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去活来
安宁是在一片嘈杂的声音里醒来的。
她维持着双臂交叠伏在桌上的姿势,埋在臂弯里的头轻轻抬了抬。四周都是噼噼啪啪敲打键盘的声音,还伴随着各种低声咒骂。
安宁闻到空气中飘散的烟味,不安地皱了皱眉头。这里……好像是个网吧?
自己怎么会在网吧里面?她明明记得,自己应该是在《完美情人》的片场拍摄一场车祸的戏份才对。
正打算抬头观察一下身边的情况,却听身边打游戏的男生低声咒骂了一声。
然后就是他的同伴粗着嗓子叫起来,“周维,你怎么回事?关键时候掉链子?!”
“突然弹出个qq新闻,卡掉线了,马上就上来。”周维说完,随意地瞄了一眼qq新闻,声音透露出几分惊讶:“安宁死了?!”
“哪个安宁?”他的同伴不耐烦地问。
“恩,就是那个金牌女配,演了不少第三者的那个演员。”周维解释道:“对,就是苏娜拍的那部《完美情人》的女二号。”
“苏娜我知道,宅男女神嘛。长得和充气娃娃一样,老子是看不上的。行了周维,你别磨蹭了,快上来,全队都等着你一个人呢。”
周维“哦”了一声,又开始噼噼啪啪地敲打键盘,只是在心里叹了句“可惜了”。
这个安宁,长得挺美,演技也过硬,却不知道为什么出道十多年就是不红,今年好像才三十岁,居然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身边又恢复了键盘敲击和低声咒骂的声音,安宁颤抖着抬起头来,果然见到面前那台电脑屏幕的右下角正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弹窗,上面一行标题——“小三”专业户安宁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她有点木然地点开了新闻,一目十行地匆匆浏览完毕。新闻不长,不过是大致介绍了一下安宁死亡的情况。在拍摄《完美情人》里的一场车祸爆炸戏份时,由于片方的失误,导致火药爆炸的时间提前,女二号安宁被重度烧伤,在送医三天之后,于今日下午五点正式宣告死亡。
下午五点……
安宁瞥了眼电脑下方的时间,五点四十。
所以……自己是死了,然后又活了?她苦笑一声,这还真是死去活来。
安宁今年三十岁了,她家庭条件不好,妈妈很早就去世了,只剩下她和爸爸相依为命。安宁的爸爸安大道是个老好人,对她更是没话说的好。然而现在这个世道,忠厚老实几个字并没有什么卵用,在安宁十八岁的时候,安大道的几个朋友设计卷跑了他们家唯一的一点钱。
安宁没有办法,只好把已经拿到的汉都电影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撕了,只身北上到了帝都。她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来闯荡的,最开始的时候,她住在地下室,每天只吃一个馒头,熬了整整一年,终于在十九岁的时候找到了机会拍了一支广告,正式出道。
之后的十一年,安宁用十二万分的刻苦来钻研演技。她不是科班出身,没受过系统的训练,但却是块天生演戏的料子,加上她的格外用功,演技早已能够秒杀圈内大部分科班出身的女演员。大导演董岩曾经夸她,“演技比起影后张蝶来也差不到哪去”。
只是,这样刻苦钻研演技的自己,却始终走不到女一号的位置上。十一年来,安宁演遍各种配角,最佳女配角的奖杯也拿了好几次。
但,也仅仅是如此了。
三十岁的安宁,商业价值越来越低,本来就不高的人气也一点点下降,最终已经沦落到要在《完美情人》这种毫无含金量的偶像剧里扮演恶毒女配的地步了。
安宁想到自己短短的一生,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虽然三十岁还在庸庸碌碌地活着,但她无比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片刻也没有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
没想到,上天竟然这样作弄她……
“姐。”正漫无边际地想着,身后传来一声带着不安的叫声,安宁一怔,胡乱抹了几下脸上的泪水,转身看去。
身后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眉清目秀,此刻嘴角正紧紧地抿着,透露出几分倔强来。
这是自己的弟弟?安宁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那小男孩见她没反应,两条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几步走上前来,拉住安宁的手就往外拖。
“你……”
安宁没想到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竟有这么大力气,一时竟然就被他拖着走了出去。路过前台的时候,负责收钱的小姑娘叫住他们:“诶诶诶,你的帐还没结呢。”
安宁摸了摸口袋,别说是毛爷爷了,就连一个钢镚都没有。还是那小男孩摸出了二十块钱递给她。
出了网吧,男孩也一直不说话,只是抓着安宁的手一直攥得紧紧的,手心都冒出了细细的汗。他不开口,安宁更不敢开口了,生怕自己一开口就露了馅。
