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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月河     雍正皇帝txt下载     雍正皇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十六回 识大体保得全身退 留奏折不忘报友情

    允禵还要再争引娣却走上前来说道:“爷用不着求他!”她移步上前在允禵面前拜倒:“奴婢感激爷相待的恩德也永远不会忘记了和爷在一起的时光。今日奴婢和爷拜别料想今生今世再无相见之日。有句话奴婢本该早说却一直没有这个胆量。今天不说出来奴婢是死也不能安生的。奴婢原本并不姓乔乃是乐户人家的女子。只因母亲与人相好生了我得罪了族人才被迫逃到山西改嫁与乔家的。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但十四爷已是奴婢的夫君今日将别我不能再瞒着您老。奴婢没有他求只想再为爷唱一支曲子权作拜别请爷往后多多保重吧。”说完她走上前来支起琴架边泣边唱道:

    秋水漫岗遮不尽碧树凋零蓑草黄!更恰似离人惆怅……道珍重告郎莫为念妾断肝肠。念妾时且向盘石韧草泣数行……

    唱完她向允禵再次拜倒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允禵气塞心头他仰向天大叫一声:“雍正——胤祯!你这样待承自己的兄弟能对得起躺在这陵寝里的圣祖先皇吗?”他抓起那架千年古琴猛地用力摔碎在地上……

    遵化事变后三天年羹尧接到上书房转来的皇上谕令:“着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即刻进京述职。”九月二十四日年羹尧向皇上递上了奏报说已经起程。雍正皇上立刻又下了谕旨说:“览奏甚是欢喜。一路平安到京君臣即将相会快何如之!”

    当真是“快何如之”吗?不!明眼人不难看出雍正皇上和八爷党之间的争斗已经是你死我活雍正的步子也迈得越来越快了。刘墨林突然遇难汪景祺到遵化劫持允禵这些都不容皇上忽视也不容他掉以轻心。年羹尧只是双方争夺战中的一个棋子儿而且主动权在皇上手里攥着。皇上要他怎样他敢说不从吗?现在朝廷上下都在重新估量前途而近在咫尺的田文镜、却看不到这个变化他还是埋头盯着眼前的小事而不懂得审时度势。

    自从处置了晁刘氏一案田文镜声震天下。胡期恒和车铭卷铺盖滚蛋更使田文镜志得意满。哪想委派张球署理按察使的第二天突然接到皇上的朱批谕旨那上面的语气严厉得让人心惊肉跳。皇上问他“张球是什么人尔一保再保是何缘故”?还说“但凡人一有俗念公亦不公忠亦不忠能亦不能矣朕深惜之”!田文镜一直在走着上坡路他还没忘记当初皇上在方老先生面前夸他“既忠又公且亦能”的情景那时他是多么兴奋又是多么得意啊!可现在看了皇上的朱批他简直是头大眼晕不知如何才好了。他左思右想这件事还得去求邬先生帮忙。邬先生最知道皇上的心思只有找到他按他说的办才不会出事儿他不敢拿大更不敢让手下人去惊动邬先生而是轻装简从亲自登门去拜见求助。邬思道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出门。看见田文镜来到倒有些吃惊:“哟是田大人啊我正要去见你可巧你就来了。让你屈尊降贵我真是不好意思。你快请坐来人看茶!”

    田文镜见邬思道满面红光神情飘逸不禁羡慕地说:“先生瞧你这气色这作派可真像是位活神仙!我田某就是想潇洒也潇洒不起来呀!”

    “文镜大人这就是官身不自由了不过做官也有做官的好处。你读过《聊斋》一定还记得蒲留仙说过这样的话:‘出则舆马入则高堂堂上一呼阶下百喏见者侧定立侧目视’这人上之人的滋味儿也不是谁都有幸品尝的。大人既然来到舍下我就免得跑腿了。有一事不得不说我将返故乡就此告别。但愿来日车笠相逢田大人不要视为路人对我也‘侧目而视’我就心满意足了。哈哈哈哈……”

    田文镜一惊他看了一下已经整好的行装问:“怎么先生要走?你不在河南就馆了?”

    “唉大人哪里知道我盼这一天盼得好苦呀!原来我曾想方设法让你讨厌我把我赶走就完事了。可是我离开河南从南京又转到北京到末了还得回到这里。这次是宝亲王替我求了皇上他才恩准我回家养老的。皇上待我如此真让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田文镜知道邬思道是早晚要走的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恋恋不舍地说:“先生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呢?你瞧皇上给我下了朱批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奏才好。”

    邬思道接过朱批来一看笑了:“这区区小事至于你犯了愁肠吗?张球好你就给皇上写个奏辩;他不好你就老老实实地认个错说自己有‘失察之罪’不就完了?”

    田文镜说:“邬先生你不知道这里面有文章啊!胡期恒到北京后不定怎么在主子面前说我的坏话呢?年羹尧也不能让我过清心日子。他们这是在找我的事儿啊!”

    邬思道开怀大笑:“你呀你也不想想从诺敏一案到现在你整治了年羹尧多少人?假如不是我在这里年某还投鼠忌器的话他早就把你拿掉了还能让你等到今天?”

    “可是你……你却要去了……”

    “文镜兄你不明事理啊!你是二十岁就当上县丞的直到先帝大行时一共做了四十年的官才从八品熬到六品。可是皇上登基到如今的二年里你却从六品小官做到了封疆大吏。这次的升迁难道只是让你过过官儿瘾的吗?你要真是这样想这‘辜恩’二字的罪名你是绝对逃不掉的。不说别人连我都不能饶过你。”

    田文镜一脸茫然地看着邬思道:“先生眼下隆科多倒了年羹尧就要进上书房。我扳倒了胡期恒就得罪了年羹尧。我看我早晚也得栽到他的手中。就是不倒这夹板气让我受到那天才算一站呢?”

    邬思道仰天大笑:“唉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我告诉你自古以来耳目最灵通也最了解下情的莫过于当今皇上。你以为是你把胡期恒扳倒的吗?错了!单就河南的事情来说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奏折直达九重。单凭你是绝对不能把他挤走的你也曾挤兑过我能如愿以偿吗?”

    两人正说着时毕镇远也找到了这里他是给田文镜送密折匣子来的。田文镜接过来先向那个小匣子打了一躬才恭恭敬敬地打开来。看着看着他自失地笑了笑说:“先生你不愧是高人说得一点不错!瞧皇上在这封朱批中说张球是个邪恶之人我田某是受了他的骗而不自知的。看来皇上原谅我了。唉过去我真是糊涂放着你这位好师爷不用还只想把你挤走。现在我明白了可你又要走了。”

    毕镇远一听这话忙问:“怎么邬先生要走?咳你不该走呀!到哪里去找田大人这样的好东家呢?”

    邬思道说:“毕老夫子实话告诉你我本来就不是绍兴师爷的那块料子。你们不是说我拿的钱太多吗?你看……”他往大柜子上一指“那上边放的全都是银票我从田大人处拿到的一文不少全在这里。昔日关云长能挂印封金邬思道虽然不才也同样能拂袖南山!”

    “先生……”

    “你听我说。”邬思道拦住了他“你那个‘三不吃黑’我已领教了。但我要告诉只有这些还不能算是个好师爷了不起也只能保全自己而已。你还得学会给中丞大人多出些好主意多干些实事才行。田大人毕师爷是个人才假如我保他在五年内混个知府你能答应吗?”

    “这有何难!”田文镜一口就答应了“毕老先生今天邬先生既然把话说到这里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从今天起你就把刑名、钱粮和书启三房师爷全都兼起来。你先回去等会儿我和邬先生说完话再和你详谈。”

    毕镇远走了以后田文镜诚挚地对邬思道说:“唉我这个人从前确实是器量太浅了。不能容人心里又放不下一点事儿。你知道我一心一意地想报皇上的知遇之恩也想干一番大事业的。可是先生你看如今的风气能让人干好吗?你要做事就要先得罪权势;可得罪了他们你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这……这叫人怎么说好呢?”

    邬思道架着双拐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过了好久他才长叹一声说:“唉何尝你是如此就连当今皇上也和你想的一模一样。”

    “什么什么?你……”

    “你没有看到吗?皇上要‘振数百年颓风’他就要得罪几乎所有的人哪!当年皇上在藩邸时就曾以‘孤臣’自许如今他真正地成了孤家寡人了。别看他高坐在龙位之上其实他也是在荆棘中一步步地走着啊!正因为皇上自己是孤臣出身是在饱受挤兑、压制之中冲杀出来的。所以他才最能赏识孤臣保护孤臣。甚至谁受的压力越大他就越要保护谁。”

    田文镜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但他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邬思道问:“文镜兄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臣子呢?是寻常巡抚还是一代名臣?”

    田文镜瞠目结舌地说:“先生取笑了。我这样辛辛苦苦的所为何来?我当然是想做一代名臣了。”

    邬思道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密封完好的奏折来含着微笑推到田文镜面前。田文镜觉得诧异忙要去拆却被邬思道拦住了:“哎别拆别拆!一拆它就不灵了。”

    田文镜鄂然地看着这位既神密又可亲的人却听他笑着说:“中丞大人你既然想做个名臣在下就送你这件功名。你只需在封皮上签上‘臣田文镜’四个字再加上你巡抚衙门的关防就行了。别的你一概用不着去管我保你自有效用。”

    田文镜怀着狐疑盯着这小匣子看了很久才问:“先生这不是平常的事情这是呈给皇上的奏折呀!万一皇上问起来而我却是一问三不知那不就露馅了吗?”

    邬思道笑笑说:“我岂肯误你!你必须今天就把这折子出去。我明天就要走了我将会留下信来你看了自然就能明白。老实说这份折子我化费的心血最多。原来并不想给你是想让李卫小朋友得点彩头的。今日咱们有缘就作为临别礼物送给你好了。你要是信不过就请还给我;信得过就请立即以六百里加急拜。”

    田文镜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他拿起那份奏折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他想说点什么可是想来想去竟不知怎样才能说清自己的心思:“先生我……我告辞了……”

    第二天邬思道吃过田文镜专为他设的送行酒一乘大轿把这位“帝师”送上了回乡之路跟在田文镜后面的毕镇远说:“大人邬先生叫在下把这件东西交给你。”

    田文镜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封留言上边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吾将南行从此永诀于官场矣!感念同事共主之谊临别代写奏折题为“参年羹尧辜恩背主结党乱政十二大罪”。此折上达天听之时即为年羹尧势刀崩溃之日。谓予不信请拭目以待。吾此举并非为君任上之情乃报昔日大觉寺仗义执言之义请君细思之。

    邬思道顿再拜

    田文镜看了大吃一惊:大觉寺?哦原来是他……田文镜的思绪回到十七年前那个惊风黑雨之夜……

    田文镜和李绂两人在黑风黄水店遇难并被四王爷胤祯搭救。他们俩辗转来到北京要参加今科的贡试。因为城里早已人满为患他们便借住在大觉寺里这天夜里北京城大雨滂沱一片漆黑。一个像是被人追赶的瘸子奔命挣扎着来到大觉寺山门外边。他浑身精湿还正在着高烧。惊恐、疑惧、奔波和劳累已经消耗掉他身上所有精力刚到寺院门口就一头跌倒在地人事不省了。和尚们将他抬进寺里用姜汤灌金针刺他都全然不知不动。可是就在这关口却有一队兵丁闯了进来。他们一见这个倒在地上的瘸书生就要动手去拉。正在这里攻读的田文镜和李绂见此情景站出来喝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一个像是头目的人走上前来张牙舞爪地说:“去去去几个臭举子也想管爷们儿的事?这是个受到朝廷通缉的逃犯我们要带他回去!你们都给我滚开!”

    田文镜平日就爱打抱不平他站出来说话了:“不对吧?他明明是个残疾人怎么可能从大狱中逃出来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哪知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倒惹得那位军爷上了火:“嘿嘿想挡道儿吗?你小子也不摸摸自己的脑袋看它结实不结实再问问爷们儿是哪个衙门的?爷看你一定是吃饱了撑的给爷靠边站着去!”

    李绂见他们这么不讲理也生气了他站出来问:“请问:你们有顺天府的拘票吗?”

    那人更是无礼张口就骂上了:“去你妈的老子拿人从来就用不着顺天府管!你再多管闲事小心老子将你也一并拿下了。”

    田文镜上了倔劲他上前一步说:“嘿新鲜!你们既没有顺天府的传票就是私意捉人、草菅人命。要知道这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里是北京!天子脚下帝辇之旁有规矩也有王法怎能容你这样胡来?拿出顺天府的传票来你们就提人;拿不出顺天府的文书你们就从这里乖乖地走开!不然的话我就要诉之官府了!”

    吵吵闹闹之中惊动了庙里的和尚也惊动了在此用功的举子们。大家一拥而上把这几个兵痞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又七言八语说个不停。人人都说他们无理也人人都为那个瘸子叫屈。庙里的主持也出来了一问之下这几个人果然没有顺天府的拘票和传票。他们见犯了众怒也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兵丁们走过之后举子们再看那瘸书生时只见他早已奄奄一息了。后来经众人多方救治才渐渐醒了过来。说起夜里兵丁追杀之事瘸书生感激不尽。但他只表明自己不是逃犯对前来追赶他的人却只字不提对自己的遭遇和处境更是讳莫如深。天刚亮同是住在这里的一个狗肉和尚便把他接走了……

    这件事田文镜知道的并不完全。其实邬思道那天所以被迫杀还是因为金府的事。邬思道的姑夫金玉泽和凤姑的丈夫党逢恩投靠了八爷要拿邬思道去领功。后来兰草儿帮助他逃出了金家。他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到了大觉寺又昏死在这里。最后救了他的是性音和尚。而他所以要救邬思道却正是奉了四爷胤祯的命令。从此以后邬思道就成了四爷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也为四爷终于登基为帝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直到今天他才向当年在大觉寺仗义执言的田文镜说出了真相也表示了谢意。他假如不说田文镜哪能想得到这些呢?

    田文镜终于明白了!邬思道不计较他说长道短更不惧他的挤兑定要到他这里来当师爷原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皇上这是在保护他田文镜也是要成全他这个孤臣呀!怪不得邬思道那么能耐那么自信又那么的见识深远。他的确是个奇才也早就应该离开这是非之地了。令人庆幸的是他也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师爷毕镇远走到近前说:“东翁昨天夜里我曾与邬先生彻夜长谈。他的学问他的才智都是一般人难望项背的。据我看他真可称得上是一位绝代杰士!他能在皇上身边多年参与了那么多的纠纷和争斗又能够全身而退实在是古今罕见!“大人你没有能留住他不是你心意不诚而是他不得不走啊!他给你留下的又岂止是一封奏折?他留下的是皇上待你的一片心意啊!你放心吧邬先生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误你的。”

七十六回 年帅痴奉召进京来 张相智笑谈夺兵权

    十月初九年羹尧带着他的扈从回到了北京。

    他其实并不想回来九爷和他商量的事情还没有一点眉目他怎么能半途而废呢?所以他想尽了办法一再拖延着。先是奏请皇上要“稍延几日”说他要在西宁处理大军越冬事宜。皇上立刻了谕旨说“召尔进京即为大军越冬之事有所筹措”年羹尧想不通这是应该在西宁办的事情为什么要我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去呢?他又换了个理由说自己病了请求宽限几日再上路。雍正一见这奏报笑了好嘛想装病那好办。他马上下令让太医院派出十名御医星夜兼程地赶到西宁“给年大将军瞧病”。这一手真叫绝年羹尧就是有再多的藉口也说不出话来了。甚至可以说他已无处可躲也无处可藏非要立刻回京去见皇上不行了。

    年羹尧并不害怕回京他有什么可怕的?皇上和他之间不是一般的关系那是在多年的交往中凝聚起来的主仆情谊君臣情谊是亲人之间的感情啊!不错最近一段时间来情形有了变化。有一些胆大包天的人在皇上面前告了他的状甚至说他“不是纯臣”。光是这话也吓不倒年羹尧。是不是纯臣不能光由别人说了算自己也有理由辩解。他觉得只要把话说到明处该认错的认错该解释的解释清楚哪怕天大的事情也就可烟消云散的。也许还会有人告他和九爷勾结但这事是要有证据的。他和九爷之间只是商量过几次并没有付诸行动谁又能知道底细?不好说的只有刘墨林之死这件事。刘墨林在皇上那里深得信任和重用他刚到西宁就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了身为大将军的年羹尧难辞其咎。至少你也得向皇上说清楚刘墨林是怎么死的?刘死后自己采取了哪些办法来缉拿凶手又为什么没有拿到。年羹尧知道这件事是逃不过去的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只向皇上认个“保护不周”的错还是主动地承担一些罪责更好呢?

    年羹尧迟迟不想动身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这原因说白了他是在等待!至于等什么?他却说不太清。也许是等着看看八爷能不能把十四爷救出来?也许是想看看皇上为什么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好在进京前未雨绸缪。也许还有别的什么模模胡胡、蒙蒙胧胧的事却在可知与未可知之间让自己心里不踏实。不过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他不想马上去见皇上!皇上那阴鸷刻薄的性子那事事计较的挑剔让年羹尧觉得压抑觉得心寒!

    不管怎么说他还不敢抗旨不遵也还得快马加鞭地赶到北京。而且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一早就到紫禁城递了牌子说要请见皇上。凭他的身份和资历凭他的圣眷之隆他觉得这只是走个过场的事皇上会马上停下别的事情亲切地接见他的。但出乎意料他第一次碰上了个不大也不小的钉子。太监回来说皇上正在忙着让年羹尧先去见见张廷玉。年羹尧只好去找上书房不料刚走到半路又被侍卫拦住了。他们说张相不在这里而在军机处有事你到那里找吧。年羹尧没法只好再拐到军机处来求见张中堂。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刚来到门口就又被挡了驾:张相正在见人请稍候。年羹尧这个气呀他真想就这样闯进去看你们敢把我这大将军怎么样!可是他刚要抬脚却一眼瞧见这里立着一块铁牌子牌子上皇上亲笔书写的一行大字赫然在目:“王公大臣及文武百官非奉公允召不得擅入违者斩”!他愣在那里了进是不能进了退吧面子上又下不来只好站在风地里干等着。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才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却是新任的直隶总督李绂。年羹尧认识他本想上去说说话。可是侍卫在一旁催上了:请大将军快点进去张相忙得很马上还要进去见驾呢!好嘛两次进京上回是满朝文武迎出几十里皇上亲热得如同自己的家人。这次进京却看到了这么多的冷眼受到这么明显的冷遇他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张廷玉一见年羹尧走进来倒是十分亲切:“亮工来了吗?快到这边来坐。昨天听说你来了我本来要去看你的。可是却有人来与我谈事而且谈得很晚。你看我也是没有一点自主每天都在这里与人打擂台。”

    年羹尧并没把这位相臣看在眼里。论官职俩人都是一品;论爵位年羹尧着一级张廷玉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当然不肯行什么礼甚至进来之后连看都没有正眼看一下张廷玉。他以几乎是嘲讽的口气说:“是啊是啊我知道你是每天都要和人打擂台的。这不刚和别人谈完我就来了。告诉你我也同样是招人讨厌的呀!”

    张廷玉似乎对他的牢骚并不在意仍是亲切地说道:“唉你瞧北京这天气刚入冬就这么干冷。亮工你昨天夜里休息得还好吗?”

    年羹尧笑着说:“廷玉你觉得冷吗?你们北京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敢说你既然没去过我那里就没见识过真正的寒冷。现在的西宁早就埋在雪窝里了。而且从现在一直到明年二月都是冰天雪地!如今我们粮食不够烧柴也不足叫兵士们怎么过冬呢?别看没有敌人包围可没吃没烧的也照样能困死人!张相我请你多替军士们想想有机会时也请在皇上面前为我们多说几句好话。”

    张廷玉说:“是啊是啊。我看到了下边送上来的驿报说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是吗?”

    “确实不错雪大得连军粮都运不上去了。”

    说者无心而听者有意。年羹尧自以为是在这里闲谈哪知话刚出口就被张廷玉抓住了把柄:“是呀是呀你说得真对。北京人也吵吵着冷可哪里知道下边的苦啊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饱汉不知饿汉饥’了。所以皇上才想把兵士们调开一些。嗯——汝福进驻平凉;王允吉撤回陕西;魏之跃调防川南。皇上说这叫做以军就粮。开始时我还不明白。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才懂了皇上真是圣虑周详啊。”

    年羹尧听了大吃一惊怎么皇上要借冬季缺粮来调走我的部队吗?这样一来我这个大将军岂不变成了空架子?他猛然想起九爷曾经感触很深地对他说:别看你如今圣眷正隆可是你已经走到尽头了九爷这话果然不错!历朝历代的君王哪个不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雍正是个刻薄的皇帝他更不能不这样。拆散部队调开主力这就是个信号也让自己看清了皇上的阴谋。一阵凉意突然袭上心头看来皇上就要杀掉他这只老狗了。

    年羹尧后悔既后悔不该回来又后悔不该对张廷玉说那番话。咳今天真是大意了。带了大半辈子的兵大江大海都过来了却没想在小河沟里翻了船!自己刚刚说过了外无仗打内无粮草的话现在收是收不回来了。听张廷玉这话音自己的三大镇兵力全都要被皇上吃掉他真心疼啊!我几十年惨淡经营的血本哪能轻易地就交了出去?与其我向你交出军权何如把军权再交还给十四爷?他思忖再三又说:“唔这样恐怕不大好吧。把我们的兵全都调散来年春天万一罗布叛军卷土重来我们就将措手不及了。再说这样大的事我得回去亲自处置才能保得不出乱子。”

    张廷玉心里明白年羹尧的话只是一个藉口罢了。但他却并不点破:“那也好。不过这事要改变还得请示皇上。皇上今日斋戒还要去拜社稷坛未必能抽出空来见你。你先回驿馆好了皇上有空就随时召见;不然就得到明天了。明天皇上有空是一定会见你的。”年羹尧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垂着头唉声叹声地走回了驿馆。

    送走了年羹尧张廷玉进到大内来见皇上。他还没走到门口呢就听见里面传出皇上训斥人的声音。张廷玉走进去时看到挨训的正是穆香阿他们几个侍卫。张廷玉知道这十名侍卫都是原来派到年羹尧军中的。当时皇上对他们抱着很大的希望想让他们既能监督九爷允禟又能看住年羹尧。不料他们却不争气还没到半路就被九爷用银子买通了。到了西宁又被年羹羹尧吓得半死全都变成了年的奴才。雍正皇上万万没有想到穆香阿他们会这样的窝囊。在年羹尧进京演礼时这些侍卫被当作仪仗队走在队伍的前边。这是僭越是非礼是给皇上丢人哪!所以年羹尧回西宁时皇上不但没有让他们再跟着反而把他们几个撂到一边了。几个月来既不派他们的差使又不给他们好脸色今天要不是年羹尧又回到京城要不是皇上又想启用他们还不会叫他们进来呢?对付这几个侍卫皇上有用不完的手段那还不是想怎么调理就怎么调理呀。

    张廷玉刚走进来就听雍正恶声恶气地说:“朕算什么皇帝年羹尧才是你们的主子呢!如今他回来了就住在驿馆里。你们要拍马屁现在机会正好快去吧!”

    穆香阿连连磕头说:“皇上明鉴奴才等不敢辜负了皇上的恩德、更不敢自外于皇上啊!奴才等在年大将军那里时确实没听见他说过什么不规矩的话。他要是说了什么打死了奴才也是不敢替他瞒着的。皇上刚才提到奴才等给他摆队的事那不是奴才愿意干的奴才们也是没办法呀!皇上让奴才给他当差听他的节制。他的军令又那么严奴才们敢不听命吗?求皇上体恤奴才们的难处和苦处。”

    雍正瞧了一眼张廷玉说:“廷玉你来听听他们还敢说没有辜恩!朕叫你们到他军中学习一来是为了大清江山永固想多栽培几个人才来以备不时之需;二来也要你们看到年羹尧有什么不是处就向朕报告。你们是怎么做的?你们是一边给他当差。一边又给他当奴才。替他摆仪仗之事尚可饶恕听说还有人给他提便壶真是荒唐到了极点无耻到了极点!还敢说什么‘没有自外于皇上’‘没有辜恩负义’难道朕就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穆香阿等不敢出声了。

    雍正问:“年羹尧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藏在后帐做为自己的侍妾此事有也没有?”

    “回万岁……有的……”

    “他与九爷以主仆之礼相待有没有?”

    “也有的……”

    “他的戈什哈到外边知府以下远接高迎敬如上宾这事儿有没有?”

    “这个……奴才们没有亲眼瞧见。不过这些亲兵从外边回来后见人就吹奴才们倒是听到过。奴才觉得他们不过是耍骄兵悍将的脾气仗了年羹尧的势力作福作威罢了。所以只劝说过年羹尧却没向主子报告。奴才们现在知道错了求主子宽恕。”

    “说得轻巧!”雍正张口就驳了回去“你以为朕就听信你们这些屁话了吗?对你们几个朕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你们用这样的心肠来事君朕真是担当不起。快滚吧回去好好侍候你们的大将军才是正经。别在这里让朕看了恶心滚滚滚都给朕滚了出去!”

