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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全文阅读

作者:二月河     雍正皇帝txt下载     雍正皇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一回 称名士偏遇大方家 探情人又见死对头

    弘历骑在马上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说:“看来世人独醉你独醒了?功必奖过必罚自古如此。万岁爷的本事是天生的。他的刚毅他的明察秋毫都是人们望尘莫及的。不管是谁是什么事情也别想瞒住他老人家。”

    刘墨林听他这话说得似虚似实好像在暗示着什么却又飘飘忽忽让人捉摸不住。他心想弘历阿哥这话一定是有所指的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四爷弘历和刘墨林一起来到了怡亲王府掌门的太监一见连忙一路小跑过来打千行礼:“奴才艾清安给四爷请安了。”

    他这一句话不要紧惹得四爷弘历和刘墨林全都捧腹大笑。刘墨林说:“好好好你这个名字算叫绝了。不但‘请安’而且还‘爱’。这世上还真有‘爱请安’的人哪!”

    艾清安也笑了:“爷知道奴才干的就是侍候人的把式见人矮三辈不请安怎么能行呢?所以干脆就叫了这个名字。”他一边嘴里说着一边麻利地跪倒在弘历马前让弘历踩着他的肩背下了马。刘墨林一看:他这一手还真有用弘历从马上下来伸手就从怀里掏出一张三十两的银票来赏给了他。又问:“十三爷在府里吗?皇上要我来瞧瞧他的病。”

    “哟!爷来得不巧我们爷今儿个一早就出去了。从南京来了一位姓什么……啊姓邬的先生。王爷本来身子骨不好说好了今儿个要歇着的。可邬先生一来王爷不但不歇还陪着他去瞧热闹去了。这位先生也真是的自己是个瘸子连路都走不了还看的什么热闹?我们王爷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他也不知道心疼着点。嗨!四爷您没见这位邬先生半个主子似的说声走就立马让备轿。亏了我们主子好性子要依着我早把他给打出去了。”

    他一边陪着弘历往里走一边罗里罗嗦地说着。弘历看了他一眼:“你好大的口气也不摸摸自己的脑袋是不是结实再问问他是什么人就敢说往外打?真是狗胆包天!”

    艾清安笑笑说:“爷说得对。奴才知道什么呢?不过看着这位邬先生像是我们爷的老熟人。他进京来也不过是想打打抽风罢了别的还能有什么大事呢?哎四爷书房到了您请进。”说着跑到前边去撩起了帘子又是让座又是沏茶还拧了湿毛巾来让二人擦脸回手又送上一盆子冰来给四爷他们消暑侍候得十分周到。他陪着十二分的小意儿还嘴里不闲:“爷在这里消停地坐一刻我们王爷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走时吩咐了中午一定要回来吃饭。”说完便哈着腰退了出去。

    刘墨林笑着说:“这奴才别看嘴有点絮叨可挺会侍候人的。”

    弘历看了他一眼:“那是。你也不问问他是哪里人?保定府的!祖传了不知多少代的手艺全套的本事选太监要的就是他们这号人要的也就是他这张嘴这副殷勤劲儿。”弘历一边说着一边浏览着十三爷的这个书房。随口说道:“年羹尧此人不长眼睛。我们在西疆军中时他曾和我说过说十三叔的怡亲王府外观倒是很气派可是里边布置却很草率。其实他是有意在贬低十三叔。刘墨林你过来看看这能是粗率的人住的地方吗?瞧这里瓶插雉尾壁悬宝剑不正说明了十三叔那雅量高致的英雄性情吗?”

    刘墨林听了不觉一惊。他和弘历亲王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听到这位四爷在背后议论别人今天还是第一次。他不敢多说只是问:“四爷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告诉他十三叔和别的亲王们不能比。王府的规模是有定制的但十三叔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处理自己府里的私事。他是亲王又是上书房大臣还兼管着户部、兵部、刑部一天到晚有多少事要等着他去办你知道吗?”弘历说着走到书架前取出了一幅仇十洲的《凭窗观雨图》来说“哎?怪了这么好的画儿怎么也没有个题跋呢?大可惜了!”

    刘墨林上前来一看:“哦我也听人说起过这幅画儿。说是那天仇十洲画完之后本来想写点什么的可是却突然来了朋友打断了思路。所以就索性留下空白大约是‘以待来者’之意吧。四爷您想啊仇十洲那么大的名气等闲人哪敢信手涂鸦呢?”

    弘历自小就有个毛病最爱到处留墨。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只要让他喜欢上了那是非要题个字、留诗的。刘墨林这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倒勾起了他的诗兴和傲气。心想别人不敢提我又何惧之有?便从笔筒中抽出一管笔来。略一沉思就信手写在了画的右上方:

    朝雨明窗尘

    昼雨织丝抒

    暮雨浇花漏……

    写到这里他自己一看怎么写成三句同韵了?往下可怎么写呢?转不能转续不能续收又收不住这么好的画岂不是让我给糟蹋了吗?他再往画的左下脚一看更是吃惊。原来那里铃着一方鲜亮的印玺却正是父皇常用的“园明居士”!在十三叔收藏的画上提诗并没有大错只要提得好十三叔准会高兴的可是自己却提了这上不去、也下不来的蹩脚诗已经是没法交代的事了。更没想到这画是父皇赐给十三叔的。自己看也不看就胡乱写成了这个模样这……这是欺君之罪呀!他头上的汗“唰”地就下来了。

    刘墨林正看得有趣还顺口夸着哪:“好三句一韵!”可话一出口他一瞧弘历的样子和画幅下方的铃记也傻在那里了。

    弘历看了看刘墨林说:“刘事中这一次我可是要出丑了。你有法子替我挽回吗?”

    刘墨林思忖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这样将错就错来个全篇都是三句一韵。说不定还能翻了新意呢。我先写出几句来你觉得行了就再抄上去。”刘墨林有急才边想边写很快地一篇全是三句一韵的诗就写出来了。刘墨林笑着对弘历说:“四爷您瞧。还能看得上眼吗?”

    弘历拍手叫好:“嗯真是不错!岂止是看得上眼简直可谓之创新佳作。不愧名士大手笔!”

    话刚出口就听门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奇文共欣赏异义相与析。既是创新之作就拿出来让我们也饱饱眼福嘛!”话到人也到方苞老先生和文觉大和尚走了进来。他们后边正是架着双拐的邬思道。弘历一见就高兴地说:“哟方老先生、邬先生和文觉大师你们都来了。十三叔这里真可谓是高朋满座、贵客盈门了。来来来邬先生您身子不便。请到这边来坐。”说着便把邬思道搀到安乐椅上坐下又和方苞、文觉见礼。问了问才知道十三叔进宫赴宴去了眼下且回不来呢。

    他们这里忙乱刘墨林的一双眼睛也没闲着。他上下打量了这位被称作邬先生的人心想不就是个瘸子吗怎么架子如此之大?弘历给他让座他一不推辞二不向方苞和文觉谦让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说坐就坐了。这是上啊难道他比方苞和文觉的资格还硬?刘墨林自忖朝廷上下除了在皇上面前外他什么人都没有怕过也什么场合都经历过便走上前来搭话而且用的还是平时的那种似恭敬又似玩闹的神态:“方老和堂头大师傅学生早已见过邬先生却从未谋面。敢问先生台甫如今在哪里恭喜呀?”

    弘历与邬思道交往已久一听刘墨林这话就知道有些不妥忙过来说:“哎呀我忘了给二位引见了。邬先生是田文镜帐下幕宾;这位刘墨林呢是今科探花、当代才子。刚才众位进来前他正帮我写这三句一韵的诗哪!哎?刘墨林你的字是叫‘江舟’的吧?”

    刘墨林一听这话更来劲儿了:“啊多谢四爷还记得。我原来是曾叫过‘江舟’这个字可后来又想着不合适好像有‘流配江州’的意思。就索性以名为字还叫我的刘墨林。”

    邬思道看了这个说话随便的“才子”一眼淡淡地说:“哦既然如此你就叫我邬思道好了。咱们以本色对本色岂不更方便。”

    方苞没有参加他们的对话却在埋头看着刘墨林刚才写的诗句。弘历一眼瞧见忙过来说:“方先生您看这诗写得如何?三句一韵简直是千古奇创!刘墨林真是了不起。”

    方苞一边看还一边评论着:“嗯是写得不坏。不过四爷说这是‘千古奇创’老朽却不敢苟同。邬先生我年轻时曾在泰山见到过秦始皇的刻石那上边也是三句一韵的。只可惜原句早已记不得了。”

    邬思道接过来瞟了一眼便说:“方老岂止是泰山刻石就是《老子》里面也早就有三句一韵的先例了。我试着读两句你听听:‘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还有‘建德若偷质直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全是三句一读的吗?”

    方苞刚才说到泰山刻石时刘墨林就不高兴了。心想我好不容易写了这三句一韵的诗来你们就左也不是右也不对的挑剔。方老先生既然见过却怎么背不出来呢?邬思道一提起《老子》倒让他抓住把柄了:“邬先生学生才疏学浅不知进退。我想请问一下:刚才您读的那几句中有‘建德若偷’明明是个‘偷’字你错读成了‘雨’字;明明是四个‘大’字一读的你又分成了三句一读这是什么道理呢?”

    邬思道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刘墨林方老先生就在这里你自己去请教一下吧。”

    方苞说:“墨林这次你确实是错了!‘偷’是个古字在这里读‘雨’而不能读‘偷’也完全不做‘偷儿’讲。只有读‘雨’才能读得通老子的这篇文章。我和邬先生不是依老卖老也不是和你过不去。学问之道其深其渊其广其大穷一生也是没有尽头的。你很有才华也很博学但学无止境啊!”

    刘墨林不敢再说了。其实这种事他经过得多了。古文不用标点又常有“通假”字。读错字或断错了句字是文人之中最丢人现眼的事。刘墨林常用的绝招是个“蒙”字。一遇别人挑他的毛病他总是说“我是在《永乐大典》中见到这个字的”。一部《永乐大典》卷秩浩繁谁能查得出他说得是对是错?别人既然不知也就不敢再问。用一句现代俗语那就叫“丢不起这人”!可是今天他遇上了这两位却想蒙也蒙不过去了。敢情他们一位是桐城学派的文坛座主两代帝师;一位是学穷天下的真名士、大方家。他在这里耍滑头那不是班门弄斧吗?

    弘历回过头来看看刘墨林见他羞得无地自容便笑着说:“刘墨林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这不是你不中用而是你碰上高人了。不趁此机会多学点还待何时呢?”

    邬思道也笑了:“四爷这话说得好!方老刚才说的‘学无止境’足够我辈受用一生了。我年轻时也出过掉底儿的事。吃一堑长一智嘛。你人很聪明诗也确实写得好。尽管作为提画诗还略显呆板了些。但你再努力地学上几年前途正不可限量哪!”

    这里说得正热闹却见艾清安进来禀道:“我们王爷回来了!”

    几个人连忙站起身来却见允祥在太监的搀扶下已经走了进来。众人刚要行礼却被十三爷拦住了他看着弘历问:“你带着旨意的吗?那就请宣旨吧。”

    弘历忙上前来说:“十三叔父皇只是让我来看看您并没有旨意您快请坐吧。”说着亲自走上前去扶着允祥坐了下来。允祥此刻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太监们赶快又是上参汤又是为他揉搓胸口。过了好大一刻他才缓过了劲对邬思道说:“先生筵席下来后我又去见了皇上。皇上说你这次进京他就不见你了。原说是有事让我代奏代转的可是你瞧我这身子还不定有几天好活呢。万岁说以后你的事情可以写成密折让弘历代呈皇上好了。我今天回来得晚了些因为明天皇上要到丰台去我得向毕力塔吩咐一些事情。回来时顺便又去看了看大哥和二哥。大哥已经疯得不认识人了;二哥和我的病症一样看来也就是早晚的事儿了……”说着说着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可是他还是强自挣扎着说“文觉大师今天召你们来就是为了皇上交代的那些事。咱们先议年羹尧是留京还是放出去?你们该说只管说我躺在这里听着。”突然他一转脸看见了刘墨林便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弘历忙说:“十三叔是我叫他来的。皇上曾有意年大将军要是不留北京想派刘墨林去随行。所以我才带他来让方先生和邬先生看看。”

    刘墨林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哦原来这是在对我“考察”呀!好嘛早不丢丑晚不丢丑偏偏今天砸了锅这真是倒霉透了!他又想皇上想派我到年羹尧军中干什么呢?那里的水可是深不可测呀!他本来一见十三爷回来就准备告退的可现在听了这话又想知道这里头的原因。所以便说:“我刘墨林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年大将军干的又是白刀子进来红刀子出去的勾当有什么需要我去干呢?”说完便笑嘻嘻地看着十三爷。

    允祥淡淡地说:“弘历既是看中了你去就很合适。不过年的事情还没有定下来等定了以后再说吧。”

    弘历转过脸来吩咐刘墨林:“既是这样你先去找你的苏姑娘吧。有事时我再叫你不迟。”

    刘墨林也真是等不及了。一出十三爷府撤腿就奔了嘉兴楼。可是在这里却没能见到苏舜卿。一打听原来皇上下旨不准开妓院这里已经改成了戏班子她们娘俩早就搬出去了。他找来找去的看了半天还好有个原先在这里侍候的王八头子老吴还没走。便叫过来一同才知她们现在搬到了棋盘街。刘墨林笑笑问:“皇上不让开妓院你们就开戏馆子。难道妓女贱戏子就贵了吗?”

    老吴神密地一笑说:“咳刘爷您不知道这个戏班子是徐大公子的家班。别说没人敢管也没有人敢抽他们的税。顺天府来叫堂会时赏的钱比开妓院还多哪。再说明说是不让开妓院有门路的倒是能从良没门路的还不照样干不过把妓院改成‘暗门子’罢了。如今这事谁又能叫真呢。”

六十二回 苏舜卿含冤归太虚 刘墨林暴怒斥禽兽

    俩人正在说话徐骏急急忙忙走过来了。徐骏心里有鬼还以为是刘墨林打到门口了呢。心想八爷知道了这件事那是他的耳报神多。刘墨林怎么也知道了呢?再一看嗯?不像他这不是笑眯眯地嘛。便上前主动打招呼:“哟这不是墨林兄吗?你这趟西域之行可真的是辛苦了!”

    刘墨林虽与姓徐的不和可他还真是不知道徐骏和苏舜卿的事。见人家笑模笑样地打招呼总不能不理睬吧便也笑着说:

    “徐兄这是要到哪里去呀?和我同去舜卿那里一趟好吗?”

    徐骏一听这话放心了:好我和那小妞的事情看来他还不知道。就连忙说:“唉不行啊。你瞧我这里正忙着。八爷今晚点了我家的戏班子我正要催他们走哪!”回头冲着老吴就骂“混蛋还不给爷套车去!”

    常言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不刘墨林刚刚来到嘉兴楼迎面就遇上了老对头徐骏。这两个人为争夺名妓苏舜卿早就互不相让、斗得你死我活了。可是刘墨林刚在十三爷府上听了方、邬两位先生的教导懂得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心中的傲气已被杀去了许多。徐骏自己心里有鬼怕刘墨林揭了他的老底儿也没了以往的威风。今天徐骏一见刘墨林就连忙上去打招呼刘墨林也自然要依理相待。不过徐骏却不敢在这里多说话借个由头就想抽身躲开。就在这时刘墨林眼睛一瞟看到跟着徐骏的两个小厮手里都抱着一大摞书便伸手抽出一本来看:哦原来是徐骏自己编的诗论集《望月楼诗稿》。大概刚刚印好还散着墨香哪。便笑着说:“听戏、谈诗徐兄真是雅人雅致。大作能见惠一册吗?”

    徐骏忙说:“哎呀呀刘兄乃是诗论大家能瞧得上小弟的拙作实在是万分荣幸。”他凑过近前说“哎看到什么不妥之处请悄悄地告诉我别让我丢丑好吗?我这里拜托了。”

    刘墨林知道这徐骏虽说是个无行文人可他家学渊博才华过人也不能轻慢。便说:“徐兄你太客气了。我刘墨林这点底子你还不清楚吗?我回去一定拜读。既然你有要务咱们回头再见吧。”说完双手抱拳一揖这才快步走去。

    他一走徐骏倒愣住了:哎这小子怎么这次西疆之行回来变得这么知理明事了呢?细心一想却又笑了。哼管你得了什么彩头先给爷把你的绿帽子戴正了再说吧!

    刘墨林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棋盘街早已是上灯时分了。那老鸨见刘墨林回来高兴得眉开眼笑:“哟我说今天这灯花怎么老是爆个不停的哪原来是刘老爷回来了。快快进屋里来坐。我们苏姐儿盼你盼得呀眼都望穿了怎么您老到如今才来?苏大姐快出来呀咱们刘老爷回家看你来了!”苏舜卿从里面出来那老鸨还在不住声地唠叨“哎呀你看看你看看刘大人回来了你怎么还是这样愁眉苦脸的?大贵人千里迢迢地赶回来你该着高兴才是啊!今天晚上是好日子我这就去打酒你陪着刘老爷多喝上几杯。”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就闪身走了出去顺手还把房门掩上了。

    刘墨林一瞧自己的心上人正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呢。便快步上前把她揽到怀里温存地说:“好我的小乖乖可把我想坏了。你别恼也别气我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唉官身不由己呀!你越是这样想念我我就越地爱你。来坐下来让爷瞧瞧这么多日子是胖了还是瘦了……”

    此刻的苏舜卿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鸟依偎在刘墨林的怀抱里吐诉着自己的心事:“年大将军今日进京我跑到城外去等你。可一直等到大军过完还是看不到你的影子。你……你让人家等得好苦啊……”

    刘墨林心中猛然一动想起了弘历说的事情。说不定自己立马就还要返回西宁去他的心沉下去了。让我跟着年羹尧走这是什么意思呢?十三爷一回家怎么就把我给赶出来了?他们两位亲王、两位师爷再加上一个和尚要在一起议论年羹尧什么事儿呢?真是让人越琢磨就越有学问。过了好久他才突然清醒过来想起苏舜卿还在身边哪。便紧紧地抱住了她在她的脸蛋上香香地吻了一口说:“来吧咱们也该亲热一下了……”

    苏舜卿却用力推开刘墨林说:“……别别……你别那么性急……今晚不行我……我身上不干净……”刚说到这里她自己先就流出了泪水忙又说“我早晚都是你的人哪在这一天半天呢?除了今晚……你想怎么做我全都依着你好吗?”

    刘墨林没有松开紧抱着她的手却不无遗憾地说:“唉你呀……可是……这良宵长夜让我怎么过呢?”

    苏舜卿并不答话两眼直盯盯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好像要把他印在脑子里一般。后来她挣脱刘墨林的怀抱说:“你喝酒我为你唱曲佐酒好不好?说着起身在案头架起琴筝来强作笑脸地问“想听什么敬请吩咐。”

    刘墨林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扇子来:“你来看这是我在路上想你时写的一小令。你唱给我听听好吗?”

    苏舜卿接过那柄折扇来只见扇面上写着:

    茅店月昏黄不听清歌已断肠。况是昆弦低按处凄凉!

    密雨惊风雁数行渐觉鬓毛苍。怪汝鸦雏恨也长等是天涯沧落客苍茫。烛摇樽空泪满裳!

    苏舜卿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又禁不住泪光莹莹。她本来就不是个平常女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诗词歌赋也无所不能。在刘墨林的这词中那深深的思念之情和他心底的饥渴直透纸背她能看不出来吗?今夜她是怎么样的心情又有什么打算她能向刘郎明说吗?自从刘郎离开京城她日思夜念的就是这久别重逢之喜就是这鸳梦再现的欢乐。可是这一切全都毁了毁在那个人面兽心的徐骏手里了!她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刘墨林?她还怎么能再唱刘郎专门给她写的这曲子?但这一切她又怎能向心爱的刘郎说出口来?刘郎是那样地挚爱着她他没有嫌弃她歌女的身份还替她奏请皇上开恩解脱了她的贱籍。她难道就用这不洁的身子来报答他吗?

    刘墨林太粗心了他没能看出苏舜卿的心事却只是地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今天他的感触实在是太多即将到来的使命也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他不敢把自己的心事向舜卿说出更不敢说他很快地就要与她分别。此刻看着苏舜卿那泪眼汪汪的样子也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便故作轻松地说:“舜卿你老看它干嘛?这不是你最爱唱的曲牌吗?我就是按你的心意写的呀!你知道我今天见到了谁吗?说出来准要吓你一跳:我见到了皇上的老师!这番遭遇我要记上一辈子永志不忘!我刘墨林平日自忖还称得起是个才子可今天我才知道了天下之大!哎?你怎么还不唱呢?是嫌我写的不好吗?咱们俩谁跟谁呀要觉得不妥你就只管改嘛。告诉你我正在学着让别人挑毛病哪!”他一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一边又猛往嘴里灌酒。此时他的酒意已有八分了。

    苏舜卿仍是在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刘墨林醉眼迷离地看了她一下说:“你想知道我这次西行的故事吗?我们几乎全是在走路。走啊走啊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宝亲王喜欢私访所以我便随着他微服而行。这词就是那天住下来后我题在旅店墙壁上的。我没有只写自己的心情而是写了咱们两人。你好生看看就知道了那可是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呀!哎你倒是快唱啊我还等着哪!”

    苏舜卿拭了拭流到腮边的泪水说:“刘郎你想我我又何尝不想你?你为我填词我又怎不与你唱和呢?你写的这我还太生怕唱得不好扫了你的兴。还是请你先听听我写的这吧你只管边听边喝就行。只要你能夸我一声说一声好那就比什么都强……”她说着便轻调琴弦宛转地唱了出来。这歌声似悲似怨包含了她心中全部的思念和情爱。她明白这是她为情郎吟唱的最后一次也是最伤心、最动情的一次了:

    ……良人万里归来斑驳旧墙仍在哪里寻得人面桃花?妾是那弱质薄柳姿新出的蒹葭怎堪那狂飚疾雷加!苦也苦也苦也……

    刘墨林今天一来是十分疲惫二来又怀着心事。苏舜卿低吟轻唱唱得又是那么让人入迷。他正要问她为什么唱得如此凄凉却不料竟在不知不觉中醉倒了……

    这是一个沉闷的五月之夜没有一丝风周围也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湛蓝色的中天用它那惨淡的光辉照着这间死寂的小屋。苏舜卿怀着无限怅惘看着睡熟了的情人。她用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搬到床上躺好。一匙匙地给他灌了醒酒汤又擦净了他吐在枕边的秽物极尽了一个情人和妻子所能作的一切。她是那样的细心那样的专注又是那样的轻手轻脚。这一切都好像是在诉说着心中无限的留恋也像是在和未能成婚的丈夫作最后的告别。下半夜她见刘墨林进入了沉沉的梦乡便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理好头上的乱又精心地打扮了一下这才拿起刘墨林的扇子来。她看了又看读了又读。扇子上写着他的思念他的恋情和他对自己这苦命女子的深情挚爱。她不愿意让他在醒来后再看到这柄凝结着他们爱情的扇子。便轻轻地、也是狠心地把它一条条撕开撕成了永远再也不能合拢的扇骨。然后就把它扔进了火炉里看着它化成灰烬。火光映照下她又想起了自己这悲惨的一生:七岁丧母十四岁又失去了父亲逼得她不得不卖身葬父成了孤儿。老鸨并没有逼她卖身……她自立自强成为名震京都的一代名妓……可她毕竟还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下贱”的女人!刘墨林代她恳求皇上下旨让她得以脱籍从良也使她重新有了生活下去的力量。她誓一辈子跟着刘墨林哪怕不能作一品夫人呢也要做个清清白白的女人……可是老天却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她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我心比天高却命如纸薄落到今天这人不像人鬼又不是鬼的下场……徐骏你等着吧!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也要向你讨还这笔血债!”

    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毒酒来躺在心爱的人身边猛地喝了下去。她忍着剧烈的腹疼不让自己出声音来以免惊醒了刘郎。刘郎一走是太累了她想让他睡得更香甜一些。可是他他为什么睡得这样死呢……

    刘墨林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猛然醒来。刚醒过来时他觉得头昏脑胀口渴得厉害。他一声声地叫着:“舜卿舜卿!你到哪里去了?你给我送点水喝好吗?”可是他连叫了几声却听不到一点动静。便挣扎着爬起身来见苏舜卿躺在地下睡得正香他笑了:“瞧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掉炕呢?快起来吧!你呀真是的掉在地上摔都摔不醒!”

    可是苏舜哪里还有知觉?刘墨林见她不答应便翻身下床去拉她。这一拉才现: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像一滩烂泥似的一下便倒进了他的怀里。啊?!刘墨林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又是按她的脉膊这才知道她早已命归黄泉了!急得刘墨林大声呼喊着:“舜卿舜卿你这是怎么了?你醒醒醒醒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哪怕是天大的事你就不能和我说一声再走吗?呜呜……啊嗬嗬嗬嗬……”

    老鸨听见声音不对连忙推门进来却被刘墨林死死地抓住。他如疯似狂劈胸将她拎了起来:“好你个老母狗说舜卿是怎么死的?你是怎样和别人勾搭在一起害了舜卿的?你不说我掐死你!不——我送你到顺天府让你尝尝骑木驴零刀碎剐的滋味!”

    老鸨一看这阵势便什么都明白了。回头又瞧着刘墨林那恶狠狠的样子更是吓得魂飞魄丧:“好我的刘老爷呀你冤枉我了。这事与我一点瓜葛也没有啊。大概……大概是……”

    刘墨林手下一紧:“说!到现在你还想欺哄爷吗?”

    “我说我说大概是徐大公子不是徐骏把她逼的……”

    刘墨林一想对!除了他这个斯文败类别的还能有谁?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爷早晚会来收拾你的!”

    他扔下老鸨出了门打马便走。半路上一想:徐骏此时肯定还在八爷府上。便朝着坐骑猛抽一鞭向着廉亲王的府邸飞也似的奔了过去……

    可是来到八爷门口刘墨林突然冷静了。这是王府啊!这里气象万千戒备森严别说是我任他是谁也别想走近一步!想进就得依着规矩呈上名帖禀明理由等候八王爷的传唤。八爷说声“不见!”他就有天大的本事也别想进去。再说即便让进进去见了廉亲王可怎么说呢?徐骏是八爷的亲信你无缘无故地来找他闹事八爷能不说话吗?他假如问一句:你有什么证据说是徐骏害死了苏舜卿自己又怎么回答呢?在八爷府硬闹那不是掴了八爷的耳光吗?他要是怪罪下来自己将怎样处置又何以善后呢?

