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馈赠
彭连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周文房交代真相也只是时间问题,既已取得口供,杨知县和苏秀绩便会措置接下来的审断,杨璟也就不需要再操心这些了。
从牢房出来之后,杨璟的心情仍旧久久无法平静。
于他而言,彭连城算是这个时代的典型,虽然有着深厚的家世,有着清贵的文人身份,还有着光明远大的前途,但仍旧无法摆脱生活对他的摧残,以致于心理失常,造下这种种的罪行。
在古代的大背景下,南宋算是思想开放的一个时代,可同样也是个极其压抑的时代,文人们一方面因为自身地位高贵而洋洋得意,另一方面又与贩夫走卒一般,承受着这个时代的思想束缚和局限性。
彭连城自诩正统,守着读书人的礼法,甚至不惜大义灭亲,但命运又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成为同性恋者,仿佛要从根本上否定他的一切。
可这种否定非但没有打垮他,反而让他变得更加的固执,让他更加迫切地要弥补这个世道的崩坏。
案子到了这里,应该说终于真相大白,但距离圆满结案还有些早,因为直到目前为止,杨璟都未能见到案子的另一个关键人物,阎立春!
这个女人在这起案子里的分量,直逼彭连城,可杨璟却直到现在都不识庐山真面目。
这个彭家媳妇儿与彭连玉做下了苟且腌臜的勾当,又参与了几乎一半事情的运作,但由于她的身份敏感,杨知县和苏秀绩到底会做出何种决定,一时半会儿还不得而知。
是不畏权贵,继续追查下去,还是息事宁人,得过且过?
照着杨璟的脾性与后世接受的教育,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自然是要继续追究阎立春的罪责,可如今他到了这个古代封建社会,他甚至对南宋法律没有半点了解,想要继续下去,也就无从谈起了。
回想起来,宋慈已经是致仕养老的阶段,他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再掺和这件事情,可从一开始,这桩案子就打上了宋慈的烙印。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沉船案的背后是科举舞弊,否则也不会联合杨知县,早早就封锁了消息,江陵府也不会将苏秀绩等人指派下来。
自打杨璟接触县衙之后,巴陵县方面就一直是杨知县在出面,县丞主簿教谕这类的佐贰官就没冒过头,如今想想,或许宋慈和杨知县等人早就察觉到,所以故意将这些与科举有关的官员,都控制了起来!
想到此处,杨璟也不由苦笑,云狗儿的身世到底如何,眼下他暂时还不想深入探究,自己牵扯到这桩案子,完全是因为云狗儿对鹿月娘的一片痴情,鹿月娘却早已对周南楚芳心暗许。
自己调查了这么久,又历经艰险,结果宋慈等人从一开始就锁定了目标,他杨璟的调查看似贯穿了全局,但仍旧逃不出宋慈等人的算计,实在让人有些郁闷。
回到住处之后,杨璟也就抛开了所有的想法,想要好好睡上一觉,可这才刚躺下,杨知县便找上了门来。
杨璟在这起案子里头的作用和功劳都是毋庸置疑的,再加上他对杨知县的帮助,杨知县自然要有所回报。
杨璟如今居住的这个小院,便是杨知县安排的,虽然也在后衙,房子破旧了些,但也足够宽敞,县衙里头的老妈子和厨娘丫环随便使唤,倒也住得舒适。
杨知县既然已经将杨璟当成心腹,也就不打官腔,更没有太多表面功夫,一进来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贤侄啊,这案子也算告破,后续的一些问题牵涉有些大,还需要斟酌,世叔我已经上报江陵府,接下来应该没有咱们太多的事情了…”
“果然如此…”虽然杨璟早就猜到,但听得杨知县亲口证实,心里还是难免有些力不从心的无奈,但杨知县能够据实以告,足以说明他对杨璟的信任了。
“这周文房是如何都逃脱不了罪责的,本县主簿和教谕也已经入狱,不日将押送江陵府,这县衙如今空了大半,值此用人之际,世叔也不跟你客气了,这刑案推吏的位置,我想让贤侄顶上,如果侄儿没有异议,我明日就奏报上去了。”
杨璟的办案能力是有目共睹的,这段时间他在衙门里也算混了个脸熟,又跟王斗等一干公差衙役有过交集,算是出生入死过,加上杨知县又与他叔侄相称,杨知县如今坐稳了县老爷的位置,这些县衙官员生怕自己与舞弊案有一丝半点牵扯,对杨知县又岂敢违逆半分。
所以只要杨璟点头,这刑案推吏的官职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也不需要担心底下的人不服管教。
平心而论,他对刑案推吏这个职位还是比较感兴趣的,这是他的老本行,又有诸多书吏和贴书押司等帮忙处理公文,他只需要专心破案就好,杨璟又怎会拒绝?
“世叔有心提拔,侄儿也就恭敬不如从命,自当尽心尽力办好差事,不负世叔所托!”
杨知县见得杨璟表态,也满意地笑着点头,而后又压低了声音朝杨璟说道。
“按着朝廷的规矩,这案子破了之后,侦破之所得,可以将其中一部分赏给有功之士,我看周文房那处别院还算不错,虽然离衙门远了些,但清幽淡雅,占地也颇广,也就替你谋了下来,等过几日搜证结束,我让人修葺一番,权当贤侄的落脚之处吧。”
杨璟一听,也是心头欢喜,周文房那别院算是豪宅了,虽然主楼毁了,但里头的莲池和药园子却很得杨璟欢心,杨璟自是面露喜色,又是一番感激。
这周文房和彭连城也有不少家底,彭家又想替彭连城保命,相信杨知县得到的好处一定不少,见得杨璟收了别院,直以为杨璟深谙官场规矩,自然感到很欣慰。
杨璟早就打算离开鹿家的苗寨,既然决定干起老本行,也就需要安身立命之处,这别院改造成大本营最是合适不过了。
那药园子可以用来栽培草药,还可以改建一处实验室出来,有空的时候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搞些青霉素之类的药物出来,如果顺利,这将为杨璟提供极大的助力。
送走了杨知县之后,杨璟想起这些来,也就没了睡意,躺了一会儿便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却是曹家二老寻上门来了。
多亏了杨璟,曹恩直才大难得脱,李婉娘的命也是杨璟救下来的,一家人便搀扶着李婉娘,来到了杨璟这边来道谢。
曹恩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应该还在挂念彭连城的审判结果,不过此时与夏至丫头一同搀扶着李婉娘,也看得出夫妻二人还是有着很深的感情的。
杨璟将他们迎进屋里,连忙让住在偏房的老妈子烧水煮茶,曹老爷子一见那老妈子年老色衰,也就顺势递上一张文书。
“杨公子,我曹家多得公子搭救,自当感铭肺腑,只是为了给犬子恩荣求情,也打发了不少银钱,眼下也是家徒四壁,夏至这丫头聪明伶俐,手脚勤快,很会伺候人,今后就让她服侍公子吧,还望公子不要推脱才是…”
曹老爷子显得有些难为情,似乎也觉着这份礼物有些轻了,老脸上有些挂不住。
杨璟看着那张卖身文契,心里也不是滋味,似夏至这样的奴婢,身份卑贱,如同货物一般被主人送来送去,实在让杨璟有些接受不了。
可他也知道,夏至如今孤苦无依,因为她曾经背叛过李婉娘,虽然最终没有下毒,但曹家已经容不下她,若自己不收,夏至在曹家也只有吃苦受罪的份。
再者,他与夏至也算是患难一场,往后有了自己的宅院,也需要人手来操持,夏至的生活经验丰富,显然是不二的人选。
不过杨璟还是推脱了一番,说些君子不夺人所爱之类的话,曹恩直和李婉娘一再坚持,杨璟也就转向了夏至,问道:“夏至,你可愿意跟着杨大哥?”
夏至一直忐忑不安的扶着李婉娘,杨璟帮她报了仇,跟着杨璟自然要比在曹家要好千百倍,她还生怕杨璟不要她呢,听得杨璟如此一问,连忙用力点头答应。
曹老爷子见得夏至如此干脆,心里又有些不高兴,不过既然已经决定送出去,这些旁枝末节也就无谓再去想了。
曹老太太又取出一封银子,硬塞给了杨璟,杨璟如何都不肯收,曹恩直和李婉娘也在劝,推脱了一番,也就让夏至丫头给收了下来。
送走了这一家子人之后,夏至也扶着李婉娘回去,反正她也没有太多行李,早知道曹家要将她送给杨璟,早早就打包妥当,背着包囊再次回到杨璟的住处,就算跟曹家再无关系,以后就是杨璟的人了。
“老爷…”夏至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有些羞涩地朝杨璟正式行主仆之礼,杨璟却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我又不老,叫什么老爷,快起来!”杨璟轻笑一声,不由分说就将夏至拉了起来。
“曹老爷已经将奴婢送了出来,以后奴婢自然是老爷的人…”夏至埋着头,红着耳根轻声道。
“以后别老爷老爷的,叫我杨大哥就行,什么主人奴婢的,我听了别扭,以后你就是我妹子,咱们好好过日子…”
夏至也知道杨璟的性格为人,但主仆之礼不可废,当即摇头道:“这怎么行,夏至是老爷的奴婢,以后要伺候老爷的…老爷若是嫌弃,以后夏至就称呼少爷好了,这规矩是不能废的…”
这封建礼教思想已经根深蒂固,夏至丫头一时半会儿是很难改过来的,杨璟也就不再勉强,故作严肃地说道:“那好吧,以后在外你就叫我少爷,在家里叫我一声大哥,就这样决定,不能再讨价还价,不然我把你送回曹家去!”
“是…少爷…哦不,大哥…”夏至虽然有些不习惯,但一声大哥叫出来,心里还是甜丝丝的。
时候也不早了,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夏至便打来热水,伺候杨璟洗漱睡觉,自己则简单整理了行李,睡在了外间。
杨璟也算是收获不小,想着今后终于能够离开鹿家,不再寄人篱下,案子又告破,终于放下所有,睡得格外舒畅,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日,杨璟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刚吃了些东西,宋风雅和徐凤武便找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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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跟班
宋风雅的蛊毒已经解除,整个人又恢复了英气勃发的女侠气质,一身红衣格外惹眼,豪迈不羁之中又保留着大家闺秀的典雅高贵,练武塑造出来的高挑身材更是挺拔健美,尤其一双长腿让人过目不忘。
她与杨璟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又多得杨璟缓解了蛊毒,也算是她的半个救命恩人,加上杨璟又擅长破案,宋风雅对杨璟也是改观不少,心里那点芥蒂早就荡然无存了。
杨璟也不知道宋慈为何要见自己,但能跟法医老祖宗攀上交情,想想都能笑出来。
早先为了方便查案子,他和张证也扯起宋慈的虎皮当大旗,如今能够真的跟宋家攀上关系,杨璟自然是乐意的。
跟夏至交代了几句之后,杨璟便登上马车,跟着宋风雅,来到了宋府。
这是他第二次来,第一次过门而不入,今番也终于能够见识一些宋阁老的豪宅了。
不过走进宋府之后,杨璟略微有些失望,却又多了一份敬佩。
宋府占地却是很大,但装潢却只能算是一般,里头的亭台楼阁,假山活水,都因地制宜,顺势而建,少了人力的痕迹,多了自然的亲近。
宋慈正在亭子里坐着,旁边有个小丫环在煮茶,前面的池子颇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意思,宋慈将手里的鱼饵撒下去,便有一尾尾金鲤挤着脑袋聚过来抢食,悠然自得,很有养老的氛围。
杨璟走进凉亭,宋慈对自己微微一笑,走到老人身边,但见得脚下莲池里锦鲤翻滚,似有大朵大朵的金红牡丹从水底绽放上来,煞是好看。
可杨璟又想到,自己像初生牛犊一般调查这个案子,就仿佛这些追逐鱼饵的锦鲤,以为抓住了蛛丝马迹,拼命往前追索,可真正的高人,却是撒下这些诱饵的宋慈!
这桩沉船案的背后是科举舞弊案,对于巴陵县和江陵府而言,破获这样的案子,确实是一桩莫大的功劳,但功劳的前面,却是他们极大的失职,是荣耀,但也是耻辱先行。
据说如今受宠的阎贵妃已经到了干预朝政的程度,朝野上下衮衮诸公是敢怒而不敢言,这样的节骨眼上,谁敢招惹阎家的人?
阎立春就是这些官员们巴结阎贵妃的敲门砖,谁又敢查到阎立春的头上?
这里头包含了太多的政治因素,身在官场,除非不想干了,谁乐意深入去调查?
但这起案子的影响也是巨大的,如果什么都不做,也是不可能,所以只能在一定的前提条件下,对这个案子进行浅度的挖掘和追查。
或许杨璟的出现是意外,或许他撞见宋风雅和张证等人掘墓开棺是巧合,但接下来杨璟的一举一动,怕是都有宋慈从中引导的结果!
杨知县能如此善待和任用杨璟,固然有杨璟帮了他大忙的原因,但其中一部分原因,怕也跟宋慈脱不了干系。
虽然有种被宋慈当枪使的感觉,但杨璟也深刻地体会到这个老人的无可奈何,若他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宋阁老,他还没有暮气沉沉地在这里喂鱼养老,而像以前那样雷厉风行,嫉恶如仇,涤荡天下,肃清冤屈,又何至于让杨璟来打先锋?
可如果没有宋慈给他的这次机会,杨璟也不可能调查清楚自己的身世,以及这个案子的真相,说到底他还是要感谢宋慈的。
“听说你被任命为刑案推吏了,不错嘛,一会儿陪老夫喝两杯,庆祝庆祝?”
宋慈随意说着,仿佛与杨璟熟识了很久,但事实上这才是他们第二次正式见面,若非他一直暗中观察着杨璟的一举一动,又怎可能有这样的熟识感?
杨璟一想到自己的一切都尽在宋慈的掌控之中,心里多少有些丧气,见得旁边有个果盘,便抓起一个桃子,用力丢进了水里!
“噗咚!”
锦鲤受到惊吓,纷纷散开,宋慈前面的水面上,一下子就没了鱼儿,只有一条呆头呆脑的,还在眷恋着那些鱼饵。
宋慈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似乎很理解杨璟的小脾气,杨璟见他仍旧云淡风轻,知他气度如海,也就释然了。
“小子能当上这刑案推吏,还多亏了阁老的推波助澜,哪里还有脸庆祝…”
宋慈闻言,微微一愕,也听出了杨璟的言外之意,不由哈哈大笑道:“不错,这次是真的不错,哈哈!”
他并不怀疑杨璟能想到他的头上,但从杨璟有发脾气嫌疑的话中,他也听得出来,杨璟是真的发现他坐镇幕后了,对此他反而更加欣赏杨璟了。
杨璟也清楚,堂堂宋阁老邀请自己,总不会真的要给他庆祝,怕是有些话要嘱托他杨璟,免得杨璟当上了刑案推吏之后,就像那尾呆头呆脑的锦鲤,只懂一味追索鱼饵,却没有察觉更高层次的危险。
果不其然,宋慈笑过之后,便拉着杨璟到亭子里坐下,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
“老夫虽然寄情山水,但朝中好友也没有忘记我这个老东西,早些时日,朝里的一个老兄弟来了封信,说是北面又要打仗了…”宋慈说得似乎有些没头没脑,但杨璟还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蒙古人终究要往南边来了,这样的节骨眼上,一致对外才是正事儿,如果现在对阎贵妃动手,不知掀起多少血雨腥风,内部率先纷乱,还拿什么抵御蒙古人?
所以沉船案和舞弊案或许真的只能在彭连城和周文房这个层次就打住了,不能再牵扯到阎立春的身上,他这么解释,就是怕杨璟像那条呆头鱼一样,继续调查阎立春呢。
只不过他的担忧其实很多余,杨璟对追查真相有着痴狂一般的偏执,这一点宋慈是能够感受到的,他可以为了查案子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甚至可以将自己困在实验室里好几天。
但如今时局不同,南宋末是个朝代更迭的苦难年代,杨璟一直想着该如何安身立命,如何才能够在这场战争之中活下去,能不能为汉民族的延续而奉献绵薄之力,他又怎会不识时务大局?
宋慈还在喋喋不休,说的都是朝廷里的消息,这些消息对于寻常百姓,乃至于杨知县这样的官员而言,都堪称惊世骇俗,但杨璟却显得很平静,因为他早就知道历史的动向。
宋慈能够将这些隐秘消息告诉他,也可谓用心良苦,杨璟自然不会不知道。
说了一会儿之后,宋慈终于隐约谈论到阎贵妃的所作所为,虽然语焉不详,但也足以让杨璟感受到朝堂上的内忧外患。
说到这里,如果杨璟还不表态,那么这位宋阁老怕是会认为自己真是一条呆头鱼了。
“阁老,小子虽然愚钝,但还是知晓分寸的,再说了,这些事情纵使有心也是无力,小子我只是个白身,就算当上推吏,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胥吏,又能搅动多大的风浪?”
杨璟这么一说,宋慈也就放心地点了点头,拍了拍杨璟的肩膀道:“时候不早了,陪我吃个饭吧。”
杨璟也不再多说,能跟法医老祖宗吃饭,这经历谁有过?想想都让人激动万分了!
来到饭厅之后,宋风雅等人早已守候多时,宋慈儿子在外地为官,幼子倒是在江陵府,据说在提点刑狱司里头做事,倒也算是子承父业,宋风雅当初就是为了跟哥哥们较劲,才拼命地查案子。
宾主落座之后,各色菜肴也是陆续端上来,菜色也是清淡为主,谈不上多丰盛,但味道着实不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诸人也聊些巴陵本地的风土人情,也就顺势聊到了杨璟担任刑案推吏的事情。
宋风雅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宋慈却只是保持着微笑,宋风雅有些赌气,不多时就放下了筷子,用别样的目光看着杨璟。
杨璟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朝宋慈投去疑惑的目光,后者也有些尴尬,摇头苦笑道:“我这女儿撒泼惯了,对书画女红没半点耐性,倒是喜欢侦查追索,平日里舞枪弄棒,身手倒也不错,听说你当了刑案推吏,想跟着你一起查案子呢…”
杨璟一听,也是有些吃惊,心说宋慈好歹也是朝廷大员,难道不该是家风严谨的老古董吗,怎么任由女儿如此胡闹?堂堂阁老的女儿,还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抛头露面四处行走不说,如今竟然要给他这个小小的刑案推吏当随从,跟着自己一起办案?
