是在告慰某些人的在天之灵。
如此君前失仪可不好,林有地想要上前,被宇文温抬手制止:“让赵道长哭吧,哭出来,心里舒服些。”
看着这个嚎啕大哭的老道士,宇文温感动不已,眼眶竟然也开始发热。
道士赵敬明,自从见识了电流的奇妙,以及电弧灯的绚烂光辉之后,便为电学所吸引,和其他同道一起,誓要研究这玄而又玄的“雷霆之力”。
十余年过去,当初和赵敬明一起“修道”的第一批道士,就只剩下赵敬明一人。
其他人,并不是知难而退,并不是中途转到其他研究,而是死于各种电学的实验事故电流猛于虎,杀人于无形。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电学玄而又玄,无数次实验,参与研究的道士们都是在死亡边缘不断试探,即便是幸存的赵敬明,也因为一次触电事故而导致右臂萎缩,变成残疾。
但即便如此,赵敬明没有退缩,而许多道士也不顾危险,加入了研究小组,继续去世道友们的未竟事业。
殉道者的名字,刻在冰冷的墓碑上,但更多的人总结经验教训,继续摸索着电学的荆棘之路。
可以说,正是无数人的生命,铺出了这个时代电学的发展道路,即便研究的进度不如人意,道士们依旧狂热无比。
他们不是为了研究长生不老,不是为了炼制仙丹,纯粹就是为了研究“雷霆之力”。
说这些人是疯狂科学家也罢,殉道者也罢,那份置身死于度外也要把探索未知的执念,让宇文温肃然起敬。
科学技术的进步,离不开这样的“疯子”。
所以,他不忍心为了省钱就直接否决赵敬明等人的申请,这样的做法太残酷,现在,宇文温看着嚎啕大哭的赵敬明,想要安慰一下,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能做的,就是继续调拨资金,支持道士们研究电弧炉。
电弧炉技术再发展下去,何时能成功炼钢,最乐观的赵敬明也说不准,也许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说不定。
道士们要想继续研究,就需要雄厚财力的人给予长期支持。
宇文温就是这个人,唯一的一个人,他的态度,决定了赵敬明及其道友们的执着,有没有成功的那一天。
看着嚎啕大哭的赵敬明,宇文温示意旁人将其扶起,好好休息,然后转身走出房间,向跟在身边的林有地说道:“明日,你就带着赵道长去办手续,马上按流程申请拨款。”
对于他来说,既然道长们连死都不怕,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害怕烧钱?!
第二百二十四章 开局一艘船
午后,巴口港,码头上一如既往繁忙,高大的蒸汽机起重机轰鸣着,将码头边货船上的货物吊起,然后放在码头上,准备就绪的苦力们,在工头的指挥下将这些货物搬上各辆马车。
自从蒸汽起重机在港区投入使用,各搬运队的生计受到影响,因为这些庞然大物的装卸能力很强,一次性能够吊起百余斛货物,使得人力相形见绌。
但蒸汽起重机的缺点不是没有,因为动作缓慢,不适合小重量、近距离频繁搬运,算起成本来,这样的活由苦力来做会比较划算,装卸效率也高。
于是,经过最初的磨合之后,巴口港和其他使用蒸汽起重机的港口一样,出现了起重机和搬运工协作的情景。
船只卸货时,由蒸汽起重机负责将货物从船场“搬”到码头,然后搬运工们再用“蚂蚁搬家”的方式,将货物装车运走。
只要指挥得当,两项工作可同时进行、相互配合,确保了码头上货物的装卸效率。
不远处,宇文维乾看着码头上的一片忙碌,又看看巴口港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感慨起时光流逝。
他从小在西阳长大,小时候父亲时常带着他和兄弟姊妹们来巴口港玩,所以对于巴口港再熟悉不过,港区边上那著名的大风车,是他童年美好的回忆之一。
现在,当年的孩童长大了,而巴口港也“长大”了,变得愈发繁荣起来,港区扩大许多,栈桥向江面又延伸了许多。
这都是父亲为黄州打下的基础,而父亲像他这般年纪时,就已经开始施展拳脚,励精图治。
宇文维乾想到这里,只觉信心满满,作为大周皇子,他要有一番作为,不能比兄长们差。
见着前面港区官署旁,有一门面挂着“航务办事处”的牌匾,身着便装的宇文维乾走了过去,几名随从紧随其后。
刚进正门,便有接待员迎上来,热情的问有什么可以效劳,宇文维乾道明来意,于是开始在这里洽谈业务。
今日,宇文维乾改头换面,以“某船队少东主”的身份,到巴口港的航务办事处办事,要咨询如何行事,才能参与到轮船招商局的火轮船航运中去。
接待他的是一名办事员,听得来意,熟练的将几份资料递交给他,然后问道:“不知郎君之前可是黄州商会的登记船主?”
