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白云芳草自知心(上)
遮护眼睛的纱布层层掀开她勉力睁眼往四周瞧。影影绰绰宫室帘幕满室人影说话声仿佛都是在轻风中摇弋那样的不真切象是隔着千山万山自己只在彼岸看花。
“珍珠看得见吗看得见我么?”李俶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别过头明明的近在咫尺身影却模糊不定惟有他眼中血丝炽起叫她心中焦痛。长孙鄂话中有喜:“好夫人看得见了。夫人且别着急现在看不清事物份属正常你且合上双目歇息片刻再试试看!”李俶拉过她的手也柔声道:“对珍珠不急不急。”
沈珍珠依言又合上眼良久才慢慢睁开眼。
李俶面容极为憔悴疲惫但坚毅镇静之气毫未溃散眼底是无尽的温柔和坚定似是随时可在她虚弱倒下时稳稳的一把将她扶起。“不俶这一生我不会只让你搀扶”她在心底默默说经过这样的腥风血雨以红蕊、慕容林致的性命和一生荣辱换得她的平安无恙此身非昨她已脱胎换骨再不会予人可趁之机让自己轻易被击中打倒。
安庆绪在收捡针炙具盒那么一个对万事都不在乎的人眼中仿佛也有着焦灼。他是在怀疑自己的施针手法还是怀疑其师的医术?不过若是他再为人施针也象这三日以来的手颤心抖怕是无法承继长孙鄂的衣钵将其医术扬名诸世。
默延啜这创下不世功业的一代汗王竟然如此年轻。他英伟挺拔虎瞳色深邃下陷的双目挺直的鼻梁面色白中泛青充满慑人魅力。叶护尚不及他肩高这个少年碧深眸中已透出犀利而冷静的光芒沈珍珠心中莫名一跳宛觉自己从叶护上看到了少年的安庆绪一种不安慢慢滋生。
再过来已然接上须尽白长孙鄂的目光长孙鄂拈须而笑:“好了夫人能看见了。”李俶喜极安庆绪抬头默延啜微微而笑。
连日来的拷问阿奇娜遍体鳞伤一头金黄的卷胡乱披在肩上绻缩于牢房一角。
沈珍珠慢慢走近俯腰抬起她的下颌虽然满面血污依然是惊艳。这样的美人仇恨既真的可以让这样的纤纤女子变得蛇蝎心肠那她沈珍珠也不妨狠心一回。
阿奇娜恹恹的睁开眼睛对上沈珍珠那晶莹明眸不禁厉声尖叫:“你你眼睛复明了?!”
沈珍珠淡淡笑道:“不错让你失望了!”
阿奇娜紧咬下唇眼中是猎猎恨意虽知方才一问一答间自己已输了半筹却丝毫不肯示弱人前直盯着沈珍珠的眼眸说道:“我知道你的来意想让我说出我的同谋之人么?你妄想阿奇娜就是万死不复也不会说……”说话间已扶着墙壁站立起来嘴角一抹得意的笑眼珠有着妖治的光芒暗哑嗓子说道“我要你防不胜防要你知道就算我阿奇娜死了你还有敌人躲在暗处你那个敌人可比我强我了……我诅咒你死在那个人手中惨不忍睹哈哈惨不忍睹……”
又叫又笑一番见沈珍珠不动声色立在原地只两只眼睛直勾勾望着她又讥笑起来:“你们没有办法罢?任是葛勒可汗广平王哈哈天底下所有的英雄来审我也没有办法罢?阿奇娜死都不怕更没有父母兄弟让你威胁你还能怎样?趁早送我去天国也省你们几顿饭食。”
“你自小父母双亡确是无父母兄弟姐妹”望着面前这个几近癫狂的女子沈珍珠终于开口“我方才听说过一个故事在特尔里有一个女孩五岁时父母亲同染时疫双双撒手西去。那女孩本会饿死幸得一名乞讨为生的六旬老婆婆每日给她一块捡来的吃剩的饼她才活了下来。”
阿奇娜咬牙骂道:“哲米依那个死妮子!”昂然抬头语气强硬:“你休想用老婆婆来威胁我。她年已老迈死又何妨我与她正好有伴!”
沈珍珠直盯她半晌忽的冷笑摇头道:“你怎么这样想?我怎会伤害老人家的性命?”
“不会?你们当初可以用我的性命胁迫阿布思再故伎重施又有何难只是我不会再受你胁迫。”阿奇娜不得沈珍珠说完已咄咄说道。
“不会”沈珍珠分明感到自己的话语渐渐残忍阴毒“我只会每日将老婆婆请到这监牢中奉以高座每日好茶好饭款待让她日日看着狱卒历数你的罪状再将你狠狠鞭挞。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直至——你肯全然招供!”
阿奇娜的眼珠慢慢红了直瞪着沈珍珠仿佛不可置信:“你好——毒——辣!”
沈珍珠冷冷一笑回道:“承蒙夸奖却比不上姑娘万分之一。你现在是否心中万分不甘却又莫可奈何?”
阿奇娜将下唇咬出血来一滴滴落在肮脏的绯红衣领上尤为狰狞可怖。
“我说。”她往后退一步软软靠在墙上嘴角浮起笑容竟有讥诮之意“老实告诉你我也不知那与我同谋之人到底是谁。”见沈珍珠有些震惊呵呵怪笑起来“那日下午我正在客栈寻思如何报仇却收到一封书信让我到香茗居一行。我去了那香茗居在内室中就见着了昏迷不醒的你们三人。我那时并不识得你是谁旁边一名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竟说你是广平王妃。我大喜之下只想手刃而后快那丫头不知为何竟然知晓我复仇的心思劝说这样太便宜出了主意让我把你们弄到西凉国。甚且她们还知道西凉国原来的通译患病正缺一个通译。我果然谋得那个通译职位连夜弄了马车把你和慕容林致由香茗居带出了长安城。”
香茗居香茗居!好周详的计划好歹毒的心思。香茗居那眉目俊俏的少女当时报茶名之音如今依然清脆在耳那声音仿佛一掉落在地上便会断为两截此时忆及只会汗透衣背。紧问道:“红蕊呢是你杀了她?”
“你说那个侍婢”阿奇娜哼哼笑两下面上尽是得意之容。“我倒没有动她我要她来何用?不过我听茶楼那丫头说了一句——”
“什么?”
“她说姐姐说了那侍婢身怀武艺若留着只会坏事趁早一刀结果了她!”
“姐姐?她说的姐姐是谁?”这茶馆少女也是奉“姐姐”之命行事这“姐姐”是谁?
“我怎么知道我也不觉得有必要知道。”阿奇娜懒懒一笑目光直挑沈珍珠。沈珍珠凝视她半晌直至终于确信她没有撒谎这才回身缓缓走向牢门。
“等等!”阿奇娜叫住她“告诉我你们把婆婆怎么样了?”
沈珍珠叹口气目光怜悯对她说道:“你一心念着报仇想是有很久没有回特尔里了。你那婆婆早在两个月前已经年老病死。”
阿奇娜愣了半晌方惨笑出声:“好好好这一仗你赢得漂亮。只是你也切莫过于得意我不过一死解万愁绵绵一生恐怕你受的折磨还久长着呢。哈哈哈————”
沈珍珠走出牢门。人与人存在世间本就各有艰难却偏还要相互为难。阿奇娜以一杯毒酒了却此生但香茗居的“谜”尚没有解开。然而沈珍珠确信离解谜之日已然不远。
正午眩亮的日光映得脑中一阵昏脚下趔趄间已被守候在外的李俶稳稳搀住。她苦笑道:“俶今天你是见识了我是不是阴毒无比?”李俶怔了怔揽过她的肩轻轻说道:“我宁肯你真是阴毒无比只要不再被旁人所伤。你若要下地狱我陪你就是。”
第32章:白云芳草自知心(下)
这件事看似线索已断却至少有两处值得玩味追究。其一香茗居从何而来?香茗居豪华考究并不足道长安城富庶者大有人在要治此茶楼并不难难的是茶馆尽布天下绝品好茶这货源从何而来?其二慕容林致是怎样被掳?可惜以李俶所说慕容林致被解救出来后已大异常人无人敢轻易在她面前提及往事。再说此事涉及皇家颜面诸人遮掩尚自不及谁会认真追查探究。
“禀殿下陈大人特派驿吏十万火急书信送到!”一名侍卫疾步上前将火漆封口的书信呈给李俶.李俶撕开火漆封口抽出信笺。写信之人却是在长安的冯昱落署日期在二十日前想是他写完信后由6驿层层火传到陈周处陈周再特派金城郡一线最熟悉回纥地形的驿吏直接日夜兼程赶至回纥都城这才只在短短二十日内将此信传至李俶手中。
纤薄两页纸他一目十行瞬息看完不经意瞳孔微缩沈珍珠尽收眼底不由问道:“什么事?”
李俶瞥待卫一眼那侍卫往后退几步同时禀道:“那驿吏尚在驿馆恭候殿下。”
李俶这才对沈珍珠道:“长安有事。太府卿窦如知遇刺身亡。”太府聊为从三品掌管国库和市场贸易遇刺身亡果是大事但亦然不值得李俶如此动容。果然听李俶接着说道:“倓被擒拿当场陛下十分震怒。”
沈珍珠十分诧异说道:“倓向来不喜欢与朝中官员交往怎么会无端与窦如知扯上关系?”
李俶低声道:“慕容林致与倓离居后陛下新定的建宁王妃便是窦家的女儿。”沈珍珠呆了呆李俶已抬手为她理好鬓角一缕散说道:“我去去就来在房中等我。……我们回家好么?”肃声对侍卫道:“保护好王妃!”
在八名侍卫的应答声中他已带了几名贴身侍卫去得远了。
沈珍珠立在原地默默想了半晌耳边传来哲米依的声音:“沈姑娘可汗有请。”虽已知沈珍珠是大唐广平王妃她依旧未能改口。这几日为着阿奇娜之事她容颜大为清减心中定是颇受折磨沈珍珠不忍握住她的手问道:“要去见阿奇娜最后一面么?”
哲米依垂下眸来说道:“你们汉人也说东流不作西归水我与她姐妹情份已尽也不必回眸顾盼。沈姑娘可汗在侧殿等你。”
穿过青石板的长廊随着哲米依指引曲曲折折走过几座殿宇。再一折面前闪出一排全副武装的回纥卫士当先一人迈步挡在侍卫与沈珍珠之间用汉语说道:“可汗只请王妃请其余人等留步!”
领头的侍卫并不示弱抱剑朗声答道:“我等奉大唐广平王之命寸步不离保护王妃!”
回纥卫士哼哼一笑道:“这是回纥王宫若无可汗之命怎会容你们佩剑四处行走切莫不知好歹!”
领头侍卫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小子还没出世时你先代的回纥可汗就已向我大唐皇帝北面称臣!”
那回纥卫士面红耳躁手按腰间弯刀半离鞘口回纥人向来性情直爽眼看要按捺不住剑拨驽张沈珍珠断喝一声:“放肆我等在回纥为客岂能不遵规律任行无为。你等在此守候可汗对本王妃有救命之恩本王妃正要当面致谢!”说毕拂袖往内走去。
侧殿当前巍然而立殿门外冷冷清清没有一个宫人侍卫。
沈珍珠深呼一口气抬起双手浑厚的“轰”声回荡在廊间院内。大门打开一束光线射得她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一股浓烈呛人的气味扑鼻而来萦绕四周。
这是酒气!沈珍珠倏的失悔扭头往外走。然而手臂吃痛整个身子被拉扯着回旋耳边风声闪烁已被人紧紧掐入怀中。带着浓郁酒气的吻霸道的、不容抗绝的铺天盖地而来他强迫的抵开她的齿贝让自己的气息漫入她的肌肤浸染她全身。她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惟有硬生生以手臂奋力推他的胸膛。可他全身仿佛均是铁打钢铸不但挣脱不开她的手臂反而吃痛不已面上现出痛楚之色。她挣扎着慢慢向后退他步步紧逼蓦的脚下一滑栽倒在地堪堪被他压在身下。这也使得他的唇暂离了她的她甩手而上“啪”清脆的一记耳光喝道:“默延啜你要做什么——”
默延啜这才慢慢放手站起身朝后歪歪的退了几步酒后的脸上略有红晕增了几分放浪不羁。
“可汗请自重!”明知此话真是世上最可笑的废话沈珍珠还是气势汹汹的说出来。
默延啜却不理她身子又后退几步顺势坐上大殿正中的高椅之上斜倚椅背酒意醺醺:“你已决定跟广平王走?”
沈珍珠想起那日他对自己说的话。
“如果你愿意留在回纥。不论是做我的可贺敦还是长期居于回纥我默延啜终此一生都会保你周全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一字一句言犹在耳。他对自己的深情自己岂能不知又焉能毫不动情。只是一个人一粒心却是那样狭小逼仄若是注定负他又何妨永生缄默。当下答道:“珍珠自然是跟着夫君走。可汗对我的恩情只能辜负。”
默延啜扬手提起身侧一壶酒咕咕咕又是几大口放下酒壶眼渐渐的红了说道:“恩情恩情!原来你只认得我的恩情!”话音落处袍袖狠狠扫过桌案酒壶落地开花眼睛红如喷火巨兽:“我只恨那日没有要了你!……若我真要了你不知你那夫君还会否对你不离不弃奉若至宝?是否会和那建宁王一样嫌弃妻子失贞弃如敞履?”
