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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后妃传珍珠传奇全文阅读

作者:沧溟水     大唐后妃传珍珠传奇txt下载     大唐后妃传珍珠传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1章:似隔前身梦寐游(下)

    为何为何?那窒息般的绝望重新噬入沈珍珠心间陈周行刺之事方显天意再无回旋余地她只堪远远离开他万不能再累他!更何况已有张涵若专美于前张涵若的美丽、聪慧和能力并非她可比拟张涵若方是陪伴他的最佳人选。

    为何为何?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为什么她只要他有最满意的结局达成宿愿君临天下。

    她缓缓摇头意图挣开他的钳制“不错我是不信你。纵有万般情意你却总让我伤心难过。我宁可孤身自处也不愿在你身边。”

    “所以这两年你宁可在吴兴过得那样苦也不肯再回来!”他驱进怒视着她那如火灸的直视竟迫使她双目方阖乍开。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他早已知道!

    “不我一点也不苦我很快活。”她没有撒谎吴兴两年难得的恬静。所以她扬起头认真而平静的直视他清晰而明确的回答他。

    他停口面对这句回答钳制她双肩的手渐渐松下他后退两步轻轻喘息着伤痛而又无奈的看着她那眼神竟似悲痛欲绝。

    沈珍珠心中绞痛别过头不敢与他对视。人生多少事都在一念之间若她此时合身扑入他怀中当别是一番故事了。

    然而她还是步步后退转头再复看着他貌似坚定而决绝的步步后退。脚下一个趄迈身后伸出一只手来牢牢将她搀住。她回头正是默延啜。

    程元振等数人同时鱼窜而入程元振扶着李豫急急问道:“太子殿下你的伤?”李豫无力的摆手:“无妨。”程元振却失声叫道:“殿下你的伤口裂开了属下为你重新上药包扎。”李豫失力般颓然就地坐下漠然看着那堆行将残灭的柴火呆呆不作一声任由程元振替他包扎上药。

    默延啜何等聪明眼瞧面前形势李豫与沈珍珠之间必定又翻起极大的风浪看情形竟是两败俱伤。

    沈珍珠扶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我们走吧。我又饿又渴你若想我我在回纥长住总不能让我今日就此饿死吧。”她面上极力带笑可是声音喑哑眸中殊无笑意默延啜看在眼中竟觉心头隐隐作痛二话不说拉住她的手便走。

    “默延啜”等走出洞穴沈珍珠才轻声说道“昨日我对你所说的话全然出自本意。然而昨晚我又做下一桩错事。我……实属不堪再无颜对你。从前所说的就此作罢吧。”默延啜握她的手骤然加紧她轻轻“啊”了声见默延啜抿嘴直视前方脸上忽的抽搐了下那神情既似在极力压制着苦痛又象有什么话强忍不。

    她愧疚不已道:“是我不对你责骂我几句吧也让我心里好受些。”缓缓将手抽回默延啜倏的伸臂捉住她的皓腕凝目她良久方若回神说道:“你误会了。我方才是在想:回纥你举目无亲怕不怕?”

    沈珍珠勉力笑道:“有你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默延啜也慢慢自顾自的笑起来往前边走边说:“是啊我真是高兴得昏头了恩我是说若有一日我死了、不在了你在回纥举目无亲那该怎么办?”

    沈珍珠只觉胸口仿若有人用大磬敲了一下咚的一声乱跳抬头道:“你说什么?!”

    默延啜呵呵大笑:“你看你我不过随意顽笑几句就当真了!我会这般容易死?”

    沈珍珠见他笑容酣畅方定下心笑道:“可不正是?你是回纥的大英雄光耀千秋的大汗哪里会这样容易不在了!”

    默延啜更是放声大笑:“那你可更要好好的陪着我这光耀古今的可汗小心我有一日忽然不见了你可莫要后悔终生!”

    雨渐渐停了默延啜扶她上马将马匹上随带的水囊递与她饮水解渴。这个洞穴在绿洲西北方向甚是隐密。昨夜沈珍珠一人纵马先行默延啜开先还未太在意后来一行人回至房舍才知沈珍珠尚未归来这才犯急分头寻找。待现沈珍珠丢弃的马匹默延啜更为慌张生恐沈珍珠一时想不开酿出大事。因大雨冲洗掉沈珍珠的足迹且西方原野甚大众人兜兜转转反而各自走散。默延啜虽知这个山洞但想着沈珍珠有意躲避且山洞洞口隐蔽她多半不会到洞口中及至今日拂晓后雨下得稍小他现李豫所用马匹在洞穴外这才寻觅进来。

    待沈珍珠饮完水默延啜笑着说道:“还有一个好消息——哲米依已经到了!”

    沈珍珠一直是强作欢笑此际才真正稍稍展颜:“这么快?不是说还有十几日么?”

    默延啜笑道:“这个傻丫头一收到我派人送出的信急得不得了一样携带着夫君日夜兼程的就赶来了。”哲米依虽成婚多年且已产下一女但在默延啜眼中口里永远只是当年那个小丫头。

第152章:决云中断开青天(上)

    默延啜自有要务处置沈珍珠用过饭、梳洗后便迫不及待的去看哲米依。

    有回纥兵丁领她到哲米依住处仍是一间石舍敲击半晌方有人将门启开正是哲米依连带李承宷并那位名唤顿莫贺的中年回纥人都在房中。

    哲米依拉着沈珍珠的手上下看道:“你来得正巧我们正说要马上去特尔里不然又要过好几日才能再见了。”

    沈珍珠见哲米依眼眶微红倒似刚刚哭过诧异的说:“你怎么了?怎么好象哭过?”对李承宷道:“定是你欺负她了。”

    哲米依忙揉揉眼睛赔笑道:“没有没有应该是我们彻夜赶路风沙太大弄成眼睛这样。承宷你去预备下去特尔里越快越好!”李承宷答应着与顿莫贺共同出去了。

    哲米依形貌较之两年前圆润许多想是与李承宷一段佳偶天成日子过得十分圆满。这时哲米依急着要去特尔里沈珍珠只能长话短说叮嘱道:“可要千万小心。”

    哲米依坦然无惧说道:“不要紧我料想就算事情不成肃达也必定不会格外难为我。”稍与沈珍珠家常闲话几句匆匆出往赴特尔里。

    默延啜既已与李豫达成协议昨日就开释所有掳来的东宫卫率和内飞使竟是一个不少包括那些以“腾尔枝”迷倒悄悄掳走的个个毫无伤。严明当日下午就来参拜沈珍珠见着沈珍珠高兴已极纳头就拜说道:“严某想煞娘娘了!”

    沈珍珠亲手将严明扶起正色道:“将军以后切不可再这样称呼我。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回宫中也不是太子妃。”

    严明一听神情急切抱拳道:“娘娘请听我一言:为着邺城的事娘娘一定是误会殿下了其实——”正说到这里却听室外程元振高声传进话来:“严右率太子殿下急诏快来——”

    严明眉头紧缩眼见话不能说完了只得急急说道:“总之望娘娘听严某忠言不要再与殿下呕气生隙今日严某来不及说了娘娘有空好好想想我改日再向娘娘进言!”再一揖礼飞也似的走了。

    沈珍珠望着严明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所有的人都将他与她的症结弄错男女之间因情生间、因情生隙闹出的误会只有情在人存总归有明了、复合的一天。而他与她要对抗的却是这天意高难问这月临高阁的深寒与无奈奈莫能何?

    这一晚睡至三更忽有人敲响门栉将她惊醒。她问道:“谁?”

    严明在门外低声道:“娘娘太子殿下伤口感染现在热不退娘娘去看看吧。”

    李豫本已腹部受伤又冒雨四处寻找她全身湿透虽然后来敷上药粉然伤口破损以致于斯。

    沈珍珠拥着被衾凝坐床上。要去看他是多么简单的事可是她该去吗?他身子强健这里也有良医想来不会有事必能挺过此关。莫若趁此机会让他绝了念想。她低声对严明道:“你先去吧。”

    严明听话意以为沈珍珠随后会至“喏”了声便疾步回去。

    沈珍珠心乱如麻却是再也无法安枕寤寐难安了约莫一两个时辰严明又在外叩门声音焦急了许多:“娘娘严某求您快去看看殿下吧这样的高热下去四面都是大漠我怕我怕——”

    沈珍珠一咕碌坐起问道:“他怎么了?”

    严明声调惶切:“殿下开始说胡话了大夫说这样下去只怕不好!娘娘我跟您叩求您了——”听得外头“呯”的一声闷响严明当真在外开始磕头。

    沈珍珠从未见严明如此惊慌无措轰的拉开大门:“将军快请起我们这就去罢。”

    李豫床前已有数人守候程元振急切的来返踱步两名回纥人在旁窃窃私语瞧那装束模样多半是丈夫。待看见沈珍珠进来均纷纷自动退闪让出一条道。程元振小声道:“夫人已服下药了。大夫说殿下创口感染加之忧急伤肝方才如此。”

    微风飒然沈珍珠走近床榻许久以来第一次这般近而认真的凝视李豫。他真是瘦削了太多眼珠凹陷嘴唇焦干面颊因热晕红额头上正敷着一块方巾半闭着眼如入梦魇神情焦急口中呐呐有语。

    严明抢步上前附在李豫耳边说道:“殿下沈妃娘娘来了!”李豫闻言仿佛略受震动手猛力朝旁一挠正捉住了沈珍珠的左臂。严明一时愣住了沈珍珠朝他们挥挥手略点点头。这示意已是十分明显严明和程元振互望与室中其他人一同退下。

    沈珍珠俯在李豫耳侧低声道:“是我。”李豫迷迷糊糊的睁眼眼皮沉重如山眸中血丝密如蛛结影影绰绰看见她熟悉的面庞然全身痛楚如被搁置于钉山刀林费尽余存气力拼命挣扎到底还是喘息着说出口:“别走……珍珠……”

    沈珍珠五内如焚她忆起当年李倓死后李豫也是这般的重病热。然而现今的凶险恐怕不逊于昔日。

    他的手仍紧紧捉着她的臂膀她将自己的右手缓缓的迟疑的终于覆盖上他的手背。他的手背亦是滚烫因着她冰凉纤细手指的拂掠极细微的颤动了下。她靠近他柔声道:“我不走一直陪着你。”也不知李豫是否听清神态稍见平和呼吸也渐的平稳下来。

    热渐渐退却依稀在拂晓前因着渴水李豫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沈珍珠喂他饮用了大半盅的清水他有些怔忡喃喃道:“此情此景我好似在哪里经历过。珍珠我莫不是做梦吧。”不及等沈珍珠回答他又倒头晕睡过去。

    沈珍珠伸手探向他的额头微微松了口气。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她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也正因为此她要尝试坚决而彻底的离开他。

    他睡得愈来愈安祥了紧握她左臂的手也放松了。她将他的手轻轻移下渥入自己手心。

    她喜欢看这时的他温润亲和仿佛还是当年将她捧在手心疼爱的他她不知不觉就此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她感觉到渥在自己手心的那只手在动她悚然一惊蓦地醒转抬头见李豫半倚床头眼神幽深定定的看着她。她忙的缩回手有些局促的站起解释道:“昨晚你病了。”

    李豫仍是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神色逐渐冷淡:“我无须你怜悯”。举掌相击严明听到信号立时便进来听李豫吩咐道:“请她出去。”

    “这个殿下——”严明支吾着极想在二人中间打个圆场。

    “珍珠你也该好好歇歇了。”默延啜却在这时走入也不跟李豫打招呼自顾自拉起沈珍珠就走。

    “我——”待走到外边沈珍珠启口解释。

    默延啜疲倦的笑笑抬手抚过她披散的长微有沉默慢慢舒开眉宇:“我知道——”

第153章:决云中断开青天(下)

    沈珍珠疲惫至极待默延啜送她回房舍后纳头便睡至第二日正午后方醒连默延啜其间数次来看她均毫不知情。

    刚用过饭食顿莫贺就来唤她:“哲米依姑娘回来了可汗请夫人过去。”

    沈珍珠掐指一算哲米依来回特尔里不到三天三夜真是极快不知此行可有斩获?

    踏入那间她曾经来过的议事用石舍颇有惊异:石舍中已有数人不仅默延啜居中而坐哲米依、李承宷坐在右侧连李豫和程元振竟然也在位。

    默延啜朝她招手道:“来我们坐下议事。”这情形原来都在等待她一人。顿莫贺移过石椅让沈珍珠坐在默延啜的下自己仍肃立一旁。李豫只在沈珍珠入室时瞅过她一眼随即便移开目光。

    默延啜肃容正色对哲米依道:“你再给太子殿下并诸位说说到特尔里的情况。”

    哲米依刚刚才到不久风尘之色不减点头简短的答道:“任我千说百劝肃达怎样都不肯将叶护通敌的证据拿出。若拿出叶护的罪证必然会让咱们回纥人个个同时知晓他父亲哈必若通敌的罪行。他说:决不能让老阿爸一世英名蒙尘。”

    默延啜已听哲米依讲过心中自有衡量说道:“肃达这几年胆气见识都长进了可既然这样说看来还是没有想透。为了阿爸的名声置咱们回纥人大义不顾。”

    哲米依倒是替肃达解释道:“肃达确实与往日不同了可惜时间仓促不然我再多呆几天说不定他会改变主意。可汗太子殿下我这样急着回来就是因为肃达告诉我——叶护要提前起事已然联络过他要他响应。他目前只是虚以敷衍。”

    李豫挂欠李婼安危耸然动容:“他会怎样起事?”

