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节 丁忧制度
侯进刚才喝酒的时候,都强调了好几次,让马老三不要叫自己猴子,说现在他也是手下八百人的官,得叫他大人。不过马老三就是记不住,现在竟然还敢直呼朱敬伦的小名,他就更不乐意了,如果这家伙以后对朱敬伦都是直呼其名,那随便叫他,他还能说什么。
“不碍事,都是自己兄弟。就叫名字,听着亲切。”
马老三倒是自在,呵呵笑了下,唉了一声,显得很高兴。
“三哥,有什么要准备的吗,我们该出发了!”
马老三表示自己没什么准备的,光棍一条说走就走。
朱敬伦的东西也在刚才跟赫德谈话的时候,让县吏收拾好了,船也等在码头了。
即刻出发。
朱母就在南海县城,南海县跟新安隔了一条江,新安是后世的深圳,南海则是后世的中山和珠海,相距并不远。
纵横交错的水道可以直通南海县城,进横门水道,又进入石岐河,最后在南海县西码头登岸,一直往东,从西山寺下进登瀛门。
香山其实也是一个产茶的大县,每年产出的茶叶也多达八万担,并不比鹤山少。因此本地做茶叶生意的商人极多,五口通商之后,很多都跑到了上嗨做了买办。近代史上,出了不少人才,比如第一个留学生容闳,比如闹革命的孙大炮。
朱敬伦很快就到了林家,林家大门一如往常,不过好似换过了匾额。
天珒条约签订,广州收复之后,黄宗汉等人以为广州安全了,论功行赏,保举林福祥升了官,但是调到了茳西,在赣州做同知,终于当上了文官,这个匾额就是他当官之后,请名儒写的。
朱敬伦叩响了大门,很快就有人打开了门,马老三上前介绍,护院没像上次那样,而是极为恭敬,连称大人,然后热情的把朱敬伦请到家中。
没空搭理林福勇,也就没去客厅,让人带着直接去了后宅,去看老太太最后以免。
听马老三讲,老太太已经迷糊了,两天没有进食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儿子。
但是刚才听带他们进来的管家讲,老太太今天早上精神突然好了,吃了一大碗饭,还说他儿子要回来了,真是神了。
到了房门前,朱敬伦有些踌躇。
吸了口气,喊了一声:“娘!”
推进进去。
是一个大屋子,外边是花厅,里间才是卧室。
径直转向里间,掀开纱帘,就看到一个老人在一个丫头的搀扶下,刚刚站到地上,眼睛出神的望向门口。
朱敬伦走上前去:“娘,我回来了!”
朱敬伦本想上去扶着老太太,可是还没碰到老太太,老太太跌跌撞撞的往后退去,眼睛无神。
嘴里念叨着:“你不是我儿子,我儿子死了,真的死了。”
“我娘的眼睛?”
朱敬伦问一边的丫头。
丫头道:“老太太的眼睛前几天就不好了,看不见东西。”
朱敬伦叹道:“娘,是我,我回来了。”
老太太很执着:“你不是我儿子,我听得出声儿,我儿子走路不是这样的。我儿子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老太太不断的念叨,声音越来越弱,朱敬伦正不知道怎么安抚呢,突然发现老太太不说话了,怔怔的坐在床边。
吸了口气,耐心道:“娘,是我,我没死。”
朱敬伦一直知道,这个老太太一直再说他儿子死了,坚持这么认为,起初还以为是老太太的气话,朱敬伦多次打算来看看老太太,今天到了跟前,却不想老太太的眼睛不好了,还是认为她儿子死了。
当然他儿子是真的死了,但是她眼睛好的话,起码能看看她儿子的模样。
“娘。娘?娘!”
朱敬伦叫了一声,发觉不对劲了,马上上前,叹了下鼻息,老太太已经咽气了,僵硬的坐在床边,满脸是失神的模样。
可怜天下父母心,老太太临终还以为自己儿子死了,不知道是母子连心还是她迷糊了。
朱敬伦愣愣的看着眼前的老太太,突然发现心中有一种没来由哀伤涌出来,仿佛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浑身不自在起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身体的记忆吗?跟母亲血脉上的联系?
眼睛不由自主的一酸,泪水不由的往下落,人整个都呆了。
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努力咳出来,发出呜呜的声音,如同野兽的呜咽。
旁人都吓坏了。
大声叫着‘大人’,朱敬伦却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一股热血往头上涌,昏昏沉沉的就要跌倒。
马老三一把保住了朱敬伦。
朱敬伦咳了好久,才在眼睛发黑的时候,咳出了卡在喉咙里的东西,是核桃大小的一个血块。
大声喘着气,眼里爆涌。
喘着气大喊:“快,请林二爷,厚葬我娘。”
说完浑身都没了力气,身体根本就不由自主,如同死了一样。
林福勇回来的时候,朱敬伦还没有缓过劲来,林府的丫头、婆子们,已经给老太太穿上了寿衣,也给帮朱敬伦戴上了孝,船上了麻衣,跪在老太太的窗前哽咽。
“朱大人,节哀顺变!”
地位的提高,让林福祥对朱敬伦也恭敬起来。
朱敬伦回礼:“林二爷,感谢你这些日子照顾我娘。还有一事相求,恳请二爷帮衬,选上好的棺木、风水宝地,停棺三日后,我要厚葬我娘。”
林福勇道:“朱大人放心,小人一定安排妥当。棺木已经派人去拿了,前些日子定做的,就怕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本没想着要用,还想着用寿材压压小鬼的。不成想,唉!老太太的阴宅这就去办,保准不会耽误了时辰。”
办丧事这种事,大家族的管家都拿手,不用林福勇亲自出面,林家的管家就找来了风水先生,在城西的石岐山上望风定穴,找了一块好地,向地主出钱买下,就马上给老太太修建阴宅。
朱敬伦这三天,真的是相当悲伤,这跟感情无关,完全是身体的自主表现,眼睛早就哭肿了。
朱家是穷苦的佃户,几代单传,穷在闹市无人问,自小就不知道还有什么亲戚,也就没有报丧,三天后直接发丧。
但仍然有不少人来,新安那边来了不少人,在新安做买卖的四大行商来了人,新安衙门里来了人,富礼也亲自来了,还代表柏贵来慰问。
发丧下葬后,置办酒席答谢来客和忙碌了多日的林府上下,异常丧事算是办完了。
晚上林府的管家来给朱敬伦报账,说是收了一万两银子的礼钱,朱敬伦让他支走一千两算作林家置办一应物事的花费,管家说太多了,朱敬伦说多的银子给府里的丫头、婆子下人们分了,也谢他们之前照顾老太太,这几日又忙前忙后的。
丧事办完了,但丧期还没过,按照读书人的规矩,朱敬伦让管家找来人在老太太的坟旁搭建了一个草庐,表示他要在这里守丧三年。
在以孝治国的时代,官员的父母死去,官员必须停职守制,称作丁忧。
丁忧期间的人不准为官,如无特殊原因,国家也不可以强招丁忧的人为官,因特殊原因国家才可以强招丁忧的人为官,叫做“夺情”。
服丧根据古代礼制是三年,但到了明清时期,已经开始缩减,一般是二十七个月。
清代会典规定:“内外官员例合地制者,在内(在朝)由该部具题关给执照,在外(在地方)由该抚照例题咨,回籍守制。京官取具同乡官印结,外官取具原籍地方官印甘各结......开明呈报,俱以闻丧月日为始,不计闰二十七个月,服满起复。”
按照这套制度,朱敬伦临走之时就将官印留在了衙门里,并且上报过柏贵,已经自动解职了。
如果是督抚这样的大员,就不能这么随意了,“督抚丁忧,不得遽行送印,其任内文卷,择司道一人代行,听候谕旨方准离任”,规定还得有皇帝谕旨后,才能离任。
此后朱敬伦日日守在墓边,让人送来了一些书和农具,日日读书,乏了就在旁边开荒,种上一些蔬菜。
七天烧一次纸,不知不觉就少了七回,头七过了。
这天站在山巅,望着江河,茫茫的水汽漫涌上来。
朱敬伦突然听到脑中一个声音:
“储能百分之五,可以开启,是否开启。”
朱敬伦不由一愣,体内休眠的机械体竟然储备到足够的能量了,这个机械体是跟生命体共生的,他的能量系统跟朱敬伦的身体能量是互通的。
上回炸波罗庙后,机械体能量耗尽进入休眠状态,之后就是不断的在用朱敬伦的体能补充,这一补充就充了一年多,经常才充能了百分之五,仅仅达到最低的启动状态。
朱敬伦不由有些恼恨,要是这机械体能早些日子重启,也许老太太就不用死了。
“开启!”
但他依然毫不犹豫的下了命令,因为这机械体实在是太有用了。
第一百三十八节 夺情
朱敬伦倒是自在,草庐读书一读就是一个多月,在新安的富礼觉得,自己要死了。
上回替柏贵来安抚朱敬伦,他就没打算多待,拿了朱敬伦一千两银子就满意的走了,当时在路上还想着回去后要如何替朱敬伦说些好话,他才不管朱敬伦跟广州海关之间的矛盾,他跟柏贵来广東就是为了挣钱来的,否则他堂堂一个四九城下张大的旗人大爷,跑广東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干毛来了。
可他还没走出几步路,刚在东莞过了一夜,又收了东莞知县一些孝敬,朱敬伦的手下就骑着快马追上了他,告知出了大事,请他立刻返回新安坐镇。
是朱敬伦的母亲病重了,富礼一想,就他们二人这关系,他怎么着也得去送葬不是,就答应了一起返回了新安。
他根本就没想到,朱敬伦追他回来,根本就要拿他当挡箭牌的。
他先来到新安,接着去了南海县奔丧,可再次回去的时候麻烦来了。
美国人三番四次的催促新安县发给关防,并派员与他们一起前去调查。
陈芝廷不敢做主,让富礼来做主,富礼愣了,忙推脱他只是总督的一个幕僚,新安当然是知县做主的。
他不敢做主,但却得要上报给柏贵的,这下子柏贵也觉得麻烦来了。
本来不是麻烦,朱敬伦不在的话,那就是麻烦。
柏贵立刻写了一封信,派人送给富礼,交代富礼在新安一定要安抚好洋人,不要坏了朝廷的和局。
富礼收到信后,当时就毛了,我滴个乖乖,这是要让他做事啊,可他哪里做的了这样的事,这不是惹火上身吗。
当时富礼眼珠子一转,然后就又将信又装好封起来,接着一把塞回送信的差人怀中,威胁他说,信没有送到,接着又赏了几两银子。之后骑了快马,一溜烟就跑回了广州,见过柏贵后装作根本没收到信,说是路上走岔了。
谁料他竟被柏贵骂了个狗血喷头,让他马上返回新安。
柏贵很生气,气的是富礼,气的也是自己,对朱敬伦也没有好气,但对朱敬伦又不能生气,能气人家这时候死了老娘,还是气人家不该丁忧,这是祖制,谁敢破坏。可是若说道夺情,柏贵却有拉不下这个脸,曾国藩是夺情了,在给他母亲服丧期间,太平天国爆发了,曾国藩组建了湘军,算是出山了,可人家曾国藩当时已经是朝廷大员,朱敬伦一个区区县令,也要夺情?这成何体统啊!
且就算柏贵想夺情,这事儿不是他说了算的,朝廷制度就是他这个总督都不能改,他必须禀告皇帝,经户部层层讨论,最后才能确定是不是该夺情,以朝廷那帮老爷的性子,加上漫长的路途,一来一回没个半年怕是定不下来。
而且柏贵还有一个不满,好像离了朱敬伦,他就办不了洋务了,他就偏不信了,所以交代富礼安抚洋人,结果他前脚送信去,富礼后脚就回来了,还说没收到信。
柏贵这段时间也不是什么事都不做,上回新会乡勇打死美国人一事就让他头大如斗,这种事情他都没敢隐瞒,尽管很可能让朝廷责罚,他还是一五一十的上报了朝廷。当时英法联军已经北上到了大沽口,正跟朝廷扯皮进京的事情呢,结果广東倒好,又打死了另一国的洋人,立刻严令他尽力安抚,不能再生事端。
柏贵这边则是先后给新会和鹤山两县知县发去了官文,让他们尽快查办,先将打死洋人的首犯拘捕归案。结果这两县令倒好,给柏贵唱起了大戏,新会县令回复说人早就跑了,大概跑回鹤山了,让鹤山县令抓人,鹤山县令则说没有回来,人还在新会,两县在柏贵面前一直在扯皮。
可是在洋人调查的问题上,新会和鹤山两县县令立马就达成了一致,联名强顶柏贵,坚决反对洋人入他们县境调查,两县令都说,土客械斗才刚刚平息下来,这要让洋人又来了,谁知道会惹来什么事呢。
两县令的态度,让柏贵不由想到朱敬伦的好,要是朱敬伦在的话,绝对不会找这么多理由,有条件会把事办了,没条件创造条件也把事办了,可朱敬伦丁忧去了啊。
这时候富礼也跑了回来,一下子就点燃了柏贵心头的火,真真是找不到人可用了。
被柏贵骂回新安的富礼也是窝了一肚子火,洋人的事儿,让他办?这不是难为人吗,他连洋话都不会讲,怎么不派恒祺来呢,恒祺不是眼红新安的厘局吗,就让恒祺来办好了,折腾他富礼干什么。
心里不满,就走不快,从广州到新安这段路,富礼硬生生走了五天。
一来一回,这一折腾,就快一个月了。
美国人都要疯了,说好的事情,字都签了,说变卦就变卦,说不让去调查,就不让去调查了,还有没有王法了,华若翰是一天三闹,今天威胁要去京城告状,明天威胁要来广州说理,后来还说要发兵。
富礼只能一个劲的解释说朱敬伦不在,让找陈芝廷,陈芝廷则说朱敬伦不再,总督派人来料理了,找总督的专使。
华若翰真是头大,把刚刚在香港修好的明尼苏达号战列舰开到了新安,今天在新安码头边上转悠,那火炮对着新安城晃悠,明天在赤湾港附近徘徊,打翻几艘渔船,但就是不去虎门要塞哪里。
这就已经把富礼吓坏了,明尼苏达号可是美国最新式的战列舰,排水量三千多吨不说,光是黑洞洞的大炮就有一百二十门,巨大的船身蹲在江面上,就跟座小城似的,那大炮得有人腰粗细,要是一炮打来,这还有命吗。
富礼真是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对此毫无办法,他想让陈芝廷发了海捕文书,去新会、鹤山抓人,但两县连总督这时候都敢硬顶,更不会卖新安的账了,而且两县回函,让新安自己安抚好洋人,不要胡乱生事,警告新安说,如果洋人到了他们县境出了事情,他们概不负责。
两县还不断的夸大土客械斗的危险,直言他们做县令的,都只能躲在县丞中,寸步都不敢出城,简直是政令不出五门,还怎么保护洋人。
富礼拿不定主意,就不断的向柏贵汇报,还非常“好心”的举荐恒祺,说恒祺常办关务,熟悉洋情,还能说几句洋话,不若派恒祺来新安办理洋务。
柏贵倒是想让恒祺出马,可是恒祺这时候“病了”,直言自己病的很重,而且是恶疾,怕传染别人,闭门谢客,谁来了都不见。
谁都知道新安人打沉了洋人的兵船,洋人正到处找当官的霉头呢,谁会这时候往新安钻呢。
最后只是让富礼万事不决,就去问朱敬伦,反正新安跟香山就隔了一条江,连络起来也方便。
一番折腾,当富礼再次来到香山,到了石岐山上找到朱敬伦的时候,已经是12月底了,朱敬伦已经守孝第三个月了。
听完富礼的问题,朱敬伦叹了一口气。
“洋人要去调查是挡不住的,躲是躲不过去的,鹤山、新会两地怎如此不识大体?”
富礼叹道:“你可不知道,这两县令都鬼精着呢,他们可不想得罪乡勇。你不知道,那土客两家械斗,狠着呢。地方官手里没兵根本惹不起,就算有兵啊,依我看,还不定打得过那些客籍人呢!”