    他正在焦急地想着主意忽听府里三声号炮响起中门洞开。八爷允禩坐着八人抬的明黄亮轿在一大群护卫、亲兵、太监、师爷的簇拥下出来了。八爷的身旁走着的正是自己要找的徐骏——徐大公子!刘墨林恨不得立刻就冲上前去打他一个狗吃屎。可是他还是强忍着站了下来。因为他已经听到八爷在叫他了:“这不是刘墨林吗?你这么早就来到这里找本王有事吗?”

    刘墨林只好上前见礼:“卑职刘墨林给八爷请安!”

    “嗬稀罕!本王不敢当。”允禩说着一看刘墨林那紧紧盯着徐骏的眼睛就什么全明白了。不过他还是要问上一问“你这是从年大将军那里来还是从宝亲王那里来的找我有何贵干哪?”

    刘墨林打了个激凌:不现在万万不能闹得等这位王爷走了再和徐骏算账。他换了一副笑脸说:“回八爷我从宝亲王那里过来却不敢打搅您。我……是想找徐兄来打个饥荒的。”

    “哦这事我可就不管了你们自己去说吧。走!”

六十三回 闹王府文士敢撒野 演阵法将军忘形骸

    轿夫们一听王爷有令抬起轿来就走。徐骏早听见刘墨林这话了心想嗯还好只要你今天不是打架来的别的什么都好说。他潇洒地走上前来用他那玩世不恭的玩笑口吻说:“哎呀呀你这位老兄借钱也不知道找个方便地方。瞧你这急头怪脑的样子至于吗?哎是不是想娶舜卿手里周转不过来了?要多少你给我来个痛快的。别人的忙我不帮你这个忙我可是一定要帮的……”

    他说得十分得意也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却不防刘墨林早在他开口时就在运气了。此时趁他不备“啐”地一下就吐他了个满脸开花:“好你个衣冠禽兽你的的丑事了!今天老子找你要打的就是这样的‘饥荒’!”

    徐骏心里明白刘墨林敢打到这里来不就是仗着宝亲王的势力吗?他吓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了。

    允禩的大轿虽然已经抬起却并没走远。徐骏出了事他不管又让谁管?他回过头来怒斥一声:“刘墨林你好大的胆子想在本王面前撒野吗?”

    刘墨林竟敢在王府门前、在八爷的眼皮子底下把徐骏啐了个满脸开花允禩可不能不管了。徐骏是允禩的死党也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年轻人之一。他明知错在徐骏但又岂能坐视不救?更何况今天到这里撤野的还是弘历手下的人他就更加不能放过了。

    徐骏见八爷的轿子落了下来心里虽然有了仗势可还是不敢大闹。为什么?自己理屈呀!把柄在人家手里攥着八爷又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你还能说些什么呢?便强装斯文地说:“八爷您别生气。他是朝里出了名的刘疯狗您和他认真就不值得了。”

    “你才是疯狗哪!”刘墨林骂得更凶、更狠。他今天是豁出去了为舜卿报仇死且不惧还有什么好怕的?既然闹了既然是八爷干预了与其偃旗息鼓不如闹它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徐骏刚一开口他就冲了上来:“哼别人看着你们家几代书香名门以为能下个好崽呢不知却养了一窝名狗、癫皮狗、哈巴狗!从你们家老太爷算起全都没有人形没有人味。你自己干的什么难道还要我来说吗?”

    徐骏一听好嘛连祖宗八代都被骂上了他也急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从狗窝里爬出来的穷酸吗?先祖、先父的脚丫子抬起来也比你的脸干净。八爷您全都看见了。刘墨林小人得志无法无天他他他……他凭什么当众侮辱我的先人?八爷您可得给我作主啊……”

    刘墨林瞪着血红的眼睛说:“哼你还有脸问我凭什么?你暗室亏心也不怕神目如电?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最明白!”

    “我明白什么?”

    “你明白!”

    “我不明白。”

    “你明白!”

    允禩知道徐骏作下的丑事今天是想捂想盖也办不到了。他回头一看好嘛就这么点儿功夫门前大街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闲汉。这件事如果传了出去更是不得了。便只好来硬的:“都给我住口!你们这样胡闹还有没有大臣的体统?刘墨林你也太张狂了竟敢当着我的面就大口唾他也太不把我这位议政亲王看在眼里了。不管你有理没理就冲你这行为本王就不能容你!”

    刘墨林冷笑一声说:“嘿嘿嘿嘿你八爷不容我又算得了什么?好教八爷知道我刘墨林既然闹到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你这里不是有天子剑、王命旗吗?全都拿出来好了。刘墨林静待你的处分也想看看你门下的这位相府公子能有什么好下场!”

    允禩无奈地摇摇头说:“我素来都是宽仁待下的想不到你竟然这样不识抬举!你在我的府门前喧哗应该是没有死罪的但我也容不得你如此无礼。来人!”

    八爷府的侍卫应声在他面前跪倒:“扎!”

    “这个刘墨林吃醉了酒来我王府闹书。你们把他架到我书房门前去晒晒太阳让他出一身臭汗清醒一下。至于怎么处置我奏明皇上后吏部自会给他票拟的。”

    “扎!”

    几个如狼似虎的戈什哈走上前来架起刘墨林就往府里走。刘墨林一边死命地挣扎一边大声叫着:“八王爷你不讲理你拉偏架……你知道苏舜卿被他徐骏害死了吗?你知道他的老师也是被他毒死的吗?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八爷你难道还要护着他这个作恶多端的小人吗徐骏你不要得意!苏舜卿和你的老师就站在你的身后你敢回头看看吗?”

    他的呼叫好像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威力。徐骏被吓得不敢回头连八爷也似乎觉得背后冷风凄凄阴气逼人!允禩不敢在这里多停连忙吩咐一声:“启轿!快着点跑万岁还等着我哪。为这个疯子误我这么长时间真是荒唐!”

    他说得一点不错今天他确实被误了时辰。来到西华门前刚要递牌子就见太监高无庸气急败坏地跑出来连打千请安全都顾不上了:“八爷……您老可来了。奴才几乎找遍了紫禁城连侍卫们也都在满世界地找您。您快进去吧奴才还以为您走了东华门哪。”

    允禩笑笑说:“你这奴才胡说些什么呢?万岁让我在西华门递牌子我敢走东华门吗?这就是那句俗话说的:‘叫往西不敢往东’!年大将军来了吗?”

    “回八爷年大将军早就来了正和隆中堂一起陪着皇上在乾清宫里说话哪。十三爷也说要进来的可是他昨儿夜里吐了血皇上叫免了。正传太医院的的医正去给十三爷瞧病皇上说得等等信儿再去阅军。要不这会子早就出宫了您可就误了大事了……”

    允禩和张廷玉、马齐会同了一齐来到乾清宫。可他们一进门却看到一个令人难解的奇景:大殿里雍正当然是坐着可年羹尧也端坐在另一边;而那位有国舅身份的隆科多却躬身站在下边侍候着。见到他们几个进来皇上还点头示意让他们免礼呢;年羹尧却连看都没有向他们看上一眼。允禩心里说:好好好我倒真想看看皇上这戏要怎么个唱法!

    他们进来时正好听见太医院的医正向皇上回话。皇上好像有些不耐烦:“好了好了你不要说那些脉象什么的朕也听不大懂。朕只要你一句话:怡亲王究竟是个什么病与性命有没有相干?”

    “回皇上怕亲王害的是痨疾这个病最怕劳累。这次王爷犯病恐怕是劳心劳力过度才吐了血的。十三爷原来身子很硬朗只要安心荣养得终天年也并不难。眼下嘛……据奴才诊断三五年内于性命尚无大碍。怕的是十三爷忠心为国拼命做事又不遵医嘱那就是奴才的医缘太浅了。”

    雍正当然知道老十三这病是累的要不他怎么会叫“拼命十三郎”呢?他也听出来这位太医说什么“医缘太浅”那不就是没法治好了嘛!唉朝廷上下有几个人能像十三弟这样忠心耿耿地为君分忧啊?他想了一下说:“去年李卫给朕上了折子奏说他脾胃失调。朕派你们太医院的人专程去看了回来也说他是痨疾。朕下了特旨要他办事时务必要量力而行可他还是在拼命干事。最近听说他也咯血了让朕很是挂念。你既然这样说了朕意就索性把十三爷交给你他的衣食住行全由你来安排。什么事都不让他再操心哪怕是朕要见他你认为不妥也由你来代他回奏。这样朕就放心了你听清楚了吗?”

    医正刘裕铎说:“万岁原来有旨叫奴才专门给理密亲王看病的。奴才去侍候十三爷谁来接替?还有大阿哥……”

    雍正想了一下说:“你是医正这不全是你职责之内的事嘛。大阿哥和二阿哥那里你看谁去合适就派谁去好了。十三爷这里你必须亲自去而且要对朕负全责!”

    “扎!奴才明白了。”

    允禩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寒心同是嫡亲兄弟为什么厚薄不一呢?但他却不敢说别的。倒是张廷玉说:“皇上这些事您就交给臣好了。臣知道不只是十三爷就是大阿哥、二爷和十四爷他们身子也都不大好。由臣打总照顾让太医院分别去诊治可行?”

    “哦你能出面来管朕当然是十分放心的。”他回身拍了一下年羹尧的肩头“年大将军是不是现在就到你的军中去让朕和大臣们都开开眼啊?”

    年羹尧刚才听皇上和别人说话好像有点与己无关所以就心不在焉。忽听皇上问到脸前才猛地一惊说:“扎!奴才自当为主子充作前导。”

    “哎哪能这样呢?你是立了大功的人应该和朕同乘一驾銮舆嘛——不不不你不要再辞了朕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君臣父子本为一体不要拘那么多形迹嘛。朕看你胜过朕那顽劣之子多了父子同舆也是人生的一件乐事嘛。啊?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不光是允禩心中暗暗冷笑就是张廷玉和马齐他们也是吃了一惊。皇上为了拉拢年某人所用的手段太过份说的话也太有点不伦不类了!众所周知年羹尧的妹妹是皇上身边的贵妃年就是皇上的“大舅子”。尽管人们常说“君臣如父子”的话那只是个比譬罢了。皇上要真的把大舅哥当成了儿子那可是笑话了。可是他们抬头一看皇上已经拉着年羹尧的手走出乾清宫了。

    车驾来到丰台时已是午时三刻。今天北京万里睛空不见一丝云彩。火热的太阳蒸烤下大地如同烧着了的焦炭。一路上虽然用黄土垫了道可人马一过还是扬起了阵阵尘土。焦热的土灰扑面飞起带着滚滚热浪更加使人难熬。雍正中过暑所以也最怕热。当然侍候皇上的人们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在乘舆里摆上了几大盆冰块。可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在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他热年羹尧更不好受。能和皇上同乘一驾銮舆自然是十分荣幸的可也让人拘谨。头上汗水蒸腾顺着脸颊直往下流他还得笔直地坐着不敢乱动。他的两眼也只能直盯盯地瞧着即将临近的丰台大营。

    年羹尧统率的三千铁骑早就在严阵以待了。这三千军马是年羹尧挑了又挑选了再选的中军精锐。一个个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全都是训练有素的猛壮勇士。三千军马分作三个方队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地里。尽管人人都像在火炉里蒸烤一样却都纹丝不动地矗立着。校场上高耸着九十五面龙旗还有各色的旗帜分列四方。皇上乘坐的銮舆一到校场门口的一个军校将手中红旗一摆九门号称“无敌大将军”的红衣大炮一起轰响震撼得大地籁籁颤抖。张廷玉他们都是文官虽然也曾看到过军旅操演却哪见过这大将军的森严军威一个个被惊得心旌动摇。

    礼炮响过后侍卫穆香阿正步走上前来单手平胸行了军礼高呼一声:“请万岁检阅!”

    雍正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年羹尧说了声:“年大将军请你下令吧。”

    年羹尧不谦不让冲着下边列队而立的三千军士猛喝一声:“方队操演开始!”这喊声来得突兀来得让人没有一点防备。雍正被吓得打了一个激凌差点没倒了下去。可他看看年羹尧那毫无表情的、铁铸一般的样子又悄悄地坐稳了。

    穆香阿“扎”地答应一声单膝跪地向年羹尧行了个军礼。然后“啪”地一个转身回到校场中间的大纛旗下大喝一声:“大将军有令操演开始请万岁检阅!”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千铁甲军士炸雷似的高呼一声这场期待已久的操演开始了!雍正皇上和年羹尧一同坐在乘舆里观看着兵士们的表演心中却有说不出来的别扭。刚才穆香阿前来请示检阅时的失礼行为深深地刺疼了他。见皇帝时他只是一抬手但见年大将军却要单膝下跪。他这是什么规矩?他眼睛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但此刻的雍正却没有表示不快仍是饶有兴致地在看着。看着表演也看着身边的这位大将军。

    下边的三个方队分别由三名头戴孔雀花翎、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率领在认真地作着方队表演。队形在不断的变换时而成横排时而又成纵队忽然又变成了品字形。黄尘滚滚之下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偶有耐不了暑热而晕倒了的军士马上就被高高地抛出队列之外由专作收容的人拖下去治疗。突然穆香阿双手擎着的黑红两色旗子一摆方队队形立刻大乱。军士们在急地奔跑着搅起的浮土灰尘黄焰冲天不见了队伍也不见了人。雍正惊异地看了一眼年羹尧却听他说:“主子别怕。您不知道这是奴才按照当年诸葛武侯的八阵图演化的新阵法他们正在变阵哪!主子试想假如我军突然受围打乱了原先的建制那该怎么办呢?就用这个法子重新集结再创伟绩!”

    说话间队伍已在纛旗指挥下团成了一个圆形并以纛旗为中心迅地组合着。内圈像太极图上的双鱼团团滚动;外圈兵士则手执弓箭护卫着内圈。很快地以两个太极眼为核心里圈变成了两个方队外圈则向内会合组成了一个新的、更大的方队。左右行进纵横变幻竟然变成了“万寿无疆”四个大字!身在队列之外的大臣们全都看得呆住了。

    雍正大声称赞:“好!真不愧是一支所向无敌的铁军!”他拉了一下年羹尧又说“来你和朕一同下舆到毕力塔的中军去。朕要传见今天操演的游击以上将领。”

    年羹尧先行一步下了乘舆回身又搀扶着雍正皇帝下来。两人并肩携手走向队列。大臣们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当他们穿过那“万寿无疆”的大字时年羹尧把手一摆兵士们齐声高呼“万岁!”雍正却早已是通身透汗了。他紧走两步来到毕力塔的中军门前这才回过头来说:“诸位都是朕之瑰宝国家干城。此次演兵又很出色朕生受你们了!”

    众军士又是一阵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雍正步入议事厅自然是要居中高坐的。随着皇上进来的年羹尧却见皇上的身边还放着一把椅子。料想我是为皇上立了盖世奇功的大将军我的爵位最高这个座位我不去坐更待何人?他不等皇上开口便老实不客气地上前坐了下来。雍正只是瞟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马齐看见他竟然如此狂傲悄悄地踢了一下张廷玉。张廷玉也似乎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只是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尖。紧接着十名派到年羹尧军中的御前侍卫二十多位参将、副将顺序走了进来。马刺叮当佩剑铮铮在大堂上向雍正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座大厅里早就为皇上摆上了冰盆。可是雍正向下边一看进来的军将们却仍是穿着牛皮铠甲一个个热得大汗淋漓。他笑了笑说:“今年天热得早了些想不到你们还穿得这样厚重真是辛苦了。都宽宽衣解了甲吧。”

    “谢万岁!”话虽然说了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敢解甲宽衣。

    雍正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自顾自地继续说:“毕力塔还有冰没有?你拿些来赏给他们。哎?朕不是已经说过了让你们都卸甲休息的你们难道没有听明白吗?宽宽衣凉快一下嘛!”

    众兵将还是不作声地站在那里一向说一不二的雍正皇上惊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冷遇他的脸色“唰”地就黑下来了。

    雍正皇上今天真是开了眼界。有一句常挂在他嘴边的话:朕的话从来是只说一遍的!可是他让兵士们解甲休息竟然连说了两遍都没人听从。他当时就想火可还是忍住了只是向年大将军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六十四回 收兵权皇帝用心机 斥佞臣忠良敢直言

    年羹尧开言了:“哦既是万岁有旨你们可以去掉甲胄凉快一下了。”

    大将军一声令下众军将这才“扎”的答应一声三下五去二地把甲胄卸掉。一个个只穿单衣露出了胸前健壮的肌肉还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雍正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阴寒的凶光但稍瞬即逝。他换上一副笑脸说:“同处一室却冷暖不一。我们穿的是薄纱还热得出汗。你们哪穿的是厚重的牛皮销甲还要在户外表演。现在脱去这身衣服是不是好了一点啊?”

    这些在边关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大兵们早就听人说过皇上的性子最是阴狠毒辣。可今天真的听到皇上说出来的话却又觉得传言不实。皇上说的既温存诙谐又可亲可近让人一听就打心眼里觉得舒服。只听皇上又问:“毕力塔今天操演你全部见了有什么观感吗?你的兵若和他们相比能赶得上吗?”

    毕力塔看着年羹尧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早就在心里骂娘了。可是如今是皇上在问话他只能顺着“圣意”回答:“回皇上奴才今天开了眼这兵确实带的不错。奴才是托了祖荫从十六岁就跟着先帝爷西征的。但奴才却是第一次见到这阵法真得好好地向年大将军学学。”

    雍正也不胜感慨地说:“是啊是啊朕心里实在是欢喜不尽。说起来年羹尧是朕藩邸的老人与朕还沾着亲。他这样努力这样会打仗带出的兵士又是这样的勇猛无敌很为朕露了脸、争了光。朕前时有旨说年羹尧是朕的恩人。这不但是为他能报效朕躬更因为他替朕、替先帝爷洗雪了过去的兵败之耻!朕与圣祖皇帝一体一心能不能打好这一仗是朕的第一大心事。只因祖训非刘不得称王所以才只封了他一个公爵但朕待他如同自己的子侄。朕也知道前方打了胜仗不是一人之功。今天在座的各位军将都是一刀一枪地拼杀出来的勇士。没有你们在前方拼杀天下臣民怎能共享这尧天舜地之福?因此众位将军功在社稷如日月之昭昭永不可泯!廷玉——”

    “臣在!”

    “今日会演的将佐、弁员着各加一级。此外年羹尧保奏的所有立功人员转吏部考功司记档票拟照准。”

    “扎!”

    “传旨:内帑银三万两赏给今日会操军士。”

    “扎!”

    “传旨:着刘墨林草拟征西大将军功德碑勒石于西宁永作记念!”

    “扎!”

    允禩听到这里猛然一惊:不好刘墨林还在自己府里跪着晒太阳呢这可怎么办?

    张廷玉已经在答话了:“万岁圣旨勒碑差谁去西宁办理?”

    雍正略一思索便说:“还是让刘墨林去吧。给他个钦差身份实授征西大将军参议道也就是了。”

    “扎!”

    允禩越听就越坐不住心想这事瞒得一时瞒不了长远便上前来说道:“皇上刘墨林虽有才华但素来行为不检……”于是他便将早上生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瞒住了让他在自己府里晒太阳这一条。“因此我请他暂留在我书房等候我下朝以后再去教训他。那苏舜卿不过是个歌妓是个贱民。她的死其实是刘墨林和徐骏争风吃醋引起的。为这么一点小事刘墨林竟在臣的府门前放肆地侮辱朝廷命官用他来为年大将军撰写功德碑似乎不大合适。”

    允禩自以为说得头头是道可他恰恰忘记了雍正是最忌讳别人提到“贱民”这个词的。去年雍正皇帝亲下诏谕要解放贱民。当时连马齐这样的元老也不明白皇上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办这件并不紧要的事情。可是今天在座的年羹尧因为是皇上藩邸的旧人心里却非常清楚。他早就知道雍正当年的这段风流韵事甚至连小福、小禄这两个女孩子的名字都知道。

    允禩刚一说到“贱民”这字眼敏感的雍正皇帝马上就想到了那个被允禵带到遵化去的女孩子。他心里的不满也立刻就表现了出来:“哦刘墨林不过是有点风流罪过这有什么要紧?朕看比那些假道学、假斯文的人要强得多呢!至于你说的这个苏舜卿刘墨林并没有瞒朕朕也知道她是隶属贱籍的。但要是真的追究起来徐骏的祖母不也是个贱民吗?还有——”他向允禩看了一眼就以不可商量的口气说“今天这事就这么定吧大家都不要再说了。”

    皇上这“还有”二字的后面包含着对允禩的不满和非难允在能听不出来吗?因为他的生母良贵人卫氏原来是皇家辛者库里的浣衣奴也是隶属贱籍的人。雍正故意没有明说只是点到为止。允禩听了既羞愧又后悔想说又无从说想辩又不能辩。唉我今天怎么这样糊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呢?他怀着一肚子的怨恨向端坐正中的雍正皇帝狠狠地盯了一眼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年羹尧是个明白人见皇上亲自敲定了这件事他也只得顺坡向上爬:“皇上刘墨林的才气奴才在军中时已经领教过了。奴才那里也正缺着一个办文案的人墨林能来以后明的奏折就省得奴才动笔了。”

    雍正看也不看允禩就回过头来对太监高无庸说:“你去一趟八爷府书房向刘墨林传旨让他在申牌以后到养心殿见朕。”

    “扎!”高无庸飞也似的跑去了。允禩干瞪着两眼却又无计可施。保徐骏固然重要却不能为他得罪了皇上。

    年羹尧又向皇上说:“圣上阅兵一过奴才就不准备再滞留京师了。请旨:奴才何时离京最为合适?奴才带的人马太多打前站、号房子、安排供应、粮草都要先行一步的。”

    雍正向进来参见的军将们一摆手:“你们都跪安吧都挤在这里让朕热得难受。”看着他们退了下去雍正才站起身子慢慢地说“你明天进宫去见见皇后和年贵妃后天是皇道吉日由廷玉和方老先生设席代朕为你送行。岳钟麒给朕来了密报说他们川军和你的部下常为一点小事闹磨擦。你回去以后要好好地部勒行伍要和岳钟麒精诚共事。将军们和好了部队才能安定。至于你要的军饷等物朕都已吩咐让户部办理了。”

    雍正说得很随便好像是关切备至可他的话却使年羹尧大吃一惊!怎么?皇上要夺走我的兵马吗?他看看皇上还是在笑着便仗着胆子问:“皇上奴才刚才没听明白这三千军士不和奴才同行吗?”

    雍正笑了:“怎么你舍不得了?十名侍卫原来就是朕派到你那里学习的他们另有使命要回到朕的身边。你的三千军士当然还是你的兵不过朕要借用他们几天。这些个兵练得确实好朕看了很高兴。朕想把他们留下来到京畿各处军官里作些表演让那里的将佐们也都看一看、学一学。你不知道他们那里的兵哪见过这样的世面这样的军容呀?部队留下来你自己走路上不也省心嘛!这样各方面都照顾到了可以说是四角俱全你何乐而不为呢?”

    雍正说得亲切随和年羹尧想驳不能驳想顶又怎么敢顶?可是这三千兵士全是他年某人一手提拔的心腹啊!他们不但打起仗来不要命还都是年羹尧用银子喂饱了的。只要年某一声令下要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砍头、拼命也只是一句闲话。他知道皇上那说变就变的性子假如有一天皇上变卦了自己的老本不就要输得净光吗?但如今西线已经没有战事自己没有一点理由可以堵住皇上的嘴!他思忖了好久才说:“皇上兵虽然是我带出来的可他们吃的都是皇粮连奴才自己也是皇上的人。主子怎么调度奴才自当怎样听令。可是奴才斗胆要驳主子一回。主子知道岳钟麒进驻青海后他手下的兵和奴才的兵很不和气。当然奴才回去是要和岳将军同心同德地共事的。可奴才下头的那些楞头青们却又实在难缠。一旦闹出事儿来奴才身边没有得力的人去弹压怕是不行的。再说下边出了事儿于主子面上也不好看岂不是辜负了主子的一片心意?”

    雍正耐住心烦听他说了这么多却只是付之一笑:“哦不会有这样的事你尽管放心地回去吧。朕这就下旨给岳钟麒要他好好地部勒队伍避免磨擦。你一回去天大的事都会烟消云散的。”他一边说着就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年羹尧也只好同毕力塔等人一起恭送皇上到大营门口眼睁睁地看着皇上的御辇走出了丰台大营。

    回宫的路上雍正兴奋异常:年羹尧有什么可怕?朕略施小计就吃掉了他的三千铁军。这是投石问路也是釜底抽薪!

    一群上书房大臣们扈从着雍正皇帝回到西华门时天已将近黄昏了。张廷玉只是在早上喝了两口**便来到皇上身边侍候。一天中几次皇上赐膳都有人找他谈事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饭呢。正想离开皇上去找点吃的却听皇上叫他:“廷玉马齐你们要到哪里去?不是说好了要和朕一起见人的吗?”

    张廷玉连忙说:“哟!皇上不说臣竟忘记了。只想着皇上辛苦了一天也该着让皇上歇一会儿再进去……”

    “哎朕吃得饱饱的只是去了趟丰台又总是坐着累的什么?允禩身子不好可以先回舅舅你也进来吧!”

    除了允禩谁也不敢说走了都跟着皇上回到养心殿。在殿门口见刘墨林、孙嘉淦和杨名时等人都正跪在那里。杨名时是进京述职的孙嘉淦是从外地巡视刚回来。雍正只是说了一句:“起来等着吧。”

    副总管太监邢年见皇上回来连忙上前禀报说:“回万岁李绂和詹事府的史贻直都递了牌子。他们没有旨意奴才叫他们暂且在天街候着。主子要是不想见奴才就让他们先回去了。不然宫门下了钥不奉特旨出不去他们就得等一夜了。”

    雍正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史贻直这名字站下问道:“史贻直?哦年羹尧的同年进士传他进来。告诉李绂明天再递牌子。方先生来了吗?”