“不是,我们自己做行商,用自己的船跑航运。”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郎君若是有意参与火轮船航运,须得在本处登记,然后填表...”办事员说到这里,解释道:“当然,填表只是第一步,郎君的财力必须达到要求,而且得有保人...”
办事员一边指着办事章程上一边解释,宇文维乾虽然早已将办事章程背得滚瓜烂熟,但依旧做倾听状,时不时问几句,以表示他是很有诚意的。
作为皇子,宇文维乾当然不缺钱,他是皇后亲生,太子同母弟,怎么可能会缺钱。
宇文维乾如今未满十八,尚未成家,也不需要经营什么产业,之所以要如此行事,是为了完成父亲布置的作业。
作业的题目叫做《开局一条船》,作业的内容,就是让宇文维乾作为一个小小船队的少东主,以租用一条火轮船为开局,要在十年内做到家财百万贯。
当然,这只是“模拟创业”,不是真要宇文维乾靠着火轮船航运养家糊口。
宇文维乾只需要将实现这一目标的计划制定出来,确保计划有可行性,细节经得起推敲,然后面对父亲的提问能够做出相对合理的解释,就算合格了。
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好像也不难,但宇文维乾却知道这作业可不简单,如果不认真准备,是过不了父亲提问那一关的。
制定“创业”计划,需要收集大量信息,关于航运的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如此才能推算出各种成本,根据长江沿岸地区的各种特产及价格,制定自己的航运线路,然后才能以此“创业”。
做买卖就是低买高卖,所以一个行商对于各地价格必须了若指掌,还要想办法降低成本,以便实现利润最大化。
即便行商的运输工具由马车、帆船变成了火轮船,道理依旧不变。
为此,宇文维乾光是看资料都看了半个月,这些资料可是黄州商会的“特供”,若换做寻常商贾,可都会将这些资料当做家传宝贝,不轻易与外人知晓。
现在,宇文维乾满怀信心,按照初步拟定的计划付诸行动,先问清楚参与火轮船航运需要何种条件,然后根据收集到的信息,拟定第二阶段的“创业计划”。
总而言之,按照父亲的说法,就是“开局一艘船,利润全靠赚”。
。。。。。。
行宫,睡了个大懒觉的宇文温正在吃午餐,这几晚他都在外面“鬼混”,到了早上才回来,蒙头就睡,使得尉迟炽繁有些不解。
她当然知道宇文温不是去外面沾花惹草,而是在某几个工场转悠,大概是在琢磨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
只是身为一国之君,经常“夜不归宿”,总是不好。
此时,尉迟炽繁陪在一旁,见着宇文温有些睡不够的样子,欲言又止。
“怎么了?为夫是去做调查,要来个眼见为实,免得决策失误,这没什么的。”宇文温笑道,三两下将汤水喝完,长吁一口气:“爽!”
“二郎,难道工场里还有谁敢欺君么?”
“你说呢?”
对于宇文温的反问,尉迟炽繁识相的说“不会”。
“不会?当然不会,但文字游戏可就说不准了。”宇文温笑了笑,举个例子:
“譬如,一个工场,一百台机器,有三十台老是出故障,于是故障率为百分之三十,对吧?”
宇文温见尉迟炽繁点点头,继续说:“好,东主勒令工场管事降低故障率,不然就要扣钱,然后管事想出一招...”
“把十台故障的机器报废,然后工场的机器总数是九十台,其中二十台老是出故障,于是故障率为....百分之二十二,比原来的百分之三十下降了,对不对?”
“呃.....”尉迟炽繁沉吟着,“这管事莫非以为东主是傻子?”
“难道不是么?这就是文字游戏对不对?你要降低故障率,现在不是降低了?如果东主是个只会看报告的呆货,难道会觉得这样有问题?”
见着尉迟炽繁又点点头,宇文温总结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就容易被人糊弄。”
“治理州郡,不知民间疾苦,那怎么行?带兵打仗,不知军心士气,迟早要兵败身亡;任官署长官,若不知下面的弯弯绕绕,定然被奸滑小吏玩弄于股掌之间却浑然不知。”
“我让他几个外出历练,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无论是任总管,或者筑城,或者调查船场、矿山,还有跑航运,结果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得学会如何调查,调查出实际情况。”
宇文温说着说着,忽然语重心长起来:“我们,终不能护着他们一辈子,等到百年后,他们可得靠自己,好歹有些见识和眼力,不要被人卖了还帮数钱,对不对?”