沈珍珠面色渐白默延啜所说莫不正中她心病。她也曾无数次想问李俶“若将我换作林致你将会怎样?”然而她始终无法开口相询。这是为难他也是为难自己罢。他该当如何?金玉之质的男子最容不得瑕疵李倓如是李俶怎能幸免?
“知道你的夫君方才为何匆忙前去驿馆吗?”
沈珍珠一怔。默延啜看似酒醉却这样清醒明白耳目灵通。酒千古而来均是凭借之物。
“我猜他定是要问驿吏如今坊间是如何传说广平王妃被掳失节之事。”
他果真是瞒了自己一层当时见他面色有异已觉不妥该来的必定会来堂堂的嫡皇孙和妃子三四个多月来在宫中宴会、应制之时屡屡缺席就算李俶刻意隐瞒亦然足以引起有心之人的警觉。然而此去就算是龙潭虎穴千辱百折她也得回去。
既然决定无须再怯弱犹豫。
沈珍珠爽朗一笑明媚自信重回面上对默延啜盈盈拜道:“我与夫君今日便会离开回纥重返长安珍珠先拜别可汗望可汗善自珍重。”
步出殿门默延啜的声音仍在身后:“既你执意要走我不会横加阻拦。你要记着我回纥王庭之门随时为你敞开。”
第33章:岐路悠悠水自分(上)
李俶尚未从驿馆回来。说是要走却并无行李可以收拾。沈珍珠立于房前台阶上任心海翻滚思绪万千。
“义母您真要走不留在回纥了?”叶护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少年的眼睛忽闪忽闪有着洞察世事的聪颖。
沈珍珠不禁愧疚这少年认自己为母可她别说尽母亲的天份数日以来连话也少跟他说。伸臂去握叶护的手叶护下意识微微一缩想是不习惯但终于被她握住。她的手如此纤柔温暖嗳喛暖意沁入他的心脾听她说道:“叶护可愿意跟我回大唐?我和殿下都会待你如弟如子。”说话时她的眼睛凝视着他慈爱仁厚几乎让人不能拒绝。叶护自幼丧母未及冲龄其父也死四处漂泊无依后被默延啜收养才有定居之所。
叶护毕竟是少年心中是愿意了却腼腆的低下头口中嚅嚅听不清说些什么。
“好了”沈珍珠笑了起来“就这样定了叶护你快回去收拾一下我去向可汗讲——”说话间长廊那头走来几名侍卫定睛一看竟是李俶带去驿馆的那几个贴身侍卫自行按剑伫立于台阶左右其他侍卫旁。
沈珍珠觉得不妥怎么李俶没有回来么?扬眉问离自己最近的一名侍卫:“为何擅离殿下左右殿下何在?”
“这——”侍卫略有踌躇答道:“殿下即刻便会回来。”到底是李俶训练的好侍卫只唯李俶之命是从也让沈珍珠更增疑惑。却听叶护已在旁说道:“义母别急我方才来时看见广平王殿下正与安将军讲话。”
“什么?”沈珍珠略有所思缓步走至房内坐定闷闷的想了一会儿。忽的心慌将那侍卫唤来喝道:“快给本妃说实话殿下现在是否与安将军在一处?”
那侍卫本就心中忐忑不安此时见沈珍珠声色俱厉忙的半跪于地回道:“是是。属下不敢隐瞒。”
“他们在做什么?”
“属下没听清楚好象他们提到什么……剑殿下不许我们跟去也不让告知王妃……”话未说完沈珍珠已起身提裙疾奔而出。那侍卫愕然唤道“王妃——”叶护已拖他一把“还不快跟上”。
他们要比剑!虽以当初之诺比剑尚有四个月之期但安庆绪要学习医术承继长孙鄂衣钵根本无法准时赶赴长安唯有将比试之期提前。这一点为何她迟迟没有想到?
回纥王宫临高山而建高达二十余丈相较哈刺巴刺合孙其他平民建筑直如一座拨地而起直入云汉的高峰令人望而生畏。王宫西北有一块高岗平地两个男人已是游斗正炽。
李俶拿的一柄宝剑削铁如泥占了兵刃上的优势。安庆绪由来剑术高绝出手迅若雷霆奇招妙着层出不穷李俶凝神静气剑法纯采守势身法步法紧守“八门”、“五步”的方位丝毫不乱见招拆招安庆绪顾忌他宝剑厉害也不敢和他硬碰。战至酣处安庆绪忽的剑锋一颤倏的飞起三朵剑花竟在一招之间连袭李俶三处要害李俶这时也动了火横刃疾劈想一下把他的长剑削断一剑劈出正要喝个“着”字安庆绪的剑势突然一变来得奇幻无比李俶不由得吃了一惊幸而他招数并未使老急忙一个盘龙绕步回剑护身但听得“嗤”的一声衣角已被他的剑锋穿过。
沈珍珠已远远看到惊叫声待要出口又极力掩住不生恐令李俶分神。连带身后的侍卫和叶护皆停了脚步屏气静声看这惊心动魄的一战。
只听安庆绪赞道:“殿下剑法在诸王皇孙中当列第一!”一言甫毕举剑又攻。一个攻得疾迅有如天风海雨迫人而来;一个守得沉稳有如长堤卧波不为摇动当真是剑挟风雷处处均见功力。
虽然如此但看来李俶仍是处于下风沈珍珠看得触目惊沁手心淌汗。安庆绪攻势如同长江大浪一波紧连一波竟似不知疲倦若是李俶稍有懈怠只怕身上就会多出几个透明窟窿。沈珍珠想开口叫唤停手又深知以李俶之傲气自负怎肯弃剑认输;以安庆绪之胜劵在握又怎肯轻易放手。
正在犹疑间忽见李俶脚尖一点倏的身形掠起凌空刺下。原来两人游斗已久李俶气力已然不继想见要输只得出此中门大开的险招。沈珍珠花容失色失声叫道“啊”安庆绪耳利至极扭头望向沈珍珠之时李俶之剑已然刺来仓促中双腿下弯腰肢后仰长剑向上一封“铛”的一声双剑相交李俶冲力较大且用的是宝剑安庆绪功力淳厚安庆绪之剑被磕破一个缺口之时两柄剑都同时脱手飞出。
安庆绪目光由沈珍珠身上匆匆掠过见她满面惊忧堪堪只对着李俶刹那间心灰意冷之至思想前途茫茫人生岐路自此而分再无半分迟疑。健步拾起长剑还剑入鞘抱拳对李俶道:“殿下赢了。”
李俶却暗暗叫了声“惭愧”道:“安将军剑法远胜于我今日之比不算数改日再比如何?”
安庆绪仰天长笑一声旋即面色一冷答道:“不必输了便是输了安某心服口服。不过安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
“安将军但说无妨!”
“请殿下回返长安时照料家师同行。”
“安二哥”沈珍珠问道“为何不亲自护送长孙先生?”
安庆绪目望远山答道:“林致才是继承家师衣钵的最好人选安某既无医人之心也无医人之量。”
李俶道:“长孙先生对珍珠有再造之恩安将军只管放心。只是安将军莫非不打算回长安了?”
“我离范阳已有年余该是回去时候。”回纥另有一条官道可达范阳。安庆绪牵过马匹纵身上马沈珍珠忽的抢前几步拉住马缰问道:“安二哥几时再来长安?”安庆绪见她此时目光盈盈如秋水心中悸动竭力把持住自己冷冷说道:“你该愿我永远不再去长安。”再来长安之时只怕已是天崩地裂此生不复。
听见沈珍珠低微话语只在耳边:“你和俶伤了任何一人都是我所不愿。”然而他已扬鞭远去她的话细密轻微被他狠狠一鞭抽在马上七零八落撒得满天满地都是。
第34章:岐路悠悠水自分(下)
“珍珠这一局你只怕又是输了。”长孙鄂笑吟吟的拿下两粒黑子说道:“你布局甚好边角占尽优势可惜这样的左瞻右顾只作缠绕攻击不以靠压为辅难以形成并立的有力战法。”说话间又拿下一粒黑子白子中部连绵形将成为坚固的实地占据大壁江山。
“怎么样何不弃子认输重新来过?”长孙鄂得意的拈须而笑。
沈珍珠却不答话思索良久灵光闪动放下一枚黑子。长孙鄂摇头道:“孤注一掷再难起死回生。”漫不经心的随手下了一子。沈珍珠快要笑出声来再补上一子长孙鄂不禁大吃一惊。这乃是极妙的一手腾挪之术将被切断的两处边角黑子连接起来轻灵空巧已对白子形成势压。
旅途冗长长孙鄂难奈寂寞常在中途休息之时拉着沈珍珠对弈几局。长孙鄂老精棋道沈珍珠总是输多赢少好在她聪颖非凡一路下来棋艺大大见长他才不觉未逢对手没有乐趣。
这一局下来虽说沈珍珠极力扭转形势终是输了半目。长孙鄂犹是兴趣高昂棋意正酣唤道:“再来再来这一局老夫让你先走。”
“已下了三局了长孙先生好歹让珍珠歇歇。”李俶掀开马车的帷帘拉起沈珍珠的手就要扶她下马车。他是极不愿沈珍珠与长孙鄂对弈伤神的此际见沈珍珠额角又起了密密的汗忙伸袖为她细细的擦拭。
这气得长孙鄂吹胡子瞪眼:“不下棋?!两个又湊到一处说话去?夫妻俩日日坐在一辆马车上哪有这么多的话要说不管我这孤老头子了?好好好走吧走吧!”
李俶与沈珍珠对视一眼都觉得颇为不好意思李俶陪笑道:“我陪先生下一局如何?”
长孙鄂双目一翻挥手道:“去去去虽你是殿下那些点末棋艺还入不了老夫的眼。”
沈珍珠无奈只得又上马车重新整理棋子又和他下了一局。这一局果然大有进益与长孙鄂腾挪搏杀尽兴之至终还是以一目之差败北。此时天已将暮李俶催着赶路这才放过沈珍珠。
李俶替沈珍珠除去头上钗扶她在车内躺下说道:“劳损半日精力快睡着罢这一觉睡到明日天亮就好了。”
沈珍珠答应一声合上眼睛听李俶吩咐“行慢一些王妃要休息”。马车行进在山野丛林中耳畔充盈虫吟鸟语。离开哈刺巴刺合孙默延啜亲自送至城门唯有叶护这个孩子明明已答应要随同到长安却临时变卦坚持留在回纥。人在异乡为异客背井离乡想是任何人也不愿意更何况要身处异族之地。
就这样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她恍然感觉脸上仿佛移来一片阳光暖暖的和煦的不由得睁开眼却在黑暗中正与李俶炯炯晶亮的目光相对。她微微一笑听李俶道:“还没睡着?”就立起身来偎在李俶身上说道:“你也睡不着么?快要抵达金城郡了?”那也就是长安不远了。
李俶没有回答在黑暗中轻柔抚摸沈珍珠披泻胸前的秀极有频律的宛若催眠。良久缓慢开口道:“有一件事是关于……独孤镜的我要告诉你。”
沈珍珠身子一悸心口隐隐作痛崔彩屏乃是迫于皇命独孤镜却是他亲自而为。她既已隐而不问你何必再揭伤疤。既要他说不如自己来说乃强自调定心神口气淡淡的:“你不用说我也能猜到一二。”
李俶惊疑问道:“什么?”
沈珍珠笑了笑仍是淡淡的说道:“你豢养大批死士不仅要风生衣等人为你操劳更需要数目惊人的钱币。以你每年岁供根本无法支持。你必然有心腹之人为你作各种经营牟利之事。独孤镜便是这个心腹之人。”说着又是淡淡一笑说道:“说起来她才是真正可以扶佐帮助你的人而我只能成为你的负累。”
她竟聪颖至此李俶无比惊诧又为着她那淡淡的语气心中生出无限的惶恐来急急扳正她的身子低哑着嗓子道:“听我说。你切莫胡思乱想有一些事情你或许并不知道。”
他的手紧紧扳着她的肩臂她看着他的眼急切中带着慌乱。眼见他如此着急她原该是温柔体贴或是依旧淡淡对他听他解释清楚他该还有许多话要说那也许是自己需要的理由。却不知怎的心中一时迷乱一股无名的冲动由腹腔直冲上来劈手将他一把狠力推开李俶头碰在马车一角出闷响却急忙支撑起身呆呆的看着她。只见她忽的捂住心口仿佛痛彻心扉般他伸过手要去扶她听她大声喝斥中喘息难平:“你走我不想听你说!”话音未落身子猝然向后倾倒李俶合身扑上她白玉般的面庞在他的臂弯里身子柔软直如睡着一般。
长孙鄂怒气冲冲直对着李俶的面斥道:“你们夫妻吵架了?又惹你娘子生气了?上回已经对你说过珍珠身子须得加意调养少有忧劳如今连续三个月赶路已是操劳你再弄成这样神仙也救不了。”
“长孙先生”沈珍珠悄悄拉了拉长孙鄂的衣襟嗔道:“不关俶的事昨日你不是也要我陪你下了四局棋吗?”