    在一旁走着的隆科多一直想知道皇上为什么要留下他。此刻趁着机会瞧了一下皇上的脸色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张廷玉暗暗叫苦天哪都到这时候了还要见这么多的人皇上你真是不嫌累吗?站在丹墀下的方苞听到皇上提到自己忙上前参见。因为皇上多次说过不让他行大礼便只作了一揖说:“臣刚才去看了十三爷进来还不到半个时辰。”

    “好好都进来吧免礼赐座!这么热的天你们一定都渴坏了赐茶!”雍正的兴奋溢于言表。

    史贻直在一个小太监带领下走了进来向皇上见礼后退下跪着等候皇上问话。雍正看了他一眼说:“嗬你倒是后来居上了。詹事府是个闲衙门你夤夜求见为的是什么呀?”

    史贻直的个子很高头长得像个压腰葫芦。细而又长的脖子上有个硕大的喉结一说话便上下滚动看起来十分好笑。听到皇上问话他就地行了个礼回道:“皇上国家向来没有‘闲衙门’之说。愿意干的就有事可干不愿意干的忙着也是偷闲。”

    雍正想不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赞赏地说:“好说得好!那么你今天又有什么事要忙着见朕呢?”

    史贻直叩头回答说:“今春从四月至今直隶山东两省久旱不雨不知皇上知道吗?”

    “什么什么?你就是为了这事巴巴地跑来的吗?”雍正觉得他这话问得又可气又好笑“朕焉有不知之理?告诉你朕早就处置过了要等你想到这一点岂不误了大事。”

    雍正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够硬气了。哪知话刚落音史贻直就顶了回来:“不皇上。天旱无雨乃小人作祟所致朝中有奸臣也不是只靠赈济能够免灾的。”

    在场的众人一听这话全都惊住了。史贻直这么胆大又说的这么明白真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张廷玉本来饿得直出虚汗也打起了精神。他想听听史贻直有何高见也想看看这个从地下突然钻出来的“土行孙”究竟要指定何人是“作祟的小人”?

    雍正却被他这活吓得打了个激凌连杯中正喝着的**都溅出来了。他冷冷一笑说:“你大约是喝醉了到朕跟前耍疯的吧?朕身边的大臣今天都在这里你说说他们谁是‘小人’谁是奸臣?”

    “年羹尧就是朝中最大的奸臣!”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殿内殿外的大臣、侍卫甚至太监们都吓得脸如土色。不过今天从进来就心里吊得老高的隆科多却放下了一块石头。

    雍正看看众人的表情又压了压自己的情绪说:“好啊!你敢弹劾年羹尧真是了不起。要捉拿年羹尧并不费事只需一纸文书就可办到。不过年某刚刚为朕建立了不世之功他的清廉刚正又是满朝文武尽人皆知的。你要告他总得给他安上个什么罪名而不能是这‘莫须有’三个字吧?”

    雍正这话可说得真够狠的。但满殿的人听来却又觉得他说得随和说得平淡如水。只有和雍正皇帝打过多年交道的张廷玉却深知这位皇上的性情。他越是心里有气话就越是说得平淡;而越是说得平淡无味就越是那狠毒刁钻性子作的前兆!张廷玉心里一阵紧张怕万一皇上起怒来会立刻下令处置了史贻直。他正在思量要如何从中调停时无意中却见方苞的脸色似乎是泰然自若。只是他的那两只小眼睛却在不住的眨着。嗯他也是在想主意哪!

    刚才皇上的活很出史贻直的意料之外不过却没有吓住他。他在要求觐见皇上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年羹尧做过什么事结交了哪些人干预了多少案子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坑害了哪些善良百姓等等全都在史贻直心里装着哪!他知道皇上那阴狠歹毒的性子也估计到了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他没有丝毫的恐惧哪怕为此捐躯也在所不惜。他自信一定能说服皇上让他看清年羹尧的嘴脸把这个害国害民的独夫民贼从他窃取的、高高的宝座上拉下来!

六十五回 讨年檄犀利如刀剑 撤差令温暖胜亲人

    面对雍正皇上的斥责史贻直今天是豁出去了。他慷慨陈辞声声震耳:“皇上适才说年某是立了大功的人。可自古以来哪朝哪代的奸雄人物不是为朝廷立过殊勋的?曹操若不是荡平张角之乱、又横扫了诸侯他能当上汉相吗?不错年羹尧是有大功可这功劳从何而来?没有皇上亲自提调没有全国上下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只凭他一人能获此大胜吗?况且年羹尧处置军事时还夹杂着私心。他为了与岳钟麒争抢功劳竟下令阻止川军进入青海致使元凶恶得以逃窜。仅这一条就足可以治他的忌贤妒能之罪!诺敏是他推荐的也是在他的纵容下山西才出了全省皆贪的弥天大案。但诺敏获罪后年羹尧却没有一字引咎自责之词。朝廷从康熙年间就在清理亏空。可是直至今日尚有湖广、四川、两广、福建等许多省份没有做到藩银入库。其中原因也是因为年某从中作梗。因为亏欠官员中十之**都是他年羹尧的亲信!万岁可以派人去查臣若有一字虚言请斩臣级以谢年大将军!”

    雍正刚要开言却被史贻直抢先拦住了:“不不万岁请容臣奏完:年羹尧在全国选派官吏这些官只在吏部立档存案遇缺即补号称‘年选’;年羹尧吃饭也称‘进膳’;年羹尧的家奴回乡省亲竟要知府以下的官吏向他们叩拜行礼;他的年俸只有一百八十两可他的私财却过千万两。试问:这些钱他从何而来?年羹尧这次带领着三千军士浩浩荡荡地进京演礼却沿途聚敛民财、收受贿赂、干预民政、如同豪强!他的车骑仪仗越皇帝;他在天子面前竟敢箕坐受礼;他遇王公而不礼见百官只颔。假如曹阿瞒在世他的跋扈、傲慢、无礼和狂妄能比得上年羹尧吗?”

    史贻直琅琅而言稔熟得如数家珍。他历数年羹尧拥兵自重、专权欺君的罪过又句句骇人听闻。他谈锋犀利如刀似剑真是一篇句句诛心的《讨年羹尧檄》!养心殿里人人听得手颤心摇也无不为他暗自叫好!

    史贻直还在不停他说下去:“万岁昔年在藩邸时就说过:‘吏治乃是一篇真文章’;皇上登极以来又屡下严旨说整顿颓风以吏治为第一要务。臣以为整顿吏治就必须先诛窃据高位、祸国殃民的年羹尧。年羹尧不除则国无宁日民无宁日吏治之清也只能是一句空谈!古语说得好:大好若忠大诈似直。臣乞恳万岁查月晕础澜而知风雨奋钧天之威以诛佞臣。陛下若能立斩年羹尧于帝辇之下则万民幸甚社稷幸甚;能如此上天也必降祥雨膏泽我中华神州!”他激昂地说完又俯伏在地连连顿。

    雍正皇上听得惊心动魄也听得五神俱迷。弹劾年羹尧史贻直并非第一人范时捷早就走在前边了。可范时捷是“造膝密陈”而史贻直却把话说到了当面。他们说的虽然一样但选择的时机。得出的定论却大不相同啊!处置年羹尧的事雍正皇上和方苞、邬思道他们已经议过多次了。这事一定要办而眼下却断然不到下最后决心的时候!可是不作处置又怎么能说服这个胡冲乱闯的史贻直呢?他的忠心自然是值得称赞的;他的本意全是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他说出来的话也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他也真够可恶的他为什么不早不晚偏要在这个时候来给朕出难题呢?

    雍正在思索着养心殿里所有的人也都在等待着。史贻直说出了别人尚且不敢说的话他的话也确实是句句在理让人无法驳倒。但是他这个做法也实实的让人不敢苟同。怎么办才好呢?谁也不敢抢先说话都在等着皇上也看着皇上。

    突然雍正似乎是横下一条心来他大喝一声:“史贻直你太狂妄了!”他猛地在龙案上一拍震得案上的壶儿、盏儿、砚台都跳起了老高!

    史贻直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仍是一动不动的伏在地上。

    雍正向下一看他呆住了。这这这这可怎么办呢?他极力地想掩盖内心的矛盾也焦燥地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他知道今晚的事年羹尧肯定会得到消息而且也一定会有所行动;他更清楚那三千铁骑还在年羹尧的掌握之下哪!一旦年羹尧叛离朝廷立刻就会引出‘鬼’来与他唱和。说不定下面坐着的隆科多就敢头一个出头!不行这个局面不能再僵持下去了。他走近史贻直身边厉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他想让艾贻直自己向他说一声:臣错了。这就给了皇上一个大大的台阶也给了他缓冲的余地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可是史贻直却头也不抬地说:“回皇上臣已经奏完了。”

    这下皇上更没法收场了他冷笑一声问:“难道你想做逢龙比干吗?”

    “皇上逢龙比干乃是千古忠臣的楷模!”史贻直的回答掷地有声。

    雍正听他把话说得这么死也真是没辙了。他咽下了苦涩的口水又压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十分吃力地说:“那……好吧你自己要这样朕就成全你。今晚你回去告别一下家人明天朕自有旨意给你。”

    “是……臣遵旨。”

    看着史贻直那又高又瘦的身躯踽踽地走出了养心殴雍正心都要碎了。他强忍着狂涌的泪水在心里说:多么好的臣子呀可是你又为什么是个死心眼呢?

    史贻直的身影在眼前消失了雍正才粗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叫杨名时、孙嘉淦和刘墨林都退出去明天再递牌子好了……”突然他又变了主意“啊不不让刘墨林留下来……咱们先议议隆科多的事吧。”

    听到皇上突然把话题转向了隆科多张廷玉和马齐迅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站起身来把目光直盯着这位“皇舅”。隆科多觉得头顶“嗡”地一响心中急地跳动着冲得耳鼓哗哗儿地直叫。他脸色变得雪也似的苍白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颤抖着说:“臣……恭聆圣训。”

    雍正看着他那恐惧万分的样子阴郁地一笑说:“你起来。你们也都还坐下。朕只是想问问你畅春园里的事究竟是为什么?”

    隆科多不由得心中一紧但他也知道这件事皇上迟早是一定要问的。他理理自己的紧张情绪把那天生的事又说了一遍。最后说:“老臣是懂得规矩的。先帝爷六次南巡哪一次回銮前不要清理禁官绥靖治安?又哪一次不是由九门提督衙门办的差呢?”说完两眼直盯盯地看着马齐。

    “真的是这样吗?你大概没有想过京都帝辇乃国家根本重地朕怎能掉以轻心?”雍正的口气还是那样冰冷“你不要看马齐马齐也没有告谁的状。朕这里倒有几封告你状子的密折你要想看回头朕贴了名字再让人誊清了交给你看这样好吗?”

    隆科多连忙回答:“奴才岂敢?奴才的心思主子最清楚。就奴才本身来说心里除了主子还是主子并没有其它安身立命之地。奴才怎敢对皇上生了二心……”

    雍正向马齐瞟了一眼马齐当然知道皇上的心思他早就急着要说话了:“谁也没说你有二心。我不是在皇上面前摆老资格我二十五岁就是顺天府尹当了四十年京官了。先帝六次南巡回銮时接驾我总共参与过四次。我知道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步兵统领衙门一家单独奉差的先例。主子不在北京京师和京郊驻军有十几万人马都这样各行其事闹出了哗变磨擦谁能善后?我后来还听说在太后薨逝时就有人急信到奉天要请八旗旗主进京。我想问你照你这样干法假如有人要乘机作乱是我来弹压还是你来弹压?”

    今天在场人中方苞是心里最明白的。他看马齐那急头怪脸的样子笑了笑说:“马中堂你不要动性子消停下来才好说话嘛。隆大人是宣布先帝遗诏的托孤重臣要有二心当时就是做手脚的最佳机会怎么还会等到天下平定了再乱来?但话又说回来隆大人这次的处置确实是不对的。圣祖当年每次回京都订的有日期、时辰也都是先下了诏书一切都安排好了才派人清理宫禁的。办差的人还必须会同了顺天府和京师各营的主管了咨文然后再按章去办。这次圣驾返京前京城的武备总管是怡亲王我就陪他住在清梵寺。出事的头天你还过去给十三爷请安。十三爷有病我可是一点病也没有啊。你哪怕只是稍稍提上一句呢我也总可顾问一下吧?可是你连一声都没吱就把事情闹大了。这可叫人怎么说才是呢?”

    隆科多不言声了。方苞这话虽然说得心平气和可是里面有骨头啊他的话比马齐说的还难对付!隆科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唉我也真是老得没有用处了。那天我去清梵寺看到怡亲王连话都说不成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咳嗽我真心疼啊!他不过才四十来岁怎么就会病成这样呢?想想他当年的英雄气概我怎么也也不敢相信。我原来也想告诉十三爷一声的可是又一想不就是清理一下宫禁嘛。派几个人到各宫去随便看看就完了不要再麻烦十三爷了。哪知一个大意就出了这样的事。唉……”

    雍正换上了一副笑脸说:“舅舅朕要说你一句:马齐只是浮燥但这事情你确实办错了!朕这样说你自己心里明白吗?”

    隆科多连忙打了一躬说:“皇上奴才办砸了差使引起勿议确实有罪。请主上落。”

    “哎——你也是无心的过错嘛。要是有心来这一套哪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呢?你若真有二心朕也就用不着和你谈了。你的错虽然说不上落但毕竟是错了;既然有错只怕要按着规矩给你一点小小的处分。”

    方苞和张廷玉等人听到这话连忙站起身来。隆科多一见这阵势提起袍角就跪下叩头说:“臣请皇上降谕。”

    雍正此时好像有点不知所措。他似乎是心有不忍又好像不得不如此地说:“唉朕很是怜你呀!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每日奔忙怎么能不出错呢?所好的是你这错出自无心就不要重处了吧。错就错在你兼职太多而一多就会有照顾不到之处。你看宗人府、内务府这些事哪能都让你一人来管呢?朕觉得这些都替你免了吧。一概全免只保留上书房行走和领侍卫内大臣两个职务你觉得如何呀?”

    雍正这话早在太后薨逝时就想好了却直到今天才把它说出来。而且他还说得这么无奈这么动情隆科多还能说什么呢?当然皇上没有提到步兵统领衙门一职。但皇上已经明说了‘一概全免只保留两职’这不就是连步兵统领衙门的职务也一齐免了吗?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皇上就是要夺去他的带兵之权但他敢抗拒吗?他连忙叩着头说:“奴才奉旨无状主子隆恩高厚。奴才觉得自己已不宜在上书房侍候了就请主子也一概都免去了吧。处分重些才能警示臣下怠忽公务之心。”

    “你不要再多说了。这样的处分朕已是很不忍了更不能罚不当罪。你照今天说的这意思回家后写个辞呈递进来。朕当然还要申饬你几句不过上书房大臣你还是一定要留任的。好了你先退下去吧。”

    隆科多心里乱成了一团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雍正却是一直在安慰他:“你的心朕是知道的朕这样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好比是前面有人撒土要迷一下后面人的眼睛罢了。你只管放心只要你以忠诚待朕朕断没有亏了你的道理。”他一边耐心地说着一边又亲自扶着隆科多把他一直送到殿门口。

    又除了一个隐患!雍正的得意是难用语言来形容的。他转过身来笑着说:“原来想要见见刘墨林的却不料半路上杀出个史贻直。眼下九门提督出了缺大家议仪让谁来接替最好。”

    隆科多一走留下来的人都觉得轻松了不少。马齐先说:“这个职务要懂得一些军事的人干才好。跟着年羹尧回京的十名侍卫都在军中历练出来了。皇上看穆香阿行吗?”

    雍正先向外边喊了一声:“传刘墨林进来。”这才转回身来说“穆香阿到年羹尧军中连一仗也没打过却学了些花架子来哄朕。朕压根就不信他们的那个‘太极图’!他年某人还自吹自擂地说是从诸葛武侯那里学来又经过变化的。把牛皮都吹破了也不知道害臊?穆香阿不行他们十人待朕召见后再另行委派吧。”

    马齐又说:“那就让毕力塔来干。他是老将了早年还跟圣祖打过仗。”

    方苞说:“不不不不能这样。丰台大营也是个紧要去处张雨这人又太嫩了点。再说毕力塔一身兼两职也不合惯例。”

    雍正转向张廷玉问:“廷玉你怎么不说话?”

    张廷玉早就饿得支持不住了。此刻他只觉得精神恍惚头晕目眩他强自挣扎着说:“哦臣看图里琛就不错他几次出京办差都办得很好。有件事臣本来早就想说的可就是没有机会。粘竿处是皇宫的一个内廷衙门但内衙门养兵容易留下后患。看如今的情势臣以为不如撤掉它并入步兵统领衙门仍由图里琛统带。今天就着这个题目把他们两家理顺了岂不正好。不知皇上以为可行吗?”

    雍正笑了:“哎这就对了。粘竿处撤掉也好外面议论的人很多。有人说它是朕的私人侍卫;有人说它像明朝的‘东厂’;还有人说得更蝎虎说图里琛带的人全都是‘血滴子’真是活见鬼。事情也怪只要是作践朕的话越说得离谱就越有人相信!其实你要让他们说说粘竿处不经法司就杀过、捕过哪个官员他们又说不出来。廷玉这想法好索性把粘竿处撤了那些人的嘴也就全都堵上了。”他只顾一个劲儿地说着回头一看张廷玉的脸色十分难看便问“怎么?廷玉你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张廷玉一惊又坐直了说:“哦没有什么臣是在想史贻直的事情。詹事府原来是侍候太子的现在不立太子这个衙门就显得又闲又富了。年羹尧的圣眷这样好史贻直为什么要拼着性命来弹劾年某。他说的话看来并非捕风捉影。要处分他吧当然是没有死罪的;可要是不处分皇上也有自己的难处。年大将军贺功的大事刚刚结束他就急急忙忙地来告状他也太莽撞、太不知趣了。”

六十六回 急政务饿倒张廷玉 赐黄匣重托刘墨林

    雍正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咳这个不懂事的史贻直朕可拿他怎么办才好呢?他的话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错杀了他实在是太可惜了;可是不杀他又怎么对年羹尧说呢……”

    雍正皇上在愁。因为他拿不定主意要怎样才能既稳住年羹尧又不伤了史贻直。方苞也是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见皇上如此他笑了笑说:“皇上臣有一法可助皇上决疑。”

    雍正忙说:“方先生请讲!”

    方苞闪着他那黑豆一样的小眼睛说:“皇上臣这法子很简单:事出意外凭天而决!”

    “方先生请道其详。”

    “皇上史贻直不是说过:想要天下雨就必须斩掉年羹尧吗?我们就把他索性看作是为祈雨而来的。皇上可以下令让他在午门前跪地求雨。天若下雨奸臣就不是年羹尧;天要不下雨呢年羹尧就‘不是奸臣’!据臣估计今晚的这件事断然瞒不过年羹尧。这样就等于是替年羹尧出了气白了冤。他年大将军再刁还能说什么呢?”

    雍正听得迷糊了他在心里盘算着:下雨奸臣不是年某;不下雨年就不是奸臣?嘿方苞这弯弯绕可真绝!可他又突然问道:“这……那史贻直又该怎么办?你能说明天就一定会下雨吗?万一不下雨杀不杀他呢?”

    方苞笑了:“皇上据臣推测明日天将有雨。不管这雨会不会下反正年羹尧就没有理由再说什么。史贻直的罪名了不起也只是个‘君前狂言’。而君前狂言是没有死罪的交到部里依律议处也就是了。”

    雍正下意识地走到殿门口向外观望只见蓝天如洗星光璀灿哪里有一点儿将要下雨的样子?他无可奈何地走回来说:“唉多好的人哪……看来也只好这样办了。”

    在一旁的张廷玉急了方苞这番话简直是儿戏嘛!而且这样说法也不像个儒学大家的样子呀!他抬起头来刚说了一句:“方先生您这话分明是方外术士说……”话没说完他的眼一黑就一头栽了下去……

    满大殿的人全都大吃一惊。雍正吓得倒退了两步心慌意乱地大叫:“快传太医!”

    早就进来的刘墨林上前一步说:“皇上臣略通医道愿替皇上分忧。”

    说着他竟自走上前去翻看了一下张廷玉的眼皮又把着脉沉思了好久。雍正急了问他:“廷玉他……他这是怎么了?你快说呀!”

    刘墨林摇摇头说:“此事如果不是臣亲眼所见真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雍正火了:“刘墨林你想让朕和你猜谜玩儿吗?”

    “皇上张相他没病……他是饿昏了……”

    雍正皱着眉头训斥:“胡说八道。朕今天两次亲自赐膳给他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太监高无庸上前禀道:“皇上这事儿奴才知道。皇上两次赐膳都是奴才侍候的。但找张相的人太多了他又急着要过来侍候主子兴许他……他没来得及吃……”

    众人的吵吵声惊醒了张廷玉。他睁开眼来看着大家问:“你们这是怎么了……皇上臣不过是一时头晕不想竟惊了驾。”

    两个太监忙上前来将他搀扶起来他又强作笑容说“我们张家遵从圣祖训示要惜福少食摄养。想不到臣今天竟然闹出了这个笑话……”

    他说得似乎轻描淡写可是雍正却哪里笑得出来他一迭连声地叫着:“快传膳!你们都没听见吗?朕叫你们去传膳哪!”

    方苞连忙说:“皇上御膳太油腻廷玉怕未必克化得了。”

    刘墨林上前一步说:“皇上只要一杯**就行参加点冰糖有现成的点心更好。御膳虽是美味可张相是万万吃不得的。”

    雍正一回头见高无庸正津律有味地在一旁听着他大喝一声:“你愣什么还不快去办!”

    张廷玉大口地喝着**又吃了两块宫点气色缓了过来。他擦着额角上的虚汗说:“臣从来也不敢在圣上面前放肆的想不到今天竟然出了丑。万岁臣已经好了请接着议事吧。”

    雍正心疼地说:“不议了不议了。今天已经太晚况且你这样子又怎么能撑得了啊!”

    张廷玉连忙说:“皇上关爱臣已心领了。但按皇上原来的打算今晚还要召见杨名时和孙嘉淦的。他们俩现在都退出去了只剩下刘墨林一人怎能再推后一日?臣身子能支持得住还是依照皇上平日说的那样:今日事今日毕最好。”

    雍正略一思忖觉得刘墨林的事也实在不能再拖了便说:“那好吧。高无庸你去传几碗参汤来给众位大人。刘墨林天这么晚了廷玉身子又不好你知道朕为什么要传你进来吗?”

    刘墨林正等着这一问呢:“回皇上臣知道。臣今天在八爷府上作践了徐骏也得罪了八爷。万岁一定是听了八爷的话也一定是要处分臣。这事臣自己没什么可说因为臣是故意这样做的臣也甘愿伏罪。”

    在场的人原来以为皇上问话后刘墨林一定要说“臣不知”的哪知他却大包大揽地承担下来了。他的话引得大家全都笑了起来雍正也说:“你刘墨林伶俐得也忒过头了吧?你怎么知道朕要办你的罪呢?徐骏是个浮浪的纨绔子弟他有点仗了你八爷的势力;而你哪也是个放荡不羁的无行文人心里头还恃了朕的宠。朕说句不偏不倚的话你们俩都够受了!既然八爷已经教训了你你也知道了自己的错朕就不再给你处分了。”

    刘墨林叩头说:“臣谢主子的宽仁厚德。臣还想多说一句:徐骏确实是个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今天我当面唾了他这是真的但八爷面前臣却没有失礼。徐骏是翰林院的人不是八爷跟前的奴才八爷这个偏架拉得毫无道理。臣虽然放荡无羁却没有一点恃宠骄人的意思臣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咽不下也得给朕咽了!”雍正平静地说“苏舜卿的事朕心里是有数的。你为了一个女人就和人呕气朕很不取你这一条。回头你去见见你十三爷在他那里领些银子好好送一下苏舜卿也就是了。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读了那么多的书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吗?”

    雍正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口。心想劝人容易劝自己难啊。因为他从自己刚才的话里又突连想:那个被允禵带到进化去的丫头现在还好吗?想着想着的竟觉得心里有些隐痛。他连忙换了话题“今天叫你进来不是为了你的私事。朕意要放你去当个外任官你觉得怎样啊?”

    刘墨林打了个愣怔:“臣是皇上的臣子臣也决心以身许国。不管做京官、当外任还不都是一样?既然皇上问到了臣臣就说说心里话。早先臣也和别人一样进了翰林院就巴望着能放个学差收门生熬资格。自从读了皇上写的《朋党论》后才知道这些想法都只是为自己而不是为社稷。今天万岁既然说了臣就请万岁给臣一个中等郡。臣敢向万岁作保管教它三年一小治五年一大治。臣愿为皇上作一方良牧!”

    雍正灿然一笑说:“那当然很好。可是朕知道你的能力并不是一郡一县可以局限的。朕想让你还回到西宁去作些事情嗯……就当个参议道台吧你愿意不愿意?”

    “嗯?你怎么不说话?”

    “臣不敢不奉诏但臣也不敢说假话。臣不愿意去!”

    “哦?你说说看为什么呢?”雍正的口气像是在和他商量。

    刘墨林却连连叩头说:“回皇上。年大将军刚严可畏臣侍候不来!”

    此言一出殿上众臣都是一惊。张廷玉出面劝他:“你怎么会这样想呢?皇上是叫你当西宁参议道你主管的是为年、岳两部征调粮饷调停西宁各驻军间的争端。你并不受谁的节制有了事可以直报上书房嘛。”

    雍正接过话头说:“不直报朕!”他向邢年一招手邢年快步上前手里捧着一个黄色的小匣子匣子上面还放着两把钥匙。雍正自取了一把交给邢年说:“你替朕收好。”邢年便转手把那个黄匣子又捧给了刘墨林。刘墨林双手接过来觉得它沉甸甸的。一看这黄匣子上还包着镀金的黄铜页子而那钥匙却是犬牙交错打造得十分精致。很显然这匣子上装的是一个特制的锁。哦这一定就是自己久已闻名。却一次也没见到过的密折奏事匣子了!