    十名侍卫被皇上骂得狗血喷头一个个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张廷玉上前来说:“主子既然让你们去见见年羹尧你们去一下也好。他总是带过你们他回京来述职你们知道了却不与他照面也不大好。”

    侍卫们喏喏连声。雍正又说:“朕把话说到前边他既然是你们的主子朕今天这话你们就赶快学给他听。他手里有的是银子不像朕这样小气。”

    穆香阿连忙说:“主子圣明奴才好歹也是上三旗的正正经经的满洲人怎么能那样做呢?皇上就是给奴才们十个胆子奴才们也不敢向他多说一句话。求皇上给奴才们一个机会断不至于再给主子丢人了。”

    雍正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又说:“你们都听清了:年羹尧为国家建立了功劳朕并没有叫你们去刻薄他。至于敢不敢向他透风全在你们自己了。朕恨的是你们的心是你们没有把心放在朕这里。去吧!”

    雍正一直眼盯盯地看着他们走了出去这才转过头来说:“这些人说来也都是亲贵子弟祖宗还都有血战功劳的。可是你瞧他们一个个竟成了花花太岁!真真是气死人了——唉不说他们吧。廷玉你见过年羹尧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张廷玉详细地报告了他和年羹尧的谈话最后又说:“万岁。看来年羹尧很不同意以军就粮的主张。他的话还是有一些道理的。所以臣没有马上答复。臣细心地想了一下这样做是有些不妥之处一来明春如果部队需要重新集结往返折腾化费太大了些;而且这样做好像专门为了撤掉年羹尧似的也容易引起误会。”

    雍正想了一下说:“不立即把年的军权解除朕怎么能放心呢?汪景祺和蔡怀玺他们要劫待允禵总要有个去处吧。汪景祺是从年羹尧军中来的朕能断定此事与年定有重大关系。再说允禵也不是个平常的人他不去找年羹尧难道还会去落草为寇吗?”

    张廷玉说:“皇上的担心不无道理。据臣看年和汪之间只能说是有些连系并没有挑明;或者虽然挑明年某并没有认承什么。这件事要等汪景棋的案子审明以后才能完全定下来。所以臣以为此事不宜急也不需要急应该再多看看多想想。十四爷的事情虽然令人生疑也要完全弄清它的来龙去脉后才能作出决断。但因此就把年羹尧留在京里对朝廷的名声却不大好。朝廷不能只凭臆断就扣下了年羹尧这样的大臣。不管他年羹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他有没有异志是不是和皇上生了外心都要用事实来说话。没有证据就扣人无论怎么说也是不妥当的。皇上要他回来述职他开始时有点推诿但后来总还是应召回来了嘛。今天年羹尧的话倒是给臣提了个醒儿。与其调兵不如调官更合适也更容易。臣以为眼下就把年的三个都统全都调开调得远远的然后再由岳钟麒保举几个人来接替。这样年手中的兵权实际上已被解除也就可以万无一失了。”

七十八回 帝心变难坏大将军 责言切惊煞岐路人

    雍正想了想竟不禁拊掌称善:“好你这个主意好既省钱又不动声色。就按这个办法你回去就以军机处的名义出调令晚上让朕看了再以八百里加急出去。”

    张廷玉答应一声就要退出临走前又回头对皇上说:“万岁年羹尧眼下只是涉嫌而没有证据。请万岁在和他谈话时给他留下身份和体面。”

    雍正点头答应回头叫:“高无庸!”

    “奴才在!”

    “去到潞河驿传旨着年羹尧即刻进见!”

    十一辆骡车和一队骑兵行进在漫长的黄土高原上。狂暴的西北风挟着沙土也挟着路边的残雪卷起万丈狂陇。它肆无忌惮地咆哮在原野上汇集在黄土道上把骡车和这一小队骑兵裹在一片迷雾之中。绣着“征西大将军年”的军旗在狂风中嘶号着、挣扎着。单调而枯燥的马铃不断地出叮叮咚咚的响声敲得车上的人昏昏欲睡。只有在车轮辗过冰河时才有一阵坚冰破裂的声音传进车厢多少给了人一点生气。

    这是雍正二年的腊月二十年羹尧离开京城已经十天了。这次奉诏回京住了足足两个月皇上却只接见了三次。冷淡和隔漠说明了皇上态度的明显变化。年羹尧忧心忡忡疑虑万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皇上第一次传见是年羹尧刚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向皇上报告了西线布防和大军越冬的事说得很详尽皇上也听得很仔细。当年羹尧说到大军不能内撤的理由时皇上频频点头:“亮工啊你知道先帝爷是马背上的皇帝朕是书案边的皇帝而张廷玉只是一个不懂军事的书生。我们的看法可能不对也都不可取。叫你回来就是想和你商量嘛!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依着你一兵一卒都不调这样你满意了吧?你是朕身边的诸葛亮你不替朕分忧还让朕去指望谁呢?”年羹尧觉得皇上这话似乎是自内心可又有点让人不踏实。

    第二次皇上接见就大不一样了。皇上一见面就训斥他:“年羹尧你不够聪明啊事情怎么能这样办呢?朕上次见到你时就谆谆嘱咐说让你管好军队不要插手地方上的事你怎么不听呢?”

    年羹尧这才知道皇上是怪罪自己多管了地方上的事:“皇上明鉴奴才是懂规矩的不敢无礼非法。”

    皇上冷笑一声说:“怎么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你的哥子年希尧在广东胡作非为他竟敢拿着你的信关说人命大案!孔毓徇这个人你没有见过他可不好惹呀当年先帝在世时还要让他三分呢。你哥子不该管那件一命九案的事儿他要说人情也不该说到孔毓徇面前。希尧太不懂事也太不自量了他这不是自找没趣吗?亏得孔毓徇递上来的是密折让朕压下来了。朕告诉孔毓徇要他不要牵连到你。他如果用明折拜那不是满天下全部知道了吗?到那时朕就是想护你怕是也护不了的……”

    年羹尧为皇上的责备深感不安但皇上还是那么亲切那么随和他又是让太监送参汤又是留下自己共进午膳。末了皇上还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咛:“你不要为你哥子年希尧的事操心他是他你是你朕还是那句话将军将军就是管军队的嘛。民政上的事你放开不管不行吗?朕告诉你那里面是乱麻一团人事纠纷更是搅得分不清谁是谁非你管它作甚!管到最后只能是打不到黄鼠狼还惹得一身骚何苦呢?”

    皇上这次接见以后又把年羹尧放到一边了而且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月。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也不敢去催去问。好不容易又传旨进见了却是要给他送行。雍正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说:“又要送你去吃苦了朕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不过不会太久的。明年如果没有战事朕就调你回来。你爱管军就还管军队你要是想换一换那就到上书房来好了。你是位儒将放到哪里都能得心应手的你是朕的武侯嘛啊?哈哈哈哈……”

    年羹尧当然也说了不少感恩的话:“皇上如此器重臣何以敢当。臣一走要为皇上殄灭了罗布残余再镇服了策凌阿拉布坦以报主子之恩。臣并无他愿只有替皇上分忧死而后己!”

    雍正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说得好说得好呀!‘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是诸葛亮的抱负嘛。不过你也不要把功劳一个人全都挣完了。那样别人没了机会就会怨恨你的。比如岳钟麒你何妨不留给他一件两件呢?让他也上前线试试他就知道你这一等公爵不是容易得到的了。”临别时雍正亲自送到门外拍着年羹尧的肩头说“你好自为之吧朕盼望你能成为一代纯臣。纯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如诸葛武侯和岳飞那样的人物自古这样的纯臣是不多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听闲话就是听到了闲话也不要怕。人们不是常说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吗听了闲话就生气就起疑那你还过不过日子了?”雍正说完又哈哈大笑“来呀抬过大轿来送朕的武侯出去!”

    当时年羹尧激动得不能自己。可是一出京城他就突然感到了不妥。皇上这是话中有话呀!“你是朕的武侯你是当世的诸葛亮”。照此演绎下去那么皇上不就成了阿斗吗?

    这一现让年羹尧出了一身冷汗。坏了我办了个大蠢事我怎么能自诩为诸葛武侯呢?皇上本来就是个刻薄刁钻、猜忌多疑的人他怎么能容忍别人把他当成阿斗他又怎么可能听任我的摆布呢?我这不是把自己推上断头台吗?哦我明白了这才是皇上召我回来并且滞留京师的真正目的!皇上用心歹毒让人莫测高深也让人防不胜防啊!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十万大军还在自己的手中。好这就是本钱这就是可以威慑皇上的力量。有了这十万精锐“阿斗”就不敢对“武侯”下毒手我就不会成为当代的“岳飞”!皇上答应说不调我的一兵一卒那并不是他不想调而是不敢调!这是我年羹尧带出来的兵谁要是激恼了这些黄沙碧血、从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弟兄他们是什么事都敢干出来的。只需我一声号令他们就将闻风而动没有任何人能够弹压得住、招抚得了!我现在终于看清了皇上所以要把我扣在京师是他拿不定主意啊。在这几十天里张廷玉一定十分忙碌也一定找了不少督抚将军们为他出主意。但他们议来议去的结果还是不敢动我年羹尧一根毫毛!说这是放虎归山也好说是欲擒故纵也罢你们却不敢不放我回去也不敢夺了我的兵权!一丝冷笑从年羹尧的嘴角泛起。常言说手中有了兵道理说不清。想当年我就是靠着一杆烂银枪杀稳了康熙爷的江山杀稳了雍正皇帝的宝座也杀出了自己今天的爵位和一切。有枪就是草头王有枪就能夺天下!管他是雍正是允禵是允禩哪怕是九爷这样的人也未尝不是我年某人可保之主……

    马车一阵颠簸惊醒了正在出神的年羹尧。出京才刚刚十来天他就像是老了二十岁一样花白的辫变得散乱了满是皱纹的眼角也有些暗深邃的目光中带着忧郁和茫然。他似乎是在深思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呆呆地看着苍黄的天际和偶然从身边掠过的茅草。和年羹尧对面坐着的桑成鼎看见他一个劲地舔嘴唇料是渴得厉害便从座位下的水壶中倒了水送给他:“军门你将就着喝一口吧。这十来天里你一直这样老奴不放心呀。有什么事你能和老奴倒一倒吗?好歹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说出来也许就会好过一些的。”

    年羹尧吃力地摇摇头:“桑哥我不渴你先喝吧。实话说心事我是有的也不想瞒着你。一句话皇上变了心他在疑我。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惹怒了皇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过得了这个关口。”

    桑成鼎端着的水碗一晃水泼洒了出来。他愣怔了一下说:“不至于吧?皇上这次为你送行不是安排得很客气吗?坐的是八抬大轿马中堂和张中堂亲自送到潞河驿。要我说任他是哪一级的总督也没有这样的风光排场啊!你这次回京是述职自然不能同上回相比这你要心里有数咱们不和别人比不行吗?”

    “别别你别再安慰我了。我心里明镜一样回头我会向你说清楚的。你看咱们这车子后面还跟着十名侍卫他们也和我一样地坐在车里。桑哥原先你见到过这情景吗?他们敢这样放肆和我一同坐车吗?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沿途的官员们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们在客客气气之中又像有着难言的苦衷。这其中的冷热炎凉是用不着细心体味就能知道的!”

    桑成鼎叹了口气说:“是呀是呀这情形在刚到北京时我就感觉到了。无论从哪方面说都像是冷冰冰、凉嗖嗖的。大将军你打算怎么办呢?”

    过了好久年羹尧才说:“前途莫测吉凶难卜啊!桑哥咱们是应该好好想想了。”

    年羹尧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因为他很快地便看到了实证。

    车队走过盐锅峡年羹尧突然看到一件怪事。驿道旁边背风向阳的山坳里一片一片的帐篷连在一起而且全都是一色新的蒙古毡包。大道上运粮、运菜、运柴的车队和驮骡还在源源不断地开过来。年羹尧是节制各路军马的最高统帅他居然不知道在这里驻着这么大的一支军队这简直不可思议!按原来的计划他们今天是要到河桥驿歇脚的。为了弄清这里生的事年羹尧临时改变了行程让军士们提前在红古庙打尖。他让桑成鼎亲自出马到镇子上去打听一下看这些冒然出现的军队是从哪里来的。

    年羹尧刚走进驿站穆香阿就大大咧咧地跟着进来了。他一手提了个酒葫芦一手提着马鞭子进门来也不向年大将军行礼就一屁股坐到了炕沿儿上:“大将军坐车的滋味儿真不好受我腿全都坐麻了这哪有骑马痛快呀。大将军我知道你这里带的酒多能不能赏给咱一葫芦?哎今晚怎么歇到这里了?到河桥驿多好啊我已经给打前站的人说了叫他们多烧点水想好好地洗个澡哪!”

    年羹尧瞧着他这样子就觉得烦:“你给我听明白了这里我是主帅我想在哪里住就在哪里住用不着你来瞎操心!我不知道是谁教你了这套本领竟敢在我这里放肆。你应该知道我这三尺禁地上是有规矩的!把你的马鞭子给我扔掉再把你的扣子扣好了。不然我叫我的亲兵来抽你几个耳光让你变得聪明些!”

    穆香阿可不想给年羹尧叫真儿因为他懂得这位将军从来是言出法随的。但他经过皇上的点化后让他再像从前那样对待年羹尧也是不可能了。他嘻皮笑脸地扔掉手中的东西又说:“唉真是忘性大离开年大将军时间一长竟把您老的规矩全都忘光了。我改了还不行吗?刚才大将军问是谁教了我这本领哪有人教啊再说这事儿就是想请人教也请不来呀您说是不是?我该死我混蛋这总行了吧!”话虽然这样说可他还是摆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在房间里转悠了两圈儿才走了出去。

    年羹尧气得没法可这穆香阿是皇上的亲信啊!眼下这局势他不能再招惹是非了。外面进来一个戈什哈呈上来一个黄匣子。年羹尧知道皇上的密折到了他连忙打开来看时原来这是皇上批转的田文镜的两份奏折。在上边的这一份中皇上劈头盖脸地问他:“胡期恒这样的东西竟是你年羹尧要保举的人吗?你想让他当巡抚真真是岂有此理!”

    年羹尧心中一惊暗叫一声:不好胡期恒的事只是一个信号皇上要动手了!他连忙拿起另一份奏折来那知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他竟然呆在那里了。光是那题目就吓得他心惊肉跳“为奏大将军年羹尧党附阿哥擅权乱政事。仰乞圣上将其革职拿问穷究其源……”年羹尧强压心跳看了下去。只见那上面列举着这样的一些事实:从康熙四十八年王子们夺位正烈时起到雍正登基为帝止年羹尧怎样与八爷勾结怎样与十四爷密谋;某年某月他又怎样不经圣命就潜回京师与八爷党羽私聚于密室行动诡密;特别是康熙爷驾崩十四爷奉诏回京前年“曾与原大将军王允禵密谈数日还对手下人说‘王爷手无寸铁地回去能会有什么好下场’?”年羹尧看到这里不禁心慌意乱觉得头晕目眩支持不住。下面还有许多却都是他插手各省政务的罪行他的眼前好像爬满了一群群的蚂蚁折子上都说了些什么他再也看不清楚了。

    桑成鼎从外边走了进来看见他这样子不禁吃了一惊忙上前来问道:“大将军你这是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吗?”

    年羹尧吃力地抬起头来冷笑一声说:“你快来看看这折子再看看皇上的朱批。皇上还曾经说过叫我不要听闲话。既然是‘闲话’又为什么千里迢迢地送来让我看?再说有这样的‘闲话’吗?”

    桑成鼎接过来刚一浏览便吓出了一身大汗。他回头再看年羹尧时只见他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狰狞。他不停地在地上来回走着口中还喃喃地说:“好啊好啊我总算明白了也总算看透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就是皇上的宗旨!他现在政局平定了用不着我替他卖命了就要赏我‘莫须有’这三个字了!我敢断定这个折子田文镜那杂种是肯定写不出来的它一定是出自邬瘸子的手笔!皇上要的不是功臣他要的是不想做官的人正因他邬瘸子一心一意地想退隐皇上才事事处处都听信他的话……邬思道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给我来这一手?有朝一日你犯到我手里时看我不把你屠了!”

    桑成鼎在一旁劝道:“大将军你得向皇上写份奏辩的折子了。这事不能光让别人说皇上也不应该只听一面之辞。不过你得先消消气等心平气和了再写写完还要再多看看。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出错呀!”年羹尧尽力地压制着心里的不满坐下来给皇上写奏辩折子:“阅读田文镜奏折莫名惊慌。皇上天语严厉更令臣惶汗交集。臣功最高臣罪最重。想先皇升天之日臣初蒙皇上重用。斯时宫闱未靖西丑跳梁。臣不惜生命参与密勿赖皇上齐天洪福夕阳朝乾终使战事得竣。田文镜必以为皇上要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才有此言……”

七十九回 釜底抽薪天威难测 重金赠友未雨绸缪

    在旁边的桑成鼎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大帅你这奏折前半段很好后边的几句话却说得不大合适。你知道皇上心胸狭小是个最爱计较的人。他见到你又是表功又是叫屈的定会很不受用的。”

    年羹尧接过奏折来把上面“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四个字拉掉说:“就这样吧。正因为皇上事事计较我才要写出心里话。你不了解皇上你越是下软蛋他就越是要欺负你。可是你要敢硬顶他他倒会相信你是说了真话。桑哥你回过头来想想史贻直和孙嘉淦不全是顶出来的英雄吗?”

    三天以后年羹尧回到了西宁大营。岳钟麒亲自率领着一百多名军官在接官厅恭候年大将军归来。他一如既往还是那副笑面虎的模样一说话就先自笑个不停。年羹尧见他亲自来接当然也十分高兴。哪知走到近前一看这么多陌生的面孔却让他大吃一惊!汝福、玉允吉和魏之跃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不来迎接呢?

    岳钟麒焉能看不出年羹尧的心思不过他却没有多说只是按着规矩率领众人向年羹尧行礼然后又热热闹闹、风光排场地簇拥着这位大帅回到了城里。进到大帐以后年羹尧再也忍不住了他气愤地问岳钟麒:“岳兄想必你也一定看到皇上的旨意了。真是好景大家夸墙倒众人推呀!我年某一倒霉放屁都能砸了脚后跟儿。九爷今天不来我不能责怪他身份贵重而且有他的处境和难处。可是我手下的这些人也真够混蛋的他们全都钻了沙当了缩头乌龟吗?”

    岳钟麒一边笑着让座一边给年羹尧敬酒说:“大帅您请坐坐下来有话慢慢说嘛。亮工兄刚走不久朝廷就来了旨意说你这次进京大概要多住些天叫钟麒来大营暂时主持一下营务。兄弟来到这里是萧规曹随一切都按大将军的制度办事不敢有丝毫走样。他们几位不来年兄可不能生气因为他们都奉调离开这里了。临行匆忙来不及给你告别。你先干了这杯酒闲话咱们有的是时间说。”

    年羹尧一听这话就炸了:“慢!我现在最怕听的就是‘闲话’。不过我还是想请问岳将军你怎么可以任意调动我的部下而且一下子就把几个大将全部调走?我问你你把他们调到哪里去了?”

    岳钟麒呵呵一笑说:“大帅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啊!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看你也真是贵人多忘事。他们不都是西线大捷后你亲自保举的人嘛。汝福被调到蔡珽那里魏之跃去了阿尔泰王允吉则调到了伊克昭盟。他们不但调走了而且都晋职为将军升官了。这都是你年大将军的面子大他们跟着你才能有这个福份啊!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说话我哪有那么大的权?我实话实说只有福尔一个人是我安排的。我让他把部队带到青甘交界的地方那里背风向阳好过冬不是。老兄路过那里时一定看到了他们。你是大将军你现在既然回来了我说过的全都不算数。你要是觉得不妥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回到你这里来。”

    听着这有板有眼又挑不出毛病的话年羹尧觉得心里阵阵凉。到了现在他才明白雍正皇上对他说过的“不调一兵一卒”原来竟是这个意思。是的这次确实没调动他年某的一兵一卒但他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却一个也没有剩下!突然他出一阵撕裂人心的狂笑端起面前的酒杯来一饮而尽。他恶狠狠地盯着岳钟麒说道:“让我试着猜猜看眼下大营里新换的三个都统大概都是从岳将军那里补过来的?或者你老兄的大营已经移到西宁来了?九爷呢哦他也许已经被你‘礼请’到川北过冬去了?”

    “哈哈哈哈……”岳钟麒仰天长笑:“亮工啊你连一条都没有猜对。我一个人都没有往你这里安插九爷也还是住在这里。我并没有拘管他。他今天是身子不爽可能不会来见你了。至于我本人那更好说我只带了我的六百亲兵到你这里而我的老营还在原来的地方!你要是不信就请亲眼看看吧看这些新都统是从哪里来的。喂你们怎么不上来给年大将军敬酒啊?”

    岳钟麒话刚落音三位都统从外面走了进来齐刷刷地站在年羹尧的面前。岳钟麒上前来一一引见说:“大帅您瞧这位叫曹森这位是德彪这位吗就是大名鼎鼎的吉哈罗。你看我说的不假吧?有一个我的人没有。”

    年羹尧往下边一看几乎笑了出来。这三个人一个瘦得像麻杆那两个却都是大胖子。这些人要是能当我这里的都统我大营里所有的兵丁都能当将军!但他们既然不是从岳钟麒那里来的多少总是让年羹尧放了心。他想着这或许不算是在夺我的军权。况且汝福他们几个的升迁也全是应该的。自己倒不能责怪别人既不能怪岳钟麒更不能怪皇上。就在他沉思不语的时候那个瘦得像麻杆似的人抢先说话了:“年大将军标下吉哈罗奉圣命来到大将军麾下效力。大将军不要看标下貌不惊人但标下却不是个窝囊废。康熙六十年苗寨土司叛乱标下曾率领手下三十人深入苗寨擒斩土匪七百余人。康熙爷圣明曾经御口亲封标下为‘孤胆英雄吉将军’。从今而后大将军若有什么指令标下水里火里誓不皱眉!”

    年羹尧看他的模样知道他因自己其貌不扬常常受人白眼这才一见面就先自报家门。年羹尧心里顺了对他当然就不肯小瞧便说:“好既然大家都是为皇上效力本大将军定会一视同仁的。下头的兵如果不听号令你只管来向我禀报。但我要把话说到前头你们也都要自尊自爱。哪个胆敢触犯了我的军令我也是无情的。来我借花献佛与三位军门共饮一杯!”

    岳钟麒在一旁笑着说:“好我这就算是当面作了交代。年大将军今日一到我也该回去了。今天这酒既是给年大将军接风也算给我自己饯行。哈哈哈哈……来大家都举起杯来共敬年大将军。也共干一杯同心酒!”

    直到这时年羹尧的心情才稍稍好转。岳钟麒既然愿意回去兵权就仍旧还在自己手中别的什么事以后自可慢慢说清的。他这一路实在是累了也乏了。众人敬酒他就来者不拒。一场酒宴下来竟有些醺醺欲醉。他踉踉跄跄走出宴会厅时却迎面碰上了九爷允禟。年羹尧连忙上前见礼问道:“九爷你怎么才来?酒都吃完了!”

    “是吗?我还敢来吃酒吗?”九爷咬着牙说“告诉你我正在预备后事。既预备自己的顺便也预备着你年大将军的。”

    “九爷你怎么这样说话?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听不懂不要紧过不了几天你自会明白的。知道吗?你已经被夺去兵权了。”

    年羹尧摇摇头说:“九爷说的是什么话我不还是大将军吗?”

    允禟连声冷笑着向外面走去回头对年羹尧说了声:“韩信大清朝的韩信!”

    年羹尧吃惊地看着九爷他已经走远了但他的话却一直震响在耳边。韩信难道我果然是死在汉刘邦手中的韩信吗?

    九爷的预言被可怕地证实了。几天后还没有把虎皮交椅暖热的年羹尧就收到了皇上的朱批谕旨。皇上的口气变得越来越严厉了“……年羹尧你在红古庙写的奏折朕看了不胜骇然。不知是你吃醉了酒还是杀人过多让恶鬼夺去了你的魂魄……”

    这话是年羹尧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皇上还说“……朕将田文镜的折子给你看是要启你的天良让你从此敛去锋芒做个以公心事主的好臣子。岂知你却大放厥词丧心病狂乃至于此真让朕大失所望……”

    看到这里年羹尧心里还存着一线希望。当奴才的挨主子的训斥也是常事嘛。自己跟随雍正这么多年了哪一年不受他的训斥?哪一年不看他的脸色?他就是这么一个主子嘛!