“这”长孙鄂一时语塞无可奈何:“好了我不管了我一把年纪又不是你们的爹娘真是瞎操心。”
李俶正要说话听见外间咳嗽一声走了出去陈周附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他面上隐隐透出喜意点头又回到房中。沈珍珠抬头见他额角突起显是肿了一个包歉意顿起想支撑坐起却全身乏力李俶上前按住她的双肩道:“既已到了金城郡不妨多休息几日。”顿一顿接着说道:“那些事你既不愿听我再也不说。我已部署妥当诸种谣言自会灰飞烟灭。……只要你信我。”
长孙鄂长叹一口气挥袖而出。
第35章:试劳香袖拂莓苔(上)
侍女小心翼翼在前领路似是惟恐脚步声响惊醒这沉寂的庭院。已值初夏庭院里不见草木葱笼唯有隐约衰微气味。
门扉深掩慕容夫人停下脚步不到半年时间她头尽白由雍容华贵的大学士夫人变成鸠形鸡面的老妇。“进去吧”她苍老的声音淡如死水。
侍女推开门沈珍珠和长孙鄂一先一后踏入房内。
尚在外室已听到慕容林致温柔婉转的说话声“你略有暑热须得以六一散、鲜荷叶、金银花、藿香、佩兰、薄荷叶、杏仁、连翘、鲜芦根用水煎服。”内外室之间帘幕疏薄见慕容林致着一袭素淡的家常裙裳纤细袅娜淡扫娥眉由雕花小窗前立起携了面前侍女的手“来我把方子写给你你自己去照单抓药”走近几案坐下拿出一张小笺调了墨一丝不苟的写了起来。内室由外飘出缕缕兰香慕容林致神色娴雅自若写药方时嘴角笑意盈盈。
沈珍珠慢慢走近隐隐觉得不妥那侍女隔帘望见沈珍珠嘴角一裂透出苦笑。
“写好了拿去吧。”慕容林致放下笔再细细检查一回药方递给侍女。“谢小姐。”侍女作喜笑颜开状福了福。
“林致。”沈珍珠开口唤她。慕容林致闻声望来一对明眸清澈无垢欢喜的叫了声掀帘而出。沈珍珠上前就要握她的手岂料她竟视同未见裙裾一飘错身而过。
“师傅!”慕容林致直撞入长孙鄂怀中大娇嗔:“你怎么舍得来看我?”
长孙鄂慈爱中蕴涵万千怜悯抬臂轻轻抚过慕容林致丝强作笑颜“致儿想师傅了?”手已不动声色搭上她的脉搏。
慕容林致盈盈笑着点头“师傅上月回洛阳嘱咐我看的书林致已全部看完了还写了一大摞笔记。落雁快把笔记找来给师傅过目。”那侍女神色尴尬唯唯答应站着不知所措长孙鄂朝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又走回内室。
慕容林致这才看见站立一旁的沈珍珠非常客气的朝她点头笑笑向长孙鄂道:“好美丽的女子师傅你又新收弟子了?”沈珍珠满腹辛酸忍泪回以一笑。此时方知李俶所说的“大异常人”是何含义。
“你愈聪明这正是为师新收的弟子姓沈名唤珍珠比你年长你得唤作姐姐。”
“沈珍珠?”慕容林致念了一遍名字目中闪出怔忡之色“这个名字好熟好象在哪里听说过。”以手支额苦苦思索似是怎么也想不起来渐渐的眼皮打架掩口打个哈欠十分倦怠的笑对长孙鄂道:“我这段时间也不知怎的仿佛总睡不够老是睡意沉沉……”说话间人已歪歪倒倒沈珍珠急上前扶住她。长孙鄂眉头深皱勉强放松语气:“夏日困倦不足为奇快去睡一会。”慕容林致“嗯嗯”的答应声中那侍女已上来将她扶入内室头方挨着枕头便已沉沉睡去。
“致儿虽然命苦但如今这种模样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慕容夫人不知何时已入房中床塌上女儿睡容娇媚安详似乎仍是当初待字闺中美名远播的慕容二小姐一切从未生一切从未经历若世事皆能翻过重来该是何其之好“她得了失魂症与倓有关的所有全然不记得了仍以为这里是洛阳旧居。”
“倓来看过她么?”沈珍珠问。
慕容夫人冷冷一笑“别提那负心薄倖之人若不是他这般绝心绝情致儿不会至此老爷也不会……”声音哽咽“你们可知安庆绪将致儿送回建宁王府当晚李倓便将她逐出遣回娘家。我可怜的孩子方踏入府门就一头倒下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来后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沈珍珠心中阵阵冰凉。慕容林致受辱之事安庆绪和德宁郡主定会严守秘密李倓何至如此啊若他真心爱护慕容林致又能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经历?妻子失节固然再不能举案齐眉又何苦将她往死路上逼迫?所谓情义所谓爱恋竟然这般难过风雨这般易碎堪折原来慕容林致与李倓的爱恋不过如宫殿里的镏金镂花瓶高贵绚烂却不堪一击。从高处跌下旁观众人除了惊叹婉惜的只是它的价值而不是为何跌落。与林致相较自己何其幸运。喟叹道:“林致种种苦楚都因我而来。珍珠一定要找出幕后之人还林致公道。”
慕容夫人摇头“我慕容家已经这样是是非非再作计较也无助于事只是……”对长孙鄂道“先生方才也看到致儿别的还好只是精神不济每日除了早上还能看书写字外大半时间皆在睡觉。这让我颇为担忧。”
“这并不是大事”长孙鄂收回搭在慕容林致脉搏上的手面上极有忧色“只是有一层不知夫人想到没有?”
“什么?”
“失魂症病起通常有两个原因。一是头部受剧烈撞击损伤;二是由心而起经受剧烈刺激和打击后心中逃避过往乃得此病。可无论是哪一种原因皆有恢复记忆的可能若致儿到了那一日不知如何自处?夫人你又如何自处?再说你又怎能永远守护她她也不能一生一世呆在这一间屋里。”世上的事总归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这先生的意思是要帮致儿恢复记忆吗?”慕容夫人一时踌躇但随即坚决摇头“不我宁可她象现在这样能得一日快活便是一日。”
长孙鄂微微叹气。这般的境地的确是不易劝说何况慕容林致真的恢复记忆面对层层打击和李倓的薄情寡义焉知不会再度崩溃?只盼时间能让心智更加成熟磨平创伤。
沈珍珠心中一动蓦的起了个主意。
从慕容府出来李俶将沈珍珠接上肩舆问道:“如何?”
沈珍珠道:“我劝说长孙先生将林致接去回纥慕容夫人已经答应。”
李俶见沈珍珠仍怏怏不快乃笑着宽慰道:“这不失现今最好办法若林致能承继长孙先生衣钵说不定成为一代名医震古铄今。”
沈珍珠凝眉答道:“若真能如此或可稍减我心中负疚我欠林致的总归此生也难以偿还。林致远避世外隐姓埋名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
广平王府一如从前巍峨庄严李俶携了沈珍珠的手稳稳踏入府门。
府内是这样宁静平和。巡逻的侍卫躬身行礼似乎二位主人只是闲暇游玩归来毫无诧异之色;仆役修剪花枝婢女端盘拿物四处忙碌迎面碰见李俶和沈珍珠的不过家常的欠身施行。
沈珍珠迟疑的望向李俶李俶笑道:“你看我们这不是回家了?一切如常和你离开时一样。”说话间已至清颐阁已有侍婢端来饭菜点心悄然掩门退下。
“来你饿了一天先吃块点心。”李俶随手拿起盘中一块小点心送入沈珍珠口中。沈珍珠慢慢吃了口神色略露愀然李俶看在眼中问道:“怎么?不合口胃?”捡了剩下的半块吃了心下明白几分唤了声“来人”一名侍婢应声而入听他吩咐道“把点心都撤了”。沈珍珠连忙阻挡:“这又何必总归是她一番心意。”李俶却道:“你既不爱吃何须勉强全部撤了。”
看着那侍婢将点心一样样的撤完沈珍珠才苦笑道:“我这样没有容人之量传出去你可要遭人笑柄。”
李俶一笑“我就要让天下人知道广平王爱妻如命故而也惧其如虎。让那些市井流言不攻自破!”
“只怕攻城易攻流言难。”沈珍珠忽的冒出一句。
李俶眉宇一收声音柔和:“珍珠你怕吗?”
沈珍珠沉默一双晶亮的眸子掠过绯红地毯茶釜茶盏珠玉门帘淡雅帐帷。她忆起新婚那日他揽了自己的手登上辂车“有我别怕”那声音一遍遍回响经历生死离别前尘往事错乱交加。假若假若从未爱从未用心一生无心无肺就如彼时新婚明知与她人分享他也不过坦然处之无怨无艾她仍做她自己旁观世事的沈珍珠。然而终究是爱了是怨了。她的心何尝未动摇默延啜会将她护在掌心宠溺呵护而回返长安却有无尽的风雨要与他共同去挡。原来自己气也罢呕也罢终归在心底最深处早已原谅他。
竟如有一个世纪那样长。李俶心悬若坠忽的她抬眸开颜一笑说道:“我信你。”
这三个字仿若天籁之音李俶惊喜交加不可置信的攥住她手“你信我?你不再气我恼我?”深深笑意已在嘴角仿佛再不控制就会裂放而出。
沈珍珠目光如水般柔软轻轻抽手抚上李俶眉头笑道:“人人都说广平王睿智深沉机警识人原来竟是误谈。……我的夫君原来也是这样傻。”
是啊他是这样傻只为他是那样害怕失去她从回纥将她寻到再一路回家这样小心翼翼这样如履薄冰生恐一转眼的功夫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生恐她生气恼怒对他淡若止水忽远忽近。
此时仿佛所有疑窦都消失了。她离自己这样近不仅是她抚在额角的纤纤细指不仅是她袖袍幽幽淡香不仅是她耳鬓厮磨呼吸细碎更是她的心。
李俶的心室此时如同阴雨后的光风霁月只剩下舒畅的宁静温馨的快乐和更炽的爱恋。
他与她紧紧依偎。微风吹拂窗帷霞光即将退尽室内仿佛涌进了深蓝色的云霭一切都犹如罩在浮动的交叠的薄纱之中似清非清似见非见如梦幻般朦胧如微醉般酣畅……
第36章:试劳香袖拂莓苔(下)
李俶第二日早上方允素瓷、崔彩屏和独孤镜来见沈珍珠。
沈珍珠与素瓷主仆重见又念及死去的红蕊不免涕泪交加难过一番。
崔彩屏依然神采飞扬举止张狂看来虽吃过些苦头并没有让她增长心眼和见识此时难掩自得之色入门不拜话语已至“姐姐总算回来了真是谢天谢地彩屏总在家中担忧生恐姐姐也学建宁王妃再不能回。”
李俶面色一肃正待作。沈珍珠以牙还牙已抢先笑着答道:“多承妹妹关心。我不过暂回吴兴小住几月倒让妹妹无妄操心。说起建宁王妃妹妹这话真是奇怪殿下非建宁王我也不是建宁王妃何以拿出比较?只是——”顿一顿接着说道:“若妹妹也回蜀中老家暂住不知会否学了建宁王妃?”跟在后面的独孤镜倒是从从容容上前施过礼低眉垂头并不多话。
崔彩屏默了半晌才将沈珍珠话中隐意弄通气恼得白玉般的脸庞涨得通红瞪着沈珍珠“你你—”她口齿笨拙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话来回应以她泼辣之性只想姿意胡闹一通最不济也得砸了这房中几件玉器然她深自畏惧李俶见李俶明显甚为回护沈珍珠对自己毫无帮衬之意她也不是傻子只得恨恨跺脚“哇”的哭出声来对身后侍婢嚷道:“回房收拾我们回——”忽听李俶重重咳嗽一声她身子悚然一缩生生的将“韩国夫人府”这五个咽回肚中掩泪飞奔而出。独孤镜似是有些焦急唤着“姐姐”便要去追崔彩屏。李俶凛声道“站住”她惯以李俶之命是从闻言立即停步转过脸来。
沈珍珠也知自己方才说话太过狠毒但她深恨崔彩屏母女当初起心下药谋害她的孩儿方故作此语。崔彩屏虽有家世庇佑但论其手段实在不配与她沈珍珠为敌。反而是这肃立一旁的独孤镜心计深沉难窥兼对李俶暗蕴深情实须着意防范。
当初崔彩屏小产之事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种种迹象莫不表明是独孤镜使出的手段。刘润死后能自由进出尚药房的人除了尚药房两名婢女便只有每日在府内巡查的独孤镜。沈珍珠忖度独孤镜当日亦是无意现银娥在药中下商6起了疑心后特意将两副药调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崔彩屏与沈珍珠两败俱伤或许是她始料未及但她着实是亲手导演了一出好戏又置身事外连李俶明明知晓根由也不能责怪她——谁知道银娥放的乃是堕胎之药呢?况且若她不换过那一壶药下去直接受害的不正是沈珍珠么?