心里虽然嘀咕,但杨璟转念一想,这宋慈竟然敢让女儿深更半夜去掘墓开棺,可见也是不走寻常路的主儿,若没有这样的魄力和开阔的思想以及想象力,宋慈又怎么能够成为法医界的老祖宗?
平心而论,这宋风雅也老大不小了,在这个十四五就成亲生子的年代,她也算是老姑娘了,宋慈就是再疼惜骄纵,再舍不得这宝贝女儿,也该替她寻一门婆家了,又怎能继续让她胡搅蛮缠?
宋风雅算是个美人儿,没有古时美人那般娇滴滴病殃殃,反而英气勃发,很能激起男人们的征服**,反倒有些像北地的野马姑娘。
但她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又怎会甘心跟着杨璟办事?多半怕是不服气,想要在破案的时候赢过杨璟,以证明自己的本事,再者,宋风雅呆在杨璟身边,宋慈便能够及时获得关于杨璟的消息,也就不需要担心杨璟会继续追查阎立春了。
杨璟本不想答应,宋风雅虽然不娇气,但好歹是个大小姐,跟在自己身边,还怎么查案?
但仔细考量了一番,杨璟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也只有这样,宋慈和江陵府那帮人才能放心,否则自己的日子也过得不舒坦。
至于宋风雅想要在破案上赢过他杨璟,这倒是不需要担心的了。
见得杨璟答应下来,宋风雅终于开心了,端起酒杯就给杨璟敬酒,还拍胸脯保证不给杨璟拖后腿云云,宴席的气氛也就越发热闹融洽。
这还没吃完,门子突然在宋慈身后耳语了一番,宋慈笑容一凝,便让门子下去了。
不多时,这门子便带着一个人进来,赫然便是巴陵县衙的捕头王斗。
“推吏大人,适才有兄弟回来禀报,在您的宅子那边…发现了一些东西,大人还是过去看看的好…”
“我的宅子?”杨璟陡然想起了,应该是周文房那处别院,杨知县已经让人前去清理修葺,只是那里到底挖出什么来,能让王斗这个老捕头面色这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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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白骨
从宋府出来之后,杨璟便冒着大太阳赶到了周文房的这处别院来,宋风雅既然决定要当杨璟的跟班,也不落人后地跟着过来,那英俊少年郎徐凤武应该是宋风雅的贴身护卫,也就一并跟了过来。
因为杨知县还在等上头的文书,所以杨璟还没有正式上任,他也需要时间回鹿家苗寨一趟,老爷子对云狗儿毕竟有养育之恩,杨璟也不想不辞而别。
早上到宋府赴宴之前,杨璟便让唐冲过来,协调一下工作,这里以后会是自己的家,杨璟也不想马虎,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
唐冲虽然沉默寡言,但却是个办事极其牢靠的人,杨璟对他也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安全感,正想着回鹿家的时候顺便把唐冲也一并留下来,等宅子修好了,就将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陈家父子也接过来。
杨璟到了工地之后,唐冲正指挥着人手,在工地上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凉棚,许多工人和劳役正围着那凉棚指指点点。
杨璟快步走过来,朝唐冲问道:“唐大哥,怎么回事?”
唐冲没有回答,而是朝那凉棚看了一看,杨璟知道他三竿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也就不多问,那些劳工分开之后,杨璟便走到凉棚底下。
凉棚是搭在一个地基周边的,应该是劳工们挖地基,重建这座楼的时候,将这东西挖了出来。
杨璟蹲下一看,这地基坑里头半掩半埋着一具白骨!
这巴陵也算是南方的重镇,蛮族与朝廷军也曾发动过很多次战争,这别院距离城墙不算远,又是这两年新建的,地底有些骸骨也是正常。
只是杨璟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所在,因为这具白骨竟然有三头六臂!
确切来说,不是一具,而是三具白骨,相互堆叠在一处,看起来才产生了三头六臂的错觉!
“这是个白骨坑?!!!”杨璟不由惊呼,若真是个战争时期的白骨坑,谁还敢继续在这里建房子?
“劳烦王捕头把张证叫过来,记得带上几个仵作,哦对了,顺便跟知县大人打声招呼,咱们先清理出来再说。”
杨璟虽然还没有正式上任,但跟王斗等人已经熟识,再者,谁不想在新长官上任之前,先打好关系?
王斗离开之后,杨璟便忙活了起来,因为来得匆忙,他也没来得及带上物证勘察箱,只好向工头讨要粗布手套。
可这些工人都是苦哈哈,好衣裳都没得穿,谁缝制手套这种东西,倒不是说杨璟娇气矫情,虽然这些骸骨看起来已经埋了很长时间,但为了尽量保护痕迹,还是戴着手套好一些。
关键时刻,宋风雅递过来一双红色的丝布手套,大咧咧地说道:“用我的吧!”
杨璟顿时大喜,朝她道了声谢,便戴上手套,跳入地基坑里,开始小心地清理这些骸骨。
他本以为宋风雅得了乃父真传,这手套是用来查案子用的,殊不知这是宋风雅行走江湖的行头而已。
虽然搭了凉棚,但正值午时,烈日当头,杨璟驱散了人群,仍旧闷热难当,很快便大汗淋漓。
王斗带着张证和几个仵作抵达之时,杨璟已经将两具白骨都清理出来,按照人体构造的生理方向,整齐地摆在白布上,这些人见得刑案推吏大人亲身上阵,干起了仵作的勾当,心里既佩服又惶恐,赶忙加入了杨璟的行列。
张证等人都是老仵作,手艺也是有的,但还是花费了近乎两个时辰才将全部尸骨都清理了出来!
白布上的尸骨已经摆成一列,竟然有足足九具尸体!
从中午一直忙到现在,杨璟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期间也不知喝了多少凉茶,眼下终于清理出来,张证等人也都松了一口气,但杨璟却没有歇息,而是蹲在地上,细细观察这些白骨。
如果这些人是死于战乱,被乱葬在此处的,那么挖掘其他地方,应该还会有所发现,但杨璟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因为他细细察看了一遍之后,心里不禁涌起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来!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规律,这九具白骨,竟然全是女性,而且多数都是中年女人!
虽然尸体全部都白骨化,但女性盆骨的构造有别于男性,还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
再查看牙齿的磨损程度,结合骨头的生长形态和阶段,以及长度比例,很容易就能够得出杨璟适才的推论来。
如果说这些女人都是战乱年代的女奴,被集中埋葬在这里,倒也说得过去。
但这些骸骨埋藏地比较浅,而且根据骨头的腐朽程度和骨质密度等综合因素来推测,都是新埋的骨头,埋进地里最久的那一具也才大概几年的时间,这段时间内巴陵肯定没发生过战乱!
通常情况下,如果暴露在空气中,不加掩埋,在蝇蛆和**作用下,尸体大概两周即可出现白骨化,而埋葬的尸体,南方地区大约一年,北方三到五年不等,才会出现白骨化。
这里头还要考虑温度湿度空气乃至于尸体本身的一些因素,比如肥胖者比瘦弱者要快一些,幼儿比老年人要快一些,大面积创伤或者被烧死者,又比窒息死的要快一些,等等。
这些尸骨都没有棺木,周围的土壤又不贫瘠,湿度也比较大,如果超过十年,骨头早就成了渣滓,捡都捡不起来了。
既然不是战乱的骸骨,那么又是谁将这些女人都埋在这里?
杨璟沉思了片刻,便朝王斗问道:“周文房这宅子是何时建的?”
王斗是本地捕头,对巴陵熟悉非常,当即回答道:“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这宅子没建之前,这里是一座几十年的老庙,供奉的是巴陵山上的蛇神,后来...后来被周文房诬为淫祠野庙,查封了之后用低价买得,用来建了他的宅子。”
杨璟得到回答之后,更加笃定自己心里的猜测了!
这里没建宅子之前,一直是老庙,也就不可能成为乱葬岗,这些女人就不可能是被抛尸乱葬的,也就是说,这些女人的尸体,是被人有意埋在这里的!
在所有人都为杨璟感到晦气之时,杨璟的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碰上这种事情!
如果他的推断没错的话,这些女人应该是他杀,而凶手则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巴陵这地方,藏着一个连环杀人狂!
不过这些都暂时是杨璟的推论,想要证实,还需要进一步的取证,毕竟他还要对这些尸骨逐一进行检查,确认她们的死因。
在刚才的检查过程当中,杨璟已经发现了一些端倪,在他看来,几乎可以下定论,但在这些旁观者,甚至张证等仵作的眼中,这些只不过是一堆普通的白骨罢了。
这些骨头在巴陵城地下也不知有多少,他们只会觉得杨璟比较晦气,先是周文房在这里建了地窖,软禁了曹恩直等人,而后又放了一把火,如今得了这庄园,又挖出一堆倒血霉的白骨来,也够让人心塞的了。
宋风雅本也是这种想法,但她毕竟是宋慈的闺女,这几年热衷于查案,比寻常人要敏感一些,见得杨璟紧皱眉头沉默不语,当即就问道:“怎么?有问题?”
杨璟轻轻摇了摇头,答道:“还说不好,把这些骸骨都运回县衙敛房,全面检查之后再说。”
杨璟都这么说了,张证等人也不敢含糊,连忙用白布收敛了这些骨殖,连同挖出来的一些破烂衣服和绳头之类的物件,一并放上了马车。
杨璟又吩咐唐冲,让这些工人小心一些干活,一旦有所发现,立即上报,这才带着宋风雅等人回到了衙门。
宋风雅见得杨璟如此慎重,也察觉到这些骸骨怕是真隐藏着凶案,一下子就兴奋起来,恨不得马上检查这些白骨。
可杨璟却并没有急着去敛房,而是来到了签押房,找到了刑房的老押司,让他将刑房的书吏全都召集了起来!
杨璟虽然还没有正式上任,但杨知县早就打过招呼,适才他让王斗回来找仵作之时,也跟杨知县通了气,所以这些书吏都不敢怠慢,很快就来到了签押房。
杨璟一看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些书吏竟然为数不少,除了告假在家的,竟然还有五六人之多,想想整个县衙需要养活多少人,这些钱又该从哪里来,杨璟也不禁为巴陵的老百姓叫苦了一番。
不过眼下不是感慨世道的时候,自己能够破案昭雪,除暴安良,也算是对巴陵百姓的一种回馈,那就物尽其用,让这些衙门闲人,发挥自己该有的价值!
这么一想,杨璟心里也就舒服多了,毕竟自己还没有正式上任,也就客套了一番,解释了一下情况,这才让书吏们将这些年积压的人口失踪卷宗都调出来。
书吏们一听,顿时傻眼了!
虽然杨知县上任之时才刚刚交割过一次,但这些卷宗也是堆积如山,人口失踪的案子更是常见,斗殴杀人这些案子都好办,甚至连盗窃都能够屈打成招,可失踪的案子,找不到正主儿,就无法结案,最终只能不了了之,这些年也不知积攒了多少案子!
杨璟见得他们一个个面露难色,当即不悦道:“怎么?难道本官没上任,就叫不动你们了?这一点点小事,难道还要我报到知县大人那里去么!”
杨璟本不想摆弄官威,但一来他确实急迫想要验证自己的推论,二者又对这些尸位素餐的胥吏没太多好感,这些人今后也少不了对自己阳奉阴违,想要做些实事,给他们一些下马威是少不了的。
果不其然,杨璟这么一发怒,书吏们赶紧就忙活起来,还叫来几个手力,很快就将卷宗都搬到签押房来。
看着桌面上一堆堆小山一般的卷宗,杨璟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巴陵县看起来也没多大,竟然有这么多人口失踪的案子?
这还只是人口失踪的案子,其他案子呢?
看来自己这个刑案推吏任重而道远啊!
抛开心里这些念头,杨璟轻轻吸了一口气,吩咐道:“你们筛选一下,将这十年里头没结案的人口失踪案子都挑出来,只挑失踪的女性,重心放在中年女性,都清楚了吗?”
书吏们一听这古怪要求,也是一头雾水,好在这推吏大人也不是无的放矢,工作量一下子就减轻了不少,他们也不敢有太多怨言,纷纷开始工作,签押房里很快就扬起一屋子的灰尘…
杨璟见得如此,也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回到住处,带上物证勘察箱,这才到敛房与宋风雅会合,开始了全面的搜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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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验骨
有鉴于“官不修衙”的传统,巴陵县衙本就有些破败,敛房更是老旧阴森,眼下又即将入夜,只剩余晖微光从天窗投射下来,整个敛房昏暗阴冷,让人心里发紧。
人类是感官动物,更是视觉动物,相对而言,新鲜的尸体会给人带来一种心理的恐惧,腐烂的尸体更多的是刺激身体的呕吐反应,而白骨所带来的影响,也就小很多了。
杨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工作环境,本身又接受科学教育,是个无神论者,无论是何种类型的尸体,都已经见惯不怪,是故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在技术层面上讲,尸体白骨化,会给检验取证带来不小的难度,肉身的腐坏带走的不仅仅是肌肉和脏腑器官,更带走了许多能够反应死者生前形态的证据。
比如体表的痕迹,比如内脏是否受损,比如胃内容物等等,这些东西都能够为破案带来直观或间接的证据。
可白骨化了之后,这些东西也就随之消失,能够检验出来的也就变得更少。
但对于杨璟而言,尸体白骨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他需要对尸体进行解剖,这也是他比较擅长和惯用的检验方法,可在这个年代,即便这些尸体还查不出身份,但也由不得他胡乱解剖,而白骨化之后,他不需要解剖,就能够直接观察到骨头上留下来的痕迹。
如此一想,杨璟也就多了几分信心,眼前的白骨已经由张证等一干仵作清理干净,由于埋藏的时间很长,其中一些骨头氧化很严重,已经发脆,杨璟也变得小心了许多。
通常情况下,新亡的死者骨头会带着黄白色,经过腐烂氧化之后,会变白,如果没有棺椁保存,土壤中的金属成分等作用之下,也有可能会使骨头发黑。
而一些文学或者影视作品里头,将骨头发黑当成检验死者是否中毒的标准,并不太准确。
古时的人比较简单粗暴,下毒一般用砒霜之类的剧毒,但砒霜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买到的,即便买到,也是要登记在册的。
砒霜的主要成分是砷,硫化砷能够使得银针变黑,所以很多古代认为银针施毒是可行的,但这也仅仅是因为古代提纯技术不行,砒霜里头杂质比较多,银针才能变色,换成其他毒药可就不行了。
砒霜一类的矿物或者金属毒素,在无法检查胃内容物以及血液等的情况下,与其检查骨头,倒不如检查头发和牙齿。
所以杨璟也没有妄下断论,先前他已经粗略地查看过这些白骨,所以这一次他便一具一具仔细的检查。
第一具白骨还算是比较新鲜的,骨头比较致密,保留着少量毛发,眼窝里甚至还有一些残留的腐肉。
这具女性尸骨比例适中匀称,从头骨可以看出,应该长得不错,之所以注意这些,倒不是杨璟有别的心思,而是死者的长相,说不定会成为杀手的动机,许多女人都死在美丽的容颜之上,所谓红颜祸水,美丽的女人可一定只给别人带来灾祸,自己也同样会因为倾世容颜而惹来麻烦。
可惜这头骨的左颞部有个拇指头大小的圆孔,圆孔边缘光滑平整,并没有太多的细微骨折,应该是铁钎之类的凶器造成的,或许这就是致死的原因。
而尸骨的双手指骨呈现错位甚至折断的痕迹,断口参差,其中一些甚至出现粉碎性骨折,说明受害者死前应该是受过虐待!
虐杀也是心理变态的连环杀手们的主要特征之一,而且杨璟还从死者的鼻骨上发现了一些平整的切口,应该是鼻子被切下所导致的。
由此也可以佐证杨璟先前的观察结论,这些女人的相貌应该都不错,否则凶手也不会切下她们的鼻子,毁掉她们的容颜,因为这样能够让凶手获得极强的满足感!
尸骨留下的痕迹不多,但都很明显,这九具白骨摆放在两张长条桌上,一字排开,痕迹可谓一目了然,杨璟检查完第一具之后,很快就开始检查第二具。
然而他才看了一会儿,便轻咦了一声,而后快速转到第三具,接着是第四具,当他快速查看完之后,便陷入了沉思之中,而后猛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惊喜道:“竟然是这样!”
他的手指不断在半空中指指点点,目光不停地在这些尸骨上游移,而后默默点头,便开始动手,将第七具和第二具调换了位置,接着又将最后一具移到了前面来。
他的身影在两张桌子之间不断移动,将这些尸骨调换位置,再重新排列起来,最后又有些不确定,调整了两三次,这才停下来,看着眼前的尸骨,眼中带着豁然开朗的欢喜!
正在这个时候,敛房的门被打开了,张证引着杨知县,轻轻地走了进来。
“贤侄果是尽心尽力,不过也不能废寝忘食,世叔这衙门以后还靠你办差,饿坏了可就不值当了。”
杨知县见得杨璟如此专注,心里也颇感欣慰,他也是听王斗说起,一时放心不过,才打算过来看一看。
自打他上任之后,案子一桩接着一桩,好不容易在杨璟的帮助下,破获了先前的案子,如今又出现极有可能是连环凶杀的案子,杨知县也是一阵阵的头大。
见得杨知县亲自到敛房来,杨璟也有些受宠若惊,正要给杨知县行礼,后者却摆了摆手,走到桌子边上,低头查看着白骨,随口问道:“贤侄勘查得如何了?”
他也只是这么随口一问,虽然他为官多年,接触的凶案也不少,但勘查尸体有仵作,侦破案子有推吏,缉捕凶手有捕快和弓手,上报文书有师爷、押司和书吏,自己亲身上阵却是不多的。
杨璟刚刚才将全部的线索整理出来,心里头正激动着,也不及多想,便答道:“大人,经过一番勘查,属下已经确认,这是一起连环凶杀案!”