    “叶护在富贵城暗地联络支持他的数支部落和郡县打算在近一两个月内集结大军强行攻下哈刺巴刺合孙。”

    默延啜一拳重重击在椅上“他等不及了。不过——”他蔑笑“现在正是时候——我也等不及了!”

    哲米依跳起来拍手道:“可汗我们要出击了吗?太好了我从敦煌赶来的路上就咬牙想着要亲手剥剥那坏小子的皮!肃达虽然不知道可汗还在世倒是同意我带人经过特尔里往哈刺巴刺合孙去这样可以省去近一半路程一个半月应该可以到达!”说到这里又似忽然想起一事语调下沉睁开着眼睛看向默延啜“可是可汗你——”李承宷在旁拍拍哲米依的肩朝默延啜摇摇头对妻子的脾性有着甜蜜的无奈。

    默延啜爽然一笑按住哲米依肩膀示意她坐下对李豫道:“此行凶险殿下所带待从武艺高强最适于近身防卫和搏击本汗前番也曾说过想借来一用。”

    李豫不假思索:“可汗若觉合用当以大事为先。只不知到底作何用度?”

    默延啜回坐椅中道:“在座均是自己人实不相瞒叶护虽占据富贵城但其一举一动莫不在我的耳目之下只因通敌罪证未拿到手本汗一直迟迟未。现在他按捺不住打算扰起大战本汗绝不容许这样的事生!我方才已传令下去令詹可明集齐兵马守护哈刺巴刺合孙。然而若非万不能已本汗绝不能让咱们回纥人自已打自己。现在我借殿下的侍从只为万一两方对峙局面既成他们能听我号令擒贼擒王将叶护及一班主要党羽拿下!”

    李豫心中只叫惭愧回纥人素以马上功夫见长又何尝真正需要他这班东宫侍卫不过是借此给足他颜面罢了。默延啜一向自高自大象现在这样特加照拂倒真有些奇异与程元振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说道:“就全依可汗的。我们即刻出?”

    默延啜点头又侧过头去问沈珍珠“你?——”

    沈珍珠站起来说道:“我自然也要去哈刺巴刺合孙想必不会对你们有碍吧?”

    哲米依拉沈珍珠的手道:“什么有碍无碍我也要去我俩正好有伴。”

    默延啜倒是沉默小会儿方缓缓说道:“好。”对顿莫贺道:“传令下去赶紧打点行装!”

    集齐只斤泽中所有回纥兵丁并李豫的东宫卫率和程元振的内飞龙使尚不足三百人。因急着赶路所有人都骑马默延啜稍作乔装以防他人认出。当日深夜到达特尔里哲米依拿出肃达给她的腰牌果真无人阻挡顺利通关。

    过特尔里是时有时无的戈壁滩至天色将明时大队人马方停驻下来扎营歇息。现在天气渐热按回纥人习惯从此后要昼伏夜出以节省体力和水份消耗。

    在马上颠簸一天一夜沈珍珠累得够呛哲米依虽是在马上长大的因为来返赶路未来得及休息也不比沈珍珠轻松。二人同居一个毡帐并排比肩躺着慢慢的叙话。

    哲米依道:“你又来回纥了我总想起当年我们相识的情景倒好象就在昨天一样。没想到我也当了大唐的王妃这六七年时间真快。”

    沈珍珠轻叹:“是啊就象梦一般——”

    哲米依侧面过来说:“你可别说梦。真是奇怪我这些年来总有那种似梦还真的感觉。”

    “似梦还真?”沈珍珠眼皮开始打转。

    “就是”哲米依本已累极这时反倒兴奋起来“有好多事比如认识承宷吧他从大唐来我们就那样莫名其妙的相识了后来才慢慢省起这过程仿佛在什么时候或者是在梦中吧仿佛早就经历过一回奇妙极了!”

    “嗯”沈珍珠迟钝的点头哲米依急了推搡她“你说说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

    沈珍珠脑中一荡稍稍清醒了点默了半晌说道:“你说的那种我倒是没有。只是近些年来我入睡后总爱做梦有些梦好真实好琐碎。过了许久再回想过去竟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梦了。”说毕轻轻叹息闭上眼睛。

    “唉现在可汗这般对你你这般对可汗”哲米依侧回身依旧平躺眼呆呆的盯着粘帐青灰的顶篷“对你来说是真还是梦呢?我是真希望你能与可汗相依相守在大漠草原。”她静等沈珍珠回答却半晌了无声息。侧头看去沈珍珠鼻息均匀已经睡熟了。

    哲米依坐起端详沈珍珠面容满怀悲悯:“你为何如此命途多舛。”

第154章:雷惊电激语难闻(上)

    行至第十日进入广阔的草原复改为昼行夜伏。从特尔里至哈刺巴刺合孙的路程与当年沈珍珠所走非是同一条路少见高山峡谷多为草原和丘陵间或有小沙漠。沿途所见回纥百姓的毡帐星罗散布草原壮阔天野相接与前月初入草原风光又有不同当真处处都可印证“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千古绝唱。

    默延啜常与李豫并辔而行在前沈珍珠与哲米诊则秤不离砣。东宫侍卫、内飞龙使虽与这些回纥兵丁语言不通然一路甘苦与共的行将过来相处已十分融洽。

    至十五日后有哈刺巴刺合孙的使者快马加鞭潜来向默延啜汇报形势。听那使者的禀报默延啜眉头越拧越紧不时大声喝斥使者。哲米依深有忧色见沈珍珠听不懂解释道:“叶护已陈兵于哈刺巴刺合孙城西二十里处可汗一直令詹可明莫急莫躁与援军只管紧闭城门、做好城外防守待他至王庭后再作分较。可詹可明忍耐不住挑衅竟然也将大部兵马阵列城外与叶护成对峙之势!现下叶护想也无必胜把握尚未开仗可是形势微妙一触即无怪可汗这样焦急。”

    已有通译将默延啜所言转述给李豫李豫也深自忧虑。叶护掳掠李婼必有用意只怕真的开战会拿李婼作先锋威胁移地建一方道:“可汗形势危急我们须得加紧赶路。”默延啜点头:“我正有此意。”顿莫贺在旁一听唤了声“可汗”倒是想劝谏什么默延啜严厉的扫他一眼顿莫贺只得将后面的话吞进肚中。

    于是由这日开始行程改作行两日、歇一夜。第二日晚间安营扎帐后默延啜不请自到沈珍珠与哲米依的毡帐。这一路行来默延啜有意避讳般连话也从不多和沈珍珠说更别说这样的突如其来。哲米依一看说声“我去找承宷”一晃眼就不见了。

    默延啜席地而坐将弯刀置地笑对沈珍珠道:“怎么样还撑得住么?”

    沈珍珠自从两年多前病被慕容林致治愈后自觉身骨强健大异往常常常暗自赞叹林致医术精妙竟让昔日病怏怏的她又回复往常的强健。这次辗转数月由吴兴至回纥一直是连番赶路辛苦难与人提然她居然可以支撑到现在连自己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虽然现在这般骑马驰骋终日确实极累但绝不能因自己之故拖延大队人马行程便作若无其事状笑谓无事。见默延啜深有倦色温言道:“你也得好好保重才是。”

    默延啜一笑:“身为可汗我的命也不单单属于我自己。”只说了这一句话已伸臂拉过沈珍珠一只手紧紧用力一握然后松开站起身便要走。

    他站起得急竟然身躯有些不稳趔趄一下沈珍珠慌忙将他扶住想到数日以来他总是这般面带倦容精神不济这与从前的一臂扫千军的默延啜竟是有些不一样。不由心中陡然一沉说道:“你可是身体有疾患?快告诉我!”

    默延啜垂目看她她焦急得面色煞白心中一暖哈哈大笑道:“哪有的事!别要整天胡思乱想!”

    沈珍珠却揪住他不放盯着他认真的说道:“我决不是胡乱猜想你要说实话。”

    默延啜握住她的手想了想说道:“好吧我告诉你我近月来确实人易疲惫大夫已诊疗过说是我原先长期征战后又治理邦国从没好生休憩过才这样。等我收拾了叶护再静养两个月就可。”

    “是吗?”沈珍珠持有怀疑。

    默延啜道:“当然是真的。不信你日后问当年的建宁王妃现在名满天下的女神医慕容林致去!”

    “为什么要问她?而且——”沈珍珠更是疑惑了“她如今在何方我可是一概不知。”

    默延啜又是笑摇头叹道:“你今日可是蠢极——为我看病的大夫正是慕容林致啊!”

    沈珍珠眼睛一亮:“真的?!”

    “还不信我?”默延啜当下便怎样在回纥边境偶遇慕容林致她的相貌、脾性一一描述给沈珍珠。沈珍珠知默延啜从未见过慕容林致此时所述相貌、脾性分毫不差这才信了说道:“这就好若有她为你诊疗再难的病也不成问题。你可要遵循她的医嘱不能逞强率性。”

    默延啜听了倒是颇有感触说道:“国运攸关有时别无选择。”沉默一会儿缓缓对她说道:“希望你能明白。”说毕断然回掀帘而去。

    默延啜走后沈珍珠独自在帐中呆许久哲米依还没有回来。眼见夜色深浓她一时也睡不着便起身披衣赤足出帐脚踩在青青草地上仰满天星斗清而亮好似每一颗都低低的朝她俯下来她心中有一种浑沌的陶然游目四望不由怔住:李豫隔着数座毡帐亦堪堪看过来他与她的目光极轻微的碰撞在了一起。

    这样的暗夜中距离这般远明明不该能看清他的眸为何偏会清晰如印好似他就在面前?

    她费尽全身力气强尽自己扭侧过头拢拢外裳回至帐中蒙头便睡。

第155章:雷惊电激语难闻(下)

    再行十余日距哈刺巴刺合孙仅半日路程时詹可明遣来的秘使早已率数百心腹兵卒迎候。秘使禀报说:潜在富贵城的细作探得叶护将于明日正午开战且会将宁国公主“请”至阵前明是打着可贺敦的旗号以正视听暗是以此威胁移地建危急时更可拿宁国公主当挡箭牌。

    收到这一消息默延啜遂令安营扎帐与李豫、顿莫贺等人商议对策。默延啜描画两派人马对峙地的山貌地势图说道:“现下我回纥十九姓部落已有德里克、药勿葛两姓明目张胆支持叶护葛萨、胡咄葛、咄罗勿三大姓却是素来惟我药罗葛氏马是瞻。”指着顿莫贺道:“顿莫贺就是葛萨一姓的族长世代为我守护只斤泽秘密。”众人只见顿莫贺在默延啜面前恭谨少言倒没料他也是一姓族长。

    顿莫贺听默延啜这样说忙恭身道:“我葛萨一姓早就向天神过誓世世代代只愿作药罗葛可汗的奴仆。”

    李豫道:“如这样说的话可汗这一方是占据优势的。”

    顿莫贺道:“虽然这样但现在只有我们葛萨和胡咄葛两姓兵马来哈刺巴刺合孙助阵咄罗勿氏还没到加上我们葛萨氏人丁凋落就算加上王庭原有守军也只能与叶护势均力敌占不到便宜。”

    程元振道:“现在叶护是罪魁祸要解决此事莫若由我率数名精锐内飞龙使混入叶护兵营将他刺杀?”

    默延啜道:“若仅为杀死叶护我早已亲自动手岂会等至今日?”

    李豫道:“看来可汗蛰伏只斤泽确有深意。好罢可汗只说要孤怎么做便可——只要宁国公主平安。”

    默延啜深看李豫一眼:“殿下真是愈见储君风范。哼哼了结此事殿下还是早些回中原那张皇后自以为聪明终究不会是殿下对手。”

    李豫不动声色浅笑:“可汗谬赞。”

    默延啜转过话题手指地图道:“我们今晚好生歇息明日辰时出至正午前半个时辰正好可赶至。肃达默许我们由特尔里过路确是给予了极大的方便不仅路途缩短而且从此路绕过哈刺巴刺合孙可直插此处。”说话中指点地图“这是一处山丘正在詹可明布阵处的旁侧叶护熟知地形知道这个山丘甚是低矮无法陈兵必定不会在意。咱们到达后先作隐匿再听本汗号令本汗与精选出来的数十名高手同时骑马冲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乱叶护阵列一举将叶护当场制住!”