沈珍珠正暗地思量诸种可能听得“吱呀”门声室内陡的一暗门已由外合上。李俶目光幽深阴促淡淡的看着独孤镜独孤镜屏息低头不敢与他对视。
“啪——”厚厚的帐簿掷于地上扉页卷开。李俶不怒自威:“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沈珍珠拾起帐簿翻开看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由始自终全是记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领币若干钱”时间由三个月前起至昨日止总记有足足上百页领币人名姓繁多也不乏有人月月都在领用币数多则上千钱少则二十、三十钱。
沈珍珠疑窦丛生将那帐簿慢慢递与独孤镜。
独孤镜迅捷无伦的翻看几页似乎有些莫名其妙问道:“殿下这是何意?恕奴婢愚昧不懂。”
李俶淡淡道:“哦莫非你还要我说得一清二白?你自己做下的事如今罪证确凿还想抵赖不成?”
独孤镜“扑通”跪伏于地仍无惊慌之态:“奴婢实在不知请殿下明示。”
李俶冷笑一声道:“看来你实是不知悔改。……这本帐簿上难道不是你的笔迹?”
“这确是奴婢亲笔所记。”
“所记何事?”
“乃是近三个月来奴婢在西市新建长安城最大的绢行帛市付与诸位匠人的工钱。”
“那真是机缘巧合”李俶眉宇不动直盯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本王近日捕住几个在市井之中散布王妃谣言的他们的名讳竟与这帐簿上其中几名一模一样!”
独孤镜浑身一震眸底精明敛去却随即镇定抬头沉着坚定的回道:“不!奴婢冤枉奴婢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怎样的事?”李俶并不放松她依然紧紧追问。
“殿下若疑我买通他人故意散布不利于王妃的传言就请殿下将那捕来之人与我当面对质立时可见究的!”独孤镜眼中回复冷静的流光。
李俶不动声色与她对视片刻忽的拂袖将她扶起道:“好我信你!”
“殿下!”独孤镜似是不相眼前之事朦朦水光飘浮眸中。
李俶已回头携沈珍珠的手征询问道:“珍珠你认为如何?”指尖轻触沈珍珠掌心沈珍珠心领神会也笑答道:“我自然也信。独孤妹妹聪慧可人怎能做出这种事情。《张仪传》中也说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看来有人着意要栽赃给妹妹只可惜这方法太过蠢笨直捷怎能瞒过咱们刑部尚书的法眼。”她这一说连李俶和独孤镜面上都有了笑意。
“只是有一点十分不公平我却不得不说”室内气氛渐佳沈珍珠接着说话见李俶和独孤镜都是一愣乃笑语上前挽住独孤镜之手对李俶道:“独孤妹妹现已是孺人身份还是左一句‘奴婢’右一声‘奴婢’的叫人听了好不自在。”独孤镜不好意思的低头她虽被李俶纳为孺人其实并无夫妻之实少女的差涩还是有的。听沈珍珠说道:“再说殿下你还让妹妹抛头露面为你四处奔波实在不妥!”独孤镜眼波一凝心中着实一沉却听沈珍珠又将话扯开了去问她西市的绢行帛市何时开业有哪些花色的布帛这才放下心来一一回答。
待独孤镜走后沈珍珠才对李俶道:“你这样故意试探她真有兵行险招之嫌。她若是反了你将所知经营和钱帛悉数卷走你真真就人财两空!”
李俶敛眉轻笑:“我敢试就会安排周全你且瞧着今日之后她的一举一动莫能逃出我的眼线。我总得知个深浅——她究竟在我背后玩过什么花样。”
“无论玩什么花样她终究不是为了你?”沈珍珠带着戏谑的冲李俶笑了笑这样的神情是李俶从没见过的不由揽她腰肢入怀笑问:“你呢?你可会象她一样争我抢我?”
沈珍珠扑哧一笑轻轻由他怀中挣脱开来说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不等李俶开口相问故意皱着眉头牙根狠咬偏掩不住神色中的笑意喜悦:“你当初为何执意纳独孤镜为——”那个“妾”字尚未出口樱唇已被霸道的狠狠堵住她静静的闭上眼沉浸在这一刻的悸动和温柔之中这一吻甘甜沁骨流连难舍良久良久李俶唇齿附于耳畔微声道“衣薄风香”她只觉羞不可抑耳根滚烫连如玉粉颈也羞得通红这更令他神魂微漾托起她柔软纤细的身子夏日紫湖纱衣无声委地……
第37章:横江欲渡风波恶(上)
李倓被拘禁于太极宫后一间侧室虽值夏日室内依然弥漫着一股不去的霉腐之味中人欲呕。玄宗此次是动了真怒对他看管甚严连太子也不许见李俶回宫求恳半日玄宗念及他们兄弟情谊方勉强答应。
李倓瘦了许多落日余晖远远望去侧面的脸一半晴一半暗。听到门锁声响他兀自立于窗前不回头。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窗外宫柳茂密繁绿连成紧紧的片片树荫森严静穆。
李俶缓步走去问道:“怎会至此?”
李倓淡然而笑:“这是我咎由自取。当日我弃林致如今天下弃我。”
李俶笑起来拍拍李倓肩头:“我可没有弃你而去。我提审在场证人虽说证词均对你不利但我始终不信你会杀了窦老头儿。”
“窦如知腌臜泼才寡廉鲜耻贪污无度我与他数次口角相争在宫中朝野并不是秘密。若说一时争执后将他刺死虽然惊骇世人也并无奇怪之处。”
“正因窦如知此人龌龊我才信你——你根本不屑以此人之血污你三尺龙泉。”李俶道“来将当时情形一五一十告诉为兄。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关在这里?”
李倓吁了一口气面呈痛苦之色说道:“那日是窦如知请我赴宴。我本欲不去可你是知道的——陛下私下已定她的女儿作我的新王妃。那个女子你想必见过美则美矣俗不可耐我实不愿娶只想在宴中一口回绝断了他的念想。”这样当面回绝亲事扫人脸面只有李倓的任侠妄为才做得出来李俶暗忖陛下这回如此震怒或者不仅因为李倓涉嫌刺杀朝臣更是因为倓对他意旨的违逆。
李倓将当日生之事述说开来。
那正是三个多月前某日他未带侍从径直一人佩剑前赴窦府到达时天已渐昏窦府建造极尽奢华之能事比之他的建宁王府不遑多让。窦如知得了通传亲自迎他入内在后花园内制宴饮酒在场还有几位与窦如知亲好的朝中大臣。
李倓心情不快既不向他人敬酒也不接人敬酒只一杯一杯的喝闷酒。正喝得有些酒意了偏一名大臣凑趣提起窦家女儿与他之婚事并召来窦家小姐奉酒。李倓借酒佯狂故意摔倒窦家小姐所奉酒杯红着眼摇摇晃晃斜睨道:“小姐艳俗无双倓无才以配。”
如此羞辱那窦家小姐气得几乎要当场跳入桃花池中。窦如知更是恼怒无比立时随手抽出李倓佩剑要与他拼命一时酒宴大乱烛火倒地熄灭客人、婢女东奔西跑瓜果茶点酒品狼籍遍地侍卫不知何从阻止。
窦如知舞剑不成章法只胡乱劈来劈去李倓先是躲闪腾跃直如老鼠戏猫。待觉得戏耍够了见他又一剑斜劈过来李倓倒扣手腕剑尖反向正对窦的心口。当时李倓轻蔑一笑正要夺下宝剑结束此场游戏谁知后背被狠狠一推酒后身子没有支撑住剑势朝前送去那柄寒光凛冽的宝剑便由窦如知胸膛没刃而出窦当场毙命。
“那背后推你之人是谁可看清楚了?”李俶问道。
李倓苦笑:“当时天色昏黑我即刻转身只看见一个人影闪入园中树木之后转瞬便没了踪影想要追赶那群朝臣和侍从已将我围住拿下。”
李俶思付道:“如此说来那背后施以黑手之人应当不是在场的朝臣了。我亦去过窦府的后园那里花木密集在园中暗藏一两个人并不难如此不仅当时在场的侍从和婢女均有有疑连窦府所有侍卫、婢女、仆佣诸种人等均有可疑。这倒是要颇费周章。你再回想一下那身影还有何不同之处?”
李倓回想良久皱眉答道:“我只可肯定那人绝不是女子——他推我之力猛烈强悍且手掌粗大那身材……现时回想总觉得有几分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
二人再议论一番再想不出其他李俶只得决定回府衙后由窦府人员名册一一查起。
待到临走李俶对李倓道:“你且在这委屈几日过两天是贵妃寿辰我设法再向陛下求情指不定陛下一高兴就将你先开释出来。”
李倓默默点头问道:“嫂嫂回来了?可好?”
微微喜色爬上李俶眼睑:“她很好只是清减了些身子还要好好将养。”
李倓望向窗外垂柳依依在风中摇弋说道:“她在回纥一切难道你全不在意?”
李俶笑意微凝道:“她所受苦楚皆因我而起我只会加倍爱她。他人传言何必理会!况且——”嘴角略翘眼中有凌厉之气瞬息而过“过得几日放眼宫中、市井再不会有人说半句闲话。”
李倓怔住在这一瞬间他才觉自己的兄长已然逐渐真正强大是力量上也是气势上的。多年来他隐忍自持暗暗积蓄力量蓄而不隐而不现却能将想要保护的人包裹于怀不容他人伤害。这一切都是他李倓远远不及。他容忍不了慕容林致的失节也无力保护她不受伤害。一段情爱终成苦果。所谓的天长地久一生一世鹣鲽情深都抵不过现实的无情。罢了罢了从此撒手人生最美好的皆已成过往。此番若能出得牢笼又该何去何从?又能何去何从?
李俶由宫中回到王府匆匆折过弯道方入内府“咚”的一下迎面与一人撞个满怀。退后几步一看却是满面通红的德宁郡主蹙眉道:“婼儿这是做什么?冒冒失失的。”德宁郡主见是他红了眼也不搭话依旧扭头往府外跑去。
“快快拦住她!”李俶正在错愕中却见沈珍珠远远边唤边跑过来忙紧步上前见她喘息方定急急说道:“快拦住她她要去范阳!”
李俶暗自吃惊回头对侍卫道:“还不快去?”侍卫答了声“是”抬眉偷觑李俶似有犹疑李俶已接着令道:“多带些人绑也好架也罢——只要把郡主弄回。”
第38章:横江欲渡风波恶(下)
贵妃寿辰在即皇子诸孙、王公大臣的寿仪皆源源不绝运送入宫李俶也备了礼品——乃是一樽四五尺高的白玉观音质地细腻温润佛像庄重祥和线条流畅冼练。沈珍珠与崔彩屏、独孤镜等人啧啧称奇一番却道:“恕珍珠直言这东西极好只是——”说到此处做个了奇怪的手势右手抬高指了指自己的鬓。李俶立时明白过来观音乃佛教之物贵妃当年却出家做过“黄冠”以此物相敬怕有反讽之意触犯避讳。当下他也着急起来时日紧迫该再准备什么寿仪呢?
沈珍珠似是灵机一动说道:“我听素瓷说过东市有一家专营器乐的店铺据说尚私存珍稀琴谱或可一试。”
李俶道:“只是倓的事尚在审理我即刻要去府衙。”
沈珍珠笑了起来“何需尚书大人亲自去现有着两位妹妹在府中与我作伴就行了顺便也可散心不是?”崔彩屏却撅起嘴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沈珍珠也不勉强送李俶出门后只与独孤镜两人共乘肩舆朝东市而去。
临近正午街市人烟阜盛车流攘攘沈珍珠心情极佳不时与独孤镜评说街市两边的行人少女独孤镜却仍是一如往常的恭谨模样。至东市口两人下了肩舆由素瓷并几名侍卫陪着简行进入市集内。
因有素瓷引路很快找到一家极不起眼的小店里面只疏疏落落摆了几样乐器。店主人不在家守店的小子诚惶诚恐从没见过这样天仙化人的贵夫人问明来意乃说道:“夫人要找琴谱可真是找对了地方。店主人是收藏了几本绝好的待价而沽。只是……店主人有事外出只怕还有一会子才回。”
“无妨”沈珍珠就近坐下说道“我们等他就是。”
滚烫的一壶茶喝得干干净净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那店主人还没有回来沈珍珠渐渐的有些心神不宁了。独孤镜看在眼中不由问道:“王妃可还有什么事?”
“不甚要紧且再等一会儿吧。”沈珍珠话刚说完身旁的素瓷已小声提醒:“大公子和夫人怕会久等。”
“大公子?……”独孤镜反应过来“莫非王妃的兄嫂要过王府来。”
沈珍珠轻笑道:“说是今日午后过来没想到在这里耽搁了这么多的功夫。”问那店中小子:“现在什么时辰了?”
答道:“方至申时一刻。”
时辰已然不早沈珍珠只得对独孤镜道:“只怕拙兄嫂现在已快到王府了劳烦妹妹在这等等我先走一步?”
独孤镜似是十分为难答道:“王妃之命奴婢怎敢不从。可奴婢才疏学浅怎生识得琴谱好坏!”
