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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全文阅读

作者:二月河     雍正皇帝txt下载     雍正皇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十一回 是清官就得遵皇命 进考场不能说姓秦

    县令寿吾坐在最下边当时他接这案子时还是杨名时在这里当按察使黄伦还没有调来。寿吾万万想不到这案子会越审越糊涂。今天一听李绂头一个就点了自己的名字他脸上一红一白地说:“回大人当时程森并没有到庭是派他的管家程贵富代理的。还有几个在现场的佃户他们说的和程森不一样。刘王氏的父亲和孙子是在八月十五饮的药而不是八月十六。八月十五程家设筵招待佃户续定来年的租约。刘家乘机揭出程森欺孤灭寡被程家庄丁们殴打才吞药自尽的。这件事在场看到的人很多卑职以为证据确凿才当场就定了罪名的。”

    坐在寿吾身边的汉阳知府也说:“当时的情形确实如此卑职所以就照准了。”

    黄伦却一口就驳了回来:“程贵富既然不是正身他怎么能替家主认罪呢?分明是那程贵富对家主心有怀恨才有意诬陷的。”

    程森立刻说:“对对对就是这样。幸亏黄臬台明鉴不然我就要死在自己的家奴手里了。”

    李绂把惊堂木“啪”地一拍:“你与我住口等问到你时你再说不迟!刘王氏你说事情到底是生在八月十五还是在八月十六?”

    程森抢先说:“是八月十六嘛庄户们都可以作证。”

    说话间几个衣衫蓝缕的人跌跌撞撞地爬了进来说:“我家程老爷冤枉啊八月十五那天我们都在程老爷家里吃酒刘老栓也在没看见他吃了砒霜啊!”

    李绂严厉地问刘王氏:“嗯这是怎么说的?”

    刘王氏爬跪两步指着几个证人连哭带说:“青天大老爷他们都是程家买通了的佃户程森说八月十六他们敢说是十五吗?那天民女带着两个本家兄弟去抬尸时哭得满街的人们家家都过不成节了。老爷您问问村民们这个日子民女还能把它记错了吗?”说着她放声号啕:“我那屈死的老爹和姣儿呀……”

    李绂把脸一沉问外边看热闹的人:“你们都是程家村的吗?有谁能证明刘王氏他爹是哪天死的?”

    外面有几个小伙子挤进人群说:“老爷刘王氏说得一点不错。我们几个全和她是同村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她们家哭得一个村都不能安生难道我们还能记错了?”

    衙门外响起一阵喊声:“老爷那天确实是八月十五啊!”

    李绂一声冷笑转过身子问程森:“全村的人证俱在这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兴许……是我记错了……”

    “不是你太聪明了!你把日子定到十六就只有你家的佃户们在场如果是十五那么见到的人就多了!可惜呀八月十五这日子太好记了更可惜的是你不能一手遮天!你能胁迫你的佃户却掩不了众人的口舌!”

    程森像是被打翻了似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李绂紧接着问:“刘王氏告你强*奸了她可有此事?”

    程森低下头说:“大人这可真的是冤枉啊……”

    刘王氏跪在下边一声大叫:“他……他真地是那样干了呀……”

    这一声喊惊动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们拥挤得更厉害了谁不想亲耳听听这又稀罕又风流的事呀。衙役们又推又搡仍然无济于事。最后还是一位师爷有主意他手端砚台拿着毛笔向外头泼洒过去人群这才散开了。李绂下令让他们全都站在一丈开外这才对刘王氏说:“你知道这是公堂你必须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才能为你结案。既然是他强*奸了你那就没有什么可丢人的。史书上有多少女子受辱而死《春秋》上是从不责备的。你只管如实地说不要顾忌。”

    刘王氏这才说了经过。原来是程森要让她去家中帮助缝补衣物刘王氏也想借机免了自己家的佃租。那知程森却趁她不备先是动手动脚的抚摸接着就勉强她做了那种事。刘王氏不从还在他大腿上抓了两把把他的血都抓出来了。

    按察使黄伦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好啊既然你在他腿上留了记号那就当堂验证岂不更好。”

    哪知他不说话还好他一开腔刘王氏却突然转向了黄伦:“你你你你这不是人的赃官事到如今你还要逼我吗?三年前的抓伤如今怎么验得出来?既然你苦苦逼我那我就把你的下作事也全说出来。那天你在二堂密审我时你说只要我从了你和你‘春风一度’你就可以替我报仇。我……我早已不是人了……就从了你……”

    事出意外更是炸了大堂黄伦暴跳如雷:“好你个刁妇竟敢诬陷大臣你不要命了吗?”

    李绂却十分地冷静他慢慢地说:“刘王氏你可要想清楚了以民告官这本身就是一条罪呀!”

    刘王氏不顾一切地说:“我的脸已经是一文不值了。我要说我看见了……他的肚脐下有一块巴掌大的胎记……他……他的‘那个’上边还有一块拇指大的黑斑。大人不信可以当堂验证。”

    李绂笑着走下堂来把黄伦叫到后堂说:“黄大人事情闹到这样地步可真让学生为难。请你审时度势从实说出来我还可以保住你的面子。”

    黄伦却恶狠狠地看了李绂一眼一句话也不说。

    李绂仍是笑着问:“难道你想当堂出丑吗?”

    黄伦还是一言不。

    李绂勃然作色:“好给你脸你不要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来人!”

    几名戈什哈应声而入李绂狞笑一声说:“给黄大人去衣!”

    这群戈什哈们还是有生以来第一回干这种事。一个个如狼似虎地冲了上来三下五去二地就把黄伦扒了个浑身精光。刘王氏说得一点不错他的那两个地方都长着明显的标志哪!黄伦像一个就要绑赴刑场的犯人一样趴在地下一声也不敢吭了。

    李绂兴致勃勃地回到大堂端坐堂前说:“程森黄某已经全部招认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勾结的你与我老实招出来。说!”

    随着他的这个“说”字他手中的惊堂木猛地拍了下去这两种声音又恰恰碰在了一起。只听“啪”地一下像是击在了程森的头上他和他的同伙们一个个全都蔫了。

    李绂大声宣读了事先早就准备好的判决。一声令下程森被押了下去黄伦也被带走了。门外响起了一阵欢呼:“真是包大人重生啊!”

    李绂退堂回来时走过二堂门口却见黄伦还跪在那里。瞧见李绂来到他忙上前跪了一步说:“犯官有罪请抚台大人念我十载寒窗三下考场熬到今天确实不易。请大人UU小说生啊……”

    李绂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干的这事大丢人不单是丢了你自己你先人的面子连朝廷的脸面全都撑不住啊!当今万岁是最讲心田的你坏了他的名声断断没有轻饶之理。你下去后先写一份服辩我在奏请圣览时附上夹片请圣上裁决吧。认罪认得好或者能保住不死至于官职、功名等等恐怕是连想也不要再想了。世上能够洗雪耻辱的只有时间你拼得十年二十年的好好干或者能成就大气侯呢。”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竟自去了。因为刚才家人来报说宝亲王和李卫已经来到他的后房他怎么能不赶快迎接呢?

    李绂急匆匆地来到门口刚报了职名就听宝亲王在里面笑春兑:“哦咱们的‘包龙图’回来了快不要讲那些个虚套子进屋来说话吧。”

    李绂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屋里还是按照规矩向宝亲王历弘行了大礼又请了圣安这才回头与李卫见礼。哪知李卫正在炉子旁烤白薯烤得满屋里都是清香。他笑着说:“好你个叫化子竟到我这里瞎折腾。是你自己馋了还是在巴结主子呀?”宝亲王却只是微笑李绂又说“臣前天才接到邸报说宝亲王去了南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湖北呢?”他指指宝亲王身后站着的一位青年问“臣眼生得很还没有见过这位小哥呢?”

    李卫笑着说:“你小子没有见过的世面多着哪!别看这位小哥子把你们衙门里的人全都叫来可能也不是他的对手他复姓端木名良庸是新近才跟了宝亲王一同南巡的。”

    “哎呀呀失敬了。不过我瞧他文质彬彬的样子倒像是位读书人。王爷皇上到底是生了什么病?”

    “哦皇阿玛身子是不大好不过也没什么大病。我这次出京就带着寻访异能之士的差使。你这里若有身怀绝技之人可写了密折奏进去。哦对了你马上就要进京了一路上留心寻访就是了。”

    李绂回答说:“王爷据臣看皇上哪有什么病?他全是累的呀!我这次进京路上注意寻访就是。不过王爷刚才说到的‘异能’之士臣却不敢奉命。不但我不奉命还要劝李卫老兄也小心着点。那些离经叛道的人可千万不能胡乱荐进去。你要是荐了我一准要弹劾你!”

    “嘿嘿嘿嘿你小子弹劾我还少了?不过是狗咬对罢了有什么稀奇的?上回你告我一状说我荒怠政务违旨看戏怎么样还倒给我一个‘李卫奉旨看戏’的彩头。告诉你吃喝玩乐荒淫政务的事咱李卫从来不干谅你也不能把老子怎么样。”

    李绂也笑了:“说来说去你小子总是有福。不过只要让我见到你有一点不地道的事我还是要弹劾你的。”

    宝亲王见他们两人一见面就斗口也不出声地笑了。弘历是个十分好相与的王子别看他年纪轻轻可他却是康熙的孙子中唯一受过老皇帝亲手教养的人。不但学问最好而且气质特殊于龙子风孙的雍容华贵之中又带着温馨可亲和宽大包容让人只要一见就难以忘却却又不敢有丝毫亵渎。他拦住了二李的玩笑说:“我这次是从信阳府直下湖广来的。有人曾劝我从南阳过来说那里路好走些。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南阳是河南的面子那里有名的富裕千里不断青嘛!我没看他们这个‘脸’而是看了河南的‘背’。比了一下觉得你们湖广治理得要比河南好得多。李绂啊你马上要到直隶去上任了有句话我想劝你。以你的学识和正直直隶也是可以治好的。不过皇上要锐意振兴数百年的颓风要刷新吏治许多陋习就不能不有所更张。河南和江南都在试行火耗归公摊丁入亩加上垦荒岁入都增加了几乎一倍已经证明了这是好办法。我劝你到直隶后也要设法推行。杨名时在云贵也是按兵不动但他那里苗瑶杂处和内地不能类比。你是个聪明人又是皇上的心腹股肱之臣皇上对你寄托着厚望你要好自为之切切留心。”

    李绂听宝亲王说得严重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说:“王爷训海臣当铭记在心。不过王爷熟读经史自然明了法治与人治相比人治才是第一位的。所以皇上以严刑竣法来惩治贪贿臣一力推行;至于耗欠归公官绅一体纳粮臣以为应当因地制宜不可强求一致。”他指着李卫说“就像李卫老兄在南京靠着收烟花税来补国用之不足实在是国家的一大悲事岂可以南京一地之法推而广之?我和李卫私交很好王爷您是知道的但要说到公事他用的是小人之法我就要鸣鼓而攻之!”

    李卫却嘻皮笑脸地说:“嘿嘿嘿我和你有什么不同啊?黑猫黄猫只要能逮住耗子就算好猫!你说我收秦淮楼的嫖娼税不对难道你武昌就不收烟花税吗?不过我收得多你收得少罢了。你收了税干什么?我也知道不就是给苦缺的官员们补贴一下嘛。我收的多都干了什么大概你就不知道了。告诉你我在南京建了三十一座义仓专门接济无业无产的穷百姓。如今天下的讨饭化子们连你们湖广的都去了不少因为他们都知道我南京长年设着赈棚不管迟早都有饭吃!我在嫖客身上抽了税再拿去养活叫化子你说说有什么不好的?就是圣人在世他也不能说我不讲天理。”

    弘历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们再争下去就是闹意气了从来一兴一替制度变更之时政见不一是常事这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李绂你一定要不肯推行火耗归公我也不想夺你的志。但我要明白地告诉你这是皇阿玛当今的第一要政你如果坚持要反对恐怕你就不宜出任直隶总督。这句话是我临出京时皇阿玛对我亲口说的。我在这里给你下点毛毛雨你也好心中有数。”

    李绂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颤了一下但他很快便又克制住了。这个人一向以清廉自戒以传统之法来治理湖广。所以这里的百姓们都称他为“青天”他也以此为荣。朝廷每年考绩湖广总是“卓异”远远过了田文镜。其实李绂和田文镜私交也是很好的两人还共过患难。可是自从田文镜在河南强制垦荒以来有不少穷民不堪其苦纷纷流入湖广宁当乞丐也不愿在河南受罪。两人为这事争过来较过去把感情都闹得淡薄了。他倒不在乎田文镜得到了雍正皇帝封的那“模范总督”的称号可他从宝亲王的话里听出了雍正推行新政的决心觉得田文镜的“圣宠”已经过了自己便有点妒意。他思忖了一下说:“王爷给臣下这点毛毛雨足见王爷的厚爱之情。说句心里话。我很喜欢湖北这块地方这里的百姓也信赖我。这次进京后我要禀告皇上想请求还回到湖广来。我要和田文镜比一比看谁把地方治理得更好些。王爷您是臣的少主子您的学问之广也是天下都知道的。不知您听到过这样的议论吗?田文镜衙门里有三声:算盘声、板子声、嚎哭声;我这里也有三声却是琴声、棋声、议政声。两个三声孰优孰劣请王爷判断吧。”

    弘历听了这话高兴地一笑说:“好这两个三声确实是有点意思。你们湖广治理得不错连李卫都在我面前夸奖你。你的手下已经没有遗案皇上的朱批你也看到了就不要再滞留了。今天咱们这一见就算是告别。你给我们主仆弄条船我们要沿江东下去南京。你也要尽快地去北京直隶的乡试还等着你去主持呢这事可是误不得的。”说罢站起身来就要走。

九十二回 想当初两人同落难 看今日水火不相容

    李卫忙在一边说:“一条船怎么能行?至少也要有三条船。你叫这里的水师提督换了便装跟着王爷的船暗地里保护少主子的安全比什么都要紧!”

    送走了弘历和李卫二人李绂连忙清理了一下手头胸事务便启程上路赶赴北京。他要赶时间宁肯多辛苦点不走水路坐船而是走了旱路直下襄阳。赶到洛阳时才刚过完了灯节。算算时日再有半个月就可抵达北京他这才放下了心。河南知府罗镇邦是李绂的会试同年就殷勤地留他在这里玩两天他也就答应了。晚上罗镇邦还请了几位文士来陪座吃酒。酒过三巡李绂已是满面红光他说起了来洛阳的感受“洛阳这地方兄弟还是第一次来白天在街头散步见这里商贾酒肆俱全就是武昌也不能与之相比。交通五省九朝古都伊阙邙山横亘其间真不愧是天府重镇!下晚我去瞻仰了孔子问礼处碑倒是很好可惜碑亭却破坏得很厉害。我说罗兄你在这里当知府就不知道拨几文钱来修复一下吗?”

    罗镇邦苦笑一声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还有周公庙和文庙的大成殿也早就该修了。可是不瞒制台者兄我是罗锅子上树——前(钱)紧哪!河南府的养廉银子要说比起别的府来还多一些我是从三品每年可拿到六千。可是各种花销应酬什么地方不要钱?我还得留着养家糊口用不能全花在那些风雅事情上面。要是没有火耗归公这一条我这里每年至少有十几万的进项哪!”

    李绂说:“镇邦兄你也是个死心眼。洛阳是人文荟萃的地方你从读书人那里募捐一些不就有了吗?”

    不料李绂的话刚刚出口在座的人就都出来叫苦。有的说田文镜是专找读书人的别扭;有的说他简直不把读书人当人看叫我们和那些泥腿子一块去修河工这不是丢尽了斯文吗?李绂听出了他们话里的牢骚他不想掺和进来。再说他也不想因为别人的几句闲话就得罪了田文镜。便笑着说:“各位请不要往下说了再说就出格了。咱们今天出来饮酒不就是要取乐嘛老说这些丧气的话有何用呢?来来来我为大家出一个酒令如何?”

    李绂是客他说了话众人也不便驳倒便只好随声附和。便听李绂说:“我来说一个‘无情对’对上的自然是赢家;对不上那可只好请认罚了。其实这对联是很有意思的上下联文意相关这叫‘有情联’;反之上下联互不相连而对得又工整的就是‘无情联’了。”

    在座的都是文人一听要作对联当然是兴趣盎然。其中一位年轻人欠身一笑说:“李制台大名小子早就闻知了不知我能否一试?”

    李绂看了他一下见他还戴着秀才的头巾便说:“自古英雄出少年如何不能?我先自饮一杯为敬请出上联。”

    “欲解牢愁惟纵酒;”

    李绂一笑说:“少年人你哪来的那么多牢骚呢?”他略一思忖便答道:“兴观众怨不如诗。”又一笑解释说“你的上联里那个‘解’字和我下联的“诗”字都是卦名可卦象又不一样。这样对才算得上工也才能叫‘无情对’。”

    罗镇邦说:“我也来凑凑热闹:日将全昏莫行路;”

    那少年应声答道“萧何三策定安刘。”

    李绂大吃一惊叫道:“好对得切!真是……”

    一句话没有说完那少年又说:“还可再对一句呢:‘果然一点不相干’!”

    李绂大声叫好说:“哎呀呀这般年纪就有如此才华真是了不起!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只要努力读书今科必定是要高中的。”

    少年低下了头说:“小子名叫秦风梧自忖十年寒窗所为何来?那知却是个秋风钝秀才……今年我是一定不会再去应考了。”

    “为什么?”李绂不解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念头?自古以来从无场外的举人你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唉不瞒李大人我自幼读书岁岁都是优等可去年进场三卷都被打了回来那上边还加着批语呢。第一本卷子上批的是‘欠利’;第二本只有一个字:‘粗’;第三本上更批得奇:‘猪肉一斤鸡蛋三十枚’。我纳闷儿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仔细一想才明白原来考官根本就没看我的卷子那上边的批语都是让下边差役们贴上的要不怎么会把买肉的钱都算进去了呢?”

    秦风梧的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李绂也只好说:“一个人要是时运不济出这种事也是难怪的。”

    秦凤梧说:“大人您这话不对!后来我听张学政说这场卷子的正主考是田大人他说‘皇上最不爱见的就是姓秦的他断然高不了还不如留个名额给了别人呢。’我一想田大人说得也有理。如今宫里的太监都改姓了秦、赵、高这三个性谁叫我和秦侩是一个姓呢?李大人我心里太气苦了如果今年还是田大人主考您说我再去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李绂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田文镜的刁钻刻薄他是久已闻名了不料他处置事情却是如此的悻情谬理!他想了一下说:“秦凤梧我劝你今年还是去应考吧。今年的学差皇上点的是张兴仁而不是田文镜。你放出手段再收敛一些锋芒是能够考中的。如果再因你姓秦而被贴了卷子我一定会为你说话的。”

    这天夜里李绂失眠了。他反复想着进京以后的事情怎么也不能安睡。能当上直隶总督若是放在别人身上会觉得受到了皇上的特别重用甚至会受宠若惊的。可是李绂却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弘历的嘱咐还响在耳边如果他不能按皇上的要求去作那将会是一种什么局面呢?天亮之后他披衣起床却见外面竟然一片白茫茫的原来夜里这里下了大雪。罗镇邦的随从听见房子里有了动静连忙进来招呼:“制台老爷您不多睡一会儿了?您别看着亮其实那是让雪照的天还早着哪!我们老爷说您要是冷家里有的是衣服您只管吩咐小的一声就是了。”

    “哦我睡不着了下雪天我就更加不想睡了。你去叫我带的那两个小猴子过来我要带着他们到龙门看雪景去。你们家老爷还在睡着吗?”

    “回制台大人我们老爷一早就走了。”

    “哦?出了什么事情他走得这样早?”

    “制台大人不知河南巡抚田大人昨夜来到了洛阳所以一大早就把我家老爷传去了。”

    一听说田文镜也到了洛阳李绂倒不能说走就走了。他们俩曾是多年的老朋友老相知这次既然碰到一起怎么能不辞而别呢?

    李绂本来要和两个小厮一起去龙门看看雪景的。他在湖北多年带的这两个孩子还没有见识过真正的大雪呢。可是罗镇邦的老家人告诉他说田文镜田大人也在这里并且一早就叫了下属们去洛河上看河工去了。李绂想田文镜既然也在这里不和他见见是不大合适的。便说:“龙门不去了我们也到洛河。这一路上踏雪寻梅岂不也是一大乐事?”

    那长随只好备了轿子送他们到洛河去。其实知府衙门离洛河并不远隔着轿窗向外看去只见远处白茫茫一片荒滩乱纷纷瑞雪笼罩好一条冰封雪盖的大河啊!

    来到近前只见前边河堤上落着几乘大轿还有几个人站在寒风里在说话想必是罗镇邦他们了。他不等轿子来到跟前便停了下来自己漫步上了河堤。却听田文镜正在训斥着他的下属们:“我说镇邦啊你是越来越不经心了。这里本来码着几十方条石呢现在哪里去了?是不是都让百姓们给偷走了?你怎么也不知道派个人来这里看着点呢?这全是拿钱买来的你竟然舍得这样糟蹋?”

    李绂不想在这种时刻去见田文镜却听罗镇邦说:“中丞大人不知府学前的大成殿月台坍了还有明伦堂的东院墙也要修茸。王翰林前些时来看了说太不像话。我说府里没有这笔钱他说冬天不施工洛河堤上放着那么多的条石不能先拿过来用用吗?省里张学台也下了札子让赶快办好。卑职就让他们先挪用了到春暖开工时……”

    田文镜一声喝斥打断了他的话:“春暖时?三月有桃花汛五月又有菜花汛临时现找还能来得及吗?”

    李绂在一旁看着他的这位老友真有点说不出的可怜。这才两年没见啊他的头已将全白了。干瘦的身子站在河堤上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似的。颠下胡子上满都是冰碴子细长花白的辫子被风吹起了老高。啊这就是田文镜吗他怎么老得这样快他的脾气为什么又这样大呢?难道当了总督就可以对下属如此恶声训斥吗?

九十三回 当大人就得是乌龟 盼折桂岂能无德行

    此刻的田文镜心里好像也在窝着一肚子的火。他的脸蹦得紧紧的像是刀刻木雕一样。他走下河堤东瞅瞅西看看又捡起一块冻石头来在河岸上敲敲。听见一声空洞就火冒三丈地问:“这修的是什么堤?嗯?查一查看他们是否克扣了工钱?”走下河滩又让他抓住了理由“这块地少说也有十万亩吧?皇上多次明颁诏谕叫垦荒你们难道没听到吗?老罗你到这边看看要是从洛河上游建一座水闸引出水来这里定是个旱涝保收的肥田!限你明年全给我垦出来。不然我就撤了你的职!”

    罗镇邦苦笑一声说:“中丞大人这块是荒地不错可它全是有主的地呀!要不我怎么肯不要它呢?今儿天不好大人看不仔细您下滩去走一走就看清了那上边插着牌牌一家一户地界划得清清楚楚咱们动不了啊!”

    李绂看着田文镜那灰心丧气的样子觉得他这样处处挑剔事事训斥也太让人过不去了。便趁着他停了口的空子上前一步说:“文镜兄你好勤政啊真不愧是‘模范总督’!”

    田文镜回过头来看了好大半天才认出李绂来并且还看到他正长揖在地向自己行礼呢!他连忙还礼说:“哎呀呀原来是李绂老弟你近来好吗?早上我就听说你来了正想把这里的事情处置完了去看你的不想你倒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了。”他回头又怪罗镇邦“老罗呀李制台是客人他已经上堤来了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

    李绂拉着田文镜肩并肩地走了一段路说了自己这次回京前后的情景。田文镜问:“我听说你上任时从来不带家眷为什么?”

    李绂漫不经心地说:“不想带。我的家就在北京一年里有好几次回家的机会呢何必要带到任上?上回我在襄阳遇见一位去宜昌上任的县令除了他的太太之外还带着姨太太和三姑六婆、七大妗子八大姨、师爷书办的好家伙足足有七八十人我当时就撤了他的差。宜昌就那么一个小地方你带着这帮牛鬼蛇神去刮起地皮来还不得天高三尺!我看熙朝的有几个贪官原来也并不怎么坏可他就是架不住婆娘们爱小老爱伸手向别人要东西一来二去地就上了贼船。”

    田文镜听到这话笑了:“老弟呀你这不是要调回北京了吗难道你要弟妹她们都搬回原籍去?”

    李绂正色说道:“不北京和别的地方不同。在外头是个西瓜到了北京就成了芝麻。六部九卿科道御史他们的眼尖着哪。朝廷帝辇之下就是家里有个不肖子弟刁恶长随他们也不敢不收敛些。我不愿意回北京其实还不是因为这事在外我们是封疆大吏说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到了北京想当贪官难可想干点正经事也难哪!”

    田文镜听到这里真想说一句北京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都吃着火耗银子你能办事吗?如果都让他们凭俸禄和养廉银子吃饭他就不敢招惹那么多的吃客了。可是话到嘴边他却改了口:“可惜呀天下官员们有几个是这样想的呢?”他一回头又对罗镇邦说“老罗你知会他们一声不要都在这里干等了。让我带来的钱师爷留下其余都回去吧。但回去也不能歇着得到各处去看看有没有被雪压倒了房子的?有没有断炊的?这事让县里好好地安置一下。你告诉他们两条:一不准冻饿死人;二谁要敢从这里克扣他吃一口我要叫他吐三升!”

    “扎!”

    李绂看得高兴把其他人全都打走确实是个德政何必让大家都在这里挨训受冻呢?几个戈什哈送来了蓑衣田文镜的那位叫钱度的师爷说:“这样天气就是穿着皮袍子也能冻坏了人。各位大人权把这蓑衣披上只图它能挡点风雪中蓑笠而行不也可助点雅兴吗?”

    李绂觉得这位新来的师爷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安份可也真能办事。他们边聊边走地就上了著名的“天津桥”。其实它不过是座极不显眼的拱亭小桥并不跨越洛河而是废在河滩上的一处名胜罢了。陪行的罗镇邦说:“洛阳乃九朝古都唐时各地秀才来京会考都要从这座桥上过犹如青云路口所以才留下了这个名字。”

    李绂也望桥兴叹地说:“一晃千百年过去了桥虽在而人却杳。当时的秀才们就是今天的举人可又用不着作八股文真真是有福啊!”

    这本是随口而的一点感慨却在无意间刺伤了田文镜。他不就是位三榜落试不第过不去天津桥的“秀才”吗?李绂回头看了看田文镜见他似乎并没有在意而是望着桥头说:“洛阳共有四条河洛河只是其中之一宋代陈康把伊河改道才有了今天的这个规模。陈康不是进士也没有跳过龙门可他确实有功绩。不过这样一来天津桥也就没用了。”

    李绂听出了田文镜的话音也明知他是为刚才自己所言在议论。心想老田这样事事都要较真的脾气怎么一点也没改呢?