“还真是!”杨知县脸色一变,顿时苦笑起来,自己也是流年不利,凶案是一件一件接踵而来。
杨璟见得知县老爷一脸哭丧,才发现自己过于激动,倒是忽略了知县的感受,当下也不敢隐瞒分毫。
“大人也无需担忧,这起案子虽然时间跨度很长,但痕迹太过明显,线索也比较直观,想要破获并不是很难。”
杨知县一听,双眸顿时又亮了起来,他本以为这些人死了有些年头,说明那凶手极其擅长隐匿,说不定早就收手不干了,想要抓住真凶的机会不大,说不定又会成为一桩悬案,给他的政绩抹黑,谁想到杨璟话锋一转,又给他带来了希望!
他虽然知道杨璟果敢智慧,擅长侦破,但只凭借着这些白骨,就敢扬言破案,说得不好听,实在有些大言不惭,但杨知县也清楚,既然将刑案推吏的位置交给了杨璟,对这个下属自然是要付出信心和支持的。
“看来贤侄已经智珠在握了,不过世叔经手的案子也不少,这白骨看着寻常,上头也有些损伤的迹象,但线索终究是少,不知贤侄看出些什么来了?”
杨璟也懒得再恭维杨知县,整理了一下思路,而后肃容道:“通过观察检验,小侄能够确定这些尸骨并未被移动过,那处别院,应该就是埋尸的第一地点,而且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是宅子未建之前,供奉蛇神的野庙时期埋下的!”
“能够在庙里埋尸的,而且还陆陆续续埋下这么多,埋在同一个地方,那么嫌犯即便不是庙里的人,也是有资格随意进出或者长住在庙里的人,如此一来,嫌犯的范围也就大大缩小了!”
杨知县一听,竟然这么简单?!!!
从尸骨的形态来判断埋葬的时间,理论上是可行的,但即便是张证这样的老仵作,想要准确判断,也并非易事。
这仵作行人早先是殡葬的行当,职责是给人收敛尸身,后来才开始检验尸首,而检验也仅仅局限于体表检查,所以杨璟能够得出埋葬时间,就已经是前人智慧的结晶,他说得是轻巧,但对于张证等人而言,却是很难的,在杨知县这样的外行来看,更是有些不可思议!
“贤侄啊,这埋骨时间倒是不难推断,但你又是如何能推断出这些尸骨未被移动过?”杨知县到底还是有些底子的,而且也怕在杨璟面前露怯,便挑了难一些的来问。
杨璟正愁该如何跟他解释骨头氧化以及土壤环境以及空气和湿度等因素,听得他只问后面一个问题,心里也轻松不少,当即答道。
“大人请看,这些尸骨的脊柱和各处关节联接都很完整,如果被移动过,脊柱等骨骼原本的姿势和位置都会发生改变,这些新鲜骨头还好说,那些老旧一些的,是受不了挤压和变形的,必定会发生断裂之类的现象,可这些现象都没有,足以说明尸骨没有被移动过!”
所谓术业有专攻,会的不难,杨璟这么一说,杨知县和张证都恍然大悟,原来说穿了果然很简单!
可这也仅仅只是确认了尸骨埋藏的第一现场,以及尸骨没有被移动过,距离破案还是遥遥无期,杨璟又怎么笃定很快能破获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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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推断
虽然杨璟的推断有些石破天惊,但也合情合理,杨知县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照着贤侄这般说来,凶手应该就是蛇神庙的人,只是周文房没有强取豪夺之前,那野庙里头住着不少人,平日里也有很多信众去膜拜,又该如何揪出这凶手来?”
杨知县也被杨璟勾起了兴趣,在他看来,破案是件很枯燥乏味的事情,可听得杨璟的缜密推论,突然发现原来破案也是有着不少乐趣的,特别是心中迷惑被解开的那一瞬间,那种轻松和满足感,竟然有些让人着迷!
面对杨知县的提问,杨璟也谨慎考虑了片刻,首先他必须要拿到蛇神庙的图纸,确定埋尸地位于野庙的哪处位置,才能够更加精确地展开推理。
如果埋尸地在野庙内部,那么庙里的人嫌疑就大一些,可如果埋尸地是野庙的外面或者旁边,那么外来人士也有作案的可能性。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通过尸骨来对凶手进行侧写!
所谓侧写,就是通过既有的线索,对凶手的相关信息进行合理的推断,以此来缩小嫌疑犯的排查范围,这也是案件侦破过程之中常用的手段。
杨璟想了想,便将杨知县引到了最后一具尸骨前面来,而后问道:“大人且看,这具尸骨有何不同之处?”
杨知县被杨璟这么一问,非但没有觉得自己被小看,更不会觉得杨璟在考他,而是被激起了心中的好奇和斗志,仿佛又回到了刚入官场之时,充满了干劲,当即低下头去细细观察起来。
观察完之后,杨知县又细细查看了其他尸骨,而后露出得意的笑容来。
“这尸骨比较脆,骨质很疏松,死亡时间应该是最早的,左颞部也并非圆孔,而是一个洞,口缘参差,又有不少裂隙,应该是被钝器打砸造成的,而且她的颈椎骨明显错位,左臂骨双双折断,相对其他尸骨,所受的虐待更甚,手法也更加简单粗暴…”
听杨知县这么一分析,杨璟心想这知县也不是不学无术之辈,顿时满意地点了点头。
“大人所言极是,这第一具尸骨所展现出来的痕迹,足以说明她生前受尽了虐待,而且手法极其残忍粗暴,可大人接着看下去就会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尸骨的痕迹越来越相近,甚至于受创的部位都没有太大的差异,从创口痕迹可以看出来,凶手的杀人手法越来越娴熟,也越来越稳重!”
“小侄已经将尸骨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了出来,这尸骨的变化,也就是凶手的成长过程,他从一开始的慌乱,面对受害者不知如何处置,粗暴地宣泄自己内心的恶意,到最后享受杀人的过程和乐趣,通过不断杀人,自己也变得愈来愈得心应手!”
“而前番我们已经知道,这是埋尸的第一现场,由此也可以推断出来,这凶手肯定是长住野庙里头的人,这些受害者多半是信徒或者被诱骗拐带到庙里的!”
“县衙里头有户籍登记,先前周文房诬告野庙的人,肯定也会留有案底,想要查找这些人并不难,只要将这些人都找来,还怕揪不出这凶手来?”
杨璟一口气说完,脸上也是掩饰不住喜色,在他看来,这凶手已经形成一定的杀人模式,甚至给人一种仪式感,而心理变态的连环杀人狂都有一个特征,他们会变得越来越难满足,作案的频率会越来越高,作案手法也会越来越进步,甚至于作案的目标都会更加趋向于他们心里的想象。
在这个案子中,通过牙齿磨损程度以及骨骼来推断,受害人大多是中年女性,或者说年纪稍大一些的女性,通过盆骨来观察,甚至极有可能是生育过的女性。
这样的群体对于凶手而言有何特殊的意义?
连环杀人狂之所以不断杀戮,是为了获得心理满足感,这种满足感说开了,其实是一种弥补的心态,因为他们缺失了生命中某种心理或者生理的需求与满足,长期压抑才导致了心理变态。
在古时,心理犯罪的研究还是一张白纸,杨璟在这方面却有着足够的知识和经验,这也是他敢扬言破案的信心所在。
只不过还有一点被杨璟忽略,或者说杨璟无法考量到的。
虽然古时交通不发达,行走不便利,但户籍制度还是很严格和完善的,因为统治阶级担心民众会造反,所以用各种诸如保甲里正制度以及连坐制度等,限制人口的流动。
通常出行需要各类路引和身份证明文书,所以想要寻找一个人,基本上就是交通上的问题。
但杨璟却没有想到,如今已是南宋末年,北方局势动荡,许多人纷纷南下避难,再加上水涝之类的天灾,灾民难民四处求生,人口流动变得极其频繁,官府对人口和户籍的管制也开始吃力。
就说这蛇神庙,原本有主持和庙祝僧人以及各种手脚力、打杂小厮等等,庙宇虽然不大,但人员却也不少。
如果是佛门或者道家的僧人,按照规定是要登记在册的,而且也免除赋税和徭役,但这些野庙里头的人,基本上就是三教九流的人,他们算不上正规的僧侣,却有着本地的特色,深受本土人士的支持和肯定,也就成了上面不想管或者懒得管,下面人不敢管也没权力管的局面。
宋元明清的小说里头,大和尚和道人等等,其实形象并不好,大多以邪恶的形象出现,就是这个原因了。
所以杨璟在这一点上是有些想当然了,虽然他侧写出了凶手的相关信息,更是确定了凶手就是野庙的人,但想要找到他,其实并不容易。
这也是为何人口失踪的案子往往会不了了之的原因之一。
杨知县自然是知道这些难处的,但杨璟只凭着几具白骨,就描绘出了凶手的形象,给了他这么具有方向性的线索,他再喊难的话就有些不地道了。
杨璟并不知道杨知县心里的想法,见得杨知县满意点头,还以为这案子有着落,心里也就期待着将野庙的人都召集起来的那一天了。
杨知县也不含糊,马上让张证去通知王斗,组织人手,开始追索原先野庙的成员。
杨璟又将与这些尸骨一并挖掘出来的一些随身之物都打上标记,诸如荷包鞋子衣服香帕之类的东西,虽然腐烂了,但有一些还是能够依稀辨认。
只要书吏们将失踪人口的卷宗都整理筛查出来,便可以通知那些失踪人口的家属来辨认,说不定还能够确定其中一些受害者的身份。
有时候侦查案子就是这么枯燥,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简单,每一条线索的获取,每一次案情的进展,都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通过大规模的走访排查等手段,大浪淘沙一般,最终才能确定嫌疑人。
杨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节奏,再加上古时的交通不便利,办案人员素质和方法上也有待提高,所以他也没想过会在短期之内出效果。
与杨知县又聊了几句,杨璟便简单收拾了一下,婉拒了杨知县一同进餐的邀请,送走杨知县之后,便走出了敛房。
这才刚打开门,一道人影突然出现在杨璟的面前,着实把杨璟吓了一大跳!
杨璟惊魂甫定,看清楚来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却是宋风雅。
“你怎么会在这里?”杨璟面带不悦地问道,心里其实在暗骂,差点没被这姑娘给吓死了。
宋风雅也是气鼓鼓的,叉着腰,挺着高耸的胸脯,朝杨璟反问道:“你说我怎么会在这里!”
杨璟曾经是个工作狂,这是他接任刑案推吏之后的第一个案子,心里也是充满了兴奋与激动,工作起来也就有些忘乎所以,想都没想就答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宋风雅一看杨璟竟然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也是气不打一处来,红着脸骂道:“你个说话不算数的骗子!”
“骗子?我骗你什么了?”杨璟也是一脸茫然,心里正想着,却已经被宋风雅狠狠踩了一脚!
“你干什么啊!忘了吃药还是药吃多了!”杨璟不由骂着,然而宋风雅已经怒哼一声,气得跺脚,甩袖而去了!
杨璟捏了捏脚面,看着宋风雅的背影,此时才醒悟过来,宋风雅该是一直在等着他,跟他一起勘查尸骨,没想到杨璟撇下她,自己钻进敛房,由于太过专注,竟然忘了叫上宋风雅,也难怪这姑娘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了。
虽然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通过这件事,杨璟也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
既然已经决定干老本行,就必须要建立自己的班底,召集收拢一些用得趁手又放心得过的人才,宋风雅虽然有着大小姐做派,比较刁蛮骄纵,但并非娇滴滴的软弱女流,她的武功甚至比杨璟要高,还有一个了不得的老爹,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而且宋风雅还是买一送一,将她纳为己用,连她的贴身护卫徐凤武也能够一并使唤,这徐凤武虽然年纪轻轻,但武功和心性都不错。
这段时间王斗等人撒网出去搜寻蛇神庙的人,杨璟能够也正好回苗寨一趟,跟老爷子道别,也顺便将唐冲给要过来,再加上张证和弓手李沐,应该就有个班底的雏形了。
从苗寨回来的路上可以顺便去把陈家父子给接过来,陈潮老爷子可以在宅子里当管家,也是个养老的好去处,还能帮夏至丫头措置家里的事情,陈水生也足够机灵,可以给个捕快的差事,让他跟着自己。
如此一想,杨璟也就放宽心回去歇息,打算第二天就出发前往苗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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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悔婚
黄白色的浑浊米酒,像搅拌了蛋黄的牛奶,口感香甜,略带涩辣,但后劲绵醇浑厚,就像苗寨的人们那般让人印象深刻。
杨璟坐在竹楼里,喝着米酒,吃着荷叶包着的五色糯米饭,一盘清蒸鱼,松枝熏制出来的腊肉切成薄片,与糯米饭一起蒸出来,油脂融入米饭,米饭的清香又渗透在肉片里,实在是难得的美味。
鹿老爷子喝了一大碗酒,抹了一把胡子上的酒渍,杨璟也知道他心情不会太好受,毕竟连他都能感受到鹿老爷子对云狗儿的这份疼惜,有些不舍也是理所当然的。
“狗儿,是阿爷对不住你,若不是月娘她们不待见…哎…不过也好,好男儿志在四方,出去闯荡一番也是好事,只是内陆的汉人都是狐狸一样的滑头鬼,狗儿你凡事可要多留一个心眼…”
“总之吧,在外头受委屈了,阿爷这里随时欢迎你回来,明天我就让人把这竹楼给封了,什么时候都给你留着…”
“唐冲虽然话不多,但人够老实,又是看着你长大的,他家里头就剩他一个人,跟着你倒也让我放心,只是…阿爷也不要你原谅月娘和白鱼,只是大家好歹是一家人,即便不能冰释前嫌,也不要再相互折腾了吧…”
鹿老爷子喝了很多酒,杨璟也默默听着他唠叨,心里却格外的温暖。
但鹿老爷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杨璟的心瞬间冷了下来。
他说:“狗儿啊,这事儿也怪阿爷,月娘从小就跟你不对付,如今她与南楚这孩子情投意合,虽说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这小妮子说宁死也要解除这婚约…我…哎…”
鹿老爷子长长的一声叹息,也让杨璟感到很压抑。
要说他不恨鹿月娘和鹿白鱼姐妹,确实有些难,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杨璟也不会主动招惹他们。
虽然鹿月娘姿色过人,但她已经跟周南楚私定终身,杨璟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他也知道鹿老爷子夹在中间,确实很难做人。
云狗儿痴恋鹿月娘,心甘情愿受她欺负,不愿解除婚约,这些都是事实,但云狗儿已经成为过往,如今是杨璟当家作主,他对鹿月娘可没半分好感。
虽说早先跟鹿月娘置气,杨璟已经放过话,跟鹿月娘赌气,只要鹿月娘还是这般高高在上的臭架子,就算自己不想跟鹿月娘成亲,也绝不会解除婚约,她要是有本事,就再跟周南楚私奔一回便是。
可如今看到鹿老爷子如此揪心于此时,杨璟自是于心不忍的,他的心理年纪比较成熟,对古时的婚恋观也不是很认同,这件事自己大度一些,放过鹿月娘也就罢了。
想通了这一节,杨璟也就放开了心里这口气,正要向鹿老爷子主动解除这段婚约,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木阶梯嘎吱直响,鹿月娘怒气冲冲地撞了进来,指着杨璟就大骂道。
“你怎么可以这么卑鄙无耻!你的脸皮都让狗吃了么!我家阿爷养育你长大,你之恩不报也就罢了,由小到大,我鹿月娘从来都没喜欢过你,从我懂事开始,你就是个外人!”
“你没来之前,阿爷将我和大姐当成珍珠,你来之后就抢走了阿爷,什么好吃的都让着你,生怕你受伤,连林子都没让你进去过,还请了先生来教你读书认字,我跟姐姐只能赤脚在老林子里玩耍!”
“你长这么大,可知道弓箭和竹矛长什么样子?你被毒蛇咬过吗?你见过让人恶寒的山蚂蝗吗?你吃过林子里的虫子么!”
“你就是个吃白饭的米虫,你可曾为寨子做过些什么!我鹿月娘最恨你这种败类,你要不肯解除婚约,我就杀了你,再跟周公子在一起!”
鹿月娘一连串的指责狂风暴雨一般袭来,杨璟虽然被骂得狗血淋头,但也听得出来,鹿老爷子仍旧将云狗儿当汉家郎一般培养,以致于鹿白鱼姐妹失了父亲宠爱,这才对云狗儿如此的憎恶。
凡事必有因,若果真如鹿月娘所言,云狗儿也确实有些让人讨厌,但即便如此,云狗儿可以冒着生命危险,跟踪鹿月娘到彭家,到画舫,想要暗中保护鹿月娘,就足见云狗儿并非一无是处。
如果云狗儿真如鹿月娘所说那般不堪,鹿老爷子又不是眼瞎了,又怎会继续疼爱他,将他视如己出?
鹿老爷子确实是个让人敬佩的好汉子,或许他是在履行对云狗儿父母的承诺,又或许他是真心疼爱云狗儿,无论如何,能对一个养子做到这样的地步,他足以让杨璟将他当成父亲来看待了。
杨璟本以为自己会很愤怒,但事实上他却很平静,因为鹿月娘在数落的是云狗儿的人生,杨璟没有这样的代入感,二来他实在是心疼鹿老爷子。
杨璟轻叹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鹿老爷子已经忍不住了,他猛然起身,甩手给了鹿月娘一个重重的耳光!
“啪!”
“不得放肆!你怎么能这般说你狗儿哥哥!还不给哥哥赔礼道歉!”
鹿老爷子胡须轻颤,双眸怒睁,拳头紧紧握着,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脸膛都变得红黑起来。
“阿爷!我没错!我不明白,到底谁才是你亲生的孩子!”鹿月娘的眼泪滚滚而落,捂住脸颊,却分毫都不再退让!