沈珍珠笑道:“你切莫谦虚昨日晨间我听见琴声悠扬自你绣云阁而来不是你弹奏莫非还有他人?”
独孤镜这才低头应允似有腼腆:“王妃见笑了。”
沈珍珠带素瓷和两名侍卫由东市而出上肩舆心中有事眼光只是随意往四周扫忽的她大呼一声:“停下停下!”肩舆暂停她怔怔的朝前方望去一个人的身影恍惚中在转角处消逝仿佛熟识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胸中象被噎住怪怪的殊不好受。
回到清颐阁李俶已经在房中等待良久。问道:“怎么样?”
沈珍珠道:“她仅与两名侍卫留在那儿余下的就看你的人本事如何。”
李俶道:“她素来行事谨慎这几日存在特意提防之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亏你想出这诱敌之计制造机会让她外出。”揽过她的腰附于耳侧低笑“你倒也几分将帅之才呢。”
沈珍珠笑道:“那正好不是陛下正有意让你遥领凉州大都督么到时你且将都督帅印予我把玩几日如何?”
李俶不禁失笑却听沈珍珠已正色说道:“就不知独孤镜会不会中计。让我们摸出一些蛛丝蚂迹。我今晨送别林致她——”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那夜枕边她终于忍不住一再追问。李俶柔柔的抚摩着她窄细的肩头长随意飘散慢慢开口说:“你可知道独孤镜原本是李林甫的人。”只这一句已足以让她心惊肉跳。
他娓娓道来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与他们不相干的故事。说独孤镜何时入府他如何对她起了疑心如何识穿她的真实身份如何将她收为已为。说至沈珍珠的父亲被李林甫所陷之事他的话语才犹疑起来这是何等石破天惊的秘密——李林甫的患病不治竟然是独孤镜受命李俶下的慢性毒药这一举动瞒过了天下。然而独孤镜是聪明的对做这件事她提出了条件那便是——名份。他给了她要的名份也仅此而已。
原来竟是从头至尾错怪了他。一切由已而起他原本不需如此急切李林甫与杨国忠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他原可以稳稳的坐山观虎斗根本不必出手杀了其中一只让另一个无穷止的坐大。
如闲话家常般说完她尚在愣他不知何时已静静睡着。她轻触他的面颊他竟然瘦了许多睡梦中也有疲惫之态他背负太多太重。她到现在也不明白他背负的东西中有多少是她所想要的想争的;有多少是虚妄的是空无的……
她不知道。但在那一瞬她是下了决定的:她是他的妻子此生进也好退也罢……
却听李俶已岔开话题道:“倓的案子我找着了最大的嫌疑人。”
“哦那是谁?”
“是窦府的一名花匠。这名花匠在窦如知被杀后就忽然失去踪迹。”
沈珍珠道:“花匠隐于花草之中侍机借倓之手杀人倒也合情;只是为何要杀窦如知呢未免不合理你可别为急于给倓脱罪错怪了他人。”
“现场可是拾到了花锄再说窦如知生性残暴对下人苛责那花匠虽入窦府不到一年时间却因一丝半点的不对窦如知口味挨过多次毒打。一时起心衔私报仇说起来也合乎情理。否则窦府上下几百人为何仅他一个畏罪潜逃?”李俶似乎胸有成竹。
沈珍珠掩口笑道:“看来此案勘破只在眼前尚书大人必已四处张贴其人画像缉拿花匠。”
近来沈珍珠常以“尚书大人”之称取笑李俶李俶也莫可奈何笑道:“缉拿归案不是难事要知这名花匠面部似被火烧过相貌极为丑陋百中无一。”
沈珍珠对李倓的这件案子兴趣委实不大一直颇怪李倓对慕容林致的无情无义觉得李倓被拘受几日苦也是该被惩戒听了李俶的话不过说笑几句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说话间已有侍从来报沈介福和公孙二娘已至王府正门。沈珍珠喜出望外当先而出。
第39章:乱见青山无数峰(上)
至晚膳时候独孤镜及时回府。李俶制宴款待沈介福夫妇她不敢入席只将购得的琴谱呈上——竟是一本以小楷手抄的《碣石调幽兰》此曲乃南朝梁代丘明所作曲名前冠以调名为琴曲之仅见极为难得近年已渐失所传呈给陛下和贵妃料必喜之不胜。问其价值竟然也不贵不过一万钱而已。
沈珍珠之父易直已于上月辞官归返吴兴沈介福夫妇二人此行既是看望沈珍珠也是辞行。公孙二娘对李俶成见已深席上没有半分好脸色只与沈珍珠说话。李俶难得的毫不介意频频劝酒直把酒量甚浅的沈介福灌得大醉酩酊尚自还要再斟急得沈珍珠暗自连拽他的衣袖才笑着放下金瓯回头见沈珍珠虽只喝半杯酒却素肌鉴玉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只瞧得目不转睛。
“娘子天色已晚我们得……得……告辞了……”伏在几案的沈介福嗫嚅着说。
醉成这个样公孙二娘咬牙瞪眼前去拎起他的右臂踉踉跄跄就往外拖。“砰通”凳子被拖倒沈介福腿一软就要摔倒李俶迅捷无伦闪身而过将他扶住。沈介福在迷糊中攫住李俶的手半醒半醉睁开眼重重往李俶手背一拍“我唯一的妹子……交给你了……”话未说完王府的软轿已至院中李俶抽出手微微一挥几名侍从已帮着将沈介福抬上轿子。
此去经年。初夏夜凉如水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盛一院香。沈珍珠犹记得幼时最喜初夏郊外溪水淙淙蛙鸣呱呱她赤着脚哥哥提小灯笼白日青青的田埂此时黑蒙蒙一片。她眼尖心细轻轻“嘘”一声指着池塘边的黑点说道:“快这里!”哥哥把小灯笼递给她蹑手蹑脚一步步逼近“轰”的合身扑上那青蛙出怪叫扑闪着踢踢脚眨眼功夫不见踪影。哥哥倒是挣扎半天才爬起趋近一看脸上、身上全是泥泞十分狼狈她不由“咯咯”失笑……
哥哥要走了将带走她所有的往昔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过往所有的快乐她曾经的忧伤此生一去不复返不知不觉中眼眶浸泪。
李俶站在她身后在长廊下投以重重的身影她回眸看他他的目光柔和明净仿佛人生永远这般风淡云轻仿佛雾霭烟波、丛林沟壑也只会两两执手相看笑颜。心与心的距离由此岸至彼岸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
李俶与沈珍珠携手未有侍从相随似是随意漫步穿过重重长廊走过清颐阁推开书房重又掩门。这书房极大沈珍珠也不是第一次进来与他进入内间设有床塌以便歇息之用。沈珍珠不禁面颊微微潮红李俶倒没有察觉上前在床头一阵摸索听得轧轧声响外间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一扇深黑色的大门。原来床头上竟设有机关。
李俶燃起一盏宫灯带沈珍珠走下十几步的阶梯在壁上轻触机关轰的面前石门洞开眼前灯光大盛烛火通明一人全身蒙面包裹半跪见礼:“木围参见殿下。”原来他就是木围沈珍珠朝他望去他只是垂头不动双眸老练沉着隐隐在哪里见过朝臣?内侍?想必其真实身份极其隐秘远胜风生衣既然李俶不愿她知晓定有其中道理她何必多问。独孤镜非一般人可以应付今日又要审案风生衣无法抽身只有木围出马应对。
果然听木围禀道:“今日王妃由东市走后独孤镜一直未有异动。”
李俶道:“哦她倒是十分谨慎小心今日你可白白驻守一日了。”
木围却道:“属下幸不辱命倒小有收获。她在出东市时似是无意丢了一方手绢。”
“嗯”李俶唇角微微一沉“我就知道她没有这样规矩。后来怎样?”
“那手绢被一名少女所拾极是机灵一路防备跟踪属下小心遮掩万幸跟到了她的去处。”明明立下大功木围语气平淡毫无得色。李俶盯着他眼神深郁等着他说出那“去处”。
“那去处……”木围欲言又止沈珍珠看见有涔涔冷汗由他额角沁出连累沈珍珠指尖颤抖掌心冒出细汗。猛听木围咬牙声“是……太子别苑。”
李俶朝后重重退了一步面上并无惊诧只有猜测被确定后的阴森。
太子别苑。太子素来住在东宫在宫外并无别苑。在李俶冠礼那年陛下主持冠礼后龙颜大悦将休祥坊中宗先安乐公主宅第赐与太子为别苑。玄宗之前太平、安乐、长宁诸公主蒙上恩宠在长安城诸坊遍布宅第极尽奢华之能事。其后这些宅第被论为凶宅多被荒废无人问津。这太子别苑也不过在原有基础上稍作整饬太子出游时暂住。然自从韦坚事太子避忌从来不在外住宿。倒是太子张妃闲来无事时常出宫暂住。张妃祖母窦氏乃是玄宗生母昭成太后之妹在昭成太后被武后所杀后亲手将玄宗抚养长大玄宗感其恩德亲厚无比那被刺而死的太府聊窦如知正是张妃表兄。
李俶与沈珍珠相对一眼了然后又生疑窦。独孤镜与张妃的勾结窦如知的被刺其中可有联系?张妃育有一子年纪尚幼李俶嫡皇孙之位不可动摇建宁王也受陛下喜爱他二人早成了旁人的眼中钉。来日方长若是二王年纪既长、羽翼已丰她便有朝一日当了皇后也万万奈何不得先从妃子处着手既挫二王锐气名声又可乘机将窦家女儿安插为建宁王妃兼之利用了阿奇娜的恨和独孤镜的嫉自己置身事外却是最大的受益者手段高明已极!至于香茗居之事身为掌管全国市场和贸易的窦如知想必也出了不少力。只是窦如知到底被谁所杀有无指使之人叫人无法想通。窦是张妃股肱之将断无杀之灭口之意。
尚在思忖之中隐隐听见上方有嘈杂之声仿佛许多人在大声呼喊奔跑李俶面色微变木围躬身道“属下告退”从另一扇门出去。
行至阶梯处呼喊声已经十分清晰。
“走水了——”“走水了——”!
李俶走出书房只见东侧火光焰焰烟气升腾映照着这黑夜格外狰狞府内锣声四起侍从婢女拿着面盆水桶来去匆匆。问道:“哪里走水了?”侍卫们因不知李俶和沈珍珠去向早慌了神四处寻找几名在书房旁的侍卫如蒙大赦答道:“是绣云阁。”远远听见有婢女大哭之声:“独孤夫人还在里面啊——”
宫中火龙队得信后疾赶到但绣云阁火势极大火龙队不敢靠近更怕火势蔓延乃拆除了与绣云阁左右相连的几间房屋阻断火势至当日三更之后方将绣云阁之火扑灭。这一场火惊动极大不仅京兆尹崔光远亲临现场指挥连玄宗也派了高力士前来问候。
第二日清理火场搬出了四具焦炭状的尸——绣云阁包含侍婢在内正巧有四人且在火灾后均不见踪影。
仵作汗透衣背嗑头不已:“四人咽喉处均无烟灰、炭末。乃是乃是……”偷觑李俶面容见他凝然不动冯昱执笔记录时轻咳他悚然一惊转口道:“乃是火烧致死。”
“身份可能查验得出?”李俶真正关心的乃是这个。
“尸面目已毁小的才疏学浅……”仵作察言观色战战兢兢下实话实说。
第40章:乱见青山无数峰(下)
“我感觉独孤镜并没有死。”沈珍珠遥望绣云阁残墟幽幽吐出一句话。
李俶揽住她肩臂眉宇紧收虽不说话其实也认同沈珍珠之语。借死而遁罢独孤镜决不会轻易去死——既不会让旁人杀她灭口更不会自戗。她遁往何处?她有着巨大的潜在实力更有着不屈的斗志。虽说李俶经营的实业她无法挪走但她带走了一个月的收益那是一个骇人的数目足可以兴风作浪。
这样的女子永不服输永远留有后着可怖可怕。她从此躲在暗处谁也不知道她下次出手是何时怎样出手。对这样的女子沈珍珠不知是该厌恨还是敬佩。
几名侍婢清扫院中残痕扑火过程中被践踏的花盆草木狼籍遍地惨不忍睹。侍婢喁喁私语其中一名侍婢说话声音高了些飘入沈珍珠的耳中“可惜这盆六月雪刘总管最爱当初天天来侍弄现今毁透了。”另一侍婢道:“人都不在还论什么花没这场火迟早也是去的谁能比刘总管更讲究花木?”
清晨空气清新听她们说话如看轻风细雨、高天流云心中原本模糊的印记此际沈珍珠豁然契会。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刘润墓在西郊空旷冷落之处。沈珍珠下马系缰碑上只有“刘润之墓”四个大字。
她伫立墓前夕阳天外云归尽一凭微风吹山岚。
“老奴叩见王妃。”期待已久的声音终于在她身后响起。他果然没有死。
她长吁一口气转身。刘润的脸是扭曲的疤痕交错青筋起伏若不是凭着声音万难认出。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反而不知从何开口问起。刘润嘿嘿一笑说道:“王妃有话但问老奴一一照答。”一笑之下他的脸更加狰狞可怖。
沈珍珠脱口问道:“你的脸为何成了这样。”
“那是我自己以炭火烧面毁容而至。”
“就为了能混入窦如知府中?”