在土客械斗中,广東地方政府一直抱着不管不顾的态度,只要两家没有造反,官府就不干涉,新中国成立后,带有政治色彩的历史专家表述说,是腐朽邪恶的清政府有意纵容土客种群间相互厮杀,好从中渔利。
把这说成是清政府的阴谋,实在是太滑稽,其实官府也出面邀请双方乡绅当面商议过,可是这边刚刚定下了合约,回头就又打起来了,见劝不住,加上真的没有兵力去调停镇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双方不打县城,其他爱怎么打怎么打去。
在朱敬伦看来,当地政府是有应对不当之责,却没有故意纵容之心,因为两个族群的仇杀完全不符合任何官府的利益,两拨人打成那样,谁都不给官府缴税了,官府怎么可能去纵容呢。
由于当地官府都没有能力镇压,所以谁都不敢去抓人,只能推诿。
“这事儿很难办啊。洋人如果去调查了,官府不管,万一又被打死了,就更麻烦了。”
朱敬伦叹道。
“可不是吗。可你给出个主意啊,那美夷天天在我耳根子地下聒噪,烦死了人了。打也不能打,骂也不能骂,赶又赶不走,你说怎么办?”
富礼愤愤道。
朱敬伦叹道:“事情说到底是从我新安引起了,在下虽然丁忧,若是总督有令,就让我以戴孝之身,便服陪洋人走动一下吧。只是为求稳妥,还请大人许我带新安兵去。”
富礼一愣:“你要夺情?”
朱敬伦摇摇头:“朝廷祖制怎能说夺就夺?我穿孝衫去,等了了这桩公案,在回来守制!”
富礼叹道:“真是难为你了。”
说完拱拱手:“那我这就回去回洋人话了。还有你得给我个准信,何时能动身?”
朱敬伦道:“你得先禀告了总督大人,还得给新会、鹤山两县发函告知,此事两县务必配合,我可以给他们写个保书,出了事情,与两县无干。你这边,等办完了事情,回头让洋人开船到南海县接我就成了。”
第一百三十九节 谣言升级了
富礼和广東官府这次的效率奇高,三天时间就办完了所有事情。
富礼先是写信给柏贵,表达了朱敬伦的态度,并且将朱敬伦临走时候写下的保书,一并送到了广州,让柏贵转递给新会鹤山两县,接着采取通知洋人,让他们去香山县接人,同时也没忘记通知朱敬伦出发。
1860年1月处,朱敬伦坐小船来到香山县丞所在前山寨,位置上是后世的珠海,洋人的轮船已经等在这里了。
这是一艘两百吨的蒸汽船,除了一些洋人都在外,还有侯进带着五十名新安客勇,他们将作为保镖一路跟随。
洋人调查团一共七人,为首的一人叫做johnstrongnewberry,翻译过来是约翰。他的真实身份是美国植物学家,来调查刑事案,却派来一个植物学家,用意不言自明。其他几个人中,有旗昌洋行、琼记洋行的雇员,有品茶师,财务等人。当然也有法律专家,有侦探,还有地质学家等等。总之这是一个复合型调查团。
当然,他们公开的身份,都是美国调查团员。
坐船是很方便的,从伶仃洋进入横门水道,或南下从大海进入其他水道都能直上鹤山,等兵工厂建好之后,朱敬伦一定会仿制蒸汽船的。
美国人十分兴奋,一路上都站在甲板上,却不是聊天的,而是在工作。他们拿着各种设备,一般中国人不认识的设备,有照相机,观测设备,还有人不断的记录着各种数据,显然他们并没有将此行当成刑事调查,估计当成地利勘探更多一些,要不是知道美国人没有机会向中国动武,朱敬伦肯定会怀疑他们在做军事调查。
“约翰,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朱敬伦明知故问。
“他们,他们第一次来中国,有些好奇,所以拍些照片,照相,照相你知道吗?”
调查团长约翰显然在敷衍朱敬伦。
朱敬伦恍然大悟一般:“哦哦,我听过,不都是照人的吗,还能照水、照山啊!”
约翰笑而不答,眼中的鄙夷一闪而过,果然是一群野蛮人,跟美洲丛林里的玛雅人,非洲的黑人没有什么不同吗,这就是所谓的文明古国啊。
朱敬伦也在暗笑,测吧,测吧,测的准一些,朱敬伦可还没精力重测一遍。朱敬伦不知道当美国人测量后的数据,全都被自己最后扣押的话,他们是会哭还是会笑。
美国人苦笑没人知道,方山这个算命先生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现在很想笑。
他坐在新会县一座茶楼上,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新会是相对富庶的一个县,这里的耕地较多,土地肥沃,河网密布,物产丰饶,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富裕的地方教育水平就高,新会就是整个广東都颇有名气的文华之地,从明代开始,这里的进士、举人就不断的涌现,因此有新会笔之称,与喜好练拳的东莞人并列称为“东莞拳,新会笔”。
街道上有蹦蹦跳跳的孩子,孩子嘴里都念叨着最近刚刚流行起来的一句童谣。
“土要地,客要地,夷人来了也要地,谋夺地,议割地,土客两家皆无地!”
中国人是一个感性民族,他们多疑又迷信,尤其对那些没来由的箴言、童谣很相信,月事神秘,越是离奇,他们就越是觉得不可能没有来由,完全找不到来由的,那就是上苍在警示人间。
历朝历代,造反起家的豪雄,都会先编造一些神秘的箴言给他们造势,什么石人一只眼之类的,大家反倒信的厉害。
但官府绝对不会轻信,当官的知道大多数都是别有用心者散布的谣言,什么上苍警示,读书人讲的是敬鬼神而远之。
所以当大街小巷的童谣突然四散的时候,官府很抓了一下,结果根本查不到人。小孩当然是不能抓的,找过来问问,顺藤摸瓜,可最后的线索都断了,有的说是过路客商说的,有的说是街头乞丐说的,还有的说是在河边洗衣服时候听来的,没见到有人。
官府的介入反而造成了谣言更大范围的扩散,现在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无形中助长了谣言的影响力。
所以方山很想笑,没有官府的助力,他还真的很难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就让新会和鹤山两县爆发如此程度的谣言。
这句童言的内容很简单,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听懂,这也是历代谣言的特点,目的就是让贩夫走卒都能听的明白,“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大楚兴陈胜王”,即对仗工整,朗朗上口,又简单易懂。
“土要地,客要地,夷人来了也要地,谋夺地,议割地,土客两家皆无地!”
小孩子们喊着歌谣走远了。
广府的土人要土地,山上的客家人要土地,两家为此打了多久,夷人来了也要土地,内容十分明白,就是说夷人要来新会和鹤山夺取土地了,当然歌谣没有明确说两县,那么就会继续传下去,传到高明,传到高要,传到新宁,最后传遍广東。
新会和鹤山人就是再闭塞,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洋人跟僧格林沁在大沽口打了一仗,但是二十年前朝廷割让了香港岛的事情,绝大多数人都知道。
歌谣在暗示夷人要来跟土客两家争地,而土客聚居的地方,可不就是鹤山等地吗。
现在大家还只是传,等朱敬伦陪同洋人到了这两县,就会有人琢磨过味道了,到时候自然会有多舌的人乱联想。
鹤山一带的谣言才刚刚开始,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的新安,尤其是首当其冲的九龙司,已经是谣言满天飞了。
去年方山就告诉过这里的乡绅、宗族说洋人要谋割整个九龙,当时他们都吓坏了,不过始终得不到确认,慢慢人心也就安静了一些,可是最近一个情况,直接炸开了大家的感情,洋人真的找上门来,要求租借九龙司了。
原本的历史上,港英政府和英国政府,先后都曾提过割让九龙司的问题。率先行动的是港英政府,当时是巴夏礼向两广总督提出来的,以九龙司治安问题为借口,要求广東政府要么派一支军队去维持治安,要么将九龙司割让给洋人。当时劳崇光是两广总督,广州城也在英法联军控制之下,哪里有军队可派,劳崇光以自己无权割让国土为由,巴夏礼要求租借,最后以每年五百两银子租借了九龙司。两个月后的1860年3月,英国外交大臣才给港英这边提出要求,如果法国人不干涉的话,希望他们能把九龙司弄到手。结果人家早就先办了,当然如果他们早就收到伦敦的要求,他们也不会提让广東官府派兵,或者租借了,而是直接要求割让。
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巴夏礼早就没人知道在哪里了,普鲁斯在上嗨跟桂良等谈判,多次问道巴夏礼,结果清政府反复推脱说在广東,让他们来广東问问,广東则说是在京城,后来普鲁斯北上,也打算问问,甚至威逼清政府交出巴夏礼,哪怕是死人,也要尸体,没想到爆发了大沽口之战,这件事又搁浅了。因此巴夏礼并不是驻华公使。
同样劳崇光也不是两广总督,现在的劳崇光还在gx忙着镇压当地的大成国起义呢,石达开也跑到了gx更是让人头大。
反而是本来已经在焦虑中死去的柏贵,现在稳稳的坐在两广总督的位置上,尽管依然麻烦不断,可却没人敢说撤了他,就是朝廷都不敢,因为他的工作有目共睹,收复了广州,并且一直成功的阻挡了洋人进入广州的要求。
驻华公使和两广总督的人都换了,但是港英政府依然提出了租借九龙司的要求,这不是因为九龙半岛上各家乡勇纷纷组建带来的治安问题,也不是真的打算霸占陆地殖民的政治问题,而是一个很现实的经济问题,那就是香港岛的土地实在是不够用。
刚刚割让港岛的时候,岛上有五千多中国人,一个小小的香港岛就有这么多人,那是因为广東的土地实在是太过饱和了,从鸦爿战争起广東人口就到了极限,大概有两千五百万,可到了五十年后,也不过两千九百万,增长的空间实在是太少了。
因为港岛本就人口密集,所以可供英国人开发的土地实在有限,就是山地都没多少可以开发的,后世的大屿山现在依然是新安的土地。香港港口甚至连建仓库的后备土地都没有,而海峡对面的九龙司就成了他们天然的扩张方向。
历史上一得到九龙,港府立刻就拍卖了九龙的土地,各大洋行纷纷买地修建仓库,一时间九龙仓库林立,得名九龙仓。对照历史就很清楚了,那些洋行肯定早就给包令施压,包令才想租地,同时洋行的能量很大,这些贸易商完全可以影响到英国政府,所以后来英国政府也想割地。
现在港府在经过协商之后,由包令向新安先提出了租借九龙的希望,还是租,不是占,因为他们还没收到伦敦的命令。
可是现在新安是由陈芝廷署l县令的,陈家本就是当地的大宗族,对土地极为敏感,当即就严词拒绝了英国人的无理要求。
陈家是大家族,在当地根深蒂固,同时也攀枝错节,消息很快就通过陈家传遍了整个新安的各大家族,瞬间,整个新安炸了。
一年前洋人要割让九龙司的谣言得到验证,立刻就引爆这个炸点,这次大家十分确信,洋人又要割地!
第一百四十节 反割地运动
关于割地的谣言越传越邪乎。
一开始,知道真相的乡绅明白英国人现在只提出要租九龙司,九龙的乡绅和宗族恐惧,联袂来找官府,要求官府保证不租、不让九龙一寸土地给夷人。警告官府说,今日割九龙,明日就能割新安。
本来是读过书的士绅阶层担心战国时候的“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的情况发生。
士绅和宗族的影响力巨大,因此立刻就传遍了整个新安,接着到了临县。
《过秦论》这篇雄文给乡绅阶层提供了强力的理论依据,大家纷纷抗议“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弃。”
以乡绅、宗族为核心的反割地情愿顿时在珠三角一带扩散开来,声势一大,影响一广,就变成了今日割新安,明日就割广府。
最后地方乡绅阶层联名向广府情愿,说“以地事夷,犹抱薪救草,薪不尽火不灭。”
对土地的共同感情,引发了整个乡绅阶层的悲愤情绪,一时间,新安、东莞、香山、到顺德番禺、南海这些地近江口的县份的乡绅纷纷情愿,在广州聚集起了数百个地方乡绅,联袂要求求见柏贵。
此时朱敬伦的船才刚刚到鹤山,沿着上次的来路,在古劳都停靠。
先到鹤山,这是朱敬伦建议的,这是为了安全起见,他带来的五十个士兵都是客家人,古劳都一带都是和家人的势力范围,除了冲突容易缓和,若是直接去新会,卷入本地人的纠纷之中,别说五十个人了,就是五百人都不容易全身而退。
方山已经在古劳都等朱敬伦了,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当地的商人,他是客家茶商,同时兼给他们做向导。
那向导本是当地茶商,家中也有一些茶园,他是从茶农转作茶商的,之前他们只产茶,之后卖给广府人的茶贩子,械斗之后,广府人不敢来了,不少客家人就自己找销路,逼成了茶商。
当茶商黄三看到巨大的蒸汽船慢慢靠在码头上的时候,心中还很高兴,客家人如同孤岛一样分布在广府人之间,因此商业上其实是融入广府人的商业网络中的,他们只负责生产,不管是茶叶还是粮食,或者山上的树木,都是直接卖给山下的广府人,械斗之后,这张商业网就开始排斥他们,导致客家人的生计不但没有改善,反而有所倒退。
黄三在当地地位崇高,是一个客家人头领,别人见了都得称一声黄三爷或者黄三公。
看到来这么大的船还还高兴以后的茶叶不愁卖了呢,结果最后发现走下来一群洋人,当即脸色就变了,他不由的想起了那个箴言,大家都在传,说洋人是来夺地的,像香港那样把土地割走。
自恃见多识广的黄三公是不会信这种谣言的,他觉得完全是无稽之谈,朝廷把地都割了,皇上吃什么?
最主要的是鹤山距离大海远着呢,对于大多数一辈子不出山的客家人来说,那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所以割让香港的事情,在他们这里引起的反响并不大。
完全胡扯的谣言不可怕,可怕的是半真半假的谣言,如果没有之前那些谣言做底子,这些洋人黄三公见了也就见了,最多的恐怕是新奇,上次托马斯一行人来就没怎么一起反响,但是有这段时间不断流传的洋人要来夺地的谣言,突然间洋人就出现了,就出现在黄三公眼前了,就算怎么不信,心里也要打鼓的。
三公立刻抓住方山:“你不是说是新安来的茶商吗?”
方山前脚来这里的时候,就打着买茶的旗号,并且给当地最大的茶商黄三公缴纳了不菲的定金,赢得了三公的友谊。
刚刚问完,黄三公脸色再次变了,他看到了一个个荷枪实弹的士兵走下甲板。
洋人,还带了兵?
“他们真是来夺地的?”
黄三公下意识的叫了出来。
“犯什么傻,什么夺地!”