杨璟在一旁看着,心里也颇不是滋味,他能够看得出鹿老爷子的心痛,更看得出老爷子对女儿的愧疚。
他先前不肯解除婚约,除了跟鹿月娘赌气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怕鹿月娘所托非人,似周南楚这样的汉家郎,行事高张咄咄逼人,最惯哄骗淳朴的苗家女孩。
然而当局者迷,爱情又使人盲目,鹿月娘执迷不悟,杨璟也不想好心反被当成驴肝肺,再者,他也只是对周南楚的印象不好,这小白脸或许不是什么好人,但说不定对鹿月娘是真心的。
抛开鹿月娘不提,杨璟也不能让鹿老爷子这般为难和伤心,于是他朝鹿老爷子说道:“阿爷,你不要怪月娘,这事儿是我不对…”
鹿老爷子满眼感激地看着杨璟,眼眶顿时湿润了起来,然而鹿月娘却并不买账,愤怒地咆哮着:“谁要你在这里装好人!你要真为了咱们好,就赶紧毁了这婚约,滚出我的寨子!”
“你够了!”鹿老爷子作势又要打,鹿月娘却浑然不惧地昂起头脸,面对平日里说一不二的寨主老爹,她也不再退缩!
竹楼里的动静很快就将鹿白鱼等人都惊动,纷纷走上竹楼来,看了看情形,大抵也猜得出发生了什么。
杨璟也没太多理会,反正自己要离开了,权当回报一下老爷子吧。
他拦住了鹿老爷子,感受着鹿老爷子的身体在颤抖着,还是缓缓开口道。
“阿爷,狗儿愿意…狗儿愿意解除婚约,先前都是狗儿不对…让大家受苦了…”
虽然他只是云狗儿身体的主人,但仅仅两次的相处和接触,他已经感受到鹿老爷子对云狗儿这份亲情,这份浓于血脉的亲情,已经让他感动不已。
杨璟此言一出,连鹿月娘也都有些惊愕,虽然大家都清楚,这件事情迟早有解决的一天,但没想到印象中那个可恶的云狗儿,竟然会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鹿月娘还清清楚楚记得,杨璟是如何威胁她,扬言不会解除婚约,让她无法跟周南楚在一起,她永远记得云狗儿那张丑恶的嘴脸!
杨璟已经不想理会鹿月娘,他跟鹿月娘之间更多的是误会和憎恶,他真正在乎的,是鹿老爷子的感受。
杨璟的目光之中充满了对父辈的敬爱,鹿老爷子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他本就舍不得杨璟离开,如今鹿月娘出言不逊也就罢了,最终还逼得杨璟解除了婚约,他心里也是五味陈杂。
“狗儿…是阿爷让你受委屈了…”他动容地抓着杨璟的肩头,四目相顾,也是无语凝噎。
杨璟洒然一笑,反手抓住鹿老爷子的手,紧紧地握了握,而后才转身离开。
走出竹楼之后,鹿老爷子也跟了出来,苗寨的人早已因为先前的骚动,都集中在了竹楼前面的空地上。
他们都是看着杨璟长大的,在他们的眼中,杨璟比汉家的少爷还要少爷,是他们寨子里最特殊的一个存在,这十几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
可现在,杨璟终于要走了,他们也不知道是庆幸,还是不舍,或者说只是单纯的不习惯。
杨璟走到寨子门口,回头一望,鹿老爷子仍旧双眼含泪地看着他,这个又当爹又当妈的老人,让杨璟在这个时空感受到了别样的亲情。
他转过身来,默默地跪下,遥遥地给鹿老爷子磕了个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在杨璟的印象中,他还没有给谁下跪过,但现在,不管是为了云狗儿,还是为了自己,他都发自内心地给鹿老爷子磕了个头。
这一举动让老爷子顿时泪崩,更让寨子里的人眼眶湿润,仿佛过了这十几年,他们才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云狗儿,他们倒是有些犹豫,要不要让这个云狗儿继续留下来。
不过就算他们乐意,杨璟也是不乐意的,他终于摆脱了云狗儿的羁绊,他要过自己的生活,属于他杨璟的全新的开始!
他站起来,转头便走,不再有任何的迟疑,他的身边,是背着行李的唐冲,这个沉默寡言的高大汉子,突然朝杨璟瓮声瓮气地说了句。
“少爷,唐冲没有跟错你。”
杨璟淡淡一笑,拍了拍唐冲的肩头道:“这里没有少爷,只有兄弟,当然了…如果唐大哥不嫌弃的话,哈哈哈!”
唐冲跟着笑,脸上的刀疤牵扯着,有些可怕,也有些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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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父子
杨璟和唐冲这一次是骑马来的,山路比较崎岖,他们只是牵着马缓行,出了山口,眼看着就要进入平坦一些的乡道,却发现前面出现了一支马队。
南方并不容易见到高头大马,都是一些耐力不错,用来负重和拖车的矮马,饶是如此,这十数人的马队也算是相当壮观了。
这马队拉着大车,驮着茶砖盐巴等货物,应该是进山与寨子交易的商队。
汉人的商队与少数民族的交易频繁,特别是与熟苗的来往非常的密切,唐冲也不觉得意外。
再者,马队临近之时,连杨璟都认出了这马队的来历,因为为首一人骑着仅有的一匹栗色高头大马,赫然便是周南楚,这商队自然也就是周家的商队了。
这也算是冤家路窄,对于周南楚,杨璟可是没一星半点好印象的,而周南楚对杨璟更是恨之入骨。
狭路相逢,不得不照面,周南楚见到杨璟和唐冲的马背上驮着行李和铺盖,双眸顿时一亮,鲜衣怒马洋洋得意,用马鞭一指,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哟,这不是云大少爷吗,怎么?终于被扫地出门了?哈哈哈!”
杨璟稍稍停下来,只是扫了周南楚一眼,而后继续往前,并没有搭理他。
在杨璟看来,周南楚不过是小人得志,犯不着与他发生冲突,反正自己已经离开苗寨,又何必在多生事端,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
唐冲本还担心杨璟年轻气盛,会跟周家公子大闹一场,连大打一场的准备都做好了,没想到杨璟却隐忍了下来。
他看着杨璟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印象中那个云狗儿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慢说杨璟侦破案件,单说杨璟的为人处世,便与以往截然不同,他的身上仿佛多了一层看不透的光环那样。
周南楚巴不得杨璟回嘴,也让他好好羞辱一番,没想到杨璟对自己不屑一顾,周南楚一拳打在空处,倒有些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感觉,好不尴尬。
“呸!丧家之犬!看你张狂到几时!”
周南楚在身后骂着,但杨璟却仍旧无动于衷,直到他与唐冲走远了,仍旧听见周南楚在骂着,似乎还鞭打了身边的随从:“怎么,都在看你家少爷的笑话是不是!”
那随从也不见辩解,显然已经习惯了周南楚这种喜怒无常的性格和行为。
身后的骚动渐渐消失,杨璟也终于踏上了宽阔的乡道,随着视野变得开阔,杨璟仿佛忘记了适才的照面一般,在马背上伸了伸懒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是啊,从此往后,他就正式告别过去,开始自己全新的生活,还有什么值得郁闷?
唐冲的心情也不错,少言寡语的他有些迷惑地看着杨璟,直到杨璟察觉到他的目光,才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
“唐大哥怎么了?不认识我了?”杨璟笑着调侃道。
唐冲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着如何开口,最后还是直截了当地说道。
“若是以往,少爷早就跟他打起来了…”
虽然杨璟三番四次让他不要再称呼自己少爷,但唐冲是认死理的倔牛脾气,杨璟也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杨璟很想问唐冲,以前的云狗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真的那么废柴,鹿老爷子又怎么十几年如一日待他视如己出,唐冲这等耿直忠勇的汉子又怎会甘愿追随?
反正从此以后天高海阔,又何必再纠结过去,杨璟心结被打开,便笑着朝唐冲说道。
“跟这种人打起来,很不值当啊,唐大哥你别看他现如今吆五喝六,一副大少爷的派头,这周家啊,我看是得意不了多久了…”
杨璟本是一句调侃话,没想到唐冲却认真地问道:“少你怎么知道周家长久不了,莫非你还会算命不成?”
他是个耿直汉子,本就觉得杨璟身上好像发生了什么大变化,如今听得杨璟这般断言,心中更是好奇。
杨璟也没想到唐冲会认真计较,心里也是哭笑不得,只觉得唐冲倒是可爱,便信口胡诌道。
“唐大哥你看哈,这周南楚表面上文质彬彬,实际上却喜怒无常,性格傲慢高张,对待手下人又没个温情可言,动辄打骂,试问谁乐意尽心尽力替他周家办事?”
“再说了,周家一脉连枝,周文房不干净,这周家能干净到哪里去?”
前面那一句倒也还好,是杨璟亲眼所见,这周家商队里的人精神萎靡,显然都是在捱日子,没几个真心替周家卖力,但后面那一句却是主观成分居多,诛心得很,权当是玩笑话。
没想到唐冲却颇为认真的点了点头,似乎对杨璟的话深信不疑那般,杨璟也不敢再跟他开玩笑,两人策马而行,加快了速度,下午的时候已经到了洞庭湖畔的陈家小院了。
看到这熟悉的小院,看到外头熟悉的竹篱笆,杨璟不由感慨万分,下了马之后便走进了院子。
“陈大叔!水生小哥!我回来了!”杨璟兴奋又激动地叫着,然而却久久没有回应,走到房门前才听到房中传来哐当一声,打开门一看,却是卧床不起的陈潮老爷子挣扎着起床,不慎摔在了地上,将尿盆给打翻了!
“陈大叔!”
杨璟三两步走过去,忙将陈潮扶起来,只感觉老爷子骨瘦如柴,皮包骨头一般轻飘飘的!
陈潮虽然眼中满是喜色,但双颊凹陷,眼眶发黑,脸色苍白,一头的白发,与杨璟印象中那个打渔拖网的精壮老人,完全就是两个模样!
“大叔,您这是怎么了!”杨璟将陈潮抱到床上,别提多心疼了。
这对父子曾经给过自己无私的帮助,甚至因此而受到生命威胁,但如今老爷子卧床不起,自己却一无所知,杨璟也是满怀愧疚。
“没事儿,人老了都这样,不中用了…”陈潮仍旧是一脸的憨厚,也不提这个,转移话题道:“你怎么回来了?上回的事儿都措置妥当了?水生每次到镇上卖鱼,我都嘱托他寻你,可惜一直没得消息…过得还成么?有没有吃苦头?”
杨璟见陈潮还在关心着自己,眼眶顿时湿润起来,忙解释道:“大叔您就别操心了,这次我回来,就是要接你和水生到镇上去住,也让我好好孝敬大叔您!”
陈潮见得杨璟衣着干净,身后又跟着一个随从,便知道杨璟的生活安定下来了,笑着说道:“你过得好就成,我这老头子习惯了水里来去的日子,等过段时日病好了,我还得打渔呢,那镇上倒是住得不舒坦了。”
杨璟早知道陈潮会舍不得这地方,但若非生活所迫,谁乐意远离村镇,父子俩苦守在这洞庭湖畔?
陈潮察觉到杨璟的情绪变化,便宽慰道:“我知道你这孩子有心,但大叔我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这里就是我的家,洞庭湖就是我的家,只要这湖一天不干,就饿不死你陈大叔,是不是这个理儿?”
杨璟一听,心里便难受起来,转头一看,家徒四壁,角落里一个小灶,灶上一把小药壶,咕噜噜冒着汽,药味与便溺味充斥着潮湿的房间,就是没病也要住出病来了。
杨璟当即继续劝说,唐冲应该也是苦孩子出身,洗了个碗,熟练地提起药壶,将水剂都倒出来,端到了床边来。
杨璟正好伺候陈潮喝药,闻到这药味不对,便放下碗来,掀开药壶一看,里头全是一些野生的苦草之类的东西,哪里是正经药铺抓的中药!
“大叔,别说了,收拾收拾跟我进城去,先把病养好了,以后想打渔了,咱们再回来就是了。”
杨璟这么一说,陈潮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是湿润着眼眶,默默地垂着头。
沉默了许久,杨璟才发现陈潮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裤子都打湿了!
“哎…你说我造的什么孽啊!我陈潮一辈子没干过坏事儿,怎地就活得这么苦…俺没读过什么书,但不都说人定胜天么,俺自己苦也就罢了,让水生也跟着我过苦日子,我这心里难受哇!”
“他自小就没了娘,也没得读过书,自打懂事开始就跟着我打渔,这么好的一个伢子,却是穿没得好穿,吃没得好吃,我这当爹的,算个球囊啊!”
这个苦苦求生了大半辈子,本以为自己能扛过去的老爷儿们,仿佛终于向命运低头一样,眼泪哗啦啦就是止不住。
杨璟听着也是难受,捏着陈潮的肩头,久久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到底是多么艰苦的生活,才能打倒陈潮这样坚硬如石头的男人,这洞庭湖畔,又有多少像陈潮这样的人?
想要在这年代求生存,想在底层出人头地,又有多少人能够成功?
杨璟心里正想着,门外却传来噗通一声,杨璟快步走出去,发现陈水生跌坐在地上,呜呜地哭着,显然是听到了父亲适才的话。
那鱼篓就倒在旁边,一尾三指大小的鲫鱼在泥地里挣扎弹跳,就像这两父子的命运一样。
杨璟走过去,将陈水生扶了起来,后者只是深埋着头,不敢与杨璟对视。
杨璟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说道:“水生,跟杨大哥走吧,这世道就快要变了,更多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咱们再不加把劲儿,可就连在湖边打渔都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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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尸蜡
陈潮父子最后终于还是被杨璟说服了,趁着父子二人收拾东西的空当,杨璟来到了后院,将埋在菜地里的东西给挖了出来。
这是他落水前穿的衣服,是鹿月娘为了逃脱,故意套在他身上的,里头还有一些铜钱和会钞,剩下的就是那块玉佩。
当初云狗儿混入船工的队伍里头,是怕鹿月娘吃亏,没想到出了杀害士子的事情,鹿月娘却将他扮成了替死鬼。
按说鹿月娘给他套上这身衣服应该是很匆忙的,再者,她似乎已经笃定了云狗儿会死在沉船上,所以不可能将这么珍贵的玉佩连同衣服一并给了云狗儿。
那么这块玉佩应该是云狗儿自己的东西了。
杨璟细细摩挲着这块玉佩,是一块上好的黄玉,温润通透,丝丝血线隐约可见,该是随身佩戴多年的老物件了。
云狗儿寄人篱下,这玉佩又是汉人的风格,想来该是云狗儿的贴身之物,说不得关系着他的身世。
不过杨璟已经决定开始新生活,临走前鹿老爷子对他的身世也没有只言片语,说明自己独立生活已经没有安全问题,否则鹿老爷子一定会将身世告诉杨璟。
既然连鹿老爷子都放心自己,杨璟暂时也不会再深挖云狗儿的身世,将玉佩收好,就回到前院,与唐冲帮忙将东西都放在陈家的一辆破牛车里,拉着往巴陵方向去了。
因为担心陈潮受不了颠簸,速度也就放慢了下来,到了巴陵之后已经入夜,城门已经关了起来。
杨璟还未上任,把守城门的又是县尉的人,所以守城的人并不认得他,虽然表明了身份,但想叫开城门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了。
杨璟也不想破坏了规矩,正打算在城外寻个落脚之处,那城上的一名弓手似乎认出了杨璟,便提醒杨璟,说是南城门这几天正在修葺,夜间虽然有守军,但城门是关不上的,应该能够进得来。
杨璟心头大喜,道了声谢之后,便赶着车往南城门这边来。
先前他也在衙门里头听说过,据说北面的局势很紧张,江南各地都在加紧军备,修缮城防,巴陵去年也修缮过城墙,没想到现在又接着修,杨璟心挂陈潮的病情,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这一茬。
到了南城门之后,那里果然架起了好几处火堆,将四周照得通亮,一些把守的官兵和工头们正在火堆边上喝酒吃饭,劳役们则漏夜在赶工。
杨璟这次学乖了,没再表露自己的身份,而是塞了一些银钱,待得那些守军不肯通融,他才说明自己即将上任的刑案推吏。
这县尉的人也经常跟衙门打交道,听说转运司和提刑司也要派人下来巡察,到时候难免要相互关照,这些守军当即换了脸色,说什么也要留杨璟一块吃些东西。
杨璟还急着给陈潮看病,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里逗留,那守军小旗见得此状,连忙说道:“推吏大人,您看这大叔面色这么差,奔波了一天,还是吃些东西再走吧,不然怕是扛不住…”
杨璟一听,也是这么个道理,便将陈潮从车上背下来,扶着他坐在了火堆边上。
这些守军和工头都算不上什么人物,对杨璟自然客气,陈潮喝不了酒,便给他端来一碗肉汤,陈家父子已经许久不知肉味,这一顿吃得也是很舒爽。
杨璟是人敬我三分,我还人十分的家伙,三碗酒下肚,脸色也红了起来,虽然话不多,但有酒就喝,说得好笑就捧场,他本就是个没架子的人,气氛也就变得很融洽。
吃饱喝足之后,杨璟又给这些人留了些钱,他们自然是不要的,但拗不过杨璟,便收了下来。
杨璟将陈潮背上车,正准备离开,那守军和工头们还有些不舍,纷纷起来送行,杨璟又问了他们的姓名,这才抱拳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城头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那些漏夜施工的劳役们纷纷骚动起来!
“怎么回事!”守城的小校面露不悦,那工头赶忙等上城头,没过多久就脚下发虚的滚了下来!
“大…大人…还是亲自上去看一看吧!”
杨璟见得此状,也不想打扰小校,便与之告辞,赶车离开了。
这才走了不到半里路,那名叫吕廷安的小校又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急着道:“推吏大人,这事儿…这事儿还得麻烦你去看看了…”
杨璟也是心生疑惑,可吕廷安一脸焦急,所谓吃人嘴软,他也不好拒绝,便让唐冲先带陈家父子回家,他则跟着吕廷安回到了城门。
城门上的劳役和守军都已经退散到下面来,见得吕廷安带着杨璟回来,议论声也变得小了许多。
杨璟一头雾水,一路上吕廷安也没多说,只说让杨璟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登上了城楼之后,杨璟的酒也随着冷汗冒了出来!
但见得这城楼的夹墙已经被破开一个小口,几只蜡黄的手臂,在洞口处耷拉着,周围已经开始出现几道蚁路,那夹墙里也不知封住了几具尸体!
“火把!”