    田文镜却转过脸来对罗镇邦说:“镇邦我明天就要沿途查看工程并且顺道回开封了。你别介意我作了你那么多你办事还是认真的。你的毛病是必须要我推一推你才动一动还总想着让省给你多拨点钱来。告诉你洛阳的商贾富甲天下这里挂着千顷牌的绅商富户多得很你要从他们身上打主意。省里的银子也不是我田文镜的一条黄河要化多少钱你想都想不出来。这些富户们又个个都是铁公鸡你得学会用‘钢钳子’来拔毛!不要手软没有国家安宁他们的什么财?”

    李绂听了这话身上直长汗毛。好嘛谁富就用钢钳子拔毛那不成了劫贼了吗?但他也知道田文镜的这番话是雍正皇上说过的。你要是不同意就得和皇上说去。听说田文镜明天就要走他倒真地想和他谈谈。便说:“文镜兄我们俩借个地方说说话行吗?”说着将手一让二人便离开了天津桥来到河边一处空地上。看着两岸上冻得实的冰雪两人都没有急于开口。过了好久李绂才突然问:“田兄你一心要作一代名臣这也太辛苦了。”

    “不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一半心思要当名臣另一半心思却是要报答皇恩。”田文镜的眼光看着远处像是有说不尽的心事。

    李绂承认田文镜说的确实是心里话。在雍正登基之前田文镜干过二十年的穷京官就是那么大点儿的“六品官”还是熬资格熬出来的。可自雍正元年他去西宁宣旨回来又擅自清查山西藩库一举扳倒了“天下第一巡抚”诺敏以来这几年他升得多快呀居然成了坐镇一方的诸侯!他的成就全靠了雍正的撑腰他除了累死也再报不完皇上的恩情了。李绂深有感慨地说:“文镜兄我有一言如骨鲠在喉想劝劝文镜兄。”

    “哦?你说吧。”

    “请你待读书人和缙绅们好一点因为这是国家元气所在呀。”

    田文镜脸上变了颜色:“当然他们是国家元气可元气太旺了就会成了阳盛阴衰。我拔他们的毛是为了天下对他们也是有利而无害的。前车之鉴可怕得很哪!你看这洛阳本是前明福王的藩地洛阳近处早熟之田全是他这个酒肉王爷的。可他却舍不得拿出少许来赈济百姓奖励将士。到了城破家亡之时堆积如山的金银全都变成了李自成的军饷!你要是看看福王画的画再读读他写的诗那个漂亮怎么说也得认他是第一流的文人!”

    李绂尽量按住心头的火气平静地说:“我没有说让你不要读书人可是你应该知道读书人把面子看得重于生命啊。邓州有个裴晓易是做过两年知府的人也是大清出了名的清官。他死后只剩下孤儿寡母五口人可也被撵到河上修桥做工。她是封过诰命的人忍不下这样的羞辱所以就自尽了。熙朝时还没有养廉银裴晓易也没拿过你这每年五千两的银子。文镜兄你这样做太寒了读书人的心哪!”

    田文镜一边思忖一边说:“裴王氏自尽的事我已知道了还上报了皇上。皇上朱批谕旨里说要加意抚孤。但这样的事情从来是没有万全的。读书人作官是为了天下社稷不是为了谋私利他们出几次官差也算不上什么丢人事。但士人乡宦们不出官差时日久了后患不可胜言!”

    “其实我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的折子我拜读了我觉得你这是杞人忧天。”

    “你的折子我也拜读了四平八稳没什么新鲜内容。如今朝野上下参劾我的人多了我看不到一件是有分量的。”

    李绂恳切地说:“揠苗助长恐怕要事与愿违。”

    田文镜寸步不让:“琴瑟不调当然要改弦更张。”

    话说到这里俩人同时停住了。原来他们在斗嘴中间竟无意间说出了一幅对联。一愣之下他们同时放声大笑了起来。

    在远处看着他们说话的罗镇邦瞧见了这里的情景对田文镜的师爷钱度说:“都说田李二人势同水火我看他们谈得满投机嘛。”

    钱度却笑着说:“他们这些大官们从来都是这样的。哭未必是悲笑也未必是喜他们只在大事上才动真情哪。就像我们这位”他用嘴指指田文镜说“你在他跟前龇龇牙他就把你轰出书房可过不了一会儿他还照样和颜悦色的和你说话。”

    罗镇邦悄声地对钱度说:“哎老兄在下有一事想请您帮个忙。陕州的金寡妇一案你是知道的。她是被人逼得没办法才吊死在蔡家门口的呀!这案子明明是有冤情但只因她男人是位学子就被田制台驳回来了。洛阳的秀才们群情汹汹都吵着要上京里打官司这可怎么得了?

    钱度神密地一笑说:“我也知道此案定有冤情可是因为这是毕老夫子手里的事田大人又定了案我怎么还能插手?毕师爷亲自到陕州查访这金寡妇平日连二门都不出一个羸弱女人家哪能跑到别人家门口去上吊?毕师爷动了严刑可蔡家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一位刀笔吏那辩状里说:‘八尺高门一女何能自缢?三更雨甚两足何以无泥?’田制台说驳得有理这饭就这样做夹生了。”

    罗镇邦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递了过去:“金家确实是冤枉啊!这是她们凑来的几个钱。唉这钱来得不易呀。好歹你得给我想个法子把这案子一堂就定死让谁也别想反过来。”

    “那你大人怎么谢我?”

    “金寡妇的侄儿说了只要能打赢官司让他倾家荡产都不在话下。你帮我一次得了好处我还能忘了你吗?”

    钱度凑近罗镇邦在他耳边小声说:“这事情是明摆着的蔡家的人偷换了死者的鞋嘛。你把蔡家的女仆们全都叫到堂上一个个地试她们的脚谁穿这鞋子最合适就把她和丈夫一起下到牢里不信他不肯招供。只要一人吐了口哪个还敢再出头!”

    罗镇邦笑了:“好你个钱师爷你本是管钱粮的可在刑名上边也这样能干我算服你了。这一下我这个关口就能过去了。哎二位大人有什么大事怎么还没说完呢?”

    这边田文镜早已和李绂谈崩了只听他冷笑着说:“你为什么这样指手划脚地来教训我要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的?要知道我比你大着十好几岁哪!你觉得你湖北的办法好可偏偏是你那里的藩司出了贪污库银的事。我克薄是真可却没有一个贪官。”

    李绂仍是在推心置腹地劝着田文镜:“文镜兄你知道官府管着士绅而士绅又管着百姓你这是在整治官府的爪牙呀!刷新吏治就像是走冰河一样应该一步一小心才是千万不能急于求成啊。”

    “狐疑!”

    李绂的脸腾地红了:“你竟然这样瞧不起人;难道做了官就能荼毒读书人吗?你是个小人是个言利之臣我要动本参你!”

    田文镜头也不回地向北岸走去:“愿参就参悉听尊便!”

    李绂急步来到罗镇邦身边:“镇邦兄我明日就走。”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要玩两天的吗?”

    “这里的铜臭味太重了!”

    钱度也正在那边问田文镜:“东翁谈崩了?”

    “呸!”田文镜厌恶地吐了一口:“伪君子!就凭他那两下子还想来说动我哼妄想!”

    田文镜气哼哼地回到驿馆一大群戈什哈连忙出来迎接可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坐到火盆跟前一杯杯地喝着又苦又酽的浓茶。钱度换了衣服出来见他这个样子不禁一笑说道:“制台大人怎么了这么大的火呢?合得来就套套交情合不来就逢场作戏何必要认真呢?再说李制台是位过路客人总得留个今后见面的退步吧。”

    田文镜哪能听进这话呀他咬牙切齿地说:“钱老夫子你替我备好笔墨打个草稿我要参他这个大胆狂妄的李绂!”

    钱度却笑着来到近前帮田文镜脱去了蓑衣说:“唉田大人您还穿着它干什么呢?来来来宽宽衣静静心等有了章程文章才能写好呢。”

    这一番折腾之后田文镜心里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搓着冻得红的两手说:“这个李绂你别看他表面上清廉道学可心里头污浊得很!我宁可和小人打交道也不愿答理他这样的伪君子。他这是因为皇上表彰我是模范总督就让妒火给烧得昏了。参我?哼看咱们谁参谁看是我的马跑得快还是你那两条腿跑得快?”

    钱度小心地问:“李制台他究竟对大人说了些什么?”

    田文镜生气地说:“他说得我一无是处!他说天下十八个行省里除了广西、贵州和青藏之外百姓最苦的就数河南了;说河南人在本地连做贼都不敢;说逃荒在外的人中就数河南人最多。哦他还说我是个酷吏只知道蝇头小利而不懂春秋大义……他嘴里说‘这都是转述别人的话’其实我早看出来了这就是他自己的心声!我跟他说如今河南正在大兴水利是见功不见利的时候老百姓苦一点确实是真情。可是只要修好了这条河那不就日新月异了吗?这是一劳永逸的事啊哪能就会一蹴而就了?我告诉他凡是逃出去的全都是好吃懒做的刁棍地痞他们在河南不敢胡来到了李绂他们那‘君子国’里干点小偷小摸的勾当还是十分从容的。后来他见说不过我了又挑剔我们河南不该标新立异。说我们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弄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我告诉他说我这个‘模范总督’的称号就是因为标新立异才得来的。皇上既然表彰了我就说明我干得不错……”田文镜说得口沫四溅这才停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钱度耐着心一直听完了才说:“东翁据您刚才所说我看只能算是大臣们的私下交谈或者说是交心这是用不着写成奏章弹劾他的。李绂与朝廷政见不合是人人皆知的事你说他有阴谋别人哪就能信呢?昨天来的邸报上说湖广万民联名叩阙要请他留任湖广这个声势可是大得很哪!李绂和您大人一样都是在皇上未曾登基之前就和皇上有了机遇的。他也是在受着皇上的极力提拔他的宠幸恐怕也不在您大人之下。你假如为了这些私下里的谈话告他皇上一定会把折子给他并且让他‘据实回复’。他在北京而您在河南是您说话方便还是他更方便些呢?两人受到的信任都一样皇上是更容易相信您还是容易相信他呢?”

    这个钱度也真有两下子他一番话说出口来竟让田文镜没了一丝的火气。但田文镜毕竟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他咽不下这口气便恨恨地说:“我就见不得他这假模假样的人!”

    钱度笑了:“东翁这种人多了。妒忌恐怕是人人都有的。学识好的人会掩饰气量大的人不计较如此而已。李制台是正途出身反而落到您后面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您看他的为人为政万事都循的是孔孟之道不贪不暴可也不事更张、无为而治。他就是证明自己走的是正道是正统他复的是古风啊!”

    “若要复古何不结绳记事?”田文镜心里也在紧张地思索着“近来京城里在大抓旗务整顿我觉着这里头有文章。整顿旗务抓住内务府不就行了何必要旗主们都进京呢?这一群人久困沙滩一到北京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他们要攻击皇上的政务就肯定会拿我当个靶子。如果那样李绂攻我岂不是倒攻对了?不行不能让他太得意了。我琢磨着皇上急调他进京那原因就是防着八爷这一手哪!李绂要趁火打劫地奏我一本也许皇上真地能动了心呢。”

    钱度不紧不慢地说:“大人我说句罪过的话如今的朝局可不同从前哪!赐死的年羹尧在西宁大破蒙古兵一仗下来打稳了皇上的江山。各地就着这声势清理库银又连着杀了几位大员。雍正改元刷新吏治这是最好的时机。皇上把政、治权、法权、财权和军权全都一古脑地包揽下来了几个空筒子王爷还能造起反来?八爷他也真能异想天开!可话又说回来李制台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绝不会去趁这浑水的大概最多也只会联络些读书人上书整你。你就给他来个以静制动静观待变。你现在写他一本他不理你这碴儿显得你毫无气量;他对攻过来一本又成了你们‘互讦’两下里打个平手那有什么意思?当今皇上的耳报神满天飞谁也别想瞒住他。所以我劝你压根就不再提这件事最好!”

    田文镜终于被他说动了:“好我听你的!不过李制台不会在洛阳久留他要走了我们不尽点地主之谊是不是也有点说不过去?”

    钱度思忖了一下说:“咱们可以把难题塞给李制台……”

    就在这时罗镇邦走了进来禀道:“大人李制台他……他说明天就走卑职……”

    有了罗镇邦这个台阶田文镜马上笑着说:“唉呀呀我也正犯难呢?你看你看上游来了急报说那里的冰凌积结如坝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我马上就得赶过去。李制台那里我也只好得罪了。我写封信你带给他请他多多包涵吧。”

    罗镇邦也只得说:“大人今夜动身是不是太辛苦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记着明天你送走了李制军也立刻赶到陕州去。”田文镜的口气里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是大人。卑职明白。”罗镇邦答应着退了出去师爷钱度出来送他。走在门前路上钱度问:“府台有一个笑话不知你听到过没有?”

    “什么笑话可否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下?”

    “哦有两个孩子在街头吵架这个骂那个是混蛋被骂了的回骂说我是混蛋那你就是乌龟。有个过路人听见忙上前来说:‘孩子你不能骂他是乌龟。乌龟是大人才能当的小孩子家哪有乌龟呢?’所以你以后同田抚台说话时只能称他为抚台或者督军却万万不能称他为‘大人’。因为……”

    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出了一阵爽快的笑声。

    李绂在洛阳受了一顿窝囊气他说什么也不肯停留了。便改骑了马在一路风雪交加中赶到了邯郸这里已进入他李绂的管辖之内了。他放慢了步子一边走一边查看着这里的民风民情也查看着庄稼收成和官员们的官声民望。直到正月十八才来到了北京。他是奉旨回京另行简任的大员按规矩虽然家在北京可是在未见皇帝之前是只能住在璐河驿的驿馆里的。哪知今天他来的不是时候刚到半路就被顺天府的兵丁拦住了。说从奉天来的睿亲王都罗已经占了璐河驿。啧天府接了内务府的牌票这里要严加关防无论军民人等一概不许通过更不准私自谒见王爷。李绂向里头张望了一眼他看到这里确实是戒备森严一个个戈什哈持枪挺立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别说进去了连走得近了都要受到训斥。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西头巷口边走来一个店小二手里提着一盏西瓜灯上面写着“蔡记老店”四个大字。他笑得一朵花似的走到面前说:“客官是要住店的吧?那就请到这边蔡记者店来。我们蔡记是百年的老字号了前店后房铺盖俱全。前三十年张中堂后三十的李制军都是在我们店里科出去的。爷们要是想进场不也得图个吉利吗?”

    李绂简直被他说得愣住了不禁问道:“店家你说的李制台是那位?”

    “咳湖广总督李大人嘛!不过现今他调到咱们北京来当总督了。”那店伙计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大吹法螺:+李制台可是了不得天子驾前第一臣钦赐紫禁城骑马太子太保。前几天他从小店门前过时还专门下轿来看了看。他老人家当年进京赶考时题在墙上的诗真是人人敬仰啊!”

    李绂仰着脸想了好大半日也没有想起这档子事来。不过当时年轻遇到什么高兴的事逢场作戏题个诗什么的没准也曾有过。他一笑说道:“好既然贵店有这么多的好处我们也来图个吉利吧。”

    那伙计喜得眉开眼笑连忙走上来帮助李绂主仆来到店门口。抬头一看上面泥金匾额上写的“蔡记者店”四个凤翥龙翔精神饱满的大字竟是昔日熙朝故相高士奇的手笔。店里早就烛影摇摇坐满了客人。店小二更是飞跑着出来进去的上酒布菜忙个不停。李绂他们刚从外边进来腾腾热气熏得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过了好久才看清楚了原来在这里围坐的大都是来参加今年乡试的秀才们。他沿着墙根看了那上边的题诗却大多是些庸俗不堪的句字哪有他自己的留诗啊!又一想店小二的话反倒有受了愚弄的感觉。李绂捡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和两个小奴边吃边听屋子里的议论。原来这里的秀才们都正在猜测今年的试题。李绂来了兴致告诉那两个孩子说:“你们俩一个回家去禀告夫人说我明天见过了皇上就回家;一个到相府胡同张中堂那里报告一下说我已经到了北京。请张相示下明日我是先到军机处报到呢?还是先参见皇上。老师要是有什么指示一定要一字不漏地复述给我快去吧!”

    他回过头来正听见一位老者在大声说话:“李大人是名门正派他定是要出大题的。非如此不足以显他的大家风范。”

    他旁边的一个后生撇嘴说:“那可不见得一部四书不过四万来字考了几百年都是拿它来当题目就是炒石头也炒成沙子了你说李大人不会出偏题那就一定是熟题怪题。要不像烫剩饭一样干篇一律还怎么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李绂感慨地轻声说:“唉众口难调呀!他们胡说些什么呢?”

    李绂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小胡子的人他大概是喝多了连走路都有点歪歪邪邪的。他来到李绂面前说:“你说什么众口难调你敢说李大人没有出过偏题怪题吗?”

    李绂不想和他纠缠便笑着说:“大家都在议论你有你的解释我有我的看法嘛。”

    小胡子突然一声大笑:“四次了我考了四次了!十二年里我四进考场场场落第难道真要让我蒋文魁老死名场吗?唉人哪一辈子才有几个十二年呢?”

    蒋文魁?好熟悉的名字。啊想起来了。当年他在户部曾听尤明堂说起过这个人是位通州名士极有才学可又放荡不羁。康熙五十九年乡试时他三卷都定在榜稳稳的一个解元公就要当上了可是他的诗却交了白卷!出来时还说:‘今日诗兴不高写不好还不如不写’考官们都叫他‘蒋疯子’。哦原来他就是这副德性。

    李绂看着他的脸说:“君子知命守时你这样浮躁怎么能成得了大器呢?”

    一位老者在一边说:“老夫有幸曾经见过当年尤司徒给你的批语:‘皓月当空一生不染君何吝教乃尔!回通州去再翻诗韵误尔三年再为朝廷效力’!这指的可就是你蒋文魁吗?”

    老者一说出尤明堂当年的批语顿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有人还鼓掌喝采说:“无字诗妙哉太妙了!‘皓月当空一尘不染’嗯这才是书生本色也不愧这‘文魁’二字!”

    有人却说:“文魁当然是文魁了只不过是个‘僵’文魁可惜呀可惜……”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吃醉了酒的蒋文魁在大家的哄闹声中简直无地自容了。

    就在这闹闹哄哄乱得不可开交之时一位年纪轻轻的道士从外边走了进来。他一把拉住蒋文魁说:“啊这不是蒋居士吗?上次我托钵通州时多承你一饭之恩。当时没有吃酒我并没注意原来你是酒后才显相的。你今年只管去考吧命里注定了今科你必是解元。来来来别听那些凡夫俗子们的聒噪我请你先吃一杯喜酒好吗?”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迷迷胡胡的蒋丈魁拉进店里指指点点地说“你们笑什么?今日在座的只有一个人能和他相比。等春榜放了我若说得不准你们抉了我贾士芳的眸子去!”

    李绂问隔座的人:“这牛鼻子是哪座观的他怎么吹得这样神?”

    一位中年秀才模样的人笑着说:“听说他是从龙虎山上娄真人那里来的。前天在白云观和鲁道士斗法大冬天竟然种出西瓜来。这件事哄动了几乎半个京城你怎么不认识他?”

    李绂笑一笑说:“哦这不过是个会变戏法的游方道士我才懒得信他呢。”

    一位旁坐的老秀才也说:“世上哪有什么神仙?要是有圣人为什么存而不信呢?他这是邪术!”

    说话间酒保已经走了过来把一坛老酒放在了贾士芳面前还赔着笑脸说:“贾神仙您老先用着。我们掌柜的说了。您老是不动荤腥的叫后头厨上好好把锅涮涮再给您炒素菜。钱我们是万万不敢收的。”

    贾士芳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孤拐脸冲着伙计一笑说:“我有言在先这饭钱酒钱我是一定要付的何况这酒还是请的蒋解元呢?你们老板的心肠不坏他不就是想要个儿子吗?你告诉他把里间门摘了我保管他明年汤饼待客!”说话间他随手拿起一个馒头来在手里团弄着对刚才那位说风凉活的老者说:“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是神仙。你也不瞧瞧自己那副模样能取得上功名吗?你除了弄那些陈词滥调之外还会什么?嫖窑子、偷女人鞋再加上帮人打官司夺寡妇的产业你作得够份了!”那老秀才听他这么一说可不干了:“你……你诬人清白!你是个贼道士……”同桌的几个人连忙劝他拉拉扯扯之间—件东西从他袖子里面掉了出来。好事的人们捡起一看呀除了一张状纸之外果然还有一双不足三寸的绣花鞋!

九十四回 贾道长当众弄机巧 张相国夤夜议朝局

    老秀才当众出丑被大家搜出了证据羞得他满面通红没了立足之地。在当时那个社会里讲究的是读书人要一心读书寻花问柳已经是受人耻笑的事了这老头子还出入公门帮人家打官司那就更让人看不起了。那老秀才被人拿住了证据状纸也不捡了绣鞋也不要了顾不得丢人现眼爬起身来狼狈而逃。

    贾士芳啐了他一口又左顾右盼地向在座的人问:“还有谁不服气?站出来公开说不要在心里头嘀嘀咕咕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中的馒头团弄着面屑纷纷落下又用口一吹只听“当嘟”一声响撒在桌上六个银角子。他傲慢地看着惊奇万分的人们说“这不是偷的乃是我在沙河店里与人猜枚玩赢了几位江湖好汉的。当时扔在了河里想不到今天却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够不够?要不够我就再来点。”说着用手向空中一抓又是一枚银角子掉在桌上。

    墙角处有个年轻人看得呆住了他走上前来说:“贾神仙你真了不起。假如你能当众把今科的考题说出来在座的一定得感谢你。”

    贾士芳笑着说“今科的考题我当然知道可泄露出去是要犯律条的。其实考上考不上全在自己该考上的用不着猜题;不该考上的我就是说了也没用。就像你我就敢说你四十岁之前与功名无望。过了四十岁再来考或者能中个副榜。你这一生也就这么大的前程了。”

    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个子挤上来胆怯地问:“我呢……”

    贾士芳仍然笑着却不屑地对他说:“你明天一早到厕所里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绂一直在旁边静静地审视着这位“神仙”。自己身为今科主考尚且不知道考题是什么他怎么能大言不惭地公然在众人面前胡说而且连谁是第一名都说了出来这也太“神”了!可是刚才他在馒头里取银子揭露那老秀才的**这两件事又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到底真的是神仙还是在玩弄玄虚呢?他忽然来了兴致走上前来笑着说:“贾道长我不是不信你你说得也太玄了。空中取银是街头上卖艺的人都能办到的;揭穿别人稳私只要两人事先做好了手脚也不难。乡试的题目是由礼部出了奉旨照准然后密封到各省学宫里的你怎么全都知道?这就未免有点令人生疑呀!”

    “您先生不信那是自然的连主考大人都不知道何况是别人呢?”说着贾士芳从酒坛子里倒出三碗酒来一碗交给蒋文魁一碗自己端着却把另一碗递到李绂手里说:“儒家向有为尊者讳的经义以你的地位来说我怎能说破了你的真相?咱们随便玩一下吧请看我手中的坛子里面有酒吗?”

    “有!”

    贾士芳突然用一只手伸进坛底把那个带着花釉的坛子翻了个底朝天!他问李绂:“现在您再看这酒还有没有了?”

    李绂惊异得声音都变了:“啊!没有了坛子都翻过来了怎么还会有酒?”

    “那么就请您亲自验证。”说着把酒坛子往外一倾那翻着的坛子里竟然流出了琥珀色的黄酒浓烈的酒香扑鼻沁心。

    李绂看得呆住了:“不可思议简直是不可思议……”

    “哦这没有什么讲不通的道理。你是儒家儒者讲的是以文道治人。可是你应当知道大千世界万流百川哪一条不要流到海里?董仲舒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子才成为百王之师这难道不是史实吗?若论刑法文明治理乱世也确实只有儒家才能担起这个重任。但大道如同宇宙周流万世。它高耸入于九天渊深犹如四海又岂是一种学术可以包罗起来的呢?”

    一席话说得李绂心服口服:“先生真是道德高深之人今日学生我大开眼界!”他想起雍正要他寻访异能之士的事莫非上天真地给了我这个机缘?但这些话又不便明言便欠身说道:“以先生之能也用不着我多说什么了。在下叫木子绂家住京都四牌楼。请问鹤驾是在白云观安置的吗?改日我定当熏沐拜访。”

    贾士芳一脸古怪地说:“足下可要多多保重啊!我观你印堂晦暗恐怕要有点小厄但有惊无伤。只要你修德养性韬晦自爱莫问世事灾难也就可以自行消除。百日内切记不要出门否则大祸将不旋踵而至!”说完这些他转身向着大家“原来说好了要请蒋居士吃酒的不想却玩了半天的把戏连菜都放凉了。明天请各位到白云观来有病的看病问功名的请免开尊口。来来来蒋居士咱们先干一杯!”

    李绂退出人群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一般。“百日内不要出门”对他这位即将上任的总督来说是绝对办不到的;那么他就只好等着那“不旋踵而至”的大祸了这话是什么意思?皇上正宠信着自己而且宠信的程度也不亚于田文镜;自己从没办过什么错事还有湖广百姓万人联名叩阙保着;既没有私仇又没有**这“祸”又从何而来呢?想来想去的他苦笑一声对自己说:哦原来我竟然相信了江湖术士的花言巧语!

    恰巧那两个小厮也回来了李绂问:“你们俩是谁去见的张中堂?”

    一个孩子忙上前来答道:“是我去的。中堂大人那里客人多得很都在那里坐着等中堂接见。我一说是从您这儿去的中堂就立刻把我叫进去了。”他说着脸上带出笑容好像得了彩头似的“屋子里的人真多呀!有诚亲王和庄亲王两位老千岁还有几个官员大概是善扑营和内务府的奴才一个也不认识。张中堂问了我们一路上的情景后说原想今晚就见见的只是你们大人走了一天路怕是累了。他说请您明天先到上书房去他有话交代。完了后您再请见皇上。就这些他老人家说完就让我先回来了。”

    李绂说:“老师已年过花甲还这样地勤劳王事我怎么能在此闲坐呢?快去找轿夫我这就去张相府!”

    李绂是张廷玉的门生平日里常来走动相府的人都与他很熟了。他一到就有一个管家迎了出来笑着说:“我们相爷可真成神仙了!他料定你一得到信就会立马赶来的所以把客房里候见的人全都撵走了。相爷吩咐说大人一到让奴才马上领您到书房去不要再通禀了。”

    李绂笑着塞给他一块银子又问“老师身子好吗?他还是四更起身?听说梅大公子放了济南知府为什么不留他在直隶呢?”