方山喝问了他一句。
“洋人怎么就不能是茶商,你不知道洋人才是大茶商吗。”
方山鄙视的说道。
黄三公唯唯诺诺。
“走吧,他们想去你的铺子看看。”
黄三公不敢说话,一脸心思的带着他们在自己铺子里转了转,洋人品茶,点头或摇头,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走吧,他们想去你的茶园看看。”
去茶园,黄三公不怕,哪里是他的村子,是他的地盘,招呼起来,有的是人。
但是他始终内心忐忑。
山路很难走,这地方本不该是给人住的,但没办法,谁都想住平地,可没有那么多平地,那就只能向大山要地,在山上开辟梯田,开辟茶园,果园,在开发大山的过程中,造就了客家人这个族群,于是大山在中国人面前,再也不是畏途,也能作为家园了。
一路山道,到了黄三公村子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鹤山的客家人是官府组织迁来的,因此在安全上有一定的保障,他们在梅州和赣南等地的特色围屋、土楼没有带到这里来,建筑跟一般的当地人差不太多,青砖碧瓦,要说有所区别,那就是他们的房子似乎砖瓦房更多一些,这跟当地人普遍更穷有些不符。
再看到一间间房屋全都紧密相连,都偏瘦小,朱敬伦大概能明白,或许这是集全族之力建起来的,一间连一间,以及普遍使用砖石,更多的是出于安全考虑,所以尽管没有在野兽和外族之间生活下发展出来的那种碉堡式土楼,客家人的心态却保留了下来,外界的安全有了保障,心里的安全却鞭策他们紧密团结。
稍微打听了下就知道,每一间屋子之间,都有通道相通的,果然很有军事色彩。
整个村子位于一片田地之间,田地开辟在山间谷底,山坡一直蔓延到山顶,都是一片片绿油油的茶园。
村里人对来了一群洋人和士兵也很好奇,有人来围观,黄三公悄声把人拉到一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然后把人全都轰走了。
洋人坚持要去看茶园。
到了半山坡的梯田上,洋人又架起了他们的各种测绘设备,也有人在茶园间参观,摘下一片片叶子作为标本,或者直接放在嘴里品尝。
黄三公一步不离,眼睛一直在盯着洋人,他对洋人四处看,还不断的把什么东西写在纸上的行为十分谨慎。
回到村子的时候已经落日,这时候村子格外的安静,有些不合常理。
大家是在黄三公家里吃的饭,但是却没有见到一个女眷,侯进十分敏感,悄悄的告诉朱敬伦感觉不对劲。
吃完饭,三公安排大家在他家住下,房子不够,两邻的屋子也借给了黄三公。
但是朱敬伦坚持要黄三公跟他们住在一起,又许诺不费的食宿费用,黄三公勉强答应。
晚上跟三公聊了很久。
客家人太穷了,除了房子出于安全需要,建的比较坚固之外,朱敬伦今天看到的所有客家人,无论男女就没见过穿鞋的,也没见过穿新衣服的,就是黄三公这种当地的土豪,竟然也穿着草鞋。
一个跟大山较劲,管荒山野岭要活路的族群,你能指望他们多有钱呢,光是一个交通问题,就能让他们穷八倍。
跟大山要田地,不是那么容易的,南方的自然生态,在广東随便看看,即便是石头山,往往也在缝隙里长满了植物。
因此一旦不用汗水浇灌,用不了多久,良田就能变成荒滩。
这个时代的农业水平又极其低下,根本不可能使用机械,所以一个人能耕种的面积是极其有限,所以尽管客家人很勤劳,他们依然无法把周围的所有山都开垦出来,他们开垦的,也是山地中较为容易开垦的部分。
在黄三公这里盘桓了三天,美国人即认真又耐心,他们在采药的村民帮助下,硬是爬了好几座荒山,记录下了厚厚的笔记。
美国人说他们注意到很多附近的山地都还是大森林,一路上走来都是这样,如果能全都开发成茶园,这一带的茶叶产量能翻几倍,美国人的话朱敬伦相信,但想要开辟那些飞鸟难度的山岭,目前来说不现实。
第四天走的时候,朱敬伦才发现黄村的女人,全都躲在家中,也注意到了一个个躲在自己的男人,手里多少都抓着木棍或者竹枪,原来他们这几天都在防范。
平安送走了这群不速之客,黄三公松了一口气,招呼村民到他家傻猪吃肉,而他自己却还要送这些人一程。
下一步就得去新会了。这一次必须得跟新会官府进行直接沟通,并且让新会官府帮忙抓捕案犯,至少也要把当事人请来闻讯一下。
但是当他们的船从磨刀门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崖门水道进入新会的时候,却发现当地人既不有好。
他们刚刚下了码头,早有一群人来围观蒸汽船,接着看到洋人的时候,大家都大声的哄闹起来。
码头距离新会县衙门还有好几里路,等他们到了县城的时候,发现城门紧闭,城上站满了士兵和百姓,新会官方没有出面。
而城外也有一群群乡勇在游荡,知道情况不妙,朱敬伦立刻下令,所有人立刻撤退。
一路上虽然侥幸没有遇到进攻,但被扔石头的情况还是有的,也有乡勇一路跟随,直到他们登船离开,这些乡勇才站在码头上大声欢呼起来。
朱敬伦此时还不知道,从新安开始爆发的抵抗割地运动,已经串联到了新会,而他在紧急之下,被柏贵夺情了。
第一百四十一节 人民动员起来了
没能完成调查,美国人还颇有些不满,华若翰还想故技重施给新安官府施压,结果连新安城都没进去,码头上早有新安乡勇设置的栅栏,声言拒绝任何洋人上岸,禁止任何洋船停泊,于是转了一圈,华若翰连码头都没有踏上去。
朱敬伦并不知道美国人的情况,他在前山寨下船之后,就扣押了美国人的那些资料,以这些资料牵扯到军事机密为由,但并没有说不给美国人,而是说要经过审查,美国人只有七个人,朱敬伦手下五十个火枪兵,美国人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看着朱敬伦让人将这些资料统统搬上了岸。
之后又坐船回到香山县,路上就听说了这一带最近闹起来的抵抗割地运动,也看到了沿途乡勇的身影,几乎各个村庄都动了起来。
最先爆发的毫无疑问是新安,陈芝廷以署理知县的身份,联合新安十大家族的族长和乡绅,在新安学宫明伦堂聚众立约,共抗英夷割地,焚表告祭祖先、孔圣,又给朝廷上书,“不告于绅,不禀于官,自捐自战,誓将保卫乡土”,这完全是他哥哥陈桂籍动员士绅的翻版,但是很有效果。
禀明朝廷后,也就跟官府撇开了关系,意味着这是当地乡绅的自发行动。
但真没关系吗,柏贵绝对不会有这个认识,上次陈桂籍行动的时候,那可是英国人兵临广州城下,是官府号召大家行动的,这次可完全是乡绅们自发的,而且声势更加的浩大,毕竟这次可是抵抗洋人割地为目的,土地正是中国百姓从士绅到佃户心中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弦,这个行动拨动了这根弦,于是声闻震天。
不是官府号召的,也就是不受控的,极其容易发展成为反官府的暴行,一旦有野心家引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柏贵是这么想的,但问题已经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这时候他也不在乎夺情朱敬伦一个小县令会不会丢人了,马上用两广总督的身份,让朱敬伦立马回新安复任,让他尽快的平息民情,当然该走的程序依然要走,他同时给朝廷上书,道明原委。
当朱敬伦回到香山县,一杯茶都没沏好呢,富礼就硬拉着他上了开往新安的船,富礼可是等了两天,也煎熬了两天了。
新安爆发这次时间,富礼可一直就在当场,一开始九龙士绅来官府请愿的时候,陈芝廷不但没有采取手段平息事端,反而一直就站在这些士绅一边,联手给广東官府施压,这让富礼十分愤怒,可他告状的信柏贵看了,但柏贵不敢让富礼如愿,因为在这个时候,柏贵已经不敢解职陈芝廷了。
解职了陈芝廷容易,再次引起新安士绅的愤怒,就很难平息了。
但陈芝廷留在新安署理县政,又是一个大麻烦,也唯有朱敬伦回来,才有足够的理由把县政从陈芝廷手里接回来,这也是柏贵夺情朱敬伦的一大原因。
“这是玩大了啊!”
朱敬伦心中也不由感慨。
他只知道土地在百姓心中比什么都重要,但是他还是发现,自己低估了土地在宗族和乡绅心目中的地位,这段时间他的书可没有白读,加上对照本乡本土的民情,他觉得自己已经调整了新中国后对封建社会的各种曲解和误读,还原了历史的本来面目,但现在看来,还原的还不够真切。
“土地对老百姓来说,那真是祖宗啊。”
朱敬伦不由感叹,难怪当年要搞土改,都是鼓动老百姓自发打到地主,之后在把土地收归国有,从而完成土地资产的国有化,为工业化完成最重要的一笔原始积累,看来不鼓动老百姓内部瓦解宗法体系,靠政府的力量,真的很难做到,哪怕是新中国那种强力政府,也不敢妄动。
“你别光叹气啊,得想辙啊,总督大人可说了,一个弄不好,就会洪兵四起的。”
所谓洪兵,就是天地会这种会党的武装力量,此时在粤西一带依然存在,官府无法镇压下去,此时广府核心区域又爆发了乡绅自发的保地运动,一个弄不好就给天地会等组织给利用了。
朱敬伦道:“堵不如疏,必须抢在洪兵前面,引到老百姓到正确的渠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富礼点头道:“大道理谁都知道,你心里有没有谱,怎么疏?”
朱敬伦道:“有一些浅见,还未禀告总督大人,不敢擅自做主。”
富礼道:“哪还来得及啊,总督大人说了,你可先斩后奏。你就是他。”
朱敬伦心中笑了,柏贵给他全权了,当然只是口头上的,但是他现在可以打着总督的旗号了,至于柏贵会不会认账那就看自己做的好不好了,做好了,柏贵会说是自己的主意,做不好会把朱敬伦拉出去砍头平民愤。没看富礼就一直待在船上,打死都不打算下船吗。
朱敬伦道:“那好,为今之计,需得一边抚洋人,一边梳百姓。富兄你得留下来帮我。”
富礼大事上不糊涂,否则在广州的时候,柏贵也不会把所有重要的秘密任务都交给他。
富礼马上表态:“放心吧,现在你把老子当狗都成,指哪里咬哪里。”
“哈哈,富兄说笑了。诶,迎接咱的人可真不少。”
说着船就停靠到了新安码头,这是老码头,靠近县城的码头,跟赤湾的条件比不太好,因此最近一年多稍显萧条,但这时候极为热闹。
富礼哼道:“少说风凉话了,没准是等着砍你的头的。”
都是一群乡勇,包括陈家乡勇在内,附近大族的乡勇都来了。
朱敬伦可不怕他们砍自己的头,大步跳上了码头上的石板地面,对着远处栅栏后的乡勇们就喊起来。
“各位乡亲父老,各位报国的拳拳之心,真是让朱敬伦感佩至深!”
口号喊的山响,频频朝着乡民抱拳,脸上一脸笑容,可脚步就是不往前迈一步。
富礼说这些人要砍朱敬伦的头,可不仅仅是一句玩笑,民粹吗,根本就不从理智出发,根本就不会管朱敬伦跟洋人打交道,起到了保土安民的作用,他们只看到朱敬伦让洋人在新安做生意,还让洋人掌管新安厘局,看到越来越多的洋船进出赤湾港,他们就觉得朱敬伦在卖国。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可这样想的人大有人在,谁敢保证码头这里的乡勇中没有几个这样的人,万一他们冒出来,抓住朱敬伦,山呼几声,喊几句口号,已经失去理智的老百姓就是当场把朱敬伦砍了都不是没可能,现在这些乡勇其实根本就没有组织,没有组织就没有纪律。
所以朱敬伦大声秉明身份,堆起一脸的笑意,秉明身份是为了赶紧把管事的引出来,一脸笑意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让对方一时不好下手。
果然自己喊过一刻钟之后,就有一队乡勇远远的从新安县城那边跑过来,带头的正是署理县令陈芝廷。
陈芝廷其实也满脑子乱麻,他做官之前只是一个举人,没有任何的执政经验,当县丞也不过一年多点,县令更是才刚刚署理,面对群情汹涌的地方势力,他完全不知道应对,加上本身也是乡绅,依然没有转换为官僚集团,还从乡绅的角度出发,所以才会闹出联名给柏贵施压的事情来,但凡他有点做官的脑子,都不会得罪柏贵这样的大员,那会毁了他的前程。
现在乡绅们都动员起来了,各村各寨都在组织乡勇,农闲时期的老百姓本就没事儿做,乐的跟在大户后面,还能混顿饱饭,所以所有的村寨都动了起来,光是新安一县,就有数万的青壮,这哪是他能管的过来的,一开始他还打算组织各村各寨的乡勇把守各个要道,可很快聚集在一起的乡勇,自己就闹起来了,为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有打架的,短短几天打残了十几个人,还死了两个,这么下去,没等洋人来割地,内战就要爆发了。
因此陈芝廷也是无比的想念朱敬伦,希望朱敬伦能够回来,他知道朱敬伦要回来,但是不知道是今天,两天前富礼拿着柏贵的信件,说是要去香山县接朱敬伦回来,昨天他还在码头上等了一天,也没见动静,听说朱敬伦是去新会调查去了,哪想今天就回来了,他刚刚还忙着调节几个打官司的乡绅呢。
带着陈家子弟清出了一条路,迎到了朱敬伦面前,互相打过招呼,在陈家子弟的保护之下,朱敬伦才敢大大方方的走向新安城,但他脸上丝毫都没有露出怯意,始终带着笑容,频频向各个乡勇拱手。
回到县衙,跟两个昨天械斗的两个地方乡绅见过面,各打了三十大板,打死人的出丧葬费,另一家不许纠缠不休,然后让两家各自先回各村,没有命令不得进城。
之后又听陈芝廷向他汇报了一个小时的详细情况,朱敬伦这才得以歇一会。
他背靠在椅子上,浑身都不想动,每一个细胞都在畅快的舒展,这是因为激动,体内分泌了太多的肾上腺激素所致,机械体提醒过朱敬伦,要不要抑制,朱敬伦没有抑制,因为他确实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此时真想大声欢呼:
人民动员起来了!
下一步就是把动员起来的人民,组织起来!
第一百四十二节 把人民组织起来
激动过后,朱敬伦马上奋笔疾书,一张条理清晰的条陈就出来了。
柏贵一直认为朱敬伦的公文写的好,不是因为朱敬伦的文采好,朱敬伦从来用白话,在广東官场上一直就是一个笑谈,而是因为朱敬伦的条理极为清楚,有时候还用上第一条,第二条这样的大白话,让人耻笑,却又让人很容易能明白。
他这次要跟新安乡绅约法,共七条:
第一,各村各寨的乡勇,立刻赶回本村驻扎,没有调令不得私自行动。
这是针对目前不同的乡勇都聚在一起,结果不同的乡勇间不断的发生摩擦,为了一块驻扎的地方打架,为了买同一块猪肉也能打架,甚至走路撞到一起都能扭打起来,最后呼朋唤友来一场群架。
第二,各村乡勇立刻登记在册,明确官兵身份,以各村乡绅作为首领,给以临时官职。
之所以混乱,除了各个乡村的乡勇聚在一起,还因为各个乡村的乡勇组织十分混乱,有的一个村,一个头目招呼一声,三五成群就来城里响应对抗洋人了。有的村子里有几家地主就有几只队伍,互相之间还有可能是世仇。当然也有一些无业的浪荡子,沉寂浑水摸鱼,滋扰地方的。
第三,由新安勇营派员驻扎各村镇之间的墟市,各个大邑,负责帮忙训练周边村镇乡勇。
人都动员起来了,真的摆着不用,那就太浪费了,所以很有必要抓紧时间训练他们,起码能让他们有点纪律。
第四,各村寨编练乡勇,所需费用官府概不负责,一应自筹,为鼓绅民士气,免除明年整年钱粮。
没有任何约束,仅仅靠洋人割地的威胁,这是不可能持久的。虽说免除钱粮,会让有些人感觉是他们自己武装起来朝廷才不敢征收他们的粮饷,今后继续接着武装自己,但如果此时不主动免除他们的钱粮,朱敬伦确信,很多武装起来的村庄会自发的抗税抗捐,要是让大家以为只有动刀子,才能给自己争取到免税的资格才更坏,所以朱敬伦宁可选择前者,当然税收是不可能永久的免下去的,不然当官的吃什么。
至于后年收税的时候,会不会爆发冲突,那时候群体性的老百姓聚集已经消失,各个击破的本是,官府还是有的。
第五,各村乡勇当以保家守土为责,不可聚众滋事,不可鼓动造反,不可勾结洪匪,不可据地自雄,不可拦截商旅,违者严惩!