第二百二十五章 集结
黄州北境,旷野里,此起彼伏的营帐汇聚成海洋,无数旗帜迎风招展,远远望去煞是壮观,横贯南北的光黄铁路上,大量有轨马车忙碌着,在临时设立的车站卸下粮草、辎重。
临时车站作为军用车站,成为军营的物资转运点,为了不影响光黄铁道的正常运转,也为了方便调度有轨马车以及货物装卸、人员输送,车站临时铺设了十对铁轨以作缓冲。
长度达到一里的站台就有七道,还配备了蒸汽起重机以提高装卸效率,与此同时,车站还搭建了“天桥”,横跨整个车站的东西两端,以方便人员往来。
乘坐有轨马车随行押货的人们,看着这规模庞大的临时车站,又看看铁路两边的旌旗招展,不由得感慨官军的兵强马壮。
天子驻跸黄州,要一直待到过年,周边府兵正好履行宿卫义务,于是山南荆襄、江南潭州总管府、洪州总管府以及淮西地区的府兵,陆续抵达黄州,接受天子检阅。
集结在黄州总管府地界的府兵,累计兵力逾十万,不可能都集中在黄州西阳郡,于是各军按所属地域分开驻扎,宿营地分布长江和光黄铁道沿岸(沿线)。
如此安排,是为了方便粮草、辎重转运,如今是秋后,汉沔地区以及洞庭湖区、彭蠡湖区收获的大量粮食,可以借着水路外运,足以维持这十万兵马的日常消耗。
在黄州北境驻扎的府兵,全都来自淮西,而今日,天子亲自到场,检阅淮西府兵。
检阅的内容很多,但都是些必备项目,譬如队列变换、射箭、技击等,都是府兵们必须掌握的技艺。
连成片的各校场上,各军府兵将士正按要求进行各项考核,主持考核的自然是兵部官员,军府官员次之,身为天子的宇文温则在现场随机抽查。
他要抽查的是武备。
按照规定,府兵们自备甲仗随军出征,而士兵们对待自己武器、铠甲的态度,就能从侧面反映这只军队的战斗力如何。
如果佩刀、长毛、弓箭以及铠甲都得到妥善保养,说明士兵的态度是很端正的,因为上了战场,甲仗都是保命的东西。
所谓“披坚执锐”,若是铠、盾牌不坚固,武器不锐利,说明这支军队的态度本身就有问题。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支军队武备松懈,出征就只能是去送死。
检查武备的各种手段,宇文温门清,但依旧不厌其烦的亲自检查,除了确认府兵的战备情况,也是为了给儿子做讲解,让儿子长长见识。
今日,他带着四郎宇文维屏来校阅府兵,让还未及“参军年龄”的宇文维屏,体验一下何为军营,何为校阅。
切身体会一下,作为大周官军基础战斗力的府兵,其武备情况如何。
宇文维屏作为皇子,将来必然要领兵,领兵的前提是知兵,宇文温觉得儿子不一定要和士兵共疾苦,但一定要知道军中的各种“常识”。
这些常识,光靠死记硬背是没有用的,必须靠实践,而实践的方式有很多,光检查武备还不够。
。。。。。。
校场,一座座比武台旁,围着大量士兵,士兵们不断高声呼喊,为台上比武的同袍助威,不时有喝彩声响起,夹杂着急促的鼓点声,让现场气氛十分热闹。
奉命前往黄州宿卫的各地府兵,要接受天子的检阅,而检阅项目之一就是技击,各地府兵之间要进行比武,以淘汰赛的方式决出名次。
比赛的形式有两种,第一是小队对抗,也就是团体赛;第二种是个人对抗,也就是个人赛。
无论哪种比赛,获得名次的队伍及个人,都会有重赏。
天子会亲自颁奖。
如此荣耀,让府兵将士斗志昂扬,各比武台上的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而宇文温此时,正在一处比武台边观看比赛。
隐去身份,以普通士兵身份参赛的宇文维屏,全身披挂(护具)手持武器(竹刀),缓步走向比武台,在急促的鼓点身中拾阶而上。
听着震撼人心的鼓声,他觉得热血沸腾,所以即便上了台,发现四周都是人,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台上,他也丝毫不怯场。
宇文维屏未满十五岁,但良好的饮食让他的个头看上去和十七八岁差不多,坚持不懈的锻炼和技艺训练,让他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
随后上台的对手,体格和宇文维屏差不多,于是宇文维屏的信心涨了几分。