    顿莫贺大为吃惊急道:“不可可汗亲入敌阵太过危险叶护狡诈定会有所防备不如让我顿莫贺去!再说我们也可以与詹可明会同后再议对策未必要行此险招!”

    默延啜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怎么竟然信不过本汗的功夫?当年本汗能杀入突厥牙帐现在这件事对我讲不就象喝羊乳那样简单?本汗决不能从詹可明军中冲出制服叶护那时两军一乱必会立时引起战端!詹可明只能从旁协助!”

    “可是可是——”顿莫贺急得满头大汗默延啜却断声道:“好了不必啰嗦明日本汗还要令你做一件极重要的事。”见顿莫贺满目问询之色补上一句:“明日再告诉你!”唤来詹可明的秘使将有关事宜一一交待清楚。

    李承宷插言道:“明日的事我要算上一份。哲米依的事也是我的事。”默延啜一搂他的肩膊算是应允。

    沈珍珠与哲米依卧在毡席上讲了半宿的话听得四面嘈杂之声渐渐静了夜已渐深哲米依道:“外头终于部署了当明天真是叫人想来就心惊肉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事来一般跳起来道:“唉呀我得再去好好叮嘱下承宷.”

    哲米依出去不过须臾帐帷一动默延啜已经走了进来。为便于行军沈珍珠总是合衣而睡就要坐起来。默延啜却离她远远的坐下制止道:“你不要起来我不过是想和你随便说说话。”

    沈珍珠依然还是坐了起来静默顷刻道:“你明日可得千万当心刀枪无眼暗箭难防。”又说:“你为何要亲自去制服叶护呢。只要有你有你葛勒可汗的威仪明日在对阵时当场指出叶护的贼子之心让他们师出无名人心尽失不就成了么?”

    默延啜一笑:“可汗的威仪不能管一百年、数百年不变他们这回就是要造我药葛罗氏可汗的反。罢了今晚咱们不说这个。”

    “那明日准我也去吧”沈珍珠把想了半宿的念头说出来。

    “你去?”默延啜摇头肯定的说:“你不能去。”

    “我去只是想看着你和婼儿这样我心安一点。”沈珍珠垂眸低声说道“我信你定能平息内乱所以我必定没有任何危险对么?”

    说到这里她复又抬起头却见默延啜一瞬不瞬的正凝神看她不禁面上绯红忙转过脸去。过了好久方听见默延啜缓缓说道:“你确实不会有危险。好吧明天一起去。李豫也会去有他保护你我放心。”

    听到“李豫”二字沈珍珠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却在这瞬间未及思量身上一紧默延啜若旋风忽卷合身而上双臂和绕牢牢将她箍在怀中。她脑中“轰”的作响唇间滚烫他便这般乍然狂风骤雨般吻将下来。她只觉得气短一阵阵的气短和晕眩倒似连喘息都被他剥夺脑海里空洞无物她无力的推搡了他一把。

    他的手渐渐松了仿若方从幻梦中幡然醒转他半愣半愕站起倒退两步终于缓缓半蹲在她面前。

    “原谅我”他说“这一切本不该生。”

    沈珍珠喘过一口气由毡席上缓缓滑下靠近而凝视他握着他的手说道:“不是我不好。我应承过你的——”

    “我说了——是我的错!”默延啜忽然勃然大怒大声喝斥着一把摔开沈珍珠站起身往外走。

    她不明所以惶然失措只得在他身后唤了声:“默延啜——”

    她的声音清脆而温婉恰如林间的飞鸟低吟着由高高山顶舒展的掠过幽深山谷消失在莽莽林间。

    默延啜正欲掀帐帷的手凝滞半空。他久久站在那里缄默不语。

    沈珍珠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和失态倒似气恼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不仅仅是失态还有一些什么是她不能看懂的。

    默延啜却突然霍的转身大步朝她迎来再度一把将她紧紧攫入怀中重重的吻上她的额头。

    “要原谅我。”他在她耳畔复又说道极低沉的吁了口气放开她头也不回掀帘而出。

    沈珍珠跌坐毡席上正是万般愁思上心头默默低头胡思乱想。帐帷又是一响她只当哲米诊回来了头也不抬的悠悠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你也知道时辰不早?你与默延啜久处在毡帐中孤男寡女在做什么勾当?!”李豫站在帐帷处冷冷的盯着沈珍珠。

    沈珍珠心中微痛别过脸缓缓说道:“无论做什么勾当都与殿下你无关了。”

    “你?!”李豫怒不可遏一个箭步冲上来右手虎口微张已扼住沈珍珠的咽喉怒道:“你为何要这般一再伤我的心?”手上微微加力虽然他心有顾忌用力不大然而沈珍珠仍是觉得无法透气一手攀住他的袍袖虚弱的看着他刚刚说了个“你”字眼前就是一黑仰头便往后倒。

    李豫这才着了慌伸臂将她的头托住。沈珍珠顿时恢复过来轻轻将他推开背过身不再理会他。

    李豫甚悔说道:“方才是我过于冲动。珍珠今晚我前来只是想说:明日待救了婼儿我就会回长安。不管前事如何你随我回去吧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从头再来。”

    他一字一句说来甚是诚恳真挚沈珍珠欲哭方知无泪前尘往事纷涌袭来回思半晌方低低回绝道:“我再也不愿为你心伤前事种种已付尘埃。天下如许女子再加上有涵若妹妹你尽可以忘了我。”

    “涵若涵若”李豫站起不耐的来回踱步终于停下紧盯沈珍珠道:“你为何还要拿这话来激我你莫非真不知我的心?”

    沈珍珠摇头。我岂会不知你的心?只是你的心太广太大我曾经只想占据最小最隐秘的一隅然而现在我宁愿将这一隅也连根抽空。我游离于你的天地之外你翱翔于你的世界之中蓝天与碧水相亲而不相融相望而不相守。

    她说:“你的心我再不想懂。我的心也不会再属于你。”

    李豫怔怔的看着她面色渐的灰暗忽的长笑两声连叫三个“好”说道:“你比我狠决!”拂袖而去。

第156章:风生衣(番外)

    第一次见着他的那年是七岁抑若八岁?

    这个概念始终是模糊的隔着十数年的光阴回想过去似乎就在昨日又仿佛有千年万年。许多事都是这样不愿意回想的就是这样有意无意间淡化了时间、空间和每个细小的场景只余下一抹如轻烟的影子平增惆帐。

    惆怅。

    他该有惆怅么?在许多年以前他是没有想过今日的。青衫磊落长剑挟风游侠天下。

    昂远眺。峨眉高出西极天千山万水走过不知不觉终于行至峨眉山下。峨眉双峰相对直拔入云世人总道是横空出世气势无两。然而这世上的事哪里有双雄并起并立恒久的终归是东风吹尽西风起。大多数人总是被遮掩在他人的光芒之下。放诸其他种种也是一样譬如情爱……想起这两个字他眼皮微微一跳慑定心神。

    峨眉山。从十余年前离开(到底是十几年呢?十六、十七还是十八年?)极长的时间里居然没有梦回一次。倒是这几年66续续的梦着过往种种。师傅拈着胡须微有叹息:“你是难以入道的。”师傅的身后是万壑飞流水声激激;师傅的目光却是远远的着落在那片红叶漫天舞动中灵依习着一道新剑法全神贯注半点也没分心。师傅顿了顿又说:“灵依也是。”他那时只是恭谨的屈腰答道:“师傅风生衣从未想过入道。”师傅并不惊讶点点头说:“这样甚好。”等他抬起头时师傅早已行步如云自顾自的下山去了。其实他自幼语拙有许多话都放在心里从未与人说。他那时一直在想师傅虽是入道依旧难脱俗务入道又有何乐趣可言?师傅亦曾经私下自叹:“吾一生志愿不过是持长剑游天下。”他那时不明白于是用了十余年来的光阴终于明白。师傅若有灵可否想到膝下弟子十七名惟有他遂了师傅的心愿?

    “大侠大侠等等我——”侧少年连跑带滚的气喘吁吁行至自己面前一把朝面上抹去灰尘中裹着黑泥愈显得脸上肮脏滑稽惟有眼睛晶亮。风生衣饶有兴致的瞧着他:“回你叔父那儿去吧我不收弟子。”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儿巴蜀连疫疾这少年父母不幸染疾身故少年孤苦无依正要被豪绅抢收为奴。碰巧路过便带了少年出来送至其叔父家中。(陛下你的江山依旧处处不平啊!)然而这少年却一路跟将上来他放马缓行也让他跟着。

    “不大侠我不是想当你的弟子!”少年倒象是吓了一跳蹦起来嚷道。

    “那么是叔父对你不好?”

    少年还是摇头。

    他就奇怪了:“这是为甚?”

    少年憨憨一笑露出略带澄黄的牙:“我只想侍奉大侠身侧以报恩情!”

    他哈哈大笑心中快活爽朗之极:“原来如此那不必了回家好好跟叔父过活吧!”

    待他笑定少年仍立于原处不动方一板一眼说:“不行我爹在世时说过:还钱还债易还情难。天底下最难还的就是别人的恩情;我虽然年纪小但也决不可欠大侠恩情弄得我今后每天每夜都要记得欠人家的东西每天每夜都没法子睡着——”

    风生衣下马。此情此景原来如此熟悉如同时光倒流他就是面前这稚嫩执拗的少年——那一年恰是饥荒之年整年大旱颗粒无收。这正是开元盛世官吏们哪里容得将大旱大灾的讯息传至圣上耳中那四州八郡朝外的道路均是封死了由着亲人看着亲人一个个的饿死去莫可奈何。他豁然记起那日是八月十五正正好的中秋佳节月圆如盘惟那清冷的光洒下娘的脸凄白如纸他是遗腹子母子本就艰难过活她带着他逃荒然而逃不出去;她羸弱身躯终于倒下奄奄一息的躺在路旁看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惟一不能放心的儿子一点点的难舍难弃的阖上双目。

    他不懂。他摇撼着母亲的身躯轻轻唤一声一声的唤但她不答应。

    终于有人在他耳畔说:“她死了。”

    于是他第一见着了他。

    他与他年龄相仿身量也差不多。那时的他也不过穿着极为普通惟五步外有数名神色肃谨的带刀侍卫方显得身份不凡。幼年的风生衣只觉得面前之人与素常的玩伴不同与乡间大户的公子哥儿也不同明明与自己年纪相若那眉间神情状似大人从容自若看着自己的眼神并无鄙视的白眼亦无悲悯与同情倒似对他熟悉之至抚着他的肩头说:“好好安葬罢。”

    无需自己操动——当然他自己那时又有何能力好好安葬母亲呢——母亲与父亲终得合葬再过几天便问他是否愿去峨眉学艺。他自然愿意。

    他所欠他的自然是恩情。所以他要还。所以他要穷半生心志辅他登上那万丈光华之位。所以他要成全他所想所求。所以有许多事有许多许多的这一生他都无法开口不能开口包括她。

第157章:长飙风中自往来(上)

    沈珍珠极晚方倚在毡席上迷迷糊糊睡着又极早就醒来。

    哲米依不知什么时候回至帐中的挨着她睡得不安稳梦呓声声不断说的是回纥语沈珍珠听不清也听不懂。

    依稀的晨光中听到远处牧民家牛犊“乌涅乌涅——”叫唤声音古怪粗声粗气此起彼落让沈珍珠的心莫名焦躁和不安甚至带些急促惊惶仿佛有什么事是她该做没有做的有什么事是她应当立即去做的……

    她对自己的异常情绪不解“这是怎么了?”她努力要平复自己的心情今日是非常重要和关键的一天她不该这样焦躁她应当相信默延啜的。他不是别人他是天神般的默延啜。

    她随手启开水囊塞子欲要饮水不知怎的一撇半囊清水洒在地上。她的心陡然咚咚乱跳一颗心憋闷在这帐中象要窒息似的她大吸一口气快步冲至帐帷前正想大力掀开帷布顿一顿终于还是轻轻拭开帷布一角。

    帐外他的背影厚重坚韧那柄弯刀半插入土凉风卷起层层叠叠起伏的草浪仿若太湖的浪涛从湖底最深处一直涌过来。他的衣袍随风展动飞扬;而他只端坐在那里。她眼前逐渐迷茫只觉得青草越幽然他的身影卓然风竟然湿润起来。

    终于他昂起身迎着风出长啸。

    如鹰隼划过低空沉敛绝然不容抗拒。

    顿时周边的营帐全都有了低微的响动哲米依翻身坐起:“可汗召唤快起床赶紧预备下立即出。”说完后方现沈珍珠站在帐帷处吁口气道:“原来你已经起来了!”一蹦跳起随即麻利的拾掇行李收拾小会儿却见沈珍珠仍站住不动上前握住沈珍珠的手诧异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全身都在抖?”