    雍正含着微笑看着刘墨林那既吃惊、又好奇的样子觉得很是有趣:“知道吗?这匣子是圣祖皇帝的一大明古无先例!下边有人说朕的耳目灵通和从不受人欺哄靠的是要粘竿处的人去听墙角真是错得糊涂!他哪里知道朕靠的就是这个小小的黄匣子。这匣子的用处大得很哪!上自总督巡抚下到州县小官只要有了这黄匣子就可以与朕直接通话。就像是家人之间通信一样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说对了没有任何奖赏;说的不对也没有任何处分。不管是什么事凡是你自己拿不准的全都可以写成密折来给朕看。朕收了你递进来的黄匣子有空就看随时批复但又不是正式公文。平常时候你呈进的奏折是递到张廷玉那里的。可一到他手里就变成了‘公事’而只能秉公处置了。这就是‘明’和‘密’的区别你听明白了吗?”

    马齐笑着对刘墨林说:“刘探花你别看我们每天都能见到万岁可我们却没有这个荣幸啊!别傻盯着看了这是异数还不赶快谢恩!”

    雍正的目光盯着远处一字一板地说:“是啊是啊这确实是个异数可惜并不是人人都知道感恩。有的人受到朕恩赏的密折专奏之权后随便拿出黄匣子给外人看为的是卖弄专宠;有的人则把朕的朱批当作奇闻泄露出去。这两种人朕是不能给他们好脸的。还有一种人就是穆香阿那样的。他寄来的密折全都是在拍年羹尧的马屁读起来让人肉麻!哦刚才马齐还说他可以当九门提督真是可笑之极!”

    马齐连忙起身谢罪说:“臣妄言了请皇上恕罪!”

    “朕知道你是无心的嘛。朕不过是顺着话音叮嘱你几句罢了。”雍正示意叫马齐坐下这才又说“刘墨林你现在有了密折专奏之权就要勤着奏报朕最关心的事。大至督抚将帅小到茶肆耳语以至秦楼楚馆的轶闻趣事士大夫的往来过从等等等等。总之凡是有关朝政阙失世道人心的各种事情都可放胆奏来没有什么忌讳。还有诸如年岁丰欠、旱涝阴暗的……只管奏……”

    说到旱涝阴晴雍正突然想到了史贻直他心里猛地一阵抽搐。过了好久才又说:“今天实在是晚了朕也没了精神。刘墨林你明天先见见张廷玉然后就到年羹尧那里陪着他。记着:事事都要听年羹尧的调度;可事事也都要向朕密报!”

    刘墨林今天脑子都转不过圈来了。苏舜卿死了他悲;受了八爷的羞辱他气;升了官他喜;与年羹尧打交道他忧;皇上赐给他密折专奏之权他又惊又疑。心里像是翻倒了五味瓶什么滋味全都有了。他跪倒叩头说:“臣敢不遵从圣上明训。”

    “夜深了你们都散去了吧。”

    众人都走了可是心事沉重的雍正皇帝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他几次起床到殿外看天可是天却为什么晴得这样的好……

    刘墨林料想张廷玉昨晚了病今天一定要迟起的。所以他直到天色大亮才喊了轿子走向张廷玉的私邸。一路上沸沸扬扬的街谈巷议震人耳鼓:“哎听说了吗弹劾年大将军的那个史大人已经被绑赴午门午时三刻就要问斩了!”

    “嘿你的消息晚了!我听说今天年大将军要亲自出这趟‘红差’哪!”

    刘墨林听了这些议论觉得十分好笑。“午门问斩”是前明常见的事大清开国以来已经废止了。只是在康熙初年平定吴三桂叛乱时有过那么一次。那是因为要表示对吴三桂大张挞伐的决心康熙皇上亲登五凤楼并在午门下令斩了吴三桂的大儿子吴应雄的。史贻直这么点儿小事哪用得着大动干戈呀?再说就是杀人也用不着年羹尧亲自动手啊!他正在想着轿子已到了张相门前刚要递上名刺哪知门官却笑了:“哟刘大人我们张相爷四更起身五鼓上朝这已是几十年不变的老规矩了您还不知道吗?张相离家时交代过了说请您老到上书房里见面。”

    刘墨林不住赞叹:啊怪不得张廷玉的圣眷那么好。敢情他勤劳王事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昨天晚上他睡得那么晚今天他照样还是起得这么早。换了别人不假如换了自己能这样勤奋事主吗?

    大轿抬起后刘墨林又特别嘱咐要绕道午门他想去看看史贻直。大家同朝为官史贻直遭了事自己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可是来到午门前刘墨林又犯了踌躇:自己马上就要到年羹尧手下当参议不早不晚地来掺和史贻直的事岂不要犯了年大将军的忌讳?他在午门前远远望去只见史贻直已经被摘了顶戴直挺挺地跪在午门旁的侍卫房门口。五月的太阳火辣辣地挂在万里无云的晴空。骄阳在施展着它的威风把整个北京城全都烤得像火炉一般。史贻直却昂挺胸笔直地跪在那里好像心里充满了对上天的虔诚而并没有丝毫的怯懦。他的梗直无畏更增加了刘墨林对他的敬意。

    就在这时老太监邢年走到史贻直的面前说:“有旨!”

    史贻直以头碰地:“臣史贻直聆听圣训。”

    “皇上问你你这次无端攻讦年羹尧有没有串连预谋的事?”

    “没有!”

    “那为什么孙嘉淦要出面保你他说的又和你的话一模一样?”

六十七回 斥直臣刁钻又狠辣 降甘霖雷电施天威

    史贻直好像十分意外但他还是梗着脖子说:“回圣上孙嘉淦是昨天才回来的而臣是在昨天夜里见到的皇上。臣平日与孙嘉淦没有往来也不想和他往来。臣不知道他要保臣也不屑于他来保!”

    邢年出来只是传达皇上的话。他自己是不能乱问更无驳斥之权的。他听了只是点点头又说:“皇上让我带话给你。皇上说:‘朕很怜你’。皇上命我传旨说你只要向年大将军谢罪便可得到赦免。”

    史贻直虽然还在跪着却突然直起身子以手指天说道:“臣岂能谢罪臣又岂肯谢罪!年羹尧的所作所为已经遭了天怒人怨。臣可断言:杀年羹尧天必下雨!”

    太监邢年到午门外传旨说只要史贻直能向年大将军谢罪皇上就可以赦兔了他。可是史贻直怎么能这样做呢?他一口就回绝了:“皇上臣若谢罪在皇上面前就是佞臣;在年羹尧那里则是附恶。臣不想成为奸佞小人因此臣也不想得到赦免!臣只有一句话:杀年羹尧则天必下雨!”

    刘墨林想不到史贻直竟是如此的倔强。他看了一眼四周跟着邢年出来的太监侍卫们也全都惊得面色苍白、张口结舌了。

    邢年的问话还在继续:“皇上说你与年某是同年进士又受年某的举荐才得入选为东宫洗马的。你必定在想年羹尧功高震主皇上也早晚会有鸟尽弓藏的时候所以就想先来告他的状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这样地投机钻营真是其心叵测。皇上问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邢年是老太监了当年他曾目睹了几位熙朝名臣批龙鳞的事情。可康熙是位仁厚的君主而雍正却是个挑剔的皇上他们父子俩是不一样的啊。眼见得史贻直如此冒犯皇上而毫无惧色他嘴上在问心里却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刘墨林听着这挖肉剔骨一样的问话早就吓得浑身打颤了。却听史贻直端庄地说:“回皇上问话。臣与年羹尧是同年不假但臣却不知他曾推荐过臣这件事。今日忽听此言实在是让人羞愧难当。臣举进士是臣自己考上的与年某何干?年某人推荐臣不管是出于何种居心但最后用臣的是皇上而不是他年羹尧!臣以为皇上应当以是非曲直来判定取舍而不应以揣测之词来加臣罪过!”说完他伏地顿叩头出血。

    邢年擦了一把汗又说:“皇上说了你既然不肯服罪那你就必定是小人你就得在这里晒太阳。晒死了天就下雨了!”

    史贻直一见邢年要走伸手就拉住了他骂道:“你这个老阉狗!去向皇上回话我史贻直不是小人!”说着他的眼睛里冒出泪花来。很显然刚才皇上要邢年传过来的话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邢年一笑说道:“咱只是个传旨的皇上要问什么不干咱太监的一点事儿从心里说我倒是很佩服您史大人这份骨气的。”说完他迳自带着人走回大内缴旨去了。

    刘墨林见到这番情景惊得又愣又呆。他忽然想到自己这是怎么了?我今天到这里来是有要事的先得到上书房去见张廷玉完了还得赶到年羹尧那里去哪!便三步并作两步向上书房奔去可他却晚了不止一步因为张廷玉已经在和杨名时谈着了。杨名时身边还坐着个李绂看来也是等候在这里的。张廷玉见他进来只是略一点头说:“你怎么到这时才来?原来我打算先和你谈的可已经见了好几个人了。这样吧你先坐下等我和杨名时他们谈完再陪你去年大将军那里好了。名时你继续说吧。”

    杨名时答应一声就接着说了下去:“张相您知道云贵那里苗瑶杂处是不能和内地类比的。内地是官府说了算而云贵却是土司说了算。如今蔡珽将军已不再过问民政了。我遵照先皇的遗训采取怀柔羁魔之策好不容易才把那里理顺。皇上说要‘改土归流’就是要用朝廷官员来替代土司甚至要取消土司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不是我不想办我曾在几个县里试过官府实在是管不了苗瑶山民的事情。中堂试想一个个的土寨隐藏在十万大山里面。有的寨子连马都上不去还有的寨子蛮荒不化语言也不通。这些寨子里的土司又是世袭的一旦被取消就会生出怨恨之心。而且他们各自为政久了一造反就会一寨皆反一山皆反。你派兵去镇压他们就钻进了深山老林;而兵一走他们就依然故我。有的县已经多年没有县令甚至连衙门全都倒了;而另外的县虽有一个当地人在替政府办事但也只管召集土司会议和宣布政令。会一散他们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你想设政府吗?那就要派官员。可那里的瘴气毒雾厉害派去的人常常十去九不回。所以人们宁愿辞官也不愿到那里去。我说的这些烦难请朝廷要多体谅点。我以为还是维持现状不要轻率变更为好。”

    杨名时的话使张廷玉很觉得为难他想了好久才说:“剥夺土司特权百姓们应该拥护才对嘛。政府又不收取他们的苛捐杂税这是皇上的仁政他们不该反对呀!”

    杨名时笑了:“张相您没有听明白。我说的是‘行不通’而不是说‘不应该行’。云贵对于中原虽有茶盐之利但那里的贫瘠和缺粮也是人所共知的。许多地方到现在还是刀耕火种。我到那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他们怎样种地。‘衣食足知荣辱’三字经得从这儿念起。能吃饱穿暖才能谈到扶植农桑。再进一步才能说到养育人才、尊孔尊孟。等到他们慢慢开化以后再设立政府就水到渠成了。硬来逼反了岂不事与愿讳。”

    雍正皇上要改土归流的主张张廷玉原来也是赞成的。可今天听了杨名时的话他却犯了踌躇。他思量再三才说:“牛不喝水强按头那只是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其实是不行的。皇上想给牛灌药可惜牛不懂事啊!哎李卫递来折子说他要在江南试行火耗归公听说你也是不赞成的?”

    杨名时回答说:“张相知道我和李卫之间私交一向是很好的。要我说他不应该出这个风头来迎合皇上急于充盈府库的心思。耗羡归公说起来当然好听实际上苦的却是清官。那些贪官污吏们想搂钱在哪里找不出名目来?如今天下的吏治到底怎样张相您心里最清楚。我在云南亲手办了一个这样的案子:大理知府臧成文被我参革了因为他贪墨一万多两银子而且查有实据。可是刚摘了他的顶子就有百姓送万民伞来保他!我心里疑惑就下去私访了一下。您猜百姓们怎么说?他们说大人这个姓臧的不是好官我们知道。可我们刚刚给他送过礼你要是一下子就把他拿掉我们这礼不就白送了吗?充公的钱我们一个子儿也要不回来。您派个新官来我们还得照样再送一份。好比他臧某是条狼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喂饱了您再派条饿狼来老百姓还活不活了?我听了这话也真生气回城后就请出王命旗来把臧某斩了。我就是想让百姓和官员们看看以后不管是谁再来他也不能当狼!所以清吏治、充库银的要害是‘吏’而不是用什么‘治’法。李卫的这个办法只要一推行我敢说下面定会有人生出更多的法子来也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搜刮结果受害的还是老百姓。这办法也许在江南行之有效但若在全国推行后果不堪设想!”

    张廷玉对杨名时说的这些都是深信不疑的。但是他也知道雍正皇上的心意。皇上曾和他多次谈心说天下事非变法不可为。所以耗羡归公、改土归流、丁银入亩、官绅纳粮和铸钱法等等都是雍正决心已定的事情。而且雍正还曾下令给几个亲信大臣要他们分别在各地试行。突然中途停止那就会给人一种印象好像雍正即位以来毫无建树似的。万一有个风吹草动允禩等人就会杀出来兴云助雨甚至会召集八旗铁帽子王会议要求废黜雍正!假如生了这样的事自己身为宰相当如何善后?他又想眼前这个杨名时以及和杨名时一样受着皇上信任的大员们都是雍正亲自提拔的。可连他们也对皇上刷新政治的举措无一赞同甚至还反对。这不能不让人悲叹也不能不让人深思。

    张廷玉觉得今天自己和杨名时的谈话非常重要也非常及时。他想再深入地谈谈。便问:“名时要依着你这些事怎么办才好呢?”

    杨名时未及开言便见孙嘉淦拉着长脸走了进来。张廷玉知道他一定是又和皇上谈僵了。便笑着说:“哦嘉淦你下来了?我告诉过你叫你不要进去也不要和皇上顶撞。皇上的难处我知道你多提点建议心平气和一些不好吗?”

    “不不不张相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只是去保史贻直。我也没有顶撞皇上……不过我看皇上大概是因为昨夜睡得太少心情很烦燥。他一边听我说着一边又老是到外边看天。听不了两句就要出来一回显得心神不宁甚至手足无措。后来皇上就让我出来说要我听你的处分。中堂我说完了该怎么处分我听你的。”

    张廷玉叹了口气说:“你呀简直就是个傻子!皇上不处分你我又哪里来的什么处分?你是言官是御史你说话比我方便得多嘛。”他回头看看这里没有闲人才又说“我告诉你和今天在座诸位一句话:‘雍正改元刷新政治’是皇上据当今天下大局做出来的决断和方略。我们作臣子的只能在这个圈子里帮助皇上却万万不可掣肘。不趁着眼下国运昌盛的时候下大力气整顿吏治以后大祸临头后悔也迟了!据我看皇上的见地入木三分只是稍稍急了些。和皇上掣肘的人和事都太多实在是太多了!”

    杨名时见张廷玉话中有空儿这才接着说:“方才中堂下问我以为圣祖的成法应该说全是很好的。只是圣祖晚年年迈勤怠诸法废弛贪风渐起而又没有得到遏制才每况愈下了。要改就要下决心要动狠劲儿。依我看抓住一批墨吏无论远近亲疏也不问高低贵贱一律明正典刑昭示天下。只要能办好这一条就能堵住贪风蔓延。再用圣祖遗训来教化天下就可以作养出一代廉吏。这岂不比急功近利、舍本求末的‘变法’要好?”

    张廷玉连忙说:“不不不这‘变法’二字是我说的皇上从来也没说过这话。你不要误会了我们这是私下里谈话嘛。”

    杨名时昂然说道:“这就是变法嘛说说又怎样?”

    李绂觉得自己不能再枯坐下去了便也站起身来说:“老师我也想说两句。法是可以变、也应该变的。墨守成规政治怎么能刷新呢?不过现在确实是变得急了些。朝廷这样做就把官和民一起全都得罪了。封疆大吏们都像田文镜那样能行吗?他几乎是把河南各衙门的主官全都撤完了。他又没有三头六臂一个省那么多的事情累死他也顾不过来呀。”

    这里正争得有劲儿不防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春雷。这雷声像一盘空磨在天上滚动虽不甚烈却是震撼人心;虽不甚响恰又余音缭绕。张廷玉兴奋得一跃而起冲出门去。他仰望天空只见一抹黑云正在飞快地流动从西向东如河之决口。顷刻之间乌黑的云层就覆盖了整个北京城。云层压住了雷声雷电却刺穿了云幕。不大一会儿远处林梢一阵唰唰地响动凉风裹着尘土隔着重重的宫院袭了进来。热得心烦意乱的张廷玉顿时感到浑身清爽。他在心中叫了一声:“方老先生您真是智能之士啊了不起!”

    一声炸雷如石破天惊似的在宫墙上轰响。几滴铜钱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并且很快地又变成瓢泼大雨。整个紫禁城那巍巍帝阙、龙楼凤阁全都淹没在密密的雨幕之中。云涛滚滚惊雷阵阵。忽如金蛇狂舞把庭院照得雪白;忽而又天光晦暗把这百年禁城拥抱在自己那黑沉沉的怀里。此刻张廷玉像了痴一样站在暴雨之中。任凭狂风的吹打冷雨的侵袭他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在尽情地享受着上苍突然降临的甘露。他在心中不住地念叨着:好雨好雨啊!史贻直得救了亿万生灵得救了!李绂见他这样连忙跑过来搀扶着他说:“师相之心上天已鉴不过您该进去了。在雨地里站久了要着凉的……”

    张廷玉却拒绝地说:“不我要马上面君!”他接过李绂给他送来的油衣披上向着内宫疾步走了过去。

    养心殿门口雍正也在体验着这场春雨带来的喜悦。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殿角下虽然袍子已被打湿但他却不管不顾。方苞若有所思地站在皇上身后目不转睛在看着眼前的大雨。见到张廷玉走过来方苞轻声提醒了一句:“皇上廷玉来了。”

    “唔?唔。”雍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甩手就走进了养心殿。他命太监搬来一个嵌龙的瓷墩坐在殿门口向刚进来的张廷玉说:“不要见礼了。你要见的人都见过了吗?”

    张廷玉还是打了个千说:“是但还没有谈完。天降喜雨臣知道主上一定高兴这才急急忙忙地赶进来。臣想为史贻直求个情……”

    雍正打断了他的话说:“哦?你也要替他求情吗?你知道史贻直是有罪的吗?他的妄言之罪他的攻讦大臣之罪朕怎好轻易赦免啊!天不下雨乃朕失德所致与年羹尧何干?就凭他一句求雨的话朕就饶了他怎么能对得起战功卓著的年羹尧呢?”

    张廷玉不解地看着皇上心想这不是昨晚说得好好的事嘛怎么皇上又变卦了?

    老谋深算的方苞看出了张廷玉的心思站出来说话了:“廷玉你急什么呢?我刚才对皇上说今天的这场大雨可命名为‘詹事雨’。但它也只能救了史贻直的一条命并不能改变当今的局势。还是看看再说吧这雨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停下来的你说是吗?”

    张廷玉的心又沉下去了他似乎是在咀嚼着方苞的话。

    突然一声炸雷响起墨染的浓云中窜出了一个火球几抛几跳砸落下来也不知它落到哪个宫殿上。殿中众人惊得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一个太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浑身哆嗦着禀报说:“皇上……大事不好雷……”

    雍正脸色阴沉地说:“慌什么!天塌了吗?”

    “不不不不是……是太和殿……遭了雷击走了水……”

六十八回 戒急用忍圣祖遗训 欲擒故纵帝王心机

    一听说太和殿失火雍正心头猛然一跳。太和殿是象征着皇权、皇位的地方啊那里怎么能生这样的大事呢?雍正急忙和方苞、张廷玉走到殿外向太和殿方向看去却又看不到一丝火光。只见阴霾的天空下云层似乎是压得更低了。远处可见浓雾样的黑丝在袅袅浮动却不知是云还是烟。就在这时高无庸浑身水湿地跑来禀报说:“万岁火没有着起来就让雨浇灭了。请主子放心奴才们正在那里一刻不停地守着哪!”

    雍正松了一口气他镇定而又不容置辩地说:“你去外面传旨:京师久旱不雨内宫走水乃朕凉德所致与百姓无干。朕自当修身齐德以求天佑。史贻直妄言天变将罪责加之于忠贞有功之臣足见其学术不纯也理应给予严处的。今念其尚无恶逆之心取其本意朕法外施仁:着革职永不起复免交部议。”

    “扎!”

    史贻直终于被赦免了。为保史贻直而来的张廷玉听见这道旨意也松弛地笑了。圣旨虽然说了“永不起复”这句话可时机一到皇上怎么说下边还不是要照着办吗?他又想到刚才皇上说的“京师久旱不雨内宫走水乃朕凉德所致与百姓无干”等等好像是在下“罪己诏”似的便说:“皇上责己似乎也太严了一些。就说是天旱吧并没有成灾嘛。著论责任应该由臣来担承的。臣为宰相这协理阴阳调和朝野的责任是不能推卸的。”

    雍正慢慢地转过身来说:“你的心思朕全部知道了。哎?你刚才见到杨名时他们都听到了些什么?”

    张廷玉只好实话实说。他将杨名时和李绂的看法一一报告给皇上完了又说:“皇上李绂的话虽然不多但意思似乎和杨名时一样。都觉得朝廷现在的做法是急于事功步子好像也不太稳。”

    雍正听得十分专注却没有打断他。直到张廷玉说完他才站起身来在大殿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又问方苞:“方先生蔡珽和杨名时原来成见很深。可他刚来的奏折中却说杨‘操守甚佳民望所归’;李绂朕也深知他在任上也是十分廉洁的;还有孙嘉淦都是忠贞正直的人。可是他们却为什么对朕的政令无一赞同呢?真真是令人可叹……唉知人难欲人知也难啊!在他们心里和嘴里总爱把朕和圣祖分开来说总爱将雍正初年和康熙初年相提并论。朕怎么才能让他们知道朕的心朕的难处呢?”

    雍正说得很动情也很诚挚。方苞和张廷玉都清楚地听见了他的话可谁也不能作出答复。雍正的心思他们俩能不知道吗?但知道了和对他作出解释却是两码子事。你既不能说圣祖晚年政务荒疏可又要说“应该刷新吏治”;你既不能说雍正皇上没有“遵从祖法”又得说“整饬颓风”十分重要;如今天下几乎无官不贪了可是却不能说不要这些官因为你还得依靠他们来推行新政!这可真是难坏了皇上也难煞了宰相!谁能说“圣祖有错”?可谁又敢说“当今皇上不对”呢?

    雍正心里清楚这件事他们谁也答不上来有些话还得自己说:“廷玉朕知道杨名时和李绂他们都是好臣子他们和朕见解不一也应该让他们把话说完。你回去告诉他们说朕不是暴君而是仁君。朕留出时日让臣子们好好地看上一段他们就会明白的。你劝他们要和朕一心一德地办事哪怕是能先办好一个省一个地方呢也让他们办下去。只是不要去学史贻直史贻直他他太不懂事了。”

    目送张廷玉离开了养心殿雍正觉得十分地疲倦。他慢慢地走回东暖阁坐下望着窗外的大雨在出神。只听他自言自语他说:“年羹尧好大的架子!朕一直在想着他应该替史贻直说句话的可是他竟然不来!难道非要上天来说话吗?”

    对于皇上的处境方苞很是同情。说实话皇上刚才说的他方苞早就想到了。今天这事办得最让人失望的就是年羹尧。年不是平常之人哪他当了多年的官受到皇上多年的栽培了难道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吗?他要是能出面只消一句话就可让此事有个圆满的结局。年羹尧可以说史贻直是出于公心请皇上不要再责怪他了;年也可以说大庆刚过就责罚大臣自己与心不忍请皇上息怒饶过他无知算了;年羹尧还可以用自己向皇上请罪的方法来取得皇上的谅解。总之他年某人能说的话很多可是他竟然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他是真不懂事还是狂妄自大得没有边儿了?他这样做让人感到寒心也让人感到了他的乖谬和不通情理。而且这样做也只能导致他更快地覆灭!方苞抬眼一看皇上那里还在咬着牙根哪。他便走上前来指着墙上的条幅说:“皇上请看这上面是先帝爷留给您的话:‘戒急用忍’。依老臣看来先帝这句话足够皇上受用终生了。”

    雍正只是抬起头来看了看却沉思着没有说话。

    方苞知道雍正皇上这是又钻进了死胡同。便更进一步说:“皇上下边的臣子们的确是在各自为政。但据臣看眼下也只能听之任之急是没用的。八爷和年羹尧两人好比是两块石头在挡着水路。您想推行新政就只能慢慢来也就得用先帝教导的这个‘忍’字。只有时机到了能够搬开他们时才能使水流畅快一泄千里呀!”

    雍正恶狠狠地说:“哼朕倒是想和他们兄弟和睦、友爱相处的可他们愿意吗?先生看看朕自登基以来老八的人升了多少可是他规矩了吗?不他永不满足也还是要来作梗!隆科多为什么也会靠拢老八?就是因为看到朕只会苦口婆心的劝说而没有下狠心用辣手。朕岂能怕他是在容让他们啊!可他们哪会想到这里却自以为得意以为朕是‘外强中干’似的哼年羹尧一离京朕马上就把允禩赶出上书房看谁敢来作仗马之鸣?”

    方苞冷冷地说:“年羹尧就敢!”

    雍正一听此言脸立刻就变得苍白了。他带着疑问说“不至于吧?年羹尧是朕藩邸旧人朕自信对他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个人外谦而内骄目空一切胆大妄为这些他全有;可要说他现在就想谋反恐怕他就是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吧。况且他此次进京不是很得宠的吗?”

    方苞一笑说道:“恕臣直言皇上看到的是‘表’而不是‘里’。年羹尧的秉性中只有两个字:狐疑!狐狸要过冰河总爱走几步退两步;听一听看一看然后再走两步。等到它认定冰河不会炸开时他才突然鼓起勇气来而且只消一纵身就跳到河对岸了!”

    “这一点朕不是没有想过。当年圣祖皇帝两次废太子时年羹尧都曾悄悄地进京刺探内情向老八靠拢。只是因为邬思道现得早还提醒他‘不要玩火’才勉强拢住了他没有公然倒戈叛主。他要是真谋反朕不知苍天将要怎样落他了。”雍正冷静地说“难道他就不想想有那么便宜的事吗?岳钟麒就在青海能听他的吗?还有粮呢?饷呢?如今天下大定他要造反总得师出有名吧?”