    可是再往下看年羹尧坐不住了“……尔奏折中本应写出的‘朝乾夕惕’四字竟错写成‘夕阳朝乾’。一字之差轻慢之心溢于言表矣……”年羹尧连忙把皇上回来的奏折原件翻出来一看之下他自己也哭笑不得了。“朝乾夕惕”是颂词是说皇上勤劳国事无分昼夜之意的。自己怎么却一时糊涂写成了“夕阳朝乾”呢?在给皇上的奏折中写了错别字或者用错了词意是有罪的。假如是在关键地方写错用错那更是不得了少说也能落一个“大不敬”的罪名。按说年羹尧一向以儒将自许是不应该出这种错误的。可是那天大概自己真是气急了气疯了才出现了这样的笔误。要在过去自己立了大功皇上正在高兴时这其实也是付之一笑的事。皇上最多骂他个糊涂怪他太过粗心。但现在自己已经不得势了还敢这么想吗?他知道光是这一字之错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是怎么说也不能原谅自己更不能得到皇上谅解的。

    继续往下再看就更加不得了。皇上说“尔既然不许朕‘朝乾夕惕’则你西疆之功朕也在许与不许之间。”

    这就是说皇上原来封赏过的一切都要全部收回了他说过的话许过的愿也全都付之东流了。

    果然雍正说“朕已下旨给岳钟麒征西将军之职由他接替。看来尔也当不起这个‘大’字着即改授杭州将军见谕即行交割印信。”

    这就是说只因一字之差他的“大将军”一职就被撤了!到了这时年羹尧可真是欲哭无泪了。

    朱批中还有这样一段话:“尔放心朕断不肯做藏弓烹狗皇帝。但尔也要成全朕火启程回归。你那里小人太多把你挑唆得患了失心疯!朕想保全你怎奈尚有国法在呢!”

    年羹尧捧着这份朱批看了又看足足地看了小半个时辰。他想再写一份辩折可是他知道再写也是白搭。皇上叫他火回归他敢不从命吗?桑成鼎来到他的身边他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他像一棵被雷击倒了老树一蹶不振再也没了力气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黄梁一梦黄梁一梦啊!”便失神地走出了军帐。

    天色阴得很重但却没有雪。大块大块的云层聚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塞外肆虐的狂风卷起了怒涛翻滚似的风沙。门外铁旗杆上那面写着“大将军年”的军旗也仿佛不胜其寒在风中籁籁地抖。年羹尧知道那个曾经纵横疆场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再也回不来了。这面作为历史见证的军旗也将随之消失而且永无展现之日!他悄然转回军帐见桑成鼎还在这里也还是默默无言地站在他的身旁。他苦笑一声对桑成鼎说:“桑哥你不要觉得奇怪这事是迟早总要生的。急也没用怕也不行。我不敢说是为皇上立了大功但谁要想一手遮天掩尽天下人的耳目恐怕也是办不到的。桑哥你不要难过。你看我这官当的容易吗?拼死拼活不说辛苦了大半辈子图的又是什么?看看你跟着我吃苦受累早早地就白了头看起来像是七老八十的人。现在我们总可以解脱了也没有留下什么憾事。我们钱挣足了官也当够了。慢说皇上还给我留了个杭州将军的虚名就是贬家为民我这辈子也活得值了。”

    桑成鼎忧心忡忡地说:“我看没有那么轻松的事儿。皇上不会就此罢手的他一定要……”

    年羹尧摆手止住了他的话从柜子里取出一份卷宗递了过去桑成鼎打开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里面装的全是银票。桑成鼎大约一数足有七八十张每张都是见票即付的十万两龙头大票总数有七八百万两哪!他眼盯盯地看着年羹尧说:“二爷你这是要干什么?我们家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奴才你这样做让我在死后怎么去见我们老爷子?”

    年羹尧叹息一声说:“我的好桑哥呀正因我们两家世代相依我才要这样做啊。要真的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皇上要对我下毒手恐怕不但是我我们全家谁也逃不过这场灾难!你知道我早就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做侍妾现在她们之中有两个已怀了身孕。”年羹尧压低了声音说“今晚你就带着她们离开这里。我派兵送你们到山西境内你在那里把兵丁们打回来然后就远走高飞。不要投亲更不要靠友最好是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起来。我如果能过去这道关口会找到你们的。皇上也许会抄斩我家满门你千万替我留下一个后代。假如能有个男孩儿年家的香烟就有人承继了。”

    桑成鼎刚要阻止他说下去就被年羹尧拦住了:“别别我的好哥哥你什么都不要说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你想让他把咱们全都一勺烩了吗?你想让我给你跪下求告吗?桑哥呀……”他已经泪流满面了。

    桑成鼎抱着那卷宗好像是抱着一个尚在褪褓中的孩子。他老泪纵横地说:“二爷你的心我全都明白了。你……你不要再多说我照你的话办就是……咱们会有相见的那一天的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突然一名军士闯了进来禀道:“年大将军岳钟麒将军已经来到仪门他说是奉旨来见还有旨意要宣。”

    年羹尧回头对桑成鼎又看了一眼大声吩咐:“放炮开中门摆香案!你这就去告诉岳将军说等我更衣之后立刻出迎!”

    一份由岳钟麒拜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乘着凛烈的西北风来到京城呈在了雍正皇帝的御座之前。岳钟麒在这封奏报中说:“年羹尧已经俯听命交出军权。臣岳钟麒将他亲送至潼关年亦奉命赶往杭州上任。”

    雍正的心放下了张廷玉和方苞的心也放下了。雍正向正在陪他下棋的方苞说:“方先生这盘棋朕不下了再下也是输朕输得起;就像与年羹尧这盘棋一样朕赢了也赢得起!”

    十三爷正坐在皇上跟前他病骨支离瘦成了一把干柴。听了雍正的话他惨然一笑说:“皇上这事情办得如此顺利真多亏了廷玉啊。他为皇上建立了不世之功应该受到褒奖。”

八十回 想当初何不自收敛 至如今后悔已迟了

    张廷玉连忙逊谢说:“哪里哪里?十三爷过奖了。臣不过是遵从皇上旨意办了点事而已若说功劳应当推十三爷您和方老先生。没有皇上的决策没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赞年某人是不肯这样顺从的。”

    雍正笑着说:“是啊是啊廷玉说得一点儿不错。平心而论年羹尧还是有一些功劳的这功劳也不能一笔抹煞。你们瞧这是他刚才呈进来的认罪折子。说他知道错了而且表示愿改这就很好嘛。怕的是他心口不一难以让人相信。朕这里还有给田文镜的批复你们拿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不妥就明出去吧。”

    张廷玉接过那份朱批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年羹尧不过是一市井无赖。尔之奏折出彼之职位降调矣!君子不为己甚朕将依从此道。从此他再也无法干政你放心做事好了。

    在座的人谁都清楚皇上这话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他恨年羹尧早已不是一天了。如今既然抓住了他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斗转星移沧桑更迭昔日气焰嚣张的国舅、一等公爵、节制十一省军事的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过街老鼠。

    眼下最忙的莫过于各地的快马驿传兵士和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年羹尧一倒趁热攻讦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全国上下的官吏谁不想表示自己的清白谁又不想在这风云变幻中立功报效呢?所以弹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飞向北京直达九重。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给田文镜的朱批感触之深更是难用一句话来说清楚。他诚恳地对雍正说:“皇上不为已甚的初衷实在让人感动。年羹尧不法到了这种程度皇上还亲自为他开脱罪责想给他以改过自新的机会也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但下边臣子们的看法也值得皇上留意。臣这里带着各地呈上来的奏章并都做了节略请皇上过目。”说着把厚厚的一叠奏章节略送了上来。

    雍正稍一例览便皱起了眉头。光是这份经过整理的节略就有一百多条!全都是控告年羹尧横行不法四处插手任用私人索贿受贿等等情事的。雍正苦笑着说:“你们看这真应了那句‘墙倒众人推’的话。唉世上的人情如纸薄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呢?朕意把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你们以为如何?”

    张廷玉一听皇上这话可就急了:“万岁臣以为切切不可。这一百多位大臣的奏章代表的是民意啊!全都留中不拂了众意往后办事就不好说话了。”张廷玉说着从奏章中抽出一份来“皇上请看这里说的是年羹尧在路上的事。他表面上虽然遵旨去杭州了可是却带着一千二百名亲兵护卫二百七十乘驿轿和两千载驿驮还有四百辆大车。谁能有这样的气派?谁又敢摆这样的阔气?本来已经是众口铄金不得安宁了可他还文给杭州要叫那里的布使衙门再给他准备一百二十间房子让他安置家眷。这实在是太大胆了!”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镜。他知道年羹尧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想在朝野造成一种印象好像他年某人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什么“犯上不规”只不过想当个守财奴罢了年羹尧这是要分散人们的注意减轻自己的罪名啊。另一方面皇上要除掉年羹尧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可是事到临头皇上又站出来为年说话。什么“不为己甚”什么“墙倒众人推”其实也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就给当宰相的张廷玉出了难题他不得不揭露年羹尧也不能不维护皇上的面子。所以方苞不想在这个时候插嘴他既不能说穿了张廷玉的难处和心事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准备怎样办。

    果然雍正一听到这情形就烦燥起来了:“哼年羹尧真是死有余辜。他做不成大将军却要回过头来做赃官了!那好啊朕可以成全他。这是他自己情愿触犯国典也是他自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对台戏的。朕就是想救他保他也救不了保不住了。那朕就立刻下旨把他彻底拿掉连这个杭州将军也不让他做!”雍正的脸色一时变得青中透白冷笑一声又说“朕不想为年羹尧担罪也不想让人说朕这是‘兔死狗烹’。可他一定要逼朕这样做朕也绝不手软!朕既不怕他造反也不怕他当赃官。不管他是明着造反还是暗中做手脚都别想逃过朕的惩罚!难道朕能让天下的官员都像年羹尧那样来当贪官吗?难道朕要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只是一句空话吗?”

    雍正这样长篇大论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使殿中的人都觉得不知所措。方苞赔笑说道:“皇上此言真是震聋聩臣听了很是感动。不过带兵的人都有钱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皇上若用这个名目除掉年羹尧不是烹狗也会有烹狗的议论。老臣以为年某这行为实在是过于嚣张跋扈了。不如循着这个思路去追究他的目无国法擅权乱政之罪更为合适。”

    雍正细思了一下点点头说:“你们的心思朕何尝不明白?你们怕别人背后议论朕说朕刻薄寡恩说朕是一见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说朕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这些天理人情之事朕又何尝不懂?但朕做事一向是只讲良心只问民意而从不怕小人们说长道短的。朕意已决你们不要再说了。”

    他回头来到龙案边埋头在年羹尧的认罪折子上批道:

    朕早就听到谣言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观你所为你既然被朕落到杭州一定是想与朕在嘉湖逐鹿的了。朕想你如果自封为帝那可真是天数朕就是想不听大概也不行的。如果你不肯自己称帝那么你带着几千兵士去杭州难道要是为朕守土防着别人在三江口称帝的吗?

    雍正一口气写完把笔往案上一掷对张廷玉说:“廷玉你拿去明天下。把你带来的这些奏章也全都明。告诉年羹尧让他看了以后一一据实回奏。再给六部官员们打个招呼今后凡有弹奏年羹尧罪行的奏章一律具本明誊至全国。”

    张廷玉接过皇上的朱批看着朱批上那些诛心的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方苞早就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尧已是既定的国策了。但这一行动却不能让人钻了空子说皇上是“藏弓烹狗”。为了堵住可能出现的各种议论就要找到一个叫得响的借口。雍正说年羹尧带着几千人到杭州去是为了与皇上在嘉湖“逐鹿”。这就是把阴谋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羹尧的头上并为撤掉他的一切职务做了最好的注脚。

    不出张廷玉所料这次谈话后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诏谕:“着杭州将军年羹尧降十八级听用!”

    这个旨意传到杭州可难坏了杭州巡抚折尔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级。从正一品开始往下以次为“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以次类推最小是“从九品”。年羹尧现在这杭州将军的职位是从一品再要降十八级就只能是“来入流”了。来入流就是没有级别而且这一级上从来也不设武官哪!折尔克既无法遵旨又不敢违旨。没法子只好去请示两江总督李卫。李卫不愧心思灵动他很快就答复回来了:“你这个折尔克真是一个大笨鳖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来。你没有看见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羹尧的职务吗?你给他找个破城门让他到那里当个老军看看城门扫扫地什么的不就行了嘛。你告诉年羹尧说过几天老子亲自去看他。”

    折尔克心想好个李卫你可真能出点子。可是要想在杭州这号称天堂的地方找个破城门又谈何容易?找了几天终于在离杭州三十里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这座“破城门”。这是个十分偏僻的镇子全镇只有几十户人家。镇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镇上有座城门不假可早已破烂不堪了。不过从今天起这个留下小镇的破城门口却多了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军。

    从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到穿上带着大烧饼一样“兵”字号褂的守城士兵看起来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可对年羹尧来说却是多么大的变化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贵活着的美好。他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便官居四品游击。在圣祖康熙南巡时因参与擒获伪朱三太子护驾有功被抬入旗籍拨归四爷雍亲王门下。两次随康熙西征准葛尔在乌兰布通之战和科布多战役中凭着一杆银枪出入于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他武艺群勇敢善战常在刀丛剑树中横冲直闯出奇制胜。一次奉差征粮他竟敢不顾性命以一名偏将身份斩掉了甘肃总督葛礼保障了前线供应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别重用和喜爱。从此他便一帆风顺年年晋升。从四川布政使、巡抚直到将军……可以说在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总是一个得意的弄潮儿。眼下他却突然从顶端栽下来落到一个小兵的下场他怎么能想得通又怎么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北临富春江南依龙门山河湖港汊四处纵横。镇子的北门因年久失修早已无法容身了。但是今日这芳草萎萎、苔藓斑驳的门房里却住下了“老军”年羹尧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样的人。百姓们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语地扫地开关城门偶而也见他打打太极拳。有时他闲着没事便拔那城头上的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铲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铲啊铲啊……他从不与任何人交谈当然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只是在夜幕降临时才从省城那里跑来一匹快马给他送来一些邸报。那上边一一列举着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秃笔在邸报的背面写上自己的答辩或认罪折然后交给兵士带回去。他在等着朝廷对他的最后裁决也在等着李卫来看他。昏夜里他望着面前那残破又古老的城墙听着镇子外传来的富春江的流水声不禁百感交集。他期望着自己能如这小镇的名字那样也被人们“留下”。哪怕是从此消声匿迹永远再不出头露面他也心甘情愿。但是李卫迟迟没有来朝廷上来的圣训却是越来越严厉了。

    五月底上谕里说:“年羹尧几乎陷朕于不明思之痛切!”还好这只是皇上的自责。

    七月里上谕又列举了他颠倒是非任用匪类排斥异己虚冒军功等等罪行。他想这已经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给他带来的已不是邸报而是在他认罪折子后面的朱批。血也似的朱批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话语让他看了心惊胆颤:“尔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图里琛去广州擒拿你的哥子随后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尧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讨伐。凡是曾与年羹尧有过一面之交一事来往的人无不纷纷倒戈落井下石。上书房遵旨把这些奏章全都汇集起来摘要节录光是目录就有好几大张。大理寺和六部会同审议定下了五条大逆罪、九条欺罔罪、十三条狂悖罪和六条专擅罪另外还有贪婪侵蚀罪十八条十五款……总共是九十二大罪。处分的办法也已拟定“请旨:将年羹尧立正典刑。”

    雍正看了没有话他在等待等年羹尧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杀”或者“以死向天下谢罪”。但让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尧不但不想自尽他的求生**反倒越来越强了。九月十七面对着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秃笔写下了《临死乞命折》:

    “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开恩怜臣已经悔过求主子饶了臣吧。臣年纪还不老还能慢慢地为主子效力……”

    写完年羹尧“咔”地撅断了那支已经不能再用的笔听天由命地在窝铺上躺了下来。他的心已经远远地飘走了飘到桑成鼎那里去了……

    张廷玉接到李卫转过来的年羹尧乞命折一刻也不停地赶到养心殿见驾。他来时雍正正在和马齐说话。见到张廷玉进来皇上笑着说:“好好好廷玉你快来帮朕劝劝马齐这匹老马要撂挑子了。”

    张廷玉也笑着说:“皇上臣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马老相国已经和我谈过说他心意已决臣怎能劝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让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雍正叹息一声说:“唉朕怎么能强人所难呢?外面的人都说朕刻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比谁都清楚。就说马齐吧先皇曾经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来委以重任赐以高位。为的是你没有私心做官清廉也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这个君王。所以朕把你看作贤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离朕而去呢?”

    马齐听皇上这样说也不由得心中难受。他站起身来向皇上深深一躬说:“皇上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就说句心里话臣也是恋恩难舍呀!但臣已是七十有余的人了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办好这个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用了臣若办不了这些事情岂不负了皇上的重托?该腾出位子来让年轻的人上去了。”

    张廷玉说:“皇上臣以为马齐可以退下来但却不能让他还乡。主上有事情时也可就近咨询岂不方便。”

    雍正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却拿起了年羹尧的乞命折子来看。马齐问:“万岁还是年某的折子吗?他的事全国上上下下已经议论了一年了是非早有公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唉他不肯自尽让朕有什么法子?”雍正长叹一声又说:“朕下不了这个辣手啊!他与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时见她只剩下一口气了。朕看着心疼却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朕虽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岂能没有呢?她们家跟着朕已有几十年了朕怎么……”他说不下去了。

    马齐却不动声色地说:“万岁年妃是年妃年羹尧是年羹尧兄妹二人不能混为一谈。年羹尧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皇上不株连到年妃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国家公器也怎能与私谊连在一起呢?”

    雍正很满意马齐的话因为他正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年羹尧的事情是应该做出最后的决断了。他疾步走向案头扯过一张纸来写道:

    乞命折已览尔既不肯谢罪朕只好赐尔自尽了。纵观自古至今的臣子有不法如尔者吗……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如地厚。尔擅作威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何忍也?尔自尽后若稍有含怨之心则天地不容尔将永堕地狱而不得生矣!

    他把这朱批谕旨交给张廷玉说道:“拿出去了吧。”

    张廷玉没有多说迅走了出去。多年的宰相生涯使他敏锐地想到年羹尧既除下一个便轮着八爷允禩了。八爷是雍朝的一个瘤子不除掉它雍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个泡影。比起死有余辜的年羹尧来八爷的罪名并不在年某之下。皇上对他的妒恨更过了其他政敌。现在八爷也已是坫上的鱼肉只不过要剁掉它是要沾上血腥的。因为八爷不同于年某杀他即是“屠弟”。皇上他他能下得了这个手吗?

    皇上的这份上谕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出去的。几天之后的一个凄风黑雨之夜年羹尧听到了这个旨意也不得不服从这个旨意。他含着悲切也许还含着愤怒离开了人间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了他荣耀也给了他不幸的世界……

八十一回 乔引娣遭难坐囚车 贾道长作法惊四座

    这是一个漆黑的、凄风苦雨飘零的深秋之夜。

    几辆络车排成一行在长城脚下那黄土驿道上艰难地行进。几十名护卫军士的油衣早就被雨水淋透了。他们脚下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泞的道路上出一阵咯咯吱吱的、古怪的响声。看得出来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尽管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行军也尽管是走在这样的道路上但精神抖擞队伍整齐。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叫苦更没有人敢歪邪踉跄。既使偶而有人不慎跌倒了也会立刻爬起来追上队伍继续赶路。

    走在队伍最后面的是这队兵丁的领队、马陵峪总兵范时绎。这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汉子四方脸一字眉神色冰冷严竣也带着几分傲岸。他是朝廷的三品大员按规矩是可以坐大轿的。但是因为今天的差使要紧他除了座下骑着的一匹枣红马外与兵士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从他那睁圆了的眼睛和不时四顾的神色里才依稀看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突然走在前队的一个兵士飞马跑了过来滚鞍下马行了一个军礼请示道:“禀军门前头三河口涨水石桥冲坍了咱们的车全都过不去。是走是回请军门示下。”

    范时绎把脸一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是当兵的本份这还用得着请示吗?你立刻到前边和靠山镇那边连络。告诉他们这是十三爷亲自派的差使不许出了点儿差错让他们都小心了!”

    “是标下明白。不过刚才奴才到前边看了水流确实太急几次架桥都没能成功。奴才请军门示下能不能绕道走沙河店那里的桥结实些……”

    范时绎摆手让车队停下他自己拍马向前对那报信的兵士说:“走带我到前边看看。”

    “扎!”

    范时绎带的这支队伍是善扑营马陵峪大营的。他们隶属军机处和直隶总督双重统辖是专为拱卫清皇陵而设的。可以说是支名符其实的“御林军”也一向以训练严格、勇敢善战而著称在满汉八旗中享有根高的威望。范时绎来到河口时只见山洪暴浊浪滔天大桥又正处在两股激流的交叉口上滚滚波涛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河对岸和这边都有无数兵士冒着生命危险在奋力架桥。可是刚刚架起来又迅即被激流冲垮。河水溅起的浪花水雾迷得人连一尺多远都看不清楚。两岸兵士们虽极力呼喊着什么可谁也难以听到。就在这时突然从河对岸射来几支火箭有的因力量不足而掉进河里但却也有一支飞到近旁。兵士们连忙捡起递给范时绎他拿起一看原来正是十三爷的将令。只见上面写道:“敕令:范时绎等不必造桥可迅绕道沙河店。务于明日晚间抵达并在太平镇宿营待命此令。怡亲王允祥即日。”

    范时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下令兵士们用火箭向十三报告:范时绎遵谕请王爷放心。然后命令部队回头向西沿长城脚下迳向沙河店而去。次日傍晚他们这支军队便来到了沙河店上的太平镇。范时绎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可以向皇帝身前的这第一宠臣十三爷交差了他们这次冒雨行军是奉了十三爷密令的。他们押解的也不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是十四爷允祯身边的宫女和太监而且其中还有一位是十四爷的心上人乔引娣。十三爷允祥在给范时绎的密令上写得很清楚要他“密送北京交我处置不得委屈亵渎”。当乔引娣等四十三名“钦犯”被他押上囚车之时十四爷允祯那暴怒的神情和无可奈何的样子还时刻铭记在他的心头。范时绎是带兵的也是十三爷一个提拔出来的军官。不管他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也不管十四爷对他是什么态度他都必须遵从命令遵从十三爷的令旨所以这一路上他可以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个不慎出了点差错他可就无法交差了来到了这沙河店后他还是不敢松心趟着雨水在寻找着最安全也最合适的住处一个戈什哈知道他的心思上前来悄声说:“军门您别犯愁。小的刚才进镇时就见到一个废弃了的关帝庙。依小的看咱们总共也就是八十来号人凑合着住一宿保管平平安安地、出不了事儿。”范时绎随同手下人看了一遍也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就下令让除了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之外的所有男犯都住在关帝庙由军士们严加看管他自己则带着十二名女犯与钱、蔡两人包下一座客栈住下。那些“男犯”们都是太监谅他们也不敢跑就是跑、也跑不出去。

    不大一会那个戈什哈又回来了说:“回军门奴才的差使办得很顺利找了一个字号很响亮的沙河老店。这个店开了有上百年了请爷让兵士们把号褂子全都脱了、咱们扮成老百姓住进去他们认不出来的。”

    店老板听说有这么多的客人早就在门口恭候着了。一见面就说了一大车的好话又殷勤地送汤、送水侍候得十分周到。范时绎来到乔引娣车前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说:“乔姑娘咱们今天只好在这里打尖了。您还有蔡先生和钱先生都是我的东家。好歹请体谅我们下人的难处将就些吧。到明天咱们顺顺当当地赶路就是回去迟了主子也不会见怪的”。

    店主人简直看得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位穿着鲜亮、气势非凡的“老爷”竟是这几辆破车上坐的人的“奴才”。乔引娣下车时店老板留心地瞧了一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嘛。不过她那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脸庞和一双明艳照人的眼睛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只见她缓步走下车来表情木然地慢步走进店里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上楼去在一张桌旁坐定却一次也没有开过口。

    这是一个三间全部打通了的酒楼。虽有屏凤隔开但依旧是声气相通。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五六个人在这里吃酒了猜拳行令闹哄得很厉害有人也早已是醉意醺然。一下子又来了二十多人把一个小小的楼座挤得满满腾腾再也没有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蔡怀玺厚着脸皮向范时绎说:“喂老范再往前走我们可就吃不上这么好的饭了。您能不能开恩给弄点酒来喝?”

    范时绎一笑叫了酒保过来吩咐:“你去给这一桌来一坛三河老醪。另外也给下边的弟兄们各送去一瓶。我们天一明还要赶路今晚不能喝多了。”

    “好咧给老客上酒了!”那伙计叫着跑下去了。

    酒一上桌蔡、钱二人就放肆地喝上了。范时绎向乔引娣那边瞟了一眼见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既不动筷子也不向别人瞧上一眼只是一个人闷闷地想着心事。范时绎知道自己的身份当然不敢过去劝她。所以这一餐饭尽管还算丰盛却吃得冷冷清清。

    东头另外那桌客人却又是一番情景就连穿着打扮也大都与众不同。一个身穿青衣的人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看样子像是位道士。他头上挽了个髻儿披着雷阳巾年纪也就是二十上下。听那边满座的人都尊称他“贾仙长”好像还颇有点道行似的。只听他朗声说道:“你们谁也别闹了贫道知道你们的心意无非是要在下多喝两杯好让我给各位推一下造命。其实人的造化乃与生俱在非大善大恶不得更易。就今天在座之人来说有人就要横死刀下。我把话全说白了不是给人平添许多心事吗?曾静老兄你是东海夫子吕老先生的门下你说贫道这话对也不对?”