    “哪!万岁爷说我家相爷老了留他在身边好时时照应一些。可是相爷却坚辞不受。他说只要自己为相一天就不能留子弟们在京师附近作官。还说李大人您现在当了直隶总督是他的学生家里人更得避嫌。”说话间已经到了书房门口那管家说:“到了我不能随便进去请李大人自便吧。”

    李绂弹弹衣服正要报名就听张廷玉在房子里说:“是李绂吗?你自己进来就是了。这是在我家里用不着那么多的规矩。”

    李绂答应着走进房里果然见允祉、允禄两位王爷坐在客位上都穿着朝服戴着金冠;屋子里坐着的其他人也个个都是正襟危坐好像刚刚退朝下来连家都没来及回似的。他向上看了一眼见在座的有丰台大营提督九门提督还有内务府的俞鸿图等一班人。李绂与他们一一招呼过了才在旁边一个座位上坐下。

    十六王爷允禄看着他说:“李绂呀你一到京师各武备衙门的主官就算到齐了。我们是下午在宫里见到皇上的怡亲王允祥已经病得不能理事了晚间皇上还得去瞧他。今晚是两个头都在议:一头是八爷廉亲王那里几个旗主在听八哥布置旗务整顿的事;一头是我们这里议的其实是一码子事也是旗务整顿。李绂你刚才没到我怕你不明白所以我先说明一下。我们这样做并不是要为难这些王爷而是要帮他们有条理地办好差使。”

    李绂知道这位十六爷在康熙皇帝的二十多个儿子中排行十六。他硕身玉立一表堂堂为人也十分忠厚朴讷。只是小时候因为顶撞了太子被大千岁打了一记耳光落了个耳背的毛病。所以他很少在朝廷中露脸只管迎送外藩和管着内务府。他这番话虽然是针对李绂说的但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倒让李绂听得稀里糊涂。

    三王爷允祉见李绂脸上一片茫然便忙着插言解释:“十六爷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整顿旗务本来就是个扎手的差使。朝廷准备削减旗务开支让旗人们自食其力在京各王府旗营里有好几万人怕万一出了乱子八爷才让旗主们进京的。他们那边会商的是整顿细务我们这边则要严密关防督察防着有小人们惹是生非。张相今晚请大家来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李绂原来对于八王允禩并无好感他对八爷的尊敬也只是尽大臣的本份。“整顿旗务”的事他早就听说了因为与自己不沾边所以没有往心里去可是今天晚上听了三王爷的话他才觉得这不只是要旗人去种田的小事。而且这件事情还连带着八爷和皇上二十年的党争就更加不可轻视了。一想到潞河驿那边戒备森严。如临大敌的情景他只觉得浑身打颤。他站起来躬身说道:“二位王爷的训示臣已经明白。臣是汉人对这里面的情景并不清楚。王爷和相爷有什么吩咐只管派臣去办就是了。”

    张廷玉看着他这个得意高足说:“你的差使有两个:一是顺天府的乡试由你来担任主考。参加这次考试的有许多旗人子弟你要防着他们在里面煽动士子们闹事;二你现在是直隶总督管好本省的军务也是你的职份之内的事。京师防务由毕力塔和图里琛二人各按防区驻防你也要十分留意直隶各旗营里的动静。现有串连的有行动诡密的要随时查拿随时举报。每隔一天你要到清梵寺去向十三爷报告十六爷也要住在那里。你不但要详细报告各旗的情况还应该有喜说喜有忧报忧不许有一点大意!”

    李绂肃然答道:“是我明白了。”

    三爷允扯笑着说:“廷玉真有你的你这么一曲划就什么都明白了。我和十六弟主持内廷的礼仪上次八弟对我说按先朝制度皇帝和旗主王爷们只有上下座之分不行君臣大礼。我告诉他说那样只怕不行比如说老十三允祥也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平日里每天见面是一回事到了重要场合还是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的。后来我没问十六弟不知你们是怎么议的?”

    允禄说:“哎呀这事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呢?好像八哥说要整出个条陈来几位王爷一块儿去见皇帝再把条陈变成谕旨明天下。当时万岁一听就笑了说:‘什么三跪九叩二跪六叩的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紧的是旗务要整顿好旗营要能打仗朝廷用人时要用得灵;再一个就是旗人们要能生业户部就可以少一点开支这样也免得他们无事生非荒唐嬉戏。只要作到了这些他们就是给朕行鞠躬礼朕也是无所谓的’。”

    张廷玉说:“我当年曾多次跟着圣祖东巡奉天王爷们见驾时有行三跪九叩大礼的但也有时是圣命免礼的。在承德王爷们见驾时也随班免礼。但这次是在北京是皇上登极以来王爷们的第一次进京朝觐我看必须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礼不是件小事那是区划是分别也是应当遵从的大道理不能随意而行。”

    允禄说:“张相既是这么说了就按你说的办也就是了。”

    允扯站起身来说:“这件事等皇上召见时再议也不迟。我现在就到清梵寺去老十三的症候不大好呢!我走了以后你们该怎么议就接着议不要怕出乱子也不要只在一些小事上绕圈子。要议大政照皇上的旨意把旗务整顿好这才是正经事。”他接着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事情才起身离去。

    允祉走了之后图里琛笑着说:“张相您放心好了不会出什么乱子的。所谓‘铁帽子王’只是个叫法罢了那顶‘铁帽子’是在手里拿着的他们的头可并不是铁的。如今的旗营和汉军营一样都是吃的朝廷的钱粮并没人吃旗主的俸禄。他们如果能乖乖地听话照着皇上旨意整好旗务那就万事全休;假如要是生了别的妄想只要主子一道旨意两个时辰内我就能把他们撵出京师。您假如想要他们的脑袋那就更省事了。”

    张廷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些话还用得着你来说?我最怕的就是你有这想法也怕有人挑唆着旗人们闹事。清理吏治和田赋制度已经闹得我们四脚朝天了京师里一定不能再出任何乱子朝局更是要越稳越好!告诉你我要的是顺利整顿要的是几个王爷来到了北京能够在这里安享尊荣让他们坐镇北京把各旗牛录们的钱粮减下来把田地分下去也把该交的租赋定下来。这样我们的差使也就算功德圆满了。”

    李绂看着张廷玉那忧心仲忡的样子觉得心疼忙说:“学生知道师相是一片佛心想保这些王爷们平安也保住八爷不至于出了大乱子。”他回头看了一下图里琛脸上的那片刀疤又说“只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恐怕也是没法子的事。图大人磨刀霍霍也是为了有备无患嘛。”

    十六爷允禄不安地看了张廷玉一眼说:“最好是不要翻脸一翻脸就是百年不遇的大案子;不翻脸呢也许有些人野心被压了下去往后就会老实办差了。”

    张廷玉听了连连点头:“是啊就是这话。皇上常说十六爷口齿虽然艰难可心里明白果然是一点不假我们就按您说的办吧。”

    十六爷站了起来告辞说:“你们只管接着往下议我得先走一步了。皇上有旨叫我去一趟理藩院看看他们那里在礼节上还有什么说法还要见一见弘时三阿哥。我今晚不回家了就住在理藩院签押房里。你们要是有大事就到那里找我好了。”说着就带着俞鸿图和一大群笔帖式向外走。众人也连忙起身恭送十六爷出去。

九十五回 整旗务王爷进京来 说议政允禄诫亲王

    刚一开门一股寒风就扑面吹了过来激得李绂打了个寒战。他刚刚从外地回到北京身子还没暖热就遇上了这件大事而且亲眼看到了朝廷里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作为一个新上任的直隶总督他感到了肩头的责任也为能不能办好这次差使而充满了忧虑。

    十六爷允禄来到廉亲王府时已是戌时过了。太监头子何柱儿迎出府门一边带着小苏拉太监们行礼请安一边赔着笑脸说:“十六爷驾到了?里头八爷和众位王爷正在等着您哪!八爷说今天定好了的要由十六爷主持议事老爷子是定要来的所以才叫奴才们在这里候着王爷的驾。”

    允禄漫应了一声说:“哦都是自家兄弟你们八爷也忒讲究了。”

    何柱儿忙说:“十六爷难得进府八爷说这边西花厅太小了点恭请王爷到书房里去议事。”

    来到门口何柱儿又一声高喊:“庄王爷驾到!”正在房门前站着的大小太监、侍卫和阶前各位王爷们带来的亲兵护卫们一齐跪倒磕头。允禩听见也连忙从里边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九爷允禟。三兄弟揖让着走进房里只觉得这里春意融融非常暖和。原来东西两侧的屏风全是用空心砖砌成的烘烘地散着热气。经心装饰的书房里空而不旷、错落有致。他赞了一声:“八哥你这里可真是又气派又舒服呀!”他朝四边瞟了一眼只见四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爷个个都戴着东珠朝冠穿着滚龙绣罩的四团龙褂外套着江牙海水朝袍一脸的肃穆正襟危坐在屏风前看着这位刚刚进来的十六王爷。

    允禩走上前来向大家说:“来来来我为大家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当今万岁驾前的主事亲王我的十六弟。如今怡亲王允祥身子欠安毅亲王允礼虽然常常和大家见面但他在古北口练兵还没有赶回来。现在京城里里外外就全靠着我这十六弟了。”他略一停顿又从左最年轻的那位王爷依次引见说“这位是睿亲王都罗、东亲王永信、果亲王诚诺和简亲王勒布托。”四个亲王也连忙站起身来与允禄见礼。

    允禄却没有允禩那样的热情他恬淡而又不失礼节地说:“都罗王爷是一进京就见过了的。其余三位还是在康熙年间见过。但那时本王还是阿哥格于国家体制心里虽然亲近可不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说话。这次各位进京要朝觐皇上商议旗务还要在京城里逗留几天呢。回去时万岁已下旨要我护送。你们在京城时由我专职接待;以后到了盛京你们可不能不尽尽地主之谊呀!”说完又左顾右盼地看着允禩这里的书画品评着这个人画得好那张字是赝品他的话东拉西扯让人摸不着头脑。

    允禩可不想和他闲聊天便说:“好了好了我们快点书归正传吧。”他清了一下嗓子说“这次圣上要整顿旗务是经过反复思虑后才定下来的一定要整顿出个名堂来。既不能伤了旗人的身份体面又要自力更生作养出开国之初旗人们的大勇大智的风范。上三旗的旗主从康熙年间已收归皇帝亲自管辖下五旗的整顿就要靠今天在座的各位了。诸位来京之前已经把各旗的参领、佐领、牛录名单开列清楚呈到了我这里。我大致上看了看归属还算明白清爽。只是年代久了各旗旗人中换旗、抬籍的不是少数一时怕也难归原主。我们索性就以康熙六十年为限重新统计。我这里有一式五份的册子请大家按照这上边开的重新造册归一统属然后在京就地会议布达圣意。我算了一下在京的旗人共有三万七千四百一十一名。密云、房山、昌平、顺义、怀柔、延庆这几个县里可以拨出旗田二百万亩。旗人中无论老幼每人分四十亩旗田。从今年开始五年内不动旗人的月例银子。五年后每年减少二成以十年为期旗人们要全部自食其力。我已经请示过皇上皇上答应说只要旗人们能够自立可以永远不交赋税。实在是有难处的老弱孤寡残疾病废的旗人经本主奏明还可照样由国家养起来。”他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你们只要细细地算一下账就能明白四十亩的出息早就过了现在旗人们的月例。大家要说服旗人们把眼光放得远一些要体谅圣主朝廷爱养满洲的至诚。咱们关起门来说一句实在话汉人们累死累活的收那么一点粮食得交多少税?纳多少捐?受多少层官吏的盘剥呀!就是汉人里头的缙绅朝廷也在几个省里试行与百姓一体纳粮。我们满洲人的这个优遇还不是因为我们姓‘满’还不是老祖宗给我们挣来的功德?”允禩长篇大论侃侃而谈从庙堂高远圣恩浩荡说到旗下生滋日繁、养尊处优的种种弊端。足足说了一顿饭的功夫才把要说的话全都说完了。

    在一旁静听的允禄不禁暗想:好讲得多好啊八哥真不愧是一把好手!只可惜他和雍正之间生了嫌隙。早年间假如不是那段兄弟阋墙的孽缘现在当个安生的摄政王有什么不好的?就是把允祥、允礼加到一块也比不上他的这份才情啊!他扫视了一下在座的王爷们说:“我原来也想好了要说几句的可听八哥已经说得这么清楚倒用不着我来说废话了。宗旨你们都听明白了也就要按这个去办。有什么细务上不清楚的我们还可以在这里聊聊我见到皇上时也可以代奏。”

    四个王爷谁也不肯先说话大家一直在沉默着。简亲王勒布托是这群王爷中年纪最大的今年已是七十挂零了。他早年曾参加过争战也中过箭伤至今左臂还有些抖。看到大家都不张口他可有点忍不住了。只见他猛抽了一袋旱烟捋着雪白的胡子说:“整顿旗务的事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也应该说这是皇上的英明决策。镶蓝旗是我的旗下如今看来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别说北京就是盛京那边虽说有上千披甲人这么多年他们都没打过仗有人连马都上不去了。让他们办差就更是一个比一个的窝囊。一天到晚就会养狗转茶馆吹嘘祖宗的那些功劳。月例银子一到手先下饭馆去解馋不到半个月就把钱化光了然后就四处去打秋风借债有人甚至赖账吃喝。我每年的俸禄是三万银子得拿出一半来打这些狗才。要论起不争气来他们真是让人恨得牙都直痒痒。可要是转念一想他们的祖上又都对大清有功你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呢?所以去年整顿旗务的诏书一传到我那里我就头一个赞成一万个的赞成!”他又点着一袋烟说“可如今的情势已经不同于圣祖初年了八王议政废了这么多年连哪个王爷还算旗主都说不清了。镶黄、正黄和正白是皇上亲统的上三旗。十六爷既然管着内务府自然是心中有数。可下五旗呢?每旗中五个参领二十个佐领和三百个牛录到底是谁今天在座的谁能明明白白他说出来?不把这事撕掳清楚责任就不明谈整顿就是一句空话。比如我的一个牛录在蔡珽那里当副将他的顶头上司第三参领花善反而在他手下当马弁!朝廷的制度和八旗的规矩顶着牛哪你说他们是谁管着谁?就是叫我来管我要训话是找这个牛录还是找那个参领?”

    永信和诚诺更是同声附和他们七嘴八舌他说着自己旗里的情形。说现在不少人作了官可他们的上司又沦落为没有差使的闲散旗人你想抓他们根本就抓不着。一直没有说话的睿亲王都罗说:“如今有的包衣奴才都已经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了比如福建的方正明就是汉军绿营里的。可他的本主牛录瓦格达现在还是他营里的哨长两个人根本不能见面。去年方正明去奉天见我请求我给他抬籍。我说我是个空筒子王爷哪来的这么大的权力?我劝他花上几千两银子送给本主瓦格达让他回家养老算了。”

    勒布托被大家的附和闹得兴奋异常他指着都罗说:“睿亲王原来是镶黄旗的座主王爷顺治年间老睿亲王多尔衮坏了事他们就一蹶不振了七十多年。镶黄旗是康熙十二年统归了圣祖爷亲自管辖的。可都罗这位旗主呢?他管的又是哪一旗?真是让人莫明其妙!”

    听着这些旗主们的牢骚老八允禩和老九允禟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了。其实今天到这里来的人中除了东亲王永信之外其余的三位都不是他们的心腹。偏偏永信的旗营又集中分布在辽宁黑山一带是最容易整顿的号召起来也方便这样一来永信倒没有了难的借口。自从雍正下旨要整顿旗务以来为了串通王爷们要求恢复八王议政制度老八、老九这哥俩不知费了多少心思。甚至还不惜重金从广州聘请了两位英国传教士。一个送奉天的永信王府另一个礼尊在八王府里教授英语。从此他们便用英语互通书信。所以四王到京前永信就用英语给老八写了密信说:“他们各位都有此意但又害怕皇上势大偷鸡不着反倒蚀了米”。现在听到王爷们都在牢骚这两个难兄难弟高兴得心里咚咚直跳恨不得马上就实行那个“八王议政”制度才好。

    老九允禟见允禄闭着眼睛似睡又醒的样子对王爷们的话好像是听而不闻他可真是着急了就亲自出马要给这局势再加上一把火:“你们说的这些八爷和我有的知道有的还是头一回听到。现在要说的是整顿旗务而不是整顿政务。你们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心有灵犀一点通永信立刻就抢先说:“我看这两个事情要一同进行整顿旗务和整顿政务要一齐整才能整出个眉目来。这事由皇上亲自主持上三旗和下五旗就全都包括进去了。再不然请皇上暂时将上三旗放权给十六爷、八爷和九爷这样八旗的的‘事’和‘权’都有了正主一同商量也一同下令这盘死磨不就推动了嘛。”

    允禩转脸间允禄:“十六弟你觉得如何呢?”

    允禄摇摇头说:“兄弟说不好这样的大事恐怕得请示皇上。皇上现在正全力以赴地刷新吏治掌握的是全局是大政他没法分心来过问旗政更不要说让他亲自主持了。至于上三旗交给我们来管这事关系着朝廷政体我们怎么敢定?我想最好是让军机处、上书房里了话再由皇上定夺才好。”

    永信一听这话就火了:“什么***军机处?军机处能打仗吗?他们就知道玩心眼!青海一个罗布藏丹增人马不过才八万年羹尧花了八百万银子用了二十多万兵力还逃掉了元凶。我真弄不明白是皇上汉化了还是我们旗人真的成了酒囊饭袋?当时出兵时我曾向皇上请旨说请以我黑山镶红旗的三万人马给我三百万饷银扫不平青海割了我的头当夜壶!想不到皇上不冷不热的给了我一句‘其志可嘉’四个字哼他不置可否太看不起我们旗人了!”

    勒布托也来了劲儿:“说得对!皇上是太惯纵汉人了。年羹尧得胜还朝时黄缰紫骝千乘万骑文武百官十里相迎连在京的王爷们也都得跟着舞拜。想当年我跟着我们老爷子南征福建白云岭上的那一仗就灭敌二十万!有谁来迎接我们爷们一步呢?”

    果亲王诚诺听到这里也附和说:“对对对就是这话汉人里头有几个是好东西?周培公在当年也曾号称名将其实没有我们图海老将军他屁事也干不成!”

    永信见有了帮手更是信口雌黄:“快别提那个周培公他是个心术最坏的人!要不是他建议全数征集在京的旗人我们八旗制度还乱不了呢。听我们家老爷子说他是为了一个女人得了相思病死的。呸下贱!”

    允禩不动声色地看着这情景在一旁加火添柴说:“王爷们扯得太远了那是大行皇帝的事嘛!现在再来说它还有何用?”

    简亲王勒布托兴奋得摘了帽子拿在手里挥舞着:“当时要不是头疼医疼脚疼医脚哪能留下这祸患?如今再重新整顿起来何其困难!”

    永信画龙点睛地说:“先帝爷那时要不废除八王议政制度用人行政都出自旗人之手旗政旗务也不至于糜烂到这等地步。”

    勒布托刚要说话诚诺拖着长腔说:“要依着我看还是老祖先的制度好。皇上掌总八王议政!当年我们入关时总共才有十二万人马可有了八王议政人马就指挥得动就能打胜仗。”他用手比划着“我们横扫中原横扫江南横扫两广福建天下虽大谁又敢与我们抗衡!”

    允禄听到有人已经明明白白地喊出了“八王议政”他的心像被刺了一下似的觉得浑身一颤连忙喊了一声:“诸位哎哎哎我说诸位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待众人停下话头来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还是回到眼前的事说吧。皇上要我们整顿旗务是有他的宗旨的。王爷们说皇上向着汉人这话在康熙年间就有过。其实满人们血食庙堂安享祖宗的余德无论是先帝还是当今皇上都没有亏负满洲子弟的心。政务上有什么看法我看还是等旗务整顿有了眉目后再提的好。比如刚才说到镶黄旗原来是睿亲王管着现在上三旗都由皇上亲自管睿亲王怎么办?这是个事儿我回去奏明皇上后必定还有旨意。恢复八王议政事关国体既不是我们的差使也不是我们职权内的事情。我看还是不要说这些吧你们说好吗?”

    永信瞟了一眼允禄干笑一声说:“没了八王议政我们这些个旗主连一个旗丁也指挥不动怎么去着手整顿旗务?我真奇怪当年圣祖东巡常常带着当今皇上一块去的嘘寒问暖地多么亲密无间啊!现在可好咱们赶到北京办差连个面都见不到了。请十六爷把我这些话原原本本地回奏圣上。就说我们想念圣躬也有些办差的难处请皇上召见我们!”

    一直坐在那里没有插言的都罗一笑说道:“我和各位的情形不同。我们老亲王含冤蒙垢有七十年了如今又恢复了我的世职。我心里感念圣恩也确实想见见皇上说一说心里话听听皇上的训诫。我想踏踏实实地办好差使尽一尽我的本份。”他从怀里拿出一本奏折来说“十六爷这是我的条陈请十六爷代我转呈给皇上。”

    允禩已经见过这位睿亲王多次了也和他谈过“八王议政”的事。可是别看他年轻心里的底儿却瓷石着哪!你一说到“八王议政”他就顾左右而言它从来也不和这位八爷正面说事。可旗务整顿又不能没有他参加。此刻见他又是颂圣德又是递条陈的心里要多腻歪就有多腻歪。他也干笑着说:“啊睿亲王不愧少年老成您递的这个条陈一定会切中时弊的……”他正要顺着这意思继续挖苦睿亲王几句却见门帘一挑皇上的三阿哥弘时走了进来。他满脸庄重也不行礼问好说了声:“有旨意!”就站到了上。

    几位王爷连忙跪倒在地同声说:“奴才等恭聆圣谕。”

九十六回 三阿哥臂上能跑马 老探花附恶得报应

    三阿哥弘时来到廉亲王府。正颜正色地向在座的众位王爷传旨说:“允禩、允禟、允禄并东来诸王明日由西华门入觐候见。钦此!”

    “万岁!”众人叩下头去。

    弘时又满脸堆笑地说:“八叔和诸位王爷请起皇上一直在关念着大家。皇上再三表示说要分别前来探望的。可如今十三叔病重他自己身上也时不时地热实在是分不开身才让我先来关照众位一下希望大家不要生了怨望之意。好在明天就可以见面了请多多保重吧。”他回头又冲着允禄说:“十六叔皇上说让我见见您。这里的事情既然已经有了眉目咱们先走一步如何?”

    众位王爷齐声称谢又送到大门口看着允禄跟着弘时一同出门又一齐上了大轿这才转了回去。一路上弘时呆呆地坐着一声也不言语。允禄在心里算计着皇上有什么话要让三阿哥对我说呢?可他看看弘时好像压根就没有想说话的意思自己想问却又无法开口。大轿路过五阿哥弘昼门前时允禄向外张望了一下忽然叫道:“三阿哥你快瞧老五这里大门敞开全院子的家人们都在忙活着像是要搭棚子似的。他不是奉旨到马陵峪去了吗这是要干什么呢?”

    弘时朝外面瞟了一眼笑着说:“他呀根本就不想到马陵峪去。离开京城后他刚走到密云就又回来了。给父皇上了个奏折说他身子不好像是肺气上出了毛病还咯血!下晚我去瞧了他气色满好的哪像是有病的样子啊!我狠狠地说了他几句他似乎是听见了但仍然是我行我素他是我的小弟弟我又能对他怎样呢?”

    允禄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年纪轻轻的就这样不争气真让人看不透。”

    弘时接下话头:“十六叔这话一点不错我下午也是这样说他的可弘昼当时就回了我个倒噎气。他说要论干得有出息谁能比得上我们的几个伯伯叔叔?可他们干的得意吗?当着面笑得脸上开花背过身子去又恨得咬碎钢牙这种日子是人过的吗?”

    “真是混账透顶!父辈有父辈的情势关着子辈们什么了?难道你们不也有自己的事业吗?”允禄说着突然心中一动想想身边这位也是皇阿哥而且还是“长子”对他说话不能不多留点心。他一边揣测着弘时话里的意思一边说:“皇上身边就只有你们兄弟三个他身子又不好儿子不为父亲分忧叫谁来操这个心呢?”

    弘时答应着说:“是啊是啊十六叔说的都对。现如今外面有许多闲话聒噪得让人心烦。比如有人说皇上自从得了乔引娣后每天只顾了和她……怎么怎么的把身子骨闹成这个模样……那些个话我这个当儿子的说不出口来;还有人说乔引娣是个狐狸精、扫帚星她走一路就坏一路。在山西她折腾坏了半个省的官员把诺敏的小命也搭了进去;后来她又傍上了十四叔弄得十四叔狼狈不堪;现在皇上又把她弄到宫里去了……就是没有那种事儿可是叫人家说起来是个什么名声呢?十六叔您在皇上面前面子最大什么话您都能跟他说。得了空的时候请您劝劝父皇。《三国》里说:‘的卢马’妨主不要让这妮子再留在父皇身边了。”

    允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些话他也曾听人说过就连他自己也觉得乔引娣是个不祥之身皇上何苦要留在自己身边呢?但是允禄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雍正只是时时存问关爱着这个女孩子不但没有让她干什么差使更没有临幸过她要劝雍正“远离女色”这话是断断说不出口来的。想了想又问:“老五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肯出来办差的吗?”

    “那倒不是。”弘时的目光看着轿窗外面说“他对我说前几天走到密云遇上了一位异人叫贾士芳。那个道士告诉他千万不要再往前走。说你要是继续前进就一定会有血光之灾。就是回京也要韬光隐晦深藏不露在家里躲上一年才能躲得过这一劫。他听了这话就立马回京来了。一回来就叫家人们整修门面大概这就是那个贾士芳教他的法子吧。听说他还在自己家的后院修了一座高楼说想出门想得急了就上楼去瞧瞧外面的景致……唉听他说得这么神乎其神的我真是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

    贾士芳这个名字允禄听得耳朵里都要起茧子了。自己府里也有几个太监闹哄着想请这位贾仙长进府说是要请他给王爷和福晋们“推推格”算算命可都被允禄拒绝了。当年大哥魇镇太子三哥请张德明的大徒弟进府看相八哥请张德明推造命的往事都在他眼前晃动着他们也一个个地翻身落马了。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哪!自己虽然也真想找一下这个贾士芳问问休咎寿算什么的。可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住了。现在弘时又提起这件事来他不由得问道“听说你也我过那姓贾的?据你亲自观察他是不是真的有点本领?”