    “万岁您说得很对。但是您这里只要一动八爷年羹尧就师出‘有名’了。诚如万岁适才说的那样八爷这些年安插了许多亲信又都是在各省手握重权的督抚提镇。万岁要刷新吏治先要刷的就是这些人。而他们却又是与年羹尧连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枯俱枯。更令人可怕的是有了他们撑腰年羹尧只要一动手粮啊饷啊的全都不在话下。唯一让年羹尧顾虑的只有一个岳钟麒因为他手里也掌着军权!所以年羹尧真正的失算之处就是不该与岳钟麒闹翻把自己的退路全都堵死了!”方苞停了下来好像在思忖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见雍正不开口才又接着说“皇上臣以为如今朝中有党而且不止一个。年羹尧是党八爷那里也是党就连隆科多其实也是自成一党的。隆科多这次没敢动手他怕的不是马齐更不是毕力塔。真正让隆科多恐惧的只有一人那就是年羹尧!隆科多怕他是因为隆科多看不清年某的心思也摸不准年某的步子。几个党都想作乱但年、隆和八爷之间也是在相互观望相互猜忌他们又谁都不敢来和万岁较量!万岁天生的威严和气度就是一道最好的护堤。他们不能逾越也不敢妄想逾越。何况还有十三爷的忠心辅佐更使他们望而生畏。这次劳军气势浩大吓得他们谁也不敢动手了。可是臣请万岁注意到另外一点:庙堂之上人妖混杂万岁您要分出精力来防卫自己哪还能有心去推行新政呢!所以臣以为不把这些魑魅魍魉全部扫荡万岁的改革只能是一句空话!”

    方苞的谈话使雍正清醒了许多也使雍正更加惊心。他一字一板地说:“方先生您不愧是先帝和朕的心腹之臣股肱之臣。朕的江山就是要靠您来帮助支撑呀。朕想偏劳您为朕再多多地筹划一番。您就住在老十三那里一边照顾他一边与他商议。西边若是来了密折您要第一个先看。有要事哪怕是三更半夜也请立刻到大内来见朕。”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把暖阁照亮了。方苞看着皇上那沉思而又坚定的神色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深知皇上这话的分量也深知自己将要肩负的使命。他的心随着即将归去的年羹尧还有那个年青气傲的刘墨林飞走了飞远了。

    这场雨来得疾去得也快。第二天拂晓时分云散雨收月朗星灿又是一个大好的天气。原来想在京师多住些天的年羹尧只好进宫向皇上陛辞。雍正见他进来当然是十分高兴君臣二人谈得又热乎又亲密。雍正在养心殿亲赐御膳为年大将军饯行。珍重嘱托反复叮咛。其实说来说去的还是那几句老话:“……你这次回去一定要节劳千万不要为了感恩而拼命做事。你糟蹋了自己的身子骨儿朕心疼啊!朕已下旨给岳钟麒要他的川军仍然退守四川。你回去后只要管好自己的兵少惹是非朕就完全放心了。粮饷的事你放手让刘墨林去办也就是了。由他来协调各省也还归你来节制。你妹子已经晋封了贵妃还有你的父亲和哥子都有朕照顾着哪。如今青海和西藏都稳住了。等将来国力再充盈些朕还打算让你率兵西进去殄灭阿拉布坦哪!朕对你寄着厚望朕自己要做明主也盼你为贤臣良将。朕想过到了将来哪怕单为你造座凌烟阁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嘛这**汤灌得也真够年羹尧晕胡了。雍正说一句他就得答应一声;皇上亲自给他斟了酒他又必须站起来向皇上致谢然后再把酒喝下去。忙忙活沽中已到了该走的时辰了。礼部的人进来回道:“午门外百官已经在候着请年大将军受郊送礼。”

    年羹尧站起身来向雍正一躬说:“皇上的圣谕奴才牢记在心奴才粉身碎骨也难报答主子的知遇之恩。”

    雍正环顾殿内似乎想看看有什么可以赐给年羹尧的东西。看来看去又好像什么都不大满意。最后他拿过一柄镂金攒珠如意来深情地看着年羹尧说:“咱们君臣之间一切都用不着表白也一切都在心田之内。你就要去吃苦了朕想不出赐你什么才能随了朕的心愿。这柄如意赐给你就如同朕在你身边一样……”雍正说着说着眼圈一红竟然涌出了泪花!

    年羹尧的心被打动了。他“扎”地一声拜倒在地呜咽着说:“主子保重奴才这就告辞了……”

    雍正上前一步搀起年羹尧:“走吧走吧。这又不是生离死别何必这样伤感呢?哎?朕怎么也是如此……多少年了朕还从来没有这样过……起来吧朕还像你回来时一样送你出午门走咱们一起走。”

    两人手携着手地一同步行一直到午门前雍正方才停住脚步。他摆手让张五哥他们站远点自己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年羹尧。年羹尧看皇上如此连忙说:“主子您好像心里有事?”

    “有啊有啊……可是朕却不知该不该说……”

    年羹尧躬身说:“奴才请皇上明示。”

    雍正还在犹豫着:“……朕是想还把允禟派到你的军中好吗?”

    年羹尧笑了心想不就是这事儿吗皇上至于这样不好出口:“主子奴才以为九爷不管在京城还是到奴才那里他都不会出事的。而且据奴才看九爷还是很安份的嘛。”

    “不不不朕最怕你有这想法。”雍正一阵冷笑“说心里话朕又何尝不想兄弟和睦?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要朕怎么办?这话朕不愿意在殿里说因为那里耳目太杂也不是一句话就可以说得清楚的。如今要分别了朕问你一声:假如八爷要反朝你怎样办?”

    年羹尧斩钉截铁他说:“奴才以为万万不会有这样的事!如果真的出了这事奴才定要带着十万精锐杀回京城来勤王!”

    雍正似乎是满意了他点点头说:“嗯朕也不愿意有这样的事。但当年夺嫡时他们闹得那么厉害又为的是什么呢?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都不是省油灯啊!朕心里很清楚也从来就不指望他们有改悔之心。如今把他们分散开为的就是防着他们有不规的事。你知道你在外面把差事办得越好朕这个皇帝当得才越稳。不然朝中什么事都可能会出的。朕知道你惦记着史贻直的事不知朕将怎么落他。朕现在还不想对他处分得过重为的就是他的那句话:‘朝中有奸佞’!他这话不是欺君之言但这奸佞是何人史贻直却看错了!”

    年羹尧这才明白皇上最不放心的是八爷而不是自己。他冲动地说:“请皇上下旨半个时辰之内奴才就把这个‘八爷党’替皇上连窝端掉!”

    雍正笑了:“哎哪能说办就办呢?亮工你不明白呀。朕要想办他们即便你不在京城还不是一纸诏书的事吗?你别忘了他们都是朕的亲骨肉!哪怕是罪行昭著朕也还是不忍心哪!再说朕连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怎么能去教化天下呢?他们眼下并不敢乱动他们是在等待。等朕一旦弄坏了朝局再出来操纵八旗铁帽子王爷会议按照祖宗家法行废立之事。但朕的江山难道就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吗?朕决心把天下治得好好的堵住他们的嘴。他们的痴心妄想退了就还是朕的好弟弟嘛!”

六十九回 受重托再踏是非地 摆威风哪怕灾祸来

    年羹尧被皇上这东一斧子西一榔头的话闹糊涂了。皇上一会儿说八爷他们不老实;一会儿又说他们可以改好。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呢?哦我明白了皇上这是在和我谈心呀!昨天我见到史贻直那势头还真有点忐忑不安以为皇上一定不肯放过我。现在才明白我跟皇上毕竟是一家人嘛。要不是皇上把我当作心腹他心里的这些话是绝对不肯向我说的。年羹尧激动地对皇上说:“主子放心好了有奴才在外头带着兵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小人也不敢胡说乱动的。万岁赐才说到兄弟情份奴才不敢插言只求皇上善自保重。一旦皇上看到有什么意外就告诉奴才。从这里到西疆八百里加急三天就可以到奴才那里。奴才一接到旨意马上就挥师东进。看他哪个大胆敢来抗拒我王者之师!”

    雍正欣喜地一笑说:“哎这就好了。朕正等着你说这句话哪!其实朕自己心里也清楚北京城里哪能就会翻了天呢?当初内有老八外有老十四朕还不怕呢何况如今又有你在前边朕就更能够放心了。走吧咱们君臣在这里说话久了不太好。瞧外边那么多人都在等着咱们哪!”

    雍正拉着年羹尧的手两人边说边行地走向午门……

    年羹尧出京后的第五天邬思道又奉旨回到了开封。河南巡抚田文镜见他回来当然十分高兴。虽然他仍然不知道这位师爷的真实身份不过却不敢拿大了。无论邬思道是否上衙门办事也不管他在作些什么每天一早先打手下恭送五十两银子以备先生使用。邬思道照收不误却更是随便。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有时还打个招呼有时甚至一连几天也不照面。今儿个到相国寺进香明天又到潘杨湖上泛舟游龙庭、登铁塔、吟诗弄琴越地逍遥。吴凤阁他们几个师爷看在眼里气在心头总是凑着机会在田文镜跟前牢骚。田文镜也不作解释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实在没法子了才安慰说:“你们不要攀扯他他一个残疾人也不容易。再说你们得的钱少吗?也不值得为这点事呕气呀。”

    田文镜就任河南巡抚后一心一意地想搞出个名堂来也一心一意地想讨好皇上。他知道皇上的心意所以一上手就狠抓吏治。可别看他手握重权口含天宪说出话来还是照样不响。就说晁刘氏这件案子吧他想抓、想办却又事事受制。不错他拿下了臬司衙门的二十几号人又具本参奏胡期恒和车铭两位大员说他们“私通僧尼卖放收贿”。哪知这件事连和尚尼姑都认罪了。可上边却不批!吏部要让他“将二人不法实证解部上闻”;刑部更绝竟说“僧尼所供甚骇视听着该员重审评实再报”!田文镜看到这批文简直是欲哭无泪了。他原来让车、胡二人封印待参就是想镇住和尚、尼姑好把案子审个水落石出的。现在妖僧淫尼的后台不倒再审还能够审出什么名堂?看看自己身边竟连一个真心帮忙的都没有简直是个孤家寡人嘛唉!

    就在他不知如何才好的时候门上的衙役领着个人进来了。田文镜因为眼睛近视看不太清。只觉得来人个头又高又瘦头上戴着蓝宝石的顶子好橡是位三品官。田文镜刚犹豫着站起身来那人就来到面前了。哦原来是湖广布政使高其倬。这个人田文镜早就认识了也知道他是雍朝一位专门看风水的阴阳先生很受皇上的器重。但他到我这里来又有何贵干哪?正在愣高其倬却笑着开口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怎么田大人当了封疆大吏就不认识在下了?想当年你在十三爷手下做事奉差到四川催交库银没和我高某打过交道吗?”

    田文镜一边还礼一边说:“哪里哪里高兄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到这里来。嗨门上怎么也不通禀一声?这些人办差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好了好了他们原来也是要通报的却被我拦住了。我最不喜爱那些个虚套子咱们也用不着开门放炮的张罗什么呢?”高其倬还是那样熟不拘礼的说起话来也还是十分随便。

    田文镜等高其倬坐了下来才又问:“其倬兄是进京引见的吗?”

    “不不不我是奉诏进京的这次是从李卫那里绕过来。也算是奉了皇差吧皇上要我先来见见你们。”

    田文镜连忙起身打了一躬说:“臣田文镜恭谢皇上眷顾之恩!”

    高其倬却没敢摆身架:“不不不你不要多礼。我这次面圣其实主要是替皇上在遵化造陵的事。”一说这事高其倬就来了兴致“钦天监的人看了一处去年他们让我再瞧瞧我说这地方绝对不行。你们在外边瞧着好却没看出这里地气已尽了不信就挖挖看。他们一挖果然七尺以下全是黄沙还涌水。嗨堪舆这一行得我说了算别人谁都来不了他们不服也不行啊!这次我为皇上选风水宝地还是邬先生推荐的哪!哎邬先生在吗?快请出来让我见见哪!”

    田文镜摇着头说:“其倬说实话连我也不知道这位先生到哪里去逛了。唉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这汪水太浅了养不起邬先生这样的大才。你和我是老相识了我不瞒你田某这个巡抚当得实在是太窝囊了!”

    高其倬笑笑说:“老兄你的难处苦处皇上都知道皇上差我来看你在我进呈御览的密折中都批了。告诉你连你老兄呈上去的折子皇上都让我看了。文镜兄你办差办得不精明啊!李卫现在的境遇就比你好得多。在清理亏空时他保了一批官可是他也把详情禀报了皇上。鄂尔泰在李卫那里累得差点儿要死也没能抓到任何把柄。李卫就是在站稳脚步以后才试行耗羡归公的。他不像你一上任就整人一整就整得鸡飞狗跳墙。不过皇上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你是不避嫌隙的这才让我来和你谈谈。”

    田文镜问:“其倬兄这话是皇上说的还是你自己揣度出来的?”

    “哎呀文镜兄你太多疑也太难和人相处了。你瞧瞧我是那种敢捏造圣谕招摇撞骗的人吗?你知道皇上在未登基时就是个孤臣。他不但与众大臣落落寡合就是和八爷相比人望也差得多。皇上不准我复述原话我只能说到这份上。”

    田文镜听到这里当然不能再问了但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欣慰。他流着眼泪说:“皇上能知道我田文镜这点心思我就是累死、难死也心甘情愿了。我何尝不知道皇上也是难啊!高兄有件事我真不明白车铭是八爷的人我扳不动他并不奇怪。可年羹尧为什么也要护着他?像胡期恒这样的人如果交给我审他的罪名绝不在诺敏之下!他们两个一个管着钱粮和官吏调度另一个管的是法司。扳不倒他们我在河南还有什么干头儿?你们大家也许都在想这里不是有个邬思道吗?不错他是我化钱‘聘’来的。可他只管拿钱却屁事不办越是要紧的事就越是指望不上他。哼要真是让我自己拿主意我早就让他卷铺盖滚蛋了!”

    说谁就有谁!田文镜正在这里牢骚却没注意邬思道已经走进门来而且还恰巧听见了他的话:“好啊中丞大人你要是真地放我走我从前要的银子一两不少全都还给你。”

    田文镜吃了一惊忙回过头来一看却正与邬思道打了个照面他羞红了脸十分尴尬。高其倬也很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笑着说:”哟!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可真是太巧了。假如你再晚到一会儿说不定我也要说些怪话的。”他走上前来搀着邬思道坐下这才又说“先生我刚从李卫那里来。李卫带话叫问候先生好说您的两位夫人和翠儿处得很好请先生不要挂念。哦刚才是我和老田在说闲话他也是一肚子委屈没处作才说了那么几句。先生您大人大量不要往心里去。”

    邬思道诚恳地说:“不不不你不了解田大人。他刚才说的全是实话只拿钱不做事能算上是个好师爷吗?今天既是你们把话说到了这份上我不说清也不行了。田大人我其实是当今天子雍正爷的朋友。十几年前就在雍王邸与皇上朝夕相处直到皇上登极。我曾为皇上参赞皇上原来也打算让我进上书房的。这就是我的真实身份现在一点儿不瞒地全都告诉了你。高其倬你和李卫也是朋友当年他作县令;你在他手下当师爷。我的底细你全明白你说我的话有没有假?”

    一听邬思道竟有这么高的身份田文镜惊得呆住了。这时他才明白雍正皇上为什么在提到邬思道时只说“先生”而从不提姓名。也才知道皇上问的那句“邬先生安”的真实含意和分量。这这……

    高其倬听见邬思道自己报出了身份也连忙依着规矩站起身来。他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对不知所措的田文镜说:“文镜兄邬先生适才所说句句是实呀!皇上还在藩邸时就是以师礼对待先生的。李卫见了先生行的也是奴才的礼节。就连皇上跟前的三位阿哥爷对邬先生也是以‘世伯’相称而不敢有一点儿轻慢的……”

    邬思道摆摆手止住了高其倬的唠叨淡然地说:“老高你不要再多说了帝师我是不敢当的。我也知道若不是文镜烦透了我今天他这话也绝不会说出口来。世人都知隐士有三:即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我这个身子是不适宜在朝为官的。当初辞别皇上时我就提出要归隐田园。可是;皇上说‘既不想看你大隐也不愿让你小隐’。所以我就到你这里来‘中隐’了。其实是你在替皇上养活我;而我则是‘隐’在你的身边!我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和别的师爷一样去争名遂利呢?”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天棚又接着说“其实要我自己说中隐才是最难的呀!文镜大人你知道我多么想我的无锡老家吗?那山那水那梅那雪……可是没有圣命这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呀……”说着他的泪水竟潸然流了下来。

    田文镜见他这样忙走到他身边说:“先生请恕文镜无礼之罪。唉皇上以国士之礼待你而我却把你看成耍嘴皮子的‘师爷’可见我田某有眼无珠。我这里的一切。先生全都看到了只有一个字:难!就说眼前吧放着车铭、胡期恒两个是非之人我就不能动他分毫!这不我刚要请他们来议事他们二位却跑到郑州去拜见年大将军了。临走时连声招呼都不打硬是不把我这堂堂巡抚放到眼里!咳不说这个了今天我略备水酒给先生陪罪也算是为高兄接风吧。”说话间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放着邬思道这么硬的后台我还怕扳不倒车铭和胡期恒吗?就是年羹尧为他们撑腰又岂奈我何?

    就在田文镜这样想的时候车铭和胡期恒二人早已来到郑州了年大将军虽然只是从这里路过但那威风和架子也同样是摆得十足。临近几省的大员们都纷纷前来捧场。请安回事的拉拢感情的关说是非的恭送程仪的什么目的全有。甘肃巡抚因相距太远没有法来还派了他的两个儿子前来恭迎哪!大帅行辕里不分昼夜灯火辉煌笙歌嚎亮酒筵不断。前来拜会的官员们也全是媚态毕露馅言盈耳。与这情景相比离得最近、来着最方便、也最应该来巴结的田文镜却顶着不来就显得十分扎眼了。

    车铭和胡期恒见到这阵势已经觉得没有指望了。他们只向大将军行辕递了手本表示了渴望一见的心情便死死地静坐在驿馆里等候。哪知大帅行辕的一名中军校尉却突然送来了名帖。说请胡、车二位到大将军行在去会面。二人一见这名帖全都惊呆了。大将军给他们送名帖他们哪敢接受更何况这名帖也不同一般哪:用手一掂大约有斤来重不知用过多少次也被人退过多少次了抚摸得滑不留手。就这派头谁人能有又谁敢收它。原来它是用大楠竹特制的比屋瓦还长了一倍上面刻着两行大字:

    一等公、奉诏西征抚远大将军

    年羹尧顿拜

    车铭一看忙陪着笑脸把名帖壁还说:“请军爷上复大将军卑职等绝不敢当稍后立刻就去谒见大将军。”

    俩人换了袍服赶到驿馆时眼见得门前的轿子排成大队全在候着而他们却可昂然直入真有受宠若惊之感。年羹尧今天很是兴奋一见他们两人进来就说:“好好好你们终于来了。陕西、山西、山东、安徽巡抚早就来了。昨儿个我就想来到河南怎么不见地主呢?你们那位田大人与我也真是无缘。我进京路过河南时他‘太忙’;我要回西宁了他又‘身子不适’!唉这叫人怎么说好呢?”

    车铭和年羹尧不是很熟。所以虽然听出了年羹尧是话中带刺却不敢接碴。他进来后一瞧这里还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已经花白了头;少的似乎刚过而立手中拿了本书自顾自地坐在窗前看着。

    他傻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觉得手脚都没有合适的地方放。胡期恒却十分坦然他和年羹尧之间不是一般交情啊!一进门就朝那老者奔了过去亲热地说着:“哎呀呀这不是桑军门吗?晚辈给您老请安了。大将军进京时我没能见到您、后来一问才知您老竟没跟大将军一块来;我想着这次还是没福相见呢偏偏您老却又来了。我给您者预备下了二斤老山参也没有带来。咳您怎么也不给我个信儿呢?”

    年羹尧看车铭有些呆便在一旁说:“来来来我为各位引见一下。这位老者就是我的中军参佐、也是我的奶哥哥桑成鼎。这位学士的大名你们想必早已有闻了。他就是今科探花刘墨林也是西征军的粮道、参议道。老桑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吗?那年我进京赶考病倒在胡家湾。胡老爷子好医道啊硬是救活了我的命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哪!要不是胡老爷子哪有我年某人的今天?所以我这次路过河南谁都可以不见却不能不见见胡兄啊!哦这位就是河南藩台车铭车大人。他是位十分干练的官员也是王鸿绪的得意门生!”

    刘墨林一听“王鸿绪”这名字就知道车铭也是个“八爷党”的党徒。不过他却没在脸上带出来一笑说道:“哎呀呀二位都是前辈高人晚生在此有礼了。”

    车铭也陪笑说:“哪里哪里昔日黄花早已不堪再提了。哎?你在看徐大公子的诗吗?徐大公子也赠我了一册至今我还常放在案头哪!他的诗作堪称海内独步呀!”

    刘墨林见他如此巴结徐骏也笑着说:“是啊是啊徐兄大才确实让人望尘莫及。晚生随身带着就是要好好拜读的。”

    年羹尧对众人说:“都是自己人闲话就不必说了。老胡和车大人说说你们这里的事情吧。”

    胡期恒忙说:“大将军垂问敢不如实回禀。”

    年羹尧瞟了一眼刘墨林又说:“哎话不能这样说。河南的事我本来是不想管也不该管的何况田中丞也没有来。不过万岁多次说要我沿途‘观风’我不问一下以后皇上朱批下来我一问三不知也不大好。就算你们说的是一面之词吧你们说我们听权当作是闲聊好了。至于怎么处置以后皇上自有章程的。”

    车铭和胡期恒听了这话都觉得眼前一亮。他们甩开田文镜跑到这里就是要向年大将军诉诉苦再用大将军的威严压一压田某人的气焰。

    如今机会到了只要他们说的在理年羹尧密奏一本说不定还能扳倒头上这座大山呢。不过刘墨林也在座却又不知他是个什么背景。万一说错了还不如不说的好。车铭是在宦海中沉浮几十年的老油条了他明白只要一开口就会有是非他得为自己多留条后路。此刻见胡期恒看看自己意思是让他先说。他在椅子上一欠身说:“胡大人你是按察使你就说吧有什么疏漏之处我自然要为你补遗的。”

七十回 作威福何俱君主命 揭丑事惊慑佞臣心

    在郑州年羹尧的行辕里胡期恒可逮住了告状的机会。有年大将军为他们撑腰他还有什么可顾及的。当下便添油加醋地告了田文镜一状。说他怎样欺压同僚怎样擅借库银如何勒索官员捐输又怎样借晁刘氏的案子挤兑藩臬二司……“大将军不知如今在田某人的眼里这河南地面上除了张球竟然没有一个好人!张球是什么人?他不过是山东阿城的一个无赖。他有个外号叫‘张大裤衩子’是个专在茶肆酒楼寻衅闹事、吃蹭饭的家伙。原先他投奔大千岁当长随放出来作了一任归德县令;大千岁倒了他又落井下石改投了三爷。现今大概是瞧着三爷也不得势又一头扎进了田文镜怀里。这是个不要脸的东西嘛偏偏田文镜就爱他!说起来好笑只是因为他拿出了几十万两银子给河工。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他的是昧心财!田文镜逢人就说张球此人如何如何的好。可他却不知张球的底细全在我心里装着哪。上次我向田文镜说了张球的事他要我拿出证据来。我说时候不到到了能说话的那一天谁也阻挡不了!”胡期恒越说越来劲儿说得唾沫四溅面色通红“田文镜是河南地面上的独夫他是存心要把这里的官员们一网打尽啊!连他的几个师爷都上我那里抱怨他说‘我们东家昏了’。车铭我说的有错没有?”

    车铭心里有底他只拣对自己有用的说:“大将军明鉴。田文镜扣着臬司衙门的二十多号人起因就是晁刘氏这个案子。他擅自革了我和胡期恒的职说我们是‘私通僧尼通同卖放’还要让淫僧淫尼们去和官眷们对簿公堂。这不但有损官体也不合大清律嘛。可他田文镜就是那么一尘不染吗?他的几个师爷。也都曾收受贿赂过问官司。人们能不能就此推理说他田某人自己不好出面却让下面的人去包揽词讼呢?”

    在一旁听着的刘墨林插言问:“田文镜此人我不大熟悉假如你们所说是实真是骇人听闻了。他这样做图的是什么呢?”

    车铭大声说:“刘大人您真是一语中的!田文镜拿着通省官员不当人看说穿了是残刻是急于敛钱去邀恩固宠。他这是得了‘官痨’、‘钱痨’!”

    刘墨林笑了:“昔日仓颉造字而鬼哭因为鬼不识字;周景铸钱而鬼笑则是因为鬼爱钱。现今有人既识字而又爱官职、爱钱财的那他死了以后必定要化成吃人的厉鬼了。

    一言出口四座皆笑连神情严肃的桑成鼎也绽开了笑脸。可是年羹尧却不但没笑还听得很认真、也很仔细。这次他进京几次见到雍正皇上都听他不住口地在夸赞田文镜。年羹尧还在怡亲王那里听说如今邬思道也在田某人的幕府中做事。年羹尧想来想去不论胡期恒和车铭有多大的怨气自己也不能为了他们俩和田文镜脸。翻了脸就和皇上唱了反调也得罪了邬思道。那是不明智也不划算的。想了一下便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说归说笑归笑”田文镜此人做事认真还是可取的嘛。现如今天下官员中肯认真做事的太少了。皇上着重他的也就是这一点。据你们所说我以为他自己还是清廉刚正的只是受了小人的蒙蔽罢了。你们有苦尽可在我这里诉但想扳倒田某人恐怕还办不到。你们的话我都要奏明当今的皇上圣明烛照自当有所处置。你们且耐心地等等时机一到朝廷就会有明文的。好了总说田文镜的事让人憋闷说点别的吧。这次我进京、保了胡兄一本大概他要调离河南;车大人呢吏部的人和我通了气也要调开。你们和田文镜闹得这么僵我看挪个地方未必不是件好事。你们说是吗?”