直到两人在一个交叉路口停下等红绿灯时,那小男孩才低着头开口:“我打电话给程程姐姐了,她说你又躲到网吧来了。姐,你不用为了我去做什么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的。”
安宁听出来他语气中带着自责和不安,便不打断他,任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弹钢琴也没什么多大用处,老师也说了,能成为真正出色的钢琴家的人只有那么一点点。我……我也不是特别有天分,还是老老实实读书比较好。”小男孩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安宁,嘴角已经垂了下去,眼里闪烁着泪光:“姐,我不学了好不好?你不要为了我去陪那些人喝酒,程程姐说他们都不是好人。”说着说着竟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面前的小男孩,眼里明明还有不甘和不舍,明明是爱极了钢琴的样子,却违逆自己的心意说要放弃。安宁一瞬间就想起了自己撕掉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明明已经向往了那么久,明明机会就摆在眼前,明明只要一伸手……就能触到天堂……
却不得不放手,不得不打碎,不得不割舍。其中的痛苦和挣扎,也只能自己默默地咽下去。
“傻孩子,你既然喜欢,就别说什么放弃的话。”安宁蹲下来,两手抹掉小男孩的眼泪:“随随便便把放弃挂在嘴上的人,是没办法实现梦想的。”
“我……我不要梦想了,我要姐姐好好的……”他扑进安宁的怀里,两手环着她的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得更凶了。
安宁鼻子一酸,手轻轻地拍着怀里的小男孩的背。
第二章 新的开始
霍子秋的车停在这个路口已经二十分钟了,他的经纪人下车去旁边的药店给他买胃药,到现在还没回来。
他摇下一点车窗,点燃一支烟,目光再次瞄向路口那抱在一起的一大一小。现在虽然已经是六点多了,但好在是夏天,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借着柔和的光线,霍子秋能看见那个女生脸上的泪水,折射着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眼里,只觉得……还是满别致的。
“怎么,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经纪人王东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驾驶室里,拿手在霍子秋的面前晃了几下。
“没什么。”霍子秋随手把烟碾灭,“走吧。”
王东磊眼神往那半截子烟蒂上飘了飘,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戒烟都好几年了,怎么又抽上了,这对你的胃不好。”
“有点累了,抽一根提提神。”
累?霍子秋成名十年来,哪天不是东奔西跑的连轴转,从来没听他说过累字。王东磊想,也许这是心累了吧。
“映辉那边的消息,安宁的葬礼时间已经定了,下周三。我尽量把你的通告排开,留点时间去参加葬礼。”
霍子秋看着窗外,半晌才回答:“不用了,我不去。人活着的时候,我和她不熟。人死了,也不必往前凑,反正到了她面前,估计她也认不出我来。”
王东磊再次叹了口气,加足油门从路口驶了出来。
——
安宁怀里的小男孩已经睡着了,她按着之前小男孩说的地址找到了家,从他脖子上拿了钥匙打开门。
房子很旧,装修风格还是十多年前的,木地板踩上去就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安宁找到两间房中那间小点的,小心地把怀里的男孩放在了床上,又给他盖好被子,这才开始活动僵硬地肩膀,走到了另一个房间去。
这间已经很有些年头的房间被原来的主人装饰得很温馨,靠墙的桌子上堆着一堆杂物,像是匆匆忙忙从包里倒出来的。安宁一眼就发现了一张身份证,抽出来一看,上面的名字是孟安宁。
这真是巧了,竟然也是以“安宁”为名的。
那一寸的身份证证件照也是出乎意料的好看,白皙的少女梳了个高马尾,额头前没有一丝刘海,眼睛笑得弯弯的,露出几颗可爱的牙齿。
就像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
安宁在房间绕了几圈,竟然意外地发现了几本厚厚的日记本。她打开台灯,就坐在桌子边上看了起来。
原来,孟安宁十八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交通意外中双双故去,只留下一间老房子,一点微薄的存款,还有年仅八岁的弟弟孟安平与她相依为命。
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带着比自己小十岁的弟弟生活,简直是举步维艰。更要命的是,孟安宁有先天性的心疾,身体本来就很虚弱,光是看病就需要花掉一大笔钱。家里的亲戚刚开始还会时不时地资助姐弟二人,日子久了,也不耐烦管这两个“讨债鬼”了。
孟安宁从小学习好,高中毕业,晋丘艺术学院愿意给她全额奖学金和大笔的补贴,她便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志愿,接受了这所没什么名气的学校。