第六,各村寨乡勇首领,若能立功,加官晋赏,手下生事,首领连带。
第七,凡各村宗族族长,地主乡绅,无论大小,具名联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几万人鼓动起来,良莠不齐,鬼知道会生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来,提前给他们立一个目标,告诉他们大家是保家守土的,不是要造反,不是要拉杆子打天下,明确他们的目标,这样才有基本的规矩。
前四条是关于如何组织的,后三天都是在讲规矩的,不但要讲规矩,还讲明违反规矩的惩罚,不但要惩罚,还具体到人,还要让相关人具名,让责任到个人,这是责任制的方式。
当所有村镇的青壮都组织起来,并且给他们都明确首领,这就有了带头人。有了带头人还不够,乡村情况复杂,跟带头人唱反调的多了去了,那就让所有的乡绅,哪怕只是一个小地主也要具名联保,出了事连坐惩罚。
朱敬伦就不相信,乡村中所有的乡绅阶层,宗族头领全都背上责任的情况下,乡勇们还能闹出事来。
条陈很快就给富礼和陈芝廷看过。
都认为这种条陈太过严苛,至少那些地主、乡绅恐怕都不敢担保,要是出了事,他们要背连带责任的。
“必须联保,不然才会出事呢。有的是站在后面看热闹不嫌事大,而且还悄悄煽动的,一个二流子煽动自然不怕,怕的是一个乡下举人也煽动,那就麻烦了。”
朱敬伦坚持道。
“这是疏吗?”
富礼很疑惑,按照他的理解,朱敬伦不是应该想办法解散乡勇吗。
朱敬伦道:“堵不如疏,疏的要诀,则在于导,疏出渠道,导进沟槽,这才能泄洪。”
陈芝廷点点头。
朱敬伦马上道:“立马通知各个乡绅、宗族来明堂会议,我要当众宣读约法。”
陈芝廷犹豫道:“只是这免除明年钱粮,怕是不妥吧。”
朱敬伦道:“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给他们免,他们就要抗了。”
这几天很多富有声望的乡绅都在新安城里,他们是抱着一腔热血来的,誓要保家守土,很多乡绅别看年纪大了,但就数这些人不好对付,因为他们真的是不怕死,打算拼上老命,也要给后代或者本族保住土地的。
比如九龙邓家的一个老秀才,这些天就数他义愤填膺,整天都在跟其他地主、乡绅和宗族诉说他们邓家的土地被洋人给占了,香港几百亩地都没了,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这次就是拼了老命,也不让洋人割九龙一寸土地。
朱敬伦让人抄写的一百多份约法很快就传到了这些人手里,果然就有人站出来了。
“什么?还要联保,大家就是来拼命的,用不着联保。”
“就是,我等一片拳拳之心,可奈何有些人居心不良,若是有意滋事,岂不是连带了好人?”
“可不,乡野村夫知道什么,若是起了歹心,岂不连累我等。不能联保!”
一个个讨论的热火朝天,怨气四溢,朱敬伦等他们酝酿了一阵之后,马上拍案而起。
“都住嘴!”
所有人都看向他。
“你们一个个的嘴上叫的山响,等洋人真打来了,到时候临阵脱逃,有几个兵敢打。到时候洋人占了新安,你们谁能落的好去?联保就是为了大家一条心,你们一个个怕牵累,本官不怕。本官跟你们一起联保。”
说完泼墨挥毫,将自己的大名,签在了保单的第一个。
但依然没人签字。
一个个声音小了些,都表示大家都是诚心诚意保家守土的,犯不着用个规条约束着。还又说割让一事也就是风闻,还没个影儿呢,没准洋人也就是那么一说,未必会来真格的。有些人明显已经打退堂鼓了。
朱敬伦大怒:“姑且不说洋人敢不敢割整个新安,九龙那可是已经摆上案头了。朝廷一旦签约,到时候洋人来夺地,九龙是跑不了的。你们一个个的,哪里知道洋人的狡诈,岂不闻天竺国,依然被那英夷灭了,而且不是一天一年灭的,他们用了一百年灭了天竺,就肯用一百年灭我中国。到时候子孙后代没有尺寸之地,一个个的都得给人当奴才。有人说本官跟洋人勾搭,难道就没听说过本官可是跟洋人见过血的,看看本官的后背,这是炸洋人炸的,你们一个个好好看看,本官都敢拼命,你们都怂了吗?”
朱敬伦说完,直接脱下了上衣,露出一个狰狞的脊背,上面密密麻麻的是大大小小的伤疤,拧在一起,极为可怕,跟朱敬伦年轻的面容完全不搭,尤其是那一根根纵横交错的肉刺让人看着都不由心生寒意。
朱敬伦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很多人都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他们也听说过朱敬伦的故事,此时想起来,才明白,这货可是一个敢玩命的亡命徒啊,平时是被他那张客套的脸给骗了。
什么人最可怕,不要命的最可怕,到现在位置,被炸断了腿的赫德见到朱敬伦发怒,都有些哆嗦,就是因为朱敬伦是一个为达目的连命都敢不要的人,跟这种人谈条件的时候,往往都很没有底气,很难有勇气反驳对方提出的要求,因为你不知道对方会为了达到目的干出什么。
“我签!”
突然有一个人说话了。
是九龙邓氏的老秀才,名叫邓文举,虽然只是个秀才,但邓氏的人好像读书都不太行,他就算最有威望的读书人了,教了几十年的书,邓姓后辈的读书子弟,有的父子两代人都是他教出来的,当然很有威望。
这老家伙这次来就给人不断的诉说邓氏的遭遇,博得了很多人同情,又让很多人担忧,别人不过是同情和担忧,邓氏可是有切肤之痛的,恨洋人都恨了二十年,那时候邓文举还是一个一心功名的小秀才呢,现在都老的没了科举的心气,但这仇恨可一天都没忘。
邓氏签名之后,九龙的其他家族也都跟着签名了。
这时候朱敬伦递了一个眼色,陈芝廷立马站出来,代表沙井陈家也签上了名字。
沙井一带的曾氏、潘氏也跟着具名。
这些宗族同气连枝,虽然开枝散叶,但很多都公认有同一个祖先,比如沙井的潘家根据族谱就知道自己是从福永怀德搬迁来的,两地本就相距不远,虽然分立了祠堂,但也定期连宗公祭祖先。
那么沙井的潘家签字了,福永的潘家就没道理不签字。
就好像当年开枝散叶一样,签字也连带着扩散开来,很快纷纷签字。
用了半个小时,大多数家族都签字了,剩下那些还没有签字的就要承受其他人的压力,不用朱敬伦鼓动,有的是人劝说他们。
最后一批签字的,是新安东边的客家人,他们一开始抱成团不肯签,突破口是黄家人,黄姓基本是新安第一大姓,号称新安十大家族之首,遍布新安各地,沙井也是一个聚居地,他们的开宗先祖东晋时代进入史书的大孝子黄舒最早就定居在沙井参里村。
可有意思的是,形成族群的才三百年的客家黄姓,有一些宗族的族谱中,跟沙井黄姓的祖先是同一个人,因此有几个客家黄姓认为他们跟广府黄姓是一个祖先。但也有的不认,广府黄姓主要认东晋的黄舒,而客家公认的则是明末清初的走方郎中皇朝轩。但是有的族谱则直接追溯到了唐朝时期的黄峭山,又有族谱中将黄峭山的祖先推到了黄舒身上。
总之很乱,两个不同源流的族群,在某个祖先身上找到了共识,所以两姓黄家有的村落关系还是不错的,互相攀亲之下,黄姓第一个签字了。
黄姓是大姓,他们在客家群体中分布十分广泛,他们一签字,其他也就被劝服了,跟着签字。
一直折腾到午后,所有的乡绅、宗族才全部签完字,总共一百三十多个。但是他们背后代表的势力,绝对不止一百三十个,因为很多村子是公拜一个祠堂的,因此这些人背后站着的,是几百甚至几千个村庄。
朱敬伦看到这个结果,这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比他使用门外埋伏的火枪兵,他今天是无论如何都要让这些人签字的,能和平的劝服他们自然最好,如果到最后都没人签,或者有人打死不肯共进退的,少不得要拉出去立个威。
虽然立约了,但要说这些乡勇就有组织,还为时尚早。
接下来就是召集所有的县吏,让他们行动起来,在各个已经聚集在县城的乡勇之间,给他们登记造册,让他们自己挑出自己的领头人,并且查看户籍名册,该地的地主都要具名,光是那些乡绅和族长根本不够,必须整个士绅阶层全都具名,才足够保险。
给最近的村庄先登记,登记完了就让他们的族长带他们回去。必须让距离近的先走,因为后面走的可是要路过这些村庄的,万一后面的乡勇发现他们进去的是一个没有青壮,只有妇孺的村子,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一个一个次第登记造册分派回乡,一直折腾了整整一月,才将聚集在县城的上万乡勇,全部分遣回乡。
但朱敬伦的任务还没有完,还有其他县看新安的样子呢。
第一百四十三节 初识诺贝尔
朱敬伦的一步一步,富礼都是看在眼里的,他自认这些事情他玩不了,一步一步也都写信汇报给柏贵了。
把富礼一步不离的放在自己身边,朱敬伦的目的也在这里,就是让富礼将实际情况反应给柏贵,省的柏贵不知道实情胡乱猜,跟老百姓扯在一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被按一个邀买人心之类的罪名谁都担不起。
有富礼在身边,就可以释疑了,起码富礼会觉得,朱敬伦跟乡绅一起具名,那是被逼的没办法才出的下策,而不会往跟乡绅结盟上面想。
同时朱敬伦也将自己的办法写成了条陈,汇报给了柏贵,让柏贵下发各县,让各县照着办理。
可是离奇的是,江对面的香山,新安北边的东莞两县,却指名道姓,希望朱敬伦能从中协办。
这可就怪了,具体方法都告诉他们了,依样画葫芦还不会?
朱敬伦一直还以为清廷的县令,处理这种事情很擅长,他不觉得这是多么简单的办法,为什么这些人就办不好呢。
办不好的原因很简单,不想办。
不想办的原因很简单,不想担责任。
朱敬伦在联保的公约上签字具名,本身就有拉拢乡绅的意图,其他异地为官的县令却没有这种想法,他们只希望群体**件赶快过去,太多乡勇围拢县城,名曰保家守土,可少不了滋扰百姓的事情,而这时候还不敢捉拿问罪,弄不好得打起来,真打起来了,那些县吏,可不是乡勇的对手。
所以这些县令是很想让事件赶紧过去的,但又万万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写到公约上,一来万一出事他们得连带,二来他们始终没有信心自己能够控制的住那些乡勇。
在这一点上,南海和番禺两县就很从容,李福泰和华庭杰俩人都算是有能力的,另外俩人通过编练乡勇,不但组织能力比其他县令高的多,关键是手里都有一支县勇军队,手里有兵也让他更自信,即便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容易弹压。
但香山县令手里没兵,东莞知县手里也没兵,把乡勇都赶回乡下,他们打起来了,他们也只能望而兴叹,就好像五邑地区的土客械斗一样,当地县令根本就毫无办法。
朱敬伦心想,这种好事都没人做,他巴不得去跟香山和东莞两县的乡绅阶层碰碰面呢,让自己的影响力根植底层。
但是他依然推脱,表示自己不熟悉两地的民情,显得根本就不想插手的样子。
这件事上他不能主动。
另外就是,他最近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赫德哪里需要特别关心,抵抗割地运动这么大的动静,英国人不可能不关心,洋人不可能不在意,生意是必须照做的,但是除了做生意,那是一刻都不想留在新安的,导致赤湾港的洋人数量锐减,大家都十分担心。
朱敬伦直接让黑狗带一千人去守卫这个港口,当然让他们去不是维持治安的,完全是给商人信心,同时也给洋人敲响警钟,让他们看看朱敬伦手下是有兵的,不要让英国人这时候打什么歪主意,他们想要九龙,肯定更想要赤湾。
还有一件事,瑞典人又来了,去年七月回去,到今年一月多才来,足足过去了快半年,不是他们速度慢,而是阿道夫憋着一股劲想要做大做强。
他这次带来了三艘大船,全都是两千吨以上的大货轮,一艘还是三千多吨的大家伙。
能组建这么大规模的舰队,不是刚刚做成了两会生意的阿道夫能做到的,而是阿道夫找到了合伙人,瑞典的大财团势力瓦伦堡家族。
这个家族的名气或许不大,隐藏的实力却超乎想像,后世的瑞典是世界第一流的发达国家,拥有不少世界知名的跨国公司,但几乎所有的瑞典跨国公司都是由瓦伦堡家族控制的,他们旗下公司的市值,占据瑞典股市的一半以上,连交易股权的期权交易所也是他们家的,可以说这个家族在瑞典的分量,比罗斯柴尔德在英国的分量,洛克菲勒在美国的分量,三星在韩国的份量都来的大。
贴出他们家控股或者有决定性影响力的公司或许更直白:机械设备巨擎abb公司、汽车巨头沃尔沃、世界第三大制药集团阿斯利康、北欧最大的航空公司sas航空、世界最大的抗溃疡药制造公司阿特拉斯、工程巨头科普柯公司、全球白色家电制造商伊莱克斯、斯德哥尔摩期权交易所、重型汽车公司斯堪尼亚和富世华、欧洲最大林产品公司stora、滚珠轴承制造商skf、全球电信巨头爱立信、胡斯华纳、萨博、瑞典北欧斯安银行、全球第三代电话运营企业hi3g等欧洲大名鼎鼎的企业都跟瓦伦堡家族关系密切,该家族在这些公司之中,拥有决定性的影响力和股权。
现在瓦伦堡家族还没有后世那么庞大,他们家族迈向辉煌的步伐才刚刚开始,此时执掌家族的安德烈·奥斯卡·瓦伦堡才刚刚涉足银行业,正在奠定他们家族最稳固的根基,但瓦伦堡家族可不是从安德烈才开始的,相反,他们本身就是一个颇负名望的大家族。
安德烈并不是白手起家,他十几年前从父辈手里接过来的就是一个庞大的资产,主要资产是瑞典刚刚开通的连接东西海岸的约塔运河的大量股票,他们家族是这个运河的大股东,能够参股运河的大股东不可能是小家族,运河跟铁路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
安德烈拥有的运河股票让他在运河上拥有相当大的话语权,有这种优势,不参与运河的运营是不可能的,所以接手家业后的安德烈,很快就参与到了运河的河运贸易中,大量投资造船、航运和商品批发,正赶上瑞典工业革命初期的好时候,挣钱就跟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一样的容易,因此积攒了巨额财富。
于是他开始建立银行,在他之前,瑞典是不允许私人经营银行业的,安德烈家族的影响力巨大,他本人更是瑞典国会的议员,他以议员的身份说服国会,许可私人开办银行业,于是开了瑞典第一家银行,斯德哥尔摩私人银行。
手里有家银行,自身又经营造船、航运和商品批发,如果不能注意到突然在瑞典和中国贸易中获利颇丰的阿道夫,那就太没有眼光了。
实际上比这容易的多,阿道夫运回瑞典的生丝、丝绸和茶叶等商品,就是通过安德烈家族的渠道出售出去的,因此他们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个一年中两次从中国运回大量商品的家伙,顺理成章的取得了联系。
两家一拍即合,瓦伦堡家族出资金、出人才、出船只,阿道夫出资金和在中国的人脉,双方成立一家专门在中国从事贸易的商行,阿道夫负责从中国采购和订货,瓦伦堡负责运输和分销。
事实上如果没有瓦伦堡家族的出面,阿道夫的坎贝尔家族虽然也有些影响力,要说动政府未必办不到,但不可能那么快。是瓦伦堡这个可以直接影响到国家政策变化的超级家族,与坎贝尔家族一起,才在极短的时间说服了政府中的遥远以及国王,直接从军队中派出了第一批顾问。
阿道夫这次来就不打算走了,他将留在中国,建立两家的洋行,并且长期负责,洋行的名字用两家的姓氏,坎贝尔家族和瓦伦博格洋行,坚称坎瓦伦洋行。
朱敬伦接见了阿道夫,并且劝说他不要把商行像其他洋人那样放在香港,而是让他在赤湾建立商行,正好因为洋人担心中国的乡勇运动,这段时间赫德又开出了不少土地,正是便宜的时候。
阿道夫是一个肯冒险的家伙,立刻从善如流,花了一笔不算多的钱,在赤湾右海岬处,购买了十亩地,哪里现在还是一片荒滩,但好处是距离赫德正在建设的新港口位置很近,用来建货栈和总部是个非常好的地方。
跟阿道夫见面只是一件小事,朱敬伦真正感兴趣的,还是阿道夫这次运来的货物。
他这次以瓦伦堡提供的三艘商船,当然现在属于他们洋行所有的商船,运来了打量的机器设备,朱敬伦建造的兵工厂可是一座百万级别的兵工厂,当然不是区区一趟航行,就能把所有设备都运来的。
这次三艘船就足够了,等于一下子完成了跟朱敬伦的交易,同时工厂经过半年的建设,现在已经初具规模,基本到了安装设备的阶段了,中国人的施工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不是有些材料跟不上,速度还可以更快。
比如中国传统的青砖虽然很不错,比红砖更加密实,分量更重,敲击有铿锵之声,因此有些青砖被叫做金砖,可是烧制的工序也比红砖要复杂,最不利的是,西方人已经发明出了红砖的大规模烧制工艺,德国人几年前发明了大规模烧制红砖的大型轮窑,西方各国尤其是美国也开发出了多种型号的压砖机,因此红砖就慢慢取代了青砖,后世的中国普通人已经很少见到青砖了,倒是那种常常被高手拿来表演劈砖的红砖很常见,真正的青砖这些高手是绝对不愿意尝试的。
受限于这种情况,上次临走的时候朱敬伦还向阿道夫订购了一套欧洲最好的压砖机器,这回阿道夫带来了,兵工厂甚至可以直接开办自己的砖窑来烧砖。
好消息是,兵工厂中的一个技术顾问表示,他们可以仿制这种压砖机,朱敬伦最喜欢听这种能够仿制神马的云云,大山寨国如果能提前出现,朱敬伦绝对不会骂,而会高喊万岁,一高兴就跟这个技术顾问多聊了聊,不聊不知道,一聊吓一跳,他突然发现这个家伙的名字中有‘诺贝尔’三个字,而且是他的姓氏!