    弘时冷笑一声说:“有人劝过我倒是真的不过我不信也从没请过他进府。身为皇子阿哥我怎么能同这种东西结交?”

    允禄心里很清楚弘时说的这些全是假话但他却把谎言说得冠冕堂皇倒让人想问也不好再问了。大轿已经来到三贝勒府二人下了轿子就见一个太监过来禀道:“贝勒爷怡亲王府的二爷和钱先生他们来了奴才把他们让到小书房去喝茶。不知贝勒爷您想不想见?要不奴才就打他们回去了。”

    弘时对允禄说:“十六叔他们既然来了不见见怕不大好。咱们干脆见过以后再谈吧。”

    允禄心想弘时是坐纛儿的皇子一般政务尚且有权处置今天又是奉旨和自己谈话这点小事不能扫了他的面子便点头答应着和弘时一同走进了小书房。书房里怡亲王的二世子弘晓正坐在书案前翻看着一本什么书。他的旁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带着一脸的馅媚眼睁睁地瞧着这位三阿哥允禄认出来了他就是翰林院的侍讲钱名世还有两个人允禄没见过这俩人好像是一个模子里托出来似的不但长相一样就是身上的穿戴打扮也全都一样。见弘时和允禄进来他们四人连忙站起身来跪下行礼说:“给二位主子爷问安。”

    弘时大大咧咧地说了声:“罢了都起来吧。”回头又对弘晓说“你和我是自己兄弟为什么要行这样的大礼呢?给十六叔请安就是了以后咱们见面千万不要再跪了。”

    弘晓答应一声:“是。”又笑着对允禄说:“十六叔我来给您老引见一下:这就是康熙四十二年的探花钱名世;这两位说起来真有意思他们是双生兄弟又同科登第。老大叫陈邦彦老二叫陈邦直。他哥俩的‘字’更绝一个叫‘所见’另一个叫‘所闻’。今天他们兄弟俩还是头一回见到您老呢。”

    允禄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弘晓了只见这位二十岁模样的侄儿长孤脸白净面皮尖尖的脑袋却长了一头好头。他又在头上总成一条长长的辫子稍头还打了个红绒的蝴蝶结。说起话来更是又快又便捷看上去十分干练。他原来是和老亲王膝下的第七个儿子允祥未娶福晋时当时的雍亲王也就是现在的雍正皇帝作主让他过继给了允祥。后来允祥获罪康熙又让他归了宗。等到允祥脱了囹圄出来在圈禁时已和两个侍妾阿兰、乔姐有了两个亲生的儿子。所以弘晓虽然又回到了恰王府雍正却只给了一个二等伯爵的闲散名份。不过允禄也知道这个弘晓可不是安份的人要论起心机来和弘时不相上下俩人也常常在一起走动。弘时进畅春园帮弘历办差时就说合着让弘历给了他一个内务府帮办的职务。从此他和弘时就更加亲近起来。太监们上来献了茶弘时说:“弘晓你也太不懂事了没见这些天里我忙成什么样了你还要给我添乱。有些事再等几天还能烧焦了你的洗脸水?”

    弘晓满脸都是笑容他亲手捧起茶碗送到弘时面前说:“三贝勒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道您是位胳膊上能跑马的人多大的麻烦在您手里还不是小事一件啊。您瞧老钱和二陈开罪了皇上受了些处分。看在我们平日的交情上您也不能不伸伸手吧。这件事在您这里不过是个芥菜籽可在老钱他们身上比泰山还重啊!”

    弘时见允禄一脸的茫然便说:“十六叔他说的是给年羹尧赠诗的那件事。今天皇上批下来了您想他们能坐得住吗?”

    允禄想起来了原来在谳断年羹尧罪行时同时查了出了汪景祺受年的指使和蔡怀玺等人密谋营救十四爷的大案。这两件案子都定为“谋逆”株连极广。在西宁军中又查出了钱名世和二陈与年羹尧相互唱和的诗作。二陈兄弟除了吹捧年之外诗中还有一些颂圣的句子;但钱名世的诗句却太令人吃惊了比如他说“钟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应刊第二碑”。那就是说既然给年羹尧勒石立碑就应该再给允禵也刻一块碑文铭记他的功劳!雍正皇帝这些天来身子不爽的了外边传进来的闲话心情当然就更加不好正是有气没处泄的时候提起朱笔就批了“卑鄙无耻殊堪痛恨”八个大字。这一下钱名世和二陈能不来找门路吗?

    弘时见钱名世吓得浑身抖二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便有意地吊他们的胃口:“这事原来不归我管是宝亲王亲自掌握的。我听四弟说部议原来定的都是‘从逆’罪。按大清律谋逆大案是不分恶从犯一律要处以凌迟的。弘历觉得太重了些他说几个读书人又没有谋反的实迹退回部里让他们重拟。部里改成了‘斩立决’四弟还嫌定得重了又改成‘绞立决’呈给皇上。他还说如今京师谣言很多从轻落就可以堵一堵那帮小人的嘴。”

    允禄听到这里也插言说:“那天我也在场的。皇上说‘谣言说我刻薄我才不在乎呢!要堵谣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人!杀了这些无父无君之徒谣言就不攻自破了。’宝亲王一直在劝皇上才点了头说‘先放一放再看吧’。”

    弘时接过话头说:“不过你们三位的诗是有分别的。二陈还有称颂圣德的话你老钱却纯粹是在拍年某人的马屁。他年羹尧犯了谋逆大罪你要是不卷进去那才叫怪事呢!”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三个吓得抖成一团的人又笑着说“你们也不要吓成这熊样子。告诉你们三个人的命都保住了——革职回乡永不叙用。怎么样这还算满意吧!”

    三个人一听小命保住了一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着响头:“谢皇恩浩荡谢皇上再生之恩谢王爷和贝勒爷生的……”

    弘时看他们这样又是一笑说:“别忙死罪虽免活罪可也不好熬啊。弘晓你过来我索性拿给你看看吧。”

    这份折子很厚足有千言上下乃是刑吏二部写成的。折子前边有一拦“敬空”那是专门留给皇上写朱批的。只见皇上用他那惯常的狂草写道:

    ……钱名世实为文人败类之尤名教罪人之也……早年此人即偷窃名稿据为己有为先帝深恶痛绝。朕不过以为是文人无行偶有贪念而已。岂知他竟如此作恶朕真不知他所读何书所养何性……这种文士之匪类怎配污朕之刀斧?朕即以文词为国法赐以‘名教罪人’之匾额示之以世。至于二陈不过吠声之犬耳逐其回籍可也。钦此!

    弘晓看了说:“老钱皇上把你恨到极处了!你可要撑住啊。”

    钱名世本是书香门第武进望族。他是两榜进士全家五代里出了七个进士的人。可今天他竟然受到这样的处分在场的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常言道士可杀而不可侮。这个“名教罪人”的大匾要是挂到门头上不但祖宗脸上无光他自己没脸作人就是后世子孙也都抬不起头人们将怎样去评论它呢?

    允禄心底最实诚他看着钱名世的样子很觉得可怜便说:“老钱哪看来这事是没法挽回了。你不要急也不要到处去乱找门子就是有干言万语先承受下来。皇上身子不好又正在火头上稍等些天我们想法为你解脱吧。”

    钱名世趴在地上叩了个头说:“多谢十六爷厚爱……我钱名世确实是名教罪人。至于说到口里写在纸上或者是挂在大门口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分别。我认了……说到我的儿孙们他们不该有这个不争气的老子我也只好说声对不住他们了……”说罢他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弘时见他这样也只好说:“我告诉你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出来你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去的。你想哭就在我这里痛痛快快地哭吧哭出来也许会好受一些。哭完了你就回去我和十六爷还有正事要办呢。”

    弘晓带着他们几个走了弘时把十六叔让进上房又叫人送来了参汤让十六叔暖暖身子消消气允禄心善一边喝着参汤一边说:“要说这个姓钱的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皇上正在气头上恐怕也处分得太重了些。我一个人的面子不行找个机会或者叫上你十三叔咱们一块去劝劝皇上好吗?”

    弘时却一笑说道:“十六叔您太实心眼了。这样的事您还想出头替他们说话吗?”

    “啊?”允禄僵坐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过了好久他才小心地问:“弘时你说明白些我怎么听不大懂呢?”

    弘时微微一笑看着这位老实的十六叔说:“十六叔钱名世之罪其实并不全是为了那两句诗他早就和汪景祺勾结才是真正的原因。汪景祺在狱中招供说圣祖归天前的一个冬夜他在钱名世家里闲谈恰巧天上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这事成了江南冬月里的一大奇观。后来就传出了圣祖驾崩和雍正即位的消息。钱说反常为妖这是灾异之兆。后来当时在场的人都证明钱并没有说这话。要不然钱名世只怕要家灭九族呢。说到底这姓钱的不是个正派人。十六叔我真怕你动了恻隐之心出头为他说话那你可要自讨没趣了。”

    允禄愣怔了一会说:“哦我原来以为他是位才子哪知却是个火炭球啊!不说他了弘时说说你传旨叫我来的正事儿吧。”

九十七回 亲侄儿矫诏骗叔父 刁皇帝强词护孤臣

    时刻已到半夜了弘时还在诉说着钱名世他们的事允禄可有点等不及了:“我说弘时呀皇上叫你和我谈事究竟要说什么你倒是说话呀!”

    弘时却两眼看着窗外一声不响地坐着似乎是在想心事又似乎是在琢磨该怎么说。远处风声在呼呼地刮着像是给这暗夜增添了更多的神密和不安。过了很长时间弘时才试探地说:“明天皇上就要召见旗主们了所以才特地让我问问十六叔八叔他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呢?皇上还问我为什么几次奏闻旗主会议的事十四叔都不在场?不知十四叔明天去不去见皇上?”

    允禄心底实诚听弘时这么一说到不觉得笑了:“咳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呢你装得像是出了大乱子似的。你八叔那里有几次会议你十四叔确实都没有去。据我看‘八王议政’这一条是你八叔他们最盼望的。以前他们说这些话时总是那么闪闪铄铄、吞吞吐吐的可今晚是一点也不遮饰地和盘托出来了。不过又好像是在边说边议不大像有什么预谋。睿亲王更是不同他从头到尾都不多说话似乎有很多顾虑。临到了还交给我一个奏折要我替他转呈皇上。”说话间他拿出那份奏折来交给弘时“你今晚不是还要见皇上吗就顺便递上去吧。”

    弘时皱着眉头接过奏折来随手就放在案头了。他那黑幽幽深不可测的目光注视着房子里的自鸣钟好像在暗暗地聚集着勇气:“哦原来是这样……其实八叔要不再打心里的小算盘八王议政之事也不是不能对皇上说的要紧的是不能因此引起皇权旁落。”

    允禄突然一惊问道:“什么什么?这是皇上的话还是你自己的话?”

    弘时格格地笑着说:“十六叔您这样看着我在灯下瞧着怪吓人的?我说的就是皇上的话前天和今天下午他都透出了这个意思嘛。”

    允禄知道皇上的一贯态度他当然不肯轻信弘时的话:“弘时你小子给我听着你十六叔是个扳倒大树掏老鸹的人。先帝在日阿哥们之间斗了二十多年可谁也拿我没办法。你要是想和我说话就说皇上的原话不要说这种模棱两可的‘意思’!”

    弘时却不害怕这位十六叔他冷笑一声说:“皇上叫我传的是‘意思’我当然不能复述原话这就叫‘照皇上说的办’!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我的亲叔叔我还是可以透一点给你的。嗯……头一回我见皇上时他说‘允禩会作事也会作人朕心里清楚得很!只可惜他不是池中之物真真是让人遗憾。就是八王议政又何尝不是个好制度?太祖、太宗那时正是我满人极盛之时靠的不就是这个议政制度吗?’皇上见我吃惊又笑着说‘其余的都可以商量就是皇权不能旁落。多几个人来治天下朕岂不是可以轻闲一些?’。”

    允禄目不转睛地看着弘时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不过已经没有了敌意。弘时沉吟了一下又接着说:“今天下午我又去了畅春园。皇阿玛刚从青梵寺回来看上去身子非常疲惫。他老人家和我说‘当初登极不久张廷玉曾和朕说过他说朕和圣祖有三不能比。圣祖是幼年御极在位的时间就长;朕是盛年登基的享国就不能同圣祖一样久远。朕想再不济当二十年皇帝还是有可能的吧。可是朕现在仔细想想怕也未必能实现朕自己觉得身子骨是越来越打熬不住了。看看你十三叔他拼着命地做事累成了那个样子;张廷玉和马齐他们也都老了;老十六挑不起大梁来;老十六守成有余而创建不足——你可以和你十六叔私下里聊聊:这些东来的旗主们断然不会生了篡位之心可怕的倒是自己的亲兄弟。如果能变着法子不使皇权旁落又能让满旗老人们参政朕得了左右膀臂旗政旗务的整顿也就顺其自然地办下来了岂不是两全齐美的事情?’我当时说:皇阿玛既有这个意思何不召见十六叔好好地计议一下?这不是件小事还应该征询一下军机处和上书房的看法。阿玛说‘这事是你十六叔牵头的要问得你十六叔先认可了。他要是能先问一下就最好到明天朕再见见这些旗主们。要是都提出这个想法来再交到军机处去才是正理。’——十六叔您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事情我怎么敢胡言乱语?再说这里和皇上只有一步之遥我敢矫诏乱政自取灭顶之灾吗?”

    允禄终于被弘时的花言巧语打动了。想想在允禩那里听到旗主们那又是无奈又是不满的话竟不觉有点心动如果皇上和旗主们各让一步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要是真的这样做了自己不就能理所当然地入值中枢指挥各旗旗主比现在只管内务府强得多了吗?想到这里他说:“既然皇上有这样的旨意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的?明天就要见到主子了就是我不说他们也会提到‘议政’这件事的。不瞒你说我是在全身全心的戒备着哪!我已经通知了善扑营要他们明天在全城戒严谁要敢不规矩就先拿下来再说。今晚听你这么一说我这样做倒是多此一举了。”说完又深深地透了一口气他那戒备的心完全放下了。

    弘时拿过案头上睿亲王的折子来笑着说:“我就知道只要一提这事十六叔您准得犯疑。可没有想到你还带着那么大的杀气思谋着你这个侄儿想要造反呢?”他说着随手就打开了睿亲王的奏折“哦这原来是一份请安的折子里面还夹着一份贡物清单哪!”

    允禄凑过来一看只见这个用黄绫封面的折子里恭恭敬敬地写着:

    臣王都罗恭叩万岁金安

    并呈献方物祈圣上哂纳

    折子里夹着一张贡物的清单弘时略扫一眼便笑了:“好嘛我以为他这上头密密地写了这么多还以为一定有不少珍贵的东西呢?原来都是些不值钱的草根树皮……”

    允禄拦住他说:“哎可不能这样说。《春秋》有言:‘厥贡苞茅橘袖所以示天子之上礼也’。据我看睿亲王这样做实际上是向皇上表心迹的。就是你那句话这些王爷们要肯上遵皇宪就议议政又有何妨呢?”

    弘时现在想的却是另一番心思:嗯这个睿亲王手中没有实权也管不着哪个旗可只要一提老多尔衮功盖四海保扶幼主的名声来排起座次他都罗仍然要占第一位。现在他自己正和八叔争夺权力原打算先借八叔之力把上书房和军机处弄到手里再除掉了四弟弘历自己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当上太子了。可是突然杀出来个都罗向皇上表示忠诚的事这倒让人举棋难定了。难道这又是八叔玩的一个新花招吗?这汪混水是越看越深了!他瞧了一眼允禄灵机一动地说:“十六叔说得是。只是八王议政的事连皇上也吃不准所以才叫我们叔侄在私下里议议的。到了明天我是没资格出头的您要是能说句话探探他们的心思我们不就有底儿了吗?”

    老实巴脚的允禄哪里知道他这个说得漂亮的侄儿要让别人打头阵而他自己却要脱出来坐收渔人之利了!

    次日一早允禄就急急忙忙地出门他自己觉得来得够早的了可是还是比别人晚了一步。有许多外省来京请见的官员们鹄立在宫门见允禄下了大轿都纷纷跪倒叩头。内务府的官员们倒是早就到了正在等候着办差。允禄把俞鸿图叫过来说道:“你们也太粗心了怎么都挤在这里?八爷和各位旗主几时能来你们怎么不去关照一下呢?”

    俞鸿图连忙躬身回答说:“回王爷奴才们哪敢掉以轻心呢?从昨晚起奴才就在各王爷的住处安排了人让他们随时打听随时通报。方才探马报来说王爷们屋子里才刚刚亮灯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到哪!张相爷已经早进去了他路过这里时交代说让王爷一到就先去军机处说说话别的他没说奴才也不敢打听。几位王爷等会儿要是来了有奴才们在这里照应着呢。再说皇上从畅春园来到这里还且得一阵子哪!”

    这里正在说话就见一名太监飞跑着从里面出来先对前来候见的外地官员们说:“众位大人今天皇上和军机处都不接见请你们先到礼部去等会儿和文武百官一起参加朝会。”回过头来又给十六爷叩头请安满面笑容地说:“十六爷您老早啊!万岁爷昨晚已经回到大内张相爷他们也都在军机处当值。万岁吩咐说王爷一到可以先去军机处说话。”

    允禄刚要动身就见眼前又落下一顶大轿却是李绂从轿子里呵着腰出来他便站住脚说道:“啊是李绂呀昨天约你到上书房来的我却去了别处真是对不起。方才传旨说今日有朝会你们怕得从午门那边进去呢。”

    李绂紧走两步来到近前又打千行礼说:“哎呀呀原来是庄王爷!卑职已经知道今天朝会的事了。从西华门到正阳门中线是归我们直隶总督衙门布防的我这是刚从南边看过来。他们告诉我说杨名时也进京来了正在这边递牌子怎么我没看到他呀?王爷说到昨天的事其实我也没有跑冤枉腿倒是在上书房见到了钱济世。就借上书房一块宝地我们俩聊了半天我又请他吃了饭。虽然没见着庄王爷可我们也谈得很愉快的。”

    允禄说:“那是自然你们俩是同年嘛。听说他递了密折弹劾田文镜的十大罪状你们俩的见解一致一定谈得不错。你手头上弹劾田文镜的折子写好了吗?我告诉你先不要拜这事我们以后再说。这阵子我太忙稍过几天就消停了。你说的那个杨名时我不大熟悉他是从贵州来京的吗?他们现在都到午门那边去了你上那里找他吧。”

    此时东方已经大亮。隆宗门外天街上打扫得一尘不染。晨色中乾清门前分外端庄肃穆。几十名侍卫服色鲜亮纹丝不动钉子一样地站在巍峨的乾清门外使这空旷而又寂寥的天街平添了一种肃杀之气。远远看去只有军机处的几个小章京在指挥着一群笔贴式忙着搬运文书。他们瞧见十六爷走了过来一个小章京忙迎上去说:“十六爷您怎么才来呀?方才有旨说您一到就请立刻去养心殿见万岁您快请吧。方先生、张相和十三爷早就进去了。”

    允禄一听说别人都来得这么早忽然有一种大事临头的感觉:“啊?你们十三爷今天也来了?三贝勒呢?”

    “回王爷十三爷昨天夜里就住在军机处要不我们怎么会搬出文书来给他腾住处呢?三贝勒也进来快半个时辰了。”

    允禄这才真的着了急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养心殿。雍正正在东暖阁里和几位大臣们说话见到允禄进来高兴地说:“好好好!咱们的大管事王爷到了——免礼吧你过去和允祥坐在一起好了。”

    允禄这才偷空打量了一下暖阁里的人们。只见张廷玉和鄂尔泰站着弘时则跪在大炕边上而方苞和允祥却都坐在雕花隔栅前的瓷墩上。他向皇上行了礼这才走过去坐在了允祥下笑着说:“我还以为我来得最早呢哪知却落在了各位后边。”

    今天雍正的心情似乎十分好他微笑着喝着**说:“今年是个吉利的年头啊!李卫那边很顺手江南、浙江两省已经在推行火耗归公。养廉银子下去火耗银子收上来藩库里比平常年境多收了四成。从各州府县里奏上来的密折看官场里并没有多少闲话。没有人敢聚敛也没有人敢懈怠。尤其是训导、教谕这些个穷瘦官职还有那些个没人想干的穷州县如今都安置得很好。许多油水特多、难处也特大的官缺现在是大家抢着干因为那些地方毕竟比别处多一点养廉银子嘛。李卫又抽出钱来设了些义仓周济衣食无着的穷民。赋均、讼平、吏清这是朕早就盼望着的盛景了。现在刚开了个头就官吏满意百姓满意朕自然更是高兴了。田文镜那边比李卫难因为河南的民风刁悍不纯官场里更是混账。田文镜呢又心高志大不甘落后把官绅一体纳粮和火耗归公这两件大事来了个双管齐下务必要在麦收之前全都办完。这样一来就引起大家不满也很有些参劾田文镜的折子。不过朕看都是些微末小吏们在嚼舌头。大员里头只有一个黄振国他治理着藩司衙门。朕看他也是因为田文镜堵住了他的财门路才这个小私意儿的。所以朕驳了下去交给田文镜让他随意处置去。”

    正说话间太监高无庸托着一个大条盘给大家端来了参汤。看样子是雍正早就吩咐过的每人一碗。允禄是刚刚进来的雍正便说:“把弘时的那一碗给了庄亲王。咱们清室有家法越是亲近就越是要‘形远’。”

    弘时连忙站起身来端着参汤笑嘻嘻地给允禄送去回来又跪了下来。

    允祥说:“皇上近来弹劾田文镜的折子不少他的处境不大好啊。”

    雍正端着参汤喝了一口说:“有人弹劾也不见得都是不好大家都夸赞的也未必就真好。当初在户部催交亏空时你不也是弄得冤声载道最后还被圈禁了吗?那些个好好先生那些个有党援的人哪怕是做了芝麻大的一点小事就马上有人出来为他歌功颂德吹的比西瓜还要大。所以人主和宰相们要特别留意保护孤臣。他为朝廷办差不避怨嫌身处四面楚歌之中还能架得住主子的不体谅不关爱?朕和你都是当过孤臣的见了这情景只能驰援只能帮他解围千万不能因为一点小差错就掩盖了他的大节。孤臣难当保护孤臣的才是能主贤相!蔡珽在云南就压制杨名时告了他贪墨。朕说你拿出证据来再说话。观风使孙嘉淦在云南蔡珽也说他不好。朕说蔡珽看来天下就你一个是好人那么朕就真的是瞎了眼了!所以朕索性把孙嘉淦留在云南还为他专门设了一个观风使衙门。只怕这样一来云南的贪渎之风还会更好一些。”

    弘时见有了话缝便磕了个头说道:“皇阿玛儿臣听说杨名时有大儒之名却无大儒之实。他不但反对改土归流连火耗归公。养廉制度也都是不赞成的。其实他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徒罢了请皇阿玛留意不要上了他的当。”

九十八回 众王爷跪侯生闲气 大皇帝朝会真威风

    此言一出雍正马上就变了颜色:“哦看来杨名时此人真是犯了你这个皇阿哥的大忌你也已经两次在朕面前说他的坏话了。他有什么错?无非在京任职时弹劾了你们荒废学业扫了你一笔嘛。难道你就这样地与他过不去吗?”

    雍正皇帝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政局弘时在一边却突然插言说了他对杨名时的看法。这一下不但扫了雍正的面子也给人一种让“儿子干政”的印象。雍正马上就火了:“不就是因为杨名时参劾过你们你就至于这样耿耿于怀吗?杨名时虽然与朕政见不合但他却有别人不及的长处。云南的火耗只收到三钱天下再没有比他更清廉的官员了。自从他去了云贵朝廷没再补贴那里一两银子每年就省下了七十万啊!七十万两你懂吗?够赈济山东两次大灾!政见不合和贪赃枉法是两回事不要混在一起更不要思路不清。云贵的改土归流鄂尔泰已经上了条陈他写得很细思虑得也很周详。杨名时虽与朕有七年之约但他又反对改土归流所以朕这次也叫他进京来了。他要是再反对那朕也只好让他挪挪位置让愿意执行圣旨的人去干。至于杨名时换一换位子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还是个好官嘛。可以到哪个部里当尚书也可以当大傅到毓庆官去讲学。让他来好好地教教你们岂不是人尽其才?”

    弘时挨了训斥蔫下来不敢说话了。允禄在一旁看得虽然着急又不敢说话。今日皇上要接见旗主他想先来听听皇上的面谕。可听来听去的皇上根本就不提旗务的事甚至连远在天边的云南贵州都说到了还是没说旗主们的事。他可有点等不及了站起身来吞吞吐吐地说:“皇上都罗和老八、老九他们昨天会议了半夜……”

    雍正一笑打断了他:“哦朕早就知道而且已命人去知会了。先让他们在午门外跪候待会儿听旨参加朝会完了朕还要亲自接见呢。朕现在是在整理一下思路朝会之后就准备在天下推行朕的新政了。”

    允禄听到这里忙问:“旗政和旗务的事是不是也要在朝会上议一下呢?”

    “你们几个把旗政的事情办得不错几个旗主王爷都赞成朝廷整顿旗务的宗旨这很好嘛。旗人们的头是最难剃的这些大爷们任嘛事情都不会干只知道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胡吹牛。但旗政和云南的事一样都不能说是全天下的大事。不就是八旗议政吗?就‘议议’这个‘旗’政又有何妨呢?今天先开朝会下来后朕再和王爷们谈谈。你既然管着这件事可以先退出去呆会儿再带着他们进来就是了。”

    “啊?哦扎!臣这就出去传达皇上的旨意。”他是朝中有名的“十六聋”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没听懂皇上话里的意思大家也只好付之一笑。

    雍正回过头来看着方苞说:“方老先生一直没有任职他现在名义上是在国史馆里修史其实是在帮朕参赞机务。这次朝会很要紧关乎着雍正新政能否顺利推行。也许会有人不赞同那就要当堂辩论方先生是不能回避的。朕看给方先生一个武英殿大学士的名义随班入朝你们看行吗?”

    方苞立刻站起身来辞道:“皇上此事万万不可。臣以布衣之身骤然升为一品不但于理不合而且容易生出许多枝节来。如果皇上以为不封不好就给臣一个军机处章京的名义好了。”

    张廷玉和新提上来的军机大臣鄂尔泰也都拿不准该怎样安排。后来还是鄂尔泰出面说:“方老先生是两朝元老了封得太小有失方先生的身份;封得太大又使外人难以接受。臣看封个武英殿侍郎还是比较合适的。”

    雍正点头同意下边又议了一些别的小事细节太监已进来禀报说:“辰时已到请皇上启驾!”