    沈珍珠方回过神觉自己真是全身均在极微弱的抖动竟一时无法自控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哲米依看了她一眼忽然就一头载进她怀中抱着她“哇”的放声大哭起来。沈珍珠倒着了急拍着她的后背连连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哲米依却立时止住哭声三两下拭干面上泪水仍有些抽抽噎噎:“没有我是担心承宷我——”她背过身“我好担心他——”

    沈珍珠抱住哲米依道:“傻妹妹承宷一定会没事的别哭了若教他看见必定不安心。”

    天色快要大亮所有人均整装待。默延啜策马居于队列最前扬眉目眺远方听到身后声响回朝沈珍珠微微一笑他身后的李豫也回眸淡淡看了沈珍珠一眼转过头。

    默延啜已换着一袭黑色滚以金黄镶边的长袍极为尊贵庄重。哲米依暗对沈珍珠道:“这是王袍可汗平常极少穿。”

    说话间默延啜勒马回行巡逡于众回纥兵丁面前目光狠厉王者之风尽显以回纥语朗声道:“数月以来咱们销声匿迹隐藏于只斤泽中为着什么?正是为今日一仗大唐有句话‘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咱们就要象草原上的惊雷直击叶护心脉护我回纥汗国千秋万代基业。”

    一众回纥人同时举起手中刀弩声浪远播数里:“我们誓死效忠可汗!”竟在此同时默延啜胯下战马忽的振鬣扬尾萧萧长鸣众战马同时和鸣音调雄壮回声激荡。

    默延啜仰天长笑:“好!”适时“哇呀”一声一头黑色大雕掠空而过默延啜顺手取过身旁兵丁弓弩弯弓搭箭出手迅捷无伦只听得弓弦崩的一响黑雕正被射中直直的栽将下来众回纥兵丁欢声雷动李豫暗自赞叹。

    默延啜将弓箭扬手远掷凛然挥手:“传下号令即刻出。一边行路一边用食务必在正午前赶到!”语毕当先纵马驰骋跃前不单回纥兵丁严明、程元振等大唐人虽不通回纥语但此情此景孰人不是热血男儿?个个血脉并张士气奋扬鞭催马争先恐后的跟将上去。

    沈珍珠与哲米依所骑马匹都是精选的良驹故而她二人跟随大部人马体力不支然胜在马匹争气一直尚能勉强跟上不拖后腿。李豫偶尔皱眉回看她二人几眼李承宷倒是回马戏谑道:“这便是恁强跟着男人行军的后果!”哲米依眼圈顿时红了李承宷连连直吞舌头说道:“算我没说没说——”飞也似的骑马跑了哲米依兀自不快许久。

    日头渐高碧空如洗广袤草原翠色流淌无际无涯低矮的山丘连绵起伏雄鹰低空盘旋。极目远眺隐约可见哈刺巴刺合孙巍峨耸立的王宫在雪青色的山脉的衬托下雄伟壮观竟有几分海市蜃楼的虚幻。这高达二十余丈的王宫可谓回纥汗国的标志也是一切争执与阴谋的祸端。

    再行不足半个时辰由北侧绕过哈刺巴刺合孙城战鼓号角声扑天盖地默延啜举手示意队伍行进的度稍缓眼前景物也是一变穿行过小片胡杨木树林遥遥看到有山丘正挡住前路。战鼓声便隔着这山丘振聋聩的传过来。

    默延啜率先下马大步朝山丘行去顿莫贺与李豫也随后跟着。

    三人爬上山顶隐匿于沙堆后。

    朝下展目入眼旌旗猎猎左侧数百面镶着金色牙边的大旗迎风招展詹可明身着黑甲胯下战马膘悍雄风凛凛巡逡于阵列最前方身后数以万计黑装士卒龙虎精神回纥人作战不喜穿着甲胄都是身着束腰紧身的常装。正中王旗下设座默延啜方仅十一岁的儿子移地建虽满面稚气却端坐在与身量极不相称的石椅中岿然不动。默延啜低赞道:“好儿子!”

    相隔近一里之距的右方在数名领模样的回纥人簇拥中叶护骑汗血马举动间阴郁沉稳毫无得意狂傲之态身后的士卒服饰或为蓝色或是青色一时倒没看到李婼身影。

    詹可明近几年被委以重任至默延啜“薨逝”前与叶护分别被拜为左右丁卢相当于大唐的左右相煞是位高权重。他已得默延啜指令只可拖延万万不能与叶护开战。他身为默延啜护卫多年早练就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加之其性急且性情暴躁回纥人人敬默延啜也是人人均怕詹可明叶护前番多次挑衅和突袭有詹可明压阵均无功而返。

    顿莫贺低声道:“咱们来得可真是时候幸好没有开战。”

    默延啜道:“这是叶护这小子还在等援兵你瞧他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那眼角却暗地里不时朝南面瞅咱们这边有胡咄葛氏协助士卒向来训练有素他最清楚不过。现在没有必胜把握等援兵一到必会立时难。”

    顿莫贺惊道:“这蓝、青两色的士卒分别是德里克、药勿葛的难道还有其他部族也被叶护说动?”

    默延啜蔑笑:“来齐了最好!”

    李豫道:“那依可汗之见他的援兵什么时候会到?”

    默延啜正欲回答却听鼓角之声乍歇叶护与詹可明已两相对辩大声争论起来。叶护骂移地建篡位夺权詹可明回斥叶护狼子野心引得身后的将领士卒各为其主纷纷叫嚷助阵。

    默延啜眉心一转断然道:“快叶护援兵将至。”顺势一滚由山丘滑下飞奔几步一跃上马长拉马缰对众人招手道:“按原定谋划听我号令行动!”说话间不觉与沈珍珠投来的目光相撞。电掠鸿飞般一瞥瞬息风华沈珍珠却觉有海浪般澎湃的力量汹涌而至屏息而无法言语他已生生的扭过头去。

    顿莫贺稍后由山丘滑下此际连滚带爬般扑上来紧紧拉住默延啜马匹的辔头涕泪交加跪倒在地唤道:“可汗不让顿莫贺替你去!”

    默延啜横目不怒自威扬起马鞭“哗”的抽到顿莫贺背上一脚踹开顿莫贺喝道“走”率先放马冲上后面众骑浩荡如旋风紧随不舍。

第158章:长飙风中自往来(下)

    叶护早已算好时辰正午时又一部族的兵马将至此际朝南面一看尘土大作正自窃喜听得一声长长的“报——”声有士卒禀道:“右丁卢勿里用氏的兵马即刻就到!”时机正好挥袖举起弯刀高声道:“詹可明矫造可汗遗诏图谋篡位咱们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今有大唐宁国公主为我们作证各位回纥人中的英雄我们冲啊!——”鼓角之声大起身后士卒齐声呐喊挥刀朝詹可明中翼冲杀过去。詹可明见势横刀跃马号令士卒声如虎吼须戟张率先杀出迎战须臾间双方已杀成一片!

    “默延啜在此停战不得自相残杀!”平地里暴喝乍起默延啜驱骏马扬弯刀由山丘疾奔而下凛然如天神忽降。

    叶护扬眉一看脸上变色然他见机最快随即手挥默延啜方向高声令身旁数百骑兵马道:“可汗早已薨逝这是假冒的杀了他!”

    喊话间默延啜胯下战马四蹄飞腾已凌阵列与狙击他的短兵相接。默延啜长鞭一抡数骑应声倒地身后的程元振、李承宷诸人兵器出鞘泛起青色光影将来袭骑兵牢牢压制住。

    默延啜极目一瞧双方士卒已厮杀得难解难分詹可明如一头狂怒的狮子挥刀四下劈砍双手和袖上都染满鲜血马蹄也被死伤者的鲜血溅污;身着黑色、蓝色、青色的——他的子民们正在相互攻伐兵器相碰撞的铿锵声伤者低而短促的呼叫声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混杂在一起。

    默延啜紧锁眉头钢牙暗咬。

    正在此时南面腾起一片黄色灰尘叶护的兵卒们高声大叫:“增援的来了增援的来了!”那增援的乃是勿里用氏的兵马这支援兵冲入詹可明一方的右翼驰突砍杀让这场战争更加混乱。

    默延啜目眦欲裂马疾如电飞鞭击落围攻他的骑兵策马直冲叶护主营所在。战决擒贼擒王是他目前惟一所能做的。

    叶护在一里开外之处正凝神观看战局却见默延啜单骑长飙袭来不由吓得心惊肉跳一挥手身侧数十名精锐侍卫跃马齐上迎击。

    默延啜长嗥一声左手执鞭右手弯刀终于出鞘寒光炫转天地失色听得惨叫声不绝于耳转瞬间将近十名侍卫砍翻马下余者纷纷辟易。

    叶护见势不对一声令下近百名盾牌手刹时聚拢严严密密的护在他面前数十名弓弩手搭箭上弦万箭齐直射默延啜。默延啜一提马缰战马四蹄飞腾他合身纵起以刀与马鞭挡箭身若大鹏展翅听得扑扑之声战马身中数箭倒地毙命他左肩中箭掷去马鞭倏的拔出箭头提刀暴喝身形如闪电朝叶护杀近。

    叶护素知默延啜武功盖世未防竟能避过这万箭齐说时迟这时快众弓弩手已来不及再第二箭默延啜弯刀划过刀风凌厉立时有十来人咽喉暴血倒地身亡。默延啜紧接一刀横划“呛!”数十面铁制盾牌碎如纸屑盾牌手被劲风所袭直跌出十步开外。

    叶护面前顿失屏蔽默延啜闷哼一声猛然向上一领左掌一连跨进三步快同斗转星移瞬时已至叶护跟前。

    叶护身形向后一错他正是年青精武之时事急不及提刀力贯掌心堪堪迎上默延啜击来的一掌。空气在刹那之间似乎被撕裂随着一声巨响漩荡的风卷起原野上的草木石屑四下飞散再听得“咔咔”两声骨响叶护右臂剧痛难禁软软的垂下脖上凉透默延啜已将弯刀比至他的颈下。

    千百名叶护麾下士卒见形势陡然一变不过瞬息之间主帅已然被擒不禁挥刀蜂拥而上救主。

    默延啜怒目一横喝道:“还不赶快退下!”士卒们面面相觑他们本就多半识得默延啜以前以为可汗已死未料他不但没死还这般的英武过人今日目睹亲见为积威所慑竟环伺在旁不敢轻举妄动。甚有不少士卒再起仰慕之心只觉可汗方是回纥人真正的英雄不愿上前围攻。

    “全都住手!叛贼叶护已被本汗拿下!”

    默延啜气沉丹田以丹田之气将话一字一字传开声撼四野竟令这打斗纷杂的战场上人人均能听见叶护一方的回看主帅已被制住皆慢慢放下手中兵刃错愕无措站在原地不动。詹可明出一声喜悦的长啸李承宷、程元振率一众人马越众而出团团将默延啜与叶护围在中央李承宷下马拿出绳索将叶护牢牢实实捆住。默延啜收刀缓缓后退两步方站稳身子。

    沈珍珠立在山丘上观战一时见旌旗混乱双方士卒驰突砍杀有的倒下有的奔逃默延啜带出的回纥和大唐侍从中多人被砍翻马下或全身浴血受伤。随即看见默延啜单骑杀向叶护距离很远她看不清交战的具体情形但见弯刀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她的目光紧随那道光芒心中忐忑。此际终于看清默延啜成功擒拿下叶护她的心方由半空中落下对身侧哲米依喃喃道:“谢天谢地。”哲米依眺望见李承宷安然无恙也轻轻舒了口气。李豫紧锁眉头目盯战场默不作声仿佛身畔没有沈珍珠与哲米依两个人。

    叶护虽然被擒却是睨目傲气不减哼哼冷笑对默延啜道:“没想到父汗这样命大居然还没有死!”

    默延啜道:“数月以来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要下这样的毒手?”

    叶护傲然昂:“父汗对我恩重如山只可惜却不能给我我最想要的东西——汗位!”

    “汗位。”默延啜蔑笑“你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心?”

    “就从当年义母救起我的时候从她说要带我去大唐的时候。”叶护嘴角轻撇“从那时起我就恨自己身为男人居然要一个女人来救助和保护。所以我没有跟她回大唐我跟从着你拼命的习武、学文就是要让自己无可伦比我要做回纥汗国的主人有朝一日更要当天下之主!父汗你是我此生最敬佩的人可是为我的大计我不能不这样做!”

    默延啜点头:“好有志气!咱们回纥要的便是有气魄的男儿而不是懦弱求全的孩子!可记得我当年教你大唐史话说起三国故事那一句‘既生瑜何生亮’?你行事不择手段有我一日决不能让你将回纥弄得内乱迭成自相残杀四分五裂!你今日命丧我手合当如此!”