    那个叫做曾静的人冷冷地说:“不。学生乃是儒生从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对先生大才也不敢奉承。不过大家今天既然在这里相会我也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你若能说出我的身世来我就服了你。”

    贾道长哈哈一笑说:“好你听贫道说来: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舅母收养了你想逼着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的伯父想侵吞你家财产曾逼得你几乎自杀。后来得到婶母的接济才得逃到山东投在东海夫子吕留良门下。吕留良死后你重返湖南收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请问我说的可有一句虚言?”

    曾静几乎被他惊得呆住了他喃喃地说:“不不不你你贾道长不是人……你你是鬼……你一定是在哪里打听过我的惨史……”

    “哈哈哈哈……想我贾士芳自幼出家在龙虎山上修成道家三昧。今日到此不过是奉师命救人济世而已岂有打听得你的家史又到处向人卖弄之理?今日既然有缘我倒要奉劝你一句:你身边已经布满了天罗地网就要大祸临头了请早做处置免得走投无路之时那可就后悔晚矣!”

    听他说得这么笃定曾静早就吓倒在那里不敢言声了。可是这情景却被范时绎带来的兵士看了个清清楚楚有的人就跃跃欲试地也想来问问自己的休咎。范时绎知道自己肩头担子的分量他在一旁冷冷地说:“道长你不够安分啊!你挟技入世淆乱视听这本身就犯了天条。在下劝你还是收敛一些吧。”

    范时绎的话刚刚出口那位贾道长就走上前来说:“这位客官贫道在此有礼了。我不用多说可是我知道今日这里您的地位最为显赫您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但我不违天行事天又岂奈我何?你看——”说着只见他把手指一弹满楼上的蜡烛突然一齐熄灭楼上顿时漆黑一片。黑暗中只听贾士芳像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说:“众位是不是太黑了?今天是十月二十六不该有月亮的。我愿借来一片清光为各位佐酒如何?”

    说话间外面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浓云散去在透明的、粉红的莲瓣中闪出一轮明月来把一片清辉的月光洒得满楼光亮无比。贾士芳笑着说:“这就是贫道可以说到办到的证据。此楼为我设此雨为我兴那河为我涨彼桥为我坍。这座楼上的人今日能在此聚会也全都是天意。小道不过聊尽人事而已岂有它哉!”

    范时绎此刻早被他惊得呆住了他想起今天这趟差事。竟然会办得如此意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他手按剑柄厉声说道:“你是白莲教的人吧?在下虽是武将却是文进士出身自幼饱读诗书何事不知?这种颠倒五行的微末小术不过是前朝徐鸿儒的故伎重演罢了。我告诉你要放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三尺王法正为你而设!”

    贾士芳将手一挥月光不见而烛台复明。他起身向范时绎一躬说:“多谢指教。你的话与家师所说一样都是千真万确的道理。所以我不能驳你但请相信我也不是白莲教。我乃江西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此次出山是为要了却一些尘缘。我不悻理违法从善行事你钢刀虽快大概也难杀我无罪之人。”

    钱蕴斗连忙出来圆场说:“道长此话说得过份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这楼上的人一多半都是钦犯。请问此去京师吉凶如何?”

    贾士芳苦笑一声说:“唉生死事大其理难明。足下若一定要问贫道今日只能说两个人。”他用手一指乔引娣和蔡怀玺说“就这二人来说结果就大不相同。有人可能会身异处有人也许会大富大贵。但生未必是欢死也未必是哀。君子知命守时日后自有分晓。”

    范时绎心中猛然一惊:嗯这道人为什么单单说了他们二人?范时绎接到的军机处指令上第一个要拿的奸人就是蔡怀玺而命令他解京的内侍中也分明写的是“乔引娣等四十三名男女宫人”。这道士一开口就说了他们俩人难道他……再回头向西边一看那几个吃酒的客人好像也在关注着这里。他们那旁若无人的气势和腰间掩藏着的兵器都说明他们不是平常百姓。他正要说话坐在楼下的一个兵丁跑上来在他耳边悄悄说“有位总督大人在楼下专候”。范时绎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轻轻地自言自语问:“嗯来者是何人呢?”他立即下令:“大家都已是酒足饭饱了咱们明早还要赶路都下去睡觉吧。”回头又向贾士芳抱拳一揖“道长神技令人叹服。在下敢请道长留下行止住处日后我一定专程前往拜访请教。”

    贾士芳微微一笑:“出家人四处漂泊哪来的行止住处?有缘自然还会相见无缘时说又何用?”

    范时绎心中忐忑不敢在这里来硬的便一笑说道:“那我就只好静候仙长大驾了。”说着领着众人下了酒楼。来到楼下一看刚才军士通报时说的那位“总督大人”原来竟是老熟人李卫。早年范时绎在四川成都当城门领时两人曾朝夕相与。可是如今李卫步步高升已经是封疆大吏了他不早不晚地在这种时候到这种地方来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正在愣却听李卫身后有人说:“范时绎你这狗才连我也不认识了吗?”

    范时绎急忙抬头看时原来十三爷允祥正面带微笑站在李卫的身后。慌得他连忙打下马蹄袖跪了下去:“奴才范时绎给十三爷请安。奴才怎么也想不到十三爷会冒着大雨连夜赶到这里来这儿离着靠山镇有五十多里路呀!十三爷奴才瞧您的脸色不好一定是受了劳累又犯病了。您怎么不知会奴才一声奴才也好派人去接您哪……”

    在一边的李卫接上话头说:“老伙计我们也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吧?要没有大事十三爷能这样急着赶来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哥子范时捷已经升任巡抚了。好嘛我的这些舅子哥儿们虽然一文一武可是都在升官你们家坟头上直冒青气呀!站好了听十三爷交代差事吧。”

    允祥点点头说:“范时绎响鼓不用重锤今天这里的情景我都听下边的人说过了。你瞧又是能够呼风唤雨的道士又是身携刀枪的强人大意不得呀!你立刻将这里的事情和卫士全交给李卫然后马上跟我回到大营。我要去向十四爷传旨也想顺便看看他你随我一道去好了。”

    范时绎不敢多说连忙把这里的情景一一报告了。李卫听了后在一旁说:“十三爷您和老范只管放心到后边睡觉去这里就交给我吧。道士也好强人也罢都由我来对付保管万无一失。不是我吹牛治不了他们我也枉称这‘鬼不缠’的绰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叫来军兵们部置关防守卫的事情。听见楼上的人仍在大呼小叫猜拳行令地闹腾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心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在这里如此放肆!

八十二回 李总督救助落难人 黑嬷嬷制服甘凤池

    李卫既是个办差机灵的人也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楼上的喧闹声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刚要起身上楼忽听店外传来一阵哭泣之声而且像是个老妇人的哭声。他心中一动这个沙河小店的事情可真够人操心的里边还没有安置住外面就有人哭上了。这哭的是个什么人她为什么不早不晚单单在这个时候痛哭呢?

    此时已到子夜外面冷风吹得人直打寒战。李卫循着哭声来到店外便见路边上坐着一位老婆子大概有六十岁上下怀里抱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哭得正惨:“儿呀……你醒醒……你要是就这样去了叫娘可怎么活呀……”

    李卫上前一步来到近前问:“老人家他这是怎么了?”

    一见有人来问那老婆子也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哎好心的大哥呀!我们不是无家可归的人这孩子他爹原来在这里开镖局。可我们来投他却不知镖局为什么被人砸了他爹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昨天我们娘俩正到处打听一条恶狗冲上来就把这孩子咬了……他这样人事不醒可叫我怎么办呢……”说着她又要放声大哭。

    李卫听她说得可怜上前拉住她劝道:“老人家你这样光哭怎么能行呢?来来来你跟我到店里去先暖和一下身子也让孩子喝口水然后咱们再去找个郎中来看看……”

    哪知不提“喝水”那孩子还睡得好好的一说要他喝水他却突然挣扎起来叫道:“水水?啊我不喝水也不要水、你们快把他打出去……”

    李卫心中一颤:这是疯狗病!他急急地说:“老人家你这孩子是让疯狗咬了不赶快治就有生命危险!快、到店里去我有法子为他治病。”

    “你……”老妇人泪流满面却不知如何说才好。

    “老人家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是叫化子出身这病我能治你就放心吧。”说着叫过两个伙计来把小伙子抬进店房放好了又问:“你们这个沙河店有生药铺没有?快去找人给我抓药去。”

    一名校尉恰在此时来到身边李卫叫住了他:“过来我说方子你来写写完马上去抓药。叫店里预备药锅侍候这药要快抓、快煎、快服晚了一刻他这条小命可就难保了!”

    老太婆见此情景一个劲儿地念佛:“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药藏王菩萨托您的福让我们遇到贵人相助……”

    李卫听她说得伤心走上前劝道:“老人家你不要难过也用不着说那么多感谢的话。实不相瞒我不是什么贵人倒是当过七年叫化子也学会了一点被疯狗咬伤的救治办法。今天你们娘俩有缘怎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碰上我呢?放心吧这一剂药吃下去就能保住你儿子的命。先护了心救了急以后还得慢慢再治得要两三个月才能除根哪!”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楼上喝着酒的客人听到动静也全都走下来了。其中一位长者把李卫上下端量了好长时间不出声地笑了。李卫是何等的精明啊这群人刚从楼上走下他们的一举一动就役能逃过他的眼睛。他早认出来了这个为的就是在江湖上赫赫有名、黑白两道上无人不知也无人不晓的大侠甘凤池!今天在这个是非之地碰上甘凤池不由得李卫不心惊胆战也不由得他不暗暗地打着算盘。自从李卫接下了“捕盗”的差使以后他们俩早就是老对头了。但李卫看了又看却没有瞧见那位贾道长。看别的几位那神情好像是他们之间生了什么摩擦似的一个个神情沮丧面带怒容。他想少了一个贼道士不管怎么说也总是少了一点是非。

    正好去抓药的伙计回来了。李卫一边吩咐着这药要怎样煎熬法一边急地打量着甘凤池的行动。只见他漫步来到近前问:“这小子害的是什么病?你是郎中名医吗?”

    李卫头也不抬地说:“他是让疯狗咬伤了我在为他用一个偏方救治。只不过是尽力而已说不上是郎中更不敢说是什么名医高手。”

    甘凤池浅浅一笑说:“想不到身居高位的李制台、李大人还有医国之手在下佩服!今天咱们在这个小镇子上相见可真有点狭路相逢的味道不知制台大人以为在下所言对也不对?”

    李卫心里一阵紧张。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甘凤池的徒子徒孙栽到李卫的手下了。难道他今夜是专门来找我的晦气吗?他眼睛向四周一瞟果然在甘凤池的身后站着几个大汉一个个英武有力不像善良人的模样而且他们似乎早已做好了动手的准备。但他也看到自己身边的几个军校也正向这边围过来。他心里有底了便站起身来和甘凤池四目相对地看了好大一会才突然笑着说:“甘大侠我看你大概是喝了贾仙长的马尿有点晕胡了。咱们虽然打过交道可并不相识啊。”

    甘凤池哈哈大笑:“不敢自夸我甘某人的眼里是有水的。你不认得我可我却认得你!这几年我的徒弟们被你杀了几个我也是心中有数的。不过我还知道你是位清官也是条汉子可你为什么总要与我过不去呢?我一不犯王法二没有挖了你的祖坟你却扬言说早晚要掀了我的‘贼窝子’你好狠哪!今天咱们既是在这里遇上了我就要问个明白。”

    李卫目不转睛地看着甘凤池突然他嘿嘿一笑说:“对对对你说的事情全都是有的可这就是我的饭碗子你叫我怎么办?你千里迢迢地追到这里来究竟想怎样了结这件事情就划出个章程来吧。”

    甘凤池铁青着脸说:“我不想要你的命再说非法无礼的事我甘某人也从来不干。可我知道你今天押解着汪景祺先生他是家父的结义兄弟我想见见他。既为他饯个行也想问一下他的官司好进京去为他打点打点。李大人与我‘神交’多年了我想这点面子你不会不给吧?”

    李卫没有马上答复他却回过头来接过已经煎好的汤药小心地吹着。老婆婆瞧他和甘凤池打嘴仗站在旁边看得愣住了。李卫便走上前去一边精心地给小伙子灌药一边笑嘻嘻地说:“甘大侠你也知道我是个痛快人一点儿也不想让你为难。你的弟兄中有不少还在为我作事我也从来都信而不疑。他们既是你身边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那咱们俩也可以说是兄弟了。既然都是兄弟有话自然是好商量的……”

    甘凤池打断了李卫的絮叨说:“我知道你李大人的浑号叫做‘鬼不缠’也有人说你简直应该叫做‘专缠鬼’。不过在下今天没功夫与你在这里胡缠。你给我一句痛快话这汪景祺你到底是让我见还是不让见?”

    李卫已为那小伙子灌完了药他冲着老婆子说:“放心吧这剂药喝下去他就不妨事了。”转过头来他又对甘凤池说。“甘大侠我知道你闯荡江湖多年人称雅号‘小孟尝’也有人叫你‘大郭解’。了不起呀能当得起这雅号的在江湖之上还有何人呢?不过今天你来得确实不巧汪景祺已从另外一条路上押往京城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我李卫既蒙你看得起称我是条汉子我就实话实说。就是他汪景祺落在我手中朝廷玉法所在你也见不了他。你张口合口知礼守法难道就是这样的守法吗?将来也许我李卫仰仗你的地方还多呢。所以我劝你不要把饭做得夹生了。日后假如这位汪景祺被绑赴西市你想要祭他一祭我要是当时也在场这个面子还是一定要给你的。”

    甘凤池看着这位油盐不浸的无赖总督厉声说道:“我要是硬要看一看呢?”

    李卫回头对那老太婆说:“再给你儿子灌口热茶。”回头又向甘凤池说“我正在这里忙着救人你却偏偏要来苦苦相逼非要做越礼非法之事不可。要我说就凭这一点你称不起这‘大侠’二字!”一边说他回头看看身边的戈什哈们说“你们大概还不认识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甘凤池甘大侠!过了黄河在江南江北的黑白两道上至督抚大老下至绺窗小贼提起他来没有人敢不倒履相迎、刮目相看的。我李卫还要回江南办差不能不给他面子。听着只要他不动武你们也不可随便捉人。听清楚了吗?”

    李卫身边的兵士们都是范时绎带出来的兵。他们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更没听到上司有过这样的吩咐。在李卫身后的一个校尉心里早就有气了他心想如今甘凤池正和李总督在说话我何不趁机给他点厉害瞧瞧。就是杀不了他也给他闹个满脸开花。于是便悄悄地拔出匕突然向着甘凤池掷了过去。哪知甘凤池正眼也不瞧地伸出手来双指轻轻一夹就把匕夹在指缝中。他笑声朗朗地说道:“这些小玩艺拿到这里也不怕献丑吗?”他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将那匕抓在手里团弄不一刻功夫那柄匕像是被烈火锻烧了一般在甘凤池的手中直冒青烟从殷红变得如同核桃一样大小转眼间又化成了一团铁水滴滴流落。直到看着匕消融净尽甘凤池才又笑着说:“李大人我这可不是卖弄玄虚。你知道在石头城八义兄弟之中我这点本事只能排到第六。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妄想动干戈而要真诚相见。你只要让我见一下汪景棋我带上我的人立马就走!”

    此时早有人跑到后边把外面的事情告诉给了十三爷和范时绎他们也早就来到了前边。但李卫与甘凤池近在咫尺他们虽想动手却又投鼠忌器不敢冒然行事允祥走上前来说:“足下如此手段出来为朝廷效力岂不是好事何必要做无益之事呢?”

    甘凤池回头看了一眼允祥决绝地说:“尽忠尽义都是大道所在。我并不想和朝廷作对难道想看看朋友也不行吗?”

    从见到十三爷出来李卫就打算动手了。此刻他勃然大怒地说:“我没功夫和你闲磨牙来人与我拿下了!”

    “扎!”

    十几个戈什哈答应一声拥了上来就要向甘凤池下手。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种场合哪用得着甘凤池出手啊!他的五个徒弟早就一齐上前抽出了身上带着的皮鞭上下飞舞刹时间把整个客店全都包围在鞭影之中。凡是冲上去的没有一人能占得了便宜。

    甘凤池笑着说:“李大人你别怪我的徒弟们不懂规矩这是你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做的。对不起今天这事只好请你暂时留下作个人质。请出了汪先生我和他说几句话我们转身就走。所有得罪之处等到了南京我自会到府上去负荆请罪的。”说着伸过手来就要去抓李卫。可是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地抓住了。急切之下他就想挣脱但那只抓着他的手却像铁钳似的无论怎么用力也挣不开。他急忙回头看时抓他的人却正是那个老太婆!

    甘凤池出道以来还从未失过手今天的事情大让他吃惊了。他怒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他的妈妈。”老太婆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往躺在春凳上的儿子一指轻轻地说:“我的儿子已病成这样你把李大人弄走了我的儿子怎么办?再说李大人是我家的恩人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甘凤池把老人上下打量着。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婆子为什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他这里正在猜想着她的来历那老太婆又说:“看在我的薄面上把这事撂开算了。你和李大人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等我儿子病好了你们再自己去料理好吗?”

    甘凤池暗自运力凑着老太太不防一个“通臂猿掏果”就打了过去。只听“砰”地一声那一拳着着实实地打在老人的鬓角上。哪知老太婆稳稳地站着甘凤池却只觉得好像是打到了一块生铁上面他的右手中指却已经断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跌倒在地上。他是全国有名的武术大家呀在石头城八友之中他虽然行六其实那名声远在老大生铁佛之上。这一惊之下他怒气大向徒弟们叫了声:“给我用鞭子抽她!”

    师父一声令下弟子们哪敢怠慢。五条皮鞭像了疯似的向老太婆抽去。老人家可也真气急了她大喊一声:“好名震江湖的甘凤池也会以多欺寡吗?”只见她轻轻地挪动小脚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子就闪开了众人抽过来的鞭子。等第二次鞭子又抽来时她顺势一个高跃跳起了一丈多高双手一划五条鞭子竟被她夺去了四条。在她从容落地的同时两手一搓一抖那四条鞭子就像败絮般纷纷落下。老太婆怒喝一声:“不知羞耻的东西还要再较量几招吗?”

    这几手太漂亮也太精采了。一旁的军士高声喝采就连甘凤池也看得傻了眼。他挥手止住了徒弟们又上前向老太太一揖说道:“我甘凤池今天认栽了。请教老人家尊姓大名三年之后在下一定要登门求教。”

    老太太俯身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才轻轻地说了声:“大侠言重了。如果你一定要报这个仇我敬侯大驾就是。实不相瞒我是端木子玉家的。”

    此言一出惊得甘凤池俩眼都直了。“南皇甫北端木”武林人中谁不知他们两家的厉害今天自己栽到她家手里那真是活该!他上前一步说:“哦原来是端木夫人在下言语不当实在是得罪了。今日我……”

    老太婆说:“甘大侠英名我早已知晓。不过我却不敢当这夫人二字。我不过是端木家的一个奶妈。只因生得太黑大家都称我为‘黑嬷嬷’。这里躺着的就是我家小主人因和老爷拌了两句嘴私自跑了出来不料却被恶狗咬伤。要是小主人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叫我怎么回去见我家主母呢?李大人你的救命大恩端木家永不敢忘。今后无论到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人什么事只要您老一句话黑嬷嬷水里火里一定要报您的大恩大德!”

    李卫笑着说:“哎老人家的话我李卫可是不敢当。不过甘大侠请你也别把今天的事放在心里。汪景祺确实不在这里他就是在这里我也不敢让你见他。你在南边过惯了不知这是京师帝辇之下啊!我们今后还要在南京见面的彼此都留个后路好吗?”

八十三回 端木郎痴情受折磨 乔姑娘正容入御园

    甘凤池向老人家深深一躬自叹地说:“甘某纵横江湖几十年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三年报仇的事甘某再不敢提。往后只要端木家人出面打个招呼我甘凤池自当退避三舍。李大人的高义我也将永远不忘。走我们江南再会吧!”

    在客店后房里李卫叫伙计端来了一大盆加进了青盐和皂角的热水。让黑嬷嬷用生白布给端木公子清洗伤口他自己则伏在那公子身上不停地抹着清凉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问:“嬷嬷端木公子的大号叫什么你们家世代武林领袖一条狗怎么就能伤得了他?”

    “唉!”黑嬷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别说是一条狗就是世上所有的野狗也到不了他跟前哪!他是我们端木家的三公子名叫良庸。他千不该万不该犯了老爷的家法喜欢上了刘逊举老爷家的姑娘。我们老爷一气之下就放出疯狗来咬伤了他。他能逃得这条命可真是多亏了李大人您哪!”

    “什么什么?哪有这样的‘家法’?而且这世上又哪有这么狠心的老爹?”

    黑嬷嬷擦擦眼泪说:“李大人你哪里知道我家老爷什么都好他怜老惜贫从来也不作践下人可老人家就是一条——认死理。端木家有个家规就是不准和官宦人家结亲。这事说起来已有三百年了那还是明朝年间的事。当年永乐靖难兵起端木家被永乐皇帝满门抄斩只逃出了位太祖公。他老人家对天誓说:子孙里面若有与宫家结成亲眷的定斩不饶!所以三百年来端木家传了十一代子孙隐居在山东即墨只是作佃作生活暗地里教子孙们读书识字习文练武却没有人敢和官府来往更不要说是结亲联姻了。”

    李卫笑着说:“这也太不近人情了天下若都是这条规矩我的女儿嫁给谁呢?”

    “可不是嘛!我在端木家几十年了良庸的叔爷就是因为在盂兰会上和一位小姐好上了那边却是巡盐道台。太祖公生生的把他叔爷关了三年直到那位官员调任才放出来。就为这事他叔爷一气之下出家去当了和尚。说来也怪凡是不遵从这条家法的家里总得出一个暴死的人。所以这早已不是家法而变成家忌了。”

    二人正在说话躺在床上不言不语的端木良庸突然一声大叫:“梅英……梅英……你别走啊……”突然他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黑嬷嬷问“我……我这是在哪儿……”

    黑嬷嬷连忙跑上前来替他掖好了被角又心疼地说:“我的小祖宗你到鬼门关去走了一趟你知道吗?亏得遇上了这位李大人他医道好心地也好要不然你可怎么得了?”

    李卫上前来轻声地说:“端木公子你别怕这也许都是命中注走了的。我无意中救了你嬷嬷又救了我这是一笔永远也算不清的账。你们家怎么会定了这样的家法?你告诉我你喜爱的那位姑娘叫什么这件事我能不能帮忙?”

    端木良庸轻轻摇着头苦笑说:“三百年了谁也不敢坏了这条规矩。我的心已经死了不再想它了。你救了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我该怎么称呼您呢?请教李大人台甫?”

    “我叫李卫是江南总督。不过那是官面上的在江湖上朋友们都称我为‘叫化子李’。你年纪还小.我看你叫我一声‘李叔’大概不算沾污了你们端木世家吧。说说你和谁家的姑娘好上了你爹又和谁相好?告诉你我这个大媒人是当定了。”

    “她是……是即墨县已故大令6陇其的女儿叫梅英。今年四月初八浴佛节那天她去进香不料却被几名恶少缠住。我那天正奉了爹爹的命去运瓷器恰巧碰上救了她。说来也是缘法凑巧端阳节她去采桑我们又见了一次;到了八月十五我去东乡收租子她的外祖母家也在东乡。已经见过多次了哪能不说话呢?一说话哪知就对上了心思。于是我一直呆在东乡把收租的事全忘了。这一来纸里的火就包不住了。我真不明白我们端木家要算起来还是圣人门下七十二贤人的后裔我们做了什么事后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听说她们家的规矩也很大。我死不足借可她要是有个好歹叫我怎么对得起她……”说着他早已是潸然涕下了。”

    李卫沉思了好久才说:“唉你的事真可以编成一部戏文了。6陇其生前是山东有名的清官你们家又是山东望族门当户对多好的一对姻缘啊!这样吧我回到北京后还有事要去趟山东你的闲事我管定了。不过你现在的身子骨还不能劳累你就跟着嬷嬷住到我那里一边将养身子一边等候消息这行吗?”

    黑嬷嬷千恩万谢地说:“李老爷老婆子一辈子也忘不了您的恩情。有件事我想问问却不知……”

    “什么事?你问吧。”

    “甘凤池的地盘在江南您又是那里的一方诸侯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相会他又怎么敢得罪您呢?再说您带着那么多的兵一句话就把他拿了可您为什么不让兵士们动手呢?”