    雍正庄重地站起身来说道:“驾乾清宫!传旨午门外大小官吏及在京诸王依次经左右掖门进入乾清宫朝会。”

    御旨颁下真有山摇地动的威势:“万岁爷启驾乾清宫喽……”

    声声传呼此起彼伏传到了天街之上也传出了午门之外。此刻午门外边正聚集着一千多官员挤挤攘攘乱乱纷纷。官员们闲着没事找同乡的问朋友的说家常的托关系的有的人在窃窃私语有的人在望闷兴叹……但午门外侍卫房旁边却一拉溜跪着一群王爷。其中有允禩、允禟哥儿俩当然也有东来的众位王爷。他们头上金冠项下东珠显示出了不同寻常的高贵身份。但皇上既然传出了旨意要他们“跪候”哪怕这里的文武百官们乱成了什么样子他们也还是得照规矩“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允禄从里面走出来看到了这种情景也看到了王爷们脸上的愤怒他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说:“哎呀呀八哥九哥你们这是干什么呢?怎么叫王爷们都跪在这里?快快请起请起!”

    老八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说:“我们是奉旨在这里‘跪候’的嘛怎么敢随便起来?”

    允禄此时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八哥呀你瞧这些个官员们不也是皇上让在午门前跪候的吗?怎么他们能够随便活动你们就这样死心眼呢?”

    允禩跪得更直了:“老十六你别忘了我们奉的是‘特旨’和他们哪能相比呀!”

    允禄说:“咳你也太叫真了。现在跪也跪了候也候了这么多的人围着你们看不也太扎眼了吗?快快都请起吧。”

    允禩却还是不买他这个兄弟的账:“别别别你千万别这样说。我们虽说都是兄弟但身份不同也有个亲疏远近。老十四刚才不就跟着老三进里面‘跪候’去了吗?他不也是奉旨整顿旗务的?看来得和主子是一母同胞才能有这种特殊待遇。”

    允禄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位八哥别看他平日里亲亲热热最是温善可亲可一旦上了别劲哪怕是一点小事他也得与你纠缠个没完没了。他压低了嗓音说:“好八哥您快着起来吧这么多的人瞧着、听着要让他们说起闲话来你能承受得了吗?”

    老八听了这话才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周围的王爷们也都站了起来。老九问:“哎我说大总管皇上到底是什么章程议政的事你问了没有?”

    允禄心里简直乱成一锅粥了皇上在和大臣们议着政务他不能干忧;可这边的王爷们又都在泄着不满他又不能不管。昨晚上弘时的话语还响在耳边他应该怎么办才是呢?万一今天来的这些个王爷一窝蜂的在朝会上闹起了“八王议政”的事搅乱了雍正皇上的大局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他想了又想才对允禟他们说:“今天皇上要议的事情很多我们满人按惯例是不应该干政的。皇上说八旗旗主议政是我们满人的家务事等朝政议完了他才能抽出身来专门接见我们哪!这一点请大家注意。”

    就在这时两队太监飞跑着出来里面也传出了万岁启驾的喊声。偌大的广场上顿时肃静了下来。刚才四散跑着说话的官员们纷纷回到原位跪倒这时才真正是名符其实的“跪候”了。允禩他们才刚刚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见这情景也只得重新跪下。允禄见大家都跪了只有他一人站着也觉得不大妥当便也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

    诚亲王允祉在一大群太监和侍卫的簇拥下健步走到午门正中朗声说道:“有圣旨着百官跪接!”

    所有的官员一齐高呼:“万岁!万万岁!”

    允祉那悠长而又稳定的声音回响在广场上:“万岁爷已经启驾。着六部九卿各率司员由允禄、允禩、允禟率领奉天诸王由左右掖门入乾清宫朝会。钦此!”

    “万岁!”

    允祉宣完旨意从容地来到诸王面前用手虚扶了一下笑春说道:“老八、老九、老十六请众位王爷启驾由我带着大家进去。”他举止优雅仪态端方看上去极其可亲可敬。待众位王爷站起身来他又走上前去一一握手致意温言亲热地嘘寒问暖。当着这么多文武百官的面他这样做无疑是给了王爷们很大的体面使他们觉得心里头有了几分暖意。

    允禩看着这情景却觉得十分费解甚至是莫名其妙了。三哥他这是玩的那一套呢?皇上让他们几个都参加整顿旗务可三哥却拉着允禵不让他去;从自己的内线传来的消息也说这位三哥似乎和朝廷上也没有什么瓜葛?如今到了事头上三哥又跑出来在旗主们面前充好人他到底是在那一头呢?莫不是他另外还打着什么主意?他心中想着嘴上却说:“请三哥前面走我们唯三哥的马是瞻。”

    四位东来的旗主们来到京城大内都不是第一次。勒布托年纪比别人都大得多进宫更是许多回了但那都是康熙在世时的事。老皇帝年高勤倦不喜欢铺张更不喜欢搞这样大规模的朝会。他们来见皇上康熙或赏茶赐饭或亲切交谈都是在小场合里也都是像家人一样地随和。今天他们又来到这里心情却是大不相同了。从金水桥一路走过去眼睛都不够用了。放眼四望处处都显示着庄重也处处都显示着威严再加上那在头顶上漂散着的紫光流雾更给这龙楼凤阙平添了几分神圣。几个王爷一路走一路感慨万分:什么位极人臣的一方诸侯什么出警入跸的起居钟鸣到了这里你原来的一切全都得消失干净!

    乾清门终于到了太监高无庸上前来一声宣呼:“请王爷们暂时留步!”王爷们全是一惊有的几乎又要跪下了。幸好允祥喝了碗参汤也有了点精神忙出来说:“不必在这里停留礼部已经准备好了——请三哥;请十六弟;请八哥……”他竟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与这些王爷们握手寒喧又亲自把他们送到宽大敞亮的乾清宫里领着他们来到雍正皇帝的须弥座东侧跪下。这时东来的这些王爷们心中的不平之气才算消了。他们偷眼观瞧见御座旁边还留着一长排十多个茶几小椅料想那一定是给他们留好了的座位这才定下心来觉得皇上这安排还算真是没说的。

    此刻大殿里的官员们越来越多但人人肃穆庄严没有一点声音。不大会儿只见西暖阁的房门悄悄地打开了一个太监走出门来“啪啪啪”地甩了三下静鞭殿外廊沿下站着的供奉们一齐奏起了鼓乐。在黄钟大吕瑟筝笙篁声中雍正皇帝从西暖阁门跨步走了出来向着殿中央的御座走去。允祥、允祉、弘时、方苞、张廷玉、鄂尔泰等人也跟着出来鱼贯而行呵着腰趋步走到屏风前又依着次序跪了下去。雍正皇帝从众人的面前走过从东来诸王的面前走过也从几百名大小官员的身旁走过走上了那雕龙黄袱面的天下第一座上并在它上边坐了下来以他那至高无上的尊严和权威鸟瞰着下边的臣子和他的兄弟们。从康熙四十六年算起这九个弟兄已经斗了快二十年了。人人机关算尽个个呕心沥血结果是败的败死的死疯的疯。上天将这个位子交他的手里岂是容易的吗?到如今他已是登极五年了。五年来又有多少人多少事在让他终日忧心忡忡啊!从五更到半夜他有过一刻的清闲吗?他有过一丝的欢乐吗?但今天他确实是高兴了。也许只有在这个非常的时刻他才真正体验到了当皇帝的滋味。长时期积在他心头的困倦、疲劳、沮丧和郁闷都随着这悠扬的鼓乐声消散开了。

    弘时走上前来高喊一声:“乐止!向吾皇行三跪九叩大礼!”

    满殿的臣子三番扬尘舞拜“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高遏云天。

    雍正含着微微的笑意双手平伸着示意大家免礼又对亲王们说:“各位亲王和九贝勒赐坐;军机处王大臣赐坐!”说话间他眼风向下一扫忽然又说:“朱轼大学士您是当过朕的师傅的人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请您也到这边来坐。”

    朱轼似乎是被这突然而来的幸运闹蒙了他还在犹豫着可是雍正皇上已经走下御座来搀抚着这位老人坐到了他应该坐的位置上。当雍正重又回到御座上时听到了大殿里一片啧啧的称赞声。

    雍正收了笑容提足了底气用铿锵有力的声调说:“元旦刚过不久就让大家重新来到这里是有几件重要的国策要与众臣工共商。现在已是雍正六年了从今年起要在普天之下推行雍正新政要刷新吏治要均平赋税。还要沿着圣祖开创的文治武功弘扬我大清的祖宗圣德振数百年之颓风造一代盛极之世。”他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着。他长篇宏论侃侃而谈讲得不慌不忙也讲得淋漓尽至。

    坐在允祥身边的十四爷允禵今天心里头真是百味俱全。他怎么也不能相信上天竟会让这个琐碎、刻薄而又事事计较的人当上皇帝!再想到被他夺走的乔引娣他心里更如刀剜一样的难受。但他又想到三哥这些天来劝他要静观待变的那些话。三哥说看来老八是一定要有所行动了。他这次召诸王进京就是要破釜沉舟恢复八王议政制度。三哥劝允禵要谨慎一些宁作渔翁也不为鹅蚌。允禵听了三哥的话悄悄地舒了一口气等着八哥出来难!

    雍正还在上边不停地说着:“刚才说的都是政务上的事情政务上大家都出了大力。就像鄂尔泰、李卫和田文镜他们不避嫌怨推行朕的新政集‘公忠’于一身更是卓有功效。朕以为他们三人堪称雍朝的三大模范。奉天的诸位王爷也参加了今天的朝会等这里一完朕就要和你们共商旗务和旗政的事。你们今天来无非是听听而已。其他的官员们若有什么要说的话只管大胆说出来。言者无罪朕相信自己还是能听得进去忠言的。就是说错了也不会获罪因为你是在朝会上说的嘛。假如现在不说专门等到会后去到处散布流言蜚语那朕可就要以欺君之罪来办他了。”

    没有人说话殿堂里静得可怕。

九十九回 闹金殿王爷撕破脸 抗权贵小吏进直言

    雍正见他们全都一言不他正要再说话可就在这时忽然从班部里闪出一个人来大声地说:“臣有本要启奏万岁!”

    大殿上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啊谁这样大胆敢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作这种仗马之鸣?

    雍正向下看了看问道:“刚才是谁在说话?”

    “臣刑部员外郎陈学海。”

    “你有什么事要奏呀?”雍正和蔼可亲地问。

    “臣要参奏田文镜他是奸佞小人不是模范总督!”

    允禩刚才一听雍正说王爷们‘只是听听而已’已经准备要打退堂鼓了。现在听到有人出来难而且这个人还不是他事先安排好了的勒丰他的劲头又来了。好陈学海真是个好样的他敢带这个头就会有人附和。看吧好戏就要开场了!

    陈学海公然声称要参奏田文镜让雍正皇帝感到意外也觉得为难。他平静而又微带压力地说:“好你敢参奏田文镜很好嘛!不过你且等一下等朕把话说完你再参他也不迟。朕刚才已经说过了如今是雍正新政要付诸实施的时候。举凡文武大臣都应该一心一德同心协力地办好差使促使新政能顺利推行。朕早在即位之初就颁布了诏旨也曾多次面谕诸王和大臣们要以‘朋党’为戒。朕曾经亲自书写了‘朋党论’以警世人。圣祖皇帝在世时就再三训诲群臣:要顾大局顾社稷不要互相攻讦更不要结党。今日旧话重提就是因为朋党之风还远远没有除尽!有的人看到是自己一党的不管他干了什么都要出面维护;而只要他不是一党的哪怕他干得再好也要群起而攻之。这样一来岂不是把臣工吏员的升降荣辱和‘朋党’连在一起了吗?如此下去君父呢?国法呢?民心呢?社稷呢?一切的一切他们都听而不闻置之不顾了!所以朕才一再告诫大家必须常常自省自问。不要阳奉阴违不要欺君罔上不要悻理违天更不要肆无忌惮。或许有人会心存侥幸以‘罪不加众’来自欺欺人。要知道朕虽然一向宽大为怀怎奈上头还有天理在呢!朕听你刚才所言指的是田文镜的私德。朕问的是国政大计在这方面你有什么看法呀?”

    这哪里是在征询建议?哪里是在求贤求谏?陈学海才刚刚开口皇上就说了这么一大套分明是不让人说话嘛!可是今天的这个朝会不但是皇上费了很大精力筹备起来的也是在八爷允禩他们的逼迫之下召集的。来这里与会的人中对雍正的所谓‘新政’对他的所谓“改革”并不是全都赞成和拥护的。至于要借这个场合闹出点事来的那就更是大有人在了。皇上的话刚住口就又跳出一个人来高声喊道:“奴才勒丰也有要奏的事!”

    雍正抬头看了看他说:“那好吧你也跪到前边来。”

    “扎!”

    就在勒丰朝前走着的时候陈学海抢先说话了:“皇上臣不明白私德不淑何来的公义?求皇上圣聪明查。田文镜在河南垦荒闹得饥民四处流散;他实行官绅一体当差已引起士子们的恐慌也有将要罢考的征兆。河南官场里有句口号说:‘田大人如虎狼强征赋硬开荒。小户走四方大户心惶惶’。这样的一个应该投之豺虎的酷吏如何能当得起天下之表率被圣上封之为‘模范’?”

    勒丰也膝行一步来到前边说:“陈学海所说句句是实。奴才的湖广与河南是近邻知道那里的情形。奴才曾向皇上奏本说了外省饥民流入湖广的事并奉旨在汉阳三镇开设粥厂。据奴才亲自查访这些饥民中十个有九个都是河南人。田文镜去年向朝廷报的是‘丰收’而且还有嘉禾祥瑞为凭。他这样做法难逃欺君之罪!”

    田文镜一向不得人心这是大家早就知道了的事情。此刻有人看见这第一炮打响了就也跃跃欲试地想也来参奏田文镜。张廷玉当了几十年宰相还从来没遇上这种情形。他看看身边坐着的允禩见他不动声色地坐着一言不语地瞧着事态的展也不知他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再回头看看雍正皇上见他也是不声不响地坐着似乎对眼前出现的事情并不感到意外。张廷玉的心里有点毛他悄悄地站起身来背着手目光却向全场不住地扫视。他是老相爷呀这朝廷里有多少人是他的门生故旧啊!虽然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已是方面大员了但一瞧见张廷玉那尖锐的目光还是不由得心里一沉。本来马上就要大乱的会场变得安静了。

    允禩和允禟迅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心领神会知道现在是到了干载难逢的好时机了。只要能从田文镜的事上撕开了一条口子就能把雍正整得六神无主甚至栽了下来!他的什么“新政”本来就不得人心假如有人再提出“八王议政”的口号来岂不是会闹得大家蜂拥而起?在众怒难犯的当口不怕他雍正不服软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子他们俩连想都不敢去想。那将是多么令人开怀令人心花怒放的事啊!允禩咬紧了牙根两只攥着椅子靠背的手里全都是汗。他把心一横仇恨的目光直射雍正轻轻地咳了一声。早就心痒难耐的永信王听到了这个“信号”便率先站了出来大声说道:“臣王有本要奏!”

    雍正听见这一声把脸转了过来盯住永信王看了很久才说:“啊?怎么你也想出面了?那你就跪到前边。你们一个一个地说把心里想的全都倒出来吧!”

    永信在一刹那间似乎是有点胆怯但话既然已经出口也就没了余地。他只好走上前去在御座下边跪了下来。果亲王诚信简亲王勒布托看到了这势头也都一齐站起身来说:“臣王等也有本要奏!”

    张廷玉一见这形势来得不善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会场现在又开始乱了起来。他站起来俯身对雍正说:“皇上朝会是有制度的只能一个个地说怎么能这么多人都上来呢?再说都要说话皇上又怎么能听得清楚呢?”

    一句话提醒了雍正他也立刻感到了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他的脑子里“嗡”地一声血也马上就涌到了脸上。他小声地对张廷玉说:“你说的很是朕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方苞见此情景不言声地站起来走到允祥身边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允祥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允禵说了声:“方便。”便起身离座来到大殿门口。正好图里琛得到消息正向这边跑来他急急地问:“十三爷听说里头闹起来了?”

    “你火给我调来一棚御林军来!”

    “扎!”

    “慢!”允祥眼里闪着凶光狠狠地也是一字一板地说:“听我的号令我叫你拿谁你就给我立刻抓起他来不要犯嘀咕!”

    “扎!奴才明白了。”

    等允祥回到殿里时这里早就乱成了一团允禩也已经撕下面具亲自出马了。他用手戟指着张廷玉大声地喝斥着:“张廷玉你想要挟权乱政吗?皇上说过了今日是言者无罪你为什么说十四爷和三爷身子欠安要让他们回府去?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吗?充其量你不过是我们满人的一条狗罢了跟上了一个主子就有了这副嘴脸?”

    雍正在御座上怒声说道:“廉亲王你犯了疯病吗?张廷玉乃是先帝驾下老臣也是从先帝至今的社稷干城!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满汉还有分别似的是这样的吗?”

    永信蛮声大叫:“万岁满汉怎么就没有分别?列祖列宗的八旗议政里头有汉人吗?”

    果亲王诚诺立即响应:“对!东王说得对!八旗议政有什么不好?就请皇上现在给我们说清楚了。”

    简亲玉勒布托捋着大胡子连连点头:“嗯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呀这件事不说说清楚怎么能行呢?”

    满殿的大臣们见此情景一个个全都吓坏了。他们木雕泥塑似的僵跪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诸王与皇上斗口谁也不敢说话。雍正早就气得面色苍白了他拍案而起厉声问道:“你们就是这样和朕说话的吗?还有没有君臣名份?”

    就在这千钧一之际突然礼部的一名小官吏站起身来。只见他竟自走到允禄面前说:“王爷刚才万岁已经明令说旗务的事情要另行安排。请十六爷下令让诸位王爷遵从圣命。”

    允禄还没有醒过神来允禩就厉声问他:“你是什么人?”

    “回王爷臣乃内务府笔帖式俞鸿图。”

    “你是六品官?”

    “不是七品。”

    “哈哈哈哈……”允禩仰天狂笑“在这雍正皇帝的庙堂之上可真是乾坤倒置了!一个六品小吏也敢在这里跳踉行威吗?滚开!”

    俞鸿图却没有被八王爷的气势吓倒他朗声说道:“八爷我虽是奉旨整顿旗务的小吏可也是跟着十六爷办差的官员。何况今日的朝会上皇上并没有说不准几品以下的官员说话。有人要违旨行事我请庄亲王本主出来说话有什么不对之处?”这几句话说得堂堂正正连惯于找事寻衅的八爷允禩也被问了个大窝脖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

    雍正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群微末小吏中竟然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把嚣张一时的老八整了个乌眼青。他用赏识的眼光盯着这个貌不出众的人看了好久才突然说:“俞鸿图朕将你调归都察院晋封你为御史!你现在不是‘小吏’了有什么话就放胆地讲吧!”

    允禄此刻也迷糊过来了说:“鸿图你有什么建议只管说出来吧。”

    俞鸿图不慌不忙地说:“还是要按皇上的旨意办事把旗务与政务分开。请众位王爷安坐观礼就是有什么要说的话也请稍安勿躁。皇上是主子皇上要听谁的建议自有皇上安排。像现在这样大殿里众说不一各说各的岂不要乱了会场吗?”

    允禄心里已经整理出来了头绪他站起身来向诸位王爷一躬说道:“请王爷们遵守朝廷规矩安心坐下来听会。”

    永信冷笑一声说:“方才万岁不是说过了八王议政的事也不是不能商量嘛。我们本着祖宗的家法说事也并没有出格呀?庄亲王你何必定要拦着我们呢?”

    允禄恳切地说:“整顿旗务只是雍正新政里的一条并不是不议。皇上已经作了安排我们就应该遵旨办理才对。”

    允禩见永信说不过允禄就马上出来声援:“遵旨办理?皇上刚才说过了‘言者无罪’的话嘛。既然这大殿里挂着‘正大光明’的牌匾为什么不能让大家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又何必再另外去找时辰?”

    俞鸿图抗声说道:“八王爷请注意皇上并没有说诸位有罪。至于你们的所作所为是否光明正大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天下的臣子们也都在看着哪!”

    一句话惹翻了允禩他一拍几案厉声喝道:“你狂妄!我府里的三等奴才也比你大些你竟敢这样地和王爷们顶嘴吗?”

    俞鸿图寸步不让:“请八爷留意这里是万岁爷的朝堂而不是八爷的王府!我俞鸿图虽然官职微末但我却是朝廷命官而不是您八王府的奴才。八王议政已经废止了七十多年那是圣祖爷废了的难道你敢说圣祖皇帝也有错吗?八爷你今天口口声声说要实行‘八旗议政’请问:上三旗的旗主是谁?下五旗的旗主又是怎样诏革?您管的是哪一旗您旗下的佐领、参领、牛录包衣都是谁他们又在哪里办差?哼哼除了我们内务府大概这里所有的人都难以说清!八爷虽然我在您面前无礼可我却没有犯上作乱的心。若论这个‘礼’字是您和诸位王爷先在君前不遵礼节也是您在皇上面前无礼地大声喝斥廷臣的。”

    允祥听到这里他那一颗悬得高高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刚才变起仓促他最怕的是图里琛调兵进来之前这里就闹出了大乱子。尽管他相信图里琛的手段也知道他一定能把乱子镇压下去。可这里是堂堂中枢重地是至高无上的庙堂啊!在这里轻易抓人、拿人甚至杀人毕竟不是件小事。而且一旦闹起来又该怎样善后呢?这个俞鸿图拼着自己性命这样一搅和就为下一步争得了时间也争得了主动他真是功不可没呀!这时他回头一看图里琛戎装佩剑已经走到了殿门口他的心里感到一宽忙起身走到雍正座前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恭身却步退了下来。

    雍正的脸色已经气得苍白如纸了他以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说道:“请诸臣工们退出天街以外去候旨既然有人非要在这时谈‘八王议政’那就等议决之后再召你们重新进来。”他把手一摆“你们暂且跪安吧。”

    皇上已经下了命令按说大家都该立即遵从才是。可是满殿的大臣们全都傻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张廷玉的面色带出了不快鄂尔泰这个新进的军机大臣怒声说道:“怎么你们都没有听见吗?还不快点谢恩退下!”

    “谢恩……”

    众文武官员们参差不齐地说了一声脚步杂沓地退了下去。走到乾清宫门外他们这才惊异地现一千多名御林军正荷戈持枪杀气腾腾地聚集在东西配殿两侧不禁都在心里叫了一声:好险哪!假如刚才朝廷上一句话说得不合动起刀枪来我们的小命还会保得住吗?快走快走吧这里不是我们傻站的地方!

    大殿里只剩下了雍正皇帝和方苞、允祥、张廷玉、鄂尔泰、允禄、弘时等一方;当然也还有允禩、允禟、允禵和都罗、永信、诚诺、勒布托他们另一方。看着群臣们纷纷退出殿堂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多年的仇隙、怨恨、不满和疑惧全要在这个场合里见出分晓也全要在今天作出决定。昨天不半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带着假装出来的微笑握手言欢亲切交谈好像一家人似的;可现在双方都已经撕破了伪装也撕破了面皮要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龙椅而一搏生死存亡了。雍正一方当然想趁此久等不遇的良机把对手彻底地消灭净尽让雍正的皇朝能顺利地渡过这次难关并从此一帆风顺地开创他心目中的事业;可另一方又岂肯甘心服输?这是他们最后的一次较量了。以前他们每次都是以如意的算盘开始又以再一次的失败告终。这次他们再也不能容让了他们正在聚集着力量准备作最后的一拼哪怕是拼个鱼死网破从此坏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了。

一百回 抗皇命纷纷落马下 训无知谆谆诉心曲

    雍正见俞鸿图走也不是留也不好的那惶惶然无所适从的样子他在心中笑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微末小吏竟有这么大的本领挽既倒于狂澜这样的人被埋没掉真是太可惜了!朕假如早一天现了他绝不会让他屈就内务府的一个小小官吏的。他看了一眼这个立了大功的人说:“俞鸿图你的话还没有说完怎么能和大家一齐走呢?回来回来把你想说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吧。”

    “扎!”俞鸿图痛快地答应一声就要继续说话。可是在一旁坐着的十四爷允禵不干了:“慢!俞鸿图不过是一个撮尔小吏能值得皇上把他看得比王爷们还重吗?我也有话我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呢!”

    趁着允禩他们寻衅闹事的由头允禵也跳了出来向雍正难。他不让那个内务府的俞鸿图说话而是抢先诉起了心里的怨恨:“皇上我也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呢?你能开开恩容许我说话吗?你有这个胆量敢让我把心里的话全都倒出来吗?你能担保殿外站着的侍卫们不对我们下毒手吗?如果你能让我们说话并且真地作到了言者无罪你才能算得起是个皇帝是个立得住站得稳的皇帝!”他略微停了一下见雍正没有制止便说起了压在心底的牢骚“今天这里议会的是政务你们说的那些个事情什么‘火耗’呀‘官绅一体当差’呀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想当这个乌‘议政王’我只是憋气!我想问问皇上我究竟犯了什么法你就把我囚在东陵?让我过着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死活不活的日子连个身边的人都保不住?我没有在西海打了胜仗吗?我不是万岁您的同胞兄弟吗?说实话我听了十六弟的劝告今天本来是不想开口的。可是那么多的官员们对你的‘新政’不满难道你就不该听从一下民意吗?”

    坐在一旁的方苞一眼就看出这次十四爷也要出来和皇上叫阵了。在他的身后还站着允禩哥几个和东来的诸位王爷绝不能让他们占了先更不能让允禵得了理!他出来说话了:“十四爷您说到了‘民意’我倒想问一下十四爷您知道‘民意’该怎么讲吗?您过去曾管过兵部又曾经出兵放马回来后又在东陵读书。这些年来您一直是深居简出、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您知道一郡之内有多少田地吗?这些田地里头大业主占了多少小业主又占了几成?您知道平常人们说的那个‘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都是从哪里得来的吗?前明灭亡李自成革命全是因为土地兼并过甚官员贪墨无度才引的!十四爷呀我劝您好好地想一下您不懂的地方还多着呢?不要只是抓住了一点或者看到了一件事情就信口开河地说三道四。天下之大要作的事情有多难您也要思量一下才对啊!”

    鄂尔泰刚调到军机处来对于全局的形势还不很了解但十四爷他却是熟悉的。方苞刚刚住口他就朗声接着说:“先帝爷驾崩十四爷大闹灵堂;太后病重时十四爷侍疾又言语不慎这难道都可以说是无罪的吗?若是平常人早就往刑部去论罪了。可是只因十四爷是皇上的胞弟皇上才念及兄弟情分不予深究仅仅削去王爵请十四爷守陵读书。这一片保全抚爱之心十四爷为什么就不能体贴呢?汪景祺和蔡怀玺等人相互勾结图谋要劫持十四爷参与作逆造反万岁除恶之外一概不间而只是将他们从十四爷身边遣散这不是法外施恩又是什么?十四爷您平心静气地好好想想主子还有哪一点不是仁至义尽?”