    叶护双眼左右一瞟哈哈大笑:“你看那是谁?有大唐公主在你真敢杀我!”

    默延啜朝右看去:拥护叶护的德里克、药勿葛、勿里用三部族领方才激战不曾留意到他们去了何处现在由后营纵马驶来。其中一骑上押解着名女子。

    那女子身着大红长领女装髻上戴金凤冠簪钗双插艳丽中兼有不可凌越的高贵端庄正是回纥可贺敦、大唐宁国公主李婼.

第159章:英雄一去豪华尽(上)

    三部族领在十丈开外勒马止步其中一人先纵身下马道声“得罪了”将李婼拽下马。李婼被掳后因着大唐公主的身份叶护尚对她十分客气未曾轻慢这次攻打王庭也暗押于后营这其中原因有二:一是攻下王庭后有大唐公主在场作证可为正名;二是万一有不测也是最好的武器。方才三部族领均在叶护旁侧见情形不对早暗地里溜出将李婼押来。李豫远在山丘上一待瞧见李婼便要朝交战处行去严明一跃而出死死拉住李豫臂膀:“殿下不可轻易现身!”

    李婼手足虽然未被捆缚但自知凭自己微末武艺绝无可能逃出这三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之手平静的微笑整理衣裳捋正冠方抬目遥遥迎上默延啜的目光。

    默延啜扬声道:“可贺敦受苦了是默延啜对你不住!”

    李婼答道:“可汗无事我就安心了可汗不必自责。”

    默延啜又道:“可贺敦你怕不怕?”

    李婼轻轻摇头:“可汗不必管我以国为重。”他们二人说话都是用汉语故沈珍珠听得一清二楚隔得这么远她看不清此际李婼的神情相貌可这样简单的问答对话已让她心中甘苦交加甘者为李婼脱出旧形貌现已真正意义成为回纥的可贺敦;苦者李婼别故园、履异乡说来全因为她。

    叶护听到李婼说到“以国为重”四个字时嘴角微微一颤默延啜看在眼中并不点破厉声喝出三部落领的名讳道:“本汗即位后一直对你等部族不薄为何要反我药罗葛氏挑起内乱!”

    德里克氏的领正是方才拽李婼下马的那个枝杈着络腮胡子朝地“呸”道:“不薄说什么不薄!大漠南北谁不知道百年前那件事弄得我德里克氏人丁凋零在十九姓中抬不起头!萨满巫师说了除非你药罗葛氏不当大汗否则我德里克永生永世不能翻身!”

    默延啜冷哼又问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的领:“你们又是为什么原因?”

    两位领异口同声道:“我们也是为了部族的兴旺叶护丁卢允诺我们将最好的水草地划给我们两部!”

    默延啜怒不可遏将弯刀狠狠插地喝道:“就为各自部族的绳头小利你们便置咱们的汗国大局不顾投靠这丧心病狂通敌卖国的浑蛋!”

    三位领同时大怔齐声道:“通敌卖国?”

    默延啜道:“三年多前突厥与黠戛斯人袭击咱们回纥连攻下好几座城池害得咱们无数兄弟战死。各位想想突厥人和黠戛斯人从来都不是咱们的对手这才被咱们赶出草原为甚么这次会这样容易?原因就是——叶护乘我不在王庭与黠戛斯人暗自私通将咱们驻防的消息告诉他们并且商定攻下王庭后平分咱们回纥汗国疆土!”在场兵卒听到此言既是惊异又是疑惑。要知通敌卖国最为回纥人不耻篡位夺权凭武力若能夺得是本事多半还能得到回纥人的仰慕钦佩然出卖朋友、部族和邦国便只能教人神共弃。尤其叶护部下一些士卒他们的亲人曾战死于富贵城保卫战一听竟是叶护通敌心头更是震撼动荡一时多有小声议论的。

    “父汗你这是强行加罪于我。”叶护并不急躁挑战般的扬眉直视默延啜徐徐说道:“你有什么证据?”这句话立时提醒了三位领:“对啊有没有证据?”

    “可汗一言九鼎他的话就是证据!”李婼语调拿捏稳重从旁插言力辅默延啜。

    叶护哈哈大笑:“没有证据怎能服众!”

    默延啜没能取到肃达手中的证据原本不打算说出叶护通敌之事但现在形势所逼陡然说出口然而确实无证据可以示人微有踌躇叶护看在眼中面露得意之色。

    “有罪证!”

    “罪证在这里!”

    一女一男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女声雀跃欢欣男声高亢听得“达达”的马蹄战场旁侧的小山丘上飞马奔下一人山丘上哲米依迎风而立笑颜如花。

    转瞬间那一人一骑已至默延啜跟前来人身材粗壮长相憨朴下马行礼将怀中一卷物什递与默延啜说话简短:“肃达参见可汗!特呈上叶护与哈必若私通黠戛斯人的证据。”在场多人知道哈必若是肃达的亲父肃达竟呈来父亲的通敌证据一时喧嚣四起对叶护通敌卖国之事又多信了几分。

    默延啜接过那卷物什郑重扶住肃达的双肩道:“你是咱们回纥人中的真英雄、好汉子!”

    肃达垂赫色的脸略呈灰白:“请可汗饶恕肃达今天才将东西送来。哲米依走后肃达想了一天一夜:不能为维护阿爸的名声损害咱们整个汗国!”

    默延啜搂住他的双肩慨然道:“你现在能送来已经非常了不起!”展开那卷物什正是一卷羊皮卷轴锁眉略略看过将卷轴迎风扬立长声说道:“这就是叶护通敌铁证!三位领如有疑窦你们可以先派出一人过来亲眼瞅瞅!”

    德里克氏的领犹豫片刻摔下手中弯刀闷哼一声率先踏步过来扯过卷轴眯缝着眼仔细察看。

    佑大的战场瞬时宁静了数万兵卒注视着德里克氏领和他手中的卷轴屏息无声只有临近的马蹄声和人群中出的短促呼吸。

    德里克氏领拿着卷轴的手开始颤抖络腮胡子朝上一翘一翘。

    “那是伪造的不要信他们!”叶护狂吼脸涨得通红左右挣扎。

    “住口!”德里克氏领狠命将卷轴摔掷于地霍的抬头死死盯着叶护双目赤红目光如刀如噬倒似立时要将他生吞活剐“我和你相交忒久你的笔迹别个不认识难道我不认得?你——竟让我德里克氏蒙受奇耻大辱!”扬声对尚在远眺观望的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两位领道:“这小子把咱们都给出卖了放了可贺敦——”

    说音未落右袖一扬明晃晃刀弧利光划过原来他袖中暗藏匕程元振等大惊直呼“可汗小心”却见那光弧方向流转德里克氏领竟是直刺胸腹自戗。默延啜早料到他性情刚烈直截必有此举暗地留意在心此际右臂疾出生生将其手腕拿住微一用力匕“咣”的坠落掉地。

    “你这是做什么!”默延啜沉声道。

    德里克氏领扭头不与默延啜对视言语中仍是傲气不减“这是我带给德里克的耻辱应该由我当场以死谢罪洗刷耻辱我德里克氏才有面目在十九姓回纥中立足。咱们回纥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然错了我决不狡辩推诿。”

    “好好一个‘错了’!”默延啜镇定而威严目光的向全场凛然一扫截口说道:“你确实是错大错特错!”

    德里克氏领道:“既然如此我只求死但请可汗善待我部族子民错只在我一人德里克氏的男儿都是英雄无畏的好汉子!”他这话一出场中许多德里克氏的士卒惊骇且伤心起来由切切私语渐渐演变成吵嚷有的禁不住喊着“不能杀领”、“族长你绝不能死”等话语。叶护也趁机鼓噪:“德里克的兄弟们快冲上来你们的领受了蒙蔽不能教他白白送死!”药勿葛氏和勿里用氏的两位领一时失了主意只立在原地不动也没有释放李婼.“你是否知道你们究竟错了哪里?”默延啜声音陡的提高半度以真气抑扬顿挫的将话语推开“你们的错不在于不知叶护通敌卖国之罪而在于——竟然为了百年前的私怨为了各自部族的小利竟要挑起咱们回纥人的内战让咱们回纥人自己打自己打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在场各位部族领都应该知道咱们回纥汗国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咱们汗国能有今日的强盛都是咱们十九姓同体同气团结得象亲兄弟一样的结果——想当年咱们任由突厥、铁勒欺负现在突厥让咱们灭了铁勒被赶得远远的。只要咱们回纥人不自己打自己永远这般的团结一气就没人可以打败咱们!兄弟们都知道大唐正有叛逆造反大唐繁华是咱们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可自从内乱后处处房屋焚毁大唐子民流离失所惨不忍睹。大唐国富民强尚且如此我回纥决不能蹈大唐的覆辙决不能生内乱!”

    默延啜此话一出全场士卒感同身受情绪都激动起来有的不自觉轻轻点头有的互相交换眼色有的已叫唤出声:“是啊咱们回纥人不能自相残杀。”声音虽小却如洪流渗透每名士卒都暗地挺直脊梁目光齐刷刷的仰望这天神般果敢英明的可汗。

    默延啜瞬即感受到这士气高昂、团结一心的氛围目光扫过除德里克氏等三位部族领说道:“你们虽有错但所幸还没有酿成大祸本汗既往不咎。今天日子正好十九姓的领都到齐了正好让我们十九姓向天神血盟起誓决无二心!你们怎么样?”德里克氏等三位领方听了默延啜一番话真如当头棒喝心中悔恨懊恼无以复加只骂自己昏头透顶皮之不附毛将焉存若回纥汗国衰亡何来自己小小部族的兴旺达?药勿葛氏领二话不说朝李婼长揖一礼说声“请可贺敦恕罪”与勿里用氏领共同携着李婼走了过来拜倒下地:“可汗我们愿盟誓世世代代团结互助永葆我回纥汗国昌盛!”

    默延啜扬声赞道:“好!”朝詹可明颌詹可明本是远远的守在移地建身旁将手一挥身后队列闪出一条道来十余骑飞奔至默延啜面前齐整整下马半跪:“参见可汗!”数来数去共是十四骑正是十四姓的领。尚还差一姓领默延啜道:“顿莫贺你也来!”

    “是!”声到人到顿莫贺早已由土丘跟下与程元振等人并肩作虎。此际加入十四骑领之中加上德里克等三部落领和默延啜回纥十九姓领已全部到齐。

    叶护看在眼中不禁倒抽凉气。

第160章:英雄一去豪华尽(下)

    默延啜蔑笑着对叶护道:“你今天才知道胜算有多大吧!”

    叶护道:“原来他们一直都是拥护你你竟然一直迷惑我让我每个部族都上门劝说故意让我知道只有一两族人支持移地建其他的都在观望——”这余下的十四姓领其中有三四姓在移地建露面且参与打斗但大多数均号称中立未至战场其实早由詹可明联络赶到潜在队列后排伺机而动。

    “各位领不是拥护我而是拥护咱们的汗国!”默延啜对十八姓领道:“叶护通敌卖国各位说说——怎样处置?”

    “祭天神!”十八姓领异口同声。

    叶护脸色惨白大叫:“父汗唐人常言说成王败寇你一刀取了我的性命吧!”“祭天神”其实是火刑百年前药罗葛氏的公主托古兹便是身受此刑被活活焚烧而死。因过程极是痛苦百年来实施不过廖廖几次知晓内情的回纥士卒均相顾变色。

    默延啜看他一眼决然的扭头“你罪大恶极只有在天神面前忏悔以求天神的宽恕!待我们血盟后就行火刑!”

    “既然如此”叶护狠狠咬牙“父汗你放心我决不会吃痛哼出一声的!只是叶护有一点不明白不搞清楚死不瞑目——你既然胜券在握为什么不早早的就把我拿下杀了为什么要象猫玩老鼠把我戏弄成这样!为什么?——”说到最后三个字已是声嘶力竭。

    默延啜不作理会等两名士卒将叶护押至旁侧再有干卒捧来只盛着半碗清水的大钵方朗声道:“我等就此血盟起誓!”拔刀出鞘朝手腕划过将鲜血滴入钵中众领依旧画葫芦均歃血钵中十九人共围成圆形朝天誓道:“我等十九姓向天神起誓永葆回纥汗国兴隆昌盛永无二志决不相互攻伐。若违此誓将生生世世受天神责罚!”

    誓毕默延啜率先起身身子微有摇晃喝道:“移地建、詹可明、顿莫贺听令!”

    詹可明随即拉起移地建的小手并排飞奔而至与顿莫贺同时半跪下来。移地建轻轻抱着默延啜的腿低声唤道:“父汗——”

    默延啜俯下身抚了下移地建浓密的头缄默片刻面色沉重肃声令道:“即日起移地建继汗位詹可明为左丁卢顿莫贺为右丁卢。”

    移地建和詹可明无比惊讶默延啜既已归来自然还是当仁不让的可汗为何无缘无故的传位?顿莫贺骇怕惊惶至极:“可汗你?——”

    默延啜断然挥手目光炯炯扫过詹可明和顿莫贺:“听着:移地建年纪尚幼你们一定要好好辅佐他。你们是否能做到?”