    李卫站起身来在房子里来回踱步。黑嬷嬷的话他无法回答。这些年他的确是干了不少大事为雍朝清除了许多大盗渊薮。比如为祸四川的“天府十三太保”江汉的“香堂三圣”和“龟蛇二杰”等等威名震摄江湖成了天下闻名的捕盗能手。雍正皇上很赏识他这一点任他为江南总督又密令他总管天下缉捕盗贼之事。按雍正的意思是不管是谁你见一个就给朕拿一个只要拿到就立即正法。可是李卫怎么能这样做呢?他有他自己的打算。比如甘凤池就不是能够说拿就拿的人。他们一共有结义八人生铁佛是老大其余还有吕四娘、宋京、窦尔登、一枝花、圣手二和莫卜仁等。这些人良莠不齐性情各异。有的是打家劫舍为非作歹的土匪;有的是鼠窃狗盗的惯偷;有的则和白莲教渊源甚深。而甘凤池和窦尔登则是惩恶扬善、扶弱济贫的豪侠领袖。引导得方他们就可为朝廷所用;一体擒拿反会将他们都逼得与朝廷为敌。今夜他不肯捉拿甘凤池就是要留这个后步。可是从山东突然冒出来这个本领远在甘凤池之上的老奶妈却让李卫不得不改变主意了。他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嬷嬷你问这件事我不好回答。甘凤池的门下我拿了不少可我也敬重甘凤池的人品。他不过是想来看看朋友并没有罪我怎么能太认真了呢?嬷嬷子时早过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办你们也早些歇着吧以后咱们说话的时候多着哪!”

    李卫来到后房时见十三爷和范时绎两人还在等着他。十三爷示意李卫坐下问了问前边的情景。范时绎却说:“好你这一回来我才放了心。刚才在外头我还真怕甘凤池撒野伤了你哪。”

    “咳你那是多虑。像甘凤池这样的人是轻易不肯和官府翻脸的他有身家财产啊!何况他领袖武林各路豪杰他自己的命比我李卫值钱多了。不过那个‘假道士’为什么不露面呢?要不是黑嬷嬷说不定我们还真要吃点亏的。”

    允祥把身子向后一靠干咳一声说:“来咱们说说正经差事吧。我这次是奉旨去见十四弟的皇上近来身子不好心清也不大好。他脸颊上长出一些小小的红点又久治不愈。所以想召十四爷回京替八哥管管旗务。老范你与十四爷见面机会多你说他能奉旨吗?”

    范时绎欠身答道:“回十三爷据奴才看十四爷在前几个月似乎是已经想通了一些。可这次汪景祺的事情出来皇上又派人拿了他身边的人就不大好说了。现在他每天头不梳脸不洗一大早起来就阴沉着脸绕着景陵转上一大圈儿回来就一头坐在那里不动了送吃他就吃不送他也从来不说要。说句该割舌头的话他简直成了白痴。唉他也是龙子风孙哪这样让人看着心疼。”

    允祥沉思了好久才说:“唉十四弟也是英雄气短哪!像蔡怀玺、钱蕴斗这样吃里扒外的人抓就抓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李卫笑着说:“十三爷奴才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十四爷哪是为了钱蔡二人他是因为舍不得乔引娣呀!要奴才说十四福晋比乔引娣漂亮多了。为了个女人就这样地神魂颠倒奴才看他也说不上是英雄。”

    允祥一笑说:“你小子说话也不想想自己当初你是怎么为了小翠儿差点丢了脑袋的?”可这句话一出口他就立刻想到当年为自己殉情的两个女子心里不由得一阵酸疼。便马上转了话题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李卫你这次回京交代了差使就去见宝亲王他有事要和你商量哪!”

    这里正在说话门外一个小校走了进来他双手捧着一封书简禀道:“王爷这是军机处转过来的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立刻禀报王爷。”

    允祥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张廷玉写来的。那上边说十位铁帽子王爷中已有四位准备进京不知是何人所为问允祥知不知道。允祥眉头一跳把信随即丢在火盆里烧了。他略一思索便要过笔来写道:“闻讯莫名惊诧。祥何人也敢不请旨而宣召私人来京?此必廉亲王所为盼密奏皇上。”写完对那个送信的人说:“你立刻飞马回京去见张相。如果到京时已过四更就在畅春园门前交给张相或者让张五哥代呈千万不能再让第三人看到。”

    那军士答应一声飞马走了允祥见李卫他们都要离去就叫住了说:“别走我还有事要说。范时绎你是我带出来的兵你向我说句实话马陵峪大营里究竟有多少能用的兵?”

    “回十三爷花名册上稍多一些但能应召的实有三万一千人。”

    “哦你吃了多少空额?”

    范时绎吃惊地看着十三爷允祥笑着说:“你别只管看我我知道带兵的没有不吃空额的吃得最多的就是年羹尧。不管你吃了多少今天我绝不怪罪你你还是给我说实话好。”

    范时绎的脸红了他吞吞吐吐地说:“主子爷您是带过兵的奴才不敢瞒您。我的驻地上来来往往全都是朝廷大员我实在是应接不过来呀。所以我吃了三五百名空额……”

    “好我已说过了此事决不追究。马陵峪这个地方十分重要它不但是祖宗灵寝所在又是策应北京、热河和奉天这三处的根本要地。国家一旦有事就要动用你那里的兵力。你可知道我这话的分量吗?”

    “是奴才领训。回去立刻就把空额补齐了。”

    “哎这就对了。你那里应酬多我知道以后我每月特支给你三千两银子。不过你可不能见谁都巴结。你要学你的哥子范时捷他是除了皇上谁的账都不买的。”

    李卫接上话头说:“十三爷我这次来也正想向您说说这件事的。皇上要刷新政治头一样看重的就是个廉字。其实这事是说着容易做着难哪!就说范时绎的哥子范时捷吧他一年的俸禄才有一百六十两就是想廉能廉得起来吗?刚才打退甘凤池的那个黑嬷嬷她家的公子爱上了县里的清官叫6陇其。6是圣祖爷手下最清的官死后圣祖封他溢号‘清献’。一个县令能有这种荣耀还能没吃的吗?可是他死后家里分文皆无要靠女孩子抛头露面地去采桑度日!十三爷您是瞧着奴才长大的奴才不敢瞒您。我向皇上报的‘江南无亏空’是假的。我是从嫖客身上征收重税挖的是婊子们的卖肉钱啊!河南没亏空才是真的可是我不能学田文镜。他如今是官越当得大就越要从百姓和官员们身上榨油。从山东安徽到江南只要是讨饭的十个里有九个是河南人!十三爷这样治‘贪’能治得了吗?”

    允祥眼中炯炯闪光地说:“你说得很是可你不能把这江南总督的位子包一辈子吧。假如有一天皇上下令让你去河南当总督那里却只有一条年年水的黄河。没了婊子你小叫化又从哪里弄钱呢?”

    “十三爷您这话可真敲到点子上了!我的办法就是火耗归公由省城按差使的肥瘦分。今年一开春我请出王命旗来斩了射阳县令原因是他贪污。***拿着我的养廉银子还贪污不杀他杀谁?所以我江南没有清官可也没有贪官。我曾把这法子给皇上递过奏折可是因为年羹尧反对没有成事。如今年羹尧倒了十三爷您替奴才说句话吧您说话皇上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允祥笑了:“好我替你说话。上次你的折子其实我也看了不过却没能看懂。那上边错别字太多了我数了数大概足有三百多。这次你终于说明白了我看你这办法准能行得通。”允祥一高兴竟忘了自己的病。他突然一阵呛咳吐出了血痰。他悄不出声地把它藏在手帕里没有让李卫他们看见。张廷玉给他来的急报中说有几位铁帽子王爷进京震动着他的心他已经没有精力再说别的了。

    三天之后李卫护送着的囚车终于平安地回到了北京。他们按照张廷玉的吩咐将钱、蔡二人交到大理寺其余的人带到原来的十四爷府听候甄别。单单把乔引娣一人带到了畅春园。张五哥在门口迎上来说:“李大人皇上这会儿正在接见大臣谈得很恼火。传旨下来说暂时不见你们。这样吧我陪你带上乔引娣先在侍卫房里歇着吃点东西。该进去时铁成会来告诉我们的。”

    李卫和张五哥来到车前小心地说:“乔姑娘我们到地方了请下车来吧。我们不便搀扶请你自己小心着点。”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听车内有了动静。车帘打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慢腾腾地走了下来。李卫这些天来早就想见她一面了可就是没有机会。今天小心地一看她的相貌也真算不上出色。瓜子脸上有几颗雀斑前额略高一双弯月眉眉心微蹙。眼睛好像也不算大但如果配上这弯月眉却有说不出来的风韵令人看了不由得不怦然心动。哦这就是那位掀起山西大案闹得诺敏悬梁自尽后来被十四爷收留在身边如今却又被皇上看中的女子吗?

八十四回 乔引娣冷面对君主 雍正帝抑怒说乱臣

    李卫领着乔引娣慢慢地走进了侍卫房让她在椅子上坐好又点上了六七支腊烛把小屋里照得通明。可是他们两人却谁也不敢开口和她说话这场面真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就在这时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苏拉太监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食盒子在桌上布好又向乔引娣行了个礼说:“您就是乔大姐姐吧奴才名叫秦媚媚往后我就是专门侍候您的人了您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奴才就是。”

    乔引娣却正眼也不瞧地说:“是吗?那好。你去告诉皇上我想死也想在死前见见他瞧瞧他长的是什么模样!”

    张五哥和李卫一听乔引娣那要死要活的话不由得大吃一惊:哎这女子说话怎么这样混?可小太监秦媚媚却笑着说:“哟乔大姐姐您的话奴才不敢听。您要死总不能拉着奴才去垫背吧?奴才劝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好等皇上要见时您说话不是也多点力气吗?其实您现在想死是一时想不开等您想开了时叫您死您也不肯死的。”

    五哥和李卫都觉得对这个多嘴多舌的秦媚媚还真不能小瞧了。看连乔引娣都被他逗得没了话说。她木着脸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一块小点心。然后就闭上眼睛端然坐在那里好像是在养神似的。秦媚媚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乔大姐姐奴才瞧着您和皇上还真是有缘法呢。”

    乔引娣突然睁开了双眼闪着愤怒的光亮一声不语地紧紧盯着这个小不点太监。

    “哟乔大姐姐您千万别这样看我我害怕。”秦媚媚好像真被吓住了似的往后倒退着。李卫心里明镜一样他知道这小于是在做戏呢!很显然这是雍正从千万个宫里太监们中选了又选挑了再挑才找出来的一个猴儿精。只见他一脸赖皮相地对着乔引娣说上了“乔大姐姐奴才可不敢在您面前说一句假话。刚才您吃的饭和您吃饭的样子怎么和皇上一模一样呢?您吃的是皇上赐的御膳呀!平日里奴才侍候皇上见得多了他也是这样急急忙忙地喝碗粥吃一小块点心就闭上了眼睛好像是在打坐一样。您瞧怎么就能这样巧呢?”

    乔引娣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会陪小意儿的人她不出声地笑了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去吧。”

    “是喽!”秦媚媚打了个千提起了食盒子又开心地笑着说“皇上说了我只要能逗得您一笑就赏我五十两黄金。往后奴才侍候您的日子多着哪我可就要大财了!”说着他一溜小跑地出去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那秦媚媚又回来了。他站在门口说:“咱这次是奉旨传话:着李卫和乔引娣进去皇上在风华楼上召见。今天晚了张相不能回家着张五哥送张相到清梵寺歇着。”

    “是奴才等领旨。”李卫和张五哥如蒙大赦一齐答应着。

    风华楼在露华楼正西楼上亮着八只黄纱宫灯。李卫以为楼上只有雍正一人呢哪知来到门前却听皇上在里面说:“杨名时就这样说定吧。你先回去;待会儿李卫就来了。他虽然是你的学生可你们的政见却不同你就不要见他了。改土归流是朕的既定国策既然你想不通那就先缓些时日朕可以等你。你明天走时不要再递牌子进来了朕让李卫和史贻直去送送你。这里还有一包老山参赏给你补补身子。”

    李卫听皇上这样说连忙闪到一边黑影里直到看着杨名时出去才报名请见。只听里面回答一声:“进来吧。”他这才小心地领着乔引娣进了风华楼。李卫“趴”地打下了马蹄袖跪倒:“奴才李卫给皇上请安。”他说时悄悄地瞧了一眼乔引娣见她竟站在那里纹丝没动。宫里站着的太监和官女们个个吓得胆战心惊心想这女子为什么敢如此无礼呢?

    李卫行过了礼回过头来又说:“这就是乔引娣奉旨随着奴才来晋见皇上。”

    雍正这才向乔引娣瞟上了那么一眼。可就是这么一眼他又似乎看到了小福的影子他的心砰砰乱跳了一阵但又被立刻按下了。他回头向李卫说:“李卫你这趟差确实辛苦了赏膳!”

    李卫忙说:“主子别让他们费事儿了。这里不是有主子刚吃过的御膳吗?奴才瞧着嘴馋奴才好久都没吃过主子的饭了就赏给奴才吧。”

    雍正一笑说道:“你只要喜欢就在下边给你安上个小杌子你把它全都吃光朕才高兴呢。”

    乔引娣用眼一瞟秦媚媚说得果然不差皇上确实是吃的这极家常的饭食。她心中一动啊当皇上的还这样清廉恐怕天下难找了。一旁跪着的秦媚媚刚要叩头出去却又被雍正叫住了:“你先别走朕还有差使交给你哪!”

    “扎。”他又跪下了。

    雍正这才回过头来看着乔引娣问:“你就是乔引娣?”

    “是我就是乔引娣。”她挺直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回答。在旁边站着的养心殿总管太监高无庸知道皇上那“冷面王”的脾气他断喝一声:“你这是在跟主子说话?还不跪下!”

    雍正无所谓地一笑着:“不要难为她你就是把她按倒在地她心里也还是不服气的。”回头又问“听说你是山西人?”

    “是山西定襄。”

    “家里还有谁?”

    “老爹、老娘还有哥哥。”

    乔引娣万万没有想到皇上的问话会从这里开始。重阳节那天和十四爷生离死别的场面还在她心头萦绕。她想皇上一定要问到十四爷也一定会数落着十四爷的不是。她把自己的生死全都豁出去了脸上挂着一层严霜静静地等着皇上往下说。

    “朕知道十四爷待你很好。”雍正终于说话了“但他是犯了国法也犯了家法的人要受到惩处。你知道吗?”

    “十四爷他他犯了什么法?”乔引娣倔强地问。

    “家事和你说不清而且就是说了你也不信。国事嘛就更大了。年羹尧派人和他联络。要让他私自逃到西宁去拥他为帝反回北京。有人买通了蔡怀玺和钱蕴斗送进去一个条子上写‘二七当天下天下从此宁’允禵却藏匿不报。后来又有人撺掇他出去和汪景祺接头虽然没能见着可是这都是大逆的罪。在朕的二十四个兄弟中允禵是朕唯一的一母同胞。他能逃得了家法可是王法无亲朕却无法宽恕也护不了他。”

    乔引娣脸色变得雪一样的苍白。皇上说的事情有些她就在当场有些她也略有耳闻。如果证实了大逆的罪名不是就要被凌迟处死吗?她在心里挣扎一下强口说道“皇上要作七步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也用不着和我说这些没根没梢的话。况且我是个女人你们男人间的事我弄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既然已经跟了十四爷就要从一而终。十四爷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愿意跟他一齐去。皇上要叫我现在就死我叩谢皇恩;要能让我和十四爷死在一起那我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声大笑了。”

    雍正被她这番话闹得呆住了。他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子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十四爷待你很好但朕会比他待你更好!”

    乔引娣正眼也不瞧皇帝却说:“你刚才说你和十四爷是一母同胞可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他?你为什么要活活地折散我们?”

    “你们?朕问你你是他的福晋吗?是他的侧福晋吗?福晋要朕来封侧福晋要在玉碟里注册。这些你有吗?按大清律像允禵这样的罪你是要往黑龙江为奴的。”

    “那就请皇上照大清律办我好了。”乔引娣寸步不让地说。

    雍正微微一笑说:“这由不得你得由朕说了才算。总之是死是活是安享富贵还是死无葬身之地全在朕的一念之中。”

    乔引娣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死死地瞧着面前这位至高无尚的皇帝。她原来是想激怒他然后一死了之。可是无论她怎么顶撞他却为什么不生气呢?她望着皇上的脸。颤声地问道:“皇上你……你要怎么落我?”

    雍正一字一板地说:“别无处分朕就要你留在这里侍候朕。但你不是下等宫女你的身边还有人在侍候你秦媚媚就是你手下人中的一个。他不听话时你可以骂他打他甚至可以奏明了朕杀了他。”

    乔引娣惊异地看着雍正说:“原来你把我从十四爷那里夺过来就是为了让我侍候你。难道……你就不怕我弑君吗?”

    “哈哈哈哈……”雍正放声大笑“你越是这样说朕越是要留你在身边。朕拥有天下教化万方就不信教化不了你。秦媚媚!”

    “扎奴才在这儿听着哪!”

    “带她下去告诉她宫中的规矩换了衣服穿上花盆底梳上把子头。让高无庸再给她派去三个太监、四个宫女日夜轮流地照顾她。好你带她去吧。”

    乔引娣被带了下去站在一旁的李卫却看得傻了。等雍正回到御座上后才向前一步小心地说:“主子奴才想多句嘴这样的人可不能留在身边哪!依奴才的小见识或者杀掉或者打入冷宫。这样主子安全也成全了她。”

    雍正怅然若失地小声说:“唉朕要是能舍得了她还用你说……这件事你全都看见了你问问你十三爷也许他会告诉你的……”

    李卫千机灵万伶俐可他怎么也想不透这里面的原因:“主子乔引娣是因为诺敏一案才被带到京城来的。田文镜能和她说上话要不把田文镜传来劝劝她?”

    雍正摇摇头说:“不要再说她了。这是朕的私事因为你是朕的家奴朕才放心地让你去做的。”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问:“你自己的差使办得怎样了?”

    李卫振作精神说:“皇上处置年羹尧是十分得人心的……”

    雍正立刻打断了他:“官面上的事情朕还有什么不知道?你别学他们一见朕就只会说些颂圣的话。你要与朕说一些朕听不到的事。”

    “是奴才明白皇上要问的是江湖上的事。奴才遵皇上密旨结识江湖上的人。像漕帮、盐帮、青帮这些码头上的主儿都能听奴才的。他们说话有时也不敢瞒着奴才但奴才奉朱批谕旨一概不予追查。不过也确实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

    “说!”

    “扎。有一些人说年羹尧太不懂事了。他要是知道收敛一些早早地交了兵权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李卫聪明他捡着轻的先说。雍正没有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还有人很狂妄。说先帝爷驾崩时内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尧两人相互勾结私改了先帝遗诏。把‘传位十四子’改成了‘传位于四子’。所以万岁一登基就要先拿他们开刀免得消息露了出去。”

    李卫向上面看看皇上的脸色见他并没有生气才接着又说:“有人说。年羹尧的妹子是皇妃她知道的事情太多。皇上不先除了年羹尧怕天下不稳……后世也会议论……”

    “还有吗?”雍正不动声色地问。

    “……有人说主子是个‘抄家皇帝’八爷才是贤王哪!年羹尧是看着主子不是……仁君才和八爷联手。主子除掉年就是要打乱他们的算盘……还有大后薨逝时就有人传言说太后是被主子气死的。说太后让主子善待兄弟们可是主子不听母子翻了脸太后才触柱身亡的……年羹尧是国家功臣他想当王爷就和八爷、汪景祺联手造乱。汪景祺一败露他们也就全完了。”

    雍正一直听得十分专注但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快步地在殿内走来走去极力想掩饰着不让火气作。李卫和殿里的男女宫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他停住了脚步盯着炕头上悬着的“戒急用忍”的条幅看了又看自失地一笑说:“哦李卫你来看这是先帝写给朕的。先帝知道朕性子急有时爱火才写了让朕时时看看好克制住激动。唉朕今天险些儿又要失态了。”

    李卫小心地走上前去扶着雍正坐回御座说:“皇上小人们在下边无事生非地编造谣言的事哪朝哪代都有值不得大惊小怪。人心是杆秤谁不知道皇上是勤政爱民的呢?奴才以为抓住几个为的一体正法谣言就会不攻自破的。”

    雍正叫了一声:“李卫你过来一些。”李卫走到近旁雍正指着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叫着李卫的小名说:“狗儿你来看这些都是朕刚刚批阅过的。你看昨天朕写了一万字今天已经写了八千字。朕知道有些话你还没有说完可是朕是怎么对待江山社稷的你总该明白了吧?朕每天四更起身做事要做到子时才能休息。眼下有人说的话让朕的确生气比如他们说朕是好色之徒说朕养了一帮‘血滴子’要图里琛当头目。只要看着哪个大臣不顺眼夜里就派血滴子去杀了他!狗儿呀你是朕身边最得力的人你想不到朕是多累也想不到朕每天是多么生气多么震怒又多么沮丧多么伤情啊……”说着说着这位号称‘铁汉’的皇帝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李卫吓坏了连忙说:“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都是奴才不好奴才说话说得不对惹主子生气了。奴才该死奴才……”

    雍正抚着李卫的肩头说:“你不要这样。多少年来朕还是第一次管不住自己。朕问你假如有人策动叛逆称兵造反或者前来逼宫你会怎样做?”

    “主子您气糊涂了吧?哪会有这样的事?”李卫惊觉地看了一下四周的宫人们。

    “有确实是有!你不要怕他们这些宫人他们中谁要敢泄了这里的密朕就烧滚了柏油揭掉他们的皮就像去年用笼蒸死赵奇一样!但想要作乱的人总是有的他们都是些大人物他们也已经在行动着了。”

八十五回 十三爷困厄马陵峪 贾道长显能军营前

    李卫咬着牙说:“主子奴才怎么也不相信这话。不过奴才敢说谁要是想谋反奴才立刻就回南京带着人马来京勤王保驾!”

    雍正平静地说:“狗儿朕以万乘之尊还能和你打诓语吗?有人背着朕联络八旗铁帽子王爷串通他们来京。明面上说是要‘整顿旗务’要‘召集八王会议’要‘恢复八旗制度’。其实是要‘议政’要逼着朕下‘罪己诏’要逼宫要废了朕呀!”

    李卫可真是恼了:“皇上您说的全是真的吗?那奴才就不回南京去了。奴才要在这里替主子守好家门看他们谁敢胡来!”

    雍正笑了:“咳你呀怎么还是这样沉不住气呢?告诉你朕的江山铁桶一样地结实他们谁也别想动它一动!你立刻就回南京去带好你的兵也当好你的总督。朕已经给兵部下了谕旨连湖广所有的旗营和汉军的绿营兵也全都归你节制。记着:没有朕的亲笔手渝无论是谁说什么你都要为朕牢牢地握好兵权!”

    雍正的一番直言把个机灵能干的李卫惊得直打寒颤。他轻声但又坚定地说:“主子放心奴才立刻就回南京得先动手调理一下这些兵。奴才知道他们当甩手大爷当惯了不狠狠地治治他们谁说话他们也敢不听的。”

    雍正笑了笑说:“兵权交到你手里了杀伐决断自然要依你的话为准。除你之外朕的三个儿子也全要派上用场:弘历马上就要到你那里去;弘时留在北京;弘昼则要到马陵峪。你看如今毕力塔管着丰台大营的三万人马步兵统领衙门现在是图里琛在那里。李绂已经回到北京接管了直隶总督的职务。兵权全在朕的手里他们无兵无权别说是八个铁帽子王爷就来了八十个在朕的面前他们也还是不敢站直身子的。”

    李卫也被皇上说得笑了:“皇上这话说得奴才心里热乎乎的。其实要依奴才看一道圣旨颁下不准他们进京!奴才就不信他们还敢不服不成?”

    “哎怎么能那样做呢?不管怎么说他们总是先帝爷留下来的人嘛!不过朕现在怕的倒是他们会缩回去不敢来了那不是让朕白忙了一场吗?朕真想看看这些光吃粮不干活的王爷究竟做的什么美梦。好了不说他们了。朕已乏透了你也回清梵寺吧。不过千万不要惊动了张廷玉他太累了。朕刚才说的事情全是廷玉替朕筹划的不容易啊!你在京可以多住些日子见见你十三爷然后再回你那六朝金粉之地去。哎对了翠儿如今是一品夫人了不过朕还是要用她。你让她再给朕做几双鞋来只有她做的朕才穿着最舒服。告诉她要全用布做一点绫罗也不用。”

    李卫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哽咽着说:“扎!奴才替她谢谢主子。她能在主子跟前出点力也是她的造化嘛。”

    出了养心殿冷风一吹李卫的头脑更清醒了。前天他还在心里琢磨不就是带来乔引娣这个女子吗我李卫还能办不下这差事至于让十三爷带病跑那么远的路?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还有对付八王进京的这件大事。哦十三爷一定是察看那里的兵备的。要不那天夜里他为什么要说那番话呢?