杨璟沉声说着,吕廷安连忙递过来一支火把,杨璟举着火把凑近了一看,这些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但由于封在夹墙里,密封性较好,保存得还算完整,若非劳役们施工失当,损了一角,绝不可能发现这夹墙里的秘密!
杨璟也顾不上戴手套,掀开衣服一看,这尸体已经起了尸蜡。
所谓尸蜡,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尸体现象,需要需要满足几个条件才会形成。
一个就是尸体的脂肪含量要高一些,不然很难形成尸蜡,因为尸蜡是尸体皮下脂肪分解成甘油和脂肪酸,再和钙镁等微量元素结合,才形成的灰白色蜡状物质。
再来,尸体的存放环境也有要求,比如长时间浸泡在水里,或者潮湿的密封空间里,才能够形成,而且尸蜡一般都是部分形成,全身尸蜡化其实很少见。
尸蜡能够长时间保存尸体上的一些伤痕,或者系沟,甚至连鸡皮疙瘩等生理病理特征都能够完整保存下来,具有很高的法医价值。
如果是成人尸体,一般需要一年到一年半左右的时间,才可以完全形成,部分尸蜡的话至少也需要六七个月的时间。
当然了,凡事有利有弊,尸蜡保存了尸体死时的身体特征,但也对推断死亡时间造成了很大的障碍,想要通过尸蜡来推断死亡时间是比较困难的,而且不太准确。
因为城墙去年才修过一次,应该就是那次修缮留下来的,推断死亡时间并不是大问题,真正让杨璟感到震惊的是,通过尸体的衣服和手,他发现这些尸体都是女性!
这让他第一时间联想到了周文房工地上那些尸骨,这些尸体会不会也是那个连环杀人狂留下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在修缮城墙的短短两个月时间内,杀了多少人?!!!
如果真是同一个凶手干的,那么这凶手说不定近期还会行凶,甚至于已经行凶多次,却没有引起官府的注意罢了!
因为他的作案频率实在太高,而且他将尸体封在夹墙,就在城头上,就在每天进进出出巴陵城的成千上万人的头顶上!
这是个什么样的心理?
这是变态杀人狂最常见的心理!
他们一方面极其隐秘,另一方面又希望得到最大的关注,渴望社会的关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将尸体封在城头,一定会让他获得极大的满足感,而且那种将所有人愚弄在股掌之间的快感,会让他极度膨胀,他会更加的变本加厉!
也就是说,这个凶手膨胀太快,作案也会越来越频繁,带来的社会危害也会极其巨大!
“必须赶快将这个凶手揪出来!”杨璟也意识到事态的严峻,但更加清楚一点,这连环凶手这么多年都没有落入法网,甚至还明目张胆地将尸体封在城门上,绝对是个聪明的家伙,想要抓住并不容易。
先前发现的尸骨,也是埋葬在蛇神庙这样大庭广众的地方,再一次验证了杨璟的推想,这凶手是个心理失常的变态狂,而这样的人物,便是后世的技术以及人力条件,都很难抓住,更漫说在这古代了。
当然了,任何犯罪都不可能完美,绝对会留下痕迹,就看你能不能找到罢了。
古代的侦查人员不懂指纹和毛发等因素对侦破案子的重要性,他们也没有相应的技术,但罪犯们也同样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指纹和体液等等特征,对于拥有法医物证勘察箱的杨璟而言,绝对是破案的关键所在!
而且这个凶手应该是在去年修缮城墙期间犯下的案子,那么他就必须有着接近城墙,参与施工的身份,如果是这样的话,只需要查证一下蛇神庙是否也曾经数度施工,说不定能够更进一步来确定凶犯的身份!
杨璟很快就将这个脉络给梳理出来,思路已经清晰,不过眼下还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做。
沉思了片刻,杨璟也不含糊,当即朝吕廷安吩咐道:“把周围的火把全都灭了,火速通知衙门,让知县大人把能用的都叫上!”
夜间虽然温度稍微低一些,但周围火把通明,城墙走道上还有火堆,对尸蜡的保护极其不利,所以灭火是亟需去做的,出了这样的事,吕廷安也是一筹莫展,只好任由杨璟使唤。
但杨璟接下来的命令就让他有些为难了。
“吕校官,你这里有多少人手?我想让你帮忙,把这些施工的劳役,所有曾经靠近过城墙的人,都控制起来,告假的和今日没有上工的,整理一份名单,罗列详细的个人情况给我,能办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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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心动
之所以决定要将所有施工人员都控制起来,杨璟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他已经利用犯罪心理学对凶犯进行过侧写,这一类连环杀手通常都是反社会人格,因为个人的人生经历,而对整个社会产生偏见和仇恨,利用侵害和谋杀他人来平息自己内心的不满,控诉社会的不公。
而且这个凶手已经驾轻就熟,由于逍遥法外多年,已经积累了深厚的反侦查技巧,懂得利用正经工作来掩藏,作案形成了一定的模式,但这种模式又具有成长性。
也就是说,随着不断作案,这个凶手也不断在成长,虽然被发现的凶案会越来越多,线索也会越来越多,但他也会变得越来越狡猾,会尽可能抹除关于他的一切。
有了这样的技巧和心理素质,他会越发膨胀,会将尸体放在明显之处,却又不被找到,以此来彰显自己的聪明才智,甚至会故意曝光尸体的位置,以此来获得这个社会的关注!
对于这名凶手而言,社会民众的恐慌,会给他带来极其强烈的满足感!
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会故意暴露尸体的位置,那么凶手就隐藏在这些施工人员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其次,凶手想要获得心理的满足感,就需要观察人群和民众的反应,连环杀手往往会返回到现场。
所以,无论是有机会隐藏尸体,还是有可能曝光尸体,或是趁机观察人群以获取满足感,凶手都必须与施工队有着莫大的关联。
综合种种考量,即便工作量很大,但将所有施工和监工人员,以及参与到工程之中的人都控制起来,是极其必要的一件事。
凶手已经胆大包天,而且确信自己能够逍遥法外,所以他应该不会逃窜,但也不排除另一种可能,这凶手如果是胆小如鼠,谨小慎微的类型,或者有帮凶和同谋,那杨璟就需要从相反的一面来推论了。
这些终究只是推论,带着杨璟的主观臆想,需要证据的支持,而证据的获取,就落在了这些尸体之上!
杨璟交托的事情虽然有些难度,但吕廷安还是决定照办,毕竟他们全权负责这些施工人员的看管,出了事情他们也要担责。
这施工队是县衙招募的劳役,都是登记在册的,有着详细的人员名单,即便有人逃脱,迟早也会被发现,倒也不需要太过担心。
只是这些施工的劳役都是些底层苦哈哈,见得吕廷安带着弓手镇压他们,让他们不得随意走动,也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他们很明白县衙的行事风格,他们无权无势,若最终查不出凶犯来,说不得要屈打成招,拿他们去顶罪,所以也是人心惶惶,南城门一下子就闹腾开来了。
吕廷安也怕激起民愤,万一发生暴乱,可都是他的责任,只好又让人回去通报县尉,召集所有的人手。
因为施工的人员都有嫌疑,而吕廷安的守军又需要控制场面,杨璟一个人也没办法把尸体清理出来,只能耐心地等待援助。
过得两刻钟的样子,宋风雅和徐凤武便率先骑马来到了城门,并告之杨璟,杨知县已经带着县衙里的人手,即将赶过来支援。
宋风雅和徐凤武有着足够的经验,协助杨璟清理尸体是没有问题的,杨璟也不再耽搁,就近找来工具,开始拓宽洞口。
由于尸体已经出现尸蜡,想要提取指纹并不容易,只能在尸体的衣物或者其他物品上提取,但尸体被封存了这么久,能不能找到完整的指纹,杨璟也不敢有太大的期望。
小心扩宽了洞口之后,杨璟终于看清楚,小小的夹墙里头,竟然塞着三具尸体!
去年修缮城墙的工期大概是半年,在半年的时间里作案三起,这凶手的作案频率也是相当之高了。
让杨璟感到奇怪的是,这凶手的藏尸地点也有些古怪,这三个受害者并非同时死亡,是凶手陆续作案的结果,可他为何要将尸体都集中在一个地方隐藏?
如果他真的参与了施工,将不同时段的尸体,分别封藏在不同区域的夹墙里头,不是更方便,也更加安全吗?
就像周文房别院工地上的尸骨一样,凶手也同样将不同时段的尸骨,都埋在了同一个地点。
凶手就像即将过冬的老鼠一般,将存粮都搬到一个洞里,对他而言,这些尸体能够满足他变态的心理需要。
这也是凶手的模式,如果能够分析出这个模式背后代表的意义,那么距离抓获凶手,必将再进一步,只是眼下杨璟还没有空闲去考虑这些东西。
杨璟和宋风雅三人打开洞口之后,杨知县也带着县衙的大队人马赶到,听说杨璟要将相关人员都带回去,杨知县也是一阵头大。
不过这起案子时间跨度长,受害人数众多,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会造成动荡不安的局面,若处理不当,他这个县令也吃不消,眼下也只好采纳杨璟的建议。
他本以为将所有人手都带过来,应该够用,没想到杨璟为了确定凶手的藏尸模式,又要动用人手,将带夹墙的城墙全都砸开来查看!
这个工作量实在太大,衙役们也是叫苦不迭,若非杨璟出主意,让他们监控着劳役们干这件事儿,衙役们估计会用口水把杨璟给淹了。
与杨知县商量着做出安排之后,杨璟便与随后赶来的张证等仵作,将三具女尸小心翼翼地抬出来,搜集了夹墙里所有能够搜集到的细碎物件,甚至连带着血迹的碎石都小心收纳起来,这才将尸体运回衙门的敛房。
因为场面比较混乱,宋风雅也就让徐凤武留下来帮忙照看着,自己则跟着杨璟回县衙。
回到衙门之后已经是四更,杨璟本想去看看陈潮父子,但唐冲过来告诉他,一切都安顿妥当,父子俩吃饱喝足已经睡下,明日会找仁春医馆的郎中来给陈潮看病,杨璟也就没过去打扰。
夏至丫头照料陈潮歇下之后,便一直等着杨璟归来,此时跟着唐冲来前衙,见得杨璟身心俱疲,整个人都憔悴了,也是心疼不已,赶忙要给杨璟弄宵夜。
杨璟在城门的时候就吃过东西,肚子并不饿,脑子里想的都是连环杀人案,也没太多心情。
眼看着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杨璟也就没了睡意,打算先行验尸,不然到了明天,杨知县将那些施工人员都带回县衙来,排查筛选必然是巨大的工程,他必须要通过验尸结果,提供一些指向性线索,减少一下工作量。
一想到如此庞大的筛查工作,杨璟也是一阵头大,想了想之后,便吩咐唐冲,让他去找杨知县要了文书,连夜赶往江陵府,向苏秀绩求援。
送走唐冲之后,杨璟便要往敛房的方向走,但迟疑了片刻,又转头到了左边的厢房。
这一次他可不敢再把宋风雅给忘了,上次验尸没带她,这姑娘可是相当火大的,以后说不定还要靠她老爹,总不能将这丫头得罪太狠。
杨璟快步走到宋风雅的小院,院门都没有关,通过院门就能看到房里亮着灯,想来她也在等着杨璟。
“宋姑娘睡了吗?”这深更半夜的,对方又是未出阁的少女,这般敲门实在有些难为情,宋风雅虽然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但终究还是需要避嫌的。
但一想到她对探案的痴迷样子,杨璟也就抛开了这些顾虑,人一个清白姑娘都不计较这些,自己再纠结难免就有些不够坦荡了,所谓身正不怕影斜,越是顾忌就越是要光明磊落才是!
这敲门声才刚停,房门便嘎吱一声打开,宋风雅面露惊喜,鬓角和流海还湿润润地粘着,想来刚刚才洗过脸。
“这么晚了,来找我干嘛?”宋风雅有些明知故问,当然了,也不排除她有其他的想法。
宋风雅可以说是杨璟来到这个时空之后碰到的第一个女人,两人的初遇确实算不上好,不过平心而论,宋风雅性格开朗大气,与后世的姑娘们比较接近,就像她对杨璟改观一般,杨璟也很喜欢与这姑娘相处。
再者说,便是在后世,也很少有姑娘对破案和尸体感兴趣,能够遇到这般志趣相投的姑娘着实不易。
这也是杨璟第一次这么仔细和近距离细看宋风雅,或者说没有将她当成帮手或者同事,而是将她当成一个女人来审视。
宋风雅的肤质极其细腻白皙,眼下的美人痣非但不是瑕疵,反而更添美艳,加上她的年纪也不小,身材高挑成熟,婀娜有致,曲线突兀而曼妙,说杨璟不动心那是假话。
杨璟这么一看,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情绪,此时正值黎明前最安静之时,四下里静悄悄的,那低低吟唱的蛐蛐反而将夜色衬托得更加的静谧和唯美,四目相对,两人仿佛都听到了对方的呼吸和心跳一般!
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很让人沉醉,宋风雅一直幻想着当女侠,对男女之情也没有太多的经验,这等春心萌动的甜美,一下就击中了她的心灵,让她有些无法自拔,恨不得这一刻能够一直延续下去!
她羞涩地低着头,却不忘偷偷打量杨璟,这云狗儿的皮相还是不错的,虽然身材高瘦,但五官精致,轮廓秀美,杨璟又是个爱干净的人,虽然忙活了大半夜,有些精神不振,但又增添了几分忧郁和迷离。
这等怦然心动的感觉,也让杨璟心猿意马,他嗅闻着宋风雅的幽香,那幽香便似在撩拨他的心弦,像在不断朝他招手,暗示他进行下一步行动一般。
天地虽大,两人却觉得被关在狭窄的空间里,亲密而旖旎,杨璟不知不觉往前挪,两人鼻尖都几乎贴在了一起!
嗅闻着宋风雅那甜甜的呼吸,看着她微微昂起的尖下巴,那粉嘟嘟翘起的嘴唇,杨璟终于忍不住,微微闭起眼睛,吻了下去。
眼看着嘴唇就要碰触在一块,杨璟突然感觉腰带一紧,猛然睁开眼睛,但见得宋风雅已经抓住自己的腰带,脸上的羞涩柔媚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阴险笑容!
“嘭!”
还未反应过来,杨璟就被摔了出去,落到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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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眼睛
夜色已深,县衙里头虽然点着灯火,但曲径通幽,安静地让人意乱情迷。
宋风雅一改女侠的大咧咧豪爽气度,步子都变得细碎,只是低着头走在前面,双手下意识放在翘臀后头,互相握着,生怕杨璟的目光往不该看的地方看。
杨璟揉着酸疼的屁股,一瘸一拐地在后面跟着,适才他也是怦然心动,受了气氛感染,完全是跟着感觉走,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一般自然。
只是没想到宋风雅从未让男子染指,突然察觉过来,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让她毫不犹豫就给杨璟来了个过肩摔。
正常情况下,杨璟都会保持警惕,但他已经相信宋风雅,而且这种场面,哪个男人还保留戒心?
两人虽然没有说话,但想起适才的画面,杨璟也不由嘿嘿笑了起来,前头的宋风雅听到笑声,红着脸扭头,没好气地嗔道:“还笑!”
这一句笑骂又勾起了两人心中那点暧昧,虽说两人不打不相识,也谈不上什么感情深厚,但适才的对视所勾起的心动,却是不争的事实。
谈情说爱什么的或许八字还没一撇,但心心相印的那种感觉却做不得伪,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至于今后是否能够顺利发展,杨璟也不会苛求,这种事情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沉闷的旅途会让人感觉时间很慢,但对于这两个刚刚才经历心动的年轻人来说,这段路实在太短,时间实在是飞快。
敛房的阴森气息很快就将刚才积攒下来的旖旎气氛驱散一空,看着敛房的木门,就好像整块地都是臭的一般,两人也就没了那种心情了。
杨璟已经取来了法医勘察箱,朝宋风雅点了点头,便推开了门,先后进入到了敛房之中。
为了保护尸体,杨璟离开的时候已经将灯火都灭掉,此时不得不重新点亮了房里的灯,为了保持良好的照明,连外头的几个灯笼都取了下来,挂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灯笼和灯盏的光影相互重叠,在长条桌上形成了无影灯的效果,影子投射下来,变得很淡,效果还是不错的。
前番那些尸骨已经让张证等一干仵作暂时存放起来,等书吏们整理筛选出失踪人口的名单,才召集家属来认领。
此时桌上摆放着的,是南城门那边拉回来的三具尸蜡化的女尸。
杨璟打开了法医勘察箱,取出两双检查手套,递了一双给宋风雅,后者自然没见过橡胶手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就像好奇的孩童发现了新玩具一般。
“咳咳!”杨璟干咳了两声,而后慢慢戴上手套,宋风雅才反应过来,有样学样地将手套戴好。
“咱们先将死者的随身物品都整理出来,分门别类做好标记,然后再进行验尸。”
杨璟就像在带教一名学徒一般,尽可能将流程说清楚,既然宋风雅愿意给他当助手,杨璟也打算倾囊相授,宋风雅是有基础的,又有胆色,相信很快就能够独立起来。
宋风雅也明白杨璟的意图,点了点头,便与杨璟一道,开始整理死者的物件。
这三具女尸保持很完整,不过并非全身尸蜡化,其中一具头部已经腐烂,无法辨认面容,中间的一具面容倒是完整,但肚腹已经胀破,尸水将衣物沾污,散发着恶臭,最后一具尸蜡化的程度很高,如果一直没被发现,说不定能够形成木乃伊。
这些女尸平放于灯光之下,双眼已经被挖去,血污满面,很是可怖,但宋风雅似乎早已习惯,心理素质还是比较过硬的。
为了方便操作,杨璟将另一张长条桌放在了身后,取出纸笔来,写了三张标牌,分别注明一二三号,死者的随身物品和衣物等,按照编号来摆放。
可宋风雅却觉得这么做太过冷酷,没有人情味,要给死者重新标记,杨璟也是一脸的无语,感觉她就是在浪费时间,便干巴巴问道:“如今还无法确认她们的身份,更不知道姓名,你打算怎么标记?”