    詹可明与顿莫贺忙伏地叩道:“我们万死不敢推辞!”

    默延啜满意的颔嘴角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缓缓侧——他记得她在那个方向他朝那个方向看去……胸膛中似有物“崩”的断裂他竭尽全力拼至此刻为何全身上下竟似无一分再属已身?他听到手中弯刀落地的脆响山川草原与蓝天碧空都淡去了光芒和色彩他仍朝着那个方向朝着她执着的望去……

    他永远凝立在了这一刻……

    沈珍珠知道默延啜的目光在寻觅她。

    他成功了这世间的事没一样他不能做成!

    她见他徐徐抬头她微笑着她不能助他什么可她能一直站在这里迎侯他的胜利和骄傲迎侯他寻觅的目光。

    然而一切突然间被定格。默延啜停止所有的动作凝立在那里连目光也似凝伫……

    “咣铛!”他的刀掉落在地上震耳欲聋。

    跪伏着的顿莫贺第一个乍然惊醒抬连声唤着“可汗、可汗”未得默延啜回答。积威所在他不敢触碰默延啜身躯凝视着默延啜面容只是呆汗水涔涔而下。终于试探般触及默延啜脉博全身一耸原先出汗的现却在正午烈日下不由自主瑟瑟抖脸上肌肉搐动将颤抖的手微微探到默延啜鼻息下忽然间涕泪交流喊道:“可汗驾薨了!可汗驾薨了——”边喊边后退几步腿一软趴倒在地泪水稀里哗拉的流下来。

    移地建隔默延啜最近哭嚎喊着“阿爸”扑将上去还是詹可明反应快忙将移地建紧紧拽住膝行至默延啜跟前掩面大悲哽声道:“可汗被叶护长期下毒药谋害早已剧毒深入肺腑却仍旧拼着一命阻止咱们回纥的自相残杀体力耗尽加上潜毒作已经薨逝——”

    “辟嚓!”晴天白日里霹雳划空数万着各色服饰的回纥士卒如山倾海崩般齐齐斩跪放声大哭——默延啜依旧持守他的姿势他微微扬仿佛在看着远方仿佛是在搜寻不知名的什么仿佛……什么也没有做。

    沈珍珠心陡然若被铁锤重击霎时头晕目眩几乎仰面倒下然又仿若有股力量将她狠狠前推脚迈出两步身体摇晃几下方站稳。她朝着他的方向直欲大喊声音却不受控如被梗塞。她不住的落泪无法遏止。

    普天之下也许只有她才知晓他最后的时刻想要做什么。

    而现在她也只能隔着这长远的距离看着他心痛如摧悔恨销骨。

    他是默延啜在他身后的茫茫日月沧海桑田亿万年他都会永恒的屹立在那里。

第161章:悲莫悲兮生别离(上)

    天地黯然山河失色。

    沈珍珠听见身侧哲米依失声痛哭几乎所有的回纥人都不加掩饰的嚎啕大哭。

    不知哪名士卒在痛哭中睹见押解在旁侧的叶护跳起大喊:“都是他——都是这卑鄙无耻的叶护害死可汗我们杀了他!”当先冲向叶护他的召唤正合在场一众回纥士卒之心个个血液滚烫澎湃涌动刹那成百数千名士卒挥拳冲向叶护。顿莫贺和詹可明不及阻拦无数拳头雨点般齐下叶护瞬息间被活活打死尸身被无数双脚践踏唾以口水。叶护恃强一生未知自己会死得这般狼狈不堪。

    德里克领跪哭许久费力的站起身强抑悲痛大声宣道:“可汗是咱们回纥最了不起的英雄咱们决不能辜负大汗的期望。今天在可汗面前不如由可贺敦主持新汗继位咱们十九姓回纥所有兄弟都来参拜新汗以完成可汗遗愿以示决心!”

    众士卒应声雷动。

    李婼固然悲痛但新汗继位是迫在眉睫的大事现天时地利人和移地建占尽优势不可耽搁遂井井有条的吩咐下去行继位大礼。礼仪从简默延啜临终遗令众人均亲耳听闻对移地建继位合法性毫无异议移地建敬天神、接仪仗、登汗座短短半个时辰礼毕十八姓领领一众士卒跪伏叩拜。移地建继汗位后号牟羽可汗。

    日色暗淡众部落领整饬军队各自有序离开。金鼓齐鸣的战场终归于宁静。

    沈珍珠宛若石像般站在灰暗的暮色里。

    她终于完全、彻底的失去他。

    她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朝她走来愈来愈近终于到达她的面前。

    是李婼.

    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背:“去看看他吧。”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朝他走去。

    他现在静默的躺在华贵溢彩的毛毡上。四面再无旁人只有这时她方能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的手依旧温暖额头平展着嘴角微向下撇威严中似蕴几许笑意。

    她半跪着倚下身子将自己的脸颊一点点、慢慢的贴在他胸前……

    李婼啜泣着说:“他早已知道自己不治叶护以极小的药量暗地里在饮食中下毒日积月累等到觉察早就深入肺腑无法医治。要诛杀叶护何其容易他设下这样一个计谋是要让叶护和异志的部族自动现形从而收拢归心也替移地建清除日后的危机和障碍。”

    她要怎样才能原谅自己。她从来都这般忽略他他永远会在她需要时庇佑她她以为他英雄盖世上天下地无所不能。所以她忽略他他多次流露出的不适与疲惫她从未放在心上。他说曾遇见过慕容林致她竟没有深想过——原来就连慕容林致也对他所中之毒束手无策。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死在她面前死去。

    这样残忍象是惩罚她的过错。

    “我虽然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李婼说“可你也知道我很怕——我敬佩他却无法再对男子倾心。他的心思我更是早就知晓。嫂嫂你何其有幸可惜你、我、他还有……都是注定家国一体我们得到的越多要抛舍的就更多。”

    重逢以来对她他一直矛盾交织。明知已无法再爱他却无法停止仍旧朝她伸出手;而她回馈他的只有失望复失望。

    她无声饮泣。

    “三日后葬礼”李婼接着说“可汗早有吩咐下来若你愿意可以随哲米依至敦煌有她照顾你那里几乎与世隔绝。他叮嘱过哲米依——这样他最放心。”

    沈珍珠缓缓抬头她不敢想象他竟然早为安排好一切。

    “嫂嫂你是什么打算——”李婼问询旋即语调一顿低声唤了声:“皇兄——”

    沈珍珠没有回。她的身躯被李豫轻柔的扶撑住听他在耳畔温言:“你累了随我走。”

    她确实累。累得好似溺水之人仅剩最后喘息机会。她艰难的站起缓缓放离默延啜的手他送予她的那柄匕在她胸间微微颤他不在了过往与未来都成虚妄。

    她任由李豫扶携朝前走。星月远遁夜色如漆这个季节的夜晚竟有凛冽入骨的寒风深深渗入她的骨髓。

    她朝前走。李豫扶着她一路无言无语。

    走入哈刺巴刺合孙城进入王宫踏入她曾经住过的房间。

    房间纤尘不染她曾穿过的回鹘装齐整的置在床头铜镜光可鉴人。

    八年的时光他的王庭原来一直这样朝她敞开着。

    然而他已不在。

    他已不在。

    李豫的指尖微凉她一点一点抽出自己的手缓步坐至榻上侧身头方触着玉枕困倦已极顿时昏昏沉沉睡过去。

    沈珍珠知道自己定是睡了很久她做了许多梦似真如幻游移其中。默延啜纵马朝她驰骋而来草原广阔笑声朗朗蓦地里冷箭截空他笑容凝止她失声大叫醒来坐起身侧立时有人扶住她:“嫂嫂”。

    “哲米依?”她失神半晌才认出哲米依。哲米依含泪点头她全身镐素未施脂粉双目红肿如桃与平日形貌大不相同。沈珍珠一见哲米依不知怎么的心中悲恸顿时触合身搂住哲米依痛哭失声哲米依原已哭过数回又是一阵大哭半晌两人方稍稍释怀。哲米依助她穿好衣裳复扶她躺上床方说道:“你能哭出来我也就放心了。这件事是可汗要刻意瞒着你你不必自责。他为防你觉若有你在场连每日该服的药都免了他做事处处谨慎或要刻意瞒你你必是不能现的。”

    沈珍珠恍惚中想起她与他在只斤泽重逢的那夜谈话中顿莫贺多次叩门那求恳的语调历历在耳原来他竟是求默延啜服药。而他与她来返特尔里他亦一直未用过任何药物。她悲痛难禁:“是我害了他!”

    哲米依道:“若你这样想就太不领会可汗的苦心。可汗他这样骄傲宁愿死也不会在你面前露出病弱之态。定时不误的服药最多只可让他多活数日——这一路由只斤泽行来他虽然不说我也可以看出:他后悔他后悔让你留在他身边后悔给予你承诺。这个承诺他无法实现。”

    沈珍珠道:“不这个承诺可以实现。”她声音哽咽“我会留在回纥守在他的身旁。”

    哲米依身子耸然一动惊得来不得拭去脸上泪水:“你你说什么?!”沈珍珠拉过她的手温柔而坚定的说:“你不必惊讶我不打算跟你去敦煌我要留在回纥牧羊牧马也好逐水草而居也罢工有婼儿照应我不需为我担心。”她要留在这里哪怕他永远离开然而这山水草木终归有他的气息与精魂。

    哲米依却是摇头听得门楣微响李豫走入房中说道:“太子殿下来了嫂嫂你还是与他商议后再加考虑吧。”站起朝李豫微微欠身快步离开。

    李豫神色清敛坐至榻上沉吟半刻执起沈珍珠一只手低声道:“跟我回去罢。过往种种无论孰对孰非我们都抛开不计好么?”

    他目光温和柔情暗蕴。这样的目光她太久未见。她生生的别过头说道:“方才我与哲米依的谈话你没有听见么?我与你已然和离现在我的心中已只有他。我会留下来永远陪着他。”

    “不是这样!”李豫沉声怒嚎执住她的双肩咬牙长吞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由始至终你从未移情于他。你千里迢迢来回纥寻我这份情谊我莫非当真不知?你要留下是因为愧疚。他死了你这样伤心难过我不怪你。可有没有想过:你执意不肯跟我回去若有一天我病死、我被人刺杀死了你我天人永隔你会不会再象今天这样的后悔难过?”

第162章:悲莫悲兮生别离(下)

    沈珍珠听得李豫说到“我病死、我被人刺杀死了”这句时本就痛彻心扉的似再被狠狠刺上一刀脸色煞白倏的抬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李豫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重的恐惧挟着寒意由胸臆间涔涔泛上胸口闷得慌支持不住抚胸喘息。李豫便知话说得重了忙上前半搂着她手轻拍她后背道:“是我胡说吓着你了。我负你良多你也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将功赎罪。更何况……我们有孩子了——”

    沈珍珠没有听懂他的话喘息着喃喃重复:“孩子?——适儿?”

    李豫却将手轻轻抚上她腹部嘴角微微上扬说道:“不是适儿。我是说你又有了——”

    “什么?!”沈珍珠只觉脑中轰的一下张惶而惊异李豫道:“这一天一夜你昏睡时我替你把过脉也请回纥的丈夫诊过脉你已怀孕一月有余。”

    沈珍珠万万没料到当日在山洞中荒唐一夜竟酿下如此后果真是欲哭无泪她无力的靠倒在榻上摇头道:“不就算是有了孩儿我也不会跟你回去。我随哲米依到敦煌我会好好抚育这个孩子。”

    李豫肃容断声道:“不行!我决不会让你与孩儿离开我当日你生适儿我不在你身边教你受了无尽的苦现在我身为储君怎能让你再去敦煌那僻远之地受苦!”沈珍珠无言的看着李豫他对她之挚情从来没有丝毫移变倒是她面对默延啜竟起移情之念。这一刻意念浮动人生苦短有花堪折何不就此随他而去相伴相惜不离不弃?

    李豫见她不声不语沉默稍会儿乃接着劝道:“我知你对涵若之事耿耿于怀可我见疑于父皇若非涵若将张氏金矿予我筹得征讨安庆绪的军资立下大功众臣拥戴父皇岂能这样快立我为储君。当日涵若与我结盟时曾戏言:她既能助我将张氏最重要之物奉于我;我若不能助她亲手诛杀安庆绪便要我娶她。虽是戏言但我既不能达成结盟之诺又怎能再失信于女子。”

    沈珍珠曾听陈周说过二十年前张守珪以幽州城开出金矿将五万突厥兵马化整为零各个击破的旧事(详见第五十七章)头脑迷蒙中恍然有悟:“原来当年幽州开出金矿竟是真事!”突厥人从不是傻子广布细作若非得到确实消息怎会动用五万大军杀向幽州?李豫点头:“只是这金矿被张守珪隐瞒下去瞒过了朝廷被他张氏据为已有。张涵若方能在父兄被杀后仍能继续统御兵马意谋复仇如无巨大财力支撑她区区女子谈何容易!”