    是的李卫猜测的确实不错。十三爷允祥这次到马陵峪来就是对这里的军事布置不能完全放心。马陵峪大营和丰台大营、密云大营并称为三大御林军。不但装备精良马步军配套火炮鸟枪俱全还有一支水师营。虽然北方根本用不着水师但他们是专为三大营制作舟桥的类似近代的“工兵”。马陵峪这里的兵力布署设置还是熙朝留下的。当时三藩之乱刚平国力还不像现在这样强盛罗刹国不断在边境骚扰这里实际上是大清将军巴海对抗罗刹国的“第二防线”。熙朝名将周培公精心地布置了这个马陵峪工事也成了后世仿效的一大杰作。整个大营以马陵峪为中心像蛛网一样向北幅射中军大营设在棋盘山旁边。山上溪泉密布山下旱道纵横。山背后景陵西侧有大片房屋可用来贮存粮食和军火。登上棋盘山北望连绵数十里的军营可尽收眼底。这里不但进退自如左右逢源处置得当还能把敌人包围甚至全歼于谷口之内。允祥视察了大营后又在范时绎的带领下登上棋盘山沿着山路走下一边走一边对这里赞不绝口:“好今天我真是开了眼界了!我看过多少大营这里是头一份。周培公真是一代奇才呀!可惜我生得太晚而他又死得大早。我们只见过一面他长的什么模样现在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范时绎用手搀着病弱的十三爷走下石阶口中说道:“十三爷您说的不错就连我也没有这样的福啊!我只是在年轻时听我爹说过周培公的情形。他说那时的周培公外表看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可打起仗来却如诸葛在世白起重生。他笔头文章写得好口才更是让人叫绝。要不他怎么会说降王辅臣骂死了那个吴三桂的谋士、号称‘小张良’的汪士荣呢?周先生修的这个营盘已经快五十年了十三爷您瞧这布署真是天衣无缝。不但有掐不断的粮道堵不断的水路而且北边不论哪方面出事这里全能快出动接应。唉他化到这里的心思真不知有多少啊!”

    允祥也是不胜感慨:“唉老一辈的英雄都已风云飘散了时势造英雄英雄也能造时势这话一点不假。到这里来看看真是大有好处。先帝爷当初创业的艰难他老人家长治宏图的远见都令我辈钦佩。我们不好好地干一番事业就不配作他的子孙!”

    两人边说边走地回到了大帐正要休息一会儿。十三爷却突然身子一歪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瘫倒在地。范时绎吓得连忙过来将他抬到床上躺好。军医闻信也匆匆跑来用手去试允祥的额头时不但没有烧反倒是一片冰凉。慌得那些军医们又是把脉又是掐人中地忙个不停。可是允祥却仍是脸色焦黄昏睡不醒。正在乱着突然从辕门外跑进一个小校禀报说:“军门外面有位道士一定要进来说有事和与军门商议。”

    “不见不见!”范时绎一肚子的火“你没长眼?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哪有闲功夫去见什么和尚道士?”

    那军校没有退下反倒笑着说:“军门是小的刚才没把话说清楚。那个人说他是从龙虎山娄真人那里来的叫贾士芳。他说只要一提他的名字军门是一定会见的。他还说要是军门不想见他那他可就要走了。”

    范时绎一愣:“嗯难道这个道士是为十三爷而来的吗?”他又瞧了一眼昏睡不醒的十三爷不得已地说了声:“那你就请他进来吧。”

    不大会儿功夫便见那位贾士芳飘然而入。他一脚踏进门里便说:“有贵人在此遭难贫道特来结个善缘。”

    范时绎一边命令军医们全都退出去一边赔笑着对贾士芳一揖说:“道长一言道破这里情形足见法力洪大。军营不同民间道长休怪这里太简慢了些。就请道长为王爷施治如能使王爷转危为安范某定当重谢。”

    贾士芳说:“将军勿须言谢贫道只是为结善缘而来。”只见他转过身去从褡包里取出黄裱纸、朱砂、毛笔等物来口中说道:“王爷是去参见康熙爷了爷儿俩说得高兴就忘记了回来。我书一道符请他转回就是了。”他口中呢呢喃喃地念着咒语手拿朱笔在黄棱纸上写画着。此刻书房里点着十几支腊烛亮如白昼。范时绎站在一旁仔细瞧看这位贾道长只见他个头儿也就是五尺上下孤拐的脸又瘦又长脸色青白得简直没了血色小嘴巴尖下额塌鼻梁两边是一对骨骨碌碌乱转的小眼睛。不过别看他满脸都是破相凑到一齐倒并不难看煞像是一位弱不禁风的书生。范时绎心想就这么个人物竟能替十三爷治了病?那可真叫稀奇了。

    贾士芳却像是知道范时绎的心事一样:“范军门常言说:人不可貌相。你觉得是不是有些道理呢?”他不等范时绎回答就站起身来将写好的符轻轻一吹也不作法更不念咒说了声:“疾!”就把那符向灯烛上燃着并且看着它们化成灰烬。然后他坐了下来轻松地说:“稍等片刻王爷就会被放回来的。”

    范时绎让兵士们献上茶来他看着这位仙长似笑非笑地说:“贾道长一定知道十三爷是皇上的第一爱弟他不能在我这里有任何失闪。我说句放肆的话万一十三爷有什么意外恐怕我就要让你殉了他!”

    贾道长平静地说:“万事都有定数王爷若已无救我也不敢到此与他结缘。我既然来了他就死不了。他能活得好好的军门你也就不能殉了我。比如前几天我们见到甘凤池时我说他不能见到汪景棋可是他就是不听结果如何?再比如我们俩今晚在此闲坐这也是上天定好了的你想不听也办不到。”

    范时绎哪有心思和他说这些没用的话呀他的心现在全在十三爷身上呢:“贾道长你不要和在下说这些没用的话我关心的是我们十三爷……”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见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人事的十三爷突然坐了起来。范时绎此时被惊得神魂颠倒不知说什么才好允祥却向他笑着问:“怎么你的眼睛为什么瞪得这样大不认识我了吗?哦我心里好难过这这是在什么地方……嗯?眼前站着的不是位道士吗?你是从哪里来的?”

    范时绎未及答话贾士芳已经站起身走到允祥身边微微笑着说:“十三爷您刚才只顾了和圣祖老爷子说话是贫道把您请回来的。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梦。人世间本来就是一场大梦嘛!贫道还知道您心里惦记着雍正爷。贫道可以告诉您他正安坐北京除了一点小病之外什么事情都没有生。就是有铁帽子王爷要进京他们也改变不了这个大数。我说得有道理吗?”

    允祥边思忖边说:“哦原来是我的大限到了是你把我救回来的。是吗?”

    “大限到了是谁也救不回来的。”贾士芳冷冷地说“十三爷不过是身子太弱走了元神而已。我知道你现在最想问的话就是刚才的那个梦究竟是真是假?我可以告诉王爷这大千世界就是个梦境。佛家说的空幻色道家说的虚映实道理实际上是一样的。王爷饱览群书知识渊博应该想到也许现在我们之间的谈话也正在那梦境之中呢。”他说这番话时一直面向着允祥二指并拢指着允祥的前胸。允祥觉得似乎有一股温热之气如丝如缕悠悠地扑面而来从眉心直透胸臆横贯全身。刹时间他感到阵阵春风吹拂蕴藉温存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畅通泰。又过了一时他气清神明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纵身跳下床来向贾士芳一躬说道:“允祥有缘得遇道长。道长悠游于空色虚实之间通行于幽时造化之途真仙人也!允祥将何以为谢呢?”

    贾士芳一笑说道:“王爷这话说得过了。贫道刚来时就对范将军说我是来和王爷结缘的嘛。”

    范时绎在一旁简直看呆了。他听十三爷和那贾道长的话好像都是些似懂非懂的玄机一直插不上嘴这会儿瞅着有了空子才走上前来说道:“王爷真是和仙长有缘。奴才适才只顾了忙乱还没有给二位引见哪。十三爷这位就是奴才在路上和王爷提过的那位贾仙长。他还是龙虎山上娄真人的关门弟子呢!”

    允祥此时心中舒服了也打起精神来说:“哦如此说来小王失敬了。既是今日有缘仙长能否随我到京华一游呢?当今皇上虽然素以儒家之仁孝治天下。但他胸中的学术却是包罗万象并不排斥佛道。如有善缘道长还可以为天下社稷做更多的善事岂不更好?”

    贾士芳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果有缘那当然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这也是光大我道门的大善缘嘛。不过小道能不能让皇上满意还要看天数怎么安排。王爷您现在能这样兴致勃勃地长谈是因为贫道用先天之气护定了的缘故。所以您还不能过多地劳神就请王爷安歇了吧。”

    范时绎连忙走上前去帮允祥躺下。回过头又对贾道长说:“贾神仙的居处也已安排好了就在对面的静室请到那里去休息吧。”

    贾士芳一笑答道:“修道之人是从不睡觉的我只是打坐而已何需费事?况且王爷这里还需要贫道护持照料。你有事尽管去忙吧。”说完他走向东墙面西而坐刹时间便已闭目入定了。

    范时绎瞧着他这样神密自己怎么敢睡?他走到门前看看见已是三更时分了便搬了把椅子守护在十三爷的床头边一直坐到天色放明。

    允祥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已是红日初升了。他揉着惺松的睡眼坐起身来旁边的范时绎正在看着他笑。他见范时绎坐在一边为他守夜觉得很是感动又回头看看正在闭目打坐的贾士芳便轻轻地打了个手势带着范时绎走出了房间。他们一直走了很远十三爷才轻声说:“难为这个道士为我作了一夜的功我现在觉得好多了。我知道自己的心血不足能睡这么一个好觉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他为我治病其实也是很累的。嗯?你们这里为什么没有晨练?”

    “回王爷因为您昨儿犯了病奴才怕早上出操会打搅您让他们到下边练去了。”

    “唉真难为你给我打算得这样周到。”允祥对着初升的晨曦沿着小道不声不响地走了下去范时绎一步不拉地走在他的身后。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都在想着心事。突然允祥站住了脚问:“老范你现在想的什么?”

    范时绎一愣但他马上明白过来悄声地说:“十三爷奴才看这贾士芳像是个妖人!他太玄了也太神了。我们在沙河店见到他时我就觉得有鬼今天他怎么又追到了这里?依奴才看他像是在故意卖弄本领。十四爷是万岁屡屡提到要严加管束的人奴才一多半心思全都在他身上。您这次来要带着十四爷回京要是再跟上一个半仙儿叫奴才怎么能放心呢?”

    允祥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很对我想的也正是这件事。不瞒你说我也在防备着他哪!但他昨晚所说的似乎又都合乎正道。万岁如今身子不太好正在寻访能医善法之人。所以我才想自己亲自试试他。如果他可以为我所用就送上去让他见见万岁;如果不行那也就算了。十四爷是不能让他见到的我也不会带着他回京城。等我走时你设法软禁了他然后在这里等我的消息。”

    范时绎点头答应两人又十分机密地商量了一阵才一同回到住处。但这里却不见了那位贾道长。范时绎把一名小校叫过来问:“贾道长呢?”

    那个小校说:“回军门贾道长已经走了。走时他说不让小的禀报军门他还给军门留下了这个条子。”说着递过一张纸来。范时绎接过来呈给十三爷允祥打开看时上面写的却是一诗:

    道家不慕冲虚名

    奈何桃李疑春风?

    无情心香难度化

    有缘异日再相逢。

    允祥苦笑一声说:“他大概是看到我们不信任他有些不高兴所以就悄没声响地走了。”

    范时绎却笑着说:“十三爷要叫我说他走了更好。要不叫奴才今天怎么过呢?他一走也免得我们多操那么多的闲心了。”

八十六回 抢位仇尚且可忍受 夺妻恨如何能罢休

    景陵是大清国的皇陵所在之地刚刚去世的康熙皇帝就安祥地躺在这里。康熙皇帝奉安虽然只有三年可这座陵寝的修建却经历了五十多年。陵墓是依山势凿成的殿字辉煌巍峨壮观松柏苍翠郁郁葱笼。寝宫外是三座用整块巨石雕成的墓门一条笔直的卵石南道直通拜殿。四周殿字环绕更显示了它的尊崇人们从外边来到这里都不由得被笼罩在它那神圣和庄严的气氛之中。

    这里的规矩和紫禁城一样一到陵寝门口也是要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范时绎小心地搀扶着允祥走在通往后殿的路上。他担心着那个不辞而别的道士早就在这里布满了军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得分外森严。允祥一进到陵寝就觉得有一种端庄肃穆之感扑面而来。他想着已经去了的皇阿玛和自己今天带着的差使看着这里的石人石马石象石翁仲听着那郁郁沉沉的松柏出的阵阵涛声他的心收紧了。一股料峭的寒风吹来使他打了一个冷战。他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在范时绎的护持下慢慢地向前走着。

    十多个守在陵寝的太监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兵又伴着一位王爷全都不知所措地惊慌四顾。里面一个戴着蓝顶子的太监飞也似的跑了出来老远的就打了个千儿紧走几步上来又跪着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说:“奴才赵无信给十三爷请安!”

    允祥点点头问:“这里就你一个管事太监吗?”

    “回十三爷还有一个。他叫秦无义是十四爷的随身侍从太监。他在里边呢奴才这就叫他去。”

    “不必了。本王是奉旨来看望你们十四爷的。”允祥放眼四周只见偌大的陵寝几乎是沓无人迹一片荒芜心底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哀。他对赵无情说:“你用不着去通报带我进去就是了。”

    “扎!”

    允祥边走边问:“你十四爷住在哪里?”

    “十三爷您瞧从这儿往前走那边北偏殿门口站着人那里就是了。”

    “他身子骨还好吗?”

    “回王爷十四爷的身子好像不那么好。他常常睡不着觉吃饭也不香。”

    “哦。每天早上他还打布库吗?”

    “早就不打布库了只是偶而打几下太极拳。平日里也散散步什么的可是他却从来也不说话。”

    “他弹琴或者下棋吗?”

    “不。他和谁下棋呢?琴也早摔了。倒是常常写些字不过又总是写完就烧。小的们哪敢问他呀。”

    允祥不再说话因为他已经看见殿门口跪着迎接的一群宫女了。一个跪在最前边的大概就是那个秦无义。允祥摆手示意他们免礼自己却登堂而入。只见一个浑身穿着黑衣黑鞋腰间束着一条玄色带子的人正在低头写字。允祥在门口站了很久他都没回头看上一眼。好像对外面生的事情一点儿也不管不问似的。他们俩曾是熙朝中有名的两位“侠王”个头和模样也非常相似。只是允祥现在留的是八字胡而允禵则是像浓墨写就的“一”字胡须罢了。看着这位弟弟现在的模样允祥真有说不出来的难过。他走上前去轻轻他说:“十四弟是我来看你来了你还好吗?”

    允禵这才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允祥。允祥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十四弟我是来看你的。怎么你不舒服吗?”

    允禵的眉棱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他把笔放下略微带着点口吃地问:“啊你是奉旨来的吧?”

    “……是。”

    “那么是显戮还是要暗鸩?”

    “十四弟你不要这样说……”

    允禵消瘦的脸上目光炯炯如同看着一个不怀好意的人那样地盯着允祥。他已经不再口吃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让人不敢逼视。他挚着地问:“告诉我是显戮还是暗鸩?!雍正派你这个铁帽子王爷来见我不是要杀我难道他还能有别的事情吗?你要是问我在这两种死法里挑选哪样那我可以告诉你老十三若是旨意里说将把我绑赴西市在万目睽睽之下明正典刑我现在就磕头谢恩奉诏;他要用毒酒来灌我我就把这里的太监宫女们全都叫来我当众饮下这毒酒。你睁开眼睛看着如果我皱一皱眉头我就不算是爱新觉罗的后裔!”

    允祥见他虽然身陷囹圄但还是这样地倔强还是这样地英爽不由得得一阵感佩。原来雍正皇上交代他的那些话看来全都用不上了。他只好另外换个法子便故作轻松地一笑坐了下来说:“请十四弟也坐下咱们好好说说话行吗?我和你是同父之子是亲兄弟;当今皇上和你更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难道你和他竟然相疑到这种地步吗?”他回过头来叫道“谁是这里侍候的太监过来一下。”

    “扎。奴才秦无义静听王爷吩咐。”

    “我没有什么要吩咐的话只是想问问你十四爷每天进几次饭?吃多少肉?”

    “回王爷十四爷每天早晚两顿正餐却从不吃肉。”

    “他吃得香吗?他不吃肉是不愿意吃还是被你们克扣了?”

    “奴才怎么敢那样大胆?”秦无义连连叩头语不成声地说“十四爷虽然遭禁可他还是固山贝子还是金枝玉叶!爷平日就吃得不多一天顶多吃一两个鸡蛋八两多粮食……”

    “早晚他身边有没有人在服侍?”

    “有怎么能没有呢?十四爷的身边是十二个时辰从不断人的、最少时也必须有四个。”

    允祥又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们十四爷不是受了囚禁而是来守陵读书的。你们也应该常常陪着他到处走动走动散散步什么的。”

    秦无义瞟了一眼十四爷连连叩头地说:“这个差事奴才们办得不好。十四爷平常日子里总是在这屋里转悠他老人家是从不肯出去的。奴才哪敢作主让他出去……”

    允祥说了声:“你起来吧。”回头又对允禵说“老十四方才我问的这些话就是旨意上要我问的。我劝你不要把弓弦拉得太硬了你这样让你的小哥子心里头难受。你看皇上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何苦要杀头掉脑袋地先闹起来呢?”

    允禵不信任地看着他问:“是吗?那就请十三哥上复雍正我老十四安分着哪一点也不敢乱说乱动。他必定还要你问我。老十四有什么想法你也不妨把话明说了。我就是这么个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人我什么福也享过什么罪也受过如今我什么都看开了只想早一点出脱一死算完。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这句话难道你不懂吗?杀了我就是他最好的处置。这样他就用不着担心了我既不会和哪个兄弟勾结造反也不会被人劫持去当什么傀儡皇帝了。不过四哥的心意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大概不会对我开这样的恩也不想落下个屠弟的坏名声那就请他答应我出家为僧好了。我宁愿长伴青灯古佛也打心眼里感激他还要赞他一句:雍正是个仁君!”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再也不说话了。允祥知道他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也知道再劝也是无用。便漫步踱到窗前看着外面天上的浮云。允祥这次来的目的十分明白一是因为西蒙古的策零阿拉布坦趁着年羹尧倒台的机会又在蠢蠢欲动。他拒绝了朝廷的册封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允禵在西大通和他们打过仗对那里的形势十分清楚。如果他肯回京就可以为雍正参赞军机;另外雍正自己也只有这一个一母同胞把他囚得太久了也怕会招惹一些闲话。但允祥亲自看了谈了却一点作用也没有。现在允祥能不想想老十四这一肚子的怨气怒气是为了什么?就是把他带回京城他能听任雍正的摆布吗?

    允祥回过头来时见允禵已经又在写字了。这两兄弟早已是多年的宿仇康熙在世时他们之间的争斗是多么激烈呀!要不是老皇上的保护有好几次允祥就差点死在他允禵的手下了。但允祥如今身子赢弱早已没了当年的雄心也早已把从前的恩怨抛在一边了。他看着允禵的样子心绪更是烦乱。他既不能不按皇上的要求来劝说允祥又害怕他一旦回京重又招致杀身之祸枉自送了性命。他回过头来对允禵说:“十四弟刚才我觉得你好像有什么话还没有说完似的……”

    “哦刚才是想说点什么的可是现在我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你不说我说!”允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允禵说话“十四弟我想你大概不会忘记我曾经被高墙圈禁了整整十年的那件事吧。”

    允禵听到这一声放下手中的笔颓然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从前的对头。允祥说的事情他哪能就忘掉了呢?

    允祥苦笑一声说:“我们都是皇子地位尊崇人见人敬。可是一旦惹了圣怒或者是犯了罪除死之外高墙圈禁大概就是最重的处分了。你从前见过我那十三爷府就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花园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可是我在里边竟然住了十年。十年啊!那是什么样的十年十四弟你想过吗?抬头看是四四方方的天低下头又是四四方方的地。憋急了我每天看蚂蚁怎样把苍蝇拉上大树看墙角下的牵牛花怎样爬上高墙……比起我来你眼前的遭遇又算得了什么呢?”

    允禵冷笑一声说:“你本来就是位英雄嘛我哪能与你相比呢?”

    允祥听出了老十四话里的嘲讽之意但他并没有反驳:“英雄不英雄的你知、我知如此而已罢了。我知道我是个凡而又凡的人为了替皇阿玛做些事情也为了不让自己的兄弟们整死如今我落下一身的病。每天失眠、高烧也每天都咳嗽不止。你看我还有当年的锐气吗?还是当年的‘拼命十三郎’吗?昔日的那个允祥你永远也不会看到了!”

    允祥的话让允禵吃惊也让他自叹。但允祥并没有给他留余地仍然不地他说着:“现在看来我们俩确实不大一样了。你是贝子而我是亲王兄弟逐鹿已见了分晓嘛!我可以告诉你皇上并不记恨当年的事情。此一时彼一时兄弟之间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位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你应该赢得起也应该输得起!瞧你现在这个熊样还敢大言不惭他说什么‘爱新觉罗的子孙’?连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一股热血冲上允禵的头他脸色苍白气喘嘘嘘地问:“那我的乔引娣呢?你有乔引娣吗?他雍正为什么要夺走我的乔引娣?他这样做还算得上是哥哥吗?”

    允祥没有回答这件事也是他最难回答的。离开京城前允祥曾和雍正长谈了一次劝他不要夺走乔引娣。可是雍正什么都能容忍却唯独在这件事上却寸步不让!允祥还清楚的记得雍正的话:“你去告诉允禵除了乔引娣之外他无论要谁朕全都答应。哪怕是他在朕的嫔妃之内在大内在畅春园在热河行宫之中看上了哪个女子朕都能答应而且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乔引娣朕却不能还给他!”皇上这样决绝的话允祥怎么能告诉给十四弟呢?

    允祥苦笑一声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说我没有我的‘乔引娣’可是你知道我有两个呢……可惜的是她们都为我而死了……那是个可怕的大雪之夜皇阿玛驾崩四哥带着圣命来救我脱出牢笼。可就在此时阿兰和乔姐两人却双双饮鸩自尽了。她们这样做是在以死明志啊……”他在心里叫着:“阿兰乔姐都怪我不好我不该错疑了你们……”

    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允禵是完全知道的。这两个女子也全是他和八哥商量好了送到允祥身边的。原来以为她们是被允祥杀死的现在他才知道这两人竟是自尽的。允禵听到这里不屑地一笑说:“我当你是说谁呢原来是说她们二位!她们不过是两个**的女人你竟拿她们来和我的乔引娣相比真是令人可笑……”

    “啪!”没等允禵把话说完他的脸上已经被允祥重重地掴了一掌。允禵被打得耳边嗡嗡直响左颊顿时肿胀起来。他霍地站起身来两兄弟像斗鸡一样地在互相盯视着。屋内外的太监、宫女以致范时绎都吓得脸上没了血色。可是他们谁又敢出来相劝呢?

    也许是允禵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位哥子也许是允祥并不想和已经斗败了的允禵较真。过了好大一会儿允祥才平静下来说:“事不同而理同。我不作践你的乔引娣你也不可作践我的乔姐和阿兰!”

    允禵的嘴上却还是不肯相让:“是的你没有作践阿兰她们可是雍正却在作践我的乔引娣!你懂得什么叫夺妻之恨吗?雍正这样的所作所为他还能算得是个明君吗?”

    允祥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说“皇上并没有把引娣怎么样更没有把她纳为嫔妃这一条我可以向你打保票。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人勾通了汪景棋想把你劫持到年羹尧的大营去造逆作乱这一点早已审明在案了。你身边有这么多匪类朝廷难道给你一点处分也不应该吗?就是把你也算进叛逆之中你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再说乔引娣并不是你的福晋甚至连侧福晋都不是而只是一个寻常的丫头。按例把他们全都换掉是怕你陷得更深。这些难道不全是好意吗?”

    “巧言令色为虎作怅!就凭你们这样的好意还想让我去北京替他卖命?妄想!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他要把我怎么样敬请随意好了我根本就不在乎。”

    允祥看出来了他这次已经竭尽了全力劝允禵回京臣服。但他也看出允禵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倒不如就让他住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反倒易于保全他。想到这里他笑着说:“十四弟你何必这样剑拔弩张的呢?我囚禁时你出兵;我被放出来时你又到这里来守灵。十五年了吧我们兄弟两个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好好地聊过。刚才我们斗口我可不是奉旨和你辩理。你既然不愿意回京就再住些日子也好。引娣的事我再和皇上说说能周全的我自会周全的。我明日就回京去了临行前想在老范那里备酒与你作个告别我们也吃一次团圆饭你说行吗?”

    “哦这么说尚在情理之中。成就依你!”