    允禩一看好嘛方苞和这个鄂尔泰都这样地能说会道一番话竟把允禵问了个脸红脖子粗张口结舌地答不上来了他的心里这个急呀。平日里他虽然也恨允禵不肯与自己通力合作但眼下已到了节骨眼上他却不能不出来帮允禵一把了。他一改平日那温文尔雅的风度大大咧咧地跷起二郎腿来怒声喝道:“十四爷正在和皇上说话你们插的什么嘴?”

    朝臣们全都退出去了雍正的心里早就平静了下来。他不急不躁地说:“朕早就说过今日是言者无罪嘛允禵你何必这样浮躁呢?”他的声调并不很高但话音却特别的刁蛮“你们不就是因为乔引娣的事想说朕是个‘淫暴昏君’吗?回头你们可以去见见她问一问朕是否对她有非礼之事。不过话又说回来朕看你们今天这样不顾身家性命的闹法恐怕还不是为了乔引娣大概还是要弄那个‘八王议政’的吧?朕告诉你们不要再搞那些个玄虚了还是开门见山地谈更好一些。”

    允禵咬着下嘴唇恶狠狠地看着雍正过了好半天才说:“就算是要八旗议政又怎样?那是列祖列宗的旧制我们在朝会上光明正大地提出来也说不上是犯上作乱!皇上你不是也有旨意说‘八王议政’也不是不能提的吗?”

    “朕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说过这样的话?”

    “你问问允禄。”

    这次该着雍正吃惊了他带着狐疑的眼神盯着允禄问:“老十六朕一向知道你是最老实的想不到你竟然敢矫诏乱政。嗯?”

    允禄吓得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他多么想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说这是弘时说的话而他自己从来就没有说过呀!可是他一瞧弘时那凶狠的眼神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人家是皇子是阿哥皇上能信得过他允禄吗?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啊……是是三贝勒……他说的……说这是皇上的意思……”

    雍正只觉得浑身一颤掉过头去又盯上了弘时。弘时怎么能不害怕?他连忙跪了下去颤声说道:“阿玛知道儿子最是胆小怎么敢编造圣意害国乱政呢?想必是十六叔听错了。儿子的原话是八王议政的事皇上自有安排议政议的就是旗政儿子这话和皇上今天说的是完全一样的呀!”

    “嗯?!”

    别看允禄平日里不大管事可他心里清楚着呢。弘时一改口他马上就意识到了灾难即将临头。自己怎么能和弘时这位皇阿哥作对呢?昨晚上他们在一起说的话是无法对证的要硬说是弘时对自己说了谎言说不定更要倒霉。他无可奈何地咽了一口唾沫叩着头说:“臣弟这会儿实在是记不清了……皇上知道臣弟是出了名的十六聋也许是我把三贝勒的话听错了……”

    雍正勃然大怒:“好你错得好!”他快步向着允禄走去。张廷玉吓了一跳以为皇上要踢允禄一脚的。可是走到半路雍正却又忍住了。只听他冷笑一声说:“这件事是朕自己糊涂了不该用你这聋子来办事!削去你的王爵你回家去闭门思过吧。滚!”

    允禄的眼里饱含泪水十分委屈地看了一眼雍正叩着头说道:“是……”他爬起身来退出去了。

    图里琛正好在这时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退下去的允禄却没敢和他说话径直走到皇上身前跪下奏道:“礼部刚才派人进来让奴才代奏说文武百官已经遵旨在午门前按班跪候请示主子有什么旨意?”

    雍正满意地看了一眼全身戎装的图里琛说:“叫他们等着!等会儿朕还有旨意。告诉各部尚书有私议国家大政者休怪朕今天要开杀戒!”

    “扎!”

    雍正的眼睛里闪着阴狠的光突然转过身来格格地一笑说道:“朕即位之初就曾经说过朕无意来做这个皇帝。但圣祖既然把皇权交给了朕朕也只好勉力地做好这件苦差使。圣祖德近三王功过五帝就是废除八王议政也是在他老人家手里生的事。你们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中突然难要求恢复八王议政制度。朕现在要问你们一句是圣祖当年措置失误呢还是朕有什么失德的地方?你们之中要是谁想来当当这个皇帝就不妨站出来直说!”

    自从朝臣们被撵出了乾清官退到午门外边起允禩的心里就觉得忐忑不安。平常日子里他们在自己的府邸里密议的时候大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雍正的无能是雍正的不堪一击。但是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也感觉到掌握中央大权后有多么大的权威指挥起来又是多么的容易!从敞开的乾清官殿门口向外看去黑鸦鸦集中起来的御林军早已像铜墙铁壁样地站在那里整装待命了。他知道如今是大势已去打心底泛起一阵悲凉的叹息。他强忍着又惊又恐的心境叩头说道:“万岁的这番话做臣子的如何能够担当得起?臣等并没有自外于朝廷的心更不敢作乱造逆。八王议政乃是祖制就是永信、诚诺他们也无非是想出来为国效力辅佐皇上治理天下臣弟担保他们谁也没有异样的心思。”

    雍正没有理会他的话却笑着对睿亲王都罗说:“睿亲王请起身说话。朕很高兴你没有和他们掺和在一起。”

    允禟听出来雍正的话意了眼看着形势急转直下这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觉得八哥刚才的话说得太软弱了就是上了刀俎的鱼还要蹦达几下呢何况面对宿仇死敌?他站起来抗声说道:“万岁既然是这样说了臣弟还有话要说!睿亲王入京和其他亲王们一样我们在一起议了整顿旗务的纲目也一起谈了八王议政并没有人暗地里另起炉灶啊!不知万岁说的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也不知万岁所谓的‘掺和’又意在什么?”

    允禟的话一出口允禩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策了。“服软”就是“理屈”嘛!他马上又说:“别说我们没有私地里阴谋就是说了些什么万岁也大可不必这样讲话。皇上若无失政之处何必要如此堵塞言路?皇上若是有失政之处又何必拒谏饰非?”

    雍正冷笑一声:“嗬朕堵塞了你们的言路了吗?你有什么话想说朕有何失德之处不妨明言嘛。”

    一句话又把两人说闷了。允禵看到这情景在一旁大声说:“田文镜明明是个小人是个敲剥聚敛的酷吏河南官民人等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皇上你却树他为‘模范’对他任用不疑这难道不是失德吗?”

    “你身在东陵他是小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刚才众位大臣们说的。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

    “有理?有什么理?你有的是大业主大豪绅的理!”雍正厉声驳斥说。

    “皇上难道要杀富济贫?”

    “哈哈哈哈……”雍正皇上仰天大笑:“说得好!但朕不是要杀谁济谁朕是要铲除乱根创一代清平之世!”突然他止住了笑声急促地在大殿里走来走去脸色也涨得通红。他似乎是对别人又似乎是对自己说:“朕就是这样的皇帝朕就是这样的汉子!父皇既然把这万里山河交付给朕朕就要把它治理得固若金汤!谁阻了朕的志向朕就对他毫不留情!”他转脸向殿外高喊一声:“图里琛!”

    图里琛就在殿外檐下听见雍正召唤他一步跨进殿来“叭”的打了个千儿:“奴才恭听主子吩咐。”

    雍正面冷似铁地说:“你八爷、九爷和十四爷今天累了。由你带步兵统领衙门的兵士们护送他们回府。”

    “奴才遵旨!”他站起身来向外一招手立刻就进来四名千总向雍正行了军礼肃立一旁看着图里琛。图里琛脚下马刺踩得金砖地吱吱作响直向允禩等人走了过去。打了个千儿说:“八爷、九爷、十四爷奴才奉旨送你们回去。”

    允禩霍地站起身来说:“无非一死而已!老九老十四不要装脓包也不要再去求他!”他转身向雍正一揖道:“皇上四哥兄弟我等你来杀我哪!”说罢昂然向殿外走去。允禟也是一揖只有允禵更是格外不同他站起身来用极其轻蔑的眼光瞧了一下雍正“哼!”了一声便离开了这座高大宏伟的乾清宫。

    雍正的脸色突然变得血一样的红他对着傻坐在那里的几位王爷也是“哼!”了一声便回到御案前坐了下来。他提起笔来似乎是想写点什么。可是不小心朱砂蘸得太饱了还没有下笔就滴了两滴而且还正滴在明的诏纸上。那血红的颜色十分注目让他也吃了一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呆坐在那里不动了。张廷玉知道皇上这是在想着怎样处置这些“铁帽子”王爷他倒是很愿意借这个机会压一压他们的嚣张气焰便假装没有看见。可是鄂尔泰却深知这事情的重大。本来满洲的旗人们就对皇上不满了。自从整顿旗务以来每天都有西林觉罗本家到他府上去哭叫有的人甚至质问他“皇上还要不要我们这些满人了”?如果照今天这些旗主们的所作所为到部里至少也得问一个“斩监候”!可是那样一来不但旗务整顿变成了一句空话就连奉天也要受到极大的震动。说不定连蒙古诸王也都要被株连。满蒙是大清的国本所在呀一旦乱了起来那大清岂不要崩溃了吗?他上前一步来到皇上身边躬身小心地说:“皇上当天命六年时太祖武皇帝曾与诸王对天焚香共同祈祷说:‘吾子孙中若有不善者天可灭之。勿刑伤勿开杀戮之端’。这些话尤在耳边请皇上留意。”

    “唔?”雍正的精神好像有点恍惚他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了墙上的那个条幅:“戒急用忍”这正是康熙皇帝亲手写给他的座右铭。他的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踱到屏风前边眼睁睁地看着诸王问:“尔等知罪吗?”

    “知……知罪!”

    “既然知罪朕就不再加罪了。朕说一句诛心的话你们现在只是‘畏罚’却并不真正知罪。朕治理天下遵循的其实只有两个字:一是孝二是诚。就诚而言上对天地下对四方御群臣临万民都出自本性没有半点的虚伪矫揉。这上边还应该有个内外之别要分而待之。朕对待天下臣民犹如光风霁月恩惠是人人均等的;但对满人则又如一家子弟有着骨肉的深情和满怀的挚爱。正因期之愈高所以也求之愈苛完全是一片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你们今天跟着他们胡闹是让别人当了炮筒子使呀。这就是不诚也是对朕的不敬!再一点你们身处奉天管的事不出满旗满人受人的挑拨也想来分一份皇权。朕问你们懂不懂治理天下的道理?你们知不知道如今的形势早就不是开国之初了汉人们比我们满人多着上百倍呀!如今各部官员中满汉各占一半就有人怨声载道了还能再架住你们这样胡闹?马上可以得天下但马上却不能治天下连这点普通的道理你们都不懂还要跟着允禩他们闹事朕若想落你们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一百零一回 讲古说史教训王爷 称猪叫狗辱及祖宗

    “臣……懂了。”

    “不你们一点也不懂。比如说八王议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知道吗?”

    几个王爷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却还是一个劲儿地在地上叩头:“臣等真的不知……”

    雍正一拍几案:“连这个都不懂还跟着瞎闹腾?哼你们死了这个心吧!”他这话是生着气说出来的。其实八王议政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连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的。但他毕竟是皇上他的话就是命令。他回头对俞鸿图说:“鸿图你上来将这八王议政的事和他们说一遍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扎!”

    俞鸿图是今天的朝会上唯一得到彩头的人他心里那份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但是他又不敢表露出来。因为他怕兴奋得过了头就会立刻引起在场众人的反感。一听皇上要他说一下八旗议政的历史他便极其潇洒地叩了一个头又庄重肃穆地开口了:“臣奉旨参与整顿旗务的差使自然要细心准确地通晓《八旗通志》。据臣所知已未天命四年太祖令褚胡里、鸦希诏、库里缠、厄格腥格、希福等五臣带着誓书与喀尔喀部五卫王共谋联合反明。所以最初时并不是八王而是叫‘十固山执政王’。

    “到了天命六年也就是鄂尔泰刚才所说的盟誓这一年情形又是一变。参与盟誓的并没有卫王也没有喀尔喀诸王。当时参加的有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蒙古儿泰、皇太极和格垒、迹尔哈郎、阿吉格以及岳托四位王爷——这就是所谓的‘八王议政’。

    “但自此以后有了大事具名议政的却又不一定是这八个人。太祖遗嘱中说的各主一旗的像多尔衮、多锋都不在八王之内。其余的和硕贝勒也是随时更定的。直到圣祖手里这八旗议政的制度虽然名义上还存在但已经很少有人能确认‘八王议政’是指的哪八位王爷了。”

    俞鸿图果然是十分了解国故因此把从这儿往后的历次会议哪次是哪几个王爷参政哪几个王爷又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参加说得周详之极。这样一算之下竟没有一次是完全的八王议政。他接着又叙述了太祖杀尔哈赤父子世祖杀肃亲王豪格罢黜睿亲王多尔衮一门的前后原由。他心思灵动又口才极好将伏法诸王的情形描绘得如在眼前。俞鸿图越说越精神越说越有神采他长跪在地口中振振有词地说着:“正是因为八王议政从来也不能事与权统一而且最容易使人臣们不尊皇帝而觊觑大位顺治爷当时一揽上三旗之权于天子;康熙爷又将旗营、汉军营编归兵部由国家统一提调。所以七十年间愈是皇权统一就愈是国家大治旗主们也得以乐享太平盛世之福。三藩之乱中央大权所及之处才可能只有叛官而无叛兵。唯有尼布尔王子悍然称兵作乱而又被上将军图海和周培公十二天就扫平者恰恰就是他们统帅的都是八旗旧人!假如圣祖当年因循祖制八旗各自为政吴三桂祸乱十一省岂能轻易就范?即使没有三藩之乱西晋之八王乱政也足以引为殷鉴。同室操戈箕豆相煎不但无今日之大治诸王又何得安坐盛京血食一方传之子孙而不替呢?”俞鸿图辞色严厉侃侃而谈口说手比至此才突然煞住真有掷地有声的气势。他向雍正叩了一个头说:“禀皇上臣已奏完。”

    雍正十分欣赏地看了一下俞鸿图对诸王说:“俞鸿图今天讲的这些你们要当成功课下去后再好好复习。温故而知新这才能本份一些。八旗干政其弊端不可胜言!但你们只是无知作孽的却是允禩、允禟和允禵他们还有一个允礻我现在正住在张家口外。你们借他们的势他们借你们的力叵测之心难告天下臣民!念你们祖上的功业朕就不打算对你们加以惩处了。但自今日起哪一个再敢冒险犯难与当政人相互勾结图谋不轨者朕定取他的级示惩天下!现在你们都退出乾清门外候旨去吧!”

    四个王爷磕头谢恩站起身来揉着跪得酸疼痛的双腿趔趔趄趄地走向殿外。雍正突然叫了一声:“睿亲王回来!”

    都罗吓得浑身打了个机灵迅转回身来重新跪下叩头说:“臣王敬听皇上教训。”

    雍正却温存地笑着说:“你不要害怕。他们三王进京是两个肩膀抬着一个嘴成心与朕打擂台来的也是一心要跟着允禩他们捞好处的。你和他们不一样弘时向朕递了你呈进来的贡物单子还很替你说了一些好话。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本来是不希罕你这么点贡物的。朕取的是你这点儿心要的就是你这一片忠诚的心意。多尔衮老王爷要见到你今天的情形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都罗激动得泪水夺眶而出他哽咽着说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皇上也!但臣王所居身份与诸王大不相同。所以刚才不宜出面与诸王争执求皇上明鉴。”

    “当然当然朕心里头明白着呢!你刚才若是出头站在朕这边外人就一定会说是我们满人之间起了内讧。你也是信得过朕才这样处置的嘛朕心里很是欣慰。你现在已经是世袭罔替的亲王了有无上的爵位朕也确实无可封赏了。弘时你替朕记档:睿亲王的王冠之上可再加一颗东珠并用红绒结顶。除了你现在的世子之外你自己再从儿子里头挑选一个出来由朕封为郡王!”

    弘时答应一声:“是。”他刚才还满腹狐疑怕雍正怪罪他现在他的心才算放下了。

    都罗还要逊让雍正笑着说:”你不要推辞了朕慨然说过了就要依此办理的。你应当知道朕的奖罚都是有尺度的。你有功朕就要奖;假如你也像他们那样不规矩朕也是绝不能容忍的你下去吧。”

    都罗千恩万谢地告辞出去了。雍正又对允祉说:“三哥你到外头去传旨让乾清门外的大臣们还都回来仍接着会议。传完旨后你带上图里琛到老八、老九和老十四他们那里走一趟告诉他们不要惊慌但是也都要安分地在家里静候处分。叫步兵统领衙门负责这几个王府的护卫。就这样你去吧!”

    俞鸿图上前跪了一步说:“皇上臣是不是也应该先下去然后再同着大家一同进来?”

    雍正一笑说:“哦你很懂事说得也是正理那你就下去吧等会儿你再进来好了。”

    乾清门离乾清宫不过咫尺之遥允祉刚出去不久几百名官员们再次来到了这里他们看到雍正高坐在须弥座上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也不知他如今是喜是怒还是忧;方苞和张廷玉等人也还是坐在他们原来的位子上;只有十三爷允祥却换了一张安乐椅。他是久病不愈的人能来参加这次朝会已是不易大家看着他那瘦得像一把骨头似的身子心里都充满了同情和关注。他也好像知道众官员的心思一样直盯盯地看着他们走进来直到参见皇上的“万岁!”声高高响起他才转过脸去看着皇上。

    雍正打破了殿里十分压抑和寂静的气氛说了句:“请朱师傅还到这边来坐。”等朱轼重新坐下后雍正又回过头来对允祥说:“十三弟朕因为你的身子不好才让人搬了这安乐椅给你的。你要是觉得这样坐着更受罪朕让人给你拿个枕头来你干脆躺着吧。高无庸去给你十三爷垫个枕头。你想坐就坐想躺就躺坐不住了还可以在殿上走动走动。这个朝会朕尽量开得短一些不妨事的朕就不信难道还能再出个曹操?”

    他这番话一说出口下边跪着的臣子们都只觉冷彻骨髓谁还敢再有什么表示?

    雍正似乎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话可能太重了些便又笑着说:“你们不要害怕朕是不愿意无事生非的。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让朕有什么办法?他们这些个王爷们也太小看朕了想拿朕当汉献帝当晋惠帝要来个挟天子而令诸侯真是妄想!要知道今日高高在上者乃是四十年栉风沐雨忧患王事的雍亲王!朕从荆刺丛中走来早年就已办老了差事也洞悉了民情。官场里的这些个鬼域伎俩哪一件能瞒得过朕的这双老眼睛?”他口风一转接着又说“但我们今天的朝会还仍然是议大政还是开头时说的那个题目也还是言者无罪诸臣工可以畅述已见。”

    下边的这些臣子们哪还敢说话呀!一个个低眉攒目大殿里静得可以听见人们的心跳声。

    雍正看到这种情形知道大家都心存恐惧便说:“你们不要这样缩头缩脑的嘛!朕只诛那些有罪之人只治那些心怀叵测之身而从不以言词加罪于人也从不以文字降祸于人的。”

    这话说得太假了!前不久那个有名的才子徐骏不就是因为几行诗作被斩西市了吗?现在朝廷上还放着一个活宝钱名世谁还敢胆大包天地出来说话呢?

    在一片死寂之中终于云南巡抚杨名时出来说话了。他膝行上前一步说:“臣杨名时有本奏上恭请皇上御览。”一个小太监连忙走过去接下本章来呈到雍正案头。

    雍正知道今天这个静场的局面全是刚才闹的。其实他的本意只是想痛斥几个不识时务。反对刷新政治的臣子然后就明降诏旨把几项大政推行下去也趁机堵住六部九卿妄加议论的口。允禩他们一闹倒让他歪打正着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不过他也知道这样一闹是不会再有人出头说话了。他向案头上放着的那奏章略微瞟了一眼说:“很好。既然没有别的异议那就是大体可行。有人不是要弹劾田文镜吗?那只是个极其平常的事。朕这就下诏让弘历返京时顺道查访一下他自然会秉公处置的。无论是田文镜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不是另有图谋只要不是对君父心怀叵测出于公心而言政说对说错朕都是不计较的。朕想有些人现在就心里有话可是今日被人搅了场面你们就也有了心障或者尚有一些话今日不便明讲的都没有什么。回去后可以写成奏折写成条陈或密折或明只管奏上来朕自能明察洞鉴的。就是明令颁之后施行起来有什么不当之处也允许直封奏陈。”

    雍正说到这里知道不会再有什么异议了正准备宣布散朝坐在安乐椅上的允祥突然痛苦的抽搐了一下。他想用自己的双手勉强支撑着身子坐直了但手一软像挨了一闷棍似的一头倒了下去口中鲜血狂喷而出!雍正霍地站起了身子用惊恐的目光直视着这位爱弟十几名太监也奔了过去围住了允祥。雍正厉声高叫:“传太医传太医呀!你们都是死人吗?”

    守在乾清宫外的太医们听到这声招呼连忙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大殿里也在一时间引起了一阵骚动。鄂尔泰大喊一声:“都跪好了不许乱动也不许交头接耳!”

    允祥终于睁开眼睛来了他吃力地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皇帝和太监们勉强笑了一下说:“皇上您知道臣弟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想不到今天却在大厅广众之下出了丑。看来臣的大限果然是到了……圣祖……圣祖啊臣儿就要跟着您老人家去了……”

    雍正满脸都是泪水他轻轻地抚着允祥的身子说:“老十三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寿限还长着呢!邬先生不是说了你能活到九十二岁吗?你先回去朕要派最好的太医用最好的药来为你治病。你只管放宽心吧……”

    允祥凄凉地一笑说:“那我就托主子的福了……”太监再不敢迟疑就着那张安乐倚抬起允祥走出了乾清宫。

    雍正重新回到御座上他背对着众臣好大一会儿才突然转过身来。张廷玉对皇上的性子摸得太熟了知道这是他怒气即将作的预兆也知道这必定是因为允祥的突然病才引了皇上的心火看着皇上满脸都是乌云好像立刻就要雷电交加的样子张廷玉连忙走上前去思忖着怎样才能解劝开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雍正却已经自己开口了:“刑部的人听着:原来决定要秋决的犯人除大逆十恶者应由朕特批之外停止秋决一年以为吾弟允祥纳福。”说着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圈里有些红眼睛直视着前方远处像是要穿透殿顶直达苍穹似的“允祥的病说来很简单他全是跟着先帝跟着朕累倒了的!二十年前朝廷上下谁不知道那个英武豪侠义薄云天的‘拼命十三郎’啊!他现在累倒下来了还有一个李卫也累坏了身子。有人在明里暗里说田文镜这也不对那也不行。可是你们知道他的火耗只收到三钱他推行火耗归公涓滴不入私门。可他要推行官绅一体当差也是四面楚歌。他给朕上了奏折说他已经是骨瘦如柴恐年命不久于人世他也要累疯了!看看他再想想朕朕自己又何尝不是每天只能睡一两个时辰何尝不是已经累得支持不住了?你们再回过头来看看张廷玉他是两朝老臣了五年才五年多呀他头已经皓白如雪了!要不是为了上对列祖列宗缔造创业的艰难下对子孙们的万代昌盛朕何苦要这样苦苦地折磨自己?何苦要这样像熬灯油一样地勤政?朕手下的这些国家精英们至于一个个都累成这样吗?”

    张廷玉的眼睛里流出了混浊的老泪却听雍正还在继续地说着:“朕在藩邸当王爷时威福并不减今日的帝王之尊。虽然也常常出去办差但仰赖圣祖神圣威武比起今日来还是清闲了十倍也不止。这皇帝的位子就这么好引得众多的人们为此锲而不舍地追求?朕一心一意地想要政治清明民生安业偏偏是允禩、允禟、允礻我和允禵这样的小人打横炮使邪劲儿必欲取朕而代之不可。他们的心思不在天下也不在臣民他们是只是希图那点儿威荣那点儿权力!他们的心像猪狗一样的龌龊他们是阿其那是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突然他来到御案前提起笔来狂书着:

    允禩允禟允禵等结党乱政觊觎大位至死不渝枭獍之心人神共愤!着允禩改名为‘阿其那’允禟改名为

    ‘塞思黑’允禵……

    写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允禵是自己的一母同胞便十分烦躁地将允禵的名字勾掉恶狠狠地写上“钦此!”两字转过身对鄂尔泰说:“你骑上快马立刻到允禩那里宣旨:允禩改名为‘阿其那’允禟改名为‘塞思黑’!”鄂尔泰飞也似的捧旨走了雍正的心火还是在燃烧着想想终究是太便宜了允禵。从允禵身上他又联想到了钱名世便又扯来一张大纸来朱笔狂草地写上了“名教罪人”四个大字。这才将笔远远地扔地一边抬起头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百零二回 雷霆万钧咆哮狂怒 梦魇多变难宁惊魂

    文武百官们哪见过皇上如此暴怒啊一个个全都吓得苍白了脸连大气也不敢出了。不知是哪个部里的官员竟然吓得一头栽倒在地上。他们虽然大多不是满人也不懂满语但却知道“阿其那”就是猪而“塞思黑”就是狗!把自己的亲生兄弟比成猪狗的自古以来大概还只有这个雍正皇帝。尽管这是他在暴怒之下做出的决定但这决定的后面又隐藏着什么呢?

    雍正心里的怒气还没有散出来他还在大殿里咆哮着:“朕之处世用心犹如日月经天朕之光明磊落祖宗神明皆知!你们里面很有些人是什么‘八爷党’、‘九爷党’的对朕口是心非的也还不少。今天在这堂堂天枢重地光明正大的殿宇之下文武百官齐集之处你们只要有一人能够说出道理来说朕不如那个‘阿其那’和‘塞思黑’朕决不怪罪而且立刻就将皇位让给他!”他说这话时眼睛里充满了挑战的神情和冷峻的笑容。他扫视着大殿见没有人敢出来说话似乎心情平静了许多但这也只是一刹那间的平静。一想到允禩结党盘根错节经营了这么多年下面跪着的不知有多少是他的同党。自己曾经亲手写了御制《朋党论》可是至今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揭允禩他们的阴谋他的怒火又升了上来。觉得自己现在只是在强权上赢了允禩他们可无论是德行、人望上都比不了那个‘阿其那’不禁又妒忌又不理解。便接着说道“君臣大义乃三纲之你们都是读书人竟然愚蠢如此看着允禩的党羽在朝在野为非作歹竟能够无动于衷真是咄咄怪事!这里头还有那个叫做钱名世的他既然是探花出身什么书他没有读过?他占据着翰林院这样清贵的职务却去捧允禩死党年羹尧的臭脚真让人恶心!朕的这幅‘名教罪人’的牌匾已经写好了就着礼部颁赐给钱名世‘礼送’他回乡挂在他家的大门口上。告诉常州知府和武进县令让他们每月初一、十五去钱家查看挂匾情形。如未悬挂即呈报督抚知道朕自有一番料理。江南本是人文荟萃之地居然出了钱名世这等败类也自应反省自问思耻明过。着江南明年停止乡试一年。汪景祺虽已伏法但他的原籍浙江也应该照此办理!钱名世离京之日由礼部知会百官大学士以下官员都要写诗为他‘赠行’他既然以文词谄媚奸恶那就为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词为国法示人臣以炯戒!”