朱敬伦第一反应就是,该不会是造火药发财,后来把钱捐出来搞了个让全世界科学家和文学家恨得要死也爱的要死的诺贝尔奖的那个诺贝尔吧?
第一百四十四节 美丽的误会
诺贝尔朱敬伦当然知道,这是一句废话,因为地球人都知道。
可偏偏朱敬伦仔细回忆,也没记住诺贝尔这时候该多大了,他好像从来没有专门研究过诺贝尔这个人,老实说知道这个名字,因为那个该死的奖项多过他们家族本身。
眼前的这个诺贝尔,他说他叫伊曼纽尔,姓诺贝尔,但朱敬伦就想叫他的姓,坚决不会称呼他的全名的。这个诺贝尔看起来有五十多岁或者更多,总之是一个小老头了。
“就是这个人发明了黄色火药?”
过去的朱敬伦关心的是那个奖项,回到这个时代的朱敬伦却只关心火药,什么鬼奖项,见鬼去吧。
他记忆中,诺贝尔好像是年纪不大就发明了黄色火药,然后在欧洲遍地建设火药厂,也曾经去美国建立过两座火药厂,结果发现被骗了,美国的商人、律师,用合同诓骗了诺贝尔导致诺贝尔在火药厂中的股份聊聊,诺贝尔之后终生没有去过美国,在他印象中美国是一个不讲诚信,遍地骗子的国家。
朱敬伦试探着跟伊曼纽尔谈论火药。
没想到这家伙十分的感兴趣,一说起火药来就喋喋不休,告诉朱敬伦说他已经研究了很多年,他最近希望尝试将传统火药跟硝化甘油进行混合,制造一种新的威力更大的火药。
朱敬伦听的直点头,其实他狗屁都没听懂,他以前是外交家,可不要指望他什么都懂,鬼知道硝化甘油是什么鬼东西,朱敬伦保证自己前世根本没见过,倒是好像听过那么两次。
说完火药,伊曼纽尔又说起机器,说起机器也说的头头是道,他说他在俄国开过工厂,给沙皇生产过水雷,说起水雷他很得以,说那是他发明的水雷,他说他将这项发明,连同草图和样品,早先给了瑞典军队,但他们对此毫无兴趣。
后来就去了俄国,在圣彼得堡,他的发明引起了巨大的兴趣。最后他把设计给了俄国,沙皇给了他一笔奖金。用这笔钱他建立了一家机械厂,奥加里夫与诺贝尔官方准办的铸造车轮厂,他这家机械厂除了生产地雷和水雷,还制造“诺贝尔型轮轴切削车床”,其他机床,以及炮车。他还设计出了中央暖气热水管,非常适合俄国这种寒冷的地区。
伊曼纽尔说了一晚上,朱敬伦也就听了一晚上,他无比确信,这家伙肯定是那个鼓捣火药的家伙,爱搞发明创造,没进行过正规教育,自学成才,对发明创造有无比的热情,而且喜欢冒险,乐于到遥远的地区去寻找机会。
这种人跟爱迪生那种人是一种类型,就是天生搞发明创造的,诺贝尔火药不是他发明的还能是谁发明的?
只是朱敬伦不知道这货根本就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诺贝尔,却是那个诺贝尔的老子,此时的小诺贝尔正跟两个兄弟留在俄国一心想要把诺贝尔家族的事业挽救回来,最后他们三人真的成功的把破产的工厂买了回来,并且经营壮大,成为有名的兵工厂,最后开发了俄国的巴库油田,而那时候小诺贝尔却去了巴黎做火药生意。
朱敬伦也不知道,伊曼纽尔跟他畅谈是有目的的,这货希望得到资助,能让他继续搞他的发明,这是他来中国最大的目的,要知道他算是抛妻弃子了,他老婆可不愿意离开瑞典,他在俄国的时候,妻子始终在瑞典。
鸡都叫了,伊曼纽尔说的口干舌燥,喝干了不知道多少杯茶后,才向朱敬伦提出建议,表示希望能允许他在工厂中进行研究,他保证研究成果将来会非常有用,而他也很乐意跟工厂分享他的研究成果,他认为他的研究将来肯定会给工厂赚大钱的。
这货真不是一个拉投资高手,反正从他的话中,朱敬伦没听到任何重点,他就一股脑的把他做过什么,发明过什么统统说了出来,根本就没重点讲述价值,只说他保证,他认为,这些可拉不到投资。
要不是以为这家伙将来能发明火药,朱敬伦绝对懒得打理他。
但现在知道他是一个厉害的发明家,一个贩卖死亡的军火商,那就不能怠慢了。
必须同意。
只是朱敬伦还有些疑惑,他还真不敢确定这家伙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好像搞过很多的发明,完全是一个妖孽一样的存在,这让朱敬伦有些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把别人的事迹贴到了自己身上,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发明家,至于名字,欧洲人的姓氏就那么几个,谁知道是不是诺贝尔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穷亲戚呢,尤其是这年龄让朱敬伦深深怀疑,他好像记得诺贝尔是不大的时候发明的黄色火药,却又不敢肯定自己的记忆。
因此他决定做一个试探,正好也对伊曼纽尔的某些发明感兴趣。
于是道:“你说你发明过一种水雷,正好我们现在需要这东西,如果你能打量生产水雷的话,我就资助你的研究,并且在兵工厂中给你专门成立一个研究所,允许你进行任何你想要进行的试验,同时还给你配上数量庞大的助手。”
伊曼纽尔一听大喜过望,立马表示他需要的一些设备正好到位了,他马上就可以进行生产,只要工厂配合他,十天之内就能生产出第一批水雷和地雷。
说完这家伙就急匆匆的要告辞,真怀疑他会不会是一夜没睡,白天继续玩命工作一天。
西方人能成功,也不是侥幸啊,大航海,殖民地,虽然利润丰厚,可哪一项不是玩命的事业,想要那些整天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就心满意足的农民去干这些,还真不行。
别说,伊曼纽尔这家伙还真没吹牛,在朱敬伦的命令下,工厂权力配合他,在其他技术人员的帮助下,第八天他就搞出了一批水雷,一连十颗,每一颗都能炸烂一条渔船,朱敬伦就相信这家伙真的是诺贝尔了,至于年纪看起来大了一些,也许是因为天天熬夜,所以显得老了一些,反正西方人的年龄看起来总是比正常的要老,也不奇怪了。
朱敬伦不会知道,他这才是真的误会了。
第一百四十五节 名扬三县
不过现在这个误会让朱敬伦得到了一个宝贝,他这里是不需要水雷的,但是僧格林沁肯定需要啊,等英法联军打到大沽口的时候,试想一下水下埋藏着成百上千颗地雷,朱敬伦想想就开始期待了。
于是立刻嘱咐兵工厂,立刻开始大批量生产水雷,地雷也要生产一千颗。
朱敬伦打算通过柏贵,将这些好东西送到僧王手里。
派人把一批水雷和地雷的样品送到柏贵手里,告诉柏贵说自己从西洋瑞典国商人手中买下了一些水雷和地雷,并附有使用方法,同时告诉柏贵,根据最新的确定消息,洋人马上就要进兵犯境,并且最大的目标还是天珒,希望这批进贡的水雷能起到作用。
这种讨好皇帝的事情他还是很愿意做的,立马将这批地雷和水雷快马送去京城,同时送去洋人即将进犯的消息。
皇帝让僧格林沁在昆明湖试用,接连炸碎了几艘木船之后,僧王对这批水雷的威力很满意,于是立马让柏贵进贡更多的水雷。
其实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发明,当然性能上不可能比得上伊曼纽尔发明的水雷,伊曼纽尔发明的水雷在英法联合对抗俄国的克里米亚战争中可是吓退了打算从水上进犯圣彼得堡的英法联军舰队的。可是如果中国人能持续改进,谁知道古代人的发明,不会发展到西方同样的水准呢。
同样火药威力有也差距,西方人几百年来一直在坚持不懈的改善火药的配方的配方的配方,而中国人死守着老祖宗的配方罕有变化,目前清军用的火药威力,绝对不比戚继光兵书中记载的配方生产出来的火药大多少。
大部分工匠还谨守着一硫二硝三木炭的口诀,西方人已经将比例精准到小数点程度了,用料上的差别更大,明朝的火药武器最终不敌八旗的弓马骑射,很大的原因就是制造粗劣,传统的官方作坊,官员克扣料钱,以次充好,监管不严,导致火枪不断炸膛,士兵根本就不敢用,根本就没发挥出武器的优势,反而让后来的清朝人产生了火器无用论的错觉。
满清的作坊效率并不比明朝的先进,因此他们的火药威力在西方人更精准的配方,更严格的材料,以及工业化的工厂产品面前,就显得很差劲。
所以僧格林沁才会觉得这些水雷威力难以想象,才会想要更多的水雷,才会让朱敬伦的兵工厂挣到开工以来的第一桶金。
这都是后话,朱敬伦给柏贵的样品柏贵进贡给皇帝了,但是柏贵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冒,他更关心的广東的民情,香山和东莞两县的情况让他恼火,据说已经出现了大规模的械斗,柏贵要求朱敬伦立刻启程前往两县处理。
老百姓长期无组织的聚集,到最后肯定就会演化成大规模冲突,这几乎是一条规律。
因为人跟人在一起,不可能不发生矛盾,单个人打架,了不起少胳膊少腿,影响不大,可要是几百人跟几百人打那就不一样了,群体性冲突根本无法控制,总有失手,一方失手,另一方就会报复,所以群架一旦打起来,就格外的血腥和持久。
但现在就是这种现象,老百姓聚集起来了,没有形成统一的组织,当地官府在这种规模的群体聚众下,又畏首畏尾不敢干涉,就等于放任了这种无组织的情况,到最后必然发生了大规模械斗,香山县的最为严重,打死打伤了三十多人,县令吓得亲自跑去广州请罪,这才让柏贵下了严令,让朱敬伦不准拒绝,立马前往两县处理事情。
眼看是拖不过去了,只能先放一放新安这里的事情。
新安的乡勇都送回乡下去了,接着朱敬伦拆分了自己的军队,从侯进手下抽调了一百个水平最好的,已经晋升为基层军官的勇兵,安排他们分驻各地,在一个个墟集和小镇驻扎,然后从周边乡村中的乡勇中招募最强壮的青壮,给他们发枪,进行训练。
对乡勇来说,朱敬伦派人去招募发的军饷十分诱人,没有人能够拒绝一个月5两银子的军饷,加上反正都组织起来打算保家守土了,给官府当兵还在村里当乡勇都一个样,还有钱拿,傻子才不干呢。
在这种吸引力面前,让他们的宗族作保之类的要求,也只是小菜一碟,作为他们的族长和乡绅等人,则是已经在公约上具名了,也不在乎给族中能够去赚军饷的后生作保这种事,因此很快分出去这一百人,没人就又招到了一百人,朱敬伦的军队滚雪球一般到了一万人,原本给土客械斗的那些人准备的一万只步枪提前给用了。
反馈的消息都很顺利,朱敬伦也就没什么放不下的,当即在富礼的催促下启程。
先往对面的香山县,他不是一个人,跟着富礼不说,还请了一大群的宗族族长和乡绅。
作为邻县,这些乡绅也是能发挥影响力的,至于宗族,新安的宗族在香山也有,在东莞也有,沙井陈家在顺德、东莞一带都有族人,都拜一个祠堂。控制深圳墟的张家,本就是从东莞牵过去的一支。还有曾氏、黄氏这种,在广府人、客家人中都有分支的家族。
因此朱敬伦带的这些人很容易就在对面的县中找到自己的族人,这不单单是一个共同的姓氏,而是平时就有来往,而且关系密切,在一起拜祭祖庭,自认为是一家人的宗族,让他们去说服本族人,比朱敬伦去说服要容易的多。
只是这时候香山县已经爆发了数起械斗,更大的械斗还正在酝酿中,双方都在呼朋唤友,一个不小心就会弄成土客械斗那种规模的惨剧,这也是县令跑到广州去请罪,而柏贵不理朱敬伦的各种推脱,强令他处理的原因。
自从械斗爆发后,其实县令已经控制不住,他那时候连把乡绅聚集在一起都很难做到,更不用说让各家各自回村去。
但朱敬伦不同,他不但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一千火枪兵,连续三天在香山县城外演戏,一阵阵的火枪声,吸引了大量看客的同时,也震慑住了不少人,加上暗中又有对面新安的本族人来说和,这才将这些人纷纷聚集在一起,拿出跟新安同样的公约让他们看,在随便讲一番大道理,就有人签字了。
不过事情还没完,已经发生过械斗,各家还都死了人后,这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因为这已经发展到仇恨了,仇恨是不讲理性的,也根本扯不清谁对谁错。此时各打三十大板的办法是不灵的,朱敬伦也不敢用,此时用出来,那不是各自退一步海阔天空,弄不好两边都对朱敬伦不满了。