    沈珍珠幽幽叹道:“涵若妹妹这样对你你怎能负她。”李豫陡然色变攥住她的双肩逼视她:“你知道这原是不同的。我可以宠她惯她给她所有除了我的心——”

    沈珍珠悲痛难抑濒于绝望多年来种种情事一一由脑中掠过。他是储君未来的天子昔年她应承韦妃嫁给他便是要助他成就大业未料从此情深相许不可自拔她反倒成为他前行途中最大阻碍。她何曾不愿与他朝夕相守她是多么恐惧他象默延啜那样永远离开她再无言语让她痛悔不堪。然而留在他身边不但无法助他更成为他最大的掣肋和弱点张皇后会利用无数虎视耽耽的人也会利用他防不胜防。她宁可让自己悔恨也不可让他再受伤害。当初既已痛下决心今日怎可意念萧条又如何对得住默延啜?

    她终于将他推开噙着泪说道:“随你回去?你要置我于何地要置涵若于何地?”

    她口吻凌厉逼得李豫倒退两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胸臆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悲怆“是我错可为何你不能再体谅我一二为什么你总是不相信我?此生我心中惟有你难道还不够?”

    沈珍珠扭过头咬牙决然道:“不够!你可知灰心的滋味我对你早已心灰若死。默延啜虽死却会永存于我心中。你为何不肯放开我?自那日你赐我自尽我与你便再无关系你回大唐后尽可以对太上皇和皇上说沈珍珠已死莫让我空占着这虚位!”

    “住口!”李豫厉声喝道上前一把拽她下床:“就算你不肯跟我回去我也绝不能容我的骨肉飘泊在外跟我走!我们现在就回长安!”

    “放手”沈珍珠大力挣脱然而他手如铁箍头也不回强拖着她眼看就要走出房间。她一急张嘴便照着他的手背咬下去。李豫手上吃痛仍不松手反倒回身死死搂住她腰肢急促间只听得自己的喘息“好你今日任打任骂是我负你只要你能泄了心中这口怨气尽管动手!”

    话音未落“啪”的脆响沈珍珠扬手掴他一掌隔得这样近他猝然不防面颊火灼般刺痛她扬视他他双目熠熠一瞬不瞬看她毫无退避之意。她终于横了心拼尽全力扬手又是一掌掴去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淌下。掴完这掌沈珍珠顿觉全身失力缓缓垂手李豫倒似松了口气放松她的腰肢任她退闪数步。

    沈珍珠稳住身形微微合目终决然抬头匝地有声的对他说道:“你若觉得亏欠于我今日我悉数向你讨还了。你我再无相欠我与你恩断义绝。你休要再强迫我!”言毕大力推开房门自己先迈了出去。

    天色阴沉但听绵绵密密的吟诵之音夹伴着铃声、铁石器具碰撞声由王宫四面八方涌来那吟诵之音时而粗毫时而高亢伴音沉重和谐。沈珍珠再复悲由心起她听说过一些回纥的习俗便知这是萨满在为默延啜吟诵送葬词。

    “不是你说断便能断!”良久李豫在她身后齿冷音寒的甩下一句话拂袖离去。

    沈珍珠伫立房前不知多久聆听萨满吟诵之音默延啜宛若行走于风云之中未曾离开。长相思摧心肝。

    “夫人。”有人走至面前垂见礼是顿莫贺。他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与沈珍珠:“夫人这是可汗留与你的。”沈珍珠心中一突忙的接过原来是合折为二指宽的小纸条她不知到底是什么心头只怦怦乱跳匆匆展开纸是硬黄纸光泽莹润默延啜墨润饱满上面只书了三个汉字:

    “程元振。”

    “程元振?”沈珍珠脑中灵光一闪似有什么东西稍纵即逝。

    “我们先以他母亲的性命相威胁再以他的名声胁迫他才肯与我们相通谋杀唐皇后助我们将你带至只斤泽。”顿莫贺看沈珍珠一眼慢吞吞的说道“可汗说程元振也算难得的人物虽然做过这两件事到底没危害过你与唐太子殿下当可善加利用。今后如何但凭你处置吧。”

    沈珍珠这才明白。

    程元振竟然是与回纥相通的人。

    谋杀张皇后一事除却他有谁能更清楚皇后的行踪?而行刺后又有谁最有便利取得那枚箭羽?

    入回纥后士卒相继失踪若无人内应顿莫贺岂能这样容易成事?

    “叶护一直与大唐张皇后暗中往来当日刺杀张皇后不成就是他告的密。叶护虽然已死但可汗曾叮嘱过若夫人愿随太子回长安须得加倍提防皇后。”说完这句顿莫贺再度垂一揖转身离开。

    这就是默延啜。进与退取与舍他早已一一为她部署。

第163章: 夜如何其夜未央(上)

    两日后默延啜葬仪。

    回纥人素行天葬惟近百年来仰慕大唐文明贵族遂施行土葬可汗均葬于哈刺巴刺合孙王城北的格根尔山格根尔在突厥语中意为“大治天智”。

    李豫、沈珍珠等人均不便泄露身份乃身着回纥服装随行于浩大的队列之后。这是黎明时候白色的旌旗在淡淡的晨光中飘扬晓雾溟蒙似有无格根尔山磊落英挺仰之心慕。

    李婼曾忧心沈珍珠支持不住劝慰不必随行。沈珍珠依然悄无声息的来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竟有这样的意志与毅力眼睁睁看着棺椁下葬萨满吟诵绵连不绝山川庄重肃穆詹可明与顿莫贺抡锤落钉每一下都仿若击落在她的心间。好象幼时噩梦看着陌生与装束奇怪的男人女子抬着棺木行葬礼铁锤一声声下去她明明不知那棺中是何人偏觉得紧要至极总觉是自己最亲的亲人只是哭嚎着“不要不要”一次次由梦中醒来。待至今日方知连纵情大哭她也不能。

    晓雾渐敛葬礼已毕所有送葬的人朝山下徐行。渐的日出天际四面香光浮泛五色缤纷。默延啜以一已性命换得回纥十九姓的团结亦为年幼的移地建继承汗位扫平道路、驱除障碍。默延啜在位十四年(注)一手缔造汗国回纥之强盛繁荣空前绝后。然英雄既殁繁华烟销。二十年后右丁卢顿莫贺不满牟羽可汗对詹可明亲厚趁詹可明病故丧之机杀牟羽可汗移地建自立为汗改回纥为“回鹘”其余十八姓不服起兵回纥从此陷入内乱国势日渐衰微。八十年后回鹘汗国为黠戛斯灭回鹘人被迫西迁或至甘州或至安西。

    沈珍珠在下山途中对身侧哲米依道:“我意欲随你去敦煌。”哲米依并不惊讶稍作考虑后说道:“你既然决心已定我定会竭力帮你只是太子殿下那里……”正说到这里却听李承宷在后面低声说道:“你们还在说什么?婼儿与殿下在后面吵起来了还不去看看?”沈珍珠与哲米依相顾均觉诧异沈珍珠并未十分留意李豫动静哲米依倒是看到方才李豫与李婼兄妹二人留在队列最后拉起沈珍珠道:“他们兄妹感情一向很好我们去瞧瞧。”

    沈珍珠与哲米依本是走得极慢的故回返数十步便在半山腰碰见了李豫与李婼.二人身畔皆无侍从李豫满面不豫正斥责李婼道:“回纥蛮夷之地你现在正可名正言顺回大唐为甚还要这样任性!”李婼想已与李豫争执过几句扭头道:“我偏不回去!我恨死长安当年我自动请嫁回纥也算是替父皇分忧父皇育我成*人我已用半生幸福回报再回去做什么!”

    李豫怒道:“我就只你这一个妹子你真要老死异乡?你莫非以为回纥人还当你是可贺敦?他们只是需要你主持新汗继位之礼需要你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正名。若非我来到回纥方才葬仪上他们定会教你为默延啜殉葬你还能活生生站在这里?”

    李婼眼睛一红说道:“我做了回纥的可贺敦自然一切要为回纥着想。就算殉葬又有什么可怕?皇兄我知晓你的心事你千里来回纥一趟若不能将我由回纥带回长安会损大唐和你这位太子的颜面!”沈珍珠恻然前几日她还存着与李婼相依于回纥之念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李婼与默延啜无所出现在的李婼虽名为可贺敦身份十分尴尬。汉朝时曾有多位宗室王女以公主名远嫁匈奴、乌孙然李婼为唐皇亲女下降回纥确为千古第一人更兼无所出李豫要带她回大唐确忽是替她着想不然往后这漫漫长夜异族他乡她如何渡过。李承宷听得李婼话说过了头忙喝止道:“婼儿你别要胡说!殿下为救你险遇不测这样的兄妹之情你还不领会吗?”

    李豫已是气极抬目又见沈珍珠默默立于哲米依身后冷笑道:“很好很好!”上前一把拽起沈珍珠转头对李婼道:“好你嫁了人不听我的好我无话可说。”对沈珍珠道:“跟我回去!”不由分说拉着沈珍珠便朝山下走。

    哲米依急了闪身挡在李豫面前:“殿下嫂嫂愿去哪里应该她自己作主你不能强迫她!”李豫“哼”道:“你也知道她身怀有孕哲米依你素来明理她秉性执拗现在虽对我有怨然必定有解开一天。你执意插手现在是快意可你忍心将来我与她夫妻分离让她腹中孩儿没有父亲么?”

    哲米依一时语塞李承宷叹道:“殿下现在是你太过执拗了!”

    “承宷!”李豫怒火中胸喝道:“你也是宗室之人珍珠身份谁个不晓你若胆敢带她去敦煌就算我不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你要你父王怎能轻易饶过你你要太上皇怎么饶过你父王!你要做不忠不孝之人么!”

    李承宷微微变色倒退半步背过身道:“我与殿下相交一场殿下竟然这样威胁我。”

    李豫声量降低微含歉意:“承宷情非得已愿你能懂我。”

    李承宷想了想拉哲米依手在其耳畔低声劝道:“你只知可汗却不知殿下万般难处、苦心拳拳由他去罢。”哲米依不听大力将手抽回说道:“你怕了?我不怕大不了我呆在回纥陪着嫂嫂。”

    沈珍珠长长的叹口气开口说道:“你们不必争执了听我说两件事。”四个人顿时都看向她。

    “第一件事”沈珍珠面向李豫轻声而平静的说“我随你回长安。”哲米依张口欲反对沈珍珠已拉着她的手“好妹妹你的心意我明了。方才他说得话很对我腹中孩儿是唐室血裔不能流落在外。再说”她强自挤出笑容看一眼李豫“夫妻原无解不开的结我不该太执拗。”

    哲米依还是觉得不妥口中嚅嚅欲语沈珍珠又道:“这第二件事我还得求你帮忙呢!”

    “什么事!”

    沈珍珠走到李婼面前伸出手与她双手合握说道:“婼儿方才你皇兄的话也不无道理。”李婼惊道:“嫂嫂怎么也这么说我是绝不回长安的!”沈珍珠笑了笑转头对李豫道:“婼儿确实不想再回长安我来作个折中好不好?”李豫见她态度转圜心中反而忐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道:“怎么个折中?”

    沈珍珠道:“婼儿你一人居留在回纥孤苦伶仃不如就此随着承宷和哲米依到敦煌长居吧。哲米依这样好不好?”

    哲米依喜形于色连声称好对李婼道:“这样咱俩就可作伴了!”李婼从没想过去敦煌但听得沈珍珠这个建议嘴上不说心头倒是微微动心。沈珍珠瞧在眼中乃对李豫道:“怎么样?”

    李豫思忖再三也觉这对于李婼确已是最好的安排最难得李婼心中愿意说道:“虽然是好。但有一条:婼儿是大唐公主若不在回纥便应归返大唐不能不明不白的失去踪迹这如何向回纥与父皇两方交待?”这是实情沈珍珠先未想到一时倒被难住。

    “妾愿代公主回国!”正在这时一个细小的女声在旁响起。

    “什么人!”李豫吃了一惊却见由旁侧的树木丛中闪出女子纤细身形着回鹘女装低头叩拜道:“奴婢叩见太子。”李婼松了口气说道:“她是我随嫁的侍女秀莹。”问秀莹:“你方才说什么?”

    秀莹抬起头相貌柔美颇有几分动人之处道:“奴婢说愿代替公主回长安。”

    李豫拂袖道:“胡说八道你与公主并非同一人怎能代替她回长安。”

    秀莹莞尔一笑袖中银光晃动李婼距她近眼尖喝着“你干什么”却见秀莹手持利刃将自己面上一划顿时血光四溅。李婼夺过刀李秀莹右脸颊已划出两寸余长的血痕容貌已毁鲜血兀自在流“秀莹你疯了么!”