    雍正皇上越说越气也越说越离谱。从允禩等人说到钱名世又从钱名世说到了汪景祺下边还不知他要把话题转到哪里还要再说出什么样的令人难堪的“料理”来。张廷玉可不能坐视不管了他趁着雍正喝水的空子快步向前走到皇上身边说:“皇上刚才太医院派人送信说怡亲王病体已经没有大的妨碍了。怡亲王说他想见见皇上。”

    “唔?什么?”雍正猛然从暴怒中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刚才确实是有些失态了。很多话本来是不该说或者要和军机处和上书房商量一下再定下来的。比如让江南和浙江两省士子都因为钱、汪二人的案子而停考一年让满朝文武都写诗骂钱名世等等显然都有点过分。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君无戏言既然话已出口就难以更改了。他点头示意让张廷玉退了下去又说:“本来今天是和诸臣工共商新政大计的却让这些个夜猫子给搅了。但话又说回来挤掉了这个脓包也未尝不是一件大好事。这样推行起新政来也许会少一点梗阻。刚才张廷玉说怡亲王病体复安朕心里才稍感欣慰。怡亲王乃是古今罕见的忠良之臣也是国家的栋梁。他若是被今日之事激出朕所不忍说出的事朕必定要以‘阿其那’和‘塞思黑’与他抵命!”说完他一摆手便拂袖走出了乾清宫。

    雍正直奔清梵寺看望了允祥的病等回到畅春园时他早已是精疲力尽了。他浑身上下几乎是散了架一样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地回到了澹宁居。太监们赶快端了御膳上来可是他虽然觉得有点饿却一点食欲也没有。高无庸知道他一定是胃气不舒服便让御膳房做了一小碗京丝挂面来上头还滴了几滴香油。雍正这才勉强吃了两口然后就和衣躺在了大迎枕上。他吩咐高无庸说:“朕要静一会儿除了方先生、张廷玉和鄂尔泰之外朕什么人都不见。”

    高无庸答应着退下去了雍正却仍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想看点东西可拿起奏章来又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允祥的影子他那瘦弱的身子仿佛时刻在他的眼前晃动;他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又总在耳边响起:“皇上这几年我在病中读了几本史书自古以来像您这样孜孜求治的连圣祖也包括在内没有第二人!臣弟知道您是一心一意地要‘为天下先’要改变数百年的陈规陋习要追踪圣祖越前人。可是您的身边却大多都是些庸才呀!您……太难为了!所以臣弟请皇上以后要多注意收罗人才……”雍正听着允祥这些像是临终遗言似的话心中十分难过。便安慰允祥说:“十三弟你好好休息吧先不要想这些等你康复了咱们再谈不行吗?”

    允祥却惨然一笑说道:“皇上你还指望我能够康复吗?平常日子里大家都夸赞我是位侠王唉我配吗?就说杀成文运的那回子事他虽是罪有应得可也并没有死罪啊……”

    雍正接过话头:“那是当时形势所迫嘛……”

    “不四哥您不要拦我……成文运该死可是阿兰和乔姐也该死吗?她们都是年轻貌美的娇好女子又都那么痴心地待我但还是死在我的手里了……现在我一闭上眼就好像见到她们站在我的身边……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能活。这是四哥您常说的话。所以……皇上不要学我不要轻易地动怒。您起脾气来确实是很吓人的……就说八哥吧他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明摆着是一个奸党头子可他毕竟与我们是同一个皇阿玛呀!剥掉了他的权柄让他不能为害朝廷也就是了千万不要……杀!我的好四哥您能听得进臣弟的话吗?”

    雍正泪流满面地说:“哥哥我记下了。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地养着。朕亲自为阿兰和乔姐她们念往生咒祝她们早升天界……”

    允祥睡着了后雍正也回到了澹宁居。他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境中似乎有人在身旁说话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原来是弘时便说:“朕太累了你先下去吧。”

    弘时并没有退下去还更上前一步说:“皇阿玛儿子有紧急的事要向阿玛奏明。”

    “什么事?”

    弘时看了一眼雍正说:“儿子是心里头有怀疑才跑来请示阿玛的。‘八王议政’的事从一开头阿玛就没有松过口十六叔却为什么会传错了圣意?他是耳朵背是心里糊涂还是别有用心呢?”

    雍正惊觉地问:“什么用心?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据儿子看是不是允祉三伯或者是四弟宝亲王有什么不规的地方?十六叔为人所使当了别人的枪头……”

    “你有什么凭据?”

    “父皇啊您别忘记了史书上说的那个烛影斧声的故事。隆科多弄那个玉碟有什么用处?还不是想行妖法来害您他不还曾是托孤大臣吗?四弟宝亲王眼看就要接大位的人了还四处收买人心又是为什么?他们谁像儿子这样整天傻呆呆地只知跟着皇阿玛苦干?”

    雍正勃然大怒:“你放屁!弘历远在江南怎么会假传圣旨?你十六叔连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了头的人他敢吗?要论起说假话办假事、你还不到火候呢!回去跟你八叔好好学学然后再来朕面前掉花枪!”

    ……弘时突然不见了一个女人却走到御榻旁。雍正怒声说道:“你们连让朕睡个安生觉也不肯吗……你你……”他一下子愣住了原来身边的女子竟是乔引娣。但仔细一看却又像是小福……他眨眨眼睛看了又看问道:“你果然是小福吗?”

    那女子嫣然一笑说:“皇上你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如今你身边有了乔引娣哪还能再想起我小福来?”说完转身就走。雍正急了从床上一跃而起追上前去。可是小福似乎是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雍正觉得好像是走在一片大沙滩上冷嗖嗖的风吹得他浑身打战。他边跑边喊好不容易追上了拉过来一看竟然仍是乔引娣。他抹着头上的冷汗问:“朕这是在做梦还是真的?你到底是小福还是引娣?”

    引娣冷笑着问:“皇上亏你还是信佛的也亏你还常常念往生咒。岂不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梦也好无梦非梦也罢还不都是色相变化?我就烧死在这棵老柿树下二十年前你不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吗?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从此将天各一方你也不要再想我了。人间世事纷扰多诈人心险恶你好好地保重吧我去了……”

    一转眼间小福已经不见了。昏黄广袤的沙滩上凄凉的冷风在呼叫着黄河滩上的尘沙也在他身边无情地翻滚。他看到了远处那婆裟起舞的沙暴也听到自己悲伦的呼喊声:“小福小福你回来呀……引娣引娣……你怎么也要走呢……”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是皇上是有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皇上他放声大叫:“侍卫们在哪里太监们又在何处?你们快去给小福修庙!快去把引娣给朕找回来……”

    守在暖阁外的高无庸快步走了进来他轻声地叫着:“皇上皇上您醒醒醒醒啊!”他一边为皇上掖好蹬开的被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说:“皇上皇上你是被梦魇着了——奴才们全都在这儿侍候着呢!您先喝口水醒醒神。奴才这就去叫乔姑娘她要是肯来叫她上来侍候主子可好?还有方先生和张廷玉进来了主子要不要现在见见他们?”

    雍正清醒过来了才知道刚才自己竟是在梦境中。他想起梦中所见心头还在怦怦地跳着。他吩咐一声:“叫方先生和张廷玉进来。哦乔引娣要是不乐意你们不要勉强她。”

    乔引娣来到这个地方已经有一年多了。她在允禵那里时就听说皇上是个好酒贪色之徒。刚来澹宁居时她时时都在戒备着。她把内衣用细针密线缝得牢牢实实还昼夜都准备着一柄用来自裁的长银簪子稍有可疑的饭菜和茶水绝对不吃不喝皇上假如想来施暴她就一了百了。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她每天只见皇上千篇一律的只是“听政”“听政”好像除了听政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偶而雍正也到她住的地方来看看却从来不多说话只是极随便地问上一两句就返身走去。最奇怪的是皇上还有特旨给她说有差使时引娣可以听便。她愿去就去不愿去时也不准勉强。今天高无庸又来了而且一见面就一脸的谄媚相引娣知道皇上又要叫她了。便说:“今儿个我洗了一天的衣物累了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

    高无庸惊讶万分地说:“哎呀乔姑娘你怎么能干那些个粗活呢?下头的这些人真是混账透顶了回头我要好好地教训她们一番。叫我说你什么事也别做保养好身子就是你的‘差使’。你的脸上能露出喜相来我们这些人也都能跟着帮光呢。”

    高无庸这话还真不是瞎编的。那天一个太监侍候皇上写字他拂纸时不小心把茶弄洒了。刚好这幅字是雍正写好了要赐人的这一下给溅得不成了模样。皇上一怒之下便命人将他拖到后院狠狠地打引娣看着不忍便走上前去给雍正重又送上一杯茶说:“皇上别再打了。奴婢给你拂纸您再写一幅成吗?”

    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雍正马上下令停刑。所以打从这事以后凡是犯了过失的太监宫女们都把免受刑罚的希望寄托在引娣身上。她也真有面子只要她一出面该重罚的改轻了该轻罚的就饶过了。引娣见高无庸的笑脸像是开了花似的便问:“又是谁怎么了?”

    高无庸小心地说:“今天倒不是谁要遭罚而是出了大事了。几个王爷大闹朝堂受到了万岁的处分。八爷和九爷都被改了名字连十爷和十四爷也被捎带了进去皇上也气得病了。本来想请你过去一下的皇上还是说要听你自便。不过奴才们瞧着今天这势头不大对皇上正上火怕一个不小心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好姑娘你知道咱们吃这碗饭多不容易啊!”

    一听说十四爷也出了事乔引娣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来到了澹宁居。她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向坐在炕上的雍正福了两福从银瓶里倒了一杯热茶捧到炕桌上这才又垂手站在一边。

    雍正本来是不渴的因为是引娣倒的茶他也就端起来喝了一口极其温和地看了她一眼才接着对方苞和张廷玉说话:“你们来推荐朱师傅朕以为很好。他的忠心和正直朕早就知道了。他在文华殿坐了几年的冷板凳却没有丝毫的怨心这就是大节嘛。朕今日看见他的身板还好把他升为军机大臣朕看还是很合适的。至于俞鸿图嘛就放他一个江西盐道好了。外边都还有什么议论你们全都说出来吧朕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了断断不会气死的。”

    张廷玉欠身说道:“下边的臣子震摄天威没有人敢私自议论更没人敢串连。臣下朝后从各部都叫了一人来在臣的私邸里座谈。大家都说允禩——哦阿其那太为嚣张既无人臣之礼又有篡位之心。包括永信在内都应交部议处明正典刑以正国法。但也有人对两个王爷改名颇有微词说他们毕竟是圣祖血脉传至后世也不大好听。”

    “方先生以为如何呢?”

    方苞长叹一声说:“若论允禩、允禟和允禵三人今天的行为放在其余的臣子地位上十死也不足以弊其辜!”引娣听到允禵竟然闯了这样的大祸吓得脸都变白了。但方苞只是瞟了她一眼便继续说“不过老臣以为这样一来圣祖留下的阿哥们伤残凋零得就太厉害了。无论怎么说后世总是一个遗憾。这件事万岁一定也很为难臣看不如圈之高墙或放之外地让他们得终天年也就是了。至于那个钱名世不过一个小人平素行为就不端‘名教罪人’算得上中肯的考语。口诛笔伐一下让天下士子明耻知戒对世风人心对官场贞操我看都是大有好处的。”

    张廷玉立刻接口说:“臣也是这样想的请圣上定夺。”

一百零三回 惊噩梦雍正赦胞弟 传旨意弘昼报丧来

    两位心腹大臣都这样看虽是雍正意料之中的事但他仍然感到不满足。他马上想到允禩等人在朝中经营了这么多年留下他们的性命对他们在朝野的势力并无多大损害。自己的身子远远不如他们几个万一比他们死得早了朝中有个风吹草动的又有谁能驾驭住他们呢?但因此也就便宜了允禵和允礻我他自己心中的恶气又怎能抒出来呢?

    雍正心中的恶气泄不出来就更是不依不饶地说:“允礻我虽然没有参与今天的事但他也是个无耻昏庸之辈。朕看就把他圈禁在张家口外吧死不死的也作不起怪来。至于另外三人可以暂不交部论处。但这事是在千目所指的朝会上生的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各部如果都不说话那可真是三纲五常败坏无遗文武百官丧尽天良了!其实朕倒不忌讳杀了他们自古以来大义灭亲的史实多着哪王子犯法应该与庶民同罪嘛。”

    高无庸进来禀道:“内务府慎刑司堂官郭旭朝有事请见。奴才说了皇上正在议事他说原来这些事是要向庄亲王禀报的可是如今庄亲王在听候处分。请旨要他向谁去回话?”

    雍正想了一下说:“叫他进来。”

    郭旭朝进来了还没等他跪下行礼雍正就问:“你有什么事?”

    “启奏皇上刚才内务府派到八爷——啊不不是阿其那府里的人说八爷——啊不”他“啪”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才接着说“阿其那府里正在烧书把几个大瓷缸都烧炸了。奴才知道这不是件小事可庄亲王……”

    雍正立即打断了他:“这种事以后你向方先生报告。高无庸带他出去赏他二十两银子。”看着他们出去后雍正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狰狞对方、张二人说:“好啊老八在为自己烧纸钱送终了这三个府邸今夜就要查抄!证据一旦销毁今后将如何处置?”

    方苞和张廷玉对望了一眼却都没有说话。

    “嗯?”雍正不解地看着他们。

    方苞说:“万岁老臣有个想法说出来请皇上参酌:老八把文书等烧了也好。这样比起全都搜查出来反倒更省事。”

    张廷玉见雍正黑着脸一声不吭便赔笑说道:“皇上可能还忘不了任伯安的那个案子。当时在藩邸查出来时皇上不是也把它当着众阿哥的面一火焚烧了吗?事情奏到圣祖那里时臣很为主子捏着一把汗记得圣祖夸奖说‘雍亲王量大如海谁说他刻薄寡恩?只此一举就可见他能够识大体顾全局’。太后老佛爷当时也在场她老人家没有听懂是臣在一边悄悄地对老人家说明的。臣说‘太后不知这是四王爷不愿意兴大狱杀人要顾全兄弟们的情面’。老佛爷听了后高兴得不住声地合十念佛呢!”

    雍正听到张廷玉复述当年康熙和太后对自己的评价坐直了身子肃然敬听着完了后他长叹一声说:“唉你们不知当时朕是办差的人手中有这个权力;可现在阿其那是当事人他是为了保全党羽才要消灭罪证啊!”

    方苞恳切地说:“事不同而情同、理同。不同的是抄收上来更难处置。阿其那烧了只是由他一人承担责任罢了。”

    雍正再三思忖终于觉得两位心腹大臣说得有理。直到这时他才真正体会到当了皇帝并不能想怎样便怎样地任意作为。他长叹一声说:“好吧。如果不兴大狱也确实是这样处置更好些朝廷岂有先抄出来再销毁的道理。明天……不干脆再多放他们一天就是后天吧叫老三老十六和弘时分头去查看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禵的府第想来到那时他们也都烧得差不多了。”

    一听连庄亲王也放了方苞和张廷玉都觉得有点意外。雍正看见他们这样自己也笑了:“阿其那的亲信死党都不料理了还说老十六干什么呢?他不过是耳背不太精明而已。”

    张廷玉听了很受感动地说:“万岁圣虑周详臣等难及。阿其那结党营私二十余年手下党羽不计其数。要是穷究起来不但旷日持久而且分散了推行新政的精力。臣以为可以让百官以此为戒口诛笔伐从声讨、诛心入手逐渐瓦解朋党。至于对阿其那等人的处分臣以为可以从缓。因为他们提出的‘八王议政’打的是恢复祖制的名义与谋逆篡国还是有区别的。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很好。你们回去后要多多注意允祥的病情随时来报告朕知道。好你们都跪安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澹宁居这里只留下了几个太监侍候他们也都站在正殿的西北角上听招呼暖阁里面只有乔引娣一个人。其实她原来准备趁张廷玉他们退出去时也要离开这里的可是不知是什么缘故却犹豫了一下没有走。此刻见雍正半躺半靠地仰卧在榻上眼睁睁地注视着天棚正陷入了深深地思索又像是在倾听外边呼啸的风声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她才小心地透了一口气。

    “引娣……”皇上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可能是没有听见或者虽听见了却没想好要怎样回答。片刻之后她才突然领悟过来:“哦?噢!主子有什么旨意?”她向皇上福了一福吃惊而又慌乱地回答着。

    雍正坐起身来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神色是那样地慈祥看着引娣那手足无措的样子低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引娣见他眼睛里毫无邪念这才放了心。她替皇上倒了一杯热水又心神不定地说:“奴婢……奴婢……我心里很害怕。”

    “怕?你怕的什么?是怕朕会杀了允禵吗?”

    引娣的内心像是有着极大的矛盾两道清秀的眉紧蹙着:“也为这个也不全是为这个连奴婢自己也说不清楚。这里满园子阴森森的树这里面那些高大而又黑洞洞的房子奴婢全部害怕还更怕……皇上。我生在小门小户家里在我们这些平常人家族里别说是亲兄弟了就连出了五服的本家子也没有像天家这样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二十年的你杀我我又要杀你的。皇上我真不明白难道这样互相杀起来就没个头吗?”

    雍正喝了口茶长叹一声说:“唉你还是见识不广啊!山西大同有一门兄弟三十四人为了争抢一块风水宝地男男女女死了七十二口连门户都死绝了!那也是有争斗也是要见血的。你心里头要明白朕已经坐到这位子上了还能再有什么别的企盼?只有别人来和朕争因为他们看着眼红!一块坟地尚且争得头破血流何况是这张至高无上的龙椅呢?所以朕也只好奋起相对以保住自己不被别人杀掉。”

    引娣掩面而泣地说:“皇上你们不要再争了……不要再杀人了好吗?”

    雍正没有回答她的话却望着面前那幽幽的灯火出神。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才突然问道:“引娣你来到这里侍候朕有多久了?”

    “四百二十一天。”

    “哦?记得这么清爽!你是在度日如年是吗?”

    “我……我不知道……”

    “朕喜爱喝酒很贪杯是么?”

    “不皇上不爱喝酒。”

    “那么朕是个荒淫贪色的人吗?”

    引娣迅地瞧了皇上一眼见他并没有盯着自己看而是在瞧着远远的地方。要说起这种事情来引娣心里是有很多感触的。她目所能及之处只有皇上每天不分昼夜的在办事在批阅文书。就是碰上与引娣单独相处也从来是语不涉邪的似乎只要她能常在身边就满意了。允禵对她确实是有千好万好但要她说出雍正的不是来她还是办不到更别提让她说出“皇上好色”这几个字了。她轻轻地也是羞涩地说:“不皇上不贪色。”

    雍正听到这话走下炕来边走边说道:“嗯这是句公道话。其实‘食色性也’这还是圣人说过的话呢。好色也是人之常情但朕就确实不好色朕也知道自古以来在这上头栽跟斗的不知有多少皇帝史书上写出了多少教训但朕可以堂而皇之地说一句朕不好色!”他踱到引娣面前用手抚着她的秀说道:“你也许会想既然不好色为什么要把你弄到这里来?这里面的缘故朕不想说也不能说。朕只想告诉你你和朕心中的一个人长得太像了朕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疼你怜你比你的十四爷疼你怜你还要更甚得多。只要你能说出口来而且又是朕能办得到的朕什么都全可以给了你!”

    引娣在皇上刚走到自己身边时确实慌得心头直跳。这时她定住了心神看着皇上那高大的身影却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敬重之情。她仗着胆子说:“皇上既然你这样说了奴婢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请万岁放十四爷一马吧别……别……”

    雍正严厉地说:“这是国家大事也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你身为后宫女子绝对不能干政!”

    引娣的头低下来了她喃喃地说道:“你不答应就算我没有说吧。可是你要给十四爷留一条生路不要和八……八阿哥一样处置。只要你能答应奴婢这一句奴婢情愿死心塌地在这里眼侍你一直到老……”说话间她已是泪如雨下了。

    雍正见她如此轻声说:“别哭别哭你不要哭嘛!允禵这次犯的罪名不小他是在堂堂朝会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犯罪的。如果要问问他的心你十三爷当年几次险些儿被人谋杀他都难逃罪过。但那还是暗的可这次是明的!朕——唉朕看在你的面上可以再放他一马。”

    “真的?!”引娣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

    雍正心头一阵难受他强忍住泪水说:“你毕竟和他心连着心。可是朕如果被他们篡了位谁肯替朕说情?朕如果死了。又有谁能为朕洒一掬清泪呢?你可以去见见允禵把朕这些话全部告诉他。他如果还不肯甘心服软那么朕就再一次召集百官也可以和他再当众较量一次!”

    引娣惊讶得脸上满是泪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雍正想说点什么感激的话可是她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第一次觉得在这个冷峻而又严肃的中年人身上有一种允禵没有的气质;也第一次觉得在二十多年来兄弟阋墙的争斗中她一向敬重的十四爷允是也许真的是有不对之处。她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了……

    雍正来到满脸泪痕地引娣面前拍着她的肩膀笑着说:“你哭的什么呢?朕答应了你的请求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好了不要再哭了朕也该去作事了。”他叫上太监们跟着漫步向弘时办事的韵松轩走去。因为刚才的梦境太让他心惊了他要看一看弘时是怎么办差的。

    就在雍正和乔引娣谈得最合拍的时候被削去王爵奉旨回家思过的十六爷允禄却焦躁地在自己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怎么也不能安下心来。说心里话他对雍正的处分并不怎么看重。处分就处分回家就回家我等着你就是了。可是他又一转念不行这位四哥正在气头上又对我产生了不信任我就一定要向他说个清楚明白我就不信弘时这小子敢不认账!可是又想不现在还不到时候不能马上找他说这事。就是能够证实是弘时矫诏并且诬陷自己皇上也落实了弘时的罪过可后果呢?那不是要与弘时结成一辈子的冤家了吗?弘时毕竟是雍正的亲生儿子就是把他整倒也不过是给自己留下了更大的祸患。既然两头皆祸我还是取其轻吧。老实地认个“耳朵背”皇上还能揪住不放吗?想到这儿他又转回来了。不但不再申辩而在家里呆了三天也没出二门一步。这三天里头朝廷上生了不少的事:六部九卿的官员们个个都是见风倒一见允禩兄弟惹怒了皇上就立刻一窝蜂似的装好人。弹劾廉亲王等“犯上作乱危害社稷”的奏章如同雪片一样飞到军机处、上书房也飞到了雍正的案头上;朱轼以文华殿大学士的资历升任了军机大臣;十七弟允礼已经阅军完毕即将刻日进京;永信等几位王爷将要受到什么处分却是没有一点消息;那个倒霉蛋钱名世带着皇上亲手提写的大字匾额送回乡了。听说他走时既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失去沉静倒是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反倒引起人们的同情。对这些事允禄虽然自己不能出门可儿子并没有被限制自由他依然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消息。

    第三天头上允禄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他必须进畅春园去了。他对自己的这位四哥的脾性了解得太清楚了。他知道这位四哥是近也近不得远也远不得的。比如这次自己获了罪受到了申斥和处分那不过是小事一宗。你如果火炭似的上赶着去巴结皇上就会认为你是在装奴才相他就看不起你;但你如果硬要充好汉不和他主动照面他又会怀疑你是对他生了异心是要与他对着干是不敬重他。因此吃过早饭他就吩咐家里人等:“备轿送我到畅春园去!”

    可是不等他穿好衣服允祉和弘时叔侄俩已经走了进来。允祉上了台阶南面站定说:“有旨意!”

    允禄一撩袍角就跪了下来:“罪臣允禄恭聆上谕。”

    允祉宣旨道:“允禄本系有罪之人念皇考遗脉且朕素知其并无大错不忍以一事之非掩其昔日之功劳着即恢复原职继续办差。即着允祉、弘时、弘昼及允禄等四人前往查看阿其那塞思黑及允禵家产。钦此!”

    允禄连忙叩头说道:“罪臣谢恩!”回头又招呼一声:“三哥时儿请进房里说话。来人献茶!”

    进到屋里后允祉又笑着说:“老十六你也忒胆小了点就这么点小事竟然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老十三当年被圈禁时也是我去传的旨。他听了旨意不仅坦然受之我还没出门呢他就下令叫府里的人们照常排练《牡丹亭》。瞧人家那才叫汉子哪!”

一百零四回 装神弄鬼活祭自己 花言巧语岂奈我何

    弘时在一旁却冷冷地说:“不过朝里也确实有害怕的。就比如前些天送钱名世时百宫都奉旨写诗骂他。可咱们的方老先生也跟着凑热闹。他的诗被收进了《名教罪人诗集》里当作压卷集。据我看学问品行再好一入了名利场是人的也不是人了——混蛋一个!”

    弘时此言一出口把允禄和允祉都吓了一跳:写诗为钱名世送行是皇上的旨意方苞这样作无可指责。再说当儿子的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三人正在这里说话却见弘昼府上的管家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一见面就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地禀报说:“我们五爷他……他殁了!”

    三人一听这话不禁大吃一惊昨天我们还见他好好的哪怎么今天会说死就死了呢?

    一听说弘昼突然殁了二位王爷和弘时都大吃一惊。他们一齐奔向弘昼的府邸来到巷口一看果然这里门前糊着白幡儿家人也都披麻带孝还真像是出了大事。就在这时从胡同深处跑出来一个管家俯伏在地干嚎着“五爷啊你怎么一个招呼不打就升天了哪?”

    看到这情景允禄心里十分难过。他知道四哥跟前的子嗣本来就少九个儿子里光是出痘就死了六个眼下就只有弘时、弘历和弘昼他们哥儿仨了。弘昼一死四哥身边就更是荒凉。此时见那个管家哭不像哭嚎又不像嚎的样子他怒火上升地喝斥一声:“王保儿你这杀才瞧你这样子像是给主子守丧的吗?别嚎了!告诉我你们五爷是几时殁的?报告了内务府和宗人府没有?具本奏上去了吗?”