所以朱敬伦干脆让各家回去,死人的官府给丧葬费,伤者官府出钱给治病,又许诺了免除一年两税,才算勉强把聚集在一起分作两边打群架的上千人劝了回去,只要回了乡下,那就好办多了。
朱敬伦在香山根基不深,暂时不打算招募香山兵勇,所以他只是派了些人到这里,负责在各个墟集盯着附近村落,并不打算招人。
用了十天时间解决了香山县的问题,在县城乡勇还没有完全撤光,县令两次三番希望他留下的情况下,朱敬伦还是去了东莞。
东莞的情况更容易一些,这里的械斗是零散的,还没有分成两派,加上东莞跟新安陆地相接,这里的乡族更是一家,新安本来就是从东莞划分出去的,明朝时候才分离,而这里的宗族却繁衍了几百年上千年,因此两地宗族层面上始终没有分开,这种关系是不会随着政区分割而分割的,因为他们的纽带在血脉里,在情感和文化中。
所以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把各个乡绅、宗族聚集到一起开会,签订公约,然后开始顺利的分编遣散,第五天的时候,朱敬伦就可以离开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就因为两个县令担心担责任,而始终拖延,导致发生械斗。
对朱敬伦来说,却是举手之劳,他这两次倒是没有签名,可是强逼两个两个县令具名,但毫无疑问,主持整个立约过程的朱敬伦,在两县乡绅面前,留下了深刻和良好的印象。
这件事过后,至少在珠江口这三个县中,朱敬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识了。
本以为能闲下来,然后安心应付英法联军即将到来的攻击,谁知道新会那边又出事了,新会的抵抗割地运动本来就不怎么强烈,甚至柏贵都没有让自己去处理,当地知县就遣散了事。
但问题是乡下彻底动员了一次,就如同沸腾过的开水,跟过去的生水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时候的乡下年轻人,确实还没有什么纪律,但却已经有了一个粗糙的组织。
就好像新安和东莞曾经是一个县,两地乡绅关系复杂,姻亲不断,同宗同族,新会和鹤山也是,鹤山的一半土地,还是清朝雍正时期才从新会分出去的,比如客家聚集的古劳都,就是从新会分离出去的。
因此鹤山土客械斗之后,就有大量的土人跑到了l县的新会,穷人确实是最凄惨的,人离乡贱无依无靠,但是地主们就好了很多,他们甚至很多都在新会也有土地,依然可以过日子,但是无论是地主还是佃户,在失去土地这个问题上,他们是同仇敌忾的,乡绅、地主阶层组织编练团练,生活无着的穷人,第一是混口饭吃,第二也很想打回家乡去,起码自家还有几间破屋子给妻儿老小遮风挡雨。
因此在客家人周边的各县,包括新会在内,还有阳江,甚至佛山等周边各县,土人都在聚集力量,故事中的佛山黄飞鸿编练团练打洋人,现实中可能有无数红飞鸿,蓝飞鸿们在编练团练,随时准备着杀向客家人。
到今年初,土人的力量本就积攒的差不多了,接着新会知县勒令乡勇回乡,好几只乡勇联络之下,突然就杀向了鹤山,土客械斗土人反攻阶段开始了。
大规模的械斗突然爆发,引起新会和鹤山两县县令的关注,他们的文书雪片一样的发到广州,柏贵这时候刚刚收到朱敬伦送来的平稳遣返香山和东莞两地抵抗割地而聚集的乡勇的报告。
柏贵不由感叹,这些县令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同时对朱敬伦的办事能力极其信任,甚至相信朱敬伦能轻松解决已经打了四五年的土客两家,一封让朱敬伦去新会、鹤山两县协办两地平息土客械斗的命令就送了过来。
第一百四十六节 谁不服我打谁
朱敬伦可比柏贵看的透彻,柏贵对自己手下的县官很失望,觉得如果是自己当年做县令的时候,绝对不会把局面弄成现在这样,事实上,如果换成他也一样。
这根本就不是个人能力问题,而是一个资源多寡的问题,如果说东莞和香山两县县令,一开始还有机会自己平复乡勇聚众的话,新会和鹤山两县县令是根本没有机会制止械斗的。
广東土客械斗是咸丰四年爆发的,正值太平天国起义,当时的总督叶名琛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防止太平军势力渗透津两广,以及四处镇压借机起义的天地会,当时连这个总督都没资源去处理土客械斗的问题,更不用说这些县令了。
由于叶名琛没有兵力顾及鹤山,而鹤山当地也爆发了洪兵起义,恰好第一个起来抵抗的就是客家乡绅。
咸丰四年,一支洪兵首领冯滚带兵攻破鹤山苍城,驻扎在开平北部靠近鹤山的古儒都,向附近的云乡打单,云乡一带山高林密,也是一个客家人聚居区,征粮队被客家乡绅高三拒绝,前去征粮的人员被杀。冯滚立刻联合附近的洪兵配合攻打云乡,又被客家团勇击败。洪兵派人潜入云乡,将高三的小儿子杀害。高三发誓要报复,倾家荡产组织客家武装与土人对抗。
这就是客家人开始组织乡勇的起因。
可以说一开始只是洪兵武装跟客家地主个人恩怨,可是不久之后,鹤山县令手下一个客家武举人,名叫马从龙的家伙趁乱而起。
马从龙先是陈请两广总督叶名琛允许他组织客家练勇助剿,叶名琛当时兵力不足,加上绿营的战斗力在洪兵面前总是一触即溃,叶名琛同意了马从龙的建议。
马从龙拿着两广总督的手谕,串联鹤山、高明、新兴、恩平、开平、阳春等六个县的客家乡绅会盟,制定六县客家人同心剿匪章约,以云乡、大田为大本营,积极组织客家武装。
到这里本也不是坏事,至少对官府和想要获得安全的百姓来说都是如此。
但是马从龙组织起了悍勇的客家山民后,很快就攻占了靠近云乡的几条土人村庄,但他的行为令人发指,他放火烧屋杀人无度,直接导致客家练勇的性质变化。
广府人跟客家人本来就有些恩怨,比如因为田地问题,学额问题,争斗了几百年,但大多集中在通过正常的关系,比如培养各自的子弟读书做官,从而利用政治理论压制对方,这算是一种比较良性的竞争,因为这种竞争是能提高双方文化水平的。
但是有竞争就有不满,尤其是广府人一直占据优势,比较歧视客家人。
广府人称客人的语言是南蛮结舌,直接否认客家人同为汉人的身份。客家人的一些习俗也让广府人不容易接受,比如客家人的‘洗骨检葬’,先要把死人埋葬,等肌肉腐化后,在把骨头挖出来用水洗干净,置于瓮或木匣内再行安葬,这种丧葬方式跟传统的入土为安观念格格不入,因此也被认为是蛮夷习性。甚至像新会这种土人占优势的县的县志中都要给“客”字旁加“犬”来称呼客家人,就如同汉人曾经给其他民族起的犬儒、鬼方之类的名字一样。
因为语言风俗的不同,广府人一直坚持客家人不是汉种,是蛮夷民族。但是客家人却更坚定的坚持自己的汉家身份,找出多种证据予以反驳。比如他们的语言跟当地人不同,他们就说他们的话是中原正音,他们的语言读古诗更押韵,反倒是广府人语言粗鲁,坚持自己是根在河洛,情系中原,是地地道道的中原汉人,甚至血脉上比北方人还要纯。
对于这种文化之争,朱敬伦知道纯粹是闲扯淡,谁纯不纯鬼知道,肯定都是汉人无疑,从相貌上根本分不出来,服饰上稍有诧异,但是都重视教育,都兴办学堂,读的都是中国古典,这些才是最重要的标志,至于口音轻重,丧葬习俗不同,都是旁枝末节。
后世客家人遍及四海,开放之后,海外客家人返乡投资,一时间客家人的声音大起来,族群自信心也膨胀起来,敢把自己是最纯粹的汉人的大旗打起来,新中国开国元勋中多有客家人,也大大提高了内地客家人的地位,这才没人再歧视客家人。
但是这个时代,客家人确实是一个备受歧视的族群,但朱敬伦坚持他们肯定是汉人。
至于跟广府人相互之间的冲突,根源上并不在什么文化,而在于经济,在于生存空间,大家同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生存,你儿子多吃一口,我儿子可能饿死的时候,难免有冲突,这种冲突是全方位的,主要以土地和学额为焦点。
在土地上,本不该有什么矛盾,一个在平地上居住了上千人,一个则善于开辟荒山,应该是两不相干的,事实上,客家人搬到鹤山等地两百多年,一直都跟土人没有太大的冲突,即便有观念上的诧异,也不可能爆发成内战规模的械斗啊,为什么会在这时期爆发。
唯一的原因就是人地矛盾,经过两百年的繁衍生息,广府人和客家人人口都膨胀起来,因此原有的土地不够耕种了,广府人来得早,因此占了平地,客家人把山里能开的地开完了,迫不得已就租种土人的地,甚至有的客家人开的山地,山都是本地人的。
中国人几千年来重农抑商,经济主要就是集中在土地上,因此把土地经济玩出了花来,一块田地都分成田骨和田皮,田骨就是所有权,以官府颁发的盖红章的地契为依据,称为红契,田皮则是民间私下的租种协议,没有盖印,成为白契。所有权和使用权就此分开了,形成了中国独有的永租制度。
因此很多时候,土人持有红契,客家人持有白契,可是土人自家的田地自家子弟都不够种了怎么办,总有人想要借助官府的势力,从自家土地上赶走租佃的客家人;或者眼馋客家人开出的荒山,认为荒山是自己的,觉得当初签订的契约以荒山的租金租出去不划算,要求更改契约,或者赶走客家人。
这就是争地的最大原因,另外还有土地相邻,几百年过去后,地界模糊,双方争执的。
还有争水的,干旱时节,河流上游的村子总想霸占水权,不过这种现象是普遍的,不是土客独有的。
另一个主要矛盾是争学额,所谓学额就是考取功名的份额,主要是在秀才这个基础功名阶段,因为各县的名额都是有限的,土人占的多了,客家人占的多了,都能引起双方不满,进而向官府施压。
争学额主要反应的是两个族群对官府话语权的争夺,因为谁家子弟当官的多了,在官府中的势力大了,自然就可以压制另一个族群。
这些矛盾形成依旧,争斗不休,但多数时候只是个例,比如争水、争地爆发的械斗,往往局限在邻村之间,这在土人跟土人,客家人客家人之间同样爆发,所以没有什么特别,可是这一次的械斗,直接引起了两个族群之间的冲突,规模之大,比西方国家间的战争都大,就另有原因了。
根本原因肯定是不同族群之间的生存空间之争。
直接原因则是马从龙这个枭雄一般的人物横空出世所致。
因为马从龙联络了六县客家人,组建了团练,开始剿灭洪兵。实际上,洪兵中是有本地人也有客家人的,算不上是广府人的武装,但是广府人人数本来就多,因此洪兵中的广府人数量更多,一开始洪兵也确实跟客家人起了冲突。
马从龙利用了这种冲突,将这种冲突描画成广府人对客家人的残杀,马从龙本人在带兵帮助官府剿灭洪兵的同时,摧毁了太多的广府人村落,几乎采取了赶尽杀绝的方式,这才真正引发了广府人的整体恐慌。
此时也有一些类似马从龙一样的广府人开始煽动,说“客人要反客为主”,“铲绝土人”,于是本来是客家人帮官府镇压洪兵,转变成了土人和客家人之间的内斗,原本忙着镇压洪兵的官府和洪兵两方,反倒成了无足轻重的配角。
“像马从龙这种货色就不该用!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朱敬伦乘船开往新会的途中,听完方山上次去新会调查的结果,不由得感慨道。
方山神色古怪的在朱敬伦背上看着,他上次看到朱敬伦脱衣服后的伤疤,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那些伤疤不是伤疤,宛若龙鳞一般。
听到朱敬伦问话,他连忙回答:“土匪汹汹,若不是马从龙这般人物,怕是广東也该像粤匪一般横行四野,民不聊生了。”
粤匪专指洪秀全的太平天国。
朱敬伦哼道:“洪秀全之流,跟那马从龙一样,可都是客家人啊!”
方山一愣:“难不成大人您想去打客家团练?”
朱敬伦摇摇头:“打谁不打谁得看他们了。”
方山疑惑:“大人您的意思是,打谁还没定?”
朱敬伦道:“打有什么好,我们是去调解的,能不打最好。”
方山叹道:“怎么可能不打,官府去岁调解过一会,约都立了,这不又打起来了?”