宋风雅仔细看了看第一具女尸,而后指着她的绣鞋道:“这个就叫小蝶好了。”
说完就抢过纸笔来,重新写了个标牌,放在了一号的位置上。
杨璟一看,那鞋子上绣着两只蝴蝶,活灵活现,生动之极,可见这女孩子心灵手巧,女红着实一流。
在古时,女红几乎是检验女孩子的一项重要标准,女子身上之物,都会绣上自己喜欢的图案,标号小蝶,倒也让人印象深刻。
杨璟如此想着,宋风雅已经替剩下两个也写好了编号,中间那位没有鞋子,玉足膨胀惨白,但腰间却束着紫色束带,便标号为“小紫”,最后一个保存最完整,所以标号为“小美”。
不得不说,宋风雅虽然是个大咧咧的女侠作风,但终究还是小女儿心态,适才又被杨璟勾起了女人们特有的柔情,这一举动却是为冰冷无情客观至上的法医勘查,带来了一丝温情。
标记完毕之后,两人便开始小心地检查死者的随身衣物。
这些尸体上已经没留下什么财物,随身物品也没有太多,能检查的也就只有衣物鞋袜之类的贴身之物。
一号小蝶的鞋子虽然与皮肉粘连在一处,但鞋底有泥土,说不定能够从鞋底的泥土,推测她生前到过什么地方,价值还算比较高的。
除此之外,她的身上还揣着一条粉帕,同样绣着蝴蝶图案,头发里还藏着一根短簪子,应该是头发遮挡之下,凶手并没有发现,不得不说是意外之喜。
因为鞋子虽然也是手工制作,但蝴蝶图案很常见,鞋子样式也差不多,想要根据鞋子来辨认主人身份,难度其实不小。
但这些簪子都是独一份的手工艺品,还会根据主人的喜好来定制,如果银匠铺是老字号,或者比较有商业头脑,还会在饰品上打上商号的标识,若能找到商号标识,只要到店里查问,应该很容易确认簪子主人的身份!
想到这里,杨璟心头一动,便将簪子接过来,放在灯下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果然在簪子的尾部,发现了一个桃花瓣一样的商号印记!
杨璟赶忙让宋风雅在尸格上登记起来,宋风雅大受鼓舞,继续检查剩下的两具尸体。
而杨璟则开始了至关重要的一环,那就是查找指纹!
他相信古代的凶手还没有保护指纹的意识,死者身上肯定留有凶手的指纹,只要采集指纹,待得杨知县将施工人员都带回来,进行指纹对比,就能够排查出嫌疑犯了!
法医的指纹采集技术一般针对汗垢指纹,人体皮肤的汗腺会分泌氯化钠,不同的区域分泌量也不同,用硝酸银之类的与之发生反应,会产生氯化银沉淀,氯化银是见光分解的,分解出来的黑色银就会将指纹完整的显现出来。
而后再用指纹刷进行固定,最后用透明胶带一粘,就能够将指纹采集提取出来。
这也只是生物检验方法,像光学和电容之类的检验方法,因为条件有限,杨璟暂时还没办法做到。
杨璟对此早已驾轻就熟,不多时果然在小蝶的贴身亵衣上采集了几枚指纹!
杨璟用放大镜观察了小蝶的指纹,又对比了采集到的指纹,发现并非同一个人,也就是说她的亵衣上的指纹是别人留下的!
这一发现也让杨璟信心大增,他当即又开始采集小紫和小美衣物上的指纹,如果发现同样的指纹,那么即便不能说明这就是凶手的,但也足以证明,这个人与三个死者都有过亲密接触!
古时之人并没有穿内裤的概念,更不会有文胸之类的东西,女子多半穿贴身的亵衣,这亵衣也就是肚兜,能够在亵衣上留下指纹,便足以说明问题了。
杨璟采集指纹忙得不亦乐乎,宋风雅那边已经初步完成清理,三个死者的衣物已经全部剥离,完全呈现在眼前,一目了然之下,杨璟便吩咐接下来的工作。
“接下来要查看她们是否受过性侵害。”
“什么侵害?”宋风雅显然还没有适应杨璟时不时冒出来的新鲜名词,杨璟不得不通俗地解释:“就是…就是看看她们生前有没有被糟蹋过…”
“这个怎么看得出来?”宋风雅虽然跟着张证等人查过案子,但先前也是兴趣,并没有太多专业的知识和技术。
古时的仵作只能做体表检查,与其说是验尸,倒不如说重点是在收敛尸体,检查女尸的时候也是顾忌颇多,需要稳婆来协助检查。
杨璟虽然不忌讳这些东西,但大环境使然,有宋风雅担任稳婆的角色,替他来检查女尸,或者用宋风雅来当幌子,亲自检查,也是不错的选择。
所以他就给宋风雅详细解释了如何检查性侵痕迹的要点和诀窍,当然了,这种东西也是要多看多做,熟能生巧才好,古代人对身体的探索讳莫如深,对身体构造了解不够,杨璟也没指望宋风雅能够一下就学会。
判断性侵可以通过对残留物做dna鉴定等来判断,但目前条件不允许,杨璟只是想确认她们是否有遭到性侵而已,因为一般的情况下,女性受害者很大部分都会遭到性侵,而是否遭到性侵,也能够推断凶手的作案动机等等。
在没有dna鉴定的情况下,杨璟只能教宋风雅如何从下部的一些撕裂伤,或者处女膜的创伤,还有大腿内侧等部位的痕迹来进行推断。
当然了,也可以从受害者的胸部等位置,提取侵害人的唾液斑等等方法。
为了更加直观,也为了让宋风雅尽快学会,杨璟只好来个手把手的教学。
可当他将死者的双腿分开,检查重点部位之时,一股寒气从他的脚底板冒上来,沿着脊梁骨刮起一阵阵鸡皮疙瘩,直冲脑门,炸得头皮都发麻!
当他用镊子扒开之时,那幽深之处,竟然有一只浑浊地眼珠子,正盯着自己!
这凶手非但挖掉眼珠,竟然将眼珠子塞到了被害人的下部,简直就是变态到了极点!
宋风雅本来就羞臊难当,她可没办法像杨璟这样保持专业而严肃的态度,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还是个古代人,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可为了尽快学习,她还是脸颊通红地睁大眼睛看着,当她看到这一幕,当即吓得尖叫起来,跑出了敛房,不多时便传来呕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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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放弃
杨璟检查完小蝶的尸体之后,又接连检查了小紫和小美的尸体,发现她们的被侵害状况如出一辙,显然是同一个凶手所为,手段残忍变态,令人发指!
与蛇神庙被害的女子尸骨不同,这三个受害人的左颞部并无创口,而咽喉部有明显的扼痕,眼睑和口腔牙龈等处有出血点和伤痕,这是典型的机械性窒息痕迹,说明这些女子是被扼死的!
虽然上吊等方式也会留下这些痕迹,但如果是上吊,勒痕会很细,后颈有八字不交,如果是被凶手用绳索或者布条勒死,痕迹更用手扼死的也不同。
而杨璟又重点检查了死者的眼睛,创口明显,但边缘平滑,应该是用了利器,而且并没有破坏太多,说明凶手已经练就了不俗的解剖手法。
根据眼眶的出血情况,杨璟可以判断,这些女子是先被挖下眼珠,才被凶手扼死的!
因为如果是死后伤,也就是说死后才挖出的眼珠,那么出血情况也是会不同。
人死之后,血液循环会停止,神经等身体反应也会消失,出血情况和伤口收缩等都不一样,对于杨璟这样的法医而言,想要判断是生前伤还是死后伤,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凶手的变态手法也让杨璟感到非常的压抑,杨璟沉沉地叹息一声,脱了手套,走出敛房,此时才发现已经天亮了。
鸟雀虫儿都苏醒过来,远远还传来商贩的叫卖声,整个巴陵城又开始了繁忙热闹的一天,可这太阳底下的太平,究竟隐藏着多少让人心惊胆颤的罪恶?
杨璟挨着宋风雅坐了下来,她还没有从震惊之中缓过来,抱膝坐着,下巴就靠在膝头上,似乎在思考,人性为何会变得如此的丑恶。
杨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这样的凶杀案,便是在后世,杨璟也并未见过,漫说宋风雅,便是他杨璟,也同样感到非常的震惊。
“为什么要这样做...”宋风雅埋着头,低声问着,杨璟能够感受到她的身子在轻轻颤抖。
想了想,杨璟终究还是回答道。
“这凶手已经越来越成熟,其先砸烂脑袋那种杀人方法,已经没办法满足他的变态心理,选择掐死死者,他能够直观地看着受害人死去,目睹着死亡过程,会给他带来最大的满足感...”
“他挖出眼珠子,或许是不想受害人看到他的样子,说不定他就是个丑八怪,当然了,也有可能因为他不想看到被害人眼珠里自己的倒影...”
这些都是犯罪心理学的理论,想要详细分析起来比较繁琐,杨璟也没有心情给宋风雅一一解释清楚。
这种反社会人格的连环杀手,多半希望得到社会的关注,也会特别在意自己的外形,即便自己面容俊美玉树临风,有时候他们也会自卑地认为自己丑恶至极。
受害人的目光会让他们自惭形秽,所以他们不敢直视受害人,当然了,也有些凶手会死死盯着受害人,从受害人的眼中感受那种恐惧,来喂养他们邪恶的内心。
这一类的杀人狂,心理学上的分析,往往比证据上的追索要更加有效,因为他们的心理有着很大的研究空间,虽然有着更多的不确定性,但终究是有迹可循。
而随着他们的技术和手法不断成长,他们留下来的证据会越来越少,心理学分析就会成为至关重要的破案手段。
历史上很多有名的杀人狂,到了最后都不会留下证据,甚至明知道他就是凶手,却因为苦无证据而无法捉拿归案,许多杀人狂仍旧逍遥法外,成为恐怖的代名词,更成为犯罪界的传奇人物。
杨璟的答案显然不能让宋风雅满意,她犹豫了一阵,还是小声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塞进那个地方...”
对于这一点,杨璟也做过心理分析,无论是蛇神庙的那些尸骨,还是如今这三具女尸,凶手的作案目标都没有跳脱这个类型,那就是大龄的女人,或者说成年的女性,而非少女。
这就暴露了凶手的心理轨迹,凶手应该有着恋母情结或者对母性的痛恨,为什么会这样说呢?
如果是恋母情结,应该是对这类型的女性的仰慕,又何至于杀死?难道不是只有对母性的痛恨吗?
事实并非如此,任何的情感到了极致,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至极的爱与恨,都会带来伤害,这一点或许需要多一些人生阅历才能够体会得到。
凶手是心理失常的人,爱与恨的界限既明显又模糊,看似矛盾,实则不然。
在他看来,明显的是爱与恨的区分,模糊的是爱与恨的方式,对于一个心理失常的人来说,表达爱的方式与常人不同,或许你认为残忍,但在他看来,这就是爱一个人的表达方式。
比如在一个家庭里,阴柔多疑的丈夫,性格开朗的妻子,丈夫很爱妻子,所以会担心,会怀疑妻子是不是出轨了,所以会特别在意,甚至会限制妻子的交友圈子和自由。
这是他爱妻子,爱这个家的方式,他认为这样可以杜绝妻子出轨,可以永远将妻子留在身边,不会使得这个美好家庭破灭。
但在妻子看来,这是不信任,这绝不是爱,而是他内心的猜疑在作祟,是他的自私在作祟!
所以说凶手对这一类型的女性,有可能是恋母情结,但也可以是仇恨母性,无论哪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都已经将这种情绪发展到了极致。
而他挖出眼珠,不敢直视死者的眼睛,也说明了这一点,只有孩子犯了错,才不敢面对母亲,即便他能够从中获取快感,也不愿那种临死的眼神来破坏自己的兴致。
造成这种心理失衡的原因,多半因为童年时期的母爱缺失,这样一来,对凶手的侧写又进了一步,又多了一个筛查的条件。
而凶手会将眼珠子塞进下部,虽然变态,但也并非无迹可寻。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观察这个世界的窗口,也是沟通的桥梁。
凶手将眼珠子塞进去,说明他想要探索这个最神秘的器官和内部构造,极有可能说明他有长期的性压抑,极其渴望去了解,那个部位为何有这么大的魔力,能够让男人沉醉,能够制造出巅峰的快乐。
这种简单粗暴的变态方式,也说明了凶手可能是个有交际障碍的人,特别是与女性之间,并没有办法正常沟通,对女性的了解少之又少,才会迫切地用这种方式去探索女性最奥秘的地方。
当然了,这也反映出他对女性的憎恶,市井俗人骂街,都会说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话虽然糙了些,但里面的道理一点都不糙。
想要真正羞辱对方,不是谩骂对方,而是让对方发现自己的丑恶,这样才是羞辱别人的最高境界。
同理,凶手将死者的眼珠塞到那个部位,潜台词或许也是这样,想让这些女人好好看看自己那个丑恶的东西!
所以这就反映出凶手对女性群体的厌恶,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绝不会对女性做出实质性的性侵犯,因为他认为女人都是不干净的!
基于这点考量,杨璟其实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判断,这些被杀的女人,应该都是凶手眼中不贞不洁的女人!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些被害人之中,有一些极有可能是烟花女子,因为烟花女子被卖到青楼,即便失踪了,青楼妓院也大多不会报案,这些女人逃跑和被拐骗的案例很多,所以烟花女子失踪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若凶手将烟花女子当成凶杀的主要对象,那么被害人的数量,将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
想到这里,杨璟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接连发现这些尸体,数量已经足以让人震惊,而根据杨璟现在的推断,这些人怕也只是冰山一角,如此一说,这凶手的双手,得沾染多少鲜血!又有多少被害人的尸体,等待着他们去发现!
杨璟的沉默让宋风雅感到很沉重,她轻叹了一声,杨璟才转过头来,却并没有将自己的分析告诉她,而是轻声答道。
“或许是因为他讨厌女人吧...”
简单的一句话,背后却隐藏了多少让人恐惧的事实,宋风雅听不出来,但她能够感受到杨璟的压抑。
她对破案的痴迷,来源于对自己父亲的崇拜,更多是因为好玩,因为兴趣,或者因为好胜好强。
为了证明虎父无犬女,为了证明她并不比哥哥们差,或许这才是她对探案痴迷的原因。
但她到底只是个女孩子,她不想让破案变得血淋淋,她想要给这些受害人起一个好听的代号,希望给冰冷的尸体和敛房带来一些温情。
她也能够明显感受到杨璟对此举的肯定,她能够感受到杨璟对她的认同。
她觉得自己是有用的,是可以帮助杨璟的,并不是单纯的跟屁虫,她认为自己可以走得更远。
然而事实永远是残酷的,她的信心刚刚才冒起来,就被彻底打灭了!
她的心理素质比绝大部分女子,甚至在公门里的衙役都要强大,可即便如此,她都无法直视这般丑恶的场景。
杨璟简单的一句回答,反而让她感到更加的心寒,仿佛这光明的烈日之下,处处隐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邪恶。
她默默地站起来,而后朝杨璟说道:“我想回家了...”