除此之外,孟安宁还抓紧各种时间去打工。即使是这样,姐弟两的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的。
孟安宁今年二十三岁,刚从艺术学院毕业。她虽然长得好,但性格腼腆害羞,根本不是吃演员这碗饭的人。到现在只在几部电视剧里头跑过龙套,根本挣不到什么钱。
弟弟孟安平学习不好,但却在音乐方面极有天分。学校的音乐老师几次找到她,想要让孟安宁把弟弟送去学钢琴。然而学钢琴的费用,又岂是孟安宁能负担得起的?
就在此时,孟安宁经人引荐,得到在一部大戏里扮演配角的机会。孟安宁被带到一个饭局上陪酒,美名曰先“打好关系”,但是副导演眼中的虎视眈眈孟安宁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最终饭还没吃完她就落荒而逃。
她觉得自己没用,又觉得对不起弟弟,每天都花二十块钱躲在网吧里面。生活的担子对这个身体柔弱的女生来说实在是太过沉重。
孟安宁的的日记停在最后一页:“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医生说我的病本来也没有办法治愈,能拖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死亡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所害怕的,是没有人能照顾安平。上天虽然对我不公平,但却给了我一个好弟弟,他很懂事也很聪明,理该得到最好的,但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却什么给不了他。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祈求过上苍,因为那是一种懦弱的行为。但今天,我却愿意用我的生命来恳求,如果真的有天堂,如果真的有天使的话,能不能稍稍给予我们一点眷顾,好好照顾我的弟弟孟安平。”
安宁合上日记本,小心地把它们放回原处。她心中对这个柔弱而坚强的女生已经肃然起敬,孟安宁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来对抗命运的不公,她所欠缺的,只是一点点运气罢了。
“姐。”孟安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安宁。
安宁朝他招招手:“安平,过来。你告诉姐姐,是不是很想去学钢琴?”
“不……”孟安平急急地开口。
“想清楚再说。”安宁截断他的话,“事关你的前途和梦想,我要听真话。”
“我……我喜欢钢琴,但是我们家负担不起。”孟安平低下头:“姐,你为了照顾我,已经那么辛苦,你身体又不好……我不要你再为我操心了,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会过得好得多的。”
“别说傻话,如果没有你,你姐姐能不能撑到现在还难说。”安宁搂着他:“既然是自己喜欢的东西,那就费尽心血地去得到它。安平,从今天起,我们都要努力地去追求自己所爱的东西。”
孟安平不解:“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现在好好地上床睡觉,明天还要上课呢。”
安宁一边把他往外推,一边回头看了看已经叠放整齐的日记本。
孟安宁,放心吧,你的愿望我都记在心里了;安宁,加油吧,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第三章 陈程程
陈程程是孟安宁唯一的好友,也是晋丘艺术学院的学生。只不过她的性格与孟安宁南辕北辙,很是泼辣,凭着一股子闯劲,已经在两部偶像剧中演过女三号了。
“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韦白树那人就是个渣,说的话能信才怪。也就是你傻,被他骗的团团转,还去什么酒席。得亏是没事儿,要是真出什么事,你哭都没地儿哭去。”陈程程嘶吼的声音从听筒里呼啸而来,安宁不得已把手机拿得远了点。
“好了好了,我知道是我错了还不行吗。”安宁软语道:“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下次再也不敢把你的话当成耳边风了。”
陈程程这才消了气,“你也别太着急了,机会总是会有的。你要是手头紧,我这边还存了一点钱,待会就打给你。”
安宁心中一暖,陈程程果然和日记里写的一样,对自己掏心掏肺的好。“这不行程程,你原来已经接济过我很多次了,都说长贫难顾,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靠和你借钱过日子。”
“你和我还客气什么,你忘了,当年要不是你,我早就着了那人渣的道了。”
陈程程说的是大一的时候,她当时的男朋友白毅带着她去酒吧,偷偷地在陈程程的酒杯里下迷药。他架着陈程程出来准备上计程车的时候,恰好被孟安宁看到。孟安宁假装自己已经报警,吓跑了白毅,救了陈程程。从这件事之后,两人就成了至交好友。
安宁笑笑:“过去的事老提它干吗?我是想问问你,之前韦白树介绍我去试镜的那个戏……”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陈程程打断:“你还问这个戏干什么?打的什么主意?”