朱敬伦道:“那是规约立的不公,土人依然没有收回自己的田,迟早都要打起来。”
方山疑惑:“您这明显是向着土人的吗。还说不打客籍。”
朱敬伦道:“错了,要根除械斗,那就得另立新约,我立的约,只要立定了就得遵守,谁不要是不服气敢毁约我就打谁。”
第一百四十七节 美国顾问团
朱敬伦霸气的宣言刚刚说完,船就已经到了新会。
士兵们在登岸,一群洋人参杂其间,朱敬伦的军队中洋人可不少,如果印度人也算上的话有近百人。
印度兵其实并不多,只有二十个,他们现在一个个都成了军官,为首的依然是加拉瓦,他们的手下有两百名胥民组成的双枪将。朱敬伦手下的印度兵一共五十个,其余三十个都在侯进手下效力呢。
剩下的洋人中,以瑞典人最多,这些瑞典人现在依然没有表明身份,以雇佣兵的身份在帮朱敬伦训练士兵,这次带来的瑞典人主要是炮兵军官,朱敬伦的炮兵接近三百人,以沙井陈家子弟和九龙五姓子弟组成,特点是全都是读书人,在瑞典炮兵顾问的培训下,他们一直勤奋的补上数学知识,学习炮兵操作技术和战术,现在他们的水平已经不错了,缺的主要是实践经验。
这些瑞典炮兵军官一共三十多人,还有二十多个是步兵军官,步兵军官中除了教授步兵操典的外,还有负责后勤管理的,负责军事调度的,负责侦查作业的,以及制定进军计划的,以这些瑞典顾问为媒介,朱敬伦几乎将整个欧洲现行步兵管理和作战制度搬了过来。
但是要真正完成军事改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至少让瑞典人教会一些从没接触过几何知识的读书人学会西方绘图技术和原理,恐怕没个两三年都不太可能,他们要补的课程太多了。
除了瑞典人外,随传的还有几个美国人,依然是那七个美国调查员,他们这次可不是来调查的,是朱敬伦邀请他们来随军参观的。
朱敬伦明白自己的军队暂时还不太行,跟欧洲强国的军队还没得比,但是对上美国这个没有常备军的国家,应该说还是有一定的威慑力的,他就是要通过这些美国人的眼睛,让美国人甚至其他国家看看,他的军队是有一定战斗力,不要轻易招惹他。
当然主要还是美国人,因为即便美国人告诉英法说中国的军队很能打,这两个目空一切的强盗这时候也不会在乎,因为在他们眼里,美国軍队也就那么回事。
1950年代,英法两个********猥琐的走到了一起,1855年他们联合揍了沙俄帝国,1856年英国人揍了波斯,1857年揍了印度;法国人在欧洲横行一时,1859年出兵意大利,跟入侵意大利的奥地利帝国作战,一战打死打赏奥地利军队两万多人,成为欧洲的仲裁者;至于发生的殖民地战争,都不用说了,法国这些年从没停止过在非洲的扩张,英国人也先后吞并大块非洲殖民地。现在两国联手来打中国,过几年还将联手给墨西哥送去一个欧洲国王,这样的两大流氓联手,他们在全世界会惧怕谁。
所以朱敬伦请美国人来,主要目的还是为了吓唬一下美国人,他可知道最近美国人有些不安分了。
英法两国决定扩大对华战争的消息已经在西方世界公开了,他们制定的作战目标都不是什么秘密,比如攻打北jing,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教训一下中国人,他们还提到要进京换约,并且指名道姓说不能走华若翰走过的北塘路线,要走塘沽从大路进京,必须坐轿子,而不能像华若翰那样做大车,一切都以华若翰作对照,让华若翰此时都成了洋人外交圈里的笑柄。
华若翰当然不满,后来又被击沉了军舰,自己还受了一点伤,那更是不满,虽然后来跟广東地方签订了章程,达成了一些善后协议,他心里总是憋着一股劲,听到英法联军打算大规模进攻北jing,华若翰的心思就活了起来,他很清楚,英法联军两大流氓联手天下无敌,如果此时让美国軍队跟着一起攻打北jing那是万无一失的,还能重塑自己的荣誉,他也想坐轿子进一趟北jing,也要站着见一见皇帝,所以最近他跟英法公使走的很近,表示出美国也想出兵的兴趣,希望能跟英法组成联军。
美国在这个时代尽管还很鸟丝,可是出兵个一两千,派船个十余艘,还是可以做到的,毕竟也是一个两次跟英国人打过仗,尽管北揍的很惨,最后始终取得了胜利的国家,实力还是有的。唯一的阻碍是,华若翰的使命,美国政府要求他在不触怒清廷的情况下,尽可能的为美国争取利益,是美国政府从来没有考虑过战争,而不是华若翰本人真的那么可笑。
所以华若翰的活动最后美国政府答不答应不好说,答应的几率大概也不会大,毕竟现在林肯正在积极的竞选总统,这可不是一次平常的选举,因为这一次林肯代表的是共和党,是一个新近崛起的美国党派,林肯目前优势巨大,很有可能让共和党第一次执政,现在美国人心中的焦点是奴隶制,而不是中国。
但是朱敬伦不敢大意,他招惹美国人是用美国人压柏贵,压广東官府,而不是真的让美国人觉得国家尊严丧失,逼得美国人到了非出兵不可的时候,他们即便再想跟清政府搞好友谊闷声发大财,估计也不得不出兵了。
美国人是最后一个走下船只的,他们依然带来了许多设备,绘图的,测量的,上次朱敬伦扣押了他们的资料后,自己先过了一遍,然后将数据都交给了瑞典人,让他们将其中涉及到军事情报的部分留下,当作自己的资料,剩余那些关于经济类的都还给了美国人,比如他们收集到的茶叶标本,不过是用来区别中国各地茶叶种类和品质的样品,没有必要扣留,但是他们测量的航道和水文情况,全都没有给他们。
谁知道这次美国人又执着的来测量了。
一共十艘帆船,中国传统的双桅帆船,这些都是柏贵在广州搜集的水师兵船,全都送给了朱敬伦,其中用来运兵的只有两艘,剩余的都是用来运输军火物资和军粮的。
只用两艘来运兵的话,兵肯定不会多,第一批只有两百人,正是由印度人加拉瓦带领的一营士兵。
朱敬伦还没有登岸,因为他在等新会官府派人来接他,上次他到县城跟前都被拒城外,他表示很不高兴,其实还是给新会官府一个下马威,告诉他们自己不好打交道,这样反而能跟新会知县愉快的相处。
第一百四十八节 以新会为大本营
平心而论,新会知县聂尔康是附近几个县中,做的最好的。
此人是进士出身,湖南衡阳人,这个时代是湖南人极其出彩的时代,有人说是曾国藩带动了湖南人的发迹,其实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曾国藩死后湖南人涌现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才,绝不仅仅是因为曾国藩一个人。
沉下心来做学问的人才能发现,这个时代,湖南文化中开始流行经世致用的学术思想,因此真正厉害的,不是湖南出了一个曾国藩,而是湖南孕育出了能够培养曾国藩这种人才的一套文化学派。
聂尔康没有曾国藩那么大能耐,但他在县令的职位上,第一没有让洪兵在新会爆发,第二没有让土客械斗蔓延到新会,对于老百姓来说,他是做出了贡献的。
当然所用的方法并不高明,比如禁止集会,眼看着四处老百姓都闹起来了,聂尔康严厉禁止老百姓聚众,为此连新会流传几百年的有名的江门迎神会都禁止了,甚至禁止城乡各处演戏,手段不高明,甚至可以说极其粗暴,但问题是他做了,而别的县令没做,这就是经世致用,他在用他并不高明的手段和智慧在做事,别人可能更聪明,但在渎职。
可是他能禁止新会乡下势力跟洪兵勾结,也能禁止新会乡下势力参与土客械斗,对乡绅和宗族严加控制,但是当涉及到割让土地这种敏感事情的时候,他禁不住了,或者说他一直在压抑的乡土势力打着光明的旗号冲破了封禁。
所以上次朱敬伦带着洋人来新会县城的时候,竟然会被禁止入内,因为在洋人这种能引起全民抗拒的因素面前,不是聂尔康禁不住,而是他根本不敢进,或者不想禁,从内心深处,聂尔康恐怕也不想沾染上洋人。
聂尔康没有来迎接朱敬伦,他派来了一些地方乡绅,为首的是著名士绅罗天池。
此人是道光二十八年进士,在云南做官做到道台,因为当地回人叛乱而被革职。
此人虽然官运不佳,但是却有才气,绘画造诣很高,被誉为粤东四大家。
当然对老百姓有用的贡献是他从云南引入了普洱茶,结合当地优良的陈皮,发展出了柑普茶这种特色产品。
当过官,又是地主,这就是天然的乡绅领袖,所以县令请他来迎接朱敬伦。
其实也算是给过面子了,毕竟俩人同级,又没有交情,客随主便,朱敬伦不去拜见聂尔康也就算了,让人家亲自来码头迎接,实在是太托大了。
可此时朱敬伦打定主意要骄横一些,他这回打算扮骄横,就从现在开始。
“县令怎么没来?”
朱敬伦对罗天池这种乡下领袖也不客气,直接怒斥起来。
罗天池也是做过官的人,历任新会县令对他也都是客客气气,毕竟做过官就等于加入了官僚集团,互相之间以师生和故旧关系连成了一张网络,没人愿意给自己面前垫石头,所以对这些下台后的老官员还算客气,这还是罗天池第一次被一个小县令喝斥。
“县尊在衙门恭候大驾!”
罗天池冷冷说道。
朱敬伦哼道:“让他来这里见我。”
罗天池哼了一声,侮辱新会的知县,也是侮辱他们这些新会有头有脸的人物,他直接拂袖离去。
“大人何故如此?”
方山有些不太理解朱敬伦的做派。
朱敬伦解释道:“这次我们来是客军,而且又是处理本地复杂的乡族土地和族群问题,最好不要跟本地人搅合在一起,唯有中立才能公正。”
一旦跟当地势力,哪怕是官府纠缠在一起,就一定会受这些人的影响,这几乎是必然,所以朱敬伦干脆直接跟当地官府和乡绅划清界限,以超然的姿态介入当地纠纷,反而能够如鱼得水自在行事。
士兵们将粮草辎重全都搬上了码头,等来的命令不是进驻新会县,而是直接就地扎营,然后贴出告示,向码头上的客商宣示,码头暂时被征用了。出兵可是代价高昂,征用码头的目的不止是建立营盘,朱敬伦还要在这里征税。
至于说私设厘局这种问题,柏贵会替他扛着的,前提是他能帮柏贵摆平土客械斗这种让官府无处下手的大麻烦。
扎营完毕,朱敬伦住进自己的营帐,美国人来拜见,新会的港口太好了,他们认为在这里很适合设立一个茶市。
朱敬伦当然知道新会港很好,不但水量充沛,而且航道很深,最好的是这里不淤积,后世这里能停泊万吨巨轮,现在水道没有经过现代化休整,但是千吨轮船也都开的进来,至于茶市,这里本来就是有名的茶市。
水路连通的鹤山、新宁、开平甚至更远的恩平县,都是丘陵众多,茶园也众多的地方,客家人很多,茶也很多。尤其是开平,不像新宁(台山)有自己的出海口,开平对外最畅通的水道,就是走潭江从新会出海。
选在新会港扎营,朱敬伦当然不是来买茶的,他是冲着这里四通八达的水路来的,土客械斗最核心的区域,就是开平、恩平两地,鹤山又是械斗爆发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几乎就能影响到整个土客械斗的范围,更妙的是,新会本地却没有严重的械斗,正适合作为一个安稳的大后方。
“你们想在这里收购茶叶?”
朱敬伦知道美国人眼里只有贸易。
约翰摇头道:“我只是提一个建议,这样能够方便贵国商品出口。至于我们,我们是调查团不是商人,我想请求跟随您的军队出征,希望您能够同意。”
朱敬伦没有犹豫:“当然可以,不过战场是一个危险的地方,你们必须得到你们领事的同意,证明你们完全是自愿进入战场,如果出现了危险,贵国政府不能以此为借口提出任何外交抗议。”
约翰道:“当然,我们的公使会会同意的,如果您一定坚持的话。”
朱敬伦道:“那我希望你们快点,最晚下个月,我的军队就会进发!”
新会只是一个大本营,朱敬伦派来的军队绝对不会只有这两百人,他打算将黑狗手下两千人全部带来,牛刀杀鸡,火枪大炮齐上阵,用最短的时间结束这场械斗,时间越短,创伤就越小。
之后其余士兵会源源不断的通过水路到达,在他们全部集结完毕之前,朱敬伦准备邀请土客两方的乡绅和宗族来一起开会,共同商讨出一个规矩来!
第一百四十九节 夺回失去的就是正义
客家人竟然不愿意来,这是意料中的事情,现在他们占了便宜,就如同乌鸦守护腐肉一样,就是凤凰从头顶上飞过,都会保持警惕。
客家人仗着官府的支持,这几年顺风顺水,占据了不少土地,他们大概觉得自己该过好日子了,却根本就没想过土人的报复会多么血腥。
他们现在可能一边守着土地,一边谨小慎微的观察着别人的态度,尤其是官府的态度,生怕自己的土地又被人抢回去了,根本就不愿意跟土人谈判。
相比客家人,广府人就积极多了,避居在新会的广府乡绅、宗族一请就来,来到朱敬伦的营帐就哭天抢地的诉冤,还拿出他们侦查了几代人的地契证明他们的,一个个耄耋老人怀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哭诉着客家人的残暴,要求官府主持公道。
不理会这些人的表演,朱敬伦只问一句:“你们想要拿回自己的田地吗?”
所有人都点头。
朱敬伦道:“那好,本官帮你们拿回来,拿回来后你们愿意踏实过日子吗?”
所有人都说愿意,都是小老百姓求的就是一个太平日子。
“那好,你们出向导,出杂役,最好还能出一些粮食,我帮你们拿回土地。”
众人都说理所应当,实际上这几年为了夺回土地,他们没少出钱,出人,很多殷实家族都倾家荡产,有的用来贿赂了官府,有的用来招募了乡勇,可最后都没用。
“现在你们自己商量一下,你们哪里的田被人抢走了,然后告诉本官帮你们打哪里?”
留下一群老老少少自己在大帐里商议,朱敬伦衰朽出去。
不过他注意到,这些乡绅看向他的眼神有期待,但还有浓重的疑虑,他们还不信任朱敬伦,毕竟他们求过那么多当官的,没人能帮他们做主,突然来了一个新安的知县,说要来帮他们夺回土地,他们被骗怕了,有些不敢相信了。
黑狗旗下的胥民军队不断的来到新会,眼下已经有千人了,足够向客家武装发起小规模攻击。
如果是侯进手下那批客家兵勇,进攻客家人恐怕还会心有顾虑,但是这些疍民杀客家人肯定不会含糊,朱敬伦还怕他们会像马从龙那样乱杀一气,引起新的族群纷争呢,因此纪律是一定要强调的。
或者说朱敬伦始终都很强调纪律,瑞典人来了后,直接翻译了欧洲的军规制度,无论哪一国的军规制度,姑且不谈能否认真执行,就内容来说,不饶命都是基础之一,欧洲人发展到现在,给自己披上了一层文明的外衣,诸如不抢劫,不侮辱妇女,不杀俘虏,并给予俘虏以有尊严的待遇,这些条例已经出现,这些条理一方面是文明的体现,另一方面是纪律的保证,一支军队一旦开始抢劫,就很难控制了。
朱敬伦完全认同这些条理,就没做什么更改,直接照搬军队,并且让瑞典人组建了专业的军事法庭,一旦有人违规,由专门的士兵抓捕,通过审讯之后定罪,谁求情都没用,基本上在新安的时候,哪怕是这些最无视纪律的疍民,也表现的挺老实,就怕他们一旦进入了战争状态,在野蛮的杀戮中激发了兽性,干出什么违背条理的事情,那时候杀他们立威,可不是朱敬伦愿意看到的。
于是告诫各个军官,让他们不断的提醒士兵要守纪律。朱敬伦本想出台一些临时军令,比如他打算采用连坐法,一旦士兵犯法,让军官连坐,士兵砍头,军官罢官。可是瑞典顾问坚决反对,他们认为必须严格执行程序,如果朱敬伦要更改程序,也必须经过正式的程序,印刷成文,通晓全军。
他们认为这种随意破坏程序的做法,危害会更大,会造成士兵和军官不信任军事条理,如果条理有错,那就更改条理,经过正常的程序更改,如果条理没错,那就执行条理,绝对不能随意添加和更改新的内容。
朝令夕改的害处,中国古人也不是不明白,但是临阵立约这种事情他们也长做,朱敬伦主要是担心这些疍民不受控制,他到现在依然对这些大烟鬼有些成见,算是关心则迷了,换做平时,他也是很坚持原则的。
瑞典人的劝阻他采纳了,唯一做的就是不断的重申纪律,争取做到令行禁止秋毫无犯,这些传统的美好道德。
新会乡绅们商议了三天,才拿出了一个章程,谁都想自家的土地先给夺回来,所以争执不断,最后决定按照土地被抢走的时间先后,比如开平水口和鹤山云乡一带的土地最先被抢走,那就优先抢过来。
直到三月初,朱敬伦才第一次发兵,鹤山乡绅提供了大量的青壮帮助运送补给,出动了大批渔船,这些渔船过去载着他们逃出生天,通过捕鱼、运货让他们维持生计,现在则带着拿回他们土地的希望载着他们返回故乡。
走水路可以直通水口都,都是一个建制单位,后来该做镇,在后世都以镇的名字通行,其实就是带有集市作用的一个个小城镇,周围围绕着星星点点的村子,基本都是交通要道,物资集散地。
水口都也是这样,地理上贴近潭江,因为交通便利而形成集镇,又因为交通便利,现在成了朱敬伦第一个攻击目标。
夺回自己的土地,当地乡绅没有置身事外,除了提供必要的劳力、向导外,他们也派来了自家的乡勇。
这两个月来,他们已经多次攻打这里了,可惜都没有打下来,水口的客家人建造了坚固的堡垒,缺乏火炮的他们,根本毫无办法,死了不少人,这才等来了朱敬伦的军队。
朱敬伦的军队当然是有大炮的,主要是在广州缴获英法联军的,也有瑞典技术人员刚刚制造出来的第一批步兵炮,型号为8磅拿破仑炮。
本来信心满满,登陆后径直朝着客家土堡进发,摆开大炮哄了一天,竟然没有轰开客家人的碉堡,让朱敬伦极其意外。
第一百五十节 反入城到反割地
一连哄了三天竟然都没轰开码头附近一座不算大的碉堡。
瑞典炮兵军官解释说,这种碉堡正面呈圆形,受力面积大大减小,而且有很好的反弹作用,很多炮弹都给弹开了,另外碉堡大量使用花岗岩建造,因此异常的坚固,如果没有更大型的火炮,很难轰开。
瑞典人其实不知道,客家人擅长建造碉堡,但并不是完全用花岗岩建造,而是多层复合结构,内层使用夯土加上木材,只有外层使用花岗岩,第一是节省了材料,第二这种复合式结构,不但有抗击作用,里层土木结构还能起到缓冲作用。
当地人非常着急,已经到了自己的家乡,看到了自己过去耕作的田地,行走的小路,但是却打不开客家人的碉堡,有几个心急的乡绅立马就请愿,说让官兵给他们压阵,他们带着乡勇冲一冲。
朱敬伦拒绝了这种拿任命填坑的建议,告诉当地乡绅等一等,既然需要更大的炮,那就把更大的炮拉来,了不起弄两门要塞炮来。
第一仗就不顺利,方山感觉到不对劲,算命先生总是相信自己有某种冥冥中的感觉,建议朱敬伦不要硬攻,得智取。
朱敬伦笑道:“就是要硬攻,只有硬攻才能最大程度的震慑住人。小炮不行,我们就用大炮。”
方山叹道:“我总觉得要出事。”
朱敬伦摆摆手:“既然你觉得要出事,那我们就先回去吧,反正等大炮还要一段时间。其实我也觉得要出事。”
朱敬伦说的要出事,跟方山的说的是不是一回事,他不知道,朱敬伦只知道英法联军那边应该有动静了,他至少要回去一趟。
于是留下侯进和瑞典顾问团在此,他随着去接重炮的兵船回到新安。
果然不平静。
1860年3月8日,英国公使普鲁斯与法国公使布尔布隆根据政府训令,向清廷发出了最后通牒。提出了四项要求:
第一,为大沽口事件向英法道歉并归还被清方掳获的枪炮船只。
第二,有礼貌地接待英法公使溯白河进京换约并充分履行条约。
第三,前已答应的英使不驻京作为罢论,今后英使是否驻京由英法自己说了算。
第四,为大沽口事件向英法赔偿,数目的多寡就看清方对以上各款照办的迟速。
朱敬伦回去的时候,都已经四月底了,因此这份通牒广東也收到了,清廷的态度很不在乎,但是柏贵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清廷不知道英法的实力,柏贵在广東待了几十年,他对洋人的情况了解的更清楚,他知道这两个国家,现在谁都惹不起。
朱敬伦又不在,他最担心的是,洋人会不会再次图谋广州,朱敬伦建立的虎门要塞能不能挡住洋人的舰队,这座要塞群耗资百万两,这几年新安厘局的银子可都砸进去了,他柏贵可是一分钱都没从朱敬伦手里抠拿,图的就是一个踏实,但是一想到当年林则徐没有挡住,叶名琛也没有挡住,他就对用炮台对抗军舰,没有什么信心了。
柏贵的态度通过富礼转达给了朱敬伦,富礼在朱敬伦不在这段时间,就一直驻在新安,不是他想留在这里,而是柏贵根本不放心。
朱敬伦让富礼放心:“我敢立军令状,如果洋人踏过虎门一步,我愿自戕!”