“老奴诈死、毁容都只有一个目的——入窦府。殿下已除掉害韦妃娘娘一家的凶除下的唯有老奴亲自为之。”
“窦如知?”
“不错当初韦坚大人与皇甫惟明交结一事乃是窦如知暗中告密才让李林甫知晓。我混入府中将近一年可惜那窦如知自知罪孽深重防范甚严等闲近不得身。”
“只是你那随手一推将建宁王也拖入局中如今他身陷囹圄怎能脱身?”
刘润跪地重重叩头:“这确是老奴犯了糊涂当时见人群混乱自以为得了良机以为建宁王事后最多得个失手之罪料无大碍。现时老奴也不敢出认罪只怕连累太子和广平王殿下。老奴百死难续其罪。”
沈珍珠沉吟道:“所以殿下要审理案件时你借机逃走?”
刘润道:“是。殿下机敏过人我虽毁了面容他若审理定能认出我来。”
这确是一件难事。以李俶所想抓住那“花匠”就能水落石出救李倓脱罪。然刘润正是“花匠”他跟随太子和李俶多年就算他愿认罪旁人怎么不疑心其目的若陛下得知怎会不对太子又起猜忌之心?
怎么办?怎么办?
她再细细打量刘润明明丑陋不堪的脸愈看愈不觉得难看甚且强过她所见过那许多外强中干、金玉其外的人这样一个阉人却满怀侠义忠胆实堪敬佩。忽的朝他福身揖礼:“刘总管珍珠有一事相托。”刘润忙不迭嗑头还礼道:“王妃大礼老奴怎堪生受王妃请讲。”
沈珍珠道:“明日此时珍珠在此等候再将托付之事相告。”
四名侍卫在城门处焦灼难安远远见一骑淡蓝色飞驰而来才稍稍将扑哧乱跳的心放回原处。领头的侍卫牵过马缰低声道:“求王妃再别这样好歹有什么事让属下跟着。——殿下吩咐让我等寸步不离跟着王妃。若有什么差池属下性命难保。”沈珍珠哼一声道:“回府后若你们敢将本妃今日行踪告诉殿下那才是性命难保!”那侍卫色变禁声连连答“是”。
李俶由宫中回府已近深夜。沈珍珠和衣靠于塌上微闭的睫毛颤动沉静安恬呼吸中尽是馨香。他凝视良久弯身将她轻轻抱起放于床上仔细为她盖好薄被。
第二日便是贵妃寿辰。李俶、沈珍珠、崔彩屏未及天亮已早早起身按品大妆。进宫城皇子诸孙、王妃命妇、公主郡主数百人候于兴庆殿外原是吵吵嚷嚷的听得内侍喝一句“广平王、王妃驾到”全都停下口来眼睛齐刷刷扫向沈珍珠狐疑、好奇、意外、鄙睨、轻蔑……有多少种人心便有多少双眼睛。
沈珍珠脚下微微一颤李俶已持住她手相携边走边道:“来回吴兴一趟用了半年功夫陛下和贵妃定是十分想念我们。”那声音不高不低说话间眼光凛凛扫过两旁众人气势自有迫人之处将旁人眼光制伏于地。
李俶这才唇角稍带笑意与沈珍珠行至太子与张妃面前“孩儿参见父王、母妃”。
太子微微一笑点头道:“回来就好。”张妃怀抱幼子神色如常扶起沈珍珠语气中颇带爱惜:“敢是旅途劳顿珍珠见瘦了。”
张妃身后是那日被李俶侍卫捆绑送回东宫的德宁郡主紧抿双唇一言不想是在生李俶的气。
“轰——”宫门中开。三品持礼内侍持拂尘由殿旁角门而出抑扬顿挫的唱道:“吉时已到太子、亲王、公主、郡主、妃子、命妇入殿朝贺——”
朝贺之仪繁琐至极待得礼毕陛下为博贵妃欢喜早在宫中设了许多玩乐之所让诸子皇孙、王妃命妇、公主郡主、后宫诸人与贵妃同乐。兴庆池荷花正盛备有美酒佳肴可从共赏;麟德殿排演贵妃编制的歌舞数千人计的舞姬歌女霓裳羽衣歌舞飘举入云殿内宴席铺开美味珍奇应有尽有;含元殿前可斗马球两支宦人组成的球队酣斗炽热……
李俶被一群皇孙兄弟簇拥而走沈珍珠悄然从满攒珠玉的妃子公主群中隐退由最为僻静的芳林门而出侍卫早已备好马匹。
策马扬鞭夕阳残照刘润身影原是一个黑黑的小点渐行渐近觉他腰背略为佝偻老态已现驻马说道:“刘伯韦妃娘娘在三里外的长亭等你。”
刘润似猛的被人噬了一口沈珍珠已将装满金银的沉沉包裹递与他说道:“珍珠所托之事便是求刘伯照料韦妃娘娘——娘娘不愿再居禁中只求浪迹天下四海为家。唯有您才是最堪托付之人守护娘娘之责珍珠拜托!”说毕长揖一礼。
从西郊返回宫城天已渐暗。宫中笙箫鼓乐嬉戏之音通衢越巷声震数里。
李俶负手立于含元殿最高处听见身后衣钿声响敛眉凝目良久缓缓向她伸出手……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大明宫含元殿盛世繁华今夜无止无休。
仰望天际阴蒙云彩浅黑沉闷的阴雷隐隐滚来。
(第一卷完)
第41章:函谷忽惊胡马来(上)
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十。长安城昨夜沥沥落落下了整晚的冬雨湿冷气息叫人闷一宿并没睡得好觉沈珍珠清晨便起床更衣披了严实的外袍亲自端着一盅方燉好的燕窝走入书房。
李俶一手支着额角一手拿了笔。笔是极好的宣州贡品含墨饱满而不滴握笔的手却是搁靠在案牍上密密麻麻批写的字句被暗蓝的袍袖压着。双目微合即使在小憩中他依然轻皱眉头面容俊逸中难掩倦怠。房内静寂无声并无侍从在旁侍候这是李俶的习惯办公务事极是厌恶旁人滋扰。
这一年多时间来陛下对他渐渐的愈委以重任不仅遥领凉州都督——众所周知这不过是挂以虚名而已——更令参与兵部议事这竟是太子也未有的权力怎不叫人侧目?只是现今杨氏弄权国事艰难他仍得处处小心谨慎也实在辛苦他。
念及于此沈珍珠悄无声息的将那盅燕窝放置桌案室内几盆火炉火势正旺暖意浓浓但若不能及时添炭通常极旺过后便是极颓。
她走至最近的一盆炉火捡起镊子夹了一块炭添进去。烈烈炭火增了新的燃烧物兹兹怪响新炭呛人的气味扑鼻而来。她掩鼻避开仍然吸了不少进去直觉得胸中气闷难受一手扶住墙壁不禁干呕起来。她最怕这样子每次什么也吐不出来却天昏地暗手足冰凉连带李俶也被惊吓过无数回。太医却总是笑着说:“没事没事待孕期满百日症状自会消失。”
身子一暖已经被扶入李俶的臂弯。他轻轻抚拍她的背心看她一通干呕气喘吁吁不胜娇怯心中心疼不已好不容易见她喘息甫定拦腰将她抱至内室床塌上。
“你”他收紧眉头想要责怪却又不忍心握紧她冰冷的双手终于还是有些生气的说道:“明知自己身怀有孕这大清早怎不多睡一会儿天寒地冻的跑来这里做什么!素瓷呢怎不让她跟着侍候你?你倒好单单的一个人跑来侍候我了这么多的奴婢轮得到你来端茶送水添炭么?”
沈珍珠早已心虚理亏。这腹中的孩儿也是她的至爱啊。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万不能重蹈覆辙。但自孕后以来她不仅身子多有不适情绪也极受影响李俶公务繁忙陪她时间有限父母兄嫂均回吴兴慕容林致远赴回纥身边除了素瓷解语外多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免添了伤怀感触之意和迎风落泪、望月思乡之情此时见李俶疾言厉色向所未见明知他一片赤诚还是委屈不已眼珠一转落下一滴泪来一句话也不肯说身子却挣扎着起来推开李俶的阻拦穿起绣鞋便走。
李俶后悔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她面前见沈珍珠依旧不理不睬的模样方陪笑拿起桌案上的燕窝道:“好了好了我认罚——罚我一口喝了这盅如何?”说毕也不待沈珍珠答话眯着眼睛狠狠的将那盅燕窝喝了下去。燕窝固然美味但这样一大盅要一口气喝完也不容易通宵熬夜后人本就食欲不佳李俶喝得不到一半就感觉味同嚼腊入口艰难听得沈珍珠扑哧一笑截手夺过燕窝说道“算了”这才放下心来。
李俶道:“今日旬休待我洗漱后陪你出府走走?”官员每月十日、二十日、三十日为旬休可不去府衙办公也无朝会。
沈珍珠瞧他一脸倦容柔声道:“古人还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呢你实该歇息一会要出府游玩有素瓷陪我就是。”
李俶摇摇头似是一本正经的说:“那可不行我听人说孩儿未出生前和谁接触最多生下来便最象谁。”
沈珍珠倒是头一回听到这奇谭怪论怔了怔问道:“那又怎样?”
李俶笑道:“你与素瓷朝夕相对若我的儿子长得象素瓷这样一个女子那不就糟糕了!”
沈珍珠失笑道:“满朝文武大臣的夫人孕后对着侍女的时日皆远胜与夫君相对依你此言如今长安城贵胄子弟该个个眉目如画千娇百媚上月宫中饮宴我怎么瞧上去多半面目可憎呢?再说你怎知我腹中定是儿子?若是生下女儿象素瓷这样美丽我也心满意足!”
李俶忽的双目炯炯有神说道:“我知道定是儿子。”
沈珍珠啐道:“殿下定是想儿子想疯了。”话音甫落想起皇室上下尤其陛下对自己腹中胎儿寄予厚望若是一索得男李俶地位更加巩固她虽无男女之别只盼能平安顺利产下胎儿此时却极为期冀腹中所怀是个男孩。想到这里肩上仿佛增了无穷压力天下万事均可努力唯有生儿生女似乎只能凭借天意。
李俶见她神色有些黯淡乃揽住她肩头笑道:“不过说笑而已怎么就当真了?只要是我们的孩儿我都是一般的喜欢。”
两人尽顾说笑间忽听得房外传来高底官靴沉重的脚步声正在纳闷“轰”的一声书房门竟被人推开。李俶面色一肃松开揽住沈珍珠肩头的手喝道:“什么人大胆!”
来人是新提为刑部主事的风生衣他黝黑的面庞此时涨得通红因为急于报信一路狂奔而来气喘如牛。
“殿下出了大事——安禄山反了!”
第42章:函谷忽惊胡马来(下)
李俶与沈珍珠相对无言。同朝廷文武百官一样虽然对这一日早有预料真正临值此际仍是寒意浸入骨髓。风生衣没有关紧门飒飒冷风吹来窗纱拂动这一刻静寂似长若短李俶重重捶向桌案堆积过头的案椟哗啦啦撒在地下冷笑道:“好好老贼终于反了!”
安禄山是在头一日也即初九反的。当日清晨他在蓟城南郊誓师打出“奉密诏讨杨国忠”起兵“平祸乱”的幌子掀开大乱的序幕。虽然他早在范阳至长安沿途埋伏人马擒拿朝长安报信的使者但唐室百足之虫仍有不少漏网之鱼将消息迅传至长安。
玄宗震怒交加。
初十日下午召集朝会诏令朔方右厢兵马使、丰州都督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率朔方军东进讨贼。
二十一日玄宗斩安禄山长子安庆宗赐死荣义郡主。同时命第六子荣王李琬、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正、副元帅率数万兵出潼关东征在各地新设节度使、防御使以阻止叛军。
唐室内防松驰叛军长趋直入。
十二月二十二日汴州、荥阳失陷。
二十三日洛阳失陷守将封常清与李琬、高仙芝会合后退守潼关叛军以崔乾祐为先锋数攻潼关而不下两军成对峙之势。
二十五日另一部分叛军由安庆绪带领加紧攻打河北诸郡弘农、临汝、濮阳、济阳和云中等郡失陷河北十七郡尽落敌手。
二十八日李俶下朝回府总管张得玉穿着笨重的棉袍正张罗着仆从挂灯笼和张贴门神——骑着巨虎的是神荼肩头站着公鸡的是郁垒威武凛凛。年节已近往常此时已是巷市灯笼高悬亲友比邻、僚属同寅相向致贺互有馈遗然今岁因着战事上至皇宫下至王公贵戚、高门大户、百姓人家都似乎失去对过年的热望街市冷清鲜有张灯结绿者。
李俶瞧了眼张得玉也不说话便往内府走。张得玉小步跑来弯着腰低声笑道:“王妃有孕在身有神荼、郁垒两位大神驱魔避邪必保无虞了。”李俶这才微颔这张得玉是去年由太子府调拨而来倒还不讨人厌又能办成些事碍着太子的颜面成了继刘润后的王府总管。
府里府外已打扫得干干净净沈珍珠正歪在塌上看书听素瓷行礼道“见过殿下”忙匆匆放下书本生怕李俶要责怪自己看书伤神讷讷中不知用什么话来搪塞却见李俶神色平和宽去外袍后朝素瓷挥挥手素瓷忙退下并合上门。
沈珍珠知道李俶这越看来平和却越有不寻常之处不知前方战况倒底如何。
李俶缓缓在塌上坐下开口道:“荣王叔昨日在军中暴毙。”他所说的军中是指潼关军中。荣王与他情谊甚谈他并无悲痛之意。
“怎么会?”沈珍珠曾与荣王李琬谋面几回十分诧异“都说荣王体格健硕怎能说死就死了。是急病吗?”