    秀莹反笑起来:“殿下公主大唐识得公主的人并不多若公主容貌被貌归国更没有多少人敢直视公主奴婢侍奉公主多时知晓公主习惯脾性且与公主年纪相仿只要皇上认可料想能瞒骗过关。”

    沈珍珠失声问道:“你为何要这样?”

    秀莹道:“俗语道叶落亦想归根。奴婢父母均是市井小民年老多病无人照料自随嫁回纥后奴婢日夜思念父母本再无回返大唐之望。今天天赐良机奴婢宁可容貌尽失也要回家侍奉父母左右。”重重再叩头“求殿下成全。”

    世间事竟会这样。李婼身出皇家却不愿回返故园;秀莹宁可失去女子最重视的美貌也要守在亲人身边。沈珍珠与哲米依几乎同时对李豫道:“成全她吧。”

    李豫想着回纥本有夫死妻子割面凭吊之俗秀莹若冒充李婼回长安说是在回纥割面以凭吊葛勒可汗倒也是说得过去的;至于父皇本就觉得亏欠李婼料必也不会当真;秀莹替李婼受苦毁容等回到长安由她做个三五个月的“公主”避过风头再任她回家也就是了缓缓点头。秀莹大喜不及拭去脸上血痕不住的叩头道谢。

第164章:夜如何其夜未央(下)

    次日牟羽可汗移地建下诏曰:“葛勒可汗可贺敦、大唐宁国公主无子特遣回唐”。

    午后一干人等都打点好行李离开哈刺巴刺合孙。李承宷、哲米依、李婼及随从往敦煌李豫、沈珍珠带秀莹、程元振、严明及诸侍从回大唐虽目的地不同但仍有十余里同路。沈珍珠知自此别后与哲米依、李婼恐难再有相见之日黯然神伤但见李承宷、哲米依夫妻恩爱情笃合同李婼皆能远避长安纷争长居世外桃源之地深为他们庆幸。

    分别之际沈珍珠不禁与哲米依、李婼合拥饮泣兹为长别山长水阔此生难与再逢如默延啜如回纥山水深悟古人所言“悲莫悲兮生别离”何等契合。待哲米依三人骑马走远后沈珍珠仍长立远眺直至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广袤草原的那一端又向哈刺巴刺合孙城回望心绪徐徐沉静坐回马车。

    李豫已在车内等候良久握着她的手道:“我已叮嘱下去咱们前行度不必过快一切以你的身子为要。”沈珍珠心中倦怠漠然道:“都由着你罢你已如愿以偿该当满意了吧。”李豫变色:“我早该想到你答应我不过是为了承宷、哲米依她们三人。”沈珍珠淡然道:“本来就是如此。”

    李豫眸光渐敛清泠如雪道:“那我便只能顾惜你腹中的胎儿了。”霍的掀开帷帘跳下马车。

    自此之后月余一行人赶路依旧不急不缓李豫却再未踏入沈珍珠马车一步。沈珍珠在六年前怀有李适时妊娠反应便十分厉害这一次既要赶路且时近八月大漠草原天气炎热干燥一路上常呕吐得气喘咻咻严明与程元振倒总来照应只是爱莫能助毫无办法。

    沈珍珠常在呕吐得半昏半沉半梦半醒时想:这样也甚好虽回长安只要众人觉他不再钟情在意于她她便不会为他带来麻烦与困扰他的骨血孩儿确实是该留在他身边不该随着她漂泊的这样也好……许多时候禁不住泪流满面。

    到底是支撑不住一日驻营休憩午夜间突然便热起来浑身如火烧汤煎八月高温下身子却不住寒战气喘吁吁她独处营帐中只得用尽全力拿起身畔水囊投掷击动帐帷。

    四方惊动她也软软靠倒席上心智尚明四肢已无法着力。许多人闹哄哄的进帐来又出去严明、程元振、秀莹、随行略通岐黄的侍从……

    李豫大步冲入帐中见此情形一把将她搂入怀声音微微颤:“还不开方煎药!”因为路途遥远且知沈珍珠身怀有孕离开回纥前李婼曾替李豫一行料理打点了不少药材故有此说。

    那通岐黄的侍从道:“娘娘此病来势迅猛但最多只能进用温和之药以期能慢慢降温好转若用药过猛必会损及胎儿。”李豫听出话中含意又急又怒:“慢慢好转?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孤要这腹中胎儿何用!”沈珍珠泪水潸然而下纤指缓缓上滑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他垂看她她温存而坚决的朝他摇头。

    李豫轻叹口气挥手屏退众人。他埋于她颈项间仿佛哀恳“我们莫再赌气可好?你我两心依旧这样不过是两相伤害罢了。”沈珍珠在身体孱弱间意志消减想着此生如斯快乐甚少已至今时今日何苦勉强自己一点点抬手终于回抱住李豫。

    李豫欢喜无量但见沈珍珠在他怀中再复寒战抖忧心如焚连连道:“你绝不能有事咱们用药好么?”沈珍珠反复摇头神智迷糊李豫面容渐近渐远喃喃说道:“俶不我要留下孩子一定要……”她依稀中感觉李豫将她紧紧搂抱深深叹息他青茬的胡须厮磨在她的额头脸颊教她安适舒意身心缓缓放开舒展。

    这种感觉沉泛已久。

    再度醒来时她仍倚在李豫怀中惊觉嘴中余存药水苦辛之味下意识手抚腹部怆惶坐起。李豫半眯着眼休憩的也坐起手轻抚过她的额角欣然笑道:“已退热你好了。”沈珍珠惊惶问道:“你给我服药了?”

    李豫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那是当然不然怎能病愈?”沈珍珠急得快要哭出来:“你怎能你怎能……”李豫这才搂过她的肩笑道:“放心我遵着医嘱孩子绝无损伤。”

    沈珍珠将信将疑:“我怎会这样快就恢复过来?”

    李豫笑着拥她入怀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老天见你我重归于好特加垂怜一二待回长安后我得特设神坛叩谢天公作美。”

    沈珍珠微笑心知全因此番未违拗本心更有李豫全力支撑方能恢复如此之快。她想:她的心终究是孱弱的虽勉力以坚硬外壳包裹终究还是孱弱的。于默延啜也好于李豫也罢她终归是贪恋着依靠与温存。她只是世上普通女人中极普通的一个。

    然而终归与从前不同了一路行来她与他固然两相依偎却明明白白生分许多。

    到底是有了隔膜心与心的距离有时极近有时无穷远。

    惟严明以为两人已全然冰释前嫌喜形于色整日里鞍前马后侍奉有一日乘隙私底下对沈珍珠道:“娘娘终能体谅殿下了——当年娘娘被困邺城殿下心下焦急夜夜无法入眠在众人面前却要作无事模样惟某知晓而已;某私自传书信给风生衣要他前来相救殿下岂能不知?他是话语中有意提醒我和放任风生衣而已。要知当时情形若风生衣不能救娘娘这世上便再无旁人了。娘娘回吴兴后殿下曾仅携风生衣一人远赴吴兴回宫后不知为甚竟然大病一场。”

    这其中情由沈珍珠早已猜出一二此际听来心头仍隐隐作痛。

    注:即天宝六载至上元二年公元747-761年。

第165章:雷霆却避锋芒疾(上)

    一个多月后沈珍珠孕期满百日晨昏呕吐终于慢慢停了精神稍见饱满。此时离大唐疆域愈来愈近虽然行路慢但李豫早遣了亲信卫率快马驱前送信与风生衣暗嘱前来接应。沈珍珠寻得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将默延啜留下的那张纸条递与程元振。程元振先是惊诧随即朝她长揖至地再无多话。

    九月下旬艰难的攀越过贺兰山金城郡已然在望。草木山岭依旧众人心境已是大然不同均情不自禁暗自庆幸这一趟回纥之行险死还生终于可以回归故土愈加归心如梭。

    宿营后洗却多日来的疲惫在平明晓色中踏上通往金城郡的大道。

    李豫极目遥望金城郡巍峨城墙黑黝黝的隐没在群山与林木之间浑成一色。他心中欢喜轻轻将缰绳一提坐骑似通人意昂萧萧嘶鸣此音未落听得前方亦有马长嘶清越入云恰如呼应。随着马嘶之声蹄声得得赫然有人风尘扑扑迎将上来青衣长剑风采洒脱正是风生衣。

    严明最是欢喜一马当先迎上去唤道:“老弟你总算来了!”

    风生衣一笑纵身下马拍严明的肩:“严兄辛苦。”随即上前拜见李豫道:“某已在此处等候一晚殿下无恙吧。”李豫笑着点头下马扶他起来说道:“沈妃也在后面马车上你去见见她吧。”

    风生衣已知悉此事遂上前拜见。沈珍珠掀开马车帷帘朝风生衣微笑示意。风生衣眼角微扬极快的扫过沈珍珠一眼垂道:“娘娘一切安好?”沈珍珠苦笑道:“将军想来没有料到我会再回来吧。”风生衣低声道:“殿下从未放弃过娘娘娘娘怎能放弃殿下?”只说得这一句不便再多说揖礼退下。

    驱马赶路途中风生衣向李豫禀道:“皇上病情加重皇后近月以来多次召见或密会越王恐有密谋。”李豫早有预料张皇后一心夺嫡然诸子年幼就算肃宗有心但太上皇和群臣决不会同意废立;而皇帝身体愈来愈糟糕若李豫顺利即位新旧帐一起清算张皇后岂有活命之理惟今之计只能联络李豫之下最年长的越王李係以求生机。李豫目光闪动嘴角牵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冷笑“陛下总还能支撑数月吧孤不信——她虽然敢数次谋杀孤莫非还真敢弑君篡位!”

    风生衣道:“万幸殿下已脱险境—本书转载文学网bsp;李豫微微一笑:“真的已脱险境了么?一日未抵长安便有未卜难测之事你来接应孤还有无其他人知道。”

    风生衣摇头肯定的答道:“绝没有某一得到消息稍对刑部公务作了部署便悄悄的独自赶来了。”

    李豫点头“这样最好只是孤远眺这金城郡总有一种不祥预兆须得处处小心。”风生衣昨日经过金城郡时已多加留意未现有什么不妥加上现任金城郡守原是郭子仪部下也曾跟随李豫东征西讨并非趋附张皇后一派的然而李豫既然这样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喏喏称是。

    因行较慢至天色尽黑一行人马方到达金城郡城楼下。已过酉时依例金城郡城门已关。戌楼上士卒来回巡行旁侧房室内灯火闪烁人影绰绰传来男女时高时低的调笑更有浓郁的酒气酒香随风四下里飘散。

    李豫暗自皱眉严明道:“居然在城楼上与脂粉调笑取乐真是大胆!”

    城楼上士卒高声喝道:“下面是甚么人!”

    李豫身份自然不能泄露程元振跃马上前道:“某内飞龙正使程元振有急事回京面圣传守门官开启城门!”来头甚大士卒连忙敲叩房门禀报。却听室内男子醉醺醺的暴喝道:“什么内飞龙、外飞龙?律例在此酉时既过城门不能开启。叫他明日再来!”程元振大怒喝道:“小小门将不守规制口出狂言还不出来受死!”

    李豫与风生衣对视一眼齐声按低声音:“小心——”金城郡乃边碍重镇最蠢笨的守将也知不能在城楼上胡闹更不至于胆敢对内飞龙使无礼风生衣何等敏锐早已感觉到这城楼隐有森冷之气、杀机四伏暗地抬手示意载着沈珍珠与秀莹的两辆马车缓缓后退。

    却听一声梆子响城楼房室乍暗突明密密匝匝的人头在城楼上攒动总有数百人之众。

    “放!”随着一声号令千弩并箭矢如暴风急雨倾泻下来。风生衣拔剑疾呼“快退!”但见漫天白芒飞舞嗖嗖之声不绝于耳转瞬斩落无数箭头李豫、程元振、严明及众侍从均且退且舞动兵器斩落流矢躲避不及中多人中箭落马李豫回顾沈珍珠的马车——后退甚远箭矢射程无法及达正稍自安心左肩一凉一支箭擦着皮肉划过。

    风生衣喊着“殿下快退”长啸数声奋起精神正连连挥剑挡箭中听得城楼上忽的传来女子清叱:“风生衣你输了!”那声音熟悉至极情不自禁朝上望去——何灵依傲然端立城头萧萧长风中薄纱绿裙如羽翼飘然拂动最令他惊骇的是:何灵依手执巨弓箭头正堪堪对准后畔的李豫!

    何灵依朝风生衣倨傲一笑弦如满月箭如流星赶月疾射而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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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后妃传珍珠传奇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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