八十七回 冰雪天君臣诉衷曲 烈火中恋人情更浓

    允祥回到北京的时候天正在下着头一场大雪。他掀开轿帘对外面的一个亲兵说:“这么晚了我不便去畅春园打搅皇上还住在清梵寺去。你到侍卫房去一下让他们禀报皇上说我已经回来了。皇上如果有事叫我再传我进去好了。”

    允祥现在确实不愿见人他的心里乱糟糟的。对这一路上的蹊跷事又是迷惑又是怅惘。贾道长和允禵的影子不住地在他的眼前晃动唉这大千世界让人看不透的事情太多了!他回到自己居住和静修的那间精舍看见对面的屋子里也有灯光便问:“那里住的是谁?”

    随行长史刘统勋是雍正元年的进士身材十分精悍健壮。听到允祥问话忙上来答道:“回王爷是李卫李制军。他已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

    “哦。”允祥迈开大步走进了屋子回头吩咐说:“我这里早就烧起了火墙对面是张中堂他们住的却没有这边暖和。你叫侍卫们腾出两间来让张相和李卫都住到这边来吧。”

    这里正在说话就听外面一个人报名参见:“一等待卫、两江总督、太子少保李卫请见王爷。”

    允祥一听这话就笑了:“好你个狗儿进来吧。”

    等李卫进屋正要行礼时允祥又说:“李卫你这职名可真有意思你不是还兼着三齐监盗吗怎么不全报出来?那样岂不是一、二、三都有了‘大’是大‘少’是小这才能占全呢。”

    李卫知道允祥喜欢他也最爱和他说话。他仔细看着允祥的气色说:“哟十三爷您这趟回来怎么精神这样好?奴才和您是一样的症候能不能把您吃的药赏给奴才一点。”

    “我吃什么好药了?还不是因为这房子里暖和刚进来面色红罢了。你小子在京住了不少日子了吧?为什么还不赶快回去在这里穷泡个什么劲儿呢?”

    李卫走上前来把一壶**炖在炉子上这才说:“奴才是奉了旨意的。就是不奉旨奴才也舍不得回去。不知怎么了奴才觉得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好像这一走就要‘壮士一去不复还’似的有些恋主。再说奴才还听到一些风声也放不下心来。有几件事还要等着请示王爷您。”说着向一旁的刘统勋瞟了一眼。

    刘统勋也是个机灵人马上就说:“十三爷奴才那边还有几件公文没有写好奴才是不是这就过去?”

    允祥点点头说:“好你去吧叫他们也全都出去。”等待卫们全都走了后允祥又问“狗儿你有什么大事要弄得这样神神鬼鬼的?”

    李卫用火筷子把奶锅支好了才说:“十三爷奴才是惦记着旗主们来京的事儿啊!八爷也真是胆子大他竟然要拼着命地来和皇上作对!不瞒十三爷说奴才在京里和外省都有一些朋友也听到一些非份的话。他们都说别看八爷只管着旗务可他的势力大着哪!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这朝廷就会像抹骨牌一样。说倒就倒了。奴才想八旗绿营当官的人里头有几个不是旗下人?旗主们在朝廷上能撑住场面军心就能稳定;可是只要生了对峙带兵的将官们兴许就有人会变心!奴才是皇上的家奴有些话奴才不敢说想请您劝劝皇上最好是别走这步棋。”

    “小子等你想到时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允祥站起身来在屋子里一边踱着一边说“皇上早已做了准备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这事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可怕我怕的倒是八哥一旦铤而走险将会陷得太深而不能自拔。这事只要出来就是大逆的罪呀!老十四这次不奉诏我看倒真是件好事。你想想八爷、九爷、十爷三人中一个亲王两个贝勒他们手里掌握着多少大小官员?只要一有行动又会牵连了多少人?李卫你知道这将会是件多么大的案子吗?圣祖爷一共有二十多个儿子大阿哥已经圈禁得疯了二哥病得奄奄一息十四弟现在其实也是在软禁之中如果再加上这三个后世将会怎样看待雍正王朝呢?明白的人也许会说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但是天下之大真正明白的人能有几个呢?”

    李卫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爷说的这些奴才都懂。奴才也知道就是小门小户人家也少不了要闹家务。八爷也真是不知好歹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了再闹还能闹出个什么局面呢?他怎么这样没完没了的呢?”

    允祥说:“这大概就是出家人说的那个‘气数’吧!他要闹我们没法子劝;他要干我们也没法拦。那就只能按着皇上的意思挤掉这个脓包!八哥但凡知趣一点能自己收敛安份地办差就是旗主们来京我也能保下他来。不然……”他说不下去了眼睛里似乎有点湿润。

    李卫不说话了他看出如今的十三爷和以往已经大不相同了。经过十年高墙圈禁之后十三爷几乎是变了一个人。他虽然还在努力作事却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拼劲而是心中满怀着对兄弟的爱护对别人的关心。突然他想到了乔引娣便问:“十三爷奴才是审过诺敏案子的也见过那个乔引娣。说心里话她长的确实算不上美人。可为什么十四爷死死地把住她不放皇上又拼着命地要她……这这这不是都太痴了吗?为一个女人把兄弟情份都不要了值吗?”

    允祥笑了笑说:“你小子是不是觉得世上的男男女女都要像你和小翠一样青梅竹马恩恩爱爱?告诉你‘情’这件事。是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吴三桂为了一个陈圆圆就叛了明朝引着大清入关。他不也是‘冲一怒为红颜’嘛!”

    “可是”李卫还在咬着死理“咱们皇上和乔引娣过去并没有私情啊!前几天我仗着胆子问了皇上皇上却说要我问您。十三爷您能告诉奴才一点儿吗?”

    允祥好大半天都没有出声他心中想得太多也太乱了。当初大清入关之前太祖皇帝薨逝而世祖才刚刚六岁。手掌兵权的睿亲王多尔衷硬是不要朝权却把江山让给了清世宗福临还不是为了孝庄皇太后?世宗皇帝在位时又为了爱上弟媳董鄂氏上演了‘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悲剧他死时才刚刚二十四岁。他和多尔衮都是为了一个“情”字。不过这些事关清宫内幕和祖宗之间的事允祥是绝不肯对李卫说的。想了想他说:“你刚才问的事没有什么好说的。皇上是为了‘情’才要走了引娣但却不是自己的情结而是她长得太像另外一个女子了。二十年前皇上巡视安徽被大水围困城破逃生后被一个女孩子救起。就在那女孩子家里他们之间生了恩爱……”

    李卫突然想起了他叫着说:“十三爷您这一说我知道是谁了。我就是那次大水之后在扬州被皇上买下的我还和皇上一齐去过桃花渡、高家堰一带寻访过她。她叫……哦叫小福。那次我和皇上差点儿在一个黑店里送了命!对了小福家是个乐户怪不得皇上一登基就下诏为贱民脱籍。哎?这个乔引娣既然长得那么像小福会不会……”李卫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会不会是小福的女儿呢?但是他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不小福是被火烧死的呀!她死时离皇上和她相好才不过两三个月怎么会有后裔留下来呢?他真想说一句就是她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为了国事皇上就不能让十四爷一步吗?

    一时间房子里静得很外面沙沙的雪花飘落声似乎都能听见。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说:“你们俩在这里相对不语难道是在参禅吗?”

    一阵冷风随着这声音透进房内允祥和李卫都冷得一颤抬头看时原来竟是皇上来了。惊得他们连忙跪倒行礼允祥说道:“呀!这么冷的天气皇上有什么事叫我们一声不就行了吗?怎么能冒着大雪又是泥、又是水的来到这里呢?”

    雍正却笑着来到火跟前一边烤着冻僵了的手一边说:“你们这里怎么连一个下人都没有呢?要说你们是在说机密的事也总该有点声音吧。朕在外面听了半天却什么也听不见。”

    李卫忙走上来给雍正呈上一杯热**又给跟着皇上进来的张廷玉也递了一杯这才说:“主子奴才刚刚正和十三爷说起当年在黑风黄水店的事呢。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想起来就像在梦中一样……”

    “是啊是啊二十年了……当年要不是带着你朕这条命恐怕就没了你有擎天保驾的大功啊!上次朕批阅范时捷的奏章时还特意问他那里过了水的田地都种上没有?范时捷说为了争夺那些地有的地方甚至出了人命。他还说是你李卫下令不让开垦的是吗?”

    李卫本想把话题引到乔引娣身上可是雍正怎么能上这个当呢?他一句话就把李卫套了进去李卫也只好回答说:“皇上说的事确实是有的。尹继善想卖那里的地是奴才把他拦住了。如今江苏土地多的种不了有钱人想买也不过是要国难财。那里地贱现在一亩只能卖七两银子。康熙三十年时一亩要卖五十多两到了康熙四十年就卖到一亩二百多两!奴才是想等个好价钱多卖几两银子也就能给朝廷办点大事了。皇上如果觉得不妥奴才回去就改。”

    允祥笑着说:“李卫你用不着和皇上打马虎眼这事我全知道。李卫曾说他想在南京替主子修座行宫他盼着主子能早一天南巡呢。”

    张廷玉也跟着笑了:“皇上李卫的这点心愿应该说还是值得嘉奖的。要是天下的督抚都能有他这样的心思朝廷财政上就省心多了。”

    雍正叹口气说:“朕心中只有三件大事一是火耗归公二是士民一齐当差三是云南改土归流。现在李卫和田文镜已在分别试行还没在全国推开。杨名时前些天来见朕时他竟然一件也不赞成朕真是拿他没办法。可他是位清官、人品正直治理云南还是有成效的。朕与他还有个七年不动他职务之约七年后再看吧。李卫和田文镜也都是清官他们俩是用制度来刷新政治。朕想暂时各行其是也好。比一比看一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云南地处边陲苗谣杂处弄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

    张廷玉沉吟了一下说:“火耗归公养廉银损了官员的进项;士民一齐当差纳粮又是损富益贫之举。从古至今这才是一篇有关吏治的真文章!作好了皇上是千古一帝但要作这文章掣肘的人太多又何其难也!”

    雍正冷冰冰地说:“要是没有难处还能轮到朕来作?朕心里清楚别说朝廷之上就是宗室亲贵也有许多人反对。朕反复地想过了与其朕自己作难也绝不留给后人。朕自己不愿作圣祖之后的庸主也希望你们都不要做庸臣。”

    允祥反复想了很久才说:“是啊是啊。我们兄弟一共有二十四人除了三个早夭之外现在还有二十人呢。但愿大家都能明白皇上的这番苦心连八哥他们也不要掣肘。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平心而论他们也都不是无能之辈嘛!”

    李卫聪明他马上连想到十三爷这是要借机劝谏皇上。他想十三爷真称得起是个角色这火候把握得多好啊!

    雍正当然知道允祥的心意因为他今天已经又见过乔引娣了。早上雍正翻看着刚呈进来的折子说的全是些让人心烦的事什么山东盗贼抢了漕粮什么允礻我病了要请旨回京调养还有阿尔松阿玩忽职守以致引起兵士哗变……他越看越烦也就越觉得自己脖子下边不舒服。他带着一肚子的气走出了澹宁居却又不知去哪里好。太监高无庸当然知道皇上的心思建议说主子何不去看看乔姑娘?于是雍正便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了乔引娣居住的风华楼。路上雍正问高无庸:“朕听说她还穿着原来的衣服怎么说也不肯换是吗?”

    高无庸小心地回答说:“是的。她说这身衣服是十四爷赏给她的所以她不愿意换。”

    “吃饭呢?”

    “吃不过吃得少些。”

    “朕赐她的点心呢?”

    “也吃。她还说她想见见主子。”

    风华楼就要到了雍正不再说话径直走了上去。乔引娣住在风华楼的“听传房”这是专供太监们听候传唤的地方。因为房子宽大住的人比较多还分着前院和后院。乔引娣住在后院她要想走出去是必须经过太监们的住处的也就便于监管她。雍正皇上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她正在埋头写字。几个宫女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皇上都吓得不知所措纷纷跪倒叩头乔引娣却连头都没有抬。雍正默默地在她身后站了很长时间心中暗暗地念叨着:太像了太像她了。那一头浓密得乌鸦一样的黑放着光泽侧着的身子更显出纤弱的腰肢还有那微斜在桌子上的肩头带着娇憨而又红晕的腮甚至她身上传出的阵阵幽香也都像是那个为自己上了火刑架的小福。此刻雍正的眼前彷佛又重现了那个可怕的场面:小福被绑在柴山上殷红的火苗舔噬着她的全身也舔噬着她那清秀的脸庞和飘散的黑。她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却至死都没有叫出一声……雍正喃喃地说:“难道佛家所说的轮回转世果然是真的吗?”

    乔引娣正沉浸在写字中皇上的话惊醒了她她猛地回头惊愕地问:“怎么是你你要干什么?”

    雍正摆手制止了高无庸的喝斥平和地说:“朕来看看你你的字写得很不错嘛。只是你写的李贺这诗句却显得太凄凉了。”

    乔引娣倔强地说:“皇上你把我生生地与十四爷拆开难道我还能写出让人高兴的诗来吗?”

    雍正一笑说:“你说得不对。朕是在问你也是在劝你嘛。你还在想念老十四吗?”

    “我是他的人为什么不能想他?”

    “不你是朝廷的人是朝廷分到允禵手下的人如此而已!”

    “你说得不错可我还是他的人!他在我心里我也在他的心里。如果不是怕拖累十四爷我早就绝食自尽了。”

八十八回 引经典皇心难改变 说前事兄弟再联手

    雍正惊得呆住了他想不到引娣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哦你有这样的心吗……你如果死了朕定要下令处死允禵绝不宽容!”说完这话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便惶惑地向乔引娣看了一眼又转身走了……

    雍正皇帝冲风冒雪在半夜里来到允祥这里是因为前晌在乔引娣那里受了冷遇又不能火他睡不着也坐不住这才拉着张廷玉出来的。听见允祥在问他他像是被恶梦惊醒了似的说:“啊?你刚才说的什么……哦对了你说的是兄弟之事……朕何尝不想兄弟同心?要知道他们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呀!你们看看这几年里想作乱的有多少?隆科多、年羹尧倒也罢了如今老八又提出‘整顿旗务’了。好啊既然他们这样地锲而不舍朕也只好奉陪到底了。”他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包药来李卫连忙给他倒好了水送来看着他把药吃掉。却见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唉这药可真苦啊!可是不吃又不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嘛。廷玉李卫你们有什么也索性全说出来吧不管你们说了什么朕都许诺言者无罪。”

    张廷玉神色庄重地说:“皇上既然这样诚恳地求谏老臣就放肆直言说说心里话。老臣知道当皇帝难难得很哪!李世民曾经说过:‘人主只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馅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而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从皇上还当着皇子的时候您不就是总在受着攻击吗?但臣以为只要皇权不旁落人臣们的‘勇力’就难动其心;而人主聪察明断那些所谓的‘辩口’‘谄谀’、‘奸诈’也难施其伎。唯有这‘嗜欲’二字是天性中自带的如果不在‘克己’上下真功夫就难免要堕入小人们的迎合之中。”

    雍正含笑地问:“廷玉那你就说说朕有什么‘嗜欲’。你不妨明说朕绝不会怪你的。”

    允祥和李卫听到这里都觉得张廷玉一定要说乔引娣的事。不料张廷玉却说:“主上的‘嗜欲’就在于‘急于事功’。下面的臣子看准了这一条也就会千方百计地投主所好。藩库亏空是几十年积下的主上下令要在三年内还清这就是急于事功之一例。先是湖广虚报亏空补完李绂一本奏上几个方面大员被罢了职务;山西诺敏假冒邀功又死于非命。他们当然是罪有应得可是朝廷逼得太严也不能不说是其中的原因。还有皇上曾说过‘不言祥瑞’也确实对下边说的好听话不予理睬。可是皇上的心里却是在盼着祥瑞的。鄂尔泰上书说古州一个月之内七次见到‘卿云’皇上表示了惊奇和赞叹。十三爷这里的刘统勋当时就在古州臣问他:‘卿云’是什么样子他却说哪有那事儿啊!还有人报称某地万蚕同织一茧长五尺八宽二尺三这明明是在说假嘛可皇上还是让宣布了!田文镜本是清廉的官员最近也来凑热闹他奏报说‘河南嘉禾瑞谷一茎十五穗’。可是河南不是还照样荒欠吗?老臣不是说不该报这些祥瑞而是说只要主上心里稍有嗜欲就会使下边的人想方设法地来迎合。时间一长哪是真的哪是假的谁也难以分辨了。”他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看了看雍正的脸色便接着又说“嗜欲有各个方面。老臣是从小就看着主上的深知皇上不好酒更不贪色。最近外面传言很盛说的全都是乔引娣的事。臣不信也不愿信!但臣还是要说天子无私事!在国与家上面皇帝与平民是绝不相同的。老臣这话敬请皇上参酌。”

    张廷玉说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李卫在旁边不禁暗自佩服:好张廷玉从小事入手渐渐地说到本题确实比别人说皇上是“好色误国”要有用得多这姜还是老的辣呀!他一边恩忖一边说道:“张相说的那些真让奴才长了见识;奴才是在主子身边长大的这些年在外头做官也确实看到了官场的积弊。比如这‘揣摩’二字奴才就对它没辙。你能献四个穗的谷子我就能给你弄来个二十四个穗的。反正只要哄得主子高兴就是不能升官起码也不会被罢了官。我也说过假话后来才与主子交了底的主子也没有怪我。再比如早年间我曾经把八爷府上的照壁都卖了八爷也没有生气因为那是私事是小事。可现在遇上了国事、大事八爷可就不肯让步了。奴才识字不多只是看到戏文里说:女**国。奴才就想哪朝哪代不全是男人当家呢?男人们要是不愿意女人能替你办事儿吗?她能拿着你的手写圣旨?就算乔引娣的事是真的吧奴才看皇上也犯不着为了她和十四爷闹生分。不说别人我看着这丫头就觉得别扭。我是审过诺敏一案的天天都能见到这个毛丫头塌肩膀水蛇腰大脚片子足有四寸长有什么好看的?”李卫心里明白反正他识字不多皇上又说了言者无罪于是他就东一榔头西一棒棰地胡说但句句说的都是讽劝。一直说得连张廷玉都笑了他才住了口。

    他们这里说得热闹可没想到雍正的心里是多么难受。雍正一想到早上的情景就忍不住要掉眼泪。他不易觉察地蹙了一下眉头说:“你们都在与朕闹弯弯绕朕怎么能听不出来?允禵咆哮先帝灵堂不遵太后教令他不守法不敬上是有罪的人。从公的方面说朕应当换掉他身边侍候的人;从私的方面说他是朕的兄弟朕也不愿他过份地伤情。朕体谅你们的好心就再放他一马。允祥可以写信告诉他他愿意在那里守灵也好愿意回到京城来作事也可三年之内只要他能自省改过朕都把他看作好兄弟万事都可商量。可他要硬往那个‘党’里钻一味地和朕唱对台戏朕也就对他无可救药了。”他说完就站起身来李卫连忙上前扒了许多烧红了的炭火替雍正装好了手炉又护送着他离开了清梵寺。

    外面雪下得很大地上的积雪也已有半尺来厚。可是李卫和允祥等人却没有想到就在今晚就在雍正他们说话的时候还有一些人也是在通宵达旦地计议着!这就是八爷允禩、九爷允禟和他们的几个亲信。

    这里是八爷府的一座暖阁它的一半压在水面上另一面则建在水里。靠水的三面全装着落地的双层大玻璃窗。冬天坐在花厅里就可以欣赏到雪景夏天则可临窗垂钓。为了保暖这厅里的柱子全都是空心的铜板地下通着熏笼熏笼通着铜柱。允禩是很会享受的他又爱暖和又爱赏雪为了不让这花厅显出雪化了的情景他又特意让工匠们在花厅顶上苫了半尺厚的黄笔草。所以哪怕再冷的天花厅里却仍然是温暖如春。据说光这座花厅就化了四万两银子。这样的屋子不但别的王府没有就连皇宫御苑也难得一见。

    此刻这里的人们都早已是酒足饭饱但等着听八爷的训话了。允禩清了清嗓子说:“诸位今天我再说什么全都是多余的我们已到了图究匕现的时候了!我们这些‘鱼肉’眼见得已被送上砧板成为刀俎就是不想跳也不行了。”他说话的语气还和平日一样话虽尖刻但却说得极其平和丝毫也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口气。“八贤王”的名气朝廷上下人人皆知他的沉稳平和在朝中也一向是为人敬佩的。

    允禟就坐在他的旁边。他比允禩只小两岁可看上去却要老得多。不但又黑又瘦说出话来也特别的老辣:“八哥说得一点不假老四既然一心让我们过不去那就和他老账新账一齐算吧。内廷有人送信给我说一开春允祥就要把我送到岳钟麒的大营去。所以这事一定要赶到正月十五之前。刚过完新正人心正散。葛达浑管着礼部又是文华殿的大学士你就趁着那时候把来京的王爷们请去。题目一摆出来他雍正不想见也得见。”他站起身来在花厅上踱着步子说:“我们错过了多少机会呀!圣祖殡天时我们之中如果有一人在外面还能让允祥到丰台去杀人夺兵权?允祥后来去哭灵时我们要趁机大闹一场隆科多敢宣布那份假遗诏?允禵要是不奉诏进京而是驻在西宁按兵不动或者带兵视事八哥再在朝堂上一呼他雍正能坐得稳皇位?隆科多那次搜宫如果再早上一天雍正还不就得当流亡皇帝?我在西宁军中时如果狠一下心亲手杀了刘墨林那个浪荡钦差年羹尧也可能早就在西宁自立为王了。我这样说不是在指责谁而是说我们把大好的机会全都错过去了按理说上天早就该厌弃我们了。可是他还在给我们机会还在鼓励我们继续努力地干下去。我们难道能再一次失之交臂吗?”

    “老九你别再说下去了。”允禩的脸色通红心中好像充满了悔恨“以前种种全怪你的八哥心太软总想平平稳稳地干不要弄乱了朝局。再说我们手里也缺着一个能翻天覆地的孙大圣一个敢为天下先的勇猛之上呀!我仔细地想过了这次只要闹起来就不要轻易罢手看他雍正怎么来收拾这个混乱的局面。”

    葛达浑眼睛熬得通红他抚摸着脑门子说:“我管着文华殿那里的太监们也都肯听我的。皇上无道他擅改先帝的遗法欺母逼弟暴虐群臣早就激起大家的不满了。可我担心的有三条:一我们没有兵权;二如今君名份已定我们这样做是不是造逆?万一有的督抚要起兵勤王我们拿什么去抵挡?三嘛人旗旗主现在只找到了四位。这些人平日里什么事都不管只敢在背后牢骚一旦到了和皇上对阵之时他们会不会下软蛋?这些假如不事先想好预备得不充分失利事小正如九爷所说我们可是赢起输不起了啊!”

    允禟却笑着说:“老葛你太多虑了我们只是把这些旗主们拿过来用一用并不是叫他们上阵的。这棋要分作几步走呢!整顿旗务是老四亲自下的旨意我们按照他的意思叫旗主们来京有什么罪过?雍正整顿旗务的宗旨是两条:一条是让旗人自谋生路接着就削减旗人的月例钱;二是怪下五旗披甲人统属不明不务正业。我们就先从第二条做起在京各旗营的牛录管带的名单我早备齐了。旗主一来先通知他们去晋见各自的旗主。旗主不是能对下属施行赏罚之权吗只要他们见了旗主谁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这样下五旗的兵权我们就拿到手了一半!就说毕力塔这小子吧他是汉人可他下边的三个佐领都是旗人。旗人一见了旗主毕力塔再说话还能有分量吗?然后我们再推动第一条让旗人们反对分田自种因为这是坏了圣祖的成法。你们别看这些王爷平日里任事不管可他们一旦到京又听了奴才们的撺掇不跟着造反那才是怪事呢?如今朝廷上布满了干柴到时候八哥出来一声招呼看谁能收拾了这个局面?”

    老八听到这里连忙接口说:“不不不收拾局面的应该是八旗旗主他们要共管朝政。我们不是乱臣贼子我们也没有篡位的心更治理不了这个天下。应该说天下的事情要天下公管!下五旗的王爷能来四位我自己是正红旗的旗主下五旗可以算是全都齐了。上三旗归雍正统属镶黄旗是弘历正黄旗是弘时镶红旗是弘昼。你们一定要记住弘时才是我们要拥戴的新主子呢?他想的是夺位我们要的是实权。这样号召起来容易也没有后顾之忧。诸位都听明白了吗?”