李俶摇头“也说不清了不过……王叔确实太好色身在潼关帐中竟然还有四五名侍妾……”余下的就不好说了连沈珍珠都不堪细想荣王好色长安闻名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府中侍妾如云不说儿女竟已达五十八人之巨这样的长期虚耗确非常人可以支撑。虽说荣王为帅只是挂以虚名但他死得也太不是时候两军对垒主帅暴死可说是大挫军心。此外还带来另一个问题那便是谁来继任主帅?心中忽然一悟见李俶眼中有一缕焦痛闪过莫非是……心里怔忡不安更有隐隐的痛和慌张慢慢升腾。
李俶凝神看着她心中更加不忍不舍猛的用力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直让她喘不过气一吻而下深深印上她的额头艰涩的开口说道:“对不住珍珠。陛下诏命父王为元帅我须得代替父王赴潼关。”
沈珍珠浑身一抖果然是这样。潼关那是操吴戈被犀甲车错毂短兵接旌蔽日矢交坠的战场每日均有无数将士马革裹尸的战场她一直以为遥不可及如今迫在面前的战场。她知道也许他不会亲临前线他去潼关更多的是象征象征陛下的关注象征唐室对这场战争必胜的信心。然而她还是担心她怎能不担心——怕城头上忽如其来的一支冷箭怕夹道中突然窜出的一队伏兵怕寒风冷雨伤了他的身子怕……
总而言之心里满满的全是前所未有的害怕和张惶。
李俶见她半晌不答话叹了口气望向她腰肢虽说孕期已满百日依然纤细如旧。语气中满是愧疚:“在这样的时候离开你我实在不安。你切勿为我担心潼关天险有高、封两位将军把守当是无恙等到明年七八月郭子仪与李光弼二位将军分几路截断叛军北上取下范阳倾其老巢叛军自会阵脚大乱不战自败收复洛阳、河北诸郡易如反掌。”
沈珍珠回过神来只是暗骂自己纵有万般不舍、千样担心出征在即又怎能让他再为自己操心唯有自己坦然自若他方会放心安心。温柔回抱他的身子昂头笑道:“你放心我定会保重自己和孩子等你回来。现在的形势陛下对这个孩儿的重视只怕不逊你我料想再没有人敢妄动心思。”
李俶道:“我会布置周全内有严明外有风生衣没人能动你分毫。只是……”他皱眉道“你自己的身子须得自己爱惜这才是我最担心之处。”沈珍珠咬咬牙回道:“回头我叫素瓷将所有书籍全搬到库房去。”李俶轻笑出声揽着她说道:“这也不必你总得消闲打时日不是?你只要为我时时记着我也就放心了。”
沈珍珠默默点头说道:“你也要时时记着万事小心平安归来。”停一下问道:“什么时候走?”
李俶道:“午后。”
沈珍珠瞑目靠在李俶怀中闻见他衣襟淡薄的香气早已熟悉而依恋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再闻到他的气息。只恨时间如此匆匆心中徘徊难舍别离之苦原来苦涩至此。良久幽幽对李俶说道:“俶我求你一样事。”
李俶合着眼睛答道:“你说无论什么事我都应允你。”
“我求你带上风生衣。”
李俶倏的睁眼:“不行!一来他要保护你二来他现在是刑部主事怎能随意带走?”
沈珍珠轻声道:“若要带他走你定有办法的。有严明保护我已足矣你身在战火之中才最叫人担心安危。俶我求你。”
李俶见她眼神迷蒙仿佛哀哀求告终于点头道:“好。我会再抽调精干死士在清颐阁周围看着。”话锋一转说道:“我既已答应你这件事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从我走后不许问、不许看潼关战况安心等我回来。”
沈珍珠咬着下唇脸色有些白问道:“为什么。”
李俶道:“一年半载内潼关战事均是吃紧如今长安城道听途说者多边报亦有不准之处我只不想你无妄操心。我已叫张得玉传下令去不许任何人跟你提战事你也得沉下心去!”
沈珍珠垂头良久才轻轻答了个“好”字。
李俶这才笑逐颜开俯头侧耳贴在沈珍珠的腰上沈珍珠身后往后一缩道:“你做什么?”李俶道:“我在听孩儿是不是在里面唤爹爹。”
沈珍珠欲笑却泪暗盈眶偷偷拭去眼角泪滴笑道:“这才多大?敢情能叫爹娘定是天赋奇才。”话音刚落听见李俶附耳低声正言道:“我们的儿子不仅是天赋奇才将来还定是天子。”
第43章:浮云上天雨堕地(上)
腰肢日复粗壮身躯逐渐笨重。沈珍珠倒比孕前更增活力与侍女们描花女红按时参拜太子太子妃每隔三五天去大相国寺烧香礼佛甚且对崔彩屏偶尔冒出的酸言冷语她也毫不客气的回嘴相对崔彩屏嘴拙难敌常常气得七窍生烟眼睛通红撅嘴拂袖而去让沈珍珠和素瓷暗地里笑半天。
关于潼关似乎心照不宣包括太子和太子妃没人在她面前提半个字。其实不必提起观人面色便能瞧出端倪。正月十八她正与太子、太子妃在东宫饮宴忽有一人入宫密报当时太子面色猝变她也曾心头大紧回府后一夜惴惴不安到得第二日到底清晨又入宫谒拜太子见太子神色已然和详阖宫上下均稳安和这才放下心。过得许久沈珍珠方知那日玄宗以封常清以贼摇众高仙芝弃陕地数百里又盗减军士粮赐的罪名处死了两位阵前将军安庆绪得知消息率军猛攻潼关叛军如潮水汹涌而至气势如虹潼关几至不保幸亏李俶亲临城楼一箭挟雷霆之势射翻安庆绪将旗这才稳住阵脚好容易支持到当日晚间新任兵马副元帅哥舒翰率麾下八万人马到达潼关安庆绪方无功而返。
眼看冬去春回长安城又渐趋稳定东西市照常热闹兴庆宫歌舞时起仿佛局势大好府中奴婢也常私下议论——以我华夏泱泱大国要击破安禄山这等胡杂流寇岂不是如猫捉耗子一般手到擒来。
渐近六月沈珍珠产期也近宫中太医令晨昏定时前来拿脉问安张得玉成日里笑得合不拢嘴里里外外的应付送礼探望的王公大臣夫人连太子妃也亲自过府来探过沈珍珠几次。
胎位正常一切安好更有莫大的尊荣。不知为何沈珍珠偏偏一日日心中不安起来。揣着硕大的肚子夜晚总是难以安睡时常午夜梦回对李俶的思念日浓一日。明知是奢望她仍然幻想有一日从睡梦中醒来他就坐在床前拢那把象牙雕梳为她挽起髻持起青铜古镜镜中人相视而笑……
六月初六绝好的日子。府内刚刚响过三更的的锣声腹中的孩儿仿佛在内狠狠的踹了她一脚她轻“嗯”一声一觉醒来。微笑着抚摸腹部这真是奇妙的感觉小小生命的孕育一丝一扣与她心脉相通。三个多月时她第一次感受到胎动那时她正笑盈盈的指挥侍女收集庭中花木上的积雪以在来年泡茶水蓦地里腹中有物突的一跳她只觉得奇怪再过一会儿又是一跳节奏却要缓慢许多丝丝喜悦由内而外浸透她全身。
伏在床旁睡的素瓷惊醒问道:“小姐可要喝水。”沈珍珠摇摇头伸出一只手说道:“扶我起来一下。”
素瓷忙用力将沈珍珠从床塌上搀起拿起袍子披到她身上。
沈珍珠缓步走到窗前掀开窗纱新月如钩几许相思愁。
浓密的花木掩映之下看得见几个身影影影绰绰数月以来无论露华深重还是苦雨凄风他们都不离不弃忠于这份职守。死士死士自己是该为他们的信守承诺视死如归而敬佩还是为他们为钱为利甘于奉献生命而感慨。唯有正孕育着生命将要做母亲她才最深刻的体味到生命的可贵。她会想起阵前拼杀的两军将士每日浴血沙场长刀白刃相向均是父母所生奈何自相残杀都道江山如画岂料天地无情。
“小姐夜凉了快睡吧。”素瓷提醒道。
沈珍珠答应着放下窗纱无意中往那花木林瞥过一双精亮的眸子与她目光惊电闪雷般交接而过她全身滞住再去寻那双眸子那眸子似乎有意闪避她心中惊疑不定合掌轻击一声示意那人入她阁中来。
那人一怔终于疾步走近身形精干行走间凛然有致由窗棂一跃而入迅捷之至身着蒙面夜行之装。素瓷自出门在外守着那人朝沈珍珠见过礼从面上一拂面罩掀开让沈珍珠见了他真面目复又极快的罩上。
沈珍珠轻轻抽口凉气低声问道:“你为何不跟在殿下左右几时来的长安?”
风生衣答道:“殿下惦记王妃生产在即特地命属下回来瞧瞧。属下刚刚才到。”
沈珍珠心头一暖凝视风生衣眸中渐有迷蒙缓缓问道:“殿下可好?”
风生衣目中神色如常答道:“回王妃殿下安然无恙只是担心王妃身子。”
“安然无恙”沈珍珠舒了口气只要这一句话什么都好了。风生衣扶她坐下她想了想笑对风生衣道:“殿下总是这样操心我我又不是三岁孩童太子和太子妃对我多方照拂哪里要他巴巴的遣你这样一员大将回来。你快回潼关告诉殿下我也安然无恙让他为我为孩儿千万保重。”
“这——”风生衣似乎有些迟疑沈珍珠已斩钉截铁的说道:“此际最需要你的是殿下。”仰头对风生衣说道:“殿下安危珍珠全拜托将军。”她以“将军”相称起身向风生衣拜下风生衣连忙一把搀住急急说道:“王妃万万不可风某承受不住风某这就往潼关去。”说毕抱拳深深一揖又从窗户跃出此人身手与行事一般的干净利落绝无闲招赘语让人称赏。
沈珍珠心情舒放由素瓷侍候着重新睡下。
不知睡了多久听见素瓷一声惊喜的呼叫“殿下回来了!”她翻身坐起果然见李俶大步走进来身上甲胄未卸和离去时一般的玉树临风别无二致她喜不自胜大呼一声“俶”李俶已快步走上将她紧紧揽住。
她回抱李俶手触在冰冷的甲胄上心中却如有初春阳光照耀和煦漾漾。忽的手在他身后触到一柄物什有湿腻的东西沾到她手掌她朝他后背看去——一柄匕深深没入甲胄中满背均是淋漓鲜血!她惊恐万分李俶艰难的瘪嘴向她笑笑慢慢的合眼向旁倒下……
第44章:浮云上天雨堕地(下)
“啊——”沈珍珠汗透中衣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素瓷吓得七魂去了六魄只扶着她坐起问道:“小姐小姐怎么了?可是被梦魇住了?”沈珍珠这一声尖叫慌得守夜的婢女们已鱼窜入内静静的站成一排只等着听从吩咐侍候王妃。
素瓷道:“王妃受惊快照上回太医的单子熬一服定惊茶来。”自有奴婢下去办事。素瓷又张罗着服侍沈珍珠更衣擦脸沈珍珠这才感觉稍有宽解。张得玉得了消息也在门外问候一番才遵命离开。
“哟这三更半夜的吵吵嚷嚷还让不让人睡了!”崔彩屏披着绯红的薄纱外袍让侍女搀扶着一摇三晃的走进来。
沈珍珠看了她一眼忽的笑道:“妹妹若嫌吵闹不妨搬到宫中去那里殿宇良多随意拣一处也比王府清净尊荣。”
“你!”崔彩屏气得说不出话嘟嘴咚咚咚的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就有侍女匆忙来报:“不好了崔夫人收拾行装说着天亮后就去宫里与贵妃同住。”
沈珍珠不动声色的喝着定惊茶喝完了才说道:“有多大的事?随她去。”问素瓷:“现在什么时辰?”素瓷道:“已交四更。”沈珍珠挥手对一屋子的侍婢道:“离天亮还早着都去歇息吧。”
见人都走了素瓷才颇有抱怨的低声对沈珍珠说:“你何必惹恼崔夫人她若到宫中对贵妃胡说一通贵妃岂不对你生隙。殿下又不在身边万一有人使坏你身子不便可是得不偿失。”
沈珍珠道:“隙疑已是早生也不多在这一回。我只是惊疑方才梦境心中十分不安。”说着将方才的梦境细细的对素瓷讲了。素瓷道:“你只是忧思过重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别人都道梦境与现实总是相反的看来殿下定没有任何差池。”
沈珍珠摇头:“话虽如此我总觉得这个梦寓意极为不妙。所以我才故意气走崔彩屏。一来我生产在即她总在面前晃来晃去让人分心;二来她眼不见我也能少些心酸不平她的日子要松快些。”说着说着她也困倦起来强按心神回思今晚经历和梦境似乎一丝不妥隐于其中但左右想不出这不妥所在何处只得笑对素瓷道:“怀孕果然教人变得迟钝这脑子实在不及往常好使。”素瓷扶她躺下说道:“我的好小姐你还是睡吧说不定一睡醒来什么都通了。”
第二天醒来还是没有想通。崔彩屏倒是真的卷了行装进了宫。
用过早膳德宁郡主提了大包小包的补品来看望沈珍珠。宫中多人知道她往常对安庆绪的心思安禄山反后沈珍珠总担心她受不了谁知她倒象是全然放下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吃喝玩乐照常无误搞得李俶和沈珍珠反而无从劝起。当下沈珍珠谑笑道:“婼儿长大了几时学会了这一套。”
德宁郡主搭搭嘴笑道:“王兄走之前可是吩咐我好好看着你你若是瘦了我吃不了兜着走。再说……”她得意的一扬眉“这天天有人朝潼关报你的情况若王兄知道我这样懂事一定乐开了花!”猛的记起“潼关”二字乃是避忌忙捂嘴道:“瞧我这张嘴不说了嫂嫂你看先吃那种补品好这我可不懂。”
“天天有人朝潼关报我的情况?”沈珍珠犹疑自语闲闲的和德宁郡主说了几句话德宁郡主本就不是在一个地方久呆得住的没过多久就告辞走了。
等她走后沈珍珠吩咐素瓷关了门她又走近后窗掀开窗纱想了想让素瓷拿案上插花的长颈细花瓶给她。素瓷不明所以取了艳丽的花枝只将花瓶递到她手中。
沈珍珠接过花瓶顺手就往窗外掷去素瓷“啊”的惊叫却听花木丛林中“扑扑”声音四起原本静谧的林中冒出多个人头仓促查看动静其中一人目光被沈珍珠逮个正着知道再无闪避之处在她凛然目光下疾行再跃入房中。
沈珍珠逼问道:“为何还不回潼关?”