富礼道:“你有把握就好,没人想你自戕。我这就告诉总督大人去。你说话可得算话,可别骗我。”
富礼自己其实也很担心。
朱敬伦叹道:“其实我更担心的是新安这里,洋人对九龙虎视眈眈,赤湾炮台虽说也安装了新炮,但总不如虎门要塞那里的炮多,最重要的是洋人可以走陆路,从九龙登岸,只要他们下定决心,真的不好守啊。”
富礼叹道:“如果新安守不住怎么办,洋人如果要割地,朝廷会答应吗?”
朝廷会不会答应这还用说,北jing城一旦陷落,咸丰什么都会答应的。
那么到时候如何保住九龙呢。
撇开感情问题,九龙割不割给英国人,对这个国家的大势没什么影响,因为香港岛都已经割让了,多割让一个九龙司也不算什么,更何况英国人只要一部分,并不是割让九龙半岛全部。
朱敬伦也知道,英国人要割让九龙司,也不是出于领土问题考虑,主要是他们的洋行需要一块土地建立仓库。
但这同样是朱敬伦最关心的问题,他在赤湾开港贸易,最重要的就是出于经济目的,就是为了收每年一百多万两的关税,如果能够遏制香港的发展,朱敬伦相信,赤湾这里的贸易额会更大,税收会更多。
在以他外交官的长远目光来看,香港岛迟早是要收回来的,如果香港岛发展不起来,到时候英国人更愿意放弃,毕竟如果一直投入的话,对于一个以利益为目标的国家来说,是不划算的,英国人的尿性可是不重视海外领土的。
所以朱敬伦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来保住九龙。
但是打是不可能打得过的,就算法国人不参与英国人夺取九龙的行动,光是英军,那可就是一万多人,跟一万多英国现代军队野战,目前的朱敬伦还做不到。
硬碰硬不行,那就只能采取其他的手段,让朝廷顶住压力也不可能,咸丰那帮子人眼里根本就不在乎,他们东北老家哪里的国土说割让就割让,更何况南方偏远地区的小小半岛,恐怕九龙司在他们眼中的分量,还不如割给俄国人黑龙江流域那些荒地呢。
跟侯进商量了一下军事问题,侯进表示派出去的一百人已经开始对上万乡勇进行训练,目前都很听话,没有出现问题。
就是九龙司哪里也很顺利,就是当地的乡勇很紧张,他们阻断各地交通,目前九龙司的走私都完全杜绝了,不管是以华人还是洋人想走私,都会北揍死。
据说因为走私鸦爿,就连九龙副将杨以德手下兵丁都被打了,当地乡勇还带人堵了九龙城半个月,是侯进派人去劝说才放开了九龙城。
侯进说民心可用。
是啊,民心可用。
朱敬伦脑子一动,有些不情愿,但也只能用民心了。
翻开史书大家会发现,清王朝在跟洋人的外交文件中,动辄就以百姓来威胁洋人,这可不是他们一直就有的习惯。
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百姓成了清廷用来威胁洋人的工具呢,大概是鸦爿战争之后,倒不是三元里这种小胜利让清廷觉得洋人怕百姓,而是广州爆发的反入城运动开始的。
第一次鸦爿战争后,洋人取得了入城居住权,但是老百姓不乐意,此时的中国老百姓,眼里对非汉人的民族充满了歧视,连本土的非汉人都歧视,更何况洋人了,所以广府人跟客家人相互说对方不是汉种就是一种很严重的侮辱,双方都想方设法的强调自己是从中原来的纯正汉人。
因此广州老百姓一听洋人要进城跟他们住在一起,这还了得,谁愿意自己家附近住一群不知礼义廉耻的夷人啊,那会带坏小朋友的,听说夷人还吃人,喝人血等等。
人们总是习惯把一些恐怖的事情加在自己不了解的事务上,西方人也一样,直到21世纪还有一些西方人认定中国人吃小孩呢。
于是广州的民间力量,从乡绅到商人,再到普通的市民,纷纷请愿,要求官府拒绝洋人入城,官府夹在两面为难。此时英国人一靠近城市就北市民扔石头,深入乡村还可能被杀,因为反入城而死的英国人,比打鸦爿战争死的还多。
这个运动,让英国人在第二次鸦爿战争之前,都没办法进入广州城。此举被举国上下所歌颂。林则徐在福州也推行过反入城,福州人也抵抗了,但是成效没有广州这么大,林则徐还感慨福建人柔弱,不似人广州民风刚硬。
由于发现民间运动可以达到官方达不到的目的,洋人好似很惧怕扔石头的乡民,而不怕拿刀子的官兵,之后清政府就开始滥用老百姓这个借口了。
以朱敬伦的性格,他是不喜欢采用这种方式的,保家卫国本是政府的职责,算是政府提供的一项公共服务,既然收了老百姓的税,那么就要为纳税人提供最基本的服务,安全与教育本是应该享有的两项最基本权力,可**,反倒要用老百姓为借口保护自己,这种事做出来真够丢脸的。
可现实是,采用任何正规的外交手段,都达不到保护九龙的目的,朱敬伦也只好打一打老百姓这杆大旗了。
但朱敬伦即便是打这杆不太光彩的大旗,也绝对不会像清廷官员那样滥用,那样动辄百姓如何如何挂到嘴边,早就没有任何力度了。
朱敬伦要让洋人,也要让清廷切实的看到广東老百姓的心声,而且让他们感受到老百姓保家守土的强烈决心。
朱敬伦决定,让所有乡绅联名,写血书!
第一百五十一节 万民书和打官司
让陈芝廷出面,从沙井开始,每一个乡绅都签名画押,写血书。
血从哪里来的,朱敬伦杀了一头猪,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多言。
文章是陈芝廷这个举人写的,朱敬伦可写不了这种骈六俪四的文章,什么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之类的危言耸听都加进去,文采都快赶上过秦论了,十足是发自文人悲愤所言。
至于签名的血字,那到真的是每一个乡绅割破自己的手指写下的大名,沙井很顺利,九龙也很顺利,其他地方虽然不算顺利,得一个一个乡绅去劝,但是也没太大的困难,这些乡绅也就是怕给皇帝上万民折这种东西,会惹来麻烦,但看到签的人越多,也就越放心了。
所有有功名的人,哪怕只是一个秀才都得签名,不签就发动你的同窗,师长来劝说,用各种大义旗号给你施压,不签就是对不起祖宗,不签就是不忠于大清,皇帝现在受到奸人蒙蔽,割地丧师,咱这是给皇上进献忠言啊。
有田地超过一百亩的地主要签字,这回可是为了保咱大家伙的土地,你不签就让洋人割你家的,你同意不,同意到时候大家都跟洋人商量,就你家不要地,连哄骗带威胁的,地主其实更愿意签字,因为他们明白大道理上确实如此,加上那些举人老爷都签字了,咱一个平头百姓也不用怕,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
当然如果真是平头百姓,他们想签,还没这个资格呢。
陈芝廷带着县吏,反正是一家家的走访,他沙井陈家,自称宋朝驸马之后的陈家第一个签,然后还有自诩张良后代的张家,自诩文天祥后代的文家,瞧瞧咱这一个个大户都签了,谁敢不签就是跟大家伙过意不去。于是大宗族也跟着签字,包括客家人也要签字,他们也是宗族体系,弄不好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
就这样以地方上的士大夫阶层,地主阶层和宗族势力,全都完成了这份血书的签字,这是大家的意思,这是民心,这是民意啊,皇上看到了会有什么感想。
这还没完呢,新安签字了,东莞签不签,香山签不签,顺德签不签,番禺签不签,南海签不签,总之慢慢往下串联吧,什么时候要用了拿出来用,拿去送给皇帝看。
但最终是给英国人施压的,皇帝承受再大的压力,他一撂挑子跑承德去了,英国人非要割地,皇帝估计也只能“不顺”民心了。
所以朱敬伦给英国人也准备了一份礼物,这真的是一份礼物。
这是一篇英文起草的告英王书,送爱尔兰和大不列颠联合王国女王陛下御览。主要内容是以整个广東乡绅名义敬告英王:
你们英国人来我们中华做贸易,我们并不反对,但是你们英国商人在我们这里无恶不作,肆意妄为,所以之前我们对你们很不满意,不想跟你们做生意,可没想到发展到两家交兵,生灵涂炭的地步,退一步讲,只要你国商人能够遵纪守法,能够入乡随俗,我们两家还是可以保持和睦的。
在此我们郑重承诺,在通商口岸,我们允许你们的商人来做生意,居住,以及信仰你们的教派,我们保证绝不加以伤害。但若敢伤害我良善百姓,盗窃、走私,尤其是肆意铐掳我国良善百姓贩卖于东西二洋与人为奴万万不许,犯之即当绞刑以儆效尤!
至于洋人进内地经商往来,若我们看到你们的诚意,看到你们的商人遵纪守法,将来也未为不可。朝廷虽有条约,但我乡民也有民俗,你等不可依持朝廷条约欺压百姓。
如果你们一意孤行,尤其要割我土地,占我良田,我等绅民立约起誓,破家为国,定与你国大军周旋到底,倘若不幸兵败,也绝不与你等有任何瓜葛,宁可迁徙他方,避入深山,也不与你等为伍。决不让你等从中国买到一寸丝,一叶茶,也绝不买你等一片烟,一缕棉。
差不多就是这样,一方面威胁洋人不要割地,否则让他们买不到任何商品,也卖不出任何货物。另一方面何尝不是用洋人割地威胁乡绅,如果洋人不割地,让他们承诺洋人可以自由在通商口岸行走,居住和经商,保证不伤害他们。
这样的约定算是给洋人一个威胁,也是给洋人一件礼物,其实还是朱敬伦想方设法的希望提高贸易,算是三赢。老百姓保守,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但像英国人这样不服就打,朱敬伦可不能接受,没有解决不来的问题,只有错误的办法。
至于英国人收到这封书信,是感受到威胁多,还是觉得是礼物多,朱敬伦根本不在乎,反正他觉得如果英国政府没有疯掉,就绝对不会选择跟几千万他们的生意对象为敌。
给英国人的信是用的香港洋人之间的文件纸,赫德在赤湾也用这种公文纸,因此得来也算方便。写内容只用了一页,可是后面的签名,就准备了上百页,一个个乡绅用小楷签字,有印章的还要加盖他们的印章。
内容是用英文写的,乡绅们根本看不懂,但是他们连给皇帝的万民折血书都签字了,也不怕给不知道在什么鬼地方的洋人女王写信。
但他们看不懂,朱敬伦还专门翻译了出来,让陈芝廷带人一定要让大家知道他们是在什么东西上签的字,让他们知道,签了字他们自己就也有义务遵守约定,如果洋人没割地的话,大家以后就不要再杀洋人了,尽管阻止洋人进城很威风,维护了我上国百姓的尊崇,但是毕竟惹来战败赔款割地就不好了。
爱好和平的乡绅们明白这个道理。
这边签着字,另一边朱敬伦却授权伍家在香港跟怡和洋行打起了官司,因为怡和洋行果然没有按时将大炮送来,英国政府去年就扣押了他们的大炮。
朱敬伦当初签合同的时候,货款是100万两,这其中有巨大的利润,因为成本恐怕不会高过30万两,这种利润下的怡和洋行是会不顾任何法律的,所以对于朱敬伦提出的附加条款,他们也表示认可了,尽管这种条款有些霸道,比如规定不管任何情况下,怡和洋行都要按期交货,没有任何不可抗力条款,哪怕是海上起风暴了,哪怕英国所有兵工厂都爆炸了,怡和洋行也必须如期送货。为了超额利润,怡和洋行答应了,做生意吗,毕竟高风险才意味着高利润,不然凭什么中国人会出这么高昂的价格。
其实怡和洋行也有他们自己的自信,第一哪怕海上风暴沉船,就是在来回一趟,也来得及,一年时间呢,英国的飞剪快船三个月就能从英国到中国,半年往返两趟足够,至于大炮货源问题,紧急情况下,怡和洋行能说动英国海军从他们的军舰上拆卸一批大炮来应急。
在怡和洋行看来,这是万无一失的买卖,可没想到他们的大炮竟让英国政府给扣押了,这就要了明了,怡和洋行不是没动用他们的政治影响力,创始人老麦迪逊刚好退休在英国,天天找各路议员请愿,给英国政府施压。
虽然香港政府本来想装作疏忽,让怡和洋行在战争期间,悄悄的把大炮运到中国来,但是大沽口一战之后,英法两国民间气势汹汹,任何事情都经不起深挖,好死不死的报纸把这件事给挖了出来,引起了舆论的愤怒,怎么两国还在交战,你们还卖大炮给中国,难怪中国人刚刚用大炮轰沉了四艘英军炮艇,感情这都是怡和洋行卖给中国的,你怡和洋行到底是英国的洋行,还是中国的洋行?
老百姓是不讲理的,民愤之下,英国政府不敢不管了,立刻调查情况,发现果然怡和洋行在英国的各大军工厂,订购了一批火炮,马上扣押,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任由老麦迪逊跑断了腿都不好使。
但怡和洋行真的承受不起这个损失啊,虽然他们号称是东印度公司的接班人,可实际上他们的贸易额跟当初的东印度公司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上,虽然他们在鸦爿贸易中拥有相当大的份额,可还远远称不上垄断,他们的规模别说东印度公司了,比之当初颠峰时期广州十三行任何一个洋行都不如。
一百万资本他们倒是有,可很多都是固定资产,是仓库,是码头,是船务,是一艘艘的飞剪船,而不是现银啊,他们曾经赚取的利润也很多,多达数百万两,但那可是老麦迪逊几十年的努力成果,那些利润早就给股东分红了,想从股东手里抠出来,那简直难如登天,所以仅以现在的怡和洋行的资本,就是卖了他们也赔不起这笔高昂的违约金,因为朱敬伦当初令人发指的要求把违约金定到了商品额的三倍,也就是三百万两,加上退赔的三十万两,怡和洋行要一次性支出三百三十万两银子。
这对怡和洋行是一场灾难,一场海上刮起的十级飓风,会顷刻间掀翻怡和这艘巨轮。
所以他们想尽办法应对,多次跟朱敬伦派去催货的伍崇曜磋商,朱敬伦接连给他延期,但是他们始终无法打通英国政府,这就没办法了,已经延期了三个月,朱敬伦让伍崇曜给他们下最后通牒,立马缴纳违约金,否则就起诉怡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