    胡期恒一听说让他离开河南连忙称谢说:“大军门抬爱胡某感之肺腑。河南这块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不知要调我们去哪里大将军能否透个信儿?”

    “哦车兄平调湖广你嘛大概要去四川当巡抚。不过我的话不能作数等圣旨下来你们自会明白的。”

    车铭一听这话可不高兴了。他和胡期恒之间平常并不亲热只不过为了和田文镜斗法才联起手来。现在胡某高升天府之国而他却平调湖广显然是年羹尧从中做了手脚。他心里有气又不好明说。便抓住扣押臬司人质的事作文章:“下官多承大将军关照。离开河南对我来说早就是求之不得的事了。不过士可杀而不可侮。田文镜扣着臬司衙门的人就是不把我们俩看在眼里这简直是欺人太甚了。此事还请大将军从中周旋。”

    “对对对车大人说得有理。我这就写札子让田文镜立刻放人。”说着他命人取过笔墨来不假思索地一挥而蹴写完后又略一审视让桑成鼎在上边加盖了关防。刘墨林对这事却不能不管他笑嘻嘻地走上前去索要过来看时只见那札子上写着:

    大将军年咨尔河南巡抚田文镜:晁刘氏一案扣留法司衙门公职人员殊失鲁莽甚骇视听!着即见令释放秉公依律审理此令!

    刘墨林看罢一笑说道:“好大将军一笔好字令人钦佩!不过……学生以为将军以军令去干预民政似乎是有点不大合适吧?”

    年羹尧想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参议竟敢说出这样的话来:“怕什么?我节制着十一省军马河南巡抚管着河南的军务他不也是我的麾下吗?老胡你们把它带回去交给田文镜好了。”说完又恶狠狠地看了刘墨林一眼。那意思很明白就是要告诉刘墨林以后少管本大将军的闲事!

    年羹尧估计错了。刘墨林只是撂出这句话来就埋头看他的书去了。年羹尧心里猛然一惊:嗯这小子是怎么回事?他忽然想起皇上再三叮嘱的那句话:一心办好军务别的事不要多管。难道皇上早就在忌讳我过多地插手民政了吗?一丝不安掠过他的心头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车铭和胡期恒不虚此行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年羹尧了话虽说比不上圣旨可也差不了多少。他跺跺脚十一省乱颤就是京师的那些王公贵戚们谁敢和年羹尧抗膀子?别看他田文镜刀枪不入、油盐不浸军帖一下他从此就别想在河南站稳脚步!只要臬司的人放出来晁刘氏的案子就没法再审它也就会成为一个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案、死案。

    他们没在郑州多停而是连夜骑马赶回了开封。胡期恒也不回他的臬司衙门了准备就在车铭那里稍事休息然后去拜会田文镜。先亮出年大将军手谕要他立刻放人别的事情以后再说。他们想的倒是很好可还没坐稳车铭的钱粮师爷万祖铭就闯了进来跺着脚埋怨说:“哎呀东翁你怎么才回来?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啊!”

    车铭还没有缓过神来呢忙问:“什么晚了一步?我怎么听不明白?”

    “咳晁刘氏的案子已经审结了。前天晚上田大人那里的师爷们就送来了信叫我们想办法。可是二位大人去了郑州我们几个又上不了台盘。急得我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却又不敢声张。事情已闹到这一步怕是想捂也捂不住了可怎么收场呢?”

    车铭冷笑一声说:“慌什么不定是谁收不了场哪!去叫衙门的师爷全来待会儿我们一同去巡抚衙门。”

    “哎呀他们要是能来我还着什么急呢?他们……早就被田大人给扣下了!”

    “什么什么?”胡期恒吓了一跳“他田某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把藩司衙门的人也扣了?他凭什么这样做?”

    万祖铭吞吞吐吐地说:“车大人临走时交代说要我们藩司出几万银子先买住晁刘氏撤回诉状。没了苦主这官司还怎么打?这本是个釜底抽薪之计用起来不费事的。可是不知是那晁刘氏不愿意还是我们派去的人没本事。去一个没见回音;再去一个还是不见回来。我觉得事情有些怪便派老李头亲自去。我和他约好了到天擦黑他要是还不回来就是出了事我们这里好赶紧想办法。这不大长一夜都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还不是出了事吗?我琢磨着肯定是晁刘氏那娘儿们把我们卖了!”

    胡期恒跺着脚说:“咳亏你还是绍兴师爷这大清律竟然一点都不懂!我的臬司衙门里有的是刑名师爷。你也该去请教一下嘛。这又不是闹家务纠纷的小事哪能私和私了呢?”

    车铭却不慌不忙地说:“老胡你别怪他这事是我定下的。我原来想只要能撤掉晁刘氏的案子就可一了百了的。现在我们不要乱了方寸巡抚衙门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形我们一齐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车、胡二人来到巡抚衙门时天才刚刚放亮。可是开封府街面上与往昔已是大不相同了。只见一街两巷到处是警戒的兵士持戈挺枪地在巡逻。空旷的巡抚衙门照壁旁几十名官员鹄立在仪门边一个个心神不定有的还在窃窃私议。车、胡二人下了马冲衙役们问道:“这里出了什么大事吗?田中丞现在哪里?”

    “回藩台大人今儿个田中丞要大出红差人犯已经押到了。中丞爷现在签押房里正和几位师爷说话呢。”

    车铭平静地一笑又问:“哎那里堆着那么多的柴草是做什么用的?”

    “回大人小的不知。这是昨儿个夜里田中丞吩咐让预备下的。”

    车铭看了看柴山回头又看了看站得笔直的官员们对胡期恒说:“好咱们就去见识一下看中丞大人有什么别出心裁的手段。”

    田文镜一见他俩到来就说:“哦车大人和胡大人来了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晁刘氏一案已于六天前审理终结。兄弟将案情直报进了上书房皇上下了六百里加急谕旨。请二位老兄先看看今日在下就要依旨处决犯人了。”

    车铭带着微笑边看边说:“田大人雷厉风行数年沉冤了结于一旦实在让人钦佩……”他接过那封御批文书来不料刚一例览就笑不出来了。原来那朱批上写道:

    览奏不胜惊骇。清平盛世昭昭白日之下竟有此等怪事真可与当年圣祖南巡时伪朱三太子毗卢庙之事类比令人毛骨悚然!即令该抚不必墨守成规唯以昭天理、顺民心为准绳处极刑。堂堂省垣之下出此丑事法司衙门平日所干何事?着胡期恒明白回奏!晁刘氏告状三载通省官员岂有不知之理?即着尔田文镜宣旨全省官员皆降两级罚俸半年。钦此!

    可以看出雍正皇上在写这份朱批时一定十分生气。那一笔龙飞凤舞的狂草朱迹淋漓一气呵成语气之严厉更是前所未见。车铭看了以后又转给了胡期恒。胡期恒不看则已一见皇上在这份朱批中明白无误地点了他的名字脸色马上就变得苍白了。他颤抖着将朱批交还田文镜说:“请中丞具折先行禀报皇上胡期恒知罪。但此中情由一言难尽容下官回衙后再细细地写成奏折回奏皇上。”

    车铭也没有想到田文镜一见面就是一个下马威。他心里慌乱却又不甘就此服软。在椅子上略一欠身说道:“藩司衙门虽然不过问官司但前任和现任的开封府尹都是从卑职那里派出的。万岁既已降旨问罪卑职难辞其咎自然也要具本奏明圣上的。不过这件案子拖得太久了牵连的官员也很多。如果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全都翻腾起来怕是要引起官场轩然大波的。卑职日前见到年大将军时他也十分关注这个案子。年大将军的意思是穷治一下这两座黑庙绥靖地方治安也就足矣。他特地让我们带来一份手谕请抚台过目。”说着把年羹尧的手令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田文镜看了随手又转给几位师爷自己却说:“年大将军节制十一省的军事可是却没有旨意要他过问法司民政啊。案子办到这种程度我只能秉天理循王法而不能想到其它。不错我这里是扣了臬司衙门的二十三名人犯。可他们都是有重大嫌疑的人本抚既已全部缉拿就必须并案处置。试问他们早不拿人晚不拿人偏偏我准了晁刘氏状子的当天夜里他们就去捉人不问清怎么能行呢?再说他们既没有我的宪令又没有开封府的传票私自抓人岂不是胆大包天目无国法?期恒兄既然今天也在这里我正好请问一下:这些人半夜三更去抓人是不是奉了你的令旨呢?”

    胡期恒从见到皇上朱批后心里早就毛了。原来他还想揽过这事来可现在又不敢伸头了。万一自己说的与衙役们对不上号不也要“并案处置”吗?他干笑一声说:“田大人明鉴出票拿人是巡捕们的事。他们只需在捉人前和我的师爷们打个招呼就行。臬司有时一天要接十几个案子我哪能管这些小事?巡抚衙门扣了臬司的人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唔这就好办了。今天要结案我有几句心腹话想直言相告。我是朝廷特简的封疆大吏受恩深重自当勉力报效。所以此案无论牵连到谁也全要秉公循法处置。这二十三名人犯已经招供他们确实连巡捕的牌票也没有的因此绝不能轻纵!慢说年大将军无权干预此事就有权我也不敢奉命!常言说得好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哪何况年大将军并不是皇上更何况兄弟只能对朝廷负责!年大将军若有怪罪之处全由我来承担好了。这一个多月来我这巡抚衙门里除了河工之外全衙上下都是在熬审这些僧尼。有些事关乎官场闺闼真是丑得令人呕。假如一定要在下抖落出来——”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车铭长叹一声突然停住不说了。

七十一回 雪沉冤巡抚动酷刑 焚元凶池鱼受诛连

    这话音这口气这眼神在场的人谁不明白?车铭原来还抱着很大希望以为田文镜会看在年某的面子上不再穷究这案子了。其实臬司出了事关他藩台什么?他所以要掺和进来并且千方百计地要捂着、盖着说白了是为他自己的名声。他的几个姨太太都与尼姑们来往密切万一她们也与和尚勾搭成奸那事情可就闹大了。车铭大半生来都是以“道学”、“君子”的面目出现的。假如一旦人们知道了真相到处传说他的姨太太和贼秃有染那不成了朝野哄传的笑话了吗?他的脸面何存?他还怎么在官场里混下去?此刻听田文镜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他真比让人捉了奸还难受。什么大将军的谕旨年羹尧的承诺他全都顾不上了。

    田文镜只用一句话、一个眼神便把气势汹汹的车铭镇住了。他不由得心中暗笑哼想和我掉猴儿你们还嫩了点儿。他马上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说:“河南出了这么大的事全省官员无不挂心。我和几位师爷再三商议一定要成全诸位同僚的官体和面子。所以这场官司从头到尾都没有请二位大人和其余官员们来会审。我这样做就是想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已经下令所有尼僧与绅宦官员内眷们来往的事关说人情的也好勾搭成奸的也罢片纸只字不许泄露。不管事情闹得多么淫秽不堪也一律都要在案由中删除。这一点烦请二位私下里和下边官吏们说清楚。让大家好生办差不要再惹是生非。”

    车铭听他这么一说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不再说话了。胡期恒却不识趣站起来一躬说道:“抚台既有此美意年大将军的面子也是要紧的何不一体成全?请大人将臬司被扣人员释放交由卑职自行处置好吗?”

    很显然他这个要求太过分、也太不自量了。田文镜不屑地一笑向在座的师爷回头示意说了声:“该升堂了。”就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姚捷抢先一步走出签押房一声高喊:“放炮田中丞升堂了!”

    胡期恒一股怒火窜上心头他恨死了田某也恼恨车铭。心想你怎么不说话呢?难道你怕了田某人想装乌龟吗?车铭心里明白附在他耳边小声说:“胡兄你没看见他姓田的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此时再争还有什么用。且等等看他怎样结案。要是真让人下不了台就叫你们钱师爷把他的四个师爷全都咬出来!”

    胡期恒咬牙切齿地说:“放心我饶不了他。还有那个张球哪!”

    府门外三声号炮响起巡抚衙门正堂豁然洞开。三班六房执事衙役们衣帽整齐地集合在堂口。见田文镜和两位大人走了过来低吼一声:“噢——”就依序按班站定。衙门口站着的大小官员也全都恭候在堂下。三通堂鼓响过田文镜稳步出堂在居中“明镜高悬”匾额下就座。两旁公案边则坐着藩、臬两司大员车铭和胡期恒。一时间这里庄严肃穆咳喘不闻。

    这是件历时三年久拖不决的大案事涉一庙一庵的和尚尼姑三十条人命。所以比起广东的一案九命更是轰动。一听说抚台衙门今天要了结此案开封全城百姓奔走相告真是人人关注个个动心。刹时间倾城出动万人空巷。今天是六月初六天已进伏正是大火流金的季节。万里睛空不见一丝云彩一轮白日晒得大地焦热滚烫。几千百姓远远站在抚衙门前挤过来拥过去谁不想亲眼看看这难得一见的稀罕?开封城门领马家化又要维持治安又要看守人犯早就累得汗透重衣了。听见堂鼓声响他连忙告诉衙役们:“给我拦住人群不准靠近。有踏过石灰线的就给我用鞭子狠抽!”他自己却大步流星地进到大堂行了参见大礼后说:“启禀中丞外边看热闹的人太多有的已经被晒昏了。卑职不能在这里站班侍候请大人鉴谅。”

    田文镜说了一声:“难为你了你去吧。”说完他突然转过脸来“啪”地一拍惊堂木断喝一声:“带人犯!”

    “扎!”

    儿十个戈什哈轰然一声带着七个和尚、二十三名尼姑铁锁银铛地进来。这些僧尼们不知过了多少次堂也不知受了多少酷刑瘸的瘸拐的拐一个个面无血色半死不活地委顿在地下。他们衣衫褴缕早已不能遮体头长出二寸多长汗污血渍浊臭不堪。有的尚且能跪有的却连趴都趴不住了。车铭眼睛往下一瞟里头还确实有几个面熟的虽然叫不出名字可也是自己府上的常客。他心中一阵哆嗦却不敢与他们照面更不敢说话。此时只听田文镜吩咐一声:“姚师爷你来宣示他们的罪行。”

    “是。”姚捷答应一声便从案头接过一份长长的折子念了起来。三十名待决囚犯的姓名、年龄、籍贯、案由足足有两万多字。这些都经巡抚衙门各司厅核审过多次又由田文镜亲自结撰写成的。不过姚捷的神色看来却有些恍惚。他强打精神念了一个多时辰才算念完。让胡期恒觉得放心的是从头到尾臬司衙门被扣的人果然一字也没有提及。

    终于犯由宣读完了。田文镜黑着脸问:“觉空你是恶勾通白衣庵尼姑的是你杀害人命的凶也是你——嗯还有静慈你们都说说刚才念的犯由可有冤屈之处?”

    觉空还不到四十岁眉清目秀面目慈祥身上的衣服收拾得很是整洁。除了须有点零乱之外简直没有一点凶神恶煞的样子更不像传说中的黑庙和尚。他听到问话上前跪了一步说:“回大老爷的话。犯由事实并无出入但此事皆小僧一人所为与静慈等女流之辈无干。她们也没有参与杀人之事请大老爷留意。”

    田文镜含着微笑用调侃的口气说:“哦这么说来你倒是很仗义也很多情的了。放心本抚会成全你们的。”他回过头来又问静慈“你呢有什么分辩之处吗?”

    静慈却早就浑身筛糠一样地抖了。她口齿含混地说:“老尼无言可说……只求死……”

    田文镜咬着牙狞笑说:“嘿嘿嘿嘿……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本抚向有好生之德但也相信佛家说的轮回报应。常言说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时辰一到一切都报!似尔等如此作恶岂有不报之理。至于你们之间有什么私房话等见了佛祖再去好好地说吧。”他突然把惊堂本一拍“啪”的一声震得满屋的人无不变色:“将觉空、静慈两人绑在一起架上柴山。待本抚亲自举火送他们二人去见西天佛祖;其余淫僧、淫尼一律枭示众!”

    按大清律最重的刑罚是凌迟往下依次有腰斩、斩立决、绞立决等等。田文镜今天居然要火焚活人满堂的人们一听这话全都惊呆了。车铭到现在才明白府门前那柴山的用途更是惊出了一身大汗他回头看看胡期恒这位执掌法司大权的人也同样是目瞪口呆血色全无。田文镜看见大家都呆住不动不由得怒火中烧他顺手从签筒里拔出一根火签来掼了下去怒斥一声:“愣什么?还不与我动手!”

    “扎!”

    “慢!”觉空和尚突然一声大叫他止住衙役们又对姚捷说:“姚师爷还有吴师爷、张师爷!你们是怎样答应我的?先缓决再减刑这不是你们说的吗?你们这话还算不算数?”

    这一下变起仓促不禁满堂哗然田文镜自己也是吃了一惊。他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了几个师爷一眼见除了毕镇远之外吴凤阁、姚捷和张云程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了。过了一会儿吴凤阁明白过来才强打精神叫着:“你你你你是含血喷人……”可是他不小心用力过大竟把眼镜腿都掰断了。

    田文镜嘿然冷笑一声说:“吴老先生看来你的眼镜腿太不结实了吧?”

    “是啊是啊……啊不不不这些死囚竟敢如此胡咬乱攀……他们简直罪不容诛……他们……”吴凤阁语无伦次地说着。

    胡期恒见到这情景真是十二分的惬意。好真正是好!你田某人把事情做得过了头逼得犯人自己出面告了你的师爷正好应了你刚才那“报应不爽”的话。他把身子向后一靠说:“中丞大人眼下案情有变哪。事情既然牵连到三位师爷依律就应该停决再审。大人你看是不是可以和敝衙门被扣的人役‘并案处置’呀?”

    田文镜没有理他这个碴儿却把凶狠的目光直盯着姚捷说:“姚师爷我平日待你不错今天还可以再放你一马。此刻你老实说出原委来我就可按自处置。不然的话按胡大人的办法你们几个恐怕绝无生理。你看怎么办才更好些呢?”

    姚捷从极度惊慌中回过神来抗声答道:“大人请不要被凶犯的伎俩所迷。人犯要规避刑法在受刑之前胡乱攀咬这事儿早就常见不鲜了。只是我没有想到觉空竟是如此狡狠毒辣。我没有收受一丝贿赂连凤老和云程兄我也敢保。我们都是跟着大人您审理案子的哪能和他们通同作弊呢?”

    田文镜此刻非常冷静。他知道事情一旦搅闹下去就又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大案。不但今日处决人犯的事情要黄还不定又会凭空生出多少是非哪!胡期恒不是已在吵吵着要他放了臬司的人吗?车铭能善罢干休吗?他咬咬牙狠狠心决定先杀了几个贼秃再说。便傲然地一笑说道:“你们都别在这里瞎闹各人自有各人的一本账本抚绝不会置之不问的。觉空方才我已经说过善恶有报只在今日。你们的罪过既然已经审定还是今天了断最好。等你们的事情完了我再回过头来处置几位师爷的事。来人把这一干人犯与我架出去!”

    衙役们一听这话不敢怠慢。他们一拥而上把三十名死囚绑的绑架的架推的推拖的拖全都服侍好了。几名戈什哈抱来了一捆亡命牌码放在案头上。田文镜嘴角上吊着阴狠狠的微笑掂起沾满朱砂的大笔在犯由牌上排头抹过。这殷红似血、淋漓欲滴的处决令将把罪行昭彰死有余辜的淫僧、淫尼们推往断头台!

    戈什哈们一拥而上将亡命旗一一插到犯人脖子后面又推出了大堂。田文镜松了口气兴奋地说道:“今日我田某不负皇上圣望总算给开封百姓除了戾气。庙堂之上圣心欢快;街衢之内万民庆贺;就是西天佛祖见到我替他清理了佛门败类又岂肯不让我享升天之乐?走车、胡二位大人跟着在下监刑去!”他回过头来又吩咐一声:“去知会巡捕房把三位师爷安置好了。告诉他们不准虐待但也不许几位师爷们串供!”

    胡期恒和车铭哪还能说出话来?只好紧跟着田文镜走向门外。抚衙外面早已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挤挤轧轧的嚣闹声被别人踩疼了的叫骂声热昏了亲人的求救声……此起彼伏乱成了一锅粥!但无论怎样混乱人们还是看清了抚衙里走出的监刑大人和他们身后的六十名戈什哈。这些人的胁下夹着三十名头插亡命旗标的死囚疾趋而出引起一阵更大的骚动。围观的人群全都挤上前去谁不想看看这些僧尼是什么样子啊。开封城门领马家化可真是急了这是法场啊哪能乱成这样?他不顾官体威仪也不讲乡亲情面了。把辫在脖子上一盘就指挥着手下人等大打出手。口中还不住地叫着:“都往后退退出白灰线外……用鞭子抽呀!谁往前挤就抽他娘的!”

    田文镜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巡抚衙门的大纛旗杆下一声怒喝:“把觉空、静慈拖到这边来!”

    “扎!”

    “把其余的人犯押在铁栏杆前!”

    “扎!”

    眼见到这个阵势四周突然变得安静了。人们全都在等着那不同寻常的时刻也在等着听巡抚大人的训示。可是田文镜却只是轻轻他说了两个字:“行刑!”

    可就是这两个字却如天崩地裂一样引了震憾人心的三声大炮。铁栏杆开处一队黑衣红带、手执鬼头大刀的刽子手走了出来。他们迅地走到犯人身后拧住这些死囚极其熟练地在犯人膝窝处一踹趁着他们下跪的当口抡起大刀就劈了下去。然后猛蹬一脚又把囚犯踢出自己却闪身离开。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得干净漂亮没有一丝地拖泥带水此时再往下看地上滚动着的已是二十八颗血淋淋的人头了!时当正午阳气最盛人头落地后一腔热血激箭般地冲射而出呛人耳目连衙门前边的石狮子上都溅满了殷红的血迹此情此景别说百姓们从未见过就是当了不知多少任监刑官的胡期恒也看呆了。他真佩服田文镜的胆量和凶狠也真不明白他怎么敢一下子就杀掉了二十八个人!

    田文镜却没功夫想这么多他又是一声令下:“把觉空和静慈这一对犯架上柴山!本抚要亲手点火把他们送上西天!”

    觉空和静慈二人早就瘫成一堆烂泥了巡抚衙门的戈什哈们也没干过这差使呀!上来了四五个人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这两个绑在一起的死囚拖到柴垛上。田文镜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昔日东林有诗曰:‘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抛处血斑斑’。年大将军为定边疆曾杀人十万我田文镜为了豫省百姓又岂敢落后!”说罢他手举火把撩袍捋袖大步走向了柴山。

    挤在这里观刑的人成千上万全都被这从未见过的场景镇住了。偌大的广场上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偶而远处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啼更增加了这浓重的肃杀气氛。田文镜高举火把口中念偈道:

    嗟尔二师四大皆空。

    今日西去吾其送行。

    此世作恶此世报应。

    来世作恶莫逢文镜!

    咄!纵有千般孽障深

    一火焚去真干净!

    说罢将火把投向柴山。那柴山上早就浇满了清油在烈日炎炎之下见火即着。只听“嘭”地一声立刻便烈焰冲天刮刮杂杂、哔哔剥剥地烧了起来。觉空和静慈两人身陷这座人造的火焰山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略一挣扎不移时便化作了一堆焦炭。

    田文镜一直笑着站在那里眼看着烟消火尽人散场空才从容地回到府衙。开封府的大小官员们今天算是见识了这位巡抚大人的手段一个个心惊肉跳手脚冰凉。

    一见田文镜走过全都跪倒在地不敢抬头。田文镜却仍是带着微笑说:“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哪!”

    巡抚大人再次升堂头一件事便问到了胡期恒:“胡大人你衙门的那些人怎么处置呀?”

    此时的胡期恒还敢再说什么他规规矩矩地回答说:“回抚台一切全凭中丞裁度。不过此事既然牵连到敝衙卑职是理应回避的。”

    车铭知道田文镜今天把事情作得太绝了一定会引起朝野轰动。他巴不得看着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呢便在一旁冷冷地说道:“胡大人你别忘了还有抚台衙门的几位师爷也在此案之中。难道你想让中丞也回避吗?”

    田文镜岂能不知车铭这话中的含意却既不作解释也不于理采地付之一笑。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的毕镇远问:“毕老夫子看来只有你一人出污泥而不染了是吗?”

    毕镇远却回答说:“不中丞大人你这话说错了!”

七十二回 不吃黑就是好师爷 说假话岂能骗皇上

    处决了三十名淫僧、淫尼田文镜回到府衙就着手了结几位师爷的事。可是他刚以嘲讽的口气说到“你毕老夫子是出污泥而不染”就被那个老油子毕镇远给堵了回来。毕镇远不慌不忙地说:“中丞大人你说得不对也错看了我毕某。若说一尘不染天下之大恐怕还找不到这样的师爷。我没有被牵连进去的原因只是遵从祖训罢了。我们家代代都有人当师爷祖传的秘诀却只有四个字:‘三不吃黑’如此而已。”

    田文镜愣住了:“敢问:何谓三不吃黑?”

    “谋逆案不吃黑;人命案不吃黑;离散骨肉案子也不吃黑。”毕镇远一字一板地回答“在这三种案子里伸手捞钱不但容易败露容易被人寻仇而且也昧良心、祸子孙。师爷是在官场里混的要吃就只能吃官场。我不是不要钱只是不要那种不明不白的钱。我从官员们得的不义之财里盘剥出一份来就不会出事。就算事还有当官的在前边顶着了不起也不过卷铺盖回家就是了。有了这‘三不吃黑’我毕家从明洪武年到如今三百多年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吃过官司。所以你田大人虽然风骨很硬可我还是泰然自若。姚捷和吴凤阁刚才托人带话给我说他们全都认罪。我觉得他们也不是没本事而是不懂规矩才栽了的。”

    听了毕镇远这话三位大员不禁面面相觑全都呆在那里了。田文镜今天确实是下了狠心不管此事牵连到谁他也一个全不放过。觉空刚揭出几位师爷时他就想到了昔日况钟的故事他恨不得也像况钟那样把犯事的师爷当堂摔死然后再狠狠地治治臬司衙门的人趁机扳倒胡期恒压服车铭。这样他自己就可扬威中原一举成为雍朝的中流砥柱。可是毕镇远的话却把他打动了。田文镜也是混迹官场大半生的人了里面的情景污浊到何种程度他全都门儿清。百姓们说得好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就说打官司吧哪个衙门的堂口上没有挂着“明镜高悬”的大匾可有几个做官的是真正清白的?哪个衙门里不是吃了原告吃被告非把两头都弄得家破人亡才肯罢手?看来想要让所有的官员们一个个清如水明如镜竟是一厢情愿水中捞月!他反复沉吟了好久才心事沉重地说:“唉——跟我的几位师爷原来也都是想要办好晁刘氏这件案子的。可是到了后来却一个个地变卦了。从一定要严办变成要求缓办。我还以为他们是为我着想呢哪知这里头还藏着这么大的一篇文章!”