“你别急,我就是想问问,这么个大戏,难道没有公开试镜吗?”其实安宁也不知道这个“大戏”到底是什么,孟安宁的日记里并没有提到具体的信息。
陈程程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什么大戏,韦白树也就是能骗骗你。这部《锁宫》是余付工作室的东西,也就是能忽悠一下低龄儿童,剧情粗制滥造,女主也是带资进组的。依我看,应该改名叫《作女穿越指南》。”
恩,听起来应该是迎合穿越潮流的古装偶像剧。安宁皱了皱眉,问:“导演也是余付吗?”
那边陈程程接着说:“那倒不是。之前余付工作室不是出了两部古装偶像剧被喷的很惨吗,这次这部续集,有意往高大上路线走,花血本请了郑唯来导。所以啊,没钱再请其他的腕儿了,除了男主女主,其他角色一律用新人,价廉又物美嘛。”
郑唯?安宁松了口气。
郑唯这个导演,也算是怀才不遇的典型了。他从导演专业毕业之后二十年,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原则,不愿意被商业化。拍的一些文艺片又太过小众,没什么市场,一直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
直到五六年前,好像是突然开窍了一样,郑唯开始往商业电视剧方面发展,惊呆了一群人。他不怎么挑剧本,只要给的钱高,剧本演员不是太离谱,他都接。而挣到的钱,马上又被他投入到各种小众电影上去。
安宁原先和他有过接触,知道郑唯虽然对商业化有所妥协,但是心里始终还是有一杆秤,对潜规则什么的很看不上眼。
“程程,我想去试镜。你知道时间和地点吗?”
“你,你想气死我啊孟安宁!”陈程程声音顿时又拔高了好几度:“你是被韦白树那家伙骗的找不着北了是吧。”
安宁有点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我不是要去找韦白树,我是真的想去试镜,光明正大的。”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安宁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孟安宁的日记里好几次都写到,自己每次参加试镜都会手脚发抖,根本没有办法正常发挥。
但是如今的孟安宁已经是安宁了,她绝不可能放任这个机会从自己面前溜走。
“你,真的想试?”陈程程有点不确定地问。
“想,非常想。这次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样坚定的声音,使得陈程程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多年的好友,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
七月的天,骄阳似火,安宁赶到试镜的地点时,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队。这次试镜的形式类似于海选,针对的都是在读的表演系学生。毕竟她们是廉价劳动力的代表嘛。
而这些大学生们也把这次机会看作是扬名于人前的踏板,就算是没有出名,混个经验也是好的。所以人人都精心打扮,一眼望去,只觉得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相比之下,挤公交挤得满头大汗的安宁就显得格外的扎眼。
做了十一年的演员,安宁当然比任何人都知道精致的妆容对于一个女演员来说有多重要,但是孟安宁的房间里实在是没什么可用的化妆品。加上她没钱打车过来,只能地铁转公交,必定会挤得一头大汗,就算化了妆到这估计也花了。
安宁权衡利弊之后,只能素着一张脸来了。
试镜的房间在一条长走廊的尽头,门紧紧关着,看起来负责面试的人还没来,只有个挂着工作证的工作人员在维持秩序。
安宁把自己带来的简历交了过去。
“晋丘艺术学院?”那人颇有些不屑地把安宁的简历压在了最下面:“你去排队吧,待会会叫名字一个一个进去的。”
安宁看出他藏都藏不住的敷衍。这也是当然的事情,在场这么多美女,又都是一流戏剧大学毕业的。安宁的长相不是最出挑的,还寡着一张脸,学校也不过是个野鸡大学。更何况,毕业至今都没有被任何一家公司签下,谁会把她当回事?