    阿尔松阿说:“这好办我还是镶红旗的第二佐领呢明天我就去见弘昼。别看他平时不管事可谁也不敢得罪他。前年隆科多派人搜宫时他正在家里忙着烧丹炼汞。弘时没和他打招呼他火了说东华门这里是他的丹炉罡斗正位硬是不让兵士们进去。这位五爷后来还专门去向弘时‘请教’问为什么要打搅他的静修?弄得弘时只好向他赔罪才算了事。”

    允禩笑了:“那好啊你就去和他好好聊聊用不着扯正题我们不要误了他的成仙之道。我这里正好有一本元版的《金丹正义》你带去恭送给你家五爷吧。”

    阿尔松阿刚随口提到了隆科多倒让允禩心里好一阵惋惜:此人虽然被抄了家可是京师旧部多得很哪要是能把他也收拢过来这是一支多么大的势力呀!就在这时一个家人走了进来在允禩的耳边悄悄他说了句什么。允禩高兴得大笑一声:“好想曹操曹操就来这就是我们的福份快请他到书房见面。苏奴你是我的侄儿和我一同去见他更好。”

    允禩他们来到书房时一眼就瞧见站在那里徬惶无措的隆科多。允禩叫了一声:“舅舅安好?”苏奴也连忙打下千儿去说:“给老舅爷请安!”

    隆科多转过身来说:“不这里只有隆科多哪来的什么舅舅、舅爷的?不瞒八爷我今天可是夜猫子进宅呀!”

    允禩一笑说道:“舅舅不说我也知道您一定是在怪我。上次皇上派兵抄您的家时您叫人送来十万银票让我代为保存我却又给您退了回去。这不是我不想管您的事而是您不该送到我这里来。您想啊在朝野的官员们都抄了上千家了我这里还哪有安全可言?他雍正生就的是个抄家皇帝嘛!”允禩说着话从书架里的一本书里拿出了一片小纸递给隆科多:“舅舅这是我在顺义置办的一处庄子十三万本银。按例抄家是只抄浮财而不抄祖产的。所以我把日期往前边提了十年您留着它预防万一吧。谁能知道明天又会是个什么局面呢?”

    隆科多接过来稍微一看就收进了怀里:“八爷这事虽不大可它足见你的心田我就大恩不言谢了。说实话我今夜冒死前来挂念的就是那份玉碟呀。现在我的家虽被抄了可家私还都没动。我的情形八爷心里比我更清楚只要皇上说句话要杀要砍还不是现成的?那时我要这房产又有何用?可是那份玉碟是弘时从我那里借去的我刚刚去了三爷府他却说是在你这里。老奴才请八爷赏脸把它赏还给奴才吧。内务府一旦知道了连累的人可就多得数不清了啊!”说着他的两行老泪已经潸然而下。

    其实允禩带着苏奴一块来就想到了隆科多非要提起玉碟这件事的。不过他可不想就这样地便宜了隆科多倒想借苏奴之口试一试隆科多的心事。

    他知道别看苏奴这小子不是近支皇亲可却是皇亲贵戚中有名的“闷猴”。这小子从小就聪明伶俐善于钻营二十多岁时就被康熙看上了。老爷子当时说:想不到我们爱新觉罗家族里还有这样一个天才。几年功夫这个苏奴就当上巡抚了。今天他也在这里拿他来做个枪手是最合适不过了。苏奴当然也懂得八叔的心思便笑着说:“老舅爷您要的那份玉碟小的背都背下来了它值得您这样害怕吗?”

    隆科多惊得大叫一声:“怎么你也看过了?天哪……”

八十九回 隆科多夤夜索玉牒 八王爷入宫探皇

    隆科多到八爷府来索要那份玉碟他一听苏奴说连他都看过了这可简直把隆科多吓死了:“怎么?你也见过它了?八爷您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我是从皇史馆里借出来的那里还留着我的借据啊!老奴现在是什么处境八爷您也不是不知道奴才怎么能担得起这偷看玉碟之罪呢?”

    允禩笑笑说:“舅舅你急的什么我当然是要还给你的。”说着向苏奴递了个眼色。

    苏奴起身来到书架前在里边又找出一本书来从套页子里抽出了个硬折子黄绫封面周遭还镶着一圈金边。啊这就是那个在当时密而又密的玉碟了。这玉碟上记录着皇子的生辰八字皇族里又常常出现用它来魇镇阿哥的事所以这玉碟就成了关乎社稷安危的大事。如果不是隆科多那时身居高位是“借”不出这玉碟来的。玉碟既然借了出来隆科多就担着血海一样的干系。现在一见它就在面前隆科多的眼睛里都放出光来了。可是苏奴大概是有意要吊隆科多的胃口似的毫不经意地随手就把它打开了。只见里面写着:

    皇四阿哥弘历于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日寅时诞生于雍亲王府(雍和宫)。王妃钮枯禄氏、年妃及丫头翠儿、珠儿、迎儿、宝儿在场稳婆刘卫氏。

    苏奴看完之后并没有把它交还给隆科多而是双手呈给了允禩。允禩又顺手将玉碟撂在了书案上转过脸对隆科多笑着说起了闲话:“舅舅你就要去阿尔泰与罗刹合议了几时启程啊?”

    隆科多是一刻也不愿意在这里停留的他恨不得拿上玉碟转身就走。但他又不敢他知道他的这位“外甥”的手段所以欠着身子回答说:“我原想立刻就上路的但皇上很怜借我让我再等些时。昨天我去陛辞时皇上说接到阿尔泰将军布善的奏折罗刹国使臣刚刚离开墨斯克。皇上说你是天朝使臣不宜先到。再说冰天雪地里也不好走等到开春草芽了再去也不迟。所以我且得一时走不了呢。”

    “那你又是怎么回的皇上问话呢?”允禩笑着问。

    隆科多回忆着昨天的情形缓缓地说:“我说我是有罪之人怎么敢说怕冷呢?罗刹人阴险狡诈想分割我喀尔喀蒙古这百多年来一直也没有死心。如今策零阿拉布坦又在蠢动反相已露。罗刹国使臣如果早到二者勾结起来就后患无穷了。不如奴才先走一步也好在军事上有所布置。一则震慑策零二则可与罗刹国顺利签约。皇上说:‘你方才的话都是老成谋国之言。布善也是钦差议边大使嘛你可以把你说的这些写一份条陈来朕给布善让他先未雨绸缪。你虽有罪但朕并没有把你当寻常奴才来看。过去你还是有功的嘛!这次差使办好了朕就免了你的罪’——八爷求求你成全我过了这个坎儿奴才为你效力的地方还多着呢!”隆科多的话很明白他这是在苦苦哀求啊!

    在一边听着的苏奴说:“舅爷你如今简直成了认罪大臣了。你有什么罪?你是跟着先帝西征的有功之臣!皇上说你勾结了年羹尧其实如果不是你坐镇北京年羹尧早就反了。你辞去九门提督原来本是为了避祸皇上就着腿搓绳又免去了你上书房的职务。他说你擅自搜园可又拿不到桌面上来只好自己找个台阶罢了。如今八爷还在位上如果八爷出了什么事他又该算你‘勾结八爷’的罪了!”

    隆科多知道苏奴的心眼灵动他可不敢轻信这小子的话。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说:“唉我已是望花甲的人了。这一辈子出将入相也不算虚度。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事也不愿干只求平平安安地过个晚年。说句实话我老在家里想还不如一了百了呢。八爷若能体谅我这点心意就请你放我一马;如果办不到我早就把丹顶鹤都准备好了……”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凭它们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允禩将那玉碟推到隆科多手边:“舅舅你不要这样……也许你会恨我恨我把你拉下了水恨我误了你的锦绣前程。不过我也是不得已呀!有两层意思我要对你说清楚一是处在我这位子上要和自己的亲哥哥斗心眼这并不是我的原意只是因为这个当哥子的容不下我!我想了大不了是个死吧再不就是高墙圈禁我全都认了成者王侯败者贼嘛!第二点我要说的是我从不勉强人也从来都不卖友。你和我是一‘党’这件事且不去说它就是你和弘时之间的事情我也全都知道。你所以败落下来是因为雍正性子里多疑刻薄不能容人。他连自己的一母同胞都容不得何况是我更何况是你!自从你被抄家以来大理寺、刑部里动用了多少人来查你和我的事?可他们除了查出你转移家产之外又查到什么了?没有!可见我老八是不会卖友的。”他用手指指那份玉碟说“舅舅你把它拿走好好地补一补你的漏子。放心吧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给你添乱子了。”

    隆科多小心翼翼地把玉碟取过来又贴近内衣装好了说:“奴才谢谢八爷。老奴才是个无用之物我对不起八爷。不过奴才也请八爷放心我隆科多半生英雄也是从不卖主的。”说完他一揖到地老态龙钟地走了出去。

    苏奴看愣了:“八爷就这么把他放走了吗?这不太便宜他了?”

    允禩却如释重负地说:“他早已是灯干油尽了再留他又有何用?你强逼着他为我们出力逼急了他敢把我们全都卖了呢!再说他是当过宰相的他被罢了官免了职可他的一行一动都有人在监视着我们能不吃他的背累就算不错了。他不入我们的伙雍正就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一旦他要为我们串连人反而会招来人们注意我们。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大年三十逮个兔子有它过年没它也照样过年!你明天去一趟三爷府告诉弘时说四位王爷现在都已来到了承德。这样的天气没准能要了允祥的命他要是一死弘历就去不成南京了。弘历不离开北京几个王爷就还得暂时住在承德。你还要告诉弘时说他八叔这次是要破釜沉舟地为他争这个太子之位了!”

    允禩说得虽然好听可世事却并不能全都随了允禩的心意。三天以后邸报了出来弘历以亲王和钦差大臣的双重身份巡视江南已由张廷玉代表雍正皇帝亲自将他送到潞河驿;五皇子弘昼奉旨到马陵峪去“视察军务”并以皇子身份拜祭景陵。三爷弘时又送来消息说现在不但允祥病得不能理事就连皇上也身患热症停止接见外臣了。这对允禩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了。不过他还是照着自己用过多次的老办法要亲自进宫去察看一下动静。

    雍正皇帝在澹宁居接见了允禩。他的身子好像十分倦怠眼圈有点暗而且黑脸色苍白中带着青灰色颧骨上又明显地现出潮红来。他躺在大迎枕上对允禩说:“老八;你身子骨也不好难为你还惦记着朕。你就在那边的杌子上坐吧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和朕讲那么多的礼数了。看上去你的气色还好朕赐你的药用了吗?”

    允禩在座位上略一欠身答道:“托皇上洪福这药还真是有效。只是这头晕的毛病也不是能够一天两天就好的。臣弟本不想来打搅皇上因见到邸报上说皇上已经不见外臣了使臣弟大吃一惊这才急急忙忙地跑进宫来请安的。”

    雍正坐直了身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一对兄弟从康熙四十六年到如今已经斗了二十年了。唇枪舌剑也好正面交锋也罢总算有了结果分出了胜负也分出了君臣地位。现在两人极其难得地坐到了一起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合适。允禩觉得总这样干坐着也不像话呀便主动地开言了:“皇上臣弟听说您最近身子不适是劳累过度所致觉得很是忧心。你一天要见三个时辰的大臣要批几千甚至上万字的折子常常要干到子时才休息这怎么能行哪!先帝在位勤政已被人称作是千古难得一见了您竟然比先帝还要劳乏。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皇上学贯古今怎么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呢?您能珍惜自己也是天下万民之福嘛。”

    允禩说得十分恳切也十分动情。可雍正听了却觉得他的心里恨不得自己眼下就死!他听着这些做作出来的话。像嚼着苦橄榄似的皱起了眉头。但他的嘴里也在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朕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是能力和坚毅都远远不如先帝只好以勤补拙罢了。今天你既然来了朕想问你一下旗务整顿的事办得到底怎么样了?”

    允禩略一欠身答道:“皇上知道臣弟有许多政见常常与皇上不合。但唯独在整顿旗务上我是打心眼里赞同的。开国才八十年哪可瞧瞧我们的八旗子弟全都成了什么样了?康熙五十六年兵败时六万子弟片甲不回。后来有个别逃回来的人说那哪叫打仗啊!有人听见战鼓一响就吓得拉稀了。允禵进军西藏和年羹尧在青海打仗用的全都是汉军绿营兵。京师里这些个旗人只要是一领了月例银子就忙着泡茶馆养花喂狗再不就提溜个鸟笼子满大街转悠。如今他们中的许多人连满语都不会说了。所以这件事臣弟一直很焦心也从来不敢懈怠的。”

    高无庸送上了**雍正说:“给你八爷——老八你还接着说。”

    允禩接过**欠着身子道了谢喝了一口又说:“万岁知道这些旗人虽然无赖却人人都不是省油灯。他们各有各的旗主事和权总难统一下来。前次奉旨给他们分了地让他们也学着干点正经营生。老实一点的倒是去了滑头的把地租了出去更有一些人干脆把地给卖了!我追查这件事时有人还堂而皇之地说他们请示过本主。气得我肺都要炸了可又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所以我就和三阿哥商议了一下把各旗旗主们叫到北京来列出整顿的条例由各旗旗主们自己管好自己的旗下满人朝廷只是巡视监督。办得好的予以奖励;办得不好就重重惩处。反正这些旗主们在奉天也是无事可干他们既然拿了俸禄就应该替朝廷办点正经事这就是臣弟想出来的法子可行与否还要请皇上圣裁。”说罢低下头来吃着**去了。

    雍正漫不经心地说:“这件事你和弘时商量着办吧。朕这里的事情太多下半年已经接见了全国所有的知府以上官员开了春后朕还要分批地见一见全国州县官员。州县是最亲民的官百姓的甘苦他们心里最清楚吏治刷新就要从他们做起。有人说朕太琐细殊不知天下最缺的就是这个琐细。朕知道你和朕政见不合你不要为此不安。杨名时和李绂他们也都与朕政见不合嘛。只要能办好差使不搞邪门歪道朕还是有这点容人之量的。就旗务整顿来说朕只有一句话所有的旗人都要体念朝廷爱养的深仁厚德努力生业共建大清极盛之世。这是个宗旨办法你们自己去想好了。”

    这里正在说话张廷玉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雍正忙问:“怎么?有什么急事吗?”

    “回皇上刚刚接到布善的军报说策零阿拉布坦带了三千蒙古骑兵偷袭阿尔泰大营已经被我们打退了。”

    雍正高兴得笑了起来:“好啊这是大事好事他的折子呢?”

    张廷玉小心地说:“皇上老臣正让下边誊写呢。这次交锋我军死伤很少只损失了七十三人。策零部却丢下了二百多具尸体跑了。

    因为是夜战敌军趁黑夜劫了我军的一座粮库运走粮食三千石还烧了大约七千石。阿尔泰大营里存粮不足来春雪化泥泞又不便运输。请旨调拨一万石粮食以资军需。还有……随折有份立功将士名单请朝廷议叙。”

    雍正突然火了:“什么什么?布善是统领三万人马的上将被人家端了营盘烧了仓库还带走了粮食外带又死了七十多人他居然还有脸来向朝廷请功?”他喘着粗气脸也胀得通红好一阵才平静下来说“你来拟旨告诉布善朕没有那么多的恩典施给他!让他暂时戴罪立功限他在半个月内也端了一座敌人的粮库也允许他死二百人!不然朕就要下旨锁拿他进京问罪他能不能保住级还在两可之间呢还想要朕给他‘叙功’真是奇谈怪论!”

    张廷玉思忖了好久才说:“皇上明鉴这其实只是一次小挫如果一定要布善去戴罪立功或者在半个月内他立不了功选谁去代替他呢?”

    “朕不是生他这个气朕气的是打了败仗就老老实实地回奏为什么要欺君?朕不信就没有人能代替他难道死了张屠户就要吃浑毛猪吗?”

    坐在一边一直静观事态展的允禩轻轻地说:“皇上讳败冒功边将的积习历来如此您大可不必为此动那么大的肝火。”

    “唔?”

    “布善是位老军务了也并非是无能之辈。在青藏西北阿尔泰这些寸草不生的沙漠瀚海、苦寒之地能长期坚守在那里已经可以说是忠勇之士了。请皇上不要因这点小事给予重罚免得寒了边塞将士们的心。换一个生手去威不能服众指挥也不能如意反而要出大乱子的。朝廷远在万里之外臣弟以为更不要作这样琐碎的布置。再说策零阿拉布坦的蒙古骑兵本来就飘忽不定剽悍难制他那里也未必有什么粮库等着我们去端。硬要布善去将功补过贸然出兵又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如果再打了败仗连隆科多和罗刹国的边界谈判说不定也会吃大亏的。这件事本不该臣弟来说我坐在一旁细细想了一下这事恐怕只能假装糊涂。承认布善的小‘胜’让他乘‘胜’追击相机进剿就行了。皇上在朱批中则可以明白告诉他这样做的理由布善也自然会感恩戴德的。这和政务不同错了还可以更正兵凶战危之时可万万不能出大错呀!”

九十回 李巡抚坐堂审冤案 黄臬司当场出丑闻

    这次雍正没有火。因为他听了还不到一半心里就明白了允禩说的全都在理而错的恰恰正是他自己。他心里想唉这个八弟从来都是与朕作对的今天他却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要是能够真正地臣服了朕他的能力决不在允祥之下。朕过去曾经抬举过他以后他只要能顺从了朕的意愿朕也一定会善待他的。可是这话他却没有说出口来。因为他知道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老八允禩一句话就说清了阿尔泰的症结很让雍正觉得高兴。他们兄弟之间斗了这么多年了今天老八还是第一次说出让雍正兴奋的话。激动之下他说:“老八这话还是有道理的就依他说的办吧。廷玉你下去以后再和他们商议一下筹粮的事。你们都知道朕常常有大喜大怒的毛病这很不好。往后你们只要见到朕火都可以这样地出来劝谏朕断断不会为此恼人罪人的。老八.你说行吗?”

    “是。臣弟自应努力巴结。”

    “哎话怎么能这样说呢?前天十四弟给朕上了一个请安折子说他愿意回京来办事朕心里也很高兴。都是自己的亲兄弟为什么总要剑拔弩张的呢?他平常很听你的话等他回来后你再多劝劝他。以后遇到事情我们兄弟间总这样商量着办多好啊!你身子也不好就不要在这里多呆了道乏吧。”

    允禩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雍正瞧着他的背影对张廷玉说:“唉老八是个人才呀可惜他不能为我所用。只要他不再搞那个八王议政朕还是可以容下他的。但他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朕也绝不原谅他。十三弟如今病得很厉害朕自己的身体也支持不住。这朝廷上的一切事情都要你这位老臣来担当朕觉得很是心疼啊。李卫和允祥说的那个贾士芳到底怎么样?你给李卫写封信去叫他再着意地寻访一下多找几个人来。不要怕荐错了朕自有试他之法。”

    雍正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没想到张廷玉却冷冷地回道:“皇上请原谅臣不赞同这些事也不愿奉诏。”

    雍正一愣随即大声笑了起来:“哦朕把你这位儒学大家的事给忘记了。好你不奉诏那就算了。但还有一件事一定要办就是赶快催促李绂进京来就任直隶总督。湖广那边的事也该完了吧?现在宝亲王去了还有李卫也在那里有什么办不下来的?”

    “是这事老臣立刻就办。”

    李绂接到升任直隶总督的任命已有好几个月了却迟迟不能上任。不是他不想马上进京而是他的手上还压着一件大案没有清结。汉阳有个财主叫程森为了夺佃户刘二旦之妻夺佃烧房逼死刘家一门三口。本来这个案子汉阳县里、府里都已问明结了案的可是程家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案子报到省里时却被臬司驳了下去。臬司说:“夺佃非罪因地产系程家所有;烧房不仁按律并无抵罪之理。刘老栓祖孙三人身怀砒霜在程家当众服药是意图讹诈也并非无罪。”所以臬司判程森枷号三月就把案子了结了。刘王氏不服在巡抚衙门击鼓喊冤李绂接了状子便叫臬司按察使黄伦来问。黄伦却也痛快说程森固然不仁可那刘家也不是好东西。程森说夺佃是为了加租因为地租看涨这是有据可查的。刘王氏去找程森理论还说程森竟在大白天意图强*奸刘王氏但这“强*奸”之罪却没有凭据。黄伦说的听起来也满有道理这就让李绂为难了。李绂是张廷玉的门生他的清廉自守也是全国有名的。就是在雍正面前的宠信只怕也不亚于田文镜。所以李绂就向皇上呈了密折说要将这个遗案处置完了再去直隶上任。雍正在给李绂的朱批中说:“你作得对疑得是此案定要查明不可掉以轻心。”

    李绂有了这个朱批也就有了上方宝剑。他干脆交代了差使亲自下到汉阳私访了半个月终于取得了结果。这时已经过了冬至了李绂出火票到汉阳县拿了程森带了证人又文按察使衙门请黄伦过来参加会审。

    三天之后巡抚衙门贴出了放告牌立时便惊动了几乎全城的百姓。大冬天的坐在家里也是没事干这样的热闹还能不看?一边看一边还在议论着:“哎李抚台不是升了直隶总督吗怎么还来管咱们这几的事?”

    “刘王氏的案子听说已经审结了咱们李制台亲自跑到北京向万岁爷说案子里有疑点。所以皇上才让李制台复审的。李制台如今不是制台了他是钦差大人哪!”

    一个老头子喃喃地说着:“清官啊难得一见的清官!老天爷保佑他来到咱们湖北火耗只收到六钱……”

    “咳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你想让他留下他就能留下下?”

    这里正在议论着突然又是一阵乱哄原来是湖广按察使黄伦的大轿到了。只见这座大轿后边还跟着汉阳府、县官员的两乘轿子。他们走进衙门按着差役们的指点来到签押房里坐下等候开审。就在这时只见衙门口众人闪出一条路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由一名师爷引导着走了进来。这个刘王氏打官司打了三年都打出名来了谁不想争着看看她长的是什么模样啊?看得她头也不敢抬羞怯怯地走进了衙门口按照李绂李大人的吩咐拿起了那柄足有四尺多长的鼓槌。差役告诉她:“把胆子放开照着大鼓上只管敲吧!一直敲到放炮升堂时来人传你你再进去!”

    “咚咚咚……”这声音从门外一直传到了后堂李绂的耳鼓里。李绂站起身来吩咐一声:“升堂!”便向外走去。黄伦他们三个见主官已经过去当然不敢怠慢也紧跟两步走了出来。就在这时三声堂鼓响过三班衙役巡抚衙门的几个师爷和一群手执大棍的衙役们蜂拥而出。大堂上响起了震摄人心的堂威:“噢……”

    刘王氏照着师爷事先教好了的一套随着堂威声来到大堂门口双手高举供状喊道:“求青天大老爷为民妇作主啊……”

    李绂沉静地站在那里说了声“传请黄大人和汉阳知府柳青、汉阳县令寿吾上来与我一同会审——把刘王氏的状子呈了上来。”

    “扎!”

    李绂将状子看了一遍叫道:“刘王氏!”

    “民妇在……”

    李绂轻轻地说:“你抬起头来不要怕。你的案子早已在臬司审明立卷了本抚也曾明察暗访今日就要将此案查明了断。本抚虽然已奉调回京但也奏明当今圣上此案不结我绝不离开湖北一步你尽管放心好了。来呀——带被告程森上堂。”

    衙门外又是一阵躁动两名衙役从西侧刑房里带着程森出来。这是个大约五十来岁的人胖胖的脸上倒也五官端正。他却一点也不怯场就地打了个干又是一揖便站在那里静等问话。李绂知道他是作过官的便将手中惊堂木一拍问道:“你就是程森吗?”

    “是晚眷生就是程森。”

    “你作过什么官?原来在哪里曾任何职又为何故回到本籍?”

    “回大人卑职原在江西盐道康熙六十年因亏空库银撤差追比。雍正三年亏空补完起复为泰安同知因母死在家丁忧守制。”

    李绂惊觉地看了一眼黄伦他记得黄伦也曾在江西藩台作过官难道他要为程森翻案还确有背景吗?当下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好一个‘孝子’你热孝未满就敢奸宿有夫之妇你置孔盂之道和国家法度于不顾岂不是也太大胆了吗?”

    “卑职并没有奸污刘王氏。”程森抗声答道:“因卑职起复需要用钱就随行就市向佃户们加收一成租金所有的佃户都答应了只有刘王氏一家抗拒不交。下边的用人们气急了才烧了他家的房子我也已把犯事的人开革过了。刘王氏为了赖租来到我家中她当众卖弄风骚敞胸露乳还说了许多疯话被我赶了出去。我自己一妻二妾又是这把子年纪了怎么能上她的这个当?想不到他的公爹也是个无赖八月十六带着他的两个孙子闯进我家中并且当场饮药自尽。卑职虽然极力抢救但已是来不及了。此案已经臬台黄大人多次审讯证据一应俱全。卑职也是个读书人不敢欺心昧理求中丞大人明鉴识伪这个罪名卑职是不敢承受的……”他说到紧要处。还扯出汗巾来拭了拭眼泪。

    李绂转过身来问:“汉阳县你是第一审官程森当时是不是这样招供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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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介绍:
二月河。本名凌解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汉族。1945年生于山西省昔阳县。高中毕业后入伍.由战士而及副指导员.1978年转业南阳市委.现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4o岁开始文学创作。致力于营建“帝王系列”。〈康熙大帝》问世后曾荣获河南省政府届文学大奖。并被改编成雍正皇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雍正皇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雍正皇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