    在一旁的车铭笑了:“中丞大人不知主张严办时是为了抬高价码向人要钱;钱要足要够了才又要缓办的。毕老夫子我说得对吗?”

    毕镇远却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面对这种情景不由得田文镜不改变初衷。他看了一眼车铭和胡期恒说:“二位大人臬司衙门的人不奉宪命擅自弄权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我这里的姚捷、吴凤阁、张云程等个个都是刁赖讼棍。他们借案由从中渔利也实在可恨。但我原来就说过官场之事不要做得太过分得放手时且放手对他们就不要重处了。来人!”

    “扎!”

    “将本衙三名恶棍和臬司犯纪人员押了下去绑在刚才处决犯人的铁栏杆上枷号示众三日!吴凤阁等罪行昭著追赃之后逐回原籍!”

    “扎!”

    戈什哈们答应一声分头去带人犯。田文镜向毕镇远说:“毕老夫子我有一言奉告:过去的事情不论你说的是不是实情我都不再追究。你的年金从即日起增加到三千。我明人不说暗话邬师爷与我有恩你不能和他攀比。但从今之后非义之财你一文也不要取。我自己一心要做个好官你得成全我。你能如此则我们就长远相处;否则的话请你另投明主我绝不拦你。”

    车铭和胡期恒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是田文镜已经端起了茶杯说了声“道乏”就站起身来了。好嘛逐客令一下他们不走也得走了。

    按道理这件轰动朝野又是奉了朱批谕旨办理的案子一有结果就应该具折向皇上奏明的。可是张廷玉却先看到了车铭和胡期恒二人的奏折。他们俩在奏折里都做了自劾先说了自己的失察之罪又请求朝廷给予处分。不过他们俩却又异口同声地告状。他们揭了田文镜如何专横跋扈欺压同僚;如何任用匪人残忍刻毒的种种情事。说豫省绪绅们听说田中丞要实行“官绅一体纳粮”都“惶惶然不能宁处”;说河南百姓“谈田而色变纷纷变卖庄园要弃农南下经商”“如此下去明年岁计实堪忧虑”;说“河南官员不畏朝廷之法而视田某如蛇蝎皆有退官归隐之志”。这两篇奏折都写得洋洋洒洒淋漓尽致;也都把田文镜描绘成了十恶不赦的凶神恶煞。

    张廷玉心中有数他没有急于报告皇上而是把两份奏折全压到了自己手里。他想等一等看看田文镜自己怎么说这件事。可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田文镜的奏折却直到六月下旬才来到京城。而且田文镜在这封奏折中连篇累犊的只说案子不谈其它。对使用非刑火烧僧尼之举他说“非如此不足以震慑奸人挽回颓风;非如此不能上慰圣躬爱养良善、惩暴除奸之至意。”至于官绅一体纳粮官场对晁刘氏一案的看法等等竟连一字也没有提到。张廷玉想来想去觉得此事自己不便作主便整理好案情节略又附上三个人的奏折原件一同带进大内请见皇上。

    侍卫张五哥今日当值见张廷玉进来连忙迎上前去。张廷玉问:“皇上用过早膳没有?还在批阅奏章吗?”

    “回中堂方先生从畅春园过来了。他说十三爷病体见好皇上听了很高兴正在和方先生说话。还有一个官员在谈事好像皇上很生气。哦图里琛刚从奉天回来也在里面。”

    张廷玉知道图里琛专为皇上料理宗室内务之事。他从奉天回来必定是见过十六爷允礼和十四爷允禵了。张廷玉不想掺和皇上和兄弟之间的事情那里面的公仇私怨也都是说不清的。便说:“哦既然如此我就先不进去了好在我手中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会儿皇上见完了人你派太监到上书房去知会我一声好了。”

    可是他们在外边的说话声已经被皇上听见他在里面叫上了:“是廷玉吗?进来说话吧。”

    张廷玉进来时一眼就瞧见皇上和方先生坐着图里琛站在下边还有一个官员却跪在地下挨训。张廷玉知道此人名叫黄立本现任的台湾知府是前几天才进京述职的。张廷玉叩安以后对皇上说:“听说十三爷身子大安皇上高兴臣也是十分欢喜。”

    雍正皇上说:“有高兴的事就也有让人不痛快的事。比如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人他想乘着朕高兴来为他的母亲请求旌表。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朕岂能拿着国家典礼随意赏人?当初委你任台湾知府时朕是怎么对你说的。你能叫台湾粮食自给朕就封赏你的母亲你做到了吗?”

    黄立本却说:“回皇上臣并非冒功请赏。福建藩库里今年没拨给我们一两粮食这是有案可查的……”

    “是吗?”雍正一口截断他的话:“这世上的人大概只有你最聪明。你以为除你之外朕就不能知道事情真相了?朕要的是真正的自给有余而绝不会只听你的一面之辞。朕问你海禁已经封了你竟敢私自用大6的药材去和红毛国作贸易换来钱再从彰州买粮运往台湾这事有也没有?”

    黄立本无言可对了。

    雍正却厉言厉色地说:“朕曾对你寄予厚望也相信你能在台湾替朕分担忧患。可是朕却没有想到你会捏造假政绩来哄朕。你这样做其实是在欺朕是在沽名钓誉是标榜伪孝懂吗?你用这样的心肠事主早晚有一天要栽跟斗说不定还会连累了你母亲哪。不过要说起你治理台湾也还是有功劳的。所以朕就不予处分了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黄立本没有想到台湾地处边域远离京城皇上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呢?他不敢为自己辩解了:“是是是。奴才明白奴才不敢再说假话。”

    黄立本连声答应叩头起身就要回去却又被皇上叫住了:“回来!朕还要告诉你重农轻商也是君子和小人的分野。你这次回去要把劝农垦荒当作要务贸易为次。你是个清廉的官吏而且治理台湾也确实有成绩台湾的岁入每年都有所增加嘛。所以福建巡抚请求为你加两级朕也准了。朕这样做就是要让你明白你对了朕不掩你的功;你要说假话来骗朕朕也绝不宽容迁就。去吧!”

    张廷玉看着黄立本走远了才把河南三司的表章呈了上去说:“臣因为要等田文镜的折子所以晚了几天。现在他们都有了回报才恭呈御览。晁刘氏一案之前皇上就有旨意说要调胡期恒任四川巡抚车铭调湖广任布政使。臣请旨要不要吏部立即下票拟?”

    雍正没有说话他在埋头看着河南来的折子。信口问道:“图里琛你今年三十岁了吧?”

    图里琛忙答道:“回皇上奴才今年犬马齿三十二岁了。”

    “哦有了正室夫人吗?”

    “原来有的去年害热病死了。”

    雍正放下手中的奏章又看了一眼方苞说:“嗯朕想作主赐你一桩婚姻。为这件事朕想了很久了看来竟是你才能配得。朕先头请方先生看了你们的八字都是十分相合的现在想问你愿意不愿意?”

    图里琛连忙双膝跪倒磕头:“回皇上奴才妻子亡故尚未经年尸骨未寒再迎新人似乎于心不忍。但君父有赐焉敢推辞……奴才不知皇上赐婚……是哪家女子?”

    雍正一听这话笑了:“哦朕听出来了你心里还是愿意的嘛朕取的就是你这份儿心。不过你答应得太快了难道就不怕朕变了主意吗?”见图里琛惶惶恐恐的样子雍正开怀畅笑“哈哈哈哈……你听人说过去年朕选秀女的事吗?朕当时就看上了这个女孩子也答应为他选一个好夫婿的。可是要在满朝臣子中找一位文武全材的人谈何容易!想来想去的就是你还比较合适。此女知书明礼长相也看得过去只是出身寒微了一些。朕已传旨给内务府将她认作义女了排行六格格。怎么样不委屈你吧?”

    张廷玉想起来了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上年选秀女时敢于抗旨的福阿广的女儿明秀。令他感到惊异的是当时皇上只不过是随口的一句闲话想不到竟说到做到还专门请了方先生来批八字。他不禁笑着说:“皇上今天要是不说臣早就把这事儿给忘记了。那天没有记档又是件小事皇上竟记在心上真让人感动。福阿广氏既然进位格格图里琛以臣尚主就是额驸理应晋升为一等待卫。”

    方苞在一旁说:“此事有关圣德礼部不记档是失职的。别说这是件大好事就是朝政阙失之处该记档还是要记的。不然后世子孙怎能知道哪些应该做哪些不该做呢?”

    雍正笑着说:“对对对就是这话。图里琛你且跪安。六格格今天已经进宫来了这会儿大概正在你主子娘娘那里谢恩。下午你到宫里给皇后请安皇后有什么懿旨你照办就是了。”

    “扎!”

    图里琛叩头谢恩退了下去。雍正这才对张廷玉说:“好了该说胡期恒和车铭的事了。你大概不知道这几天下边呈上来的密折中说什么的全有说谁坏的也全有却就是没有一个好人!连朕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谁是忠臣而谁是在欺君。朕知道欺君的人一定是有的眼下尚未败露罢了。廷玉还是朕与你们约定的有什么你就只管说什么不要有顾忌也不要避讳。你说出来朕自会判断谁是谁非的。”

    张廷玉鼓起勇气说:“臣其实也和皇上一样并没有亲临实地去考察。臣有个门生叫马家化现当着开封的城门领。他给臣来信中说了个笑话全是民间俚语十分粗俗。我说出来博皇上一笑:抚藩臬三驾车各拉各的套;三台司三把号各吹各的调;田车胡三个人各撒各的尿。这话说得虽然难听却道明了河南的实情……”

    雍正和方苞两人平日一向是严肃的听了这话也不觉一笑。门口站着的小太监们却捂着嘴笑个不停。雍正立刻沉下了脸斥责说:“大臣们在这里议事你们这是什么样子?都与朕退了出去!廷玉你还接着说。”

    “是。据臣从一旁看来田文镜还是一心一意办事的。不过他这人行事向来是求功邀恩之心太切所以才操之过急也落下了苛刻、残酷的名声。他想在一夜之间就把开封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是不可能的。马家化在给我的信中还说田文镜用刑极其惨酷。尼姑中有的当然是罪有应得但有的却显然是量刑过重了。”说完他小心地看了雍正一眼。

    方苞问:“马家化怎么知道这案子有冤枉的?到底冤杀了几人?”

    “白衣庵分着前院和后院前院有几个小尼姑在应付门面后院才是尼姑们居住的地方。**之事间或有之并不是人人有份儿:有的虽然**却没有参与杀人。据说其中还有两个是石女恐怕连**也说不上。最大的罪名也不过是知情不报而已。这样的罪仗责二十也就足矣全部杀头似乎是过苛了一些。田文镜一片报效之心又因自己资望不足急于立威才作得过火了。他不像胡期恒和车铭那两位手里有权身后有人怎么能和田文镜通力合作?胡期恒的折子后面还附有一份张球的受贿单子显然是要和田某拼到底的意思。臣以为既然人头已经落地就是让他们打御前官司死过的人也不能活了。再闹下去与朝廷没有什么好处也永远没法说清。因此臣想还是依照皇上的原意把他们调开也就是了。”

七十三回 运匠心密谋除奸事 吹凉风盼望揭帖来

    雍正一直没有说话也一直在沉思着。过了好久他才问:“方先生你看呢?”

    方苞也像正在想着什么他没有马上说话但一开口便是惊人的一笔:“皇上据臣愚见车铭是廉亲王的人胡期恒是年羹尧的人而田文镜则又是朝廷的人。河南的这汪水就是一面镜子啊!上次邬思道来京时我们曾几次彻夜长谈。邬先生的见地深远使方某获益良多。他有句话很值得深思:癣疥之疾不足虑心腹之患不可留!”

    张廷玉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在心里掂算着:谁是癣疥之疾谁又是心腹之患呢?

    方苞说河南这汪水是一面镜子而邬思道对朝局的分析更是一针见血、震聋聩。张廷玉一听“癣疥之疾不足虑心腹之患不可留”这话就在心里掂算上了。谁是“癣疥之疾”?谁又是“心腹之患”呢?方苞虽然没有明说但张廷玉却十分清楚:河南的这面“镜子”映照的不是“癣疥之疾”却是他们背后的两派、两党。八爷和年羹尧这两个人结党作祸才是“心腹之患”。他们都犯着“圣忌”而且已经到了不可调和、不治不行的地步了!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地做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张廷玉和邬思道、方苞不同。他不能像方苞和邬思道那样有什么就说什么。他是宰相他只能光明正大地摆平朝局襄赞皇上以法依理来治理天下。何时除掉年羹尧和八爷那是皇上的事;或者说是方苞和邬思道向皇上进言的事。这些他都不便参与而只能处置摆到明面上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向皇上建议说:“臣以为车、胡二人调开河南还是应该的但让胡期恒越级晋升四川巡抚却似乎不妥。杨名时的云南布政使出缺让他补上倒很好。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雍正略一思忖后说:“好就是这样吧。胡期恒是升职让他到部引见以后再到云南。廷玉你拟旨表彰一下田文镜要写上这样几句话:嗯——此举结数年不结之巨案扫省垣阴霾乖戾之邪气快豫省百姓望吏治清平之宏愿……你告诉他只管猛做下去。如今的天下只患无猛不患无宽!”

    张廷玉答应一声就要退出却被雍正留住了:“哎这也不是什么急事你不必忙着走嘛。朕还有事要和你们商议一下。”

    张廷玉留下了可是雍正却回身来到窗前默默不语地盯着外边的景致出神。张廷玉敏感地觉察到皇上似乎是心事沉重十分压抑。过了很长时间雍正才转过身来吩咐太监:“你们全都退出去!”

    张廷玉和方苞迅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意识到皇上将要有重要密谕。雍正盯着张廷玉问:“廷玉你在外边办事知道的情形比朕和方先生多。有人说朕这个皇帝比先帝难侍候这话有吗?你要向朕说实话。”

    张廷玉心里一沉这样的话外边早就在风传了。尽管他知道皇上的性子苛刻但他更知道皇上的耳目灵通。所以他不敢隐瞒而只能实话实说:“回皇上这话是有的。皇上严毅刚决不苟言笑这一点与先帝是有不同。官场中一向有个陋习就是揣摩逢迎投上所好。皇上的心思他们无从揣摩就会有一些不经之谈。”

    雍正摇摇头说:“恐怕还不止这些。‘抄家皇帝’‘强盗皇帝’‘打富济贫皇帝’这些话也都是有的。是吗?”

    张廷玉不敢接口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苞在一旁说:“皇上据臣所知有这些话不假可也有一些很能体贴圣恩的话。舆论不一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请皇上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了。”

    雍正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气说:“不不不朕并不为此懊丧。因为朕知道恨朕的其实只有三种人:想夺大位的恨朕因为位子已被朕坐了;贪官墨吏恨朕因为朕诛杀查抄他们毫不手软;绪绅豪强们恨朕则是因朕不许他们鱼肉乡里。有件事别人或许不知张廷玉心里应该清楚。朕问你先帝驾崩时库存的银子是多少?”

    “回万岁七百万两。”

    “现在呢?”

    “五千万两。”

    “着啊!这五千万两银子都是来自贪官而并非敲骨吸髓取自于民;这五千万两银子也都入了国库并没有拨进内库来修宫造苑!所以朕心里有数恨朕的人只是少数。这些人朕不能不得罪也不怕得罪他们!”雍正在大殿里来回踱着步子“五千万五千万哪!能保住这个数就很能做些事情了。河道可修饥馑可赈兵事可备——我胤祯上可对列祖列宗下可对亿兆百姓!”他仰望殿顶十分激动地说着好像要一吐心中的块垒。

    张廷玉知道皇上此时此刻一定有说不出来的苦闷。他上前去叫了一声:“万岁……”

    雍正将手一摆像是突然下了决心似的说:“朕要做的事情从来是一干到底绝不始张而终弛的!无论是宗室内亲也无论是显贵权要谁阻了朕的脚步朕就绝不容他!朕意已决要立刻下手拔掉年羹尧这颗钉子!”

    张廷玉知道年羹尧确实是朝廷上的一颗钉子雍正也早就想要拔掉他了。但今日皇上亲口说出这话来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他定了一下神思忖再三才皱着眉头说:“年羹尧居功自傲妨碍政务这都是明摆着的。但他刚刚立了大功又封爵进位极邀圣眷这也是实情。骤然降罪不但他本人不服而且容易为小人启端寻衅。一旦搅乱了朝局善后之事就极其难办。请万岁三思——依臣看不如先缓迟数年放一放凉一凉。在这个时间里臣设法明升暗降先剥掉他的兵权再徐徐而图。这样做虽然慢了一些却可保局势稳定。”

    雍正没有马上说话方苞却说:“廷玉之见不无道理。但实不相瞒万岁做此决走曾经先征询过我和邬先生的意见。我们俩不在局中说话自然不像你那样负责。也许有考虑不周之处仅供皇上参酌而已。但年羹尧骄横拔扈他势力膨胀之快数年后会是个什么样子真是让人难以逆料。他插手河南田文镜改革吏治就做不下去;他插手江浙李卫要有所更张就得悄悄地干;他插手广东孔毓徇就什么也干不成。”方苞停了下来看了看张廷玉又说“孔毓徇此人你是知道的他是圣人后裔当年圣祖去曲阜时他还敢拒开中门呢。可现在广东一门九命的案子他就束手无策昭雪不了!今日我们在此是向皇上密陈建议。假定数年之后年羹尧与八爷合流廷玉你内掣于议政亲王的威权之下外囿于年大将军的重兵之中请问你将何以自处能保住自己的相位吗?”

    “廷玉呀方先生所说也全是朕的心里话。朕已经四十八岁了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哪不能再等了眼下能控制军队又靠得住的人只有怡亲王。可是你瞧他那身子骨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许多事你想办都不能办!允禩夺位之心至今不死舅舅又是个不明不白的人。朕得到密报有人已在年的军中活动据说此人与老八还有瓜葛。廷玉你把这些连起来好好想想该不该立即动手?再说朕眼下并不想要了年羹尧的命而只是想解掉他的军职。他只要能安份守己朕也可保他终身禄命。马齐老了方先生是位白衣书生朕只能靠你朕对你寄着厚望啊!”

    张廷玉知道皇上的心思但他更知道要拿掉年羹尧却不是说句话就能办好的事。思忖了好久他才说:“臣遵旨。但不知皇上要臣怎样做?”

    雍正边思忖边说:“今日下午朕就召见图里琛让他带着诏书去西宁调年羹尧改任杭州将军图里琛现在已是额附了干这差事还是适宜的。”

    张廷玉心想啊怪不得皇上急着要把明秀许配图里琛原来是要用他来对付年羹尧。皇上的这个打算也一定和方苞商量过。看来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了。但依图里琛的身份、地位和实力硬要和年羹尧抗衡他能得心应手吗?

    方苞见张廷玉面带犹豫便在一旁说:“图里琛忠于皇上他干这事最合适。年羹尧如果奉诏万事全休;假如他敢抗拒就在岳钟麒大营里设宴一举而擒之。”

    张廷玉一听这话可急了:“方先生你怎么能给皇上出这个主意?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能照搬古书或者像是演戏那样?这是太平世界法统严密之时呀怎么能学赵匡胤那样来个‘杯酒释兵权’?我问你年羹尧如果既不奉诏又不赴宴怎么办?年的部将们不服又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年手中有十万大军而岳钟麒却只有一万人?你知不知道九爷现在就在年某军中这一逼不是要逼出大乱子吗?”

    他这一连串的反问一环紧扣一环把雍正皇帝和方苞全都问得愣住了。过了很长时间方苞才垂下眼皮自失地一笑说:“廷玉你责备的全对是我把事情想左了想急了。看来我这个不知兵的白面书生还真是经不了大阵仗。”

    雍正也笑着说:“廷玉你别着急也别生气。朕和方先生是在和你商议你有什么良策就拿出来好了。”

    张廷玉说:“皇上的心意臣是明白的。年羹尧一定要除却不能操之过急。据臣看这件事要分做几步走。皇上既然已经下走了决心现在也不妨把步子稍微迈得大些。眼下年羹尧虽然骄横却并无反迹又刚刚立了大功。所以不但不能硬逼还应该稳住他。该施恩处要堂堂正正地施恩该的军饷也要如数足。朝廷可以采用这样几个步骤:第一步眼下战事已停他节制十一省兵马的权力先要收回来。这事用不着皇上说话我向兵部打个招呼就办了。这样办名正言顺谅他年羹尧也说不出什么来。”

    “嗯这样很好。”雍正点头称是。

    张廷玉已经考虑周密他不再停顿一直说了下去:“第二步于元旦前召年羹尧回京述职。他如果不来就是抗旨不遵朝廷处置他就有了前提。那时先命岳钟麒署理征西大将军一职并且调川兵入青海。年假如再不奉诏就是谋反了。不过以青海一隅之地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要反叛又无可以叫得响的名目用不着朝廷兵他们就会崩溃的。这是从他不奉诏说的他如果来了就又是一种处置法。那时他人在皇上掌握之中怎么做还不是全凭圣意吗?不过臣以为就是到了那时也不能给他处分而只能勉慰。皇上的原意也不过只是解除他的兵权不必做得太过分了。”

    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皇上心中高兴方苞也连口称赞:“好好好真有你的。廷玉你用的这是阳谋光明正大不失相臣风度。比起我以阴谋事君来真有天壤之外。方苞着实领教也着实惭愧。照着你这思路一切都理顺了。我想第一要厚赏年羹尧的官兵家属。家里有个安乐窝他们就不肯跟着年羹尧造反;第二是京畿防务要抓紧。十三爷病着皇上可以把十七爷调回京来掌管此事。昨天见到密折说隆科多正在分散家中的财物有的送到亲戚家里有的甚至藏在寺庙里面。不管他现在想的是什么也不管他前时的搜宫有什么背景这样做就是和皇上生了异心。他虽已辞去了九门提督但他管军管得时间太长了。我的意思应该先把他调开甚至可以给他点处分打掉他的威风。这样他就不能再作不利于朝廷的事就是想干也没人肯听他的了。第三我看过一些皇上的朱批这些朱批中对年羹尧褒赞的话说得太多了。现在皇上可以下点毛毛雨下旨收回来一些。下边的臣子们都很聪明一见皇上要收回他们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吗?皇上也可以试着向下边吹点风这就不会有‘变起仓促’的感觉了人心也易于安定。”

    真是思路一对路路皆通雍正和张廷玉都连声叫好。张廷玉辞别皇上出去时天低云暗蒙蒙细雨在阵阵轻风中飘洒院子里的青砖地像是涂上了一层油似的晶莹湿润。雍正皇帝仰头望天一任沁凉清新的雨珠飘洒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邢年连忙跑过来在他的头顶撑起了一把雨伞。雍正却笑着说:“六月天哪就凉着了?去钟粹宫看看让图里琛见过娘娘后立刻到朕这里来。”

    雍正回到东暖阁里安心定神转向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

    他要按照一个新的思路把原来曾经批过的奏折再重新看一下。他拿起上面孔毓徇的奏章来略一思忖在上面批道:

    尔前折奏称京都传言说朕去丰台劳军系应年羹尧之请不知是何人之言?朕早已不是冲龄幼主岂须年的指点他又怎敢要挟朕躬?年羹尧之兄即在广东海关难道此言是出自他的口中吗?

    对孔毓徇这位圣人后裔雍正皇上是寄于厚望也十分注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的。他在朱批中写得端端正正一字不苟。他还知道孔毓徇为人正直。所以只是点到为止并不多说。写完后他又细心地看了看觉得很满意了才放到一边。随手又抽出四川巡抚王景濒的奏折来对他就和孔毓徇不同了可以把话说得明白一些。雍正在奏折上批道:

    尔是否有得罪年羹尧之处使得他必欲要以胡期恒来代你?今胡某不去矣尔可安生做事了年羹尧来见朕时言语行动甚为乖张不知是他因精神颓败所致还是功高自满使然。尔是朕所用之臣朕断不能因年羹尧之言就轻易调换的。

    下面这一份却是高其倬的。他知道这个高其倬是年羹尧的死对头嗯得向他也吹吹风。他前时出头保过吏贻直会把朕的意思传给别人听的:

    看陵之事如何?遵化既然没有好地也可别处走走务必选一上好之地。又:近日年羹尧奏事数项朕愈看愈疑。其居心不纯大有舞智弄巧包揽大权之意。思尔前奏朕愧对尔及史贻直也!

    写完了这三封朱批雍正这才抬起头来仔细地想了一下又抽出了年羹尧的奏折疾书狂草批了下去:

    ……西疆之胜若说朕不是大福大贵之人岂有此理?但就事论事实皆圣祖之功。自尔之下哪一个不是圣祖用过之人?哪一个兵士不是圣祖以几十年心力教养出来的?

    ……此一战原是圣祖所遗之事朕如今怎么好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古人常常因好而不知其恶朕不取此道故凡你有不是之处自然是要说给你的尔放心就是了。

    写完雍正抬起头来问:“图里琛来了吗?传进来。”

七十四回 隆科多抄家惊大帅 汪景祺鼓舌说乱臣

    图里琛换了一等侍卫的服色浑身鲜亮格外精神地走进来此时雍正已经改变了主意要把年羹尧的事先放一放了。他回过头来看了图里琛一眼说:“不要说谢恩的话了朕有差使给你。隆科多舅舅的财产多得都没处搁了。你叫几个人去看看他挪到哪里去了?弄清以后请旨查抄!”

    “扎!”