参赛选手都带着头盔,面部有格栅以作防护,所以相互间看不清样貌,宇文维屏觉得对方大概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力气自然就没什么差距。
对方用的是刀牌(竹木制),宇文维屏用的是长刀(竹刀),对于他来说,学的可是父亲“亲传”刀法,专门破刀牌,所以信心又涨了几分。
他匿名参加比赛,不奢求得什么名次,但对于通过“预赛”很有信心,觉得进入第三、第四轮比赛的把握还是很大的。
裁判一声哨响,比赛开始,宇文维屏正琢磨要来个套路破刀牌,却见对手嚎叫着向自己扑来。
一如平日训练时,刀牌手的惯用动作那样,宇文维屏见对手以盾牌护体,然后快步靠近,他正要接战,却见对方猛地把盾牌向自己一扔。
瞬间的变故,让宇文维屏有些错愕,好在反应快,侧身让过,然后就地一滚,躲过对方的一记飞踹。
对手转身很快,脚步声快速逼近,宇文维屏的动作也不慢,直接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见对方距离自己还有几步。
刚站稳,正要挥刀,忽然眼前一黑。
“碰”的一声,他被对手扔来的竹刀击中面部,还没回过神,只觉胸口受了一记重击,整个人向后飞去。
好不容易爬起来,第二记飞踹命中胸膛,又快又准,直接将宇文维屏踹飞,在地上滚了几滚,直接滚下台,落在缓冲垫上。
如潮的喝彩声响起,一旁观战的宇文温看了看怀表,发现还没到两分钟,自己儿子就被人“解决”了。
好弱...感觉战斗力不到一只鹅....
宇文温如是想,见着儿子起身后似乎在发愣,好像还没从速败之中回过神,心中颇为同情,却不后悔安排儿子匿名参加比赛。
儿子的刀法是他教的,套路舞起来煞是好看,但在军营比武,沉迷于套路的话,打不赢杀过人的兵,因为战场上没套路,只要能杀人,怎么方便怎么来。
宇文维屏练刀法练得好,所以信心很强,但宇文温觉得给儿子适当的挫折教育是必要的,反正也没人知道堂堂大周皇子上台两分钟就被人踢下来。
看看四周,看看激烈的比赛情景,宇文温很满意。
儿子的技艺华而不实,是银样枪头,还得好好磨练,但府兵不是。
淮西各军府,是他登基之后重新设立的,总总迹象表明,各军的素质不错,战斗力有保障,其他各地府兵也是如此。
宇文温此次出巡,特地在黄州过年,一个主要目的就是借此机会集结府兵,看看这些军队的战斗力如何,能不能上战场。
现在看来,没问题。
如今是明德九年秋末,再过数月就是新年,待到春暖花开时,他磨了将近十年的宝剑,终于可以出鞘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集结(续)
雪后初晴,黄河冰封依旧,虽然如今已是初春时节,但河面的冰层依旧连接成片,却因为气候变化,冰层各处开始变薄,寒冬时节可行车马的黄河冰面,此时危机四伏。
如有不知深浅的人试图踏冰过河,很容易走到一半就压碎冰层掉进河里,即便边走边查看,也不可能有十足把握平安抵达河对岸。
再过得一段时间,冰面消融,大量浮冰随着河水呼啸而下,那时的黄河河面也不易行船,因为船只很容易被浮冰撞破,因为大量进水而发生严重事故。
所以初春季节,长久以来是往返黄河两岸最危险的时候。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一片萧瑟的黄河冰面,忽然接连响起爆炸声,几处冰面冒起滚股浓烟,冰面被炸裂,裂缝向四周蔓延。
机器的轰鸣声中,一艘火轮船正向着冰层前进,船头及两舷由蒸汽动力驱动的拍杆,不停的拍击冰面。
在其左右,各有几艘类似的船只在同向航行,相互间隔着数十步,各自用拍杆不断拍击冰面,留下身后一道道水面。
以蒸汽为推进动力的破冰船,此刻全力以赴在破冰,这种船身宽大、轮桨后置的破冰船,有双层船壳,对于浮冰的碰撞有较好的抵抗力,近几年来,一直奋战在黄河破冰第一线。
无论是上游的蒲津河段、风陵津河段,孟津河段,还是下游的白马津河段,破冰船为保障航道的通畅,做出了巨大贡献。
但破冰船发威的时间只在初春,寒冬时因为黄河冰面太厚,破起冰来费时费力,又因为天气寒冷,很可能头一天清理出的水面,一夜过去就又冻上了。
所以,只有在初春,黄河冰面开始变薄的时候,人们才能看到破冰船的身影。
南岸,通济渠入黄河处港区,船闸地区冒起滚股浓烟,仿佛一颗颗黑色的柳树出现在地平线上。