风生衣朗声答道:“回王妃殿下命保护王妃没有命令属下不能回!”
沈珍珠冷笑道:“你这会儿倒是答得快我早就该怀疑你素来只唯殿下之命是从哪有这么容易就听了我的话。”
风生衣低头道:“属下不敢。”
沈珍珠却将脸一板说道:“你老实告诉我潼关现在如何殿下到底如何?”
风生衣道:“属下早已说过殿下安然无恙。”
沈珍珠道:“你还在胡说。殿下早安排有人日日汇报我的状况怎会巴巴的再派你来?他答应过我让你跟随身边如今不守承诺我也只得毁诺。”双目凛凛直视风生衣一字一顿的说道:“告诉我!”
风生衣被她望得垂下头仍是不肯说但身子却微微颤动。
沈珍珠看在眼里扭头对素瓷道:“传我之命备马驾我要亲赴潼关。”素瓷脸刷都白了风生衣已半跪于地恳求道:“王妃身怀六甲万万不可。”
沈珍珠横眉扫袖道:“那你说还是不说?”
风生衣沉默一会儿方暗声道:“属下先求王妃莫要紧张听完属下的话。”
沈珍珠深吸一口气一只手重重捺在桌案的补品堆上沉声道:“好我答应你。”
风生衣才道:“其实属下回长安已有三日。殿下说潼关怕是……守不住要属下回来照看王妃一有不测随时保护王妃逃离长安。”
沈珍珠只觉全身力气都要失掉睁大眼睛问道:“怎么会?形势不是一片大好吗?潼关怎会守不住?”
风生衣道:“王妃恐怕有所不知。正因现今形势极好陛下听信杨相之言自六月以来多次诏令哥舒元帅出潼关收复陕郡和洛阳。殿下说如今各地征兵未到唯有据险扼守待叛军失了耐性乘机攻击方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现在便出击以潼关乌合之众对叛军精兵必败无疑。只是朝廷逼战的诏令一个接着一个殿下和哥舒元帅只能拖得一时不知何日会被迫出击……”
潼关距长安城不过三百里路程若潼关失守长安将无险可拒叛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地。
沈珍珠心呯呯乱跳手去捂胸口却无论如何捂不住心头的战栗素瓷一迭声的唤“小姐小姐”仿佛声音很遥远倒是风生衣的话还有些清晰:“王妃听属下把话说完——殿下安危王妃勿庸操心殿下身旁死士如云就算潼关被破他们也能保护殿下顺利回归长安。”见沈珍珠面色如腊又大声吼道:“王妃当前最要紧的是为殿下爱惜自己!”
沈珍珠如梦初醒紧紧盯着风生衣的眼慢慢点头跌坐到椅上。眼瞅着面前补品补药缝制好的小孩衣衫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不错风生衣说得不错李俶有这么多的侍卫保护有死士拼命护卫再怎样凶险他也必能平安回来回来看她看他们的孩儿。更何况潼关未必会失守陛下英明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这样想着心头的战栗稍稍平复素瓷仿佛放下心头重担说道:“小姐再去躺下千万别急!”沈珍珠方恍惚着答应声突然腹中抽痛皱起眉头去抚腹部却觉那痛感一时紧一时松刚开始还不十分痛渐渐的痛感加深不禁随手捏住身畔素瓷手臂。素瓷吃痛但她对生产之事一无所知只惊疑害怕的俯身抱住沈珍珠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听沈珍珠咬牙断断续续的说道:“我怕是要生了……”
第45章:翠浪万回同过影(上)
生产的过程如此艰苦。沈珍珠感觉自己已抽离一切外在全身肌肉骨骼唯有痛无边无止的痛一刻深似一刻的痛素瓷拿着帕子不停的为她拭汗面上全是焦灼湿漉漉的帕子一块接一块掷到漆盘里。几名产婆流的汗并不比她少气喘吁吁的在耳边唤着:“王妃用劲再用劲第一胎比较辛苦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
沈珍珠却感觉身上的力气快要使完眼前灰蒙蒙一片睁眼也好闭眼也罢世界总是一片漆黑偶尔有几点金星晃过一时又出现李俶的面容如玉如瓷她伸臂胡乱向上抓去撕心裂肺的叫道:“俶俶快来救我救我!”然而每一抓都是空都是失落。
隔着屏风太子妃和德宁郡主焦急的来回踱步陛下遣来的高力士劝太子妃道:“娘娘稍安勿臊女人嘛都得过这生死关沈妃娘娘天生福泽浓厚必能顺利产下小世子老奴可直等着向陛下报喜啰。”
太子妃叹道:“这个孩子实在可怜她如今受这般的苦公公不知本宫看珍珠如同亲生女儿此时恨不能代她受苦只盼她能快些产下孩儿。”说毕双目合十连唱几声“阿弥陀佛”。
高力士只是笑“娘娘自己怀有身孕还这般不辞劳苦看顾沈妃广平王知晓定会感谢不尽。”
“啊——”屏风内沈珍珠又是长长的惨叫。一名产婆踉呛着跑出来太子妃厉声问道:“怎么样?”产婆白了脸答道:“王妃力气不济如此下去只怕只怕——”
高力士慢条斯理的咳嗽一声说道:“你们可得用心若出了闪失陛下只会砍你们几个的头。”顿一顿接着又道:“广平王殿下却会杀你等全家。”
那产婆一哆嗦再不敢正眼瞧太子妃和高力士又转回屏内内。
德宁郡主一蹬步也跟着冲进去。太子妃在后喊道:“婼儿你干什么!”
沈珍珠正自无意识的呻吟着力气精神均要一溃千里德宁郡主上前猛力攫住沈珍珠的手大声喊道:“嫂嫂再坚持一会儿潼关击败叛军王兄已经在回长安途中再有几个时辰就到了就到了!”
她的话语传到沈珍珠耳中虽如蚊鸣却还是愕然睁眼问道:“真的?”
德宁郡主大声道:“当然是真的我绝不会哄你骗你。不然你听我誓——苍天在上若我李婼此次欺骗沈珍珠教我日后远嫁异族终生不得再返故土!。”
沈珍珠虚弱的一笑轻轻喘气说道:“傻傻妹妹哪有……哪有这样起誓的。”话未说完腹中又是一阵痉挛但终究又起了力气按着产婆的指令只如挣命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快要全盘模糊忽觉身下一松听见“哇——”的婴儿清脆哭声她身子震动产婆声音因为惊喜而变了腔调:“生出来了生出来了!是小世子、小世子!”她软软的伸出右手声音低不可闻:“快抱来给我看看!”
几名产婆手脚麻利的洗尽孩子身上血污裹上襁褓太子妃亲自抱了递到她面前。沈珍珠侧面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孩儿她和他的孩儿——这是一个多么圆润可爱的孩子啊。沈珍珠多曾见过其他王妃大臣妻子初生的婴孩此际方知没有任何一个婴孩能与自己孩儿相比。他的额头饱满润泽象自己;眉毛细密鼻子挺拔隐有李俶之相;嘴唇红润肌肤白里透红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最奇异的是眼睛漆黑亮泽如宝石乌溜溜的四下转动看了沈珍珠又转过去瞅太子妃和德宁郡主目中既无惊奇也无害怕德宁郡主讶异的对太子妃说道:“母妃你瞧这双眼睛竟好象通晓世事倒象是早就与我们相识如今只作久别重逢。”
沈珍珠心中欣喜想道:“这孩子陪我走过最艰难的时节注定要比其他孩儿早熟。”边想边去抚孩子的面庞身子又是一阵抽痛体内有物直往下泻产婆觉情势不对掀开薄被一瞧失声喊道:“不好王妃血崩!”
太子妃慌了手脚沈珍珠头重如山迷迷糊糊不在身在何处身子只是冷那年在回纥雪山之上也没有这样冷。只恍惚着想我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死了?然而她不甘啊生命与爱哪一样可以割舍?这样想着人却一步步往黑暗阴沉中坠下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仿佛看到头顶上有一缕微弱的光泽她勉力睁眼望去光泽似明若暗隐约闪烁她下意识的叫了声“俶”却听见身畔椅几响动有人欢叫道:“醒了醒了!”
模糊的人影晃于她眼前好半天才看清是素瓷在旁喜道:“小姐你昏迷了三天三夜可把我吓死了。”
沈珍珠这才记起自己产子后大出血此际全身酸痛不已想是睡久的原故便要坐起来。素瓷忙将她按住:“小姐别动!有什么事交待我就行了。你可知那日血崩真真是吓死人都以为你要过去了的幸好有一名太医为你施针止住出血。太医交待过了你半月之内须得卧床休息不得随意移动否则神仙也救不得!”
原来如此沈珍珠只得躺着侧头不见身畔有孩儿朝房中摇篮方向说道:“快把孩儿抱给我看看。”
素瓷笑起来道:“孩子不在这里。陛下听说小姐诞下小世子十分欣喜特命乳娘抱入宫中还为小世子赐名为适。”
“适”沈珍珠喃喃自语问道:“抱入宫中几日了?”
素瓷道:“昨日抱入的。”见沈珍珠愀然不乐宽慰道:“陛下疼爱小世子旁人求也求不来。”
沈珍珠忽想起德宁郡主的誓言问道:“殿下呢?殿下没有回来吗?”
素瓷低了头让沈珍珠觉得事情不妙催问道:“到底怎样?”
素瓷道:“小姐别急殿下确已由潼关回来了。”
沈珍珠松了口气问道:“那他现在何处?”
素瓷小声道:“他被陛下押在宫中不许回王府。”
“这是为何?”
素瓷声音更加小:“潼关初七日已经失守殿下被侍卫保护拼死杀开一条血路方回到长安。听说哥舒翰副元帅已被掳降敌陛下迁怒于殿下这才——”
沈珍珠合目思绪有些紊乱。初七日产下适儿偏潼关失守李俶危极险极真是天意作弄如此机缘巧合。又问素瓷:“可知殿下有无受伤。”
素瓷道:“听说有一点皮外伤并无大碍不然陛下怎舍得将他关押。”
素瓷之话确有道理毕竟李俶只是代父出征虽被玄宗关押但玄宗是一时之气也难有周全名目实施惩戒连当初李倓涉嫌杀死朝廷命官玄宗最后还是以证据不足把他放了更何况这次是李俶.这样一想多少放下心来。终于平安归来有他在虽未回王府整个天地都充盈辽阔无惧无怕。如今一是忧心潼关已破朝廷何去何从;二是忧心李俶从未如此挫败家国危难可否承受这样打击。
素瓷见沈珍珠神色回缓忙传了侍婢将准备好的滋补汤水饭食端上。沈珍珠食欲不佳兼之产妇忌讳甚多所用饭食少盐无味但她一心念着要早日好转强撑着吃了半碗饭喝了大半盅汤把素瓷欢喜得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