    隆科多辞去九门提督的消息年羹尧在刚出京时就知道了。皇上在朱批中告诉他说“舅舅辞去九门提督一职是他自己的主意。朕事先并没有吹过风也不曾透露过任何想法”。年羹尧虽然不信雍正这话可他却清楚地意识到隆科多如今已经失宠了!当时他就想假如把隆科多空出来的“上书房大臣”一职加到他年大将军的头上不也是一件好事吗?所以他不但没有觉得什么意外倒是有几分高兴。

    可是当隆科多被抄家的邸报传到西宁后年羹尧却不能不动心了。他知道隆科多是皇上身边名次排在最前边的机枢重臣。他的圣眷和宠信绝不在自己之下怎么会说抄就抄了呢?他隐隐地觉得好像风头不大对了但想来想去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把桑成鼎叫来吩咐说;“连日没有睡好觉头疼得厉害今天的衙参免去了吧。你去让各位将军全都散了再请汪先生和九爷过来说说话。”

    “是老奴这就去办。不过刘墨林参议今儿个去了岳帅大营。他临走时说回来还要拜见大将军不知你要不要见他?”

    年羹尧笑了:“好好好这帖膏药可真够黏糊的。岳将军的大营离这里几十里哪等他回来就是下午了到时候再说吧。”

    话音没落便听外边脚步声响汪景祺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大将军哪里不适?晚生略通医道可以为你看看脉。你有病不看医生一味地贴膏药可不济事啊。”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叠文书放在了年大将军的案头。

    汪景祺现在的地位提高了。他文牍极熟办事迅而且知识渊博精神矍铄。帮办军务之余常来陪着年羹尧谈古论今早已成为年某的莫逆之交。年羹尧一见他走了进来忙命军士们沏茶让座:“我哪有什么大病只是心里烦闷而已。正要请先生过来谈谈可巧你就来了。”说着把刚刚接到的邸报递给汪景祺自己却拿过北京寄来的密折匣子来看。

    邸报上说的正是隆科多被抄家的事。这消息对于汪景祺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他接过来一边看着一边念念有词地说:“唉隆科多完了下一个便轮着你年大将军了!”

    年羹尧忽听此言惊得一颤手中拿着的密折匣子也掉在了地上:“什么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汪景祺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他把手上的邸报往案头一扔说:“大将军难道不知皇上早就在疑你而且现在是疑得越来越重了?他原来是想先拿八爷开刀的如今除掉了隆科多他就要掉转刀口来取你的级了。”

    年羹尧目光炯炯凶焰四射他狞笑一声说:“哼哼我与皇上骨肉亲情生死君臣皇上有什么可疑我之处?你跑到我这里说出离间君臣的话来不怕我处置了你吗?”

    汪景祺毫无惧色地看着年羹尧扑哧一笑说:“亏得大将军一向以儒将自许却不明白这个普通道理。天家父子兄弟之间尚且没有骨肉亲情呢何况将军只是与皇上有亲却算不上天家?在下请问:隆科多与皇上就没有骨肉亲情吗?他就比不上你吗?你是国舅不假可年妃的地位能与隆科多的姐姐相比吗?先帝晏驾之时内有诸王虎视眈眈觊觎帝位外有强敌重兵压境的西疆之危。隆科多只须一念之差皇帝的龙位便轮不到当今雍正皇上来坐!这托孤之重拥戴之功比大将军的‘勋名’如何?将古比今你的忠心能不能比得上岳飞?你的功劳能不能过韩信?你与皇上之间的情份比得上永乐皇帝叔侄吗?”

    年羹尧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让你来向我说这番话的?”

    门外一声高叫:“是我九阿哥允禟!”话到人到九爷一挑门帘走了进来。他大大咧咧地地撩起袍角便坐在了大帐中间用不容抗拒的眼神注视着年羹尧说:“大将军危在旦夕我不能不请汪先生来把话挑明。这既是救你也是救我大清社稷!”

    年羹尧恶狠狠地看着这位九爷突然他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这笑声是那样的撕裂人心那样的令人恐惧。笑声未歇他又怒声说道:“九贝勒如果你忠于皇上我敬你是九爷;你如果不忠于皇上我就把你看作允禟!你不要忘了我不是寻常的提督我是手擎黄锁、秉着天子上方宝剑、有生杀之权的大将军!”

    允禟没有有被他吓住却不动声色有眼有板地说:“正因为如此才更加令人可虑!时至今日你大概不会不知道:你自己藏弓烹狗之危近在眉睫我唇亡齿寒之虞继之即来。不救你我也难图生存;救了你我才能自保。所以才必然有今日之一谈。”

    年羹尧“噌”地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折子来打开上面的黄绫封面甩了过去:“你们看花了眼吃错了药也找错了人!看看吧这是几天前才接到的朱批谕旨。我让你们死得明白皇上对我是什么情分。”

    允禟接过来稍一例览便转给了汪景祺:“雍正给你一个如此响亮的耳光你竟把它看作是亲近真让人可笑可悲哦你原来不会读文章!”

    汪景祺看看那封密折也禁不住笑了:“大将军你是当局者迷呀!这篇批语粗看是亲细看是疏认真推敲一下则令人不寒而栗!”

    “是吗?”年羹尧拿着那封朱批反复审视。

    九爷一笑说:“你呀白跟了你四爷这么多年还是一点也不懂他!来吧让九爷好好地教教你。”他用折扇在朱批上边指边说“听着:这朱批有三层意思:一西疆大捷是皇上大福大贵所致;二西疆奇勋本是圣祖所遗之事你怎好将此自己认起来;三你有什么不是之处皇上是会告诉你的。你好好想想吧这些藏头不露尾的话从前你听皇上说过吗?”

    年羹尧冷笑一声:“九爷幸亏你没福当皇上。有一天你要真地作了皇帝不知你的臣子们还怎么个活法。皇上这话有什么不对之处?皇上和我之间通信常常是如此的不过是开个玩笑说说闲话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告诉你皇上正因和我亲密无间才和我这样说的。”

    “好啊九爷我要不把话说明看来你是死到临头还不明白了。汪先生你把那份朱批拿来让他看看。”

    汪景棋又递过一份折子是某个人向皇上请安而由皇上加了朱批的。年羹尧不看则已一看竟然呆在那里了。只见这封奏折旁边朱迹淋漓写着如同血一样的小字。

    年羹尧真地是‘纯’臣乎?朕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也没给他过这样的评语。你看到了他有什么不法之事只管奏来。六月下旬密勿。

    这是年羹尧再熟悉不过的字体了是任何人也模仿不出来的。年羹尧不禁一阵心中狂跳他看那折子上的姓名贴上了纸就要用手去撕却被九爷拦住了:“哎不可不可。别人也有身家性命哪能这样呢?你如果不信我这里还有一份王景灏的折子让汪先生把他抄的副本也给你看看好吗?”

    雍正朱批中的话像针也似的直刺年羹尧的心头。皇上问王景灏“尔有什么得罪年羹尧处使得他必欲以胡期恒来代你?如今胡不去矣尔可安心做事了”。年羹尧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然呆在那里了。这件事别人谁也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是有底儿的。四川巡抚王景濒和云贵总督蔡珽来往密切他在给蔡珽的密信中曾说过年羹尧不少坏话。年羹尧知道以后就在皇上那里告了王景灏一状。说他草菅人命并要求把胡期恒派来代他任四川巡抚。这件事年羹尧只在郑州对胡期恒说过胡期恒是绝对不会告诉王景灏的。因此除了皇上谁也写不出这朱批来。难道皇上真是对我起了疑心吗?他为什么会说我“行为甚多乖张”的话呢?年羹尧的脸色变得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他喃喃地说着:“这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呢……”

    九爷冷笑一声说:“这确实是真的和隆科多被抄家一样地真!你犯了皇上的三大忌不赶快作些准备怕的是杀头之祸顷刻即到!”

    年羹尧好像遭了雷击一样目光痴呆神情迷离。他自言自语地说着:“三大忌?三大忌……”

    允禟一声冷笑:“年亮工你不明白了吧?那就打起精神来请汪先生给你批讲批讲。”

    年羹尧苦笑着说:“那也好年某恭请九爷和汪先生指教。”

    汪景祺故作势态地说:“九爷和大将军在此学生哪里敢当这指教二字?不过九爷刚才说将军犯了皇上的三大忌却并非危言耸听。头一忌就是你立功太大!你想啊雍正即位之初内忧外患危机四伏。你一战为他稳住了天下也稳住了人心。他要借你的力量来压服八爷和群臣不满之心所以不能不赏你。举酬勋之典受殊爵之荣位极人臣威拟王侯他再也拿不出可赏你的东西了。功劳太大而又无可赏赐那将会是什么下场呢?”

    年羹尧静静地听着想着。

    汪景祺继续说:“二是你功高震主使皇上不能容你!你不懂韬讳不逊功让主反而居功自傲意气洋洋谁能容得下你?试问:郭子仪的功劳大不大?他在晚年时以酒色自娱才勉强保住了级;徐达的功劳大不大?但他还是不敢居功自傲退隐中山王府一政不参。就这样朱元璋还是不能饶过徐达也难免蒸鹅之赐!你呢?黄缰紫骝凯旋入京王公以下郊迎数十里你居然受之不疑!皇帝在丰台令将士解甲竟然无一人敢从圣命。换了你当皇帝能容得臣下如此猖狂吗?”

    年羹尧想起了那天的事也不禁悚然了。

    汪景祺还在说着:“第三忌是你掣肘皇上。皇上要整顿吏治你却处处插手。当今皇上是个猜忌之主性子本就刁钻他最恨、也最怕的就是别人不服。你平心静气地想一想这几年你选了多少官?干预了多少外省的事?本来你不干政他也要拿你问罪的何况你多管闲事?皇上的原来意思是想借你的力量先压制廉亲王处置八爷后再解除你的兵权。但现在看来他觉得你比八爷更可怕他怕你与八爷联手造乱所以要先清除你了!”

    汪景祺滔滔不绝地说到此处却戛然止住偌大的书房里变得一片死寂!年羹尧用颤抖的手托着沁出汗珠的脑门过了好久才吃力地、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有些地方是不大检点兴许弄错了什么事但我没有二心。是哪里错了才惹了圣怒呢?”

    “算了吧痴迷大将军!”允禟嘲讽地一笑“比起我来你领教我四哥本事还差得多哪!自从大捷之后先是宝亲王弘历后是潦倒书生刘墨林你这大营里哪一天少了监视你的人?就是原来的侍卫也是在这里盯着你不过被你降服了就是。”

    年羹尧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这两个人。他们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疏远;自己却既像大梦初醒又像沉入无底深渊。他耷拉着头坐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九爷怀着兴奋走上前来抚着年羹尧的肩膀说:“大将军我给你指条明路。常言说时势可以造就英雄但英雄也还能造时势嘛!我来军中已快二年了仔细审量十四弟人心尚在部旧尚在。他无辜蒙冤三军不服啊!将军何不以得胜之师高张义帜迎十四爷来大营主持?在朝中执掌旗政的八爷知道消息也必将在京召集诸王会议废无道而兴有道。你们联手而动互为唱和重整山河只在今日。那时你年大将军不但可以脱苦海还将成为龙骤虎啸震古铄今的伟男子、大丈夫!此事不难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敢不敢挑起这副重担了。

    年羹尧摇着头说:“不不不皇上是我的恩主。无论皇上怎样待我我都不能起了叛离之心也不想让天下人骂我为乱臣贼子!”

    汪景棋知道九爷的话没有击中年的要害。便站起身来走到桌旁写了几个大字:“年大将军请看这是圣祖皇帝的遗诏原文。本来是‘传位十四子’有人却增加了两笔便成了‘传位于四子’。这就是雍正所以能即位为君的真谛隆科多的‘功’与‘罪’也全包括在这两笔之中!”他一把将纸条撕掉又说“年大将军你是熟读史书的。你不会不知道历史上凡带‘正’字的皇帝没有一个是好东西。金朝的‘正隆’‘正大’元朝的‘至正’明朝的‘正德’都概莫能外。就‘正’字本身而言是‘王心乱’之象又可以拆为‘一一止’。”一止者一而即止也!你能高举义旗正是应天顺人挽救大清也是最光明、最堂皇之举又何虑身后无名更何虑有人说长道短呢?”

    汪景棋不愧是个作乱谋权的“专家”。他把这个编出来的谎言说得天衣无缝义正辞严。他的话使年羹尧不得不信也不容他再有别的想法。年羹尧两腿一软便跌坐在椅子上。他双手掩面低声说着:“我不信……不信……这事情太大也太出我意料之外了。你们让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刘墨林回到年帅大营时天已将晚了。他是协调大营军需的参议道无需通报便可直入。可是他刚踏进大帐就现了这里的反常。大帐里没有了平日的肃杀之气却是灯红酒绿觥酬交错。大将军居中高座他手下的三大都统汝福、王允吉、魏之跃以及一些下级军官们一个个全都喝得醉意醺然言语颠狂。看年羹尧和他手下人的神气好像对他的到来并不欢迎。刘墨林只好匆匆地向年羹尧报告了几件事情就借口身上太累辞别年大将军返身回到了自己的参议府。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皇上写奏折。因为皇上有话:年羹尧那里的情景事无巨细必须三天一报。今天看到的这件事是应该立即上报皇上的。他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来到书案前坐定。可突然现砚台边压着一张条子上面字迹草率地写着:“惊风送鱼雁夜半三更逃”!

七十五回 刘墨林长笑赴国难 乔引娣清歌别夫君

    刘墨林心里陡然一惊思绪如狂潮奔涌:鱼雁传惊定是有人在向我报警提醒我将有事变生!他回想刚刚在年羹尧大营里看到的情景确实是让人奇怪:年羹尧素以治军严明著称而且向有吃酒不许过三杯的禁令为什么他们今天一个个全都成了醉鬼?自己进去之前分明听到里面吵吵嚷嚷的声音但一见他来到为什么又张惶四顾变成了哑巴?年某人为什么害怕见到自己?汪景祺和九爷又在哪里?他们和年某之间有何勾当?难道……不好年羹尧要反了!

    “年羹尧要反了”!这念头刚在刘墨林脑海里闪过就惊得他冷汗淋漓。但他仔细地想了一下年某要反只在迟早这已是定而不疑的事了要不皇上派他来这里何为?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明白这消息真实与否并且尽快地报告给皇上。刘墨林把自己的小奴叫了过来这孩子原是苏舜卿身边的人舜卿死了又跟着刘墨林来到西疆。他粗通文墨人也很机灵。刘墨林问他:“猴儿今天都有谁到过书房?”

    “老爷是大营里的一个人奴才不认识他。他说到这里闲走走在你书案边坐了一刻就回去了。奴才出去给他泡了茶他也没有喝。”

    刘墨林知道皇上在年某军中派有细作既然是年羹尧大营里来的人就一定知道机密此事也绝对可信。他匆匆地把自己的奏折和文书包成一个小包想了想又在包外写了一行小字:“年羹尧反!”他拉过小猴儿轻轻地说:“好孩子听话你必须立刻躲了出去但不要远离就在城外等候。”

    猴儿果然聪明马上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也小声地问“老爷生了什么事?”

    “不要再问了!这包东西你替我带好明日一早你再回来看看。我这里要是没事你就还来照常当差;假如这里出了事你就马上到岳帅那里把这包东西交给他。”

    猴儿机灵地走了出去。刘墨林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的心里踏实了。此时他假如想逃肯定是有机会的但他却不想这样做。离开西宁并不困难可是他能逃得出年羹尧的魔爪吗?与其将来被捉、被杀还不如就在这里坚守着他不愿成为背叛皇上的人。回想自己已经走过的前半生他感到一切都十分满意也没有留下丝毫的遗憾。苏舜卿死了之后他一心一意地研读徐骏的诗章终于让他抓到了把柄。那洋洋大观的诗作里有这样两句话:“明日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他给皇上写了一封密折说徐骏这是缅怀前明其心叵测。他知道皇上正在大兴文字狱要处置一切敢于反抗的人。只要这封密折到了皇上手里任他徐骏有天大的能耐也难保全性命。他的仇不他和情人苏舜卿的仇这一下全都报了!他自忖没有辜负皇上对自己的天高地厚之恩也没作任何对不起朋友的事。哪怕是现在就惨遭毒手也算得上是死得其所了。

    不出刘墨林的意料半夜刚到就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汪景祺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刘墨林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慢慢地坐起身来问:“汪先生你是来送我走的吗?”

    汪景祺手里拿着一瓶毒药一步步地走上前来奸笑一声说“不送你走到这条路上的不是在下而是你的皇上。这是年大将军给你预备下的送行酒他让我告诉你他已经派人去请十四爷了而且要重写大清的历史。可惜的是你却看不到那一天了。”

    刘墨林说:“好你说得真好!不过究竟谁胜谁负还不能由你说了算因为你还不是阎罗王嘛哈哈哈哈……”他放声长笑接过那瓶“酒”来一仰脖子全都喝了下去……

    汪景祺说得一点不错他们确实是去请十四爷了。而且去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这个汪景棋!刘墨林死后不久汪景祺就来到了遵化他在这里寻找着接近十四爷的机会。

    如今的十四爷可不是那么好见的。他在孝陵“守陵读书”已经一年多了还从来没见过外人。但是这里也并非与世隔绝至少朝廷的邸报还是他能够看到的因为他还有个“固山贝子”的名号。当隆科多被抄家的消息传来后允禵没有觉得丝毫意外倒是感到十二分的高兴。他对时刻不离身边的乔引娣说:“好好好这个老混帐终于也有今日!他凭什么当了上书房大臣不就是宣读了父皇的遗诏扶雍正坐上了龙位吗?”

    乔引娣在一旁劝他:“爷你操那么多的心干嘛?早先那些旧帐爷就把它忘掉吧。我们小户人家有句话说:吃饱穿暖就是足平安无事就是福。奴婢想万岁让你住到这里还算是有手足之情的。要是他像对十爷那样把你到西口去吃风喝沙那可怎么受?奴婢就是能跟去也替不了爷呀!”说着说着她的眼泪竟流了下来。

    允禵见她这样也不禁心酸:“哎你这是何必哪!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我早就不想这回子事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允禵哪能说忘就忘。隆科多先是抄家接着又是交部议处。很快的又下了圣旨让他到西疆游牧部落去商议划分疆界的事。圣旨里还说“若该大臣实心任事诚意悔过朕必宽有其罪”。可是事隔不久就又有旨意切责隆科多“包庇鄂伦岱和福尔等意欲网罗党羽招降纳叛”。允禵一见这个上谕可不能置之不理了。福尔是他过去领兵时的心腹大将啊怎么也把他给拉扯进去了呢?他想打听一下可身边竟然连个可问的人都没有。偌大的陵园内虽然有几十个宫女太监。贴心的却只有引娣一人。外面也有百十个侍候的兵丁卫士可他们全是内务府派来的。三个月一换还没认出模样就换班走了。常在这里的只有蔡怀玺和钱蕴斗两个管事。不过他们却和自己一样被关在这个活棺材里什么也不知道。

    转眼间七月过去八月也过完了。引娣见十四爷心里烦闷便出了个主意:“爷皇上前日让人送来了两坛子酒爷何不带上奴婢登高一游呢?”

    允禵高兴了:“好还是你知道心疼爷。就依你咱们上棋盘山弹琴吃酒登高赏秋去。”

    这里正在说着外面钱蕴斗走了进来禀道:“回十四爷京里来了人是十三爷府上的太监头儿赵禄他想见爷呢!”

    允禵傲然他说:“不见不见!他有什么话让你们转告我也就是了。这样只怕我还少担点嫌疑呢。”

    钱蕴斗陪着笑说:“爷不是奴才不听您的。十三爷让赵禄带了信来还有几坛子新糟的酒枣奴才叫他们抬进来爷尝尝可好?”

    允禵勉强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去叫他们进来。”钱蕴斗刚要走又被允禵叫住了“慢你们也来几个人在这儿看着难道你就不怕我和他说了什么私房话。”

    钱蕴斗连忙陪笑说:“爷多心了十三爷派来的人奴才们不敢!”

    引娣笑着说“爷真是的拿他们出什么气呢?我看钱蕴斗还是有良心的。上回您给九爷写的信不也是他带出去的吗?内务府的人把他腿都打断了他都没招。还是后来我逼着他说他才告诉我的。”

    “哼那不过是周瑜打黄盖蒙了曹阿瞒罢了!你们女人家哪懂得男人们的把戏!”

    说话间赵禄进来了。他走过来就一头跪倒在地:“十四爷奴才赵禄给您老请安了。”

    “起来吧。十三爷身子也不好还总惦记着我叫人生受了。”

    赵禄一闪眼看四下没人便上前一步低声说:“爷小的实是替八爷送信来的。”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允禵。

    允禵狐疑地接过来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赵禄忙说:“十四爷明鉴奴才原先是八爷的人。是康熙四十二年十三爷遭难时八爷派我跟了十三爷的。要是没有这个身份我哪能进到这个地方啊。”

    允禵漫应了一声打开那信看时却不见一个字。赵禄连忙上前小声说:“爷这是用米汤写的得用烟熏……”刚说到这里一眼瞧见引娣进来他便立刻住了口。

    允禵一笑说:“你也大小看爷了。我虽然受禁哪能没有一个心腹呢?引娣把这封信拿去用烟熏了再给爷看。”

    允禵见引娣走了这才问:“八哥如今圣眷可好?”

    赵禄忙说:“回十四爷奴才极难见到八爷就是见了也说不上话。不过前时听十三爷和张中堂说:不除年隆帝权不稳像是皇上要解除年大将军的兵权。”

    “哦。”直到这时允禵才相信了赵禄。他明白如果他不是八爷的人这样的话是说不出来的。引娣将信拿回来了允禵接过来一看那上面字迹草率地写着:

    九弟来扎年部事有可为。老狗已前往迎驾千古成败皆在吾弟一念之间万勿自误。切切!

    这封信虽无落款但那熟悉的笔体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确实是八哥手书无疑。允禵目光盯着远处问:“汪景祺来了吗?”

    “回十四爷他来了就住在遵化城里。”

    “什么地方?”

    “奴才不知道?”

    “我怎么见他?”

    “八爷说只要爷能走出陵园自能见到。汪先生自己是没有办法见到十四爷的。”

    允禵却不想让赵禄看出自己的心思。他不出声地笑了笑说:“我早已是心如死灰想不到外边的朋友们却这样热心真是让人好笑。你回去吧谁让你来的你告诉谁允禵并无它念情愿终老此地。你们谁也不要再来打搅我了。”

    赵禄听了这话不禁一愣但依他的身份又能说出什么来?只得叩头告辞回去了。

    引娣却懂得允禵的心事她在一边悄悄地说:“爷你真的要去见那个汪先生吗?奴婢说了那么多你竟然一句也听不进去真让人伤心。”

    允禵没有答话他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思索。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唉我本来是不想去的可总得试试这水有多深看看它有没有机缘哪……”

    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允禵带着乔引娣和蔡怀玺、钱蕴斗登上了棋盘山。这里是孝陵附近一处观景胜地又正在秋日浓艳之时。只见群山环抱中松涛叠翠泉水泼溅有说不尽的风光看不完的山景。但允禵却心神怔忡无情无绪。乔引娣既希望他见到那位汪先生又害怕那个是非之人突然来到。看看天色已经下起了大雨她多么想劝劝十四爷请他立刻下山呀!可是瞧他的脸色不对张了几次口又都咽了回去。他们在山上的六角亭中摆上酒菜和瑶琴吃酒唱曲一直消磨到天将晚了也没有任何奇遇只好快快地回归陵寝。

    他们哪里知道一张大网早已在这里张开了。刚回到陵寝一队执矛挺枪的军士就突然闯了进来带头的是马陵峪总兵范时绎。乔引娣见此情景早已吓得不知所惜。允禵怒喝一声:“范时绎你要干什么?”

    范时绎一丝不苟地向允禵打了个千回道:“奴才给十四爷请安来了。奉上命和上书房大臣马中堂的手谕说有人想劫持十四爷。奴才派人在遵化城里搜捕了一天犯汪景祺已经擒拿在案。奴才特来禀告十四爷也想恳请十四爷体恤一下奴才们的难处往后出门时知会一下总兵衙门以便派人妥加保护。”

    一听说汪景祺被捕允禵不免吃了一惊。但他久经磨难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带出来却冷笑着向范时绎问道:“是么天下还有人把我当作奇货吗?真是笑话!这个汪景祺是个什么样的人?谁派他来的?”

    “回十四爷奴才不知。总督衙门还有滚单到奴才这里说是陵寝这边还藏着汪景棋的内应要奴才拿下。不知这里可有人叫蔡怀玺和钱蕴斗的请爷指示。”

    允禵一指钱蔡二人说:“你们要的就是他们俩吗?他们都是内务府派来的又一向办差用心还受过皇上的嘉勉呢。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或者是那汪景祺胡乱攀咬?你去回禀你们总督要他再查一查。这两个人没长翅膀也不是土行孙他们跑不了的。”

    范时绎却不再说话回头向军士们一声怒喝:“拿下!”

    “扎!”

    蔡怀玺和钱蕴斗被五花大绑地带了出去范时绎却回身向允是打了个千说:“惊了十四爷的驾了奴才有罪。但这既是君命又有上峰的宪令奴才不敢不遵请爷宽恕。奴才还有下情要禀报十四爷。”他的话虽然温存但语气间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压力。

    允禵黑着脸说:“有话便说有屁快放。”

    范时绎却不生气笑模笑样地说:“十四爷您是天璜贵胄龙生凤养奴才不敢在这里撤野。上边有命您这里的太监和宫女也得换一换了。”

    允禵突然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引娣说:“哼连她们都不放过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十四爷这话奴才不敢当奴才只是遵旨办差有什么话请十四爷奏明皇上好了。”

    “你们都要换哪些人?”

    “回爷这里的人一个不留奴才今天就要带走!”

    “爷身边只剩下这个乔引娣了能把她留下来吗?”允禵这话已几近哀求了。

    “爷圣明旨意上说‘将乔引娣等四十八人全部解京’。她是皇上提着名字要的人奴才不能不带走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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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皇帝介绍:
二月河。本名凌解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汉族。1945年生于山西省昔阳县。高中毕业后入伍.由战士而及副指导员.1978年转业南阳市委.现任河南省作协副主席。4o岁开始文学创作。致力于营建“帝王系列”。〈康熙大帝》问世后曾荣获河南省政府届文学大奖。并被改编成雍正皇帝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雍正皇帝,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雍正皇帝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