    允祉心细他走到跟前一看这个王保儿孝帽子反戴着两根飘带垂在额头前脸颊上横一道竖一道涂着墨迹活像是个戏台上跳大神的无常。他心中怀疑正要训斥就听这王保儿自己先就开言了:“爷们不要生气也不要难过。这是我家贝勒爷的钧旨他既不让丧也不准上奏。刚才我们爷还说呢就在家里办事让家人们都热闹一下就算完。”

    什么什么?刚才还说话呢?这三位简直越听越糊涂了。弘时大喊一声:“住口!你这个王八蛋和爷耍的什么花枪?弘昼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你不好好回禀爷揭了你的皮!”回头又喊了一声“来人鞭子侍候!”

    王保儿这才磕头如捣蒜地说:“三爷您老别生气刚才是奴才没把话说清楚。我家贝勒爷并没有真死他还结实着呢!他说这叫‘活祭奠’!”王保儿说着大概是想到里面那热闹的场面竟忍不住了笑了出来。

    允禄骂了一句:“真是荒唐透顶!”便跟着允祉他们并肩向里面走去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弘时吩咐自己带来的亲兵说:“去把这个胡同给我封了里面的闲杂人等也一概都赶了出去。”

    说话间他们这一行人已经来到弘昼的府门前。只见府外到处都摆满了灵幡还有那些个纸人、纸马、纸轿、金库、银库、钱库。几百面白纱帐幔在微风中漫天飘荡上千条金铂银锭随风作响还真像有那么回子事似的。门洞里就更是闹哄得厉害了:几十个吹鼓手围着两张八仙桌桌上酒菜、汤饼齐全唢呐笙簧聒耳欲聋吹的却是《小寡妇上坟》。弘时眼尖一眼就看见一个二品官员双手抱着简板正在“啪啪!啪!啪啪啪!”地随着乐声敲打也满认真的在前仰后合随着节拍动作。弘时可真气急了他冲上前去一把夺过简板喝斥道:“你不是军机处的章京罗铸康吗?一个朝廷命官却来帮着作这种事情羞也不羞?呸!”他照着罗铸康的脸上就啐了一口。

    罗铸康正在手舞足蹈被弘时来了这么一下子他竟然好大半天都没有愣怔过来。等他定下神来瞧见是三王爷、十六王爷和弘时阿哥来了这才跪了下来说;“三爷我是镶蓝旗下的包衣奴才五爷是我的正主子他叫我来为他侍候丧事奴才敢不来吗?三爷您瞧这帮吹鼓手们也都不是平常的人他们里头最小的也是七品官哪!我们都是五爷的奴才嘛。”

    允祉听了这话倒笑起来了:“好好好你没有错该怎么吹打你们还照旧干吧!皇上叫整顿旗务其中就有一条是‘端正名份’嘛。”一边说着他们携手进了院子。嚯!这里就更闹腾得不成样子了。四面白幛环拥下从南道隔开东边是大觉寺的和尚在喧闹的锣鼓声中双手合十念着《大悲咒》;西边是白云观的道士也正在笙歌齐鸣地作法另外还有百余十人是府里的家丁他们一个个披麻带孝载歌载舞五音不全在唱着《龟虽寿》。走过一层层的幛幔便是正厅了。五贝勒弘昼虽有妻妾十几个也早已有了儿子但在这里跪着行礼的却只有大儿子永壁一人别的都在两廊下跪着。正中阶下摆满了各种法器袅袅香烟笼罩下案头是堆积如山的供品还有几个女人唱歌般地嚎哭。允祉他们从大街上刚进到这家不像家庙不像庙的地方全部闹蒙了。仔细地看了又看瞧了再瞧这才看见“死者”弘昼穿了一身簇新的朝服正端坐在桌子后面。他对今日突然来访的伯伯、叔叔、哥哥们看都不看一眼却只顾了捡起供桌上那好吃的东西来在大快朵颐呢!

    弘时可真是气坏了他一步跨上前去大叫一声:“止乐!”回头又上来一把扯住弘昼骂道“老五你竟越来越胡闹了!上次你就这样闹过一次圣祖看你当时年纪还小只是笑了一笑没有追究可想不到你还是这样地不知道上进。如果这事让皇阿玛知道你还想活不想了?”

    这种场合允祉和允禄身份有关是不大好出面说话的于是就只能听到弘时的大声喝斥:“你看看这还是我们大清国的贝勒府吗?这是庙会!你把这些个牛鬼蛇神们全都弄到府里来了!老五你给我统统打了出去!”

    全身心都沉浸在哀乐和祭奠那无穷欢乐中弘昼被他的哥子又闹又训斥地一搅和好像突然从梦游中惊醒了似的从“死人”的座位上走了下来。他嘻皮笑脸地说:“三哥你怎么那么大的火难道你不知道气大伤身的道理吗?有事要好好商量嘛!哟!三伯十六叔也来了侄儿给您二老请安了。”

    允禄却沉着脸说:“弘昼不怪你三哥生气你也真是太不像话了!你到胡同口去瞧瞧在这里看热闹的人有成千上万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是个什么名声呢?”

    弘昼却似笑不笑地说:“十六叔您怎么那么健忘呢?七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月份吧小安郡王不是也做过一次生祭吗?侄儿还跟着您老一块上席吃酒呢!今天既然你们都来了也赏侄儿我一个面子来了就不要再走了。等这几卷经念完我请伯伯、叔叔和哥子吃它个一醉方休!”

    允祉说:“这恐怕不行我们都带着旨意呢!”

    弘昼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哎呀这场面下怎么能宣旨呢?又不好让他们回避。这样吧就凑着这现成的香案请三伯把诏书赐给侄儿跪着读读成吗?”

    允祉又气又恨可又拿这个活宝没有一点办法。想了想只好说:“那好吧。”说着将诏书递给了弘昼。

    弘昼跪在地上接过诏书来仔细地读了一遍叩头说道:“儿臣遵旨。”

    弘时急忙说:“那好你既然是遵旨了就快点儿和我们一齐走吧。叫家人们赶快把这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拿走和尚道士们也都让他们回去!”

    弘昼又是作揖又是笑地说:“别忙别忙。阿其那又没有长着翅膀他能飞到哪里去?再说圣旨上也没写着让我们‘即刻查办不得延误’嘛。如今我的性命事大可不能不小心。伯伯、叔叔和哥哥好歹也得给我这个面子况且我也不是不知道这里头能通融的地方多着呢!等我把自己送了改天我一走跟着你们去好吗?我这人一向是说到做到不去我是这个……”说着他五指伸开比了一个乌龟。

    允祉在众王爷中是学问最大的。他看着这个侄儿油腔滑调却又彬彬有礼的样子既觉得可笑又没有一点法子可想。弘时却觉得似乎是受到轻蔑一样他沉住脸对管家王保儿说:“你们家五爷现在已经奉旨办差了你去叫这里的人全都散了吧。”

    “扎!”王保儿嘴上答应着却并不行动。他一呵腰问道:“我们爷还叫了一班戏子哪!请爷示下撤还是不撤?”

    弘时想都没想就说:“撤!”

    “是三爷。”那王保儿头也不抬地又问:“几位老王妃连诚亲王太妃娘娘、庄亲王福晋、怡亲王侧福晋都说要来看戏的请爷示下……”

    弘时一听说还有这么多的宫眷还全都是上一辈儿的他心里拿不定主意了想了想才说:“这样你派人到各位娘娘那里送个信说今天的戏文不演了请她们明晚再来看戏吧。”

    “是三爷。”王保儿还是那一套“这府里前后院还养着上千笼的鸟呢。既然戏改到明天了那鸟也得挪挪地方。有几种鸟脾气大着哪很不好侍候的。奴才叫后院里的刘老头来管这事儿不知爷可准许。他可是个老行家了侍候鸟没有他可不行!”

    此刻连允祉和允禄都听出来了王保儿这是在耍弄弘时的。尤其是听说有的鸟脾气大更觉得可笑。可是弘时还是没有醒过劲儿来他不耐烦地说:“这些小事还用得着问我吗?你度量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王保儿这会儿却认真了:“哎那怎么能行?这些鸟都是我们爷的命根子!奴才还得请示三爷给鸟配食的是我家四福晋她配好的鸟食只够一天吃的。四福晋被城东的三舅爷家接回去了就连四福晋家的老太太和姑太太全都去了三舅太太那里鸟食库房的钥匙又是四福晋亲自拿着。请三爷示下奴才是去接四福晋回来还是去把钥匙要回来呢?”

    弘时简直被他这像绕口令一样的话闹得不知所措了。他怔怔地问:“你说的这些全都是琐碎的家务事我为什么要管?”

    “回三爷的话奴才也不知道。”

    “你你你你?!”弘时这才意识到是中了王保儿的奸计了。他的脸一下子就涨得血一样红他浑身乱战地说:“你你竟敢戏弄主子!谁教你这样和爷说话的?”

    王保儿恭谨的低下头来说:“三爷您老千万别生这么大的气。奴才岂敢生了对三爷不敬的心这不全是话赶话地赶出来的吗?其实奴才也知道冲着爷最后说的这话奴才就该磕头谢罪的。可是我们五爷有规矩不准磕头敷衍而只能明白回话。这不爷果然是误会了……”

    弘昼见哥哥气得赤红暴脸的觉得也不能再这样僵着了便亲自出面把王保儿喝退这才对允祉他们说:“二位伯伯叔叔三哥你们不知道这个王保儿又皮又倔他前生是一条驴你们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今天我实在是对不住因为贾神仙给我起的课他说叫我十天之内不准出门。哪怕只出去一步呢就要有血光之灾今天刚好是第二天。这事你们也别犯愁被抄的是三家你们刚好正是三个人。要是你们能等咱们就改天再去;要是不能等呢就只管分头去办差。反正我也向皇上写了密折奏明了该得个什么罪名全是我命中注定的。生死事大办差事小你说是不是三哥?”

    弘时的脸上气得青他一直认为弘昼不爱过问政事更不爱办差是因为也和自己一样地忌妒四弟。因为四弟不但爵位高而且是处处事事都占着先。今天他可真是领教了这位老弟的厉害了他竟是一块撕不烂也嚼不动的牛皮糖!他冷笑一声对弘昼说:“你自己相信那贼道士的胡说八道在家里乌烟瘴气地装死人耍赖皮还要再攀上别人吗?三伯伯和十六叔在你这里耽误的时间够多了你赶快跟着我们办差去!”说完他回头就走。

    弘昼还是十分镇静他既不生气也不火一个长揖拜了下去亲自送他们来到门口却突然在门洞中站住了脚吩咐一声:“罗铸康你们几个有职份的奴才替你主子送送两位王爷和三爷。三伯十六叔好三哥咱们改日见!”说完也不等他们答应竟自转过身去干他的“正经”事了。

    弘时他们刚出门就听里面的小唢呐又重新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吹那个《小寡妇上坟》了又换了一欢快的曲子一怪腔怪调的《小放牛》。

    坐在大轿里的弘时开始时十分生气但想了想却很快地又平静下来了。他仔细地琢磨过来又琢磨过去弘昼所以要这样做焉知他不是在表明心迹?焉知他不是心怀着对弘历的不满?焉知他不是在表明自己永远不觊觎这个帝位而只想当个什么事也不问的皇阿哥?要是自己也站在他这个位子上会怎样做呢?上面有两个哥哥自己既然与帝位无关操那么多的闲心干嘛呢?想想八叔如今的下场谁不心寒?但自己又和别人不大一样因为自己早就在做着手脚了他也是有抱负的人哪!年羹尧和隆科多倒台时自己就趁机收罗了原来他们的手下。再看看弘历这哥俩还正在斗着心眼他也不一定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他知道弘历曾在父皇面前告过自己的小状说:“三哥收门人太多也太滥。作为皇阿哥金尊玉贵又是春华正茂的时候不宜结交外臣太多。”张廷璐科场的案子一出来弘历也找过几个当事人询问。他分明是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却不明着说出来更没有一言的规劝甚至在雍正面前也一字不提。弘历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呢?难道他是在留着一手要等到最后对证时才和盘托出吗?但反过来又一想也不见得。弘历虽然早就封了亲王可在父皇面前也并不是多么得宠。有一次在韵松轩议事说到了田文镜弘历就告了他的状说他是“急功近利乱报祥瑞”。父皇当场就抢白他说:“当今之世只说空话而不办实事的人太多了。你得好好下去看看当官的是怎么当的大业主和小业主又是如何的不同。学问是干事干出来的不要只是停留在你们读过的几本书上!”这次父皇让自己坐镇北京而让弘历出京办差谁能说他老人家不是别有深意呢?要是错过了这个好机会那才是傻蛋一个呢……他正在轿子里胡思乱想就听轿外一个太监禀道:“三爷阿其那府已经到了。”

一百零五回 查家产弘时尊八叔 说前因福晋后悔迟

    大轿落了下来弘时稳稳地走下轿来看看四周:啊这里早已是面目全非变化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府门外昔日的威风已成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队队的兵丁一行行的内务府官员。大家见到弘时的大轿落下用不着谁下令便悄没声响地跪了下来。只有图里琛踏着扎扎作响的马靴走上前来一扎跪倒说道:“奴才图里琛给三爷请安!方才内廷军机处大臣朱相爷派人来问:开始查看没有?奴才回说:三爷去约五爷了很快就会来的。怎么五爷他没有来吗?”

    弘时说:“你五爷他身子不适今天他不来了。你是管着内外警跸关防的谁在里头料理查看事务呢?”

    他们说话间从那边跑过来一个四品官员看样子也不过四十岁上下却长着一个枣核似的尖脑袋高颧骨凹嘴唇浓眉下面一双小眼睛几里骨碌地乱转。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浑身上下一按消息就会动的人。他跑到弘时面前熟练地打了个千说:“奴才马鸣歧给主子请安!请三爷训示。”

    弘时一笑说道:“走吧先进去再说。”

    就在弘时和图里琛他们说话的这会儿阿其那府里早就得到了消息太监头儿何柱儿也已经等在这里了。看见弘时走了过来他急忙上前跪倒说:“三爷奴才何柱儿给您老请安!”

    弘时一边往里走着一边问:“你们家主子知道这消息了吗?”

    “回三爷我们主子早就在候着钦差大人了他这就出来。”

    话音没落就见允禩带着他的四个儿子全都从二门里边走了出来。允禩看见是弘时来传旨抄家很感到意外。他正了正头上戴着的有十颗东珠的朝冠一步步地走了过来用极其轻蔑的眼神瞟了一下图里琛一句话也不说地就站在了弘时对面。他的儿子弘旺、弘明、弘意和弘映却眼中含泪地站在父亲身后。

    到了这个地步允禩还是这样的镇静这样的坦然又这样的无所畏惧。使弘时在一刹那间忽然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两条腿有点软还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他吞吞吐吐地说:“八叔您的……身子骨还好吗?”

    允禩的心中此时也是十分激动不过他在努力地控制着。只听他用平静的语调说:“我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膝盖儿肿了跪不下去你叫两个人来把我按倒在地也就是了。既然雍正替我起了个新名字你现在也不必避讳就叫我一声‘阿其那’不也很好吗?我听着这新起的名字很好比叫那个又长、又绕口的爱新觉罗·允禩顺当得多了。”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忧伤和恐惧都没有似乎还是像以前那样的从容和镇定。可是他的儿子们哪敢这样对抗天威呀!老大弘旺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哭着说:“三哥我是长子理应替父亲跪聆圣训。请三哥宣旨吧。”另外的三个儿子见此情景也都哭着跪下了。

    允禩突然暴怒起来喝了一声:“忤逆不孝的孽种们你们嚎的什么丧!?”

    弘时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图里琛回头又看看这些兄弟们也有点泪眼模糊了。他们年纪都相差不多也都是自小在宗学里上学、玩耍的小伙伴。可今日他们竟然成了自己的阶下囚徒也真让人有些不忍心看下去。他静了静像野马奔驰一样的心思说:“八叔既然身子不适可以由儿子代跪听旨。八叔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想说什么虚套子的话来安慰您。您就自个儿善自保重吧回头皇上会有恩旨给您的。接这样的差侄儿心里头也不好受请八叔鉴谅。”说罢他忽然脸色一变大声说道:“奉皇上旨:着弘时前往廉亲王府查看阿其那财产。钦此!”

    弘旺兄弟四人一齐叩下头去:“谢恩……万岁!”

    那个马呜歧正领着一班人在外头等着哪!这些年来他们全都练成了抄家能手也明白这差使是财的好机会。八王爷有多大的势力多大的家产他们谁不眼红啊!所以从接到这差使起他们早就等得心痒难耐了。此刻听见弘时宣读完了圣旨马呜歧抢上一步极其干练地给允禩打了个千儿说道:“奴才们都是奉差办事也是身不由己的请八爷海涵。”说完又回过头来躬身叉手对弘时说:“请贝勒爷示下奴才们好遵谕承办。”跟着他来的那些个内务府承办官员们足足有一百多人。他们看见这就要动手了一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脸上放光。

    弘时却冷冰冰地说:“你们先别高兴我知道你们都是些混账东西惯了抄家财。今天所奉旨意只是查看家产并不要搬运更不是没收。由何柱儿带领着你们到各库房里看看把御赐的物件和私产归类造册呈报;八王爷的福晋是安郡王的家人她过门时带来的体己和妆奁也是不少的不能一齐查封。这也让何柱儿指实了登记造册后照常启用;家眷和家人们都集中到太监们住的院子里不许惊扰;东书房和签押房由我亲自处置。八叔自己用的图书连封条也用不着贴。但是所有的御批御扎和内外大臣们的书信往来恕侄儿都要带走这些都请八叔体谅。”

    允禩冷冷地说:“你用不着交代。我也抄过别人的家规矩我全都懂得。想不到的是今天自己也被人抄家了。内务府的这些贼王八你要不让他们捞到点好处兴许就把御赐的物件给你砸了好替你增加点罪过;再不然就弄上几本违禁的书藏到我的文书堆里让你遭了灭门之祸。我早就有准备了今天凡是到这里来的人们每人赏二百两银子。你们只要不偷着掖着地给我弄个不清不白也就算我求了诸位了。至于文书我也准备好了该怎么办都是现成的。”

    弘时的脸上似笑非笑地说:“既然八叔已经安排得这么妥贴事情就更好办了。请兄弟们暂且跪在这里我陪八叔到书房里吃茶说话去。”说着便熟门熟路地和允禩一同来到书房。马呜歧向几个书吏一摆手内务府的人就立刻行动。他们提着浆糊桶拿着封条有的查看西书房有的则撵赶家人。等弘时和允禩进到东书房时已听到西院里人声嘈杂也隐隐地传过来女人的哭骂声。弘时心中不忍但回过头来看允禩时却见他似乎是充耳不闻。弘时让跟来的人在门前站着自己却跟着允禩进到了书房。

    弘时刚刚坐定便急忙说:“八叔侄儿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弄到这种地步。如今什么也说不得了更不是互相埋怨后悔的时候。八叔有什么指教趁着现在没有人你只管对侄儿说无论怎样侄儿总是要想办法保住八叔您的。”

    允禩没有立即开口对这个说得比蜜还要甜的侄儿的话他只能相信一半。但是明摆着他要东山再起却已是绝无希望了。他心里除了对雍正的仇恨之外还能指望谁呢?他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来纸虽小得只有巴掌那么大可那上面却写满了蝇头小字:“弘时我把它交给你吧这就是‘八爷党’还没有暴露的官员名单。可惜的是其中二品以上的官员已经不多了。你把它拿去也许会用得着。别的我还能有什么事呢?我也用不着抱怨。你看这是东书房里的物件清单东橱里的是上缴的文卷余下的就是我私人的藏书了。”

    弘时把那张小纸条掖在袖子里回头又看了看上缴的物品不觉大吃一惊:“八叔您上缴的东西就是这么一点儿吗?书信一封没有御批奏件也不全。皇阿玛是何等精明的人这是骗不过去的呀!”

    允禩没有回答他的话却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来回踱着:“弘时我问你你的父皇老四准备怎样处置我?”

    弘时叹了一口气说:“唉一时半会儿的只怕不会有什么处分。昨天晚上我去请安见父皇在礼部的折子上批道:‘暂授民王以观后效。凡朝会视王公侯伯例’。别的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允禩边想边说道:“这个我也想到了。他总是还要假惺惺地再当两天‘仁兄’的不过这种局面长不了。墙倒众人推向来如此!那些个墙头草、马屁精们也不会饶过我这正是向老四献他们的牛黄狗宝的好时机嘛!生死都是命我早已置之度外了否则我是绝对不会走这招险棋的。弘时我告诉你一句实话我从来也没有篡位的心这一条你回去后一定要替我讲清楚这也是我对你的心里话。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我劝你也不要想篡位。雍正倒行逆施他是长不了的。你看看他其实马上就要累倒下来了。一个人这样地违情悖理行事没有不当独夫的道理。他累就是因为他不懂得无为而治也不会顺水推舟所以他不能长寿。至于你我也有一言相告:你绝对不要保我也不要保你九叔你最好是劝你的皇阿玛把我们明正典刑。这样我们不但不会恨你还会在九泉之下感激你!我还要告诉你一句你办事处人的精明远远赶不上弘历。弘历从来就不露锋芒你却是太显棱角了。朝中有不少人都看出你事事处处都在和弘历争夺着什么这样你就落了下乘。你不要再吃我们这一辈子吃过的亏要果断要明决!一旦等到别人占据了中央位置那就什么全都晚了!”

    弘时听了这些出自八叔肺腑的话想起八叔平日里对自己的期望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感动。他激动地上前一步叫了声:“八叔……”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八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也是有满腹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咬紧了牙关说:“记着!不要为我难过也千万不能保我!你知道弘历现在就已经在以太子自居了。你若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的儿子们还能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至于弘历哼他哪能想到我的儿子呢!”允禩说到这里竟不禁潸然涕下。

    弘时尽管心里难过却仍是想极力安慰八叔:“八叔啊常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侄儿只要不坏事就一定会照顾您和几个兄弟的。听方苞说父皇也说过“罪不及孥”这话料想福晋和兄弟们不会有大事的。不过现在您想也没用还不如不去想它急坏了自己的身子比什么都要紧。此处侄儿不能久留您好好歇着我要去前边招呼一下然后就带人走了。”此时的弘时真怕再看这位叔王一眼他猛然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边图里琛和马呜歧他们已经收到了各处报上来的清单。弘时来到这里时只听见算盘珠子打得劈啪作响几个书办忙得大头小汗。看见弘时走出来他们俩忙迎上前去报告说:“三爷清单马上就可以出来。刚才阿其那的福晋传过话来说:正殿东侧的八宝琉璃屏是她乌雅氏家里的是太皇太后当年赏给她娘家的。但这又是御赐的物件该怎么办请爷示下。”

    弘时接过清单来在手中仔细地看着又说:“既然是太皇太后所赐就不能算违禁物品造册时附记一笔也就是了。”他回过头来看看见弘旺和几个兄弟还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便走过去温言说道“弟弟们都起来吧。我们这里的公事马上就完你们还该去照料一下父亲。等要你们出来送行时自然会派人传知的。”

    看着弘旺他们走得远了弘时又问:“马呜岐据你估算这里的东西大约能值多少银子?这会儿大概你们也来不及算细账但总应该有个约数。要不皇上问起我来我不好回答呀。”

    马呜歧陪着笑脸说:“八爷这里的东西都很有条理好清得很。各样器物都分门别类地放着有库也有账一丝也不乱。这里弟兄们每人得了二百两银子也没人敢贪心大胆乱偷乱拿。我粗粗地估算了一下除了皇上赏赐的之外私产约在二百万两上下。各处的庄子有十三座还有根号、当铺、古董店二十六处从账面上看约值六百万左右。贝勒爷向皇上呈报说大约有七八百万是不会出大错的。”

    弘时当然知道八叔还有在东北挖人参和开金矿两项收入他的私财绝不止是这么一点却也佩服他们几个在短时间内就弄得这么明白。他笑道:“阿其那平日里出手大方但自奉却是很节俭的。我连他的零头也赶不上还有你们十三爷也和他相差甚远。当年查抄他的时候总共才抄出了十几万来。这可真是会经营和不会经营的天差地别呀!”他让图里琛和马呜歧带着他到各处看了一圈儿.又亲手封了银安殿这才离开了廉亲王府。又特别关照图里琛说:“你要明白八爷还是八爷他并没有革职。在这里守候的人不可缺礼更不准动蛮。八爷的财产都已封了他必然要遣散家人这都是理所应当的。你们不要私自搜查扣留更不要惹事生非。如果让我查出来有不守规矩的事来小心我可要整治他们的!”

    弘时带着人马走了偌大的廉亲王府立刻就静了下来静得没有灯火没有人影也没有一点声响甚至连更夫也没有了到处都是黑黝黝鬼影幢幢。允禩倒卧在东书房的檀香木榻上。好像是在做着一个恶梦。他眼睁睁地瞧着弘时出去儿子们进来也眼睁睁地看着福晋乌雅氏带着一大群姬妾婢女们走进走出可全都是视而不见似的。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甚至连叹息和眼泪也全都没有只是痴呆呆地望着头顶上那雕刻得十分华贵的天棚在出神。一家子二十多口人儿子们跪着乌雅氏坐着其余的人则全都满腹心事地在站着。这里就好像是一座深山古庙一样没了一丝活气。过了好久好久允禩才十分平静地叫了声:“你们都站过来一些。”

    人们终于听见他开口了都纷纷走上前去。福晋乌雅氏给允在送上了一碗着暗红色的水来说:“王爷这是一碗参须汤。您就将就着喝两口吧。这屋里原来是放着二斤老山参的可是那些个天杀的狗才们过来一‘查’就给查没了。到哪山唱哪山歌王爷你也不要把这事看得太认真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他娘的这是什么世道?”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样的流下来了。

    说句老实话这位王妃今天的所见所闻还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本是老安亲王的老女儿由康熙指定嫁给了允禩。而允禩的生母倒是内务府辛者库的浣衣奴出身。乌雅氏嫁到这里无形中提高了允禩的身价。所以她平日里最是骄横跋扈从来也不把允禩放在眼里。家里的上下人等背后都称她为“王府太后”。如今家败人散她才意识到离了允禩她其实是一文也不值的。她趴在允禩身上哭泣着:“这都怪我怪我呀全是我拖累了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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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介绍:
二月河。本名凌解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汉族。1945年生于山西省昔阳县。高中毕业后入伍.由战士而及副指导员.1978年转业南阳市委.现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4o岁开始文学创作。致力于营建“帝王系列”。〈康熙大帝》问世后曾荣获河南省政府届文学大奖。并被改编成雍正皇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雍正皇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雍正皇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