杨璟没有太多的意外,他满眼温柔地看着宋风雅,表示理解她的心情,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杨璟多少是有些失落的,他不知道这次打击会不会让宋风雅彻底放弃,但他知道,当初向杨知县夸下的海口,必须要尽快兑现,这起案子,必须尽快侦破,否则会有更多的女人受到侵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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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采集
宋风雅的离开,让杨璟感到有些失落,心情也很是沉重,虽然宋风雅对自己的帮助很大,但宋风雅是自愿跟随自己,也强留不得,杨璟收拾了一些心情,便回到了住处。
唐冲赶往江陵府,眼下还没有回来,县衙里头的人全都到城门处办差了,杨璟身边也没人可以使唤,本打算今日到仁春医馆请郎中,看来也只能让夏至丫头走一趟了。
经过了一夜的歇息,陈潮大叔的气色也好了不少,他本就是个精壮汉子,奈何常年辛劳,又整日泡在手里,身子已经埋下了隐患,初时不愿泄露杨璟的行踪而被打了一记,卧床了一段时间,整个人就委顿了。
这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最怕就是卧床不起,再加上营养严重不足,身子也就越是虚弱,倒不是什么爆发的急症,药剂只能解决一时之需,疗养才是长久之计。
杨璟好生宽慰了一番,又解释了昨夜的事情,满脸的真诚和歉意,陈家父子也是温暖窝心,知道杨璟差事忙碌,也不敢耽搁,一个劲催促杨璟忙自己的去。
杨璟的财务都交给了夏至,便嘱托她为陈家父子购置家当,好吃好喝伺候着,顺便到仁春医馆请个老郎中过来看病。
交代完毕之后,杨璟便草草吃了个早饭,打算到敛房去,再仔细查验一下尸体。
可这早饭才吃到一半,弓手李沐已经找上门来,说是杨知县已经将城门的施工人员带回了县衙,让杨璟过去看看。
杨璟放下碗筷便与李沐往前衙而去,这才走到半路就听到前面传来骚乱声。
此时衙门的月台和照壁后的天井小院里头已经挤满了人,施工和监工以及把守的弓手等等,加起来几十上百号人,熙熙嚷嚷形同菜市,闹得脑袋嗡嗡直响。
杨知县也是焦头烂额,身为知县大老爷,他忙活了一夜,早已困乏不堪,眼下县衙一团乱糟糟,这些人要是都关起来,大牢都不够塞,好不容易在沉船案之中保住乌纱帽,如今又挖出这么大一桩案子,杨知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抽空到庙里去拜一拜,扫扫身上的晦气。
杨璟跟着李沐来到现场之后,杨知县一脸惊喜,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赶忙询问杨璟,验尸可有线索。
虽然杨璟在尸体上采集了指纹,对于排查也有了底气,但没出结果之前,他也不好打包票,便随便应付了过去,见得杨知县顶着两个发黑的大眼泡,便熨帖地让他先去歇息,将事情都接手过来。
杨知县巴不得有人接手,虽然明知道杨璟也是一夜未睡,但他毕竟年纪大了,有些顶不住,只好让杨璟这样的年轻人打先锋了。
临走之前,杨知县将县衙的人都召集过来,简单地训了话,总结昨夜的行动,并交代他们一切听从杨璟安排,这才作罢。
杨璟也是哭笑不得,杨知县新官上任没烧火,如今县丞主簿都因为舞弊案落网了,杨知县刚刚才夺回大权,一切事务都乱七八糟没个头绪,自己也不过是个刑案推吏,还是个不谙官场的穿越客,颇有猴子当大王的意思。
心里正寻思着该如何处理这些事情,杨知县似乎又想起什么来,拍了拍脑门,朝杨璟嘱咐道。
“瞧我忙得,差点就忘了,照着上头的意思,给本县安排了个典史,也是今日上任,贤侄到时候顺带接洽一下,好生安排好才是,也不知怎地,事情都挤到一堆去了,哎…”
虱子多了也就不怕咬了,杨璟苦笑一声,只能应承下来。
关于典史这个官职,杨璟也是知道一点的,一般大县里头,除了知县,便是县丞和主簿,接下来就轮到典史,典史虽然是最末流的官,但掌管六房大权,胥吏们见了都要叫一声四老爷,地位却是比杨璟这个刑案推吏要高。
杨知县作为大老爷,又刚刚夺回县衙大权,要不要亲自迎接这个典史,完全看他心情,如今县丞和主簿都空缺,这事情也只能落在杨璟的头上了。
杨璟默默提醒了自己一番,便投入到工作之中,打算先把眼前的乱局梳理清楚再说。
他先让书吏们搬出表格来,将带回来的人一一登记在案,让他们各自画押按下手印,如果是本地户籍,又拖家带口,有里正或者耆老具保的,可以先放行回家。
若是流动人口,或者孤家寡人的,便暂时拘押到牢房里头,这么一来,衙门的人群相信很快就能够清空了。
人都有从众心态,见得乱哄哄不成样子,人心也跟着躁动,把这场面清理干净了,自己看着舒心不说,还能分出条理来,而且也起到安稳人心的作用,不管是这些嫌疑人还是公差,都会到大松一口气。
书吏们这两日都在整理失踪人口的案宗,本身就一堆烂事,看案宗看得老眼昏花头晕脑胀,如今又要接手这个事情,不仅仅是刑房,其他签押房的书吏也全部被拉了壮丁,一个个是叫苦不迭。
整个衙门总动员,效果也是立竿见影,这还没到中午,就完成了登记,该回家的回家,该关押的关押,县衙终于是清静了。
这些涉案人员数量庞大,若一个个审问排查,没有十天半月是完不成的,好在杨璟已经在尸体上采集了指纹,只需要比对指纹就能排除这些人的嫌疑。
这也是他让所有人登记加盖手印的用意所在。
古时的文人墨客喜欢用私人印章,商家大户和寻常百姓则惯用花押,也就是影视作品里头的画押,是一种专属的简笔图案,用于区别和防伪,因为古时读书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很多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这种花押方便实用,易于操作,就成为他们的身份标识了。
他们虽然不明白杨璟为何要让他们按手印,但彼时人人自危,都想着早日回家,畏官思想又深入骨髓,自然是照办无误的。
这些手印加盖在文书上,清晰度有待提高,还需要一个个提取,而且还需要一个个用放大镜来比对,工作量也是不小,杨璟也等不及吃午饭,喝了一碗凉茶,便打算钻进签押房赶工。
可才想起吕廷安以及一众手下还在,杨璟又是连声道谢,又打了个条子,让钱粮师爷支些喝茶钱和辛苦费,将这些人都打发回去了。
众人虽然辛苦了大半夜,但见得杨璟懂规矩,会办事,也就没太多怨言,喜滋滋就回家去了。
难得衙门消停下来,杨璟认为终于可以安心比对指纹之时,唐冲又带着江陵府的援手回来了。
这苏秀绩也算够义气,许是沉船案和舞弊案让他得了莫大实惠,今次也算是投桃报李,他也带来了三个密探。
杨璟赶忙迎接到县衙里头,先让人到城里的酒楼定了酒席送过来,对苏秀绩等人感激了一番,毕竟人可是江陵府的公人,不帮是本分,帮你则是情分,想要在官场混,这人情往来是避免不了的。
好在县衙里的钱粮师爷对迎来送往早已驾轻就熟,招待得也算是周到,杨璟把徐凤武和唐冲也留下来用饭,席间正好给苏秀绩详述了案情。
他本想着让苏秀绩的人帮忙排查,但眼下有了指纹这条线索,他自己就能够忙得过来,至于整理档案,有押司和书吏们也就够了,再者,苏秀绩几个好歹是上级衙门的,让他们看到这些失踪案子的卷宗,颇有巡察的意思,也就不好用在这个方面。
想了想,杨璟便到敛房去,将小蝶等三具女尸的随身物品,以及那些尸骨残留的随身物件都取了过来,让苏秀绩等人去查访秦楼楚馆和半掩门暗娼,看看能否发现失踪不报的案子。
苏秀绩等人本来就是密探出身,这差事倒也干得趁手,为了便于工作,杨璟又让钱粮师爷给苏秀绩等人支了一笔银子。
杨璟这个刑案推吏也是“狐假虎威”,半点不客气,该使唤人就使唤人,该花银子就花银子,倒是让钱粮师爷这个县衙大管家肉疼不已。
这一顿算是给苏秀绩等人接风洗尘,由于工作紧迫,大家也没有喝什么酒,主要是为了填饱肚子,桌上都是干货大菜,几个大老爷儿们风卷残云就收拾干净了。
吃饱喝足之后,各自展开工作,徐凤武听说宋风雅回府了,也没在县衙多呆,杨璟本想让唐冲协助自己采集指纹,但唐冲是个糙汉子,手粗得很,精细活儿干不来,也就让他歇息去了。
午时的日头火辣灼人,签押房里闷热到了极点,杨璟洗了把脸,便投入到了紧锣密鼓的工作当中。
这些文书上的指纹并不算太清晰,因为油墨过重,需要用指纹刷来清理,而后用透明胶带采集,制作成便于观察比对的切片。
虽然他对工作流程已经熟悉到不行,但由于数量庞大,他又彻夜没得休息,怕也够呛,但也没其他法子,只好咬了咬牙,埋头苦干起来。
他在小蝶等三具女尸的身上,采集到了四枚不同的指纹,除了死者各自的指纹之外,她们身上都有一枚指纹是同一个人的,这枚指纹也就是杨璟初步推断为凶手留下的指纹,也是他比对的最主要对象。
有了这个大方向,杨璟也安稳了不少,不过实际操作起来又有些差强人意,眼看着半个时辰过去了,杨璟也才采集了十几个指纹,照这样的速度下去,怕是要到明日凌晨才能采集完毕。
虽然杨璟已经习惯了接连熬夜,通宵作战,但也有些吃不消,正发愁着,签押房的门外却出现了一道倩影,赫然便是去而复返的宋风雅!
专注工作的杨璟并未察觉她的到来,但宋风雅看着杨璟一丝不苟工作的背影,心里却激荡不已。
父亲宋慈是个务实而严谨的人,他很少在宋风雅等子女面前,谈及自己年轻时候探案的风采,但此时的宋风雅,看着废寝忘食痴迷工作的杨璟,仿佛看到了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选择回来,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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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典史
对于宋风雅的离开,杨璟并没有感到太过意外,而宋风雅出现在签押房的门前,杨璟同样没有感到意外。
宋风雅之所以会离开,是因为太低估了现实的残酷,她会回来,却是因为她骨子里的倔强和好胜。
杨璟不算阅人无数,但当法医那会儿参加的案子也不少,察言观色识人面相,直觉加上推断,总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
他知道宋风雅不会轻易认输,尤其不会输给他杨璟,否则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根本就犯不着来当什么跟班儿。
他也是专注着采集指纹,直到宋风雅悄悄走到他身后,也不知看了他多久,他才嗅闻到宋风雅身上的香味。
宋风雅的表情有些尴尬,神色有些拘谨,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毕竟她这么好强要面子的人,刚走了又回来,脸上多少是有些挂不住的。
杨璟也不会在这件事上纠结太久,只是微微一笑,取出手套来,递给了宋风雅。
“别干站着,不然忙到天黑都收不了工。”
“嗯!”宋风雅笑着点了点头,戴手套的动作已经不再生涩了。
其实她也一夜没睡,回去之后也没能歇息,找自家父亲坐了一会儿,却如何都说不出自己已经放弃,只推说想念父亲了,回家看看而已。
知女莫若父,宋慈又是睿智之人,三言两语也就将女儿的心思摸了个大概,但也不点破,更没有任何的勉励。
他还巴不得女儿放弃查案这个兴趣,当然了,如果女儿真心喜欢,不说有所建树,只要她过得高兴,做父亲的也就知足了。
宋风雅看着微笑的父亲,想起自己野蛮地将媒婆子赶出家门,整日里舞枪弄棒,听到母亲催促成亲生孩子就捂着耳朵往外跑,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但她既然决定要继承父亲的衣钵,要赢过哥哥们,她就不能退缩,她要活得自由自在,她要活得与众不同!
于是她就回来了,庆幸又欣慰的是,杨璟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了她,他也在期待着她的归来。
杨璟知道宋风雅的心里还在想着这件事,便将指纹的法医学意义解释了一遍,又强调了指纹的唯一性和特殊性,这才将如何采集指纹的方法都告诉她,一边讲解一边演示,宋风雅很快就掌握了采集方法。
其实这法子并不难,宋风雅虽然手工活儿不行,但也是胆大心细,有着女人们的耐心和细致,最适合这样的工作。
有了宋风雅帮助采集指纹,杨璟就能够马上进行比对,工作效率得到了极大的提高。
这指纹看起来复杂,其实也有着规律可循,经验丰富的检验人员,通过肉眼就能够比对不同的指纹。
民俗和占卜学里头也有将指纹分为“斗”和“簸箕”的说法,认为斗和簸箕的多寡,影响着人的运势,所以有“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卖豆腐,五斗六斗开当铺,七斗八斗把官做,九斗十斗享清福”的说法。
这个斗其实就是涡纹,有点像蚊香盘,类似圆圈,而簸箕则是流纹,也即是弯曲的条纹,知道这个就很容易辨认了。
再者,涡纹和流纹还细分为弓状纹、蹄状纹等等类型,杨璟又拥有极其深厚的实践经验,比对指纹的准确率也就有了保障。
不过这比对指纹到底还是个精细活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杨璟也不敢大意,好在签押房的采光很好,他的眼力也足够,比对的效果还是不错的。
饶是如此,在比对了十几个指纹之后,杨璟也是双眼发胀发酸,眼皮也变得沉重起来,不住地打哈欠流眼泪。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集中精神,加上宋风雅的采集速度并不快,杨璟便在签押房的竹床上躺了一会儿,本来只是打算眯一下,没想到沾床就睡着了,而且睡得满身大汗也全然无觉。
杨璟这边睡得很沉,但宋风雅却毫无睡意,指纹采集和比对可是新鲜玩意儿,便是她家老父亲都不懂这等技艺!
她兴奋地采集着指纹,并未觉得枯燥乏味,又调皮地推了推杨璟,发现杨璟已经睡死,便拿起杨璟的放大镜玩了起来。
放大镜的世界可着实让宋风雅吃了一惊,她的玩心被勾起,便拿着放大镜到处看,还用放大镜凑近了杨璟的脸,好在杨璟的肤质还算紧致白皙,不然放大之后的毛孔和黑头,可就有损形象,减分太多了。
这俩人一个睡得酣畅,一个玩得尽兴,外头的太阳却已经渐渐西下,已经正式调入三班衙役的弓手李沐急匆匆赶到签押房来,宋风雅才将放大镜收了起来。
生怕李沐会吵醒杨璟,宋风雅没让李沐进门,走到门口低声问道:“又有甚么事?这毛毛躁躁急吼吼的,以后还怎么跟推吏大人做事办差?”
李沐是个精干的人,自然晓得宋风雅的身份,又知道她与杨璟关系不俗,也是连连称是,这才赶紧说正事。
“新上任的典史大人到了,县老爷吩咐过,说是让推吏大人全权接洽,所以小人紧着过来提醒推理大人一声...”
“典史?左右是个不入流的官儿,怎么这么大的架子?杨璟昨儿没睡,刚刚才睡下呢...”
宋风雅有些颇不以为然的说着,突然又觉着这般说容易让人误解,但也懒得在李沐面前解释什么,自己偷偷脸红就算了。
李沐也是哭笑不得,你个堂堂宋大学士的女儿,见惯了王公贵族,自然不把典史当干部,可无论是他李沐,还是推吏杨璟,都直接受典史指挥,那是县官不如现管的顶头上司,稍有不满意就给你穿小鞋,摊派刁难都不带重样,完全能将你整治得不要不要的啊!
见得李沐一脸担忧,迟疑着不肯离开,宋风雅也放软了语气,便说道:“知道了,推吏大人洗漱一番就过去,你先到前面招呼着吧。”
她虽然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但经常在公门厮混,对衙门的规矩又岂会不知,典史是正儿八经的实权四老爷,巴陵如今又没有县丞和主簿,除了杨知县,就是这个新任典史最大,县衙里的公人谁敢得罪?
虽然她知道杨璟拼命工作已经很辛苦,但也不想杨璟为了贪睡这么一点点觉而得罪上司,见得李沐离开之后,便打算将杨璟唤醒。
她走到竹床旁边,却看到杨璟睡得香甜,头发被汗水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时不时砸吧砸吧嘴,像个孩子一样,放下了所有的成熟,单纯得让人心疼。
此时她才想起来,杨璟的年纪比她还要小一些,但为人成熟,行事稳重,竟然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反而对他唯命是从,产生一种依赖感和安全感。
想到这些,宋风雅倒有些不忍心叫醒杨璟,至于那个屁点大的典史官,看在她这个大学士千金的面子上,应该不敢为难杨璟的。
再者说,她知道杨璟并非池中之物,迟早有一天要一鸣惊人,小小典史又岂能成为杨璟的绊脚石!
漫说杨璟办案时的专注和拼命,单说杨璟的办案头脑和手段,就足够预示着他的前途不凡了。
或许这只是宋风雅对杨璟的盲目肯定,但也正是因为这种肯定,让宋风雅决定不去唤醒杨璟。
她打来一盆凉水,拧了一条毛巾,给杨璟擦了擦汗,让杨璟继续睡,自己则又开始采集指纹。
只是才过了小半个时辰,签押房外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一群人乱哄哄就冲进了班房的小院来!
杨璟也是太困乏,才小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也知道宋风雅给他擦汗,心里其实很享受,也就贪恋地睡了一会儿懒觉,听得骚动,他也醒了过来。
这才刚从竹床上坐起来,外头的人已经闯进签押房,为首一人面色阴沉,冰冷之极的嘲讽道。
“推吏大人好大的架子,我这个九品典史还不值得推吏大人迎接一下,倒不如睡个懒觉了!”
杨璟此时才回过神来,竟然忘了迎接新上任的典史大人!
心里正忐忑,杨璟却心头一紧,因为这典史的声音实在太熟悉了一点!
杨璟猛然抬头,看到了一身官服的周南楚!他竟然就是新上任的典史?!!!
杨璟这边是吃惊不小,但宋风雅却并没有太多惊讶,因为她早先就听父亲宋慈透露过内幕消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彭家到底是南方大族,又有阎立春撑腰,即便上报到提刑司和刑部,彭连城也不会死,虽然他犯了命案,但却是大义灭亲,让人佩服,而且虽然间接造成沉船,但他的出发点却是为了揭发科举舞弊案。
所以最终只是让周文房扛下所有罪责,而作为补偿,周文房这一脉,甚至于周氏整个家族,都将从彭家手里得到不小的利益。
这周南楚能够得到典史的官职,怕也是补偿的一部分了。
宋风雅怕杨璟吃亏,当即附耳低语,将其中的关系都简单提醒了一番,杨璟心里顿时来气了。
虽然他对彭连城的人品没有太多抵触,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彭家只是地头蛇?
且不说他最反感这种官场的腌臜交易,单说他与周南楚之间的个人恩怨,就让他无法在周南楚面前低声下气!
周南楚虽然是新上任的典史,是名正言顺的四老爷,但他杨璟这个推吏也不是吃素的!
漫说杨知县对他极其重视,单说他如今侦办着的这起大案,直接干系到整个县衙的声誉,以及杨知县的个人前途,整个县衙的人都听从他的调遣,甚至连江陵府的援手苏秀绩等,都直接听从他的安排,他又岂会怕周南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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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争锋
宋朝官制本来就是比较奇葩的一类,到了南宋更是胥吏当道,地方基层的官吏名目众多,杨璟想要厘清确实需要一段时间。
但他既然决定要投身刑狱,对刑案推吏的职责还是要了解的,一般的案子通常会由他这个推吏来处理,然后整理出最终结果,由书吏或者押司写成文书,提交给知县,或者知县的幕僚,也就是师爷,再由师爷做出决断,递交知县批复用印,这才报到上一级衙门。
当然了,如果是小案子,他这个推吏就能够自己处理,不需要经过知县老爷的最终拍板。
虽然沉船案已经真相大白,但判决却迟迟没有下来,杨璟当时还不是推吏,巴陵县对这起案件到底是个甚么样的处理,杨知县对此讳莫如深,杨璟也不得而知。
彭连城虽然与曹恩直有着龙阳断袖的暧昧交情,但撇开这一点不谈,他能够大义灭亲,毒杀亲弟弟彭连玉,又破坏舞弊案,维护科举的公正性,客观而言,确实让人佩服。
在这个法理不外人情的年代,影响判决结果的因素太多,有时候主审官的主观判断都会左右判决的结果,其根本原因在于,古时的律法是王法,是维护王侯将相等上层阶级的法律,而后世的法律则是公法,维护的是绝大多数人的利益。
彭连城虽然犯案,但事出有因,彭连玉恶名昭彰,彭连城的大义灭亲获得了极大的社会肯定和声援,彭家又是上层阶级的望族,又有阎立春这个贵妃国戚帮忙说话,所以他想要逃过一死,并不是什么难事,最终极有可能只是将周文房推出来顶罪,毕竟周文房是下毒者,是毒杀彭连玉的执行人。
但在杨璟看来,无论动机是什么,无论有何苦衷和内情,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果开了这个先例,就会有更多的人打着维护正义和公理的幌子和旗号,来宣泄内心的邪恶,制造更多的凶案,所以该判死刑的,还是要判死刑。
然而从周南楚担任巴陵县典史来看,沉船案已经开始了内幕操作,杨璟作为司法系统的一员,对此自然是深恶痛绝的。
周南楚的到来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杨璟并没有太多的惊讶,至于周南楚肯定会针对他,杨璟也早有心理准备。
这周南楚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派头,杨璟此时认真一看,才发现鹿月娘竟然换了男装,打扮成随从,跟在周南楚的后头,对于杨璟没有出迎,鹿月娘显得比周南楚还要气愤。
杨璟也能够理解鹿月娘的心情,所谓妻凭夫贵,她自然希望周南楚能够出人头地,这样就能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她更希望周南楚能够压杨璟一头,证明周南楚确实比杨璟要优秀一百倍一千倍。
但正是理解了这样的心情,杨璟才更加不能屈服!