全力运转的蒸汽机,将船闸闸门打开,船闸内的火轮船,缓缓向闸外航道驶去,经由这段距离不算创的航道,船只就要从通济渠进入黄河。
第一艘火轮船上,大量身着戎服的士兵扶着栏杆向前方张望,他们先是为冰封的河面景象所震撼,随后注意到冰面上那几个忙碌的“身影”,一个个吃惊不已。
有船员向大家介绍那些船就是传言中的“破冰船”,许多人不由得激动起来。
随着己方船只驶入黄河,沿着破冰船开辟的航道前进,前方破冰船的身影越来越近,士兵们伸长脖子,想看看这长着八个手臂的破冰船,具体是如何破冰的。
来自两淮的府兵,大多没见过整条大河河面冰封的奇观,更没见过破冰船的身姿,若不是奉命出征,他们如今还待在家乡,为春耕做准备。
去年秋末,他们之中的许多人,随着队伍前往黄州,宿卫天子行宫,接受天子检阅,然后表现出色的队伍,得朝廷精选,开春之后出征,乘火轮船北上。
各军府的队伍从各自驻地出发,集结在通济渠入黄河口处的荧州,然后渡过黄河抵达北岸,入永济渠,继续北上。
两淮之地的士兵,多少都会些水性,乘船也不会因为颠簸而吐得一塌糊涂,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是第一次乘坐火轮船,所以上了船之后,一路下来都兴奋不已。
神奇的火轮船,即便不用帆不用桨,靠着烧煤就能前进,一日可行五个时辰,航行不低于一百五十里的路程,省去大家徒步行军之苦。
将士们乘坐火轮船出征,吃住都在船上,白天舒舒服服看运河两岸风景,吃着船上厨子准备的饭菜,惬意不已。
晚上,火轮船靠泊码头,大家在随波荡漾的船上过夜,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对于士兵们来说,火轮船除了行船时吵了些,船上厕所少了点,别的一切都好。
现在,航行在黄河河面上的运兵船,和前方破冰船保持着一定距离,这使得大家一睹破冰船真面目的希望落空,但看着两舷那似乎一眼望不到头的冰面,许多人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果然是整条河都冻上了!
这一路过来,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很多,让士兵们一路上有了不少谈资,临战前的紧张气氛,缓解不少。
仿佛此次出行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游山玩水,通济渠沿岸那些人气兴旺的港口、要津,给许多士兵留下深刻印象,而现在,眼前黄河北岸,那巨大的船闸,也让大家惊叹不已。
永济渠船闸,位于永济渠与黄河的连接处,与南岸的通济渠船闸,正好一南一北对望。
自通济渠去年通航以来,东南地区的各类物资,经由漕船(主要是火轮船)运抵荧州段,经由船闸入河,然后向上游而去,过洛州地界的孟津,抵达陕州黄河砥柱山下游港口。
与此同时,河北各地的物资,也经由永济渠运抵黄河,在入河口处的船闸进入黄河,前往上游地区。
这是漕粮的运输方向,而商贾们的商船,却借助永济渠和通济渠,往来河北、江南,位于两条运河入河口处的这段黄河河面,航运变得十分繁忙。
据说最忙的时候,全天不分昼夜都有船只渡河,持续许多日,而过河的船只几乎是首尾相连,远远看去宛若一条浮桥。
在蒸汽机的轰鸣声中,永济渠船闸前沿航道的闸门缓缓打开,渡河而来的运兵船,缓缓驶入船闸内航道,因为前方和左右视线受阻的缘故,船上士兵只能看向后方。
后方,黄河河面上浓烟滚滚,大量火轮船搭载着士兵、辎重,排列成队,从通济渠入河,向着北岸永济渠船闸而来。
规模庞大的火轮船船队,运载着数万将士北上,横跨数千里,从南边的淮水之滨,抵达北面的幽燕之地,要在指定期限内,抵达集结地。
幽州总管府的燕津是集结地之一,另一处集结地,在青州总管府的莱州黄城,无论哪一处,隔海就是辽东半岛南端的旅顺港。
明德十年春,大周天子诏告天下,声讨高句丽撮尔小国窃据中原故土之恶行,随后以皇子、燕王宇文维翰为行军元帅,率军三十万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