周南楚或许并无大恶之心,或许他只是高傲一些,目中无人一些,待人接物比较傲慢,品行让人不齿,但要说作奸犯科,怕也不敢。
可他是周氏子弟,能够当上这个典史,也是周氏与彭家利益交换的结果,无论如何,他都已经牵扯到了大家族的争斗之中。
鹿月娘是苗寨姑娘,直爽淳朴,到了周氏这样的大家族,可不是凭借好身手和蛊术就能够混得风生水起的。
虽然对鹿月娘没有好感,但杨璟还是认为,鹿月娘选择周南楚,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总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量,杨璟都不能让周南楚压下去,他是顶头上司,一旦示弱,今后自己想要顺利开展工作就很难了。
刑案断狱之职,需慎之又慎,所谓人命大如天,杨璟可不希望因为官场的相互倾轧而草菅人命,如果自己早些当上这个推吏,彭连城这桩案子他必然会坚持到底,追究到底!
面对周南楚的冷嘲热讽,杨璟只是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来,从宋风雅的手里接过那团秀女画扇,摇了摇,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周公子荣升典史,今后维护地方,造福百姓,那是好事,县衙出门恭迎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如今县衙忙得焦头烂额,周公子身为典史,不去处理政务,反倒来杨某这里诘问,这就让杨某感到奇怪了...”
杨璟神色平常,一脸和气,但言语之中毫不掩饰讥讽,周南楚果然怒不可遏!
“本官该如何办事,用得着你这个下作人来指指点点么!本官身为你的上官,尔等却倨傲无礼,无视规矩,废弛礼节,没有按照规制出迎也便罢了,居然敢顶撞上官,这就是不敬,信不信我让你明天就卷铺盖滚蛋!”
周南楚声色俱厉,王斗等人也是胆战心惊,鹿月娘却面露微笑,得意地昂起头来。
可杨璟只是呵呵一笑道:“周典史一口一个本官,好大的官威啊,不敬上官确实不应该,不过你还不是杨某的上官,杨某又何必敬你?”
杨璟此言一出,王斗等人也是恍然大悟,杨璟虽然已经入衙办差,但正式任命的公文还没有下来,严格来说,如今的杨璟,还不是巴陵县的推吏!
周南楚见杨璟要耍小聪明,玩这等小伎俩,也是冷笑不已:“哼,既然你不是推吏,你还赖在刑房的签押房里头作甚,官府重地,岂容你这宵小之辈擅闯,既无功名在身,又无一官半职,擅闯县衙刑房,冲撞官员还敢洋洋得意,来人呐,给我拿入大牢!”
王斗等人可是官场老油条了,一看这架势,当即明白周南楚要拿杨璟来立威,可谓是新仇旧恨一起算,当即就急了!
杨璟想要用没有正式任命来推搪,可周南楚也不是易与之辈,杨璟的推搪借口反而成了自己的漏洞!
众人还在为杨璟担心之时,杨璟却仍旧泰然自若,他如果连这一点都没想到的话,也就不用再跟周南楚斗下去了。
“一言不合就要拿人入牢,典史大人果然好大的威风啊,可惜啊,杨某虽然不才,但受知县老爷委托,正在调查案子,你想要拿我也容易,这案子嘛,可就要辛苦典史大人了。”
周南楚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杨璟破案的事情已经传遍巴陵,如今大街小巷都知道杨璟非但破案了得,将县丞主簿和教谕都拉落了马,也就是说,除了知县老爷外,县衙的二当家三当家都让他踹下去了!
再加上先前抢救李婉娘还传出了起死回生的事情,杨璟如今在县衙内外可都是小有名气的。
周南楚最是看不惯的便是杨璟破案,被传得神乎其神,让他气恼不已,如今见得杨璟主动拿破案来说事,自然气到歪嘴,这天底下就你杨璟会破案?离了你杨璟,这巴陵县衙就开不下去了?
面对杨璟近乎挑衅一般的言语,周南楚一挺胸脯,震得乌纱翅直颤抖,大手一挥道:“来人,拿下!”
宋风雅一见周南楚要动真格,当即将杨璟护在身后,握住腰间短刀,娇叱道:“谁敢!”
周南楚也是巴陵纨绔,自然是认得宋风雅的,早在苗寨之时,他就知道宋风雅与杨璟有交情,却没想到宋风雅竟然跟到了衙门来,竟然还为杨璟出头!
宋风雅乃是堂堂大学士的千金,无论姿色身段还是家族地位,都比鹿月娘好太多,曾几何时,宋风雅还是巴陵纨绔子弟们竞相追逐的第一美人。
周南楚作为周氏的嫡系子弟,对宋风雅也曾经是倾心爱慕的,也不知这云狗儿有什么好,区区一个丧家之犬,竟然值得宋家大小姐为他出面,这么一想,周南楚更是愤慨难当!
他身边的鹿月娘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她鹿月娘已经是十里八乡的杜鹃花,无论是侗寨苗寨还是周遭的土家族,她和姐姐鹿白鱼都是公认的美人。
可与宋风雅一比,淳朴有余而高贵不足,这宋风雅虽然娇蛮一些,但大气典雅,却甘愿为杨璟出头,难道真的是她鹿月娘眼瞎了,看不到杨璟的好么?
“宋大小姐,这是我巴陵县衙的内务,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周南楚不冷不热地提醒着,放眼一看,王斗等人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周南楚不知道内幕,可王斗等人都是一清二楚的,且不说杨璟早已赢得了他们的敬意和尊崇,单说杨璟与知县大老爷叔侄相称,就比周南楚这个上任的新官更加亲近,他们是既不敢也不愿与杨璟动手!
杨璟心里其实早有主意,也不愿宋风雅为自己出头,免得人家说他吃软饭,只知道在女人背后嚣张,于是他轻轻拍了拍宋风雅的肩头,将她拉回来,压低声音说道。
“没事,我心里有数的,你别担心,我是推吏,那牢房是我的地盘,正好进去看一眼,你也学得差不多了,一会接着比对指纹,尽快找出嫌犯来才是真事,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周南楚见得杨璟如此硬气,心里也是冷笑连连,这一次巴陵县衙办了周文房,将周氏大族给得罪干净,彭家也需要补偿周氏,他虽然只是个典史,不敢与杨知县叫板,可这么也不能输给杨璟啊!
杨璟说到底就是个白丁出身,他周南楚却是读书人,他的背后有周氏,有彭家,杨璟有什么?!!!
想到这里,周南楚指着王斗等人沉声喝道:“还等什么,还不给本官拘到牢里去!我这典史难道还叫不动你们这些下作捕快么!”
王斗等人也是左右为难,他们可不是知县老爷的侄儿,又怎敢与典史大人对着干,正迟疑间,杨璟却朝他使了个眼色,王斗心领神会,当即挥了挥手,兄弟几个便将杨璟押走了。
看着杨璟被押的狼狈身影,周南楚和鹿月娘相识一眼,嘴角皆露出得意的笑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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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排衙
杨知县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仪表堂堂,保养得当,对于一名官员而言,可谓年富力强的时候。
早年间他也曾在临安府当过言官,若非与其他正直清流联名上书,弹劾奸佞,诤谏官家废黜阎贵妃,也不会接连被下放,最终当了这么个知县小官。
但他也知道,知县虽小,作用却很大,若不是千百个知县撑起了地方的稳定,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还妄谈什么国政?
所以他也并没有因此而松懈下来。
然而这才刚刚上任,一桩桩烂事就没消停过,杨知县也有些心力交瘁,若非得了杨璟这个助力,他一个人还真是应付不过来。
杨璟虽然年轻,但勃勃朝气之中却多了一份少有的沉稳,不由让杨知县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而且杨璟做事专注,激情满满 ,很容易就唤醒了杨知县的斗志。
所以杨知县如此重视杨璟,除了感谢他对自己的帮助,也是真心实意看好这个年轻人。
城南发现女尸之后,杨知县亲自带队,忙活了一宿,虽然累了一些,但却找回了当年的为官热情,本以为回到内衙会好好睡一觉,却如何都睡不了。
丫环就在凉席边上扇着风,新纳的四姨娘不多时就进来,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绸衣,端着冰镇的绿豆汤。
杨知县虽然已经育有子女,但他也知道这四姨娘的心思,后宅就像没有硝烟的战场,没为大官人生养一儿半女,永远都没有争宠的底气。
虽然杨知县已经定下规矩,轮着到各房去过夜,但四姨娘正当青春年华,又没怀上孩子,所以常常偷溜进书房来,希望能够得到杨知县的雨露滋润。
杨知县也不希望后宅闹腾不停,对这四姨娘也是疼爱得紧,这天气本来就燥热,见得四姨娘进来,绿豆汤都没来得及喝,两人**缠绵不休,金龙探**,浪潮翻涌,似那狂风骤雨,香汗淋漓,满室皆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狂浪溃堤一泻千里,云散雨歇,杨知县才拥着馨香软泥一般的小妾,疲累地睡了过去。
这才睡了半个时辰,通房大丫头就急匆匆进来,把杨知县的美梦给扰了。
杨知县正待发火,听得丫环奏报,赶忙穿起便服,夹了一双木屐,就急匆匆来到了二堂后头的签押房。
吵闹的人群已经散去,杨知县径直来到刑房,师爷战战兢兢迎了上来,将适才发生的事情详述了一遍,杨知县顿时勃然大怒。
“混账!还不赶紧去把我杨贤侄给放出来!”
那师爷似乎早料到知县大人会如此,便附耳过来低声道:“东翁,在下适才已经到大牢走过,推吏大人说...日后想要压制这周典史,便切不可将推吏大人放出来,大人可如此如此这般...”
杨知县听得杨璟嘱托师爷的计策之后,这才消了气,细细思量一番,不禁对杨璟的策略赞赏不已。
他曾经也是一腔热血的愣头青,在庙堂上横冲直闯,结果撞得头破血流,所以到了地方上,他也终于醒悟,开始结交致仕养老的宋阁老,对本土的名门望族,也尽量放低姿态。
但沉船一案又让他看到了朝堂上经常见到的一幕,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事实,毕竟连宋阁老都无法改变,他即便据理力争,也改变不了什么,反倒让自己彻底退出官场,今后想要为民出力也无法做到。
对于周南楚的任命,他也有些忿忿,周南楚虽然只是典史,但没有县丞和主簿的情况下,这个典史就是制衡他这个知县的本土力量,是朝堂上那些大人和地方望族门阀各个势力商量出来的结果。
他刚刚才清扫了县衙里头的顽固势力,终于能够独掌大权,却又被加塞了一个周南楚来制约自己,心里自然是不舒坦的。
前番他将迎接周南楚的任务交给杨璟,也是他在展示自己的强硬姿态和释放不满,没想到周南楚竟然还想新官烧火!
既然决定照着杨璟的计策行事,杨知县便走进了签押房,但见得宋风雅正在比对指纹。
这偌大的一个签押房,破旧不堪暂且不去说,单说闷热得如同蒸笼一般,就真让人一刻都待不住。
可此时签押房却被整理出来,蛛网一般的红线上挂满了一张张纸片,那纸片上是姓名和编号,以及采集下来的一个个指纹,这些彩旗一般的红线几乎占据了整个签押房。
而角落里除了那张竹床,连茶几都被丢出了门外,长条桌上是白骨案相关的各种证物,每一个证物都标有编号,井然有序。
杨知县才站了一会儿,便满身大汗,更何况宋风雅这么个姑娘,而且还是宋大学士的掌上明珠!
她可不是县衙的官员,即便如此,她仅凭着与杨璟的交情,就能够帮忙到这个份上,吃苦到这个份上,杨知县终于明白,自己还是低估了宋风雅与杨璟之间的亲密程度!
他知道杨璟在采集相关嫌疑人的指纹,但他并不知道杨璟用指纹来干什么,直到看见这一幕,他才满心地震撼!
回想起来,杨璟从出现在县衙,抢救李婉娘开始,便一直紧绷着,一直处于拼命工作的状态,一直没有睡过好觉。
杨知县回去睡觉了,他还在比对指纹,自己为了展现自己的强硬,明知道杨璟与周南楚之间因为鹿月娘而有间隙,却还让杨璟去迎接周南楚,实在有些不够厚道。
而且杨璟并没有歇息,只需要看一看这签押房,就明白杨璟这个拼命三郎的工作态度了。
更何况杨璟此时住进大牢,也是在为他这个知县老爷在排除隐患呢!
宋风雅见得杨知县到来,又看了看旁边的师爷,知道杨知县已经清楚状况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轻叹一声道。
“那家伙已经很多天没睡了…实在撑不住,就在竹床上眯了一会儿,我不忍叫醒他,才错过了迎接那个狗屁典史,被抓紧牢里之前,还嘱托我一定要继续比对指纹,尽快给大老爷把凶手给揪出来…”
杨知县听着这话,脸上是一阵阵火辣辣的羞臊,杨璟如此拼命给他办事,侦破凶案,伸张正义,除暴安良,自己却没能好生保护这个年轻人!
他好歹也是个当过京官的人,曾经的年少轻狂都去了哪里?曾经的热血和读书人的铮铮铁骨都去了哪里?既然不乐意周南楚安插到衙门来,就应该正面争锋,为何要忍气吞声委曲求全,还要将杨璟推出去!
念及此处,杨知县也是久久无法言语,最终长长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杆,朝宋风雅道:“宋小姐辛苦了,这件事是本官考虑不周,让杨贤侄受罪了,宋小姐且先好生歇息,本官有事要忙了。”
因为前番调查沉船案,宋风雅也与杨知县接触过几次,总觉得他就是个逢迎她家老父亲的谄媚官员,此时见得杨知县一脸的决绝和坚毅,才突然发现,这个杨知县其实长得很正气。
别人的正气或许是装出来的,但这个杨知县却故意装作很圆滑,那股读书人的浩然正气却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我…我去牢里看看那家伙…”宋风雅发自肺腑地朝杨知县福了一礼,这才离开了签押房。
杨知县自然能感受到宋风雅对自己的态度变化,这个真心实意的行礼,也让杨知县更加坚定心中的想法,他一定要找回自己故意遮掩起来的正直!
那师爷是他带过来的老人了,见得杨知县这般,心里也已经清楚,便朝杨知县道:“老爷,咱们这就到周南楚的典衙去走一趟?”
杨知县冷笑一声道:“不,让他,让所有人到二堂来排衙!”
见得杨知县拂袖而去,师爷也是捋了捋胡须,眯着眼睛点头,心里暗暗感到欣慰,这才是他最初甘心追随的那个老爷啊!
杨知县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杨璟的计策,又朝签押房的书桌扫了一眼,见得那堆积如山的卷宗,便让师爷一并带上,这才回到了后衙。
那小妾已经醒过来,见得杨知县面色不预,也不敢撒娇,正儿八经给杨知县穿戴整齐官服,目送杨知县出门。
来到二堂之时,所有人已经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两旁,鸦雀无声,却不见周南楚和他的随从。
杨知县也是大皱眉头,在堂上坐了片刻,那周南楚才带着几个长随,大摇大摆迈着方步进来了。
“下官见过知县大人。”周南楚笑吟吟一拜,杨知县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回道:“典史一路舟车劳顿,也就不用多礼,过来坐下说话吧。”
周南楚早料到杨知县会有这样的反应,心中窃笑不已,大大咧咧地在堂下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本以为杨知县会因为杨璟之事而责难他,甚至于连说辞都想好了,还跟鹿月娘演练了几次,乐得两人哈哈大笑呢。
可杨知县对杨璟一事却绝口不提,慢说周南楚新官上任,还无法渗透到刑狱里头,单说王斗等人,谁会亏待杨璟?
而且他已经知道杨璟甘愿到大牢里头,其实是想将周南楚留给他这个知县来收拾,这样才能够让他杨知县立威,彻底掌控这个知县衙门!
想到这里,杨知县便摆了摆手,侍立一旁的师爷当即高声唱道:“把东西都搬上来吧。”
若是平日里放告或者升堂,师爷是没办法抛头露面的,只能在屏风后头提醒知县老爷,但这一次在二堂排衙却是县衙内部开会,师爷也就不需避讳。
这一声令下,当即有老押司带着五六个书吏,将一大堆卷宗吭哧吭哧搬了上来,又有刑房的胥吏和捕头等人,将各种文书都递交上来,都摆放在了周南楚的桌面上,很快就堆起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杨璟的签押房里头还有那百来号人的登记表格,指印都被切割了下来,只剩一沓需要排查的人员名单和详细资料,杨知县也让师爷带上,如今便丢到了周南楚的案头上。
“本官听说典史也是奇智过人,又深谙断狱之道,杨推吏的正是官凭还没下发,冒犯典史,让他冷静几日也理所应当,周典史便接下这白骨女尸案吧。”
周南楚见得这如山一般的卷宗,正一头雾水,听得杨知县如此一说,顿时了然,心想难道你就这点伎俩?也难怪会被贬到这里来当知县了。
正当他不以为然之时,杨知县却又开口道:“不过本官丑话可说在前头,杨推吏曾经应承本官,最快五日,最迟七日就能侦破此案,周典史认为比杨推吏强,那么就比限三日吧。”
“比限三日?”周南楚一听这话,冷汗顿时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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