所以她也不恼,礼貌地弯了弯腰就到了一旁候场。
《锁宫》的男主女主已经定了,稍微重要点的配角,也有大把十八线的小明星前赴后继。而今天她们所争抢的角色,可能只是说两句话就领便当的角色,对演技几乎完全没有要求。
耳边传来那些年轻的女生叽叽喳喳讨论的声音,安拉站在一面玻璃墙前,对着墙上疏淡的人影微微勾了勾嘴角。
第四章 试镜开始
这次负责试镜的主要成员其实已经到了,韦白树就是其中之一。
韦白树是比孟安宁高一级的学长,在《锁宫》剧组做剧务,和负责选角的副导演温德义关系很好。这两人狼狈为奸,韦白树负责在学校里找些想红想出名的小女生,忽悠她们来试镜,从中收取介绍费;温德义呢,不用动手就有美人在怀,事后找些不重要的小角色来打发这些小女生。一个要财,一个要色,搭配得天衣无缝。
“温哥,今天我又带了几个小女生来试镜,这是她们的简历。”韦白树谄媚地笑着,从包里掏出几张纸来。
温德义今年四十八岁,体型肥硕,满脸的横肉冒着油光。听了韦白树的话,把手里的香烟仍在地上,吐了口唾沫:“你小子办事儿,我看是越来越不牢靠了。”
韦白树知道他是在为了上次孟安宁的事情没成而生气,赶紧又摸出一包烟来递到温德义面前:“上次是我看走眼了,本来以为那丫头是个软脾气的,没想到是咬人的狗不叫。叫您看了个笑话,都是兄弟我的错,您大人有大量,别放在心上。我这手里还有大把的资源不是?个顶个的漂亮、年轻,哪个不比那孟安宁好。”
温德义“哼”了一声:“再有下次,你也别当这个剧务了。”说着伸手夹了一支烟,韦白树又屁颠屁颠地掏出打火机来给他点上。
“不过,今天这试镜,不好弄。”温德义一边吐着烟圈,脸上隐隐流露出一些不满的情绪:“今天郑导要过来。”
“郑导?“韦白树也愣了一下:”这种无名小角色的试镜,他来干什么?”
温德义摇摇头。郑唯又在筹拍他的新片,但是女主角迟迟没能定下来。圈子里有点演技有点名气的女演员都不愿去拍郑唯的片子。报酬少还是其次,能不能上映还是个问题,谁愿意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郑唯虽然对《锁宫》这样的商业剧要求低,但对自己拍的低成本电影却是很上心。尤其是女主角,宁缺毋滥,偏偏他又没多少钱。这才想到要来试镜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苗子。
这在温德义看来,简直是痴人说梦。郑唯的电影里都是饱经沧桑,人生阅历丰富的角色,刚刚走出校园的女生,就算是再有天分,也不可能演得出来。更别提,因为郑唯的到来,他今天的寻美计划全部泡汤了。
“行了,去准备准备吧,等郑导来了,就开始试镜。”温德义抽完了手上的烟,拍了拍手。
没过多久,排成长龙的队伍开始往前蠕动,试镜开始了。安拉的简历被压在最下面,她也就自觉地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个。
像这种海选性质的试镜,并没有什么主题,面试者可以随意发挥,只要是让导演看到自己的亮点就行。到场的都是有备而来,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演情景剧,一时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郑唯坐在角落里,帽檐压得低低的。他来得隐秘,并不想让面试者发现自己。所以明面上还是温德义在主导着一切。
看得时间越久,郑唯就越是感到无趣。这些春花一样鲜活的女生,都有一张美丽的面容,都涂着精致的妆容。唱歌的,声音清脆,但远不到专业级别;跳舞的,身姿优美,但表情僵硬;演情景剧的,用力过猛,反倒失真……总而言之,所有的表演都带着浓浓的匠气,缺少了作为一个演员最重要的灵魂。
温德义拍板,定了几个表演时比较放得开的女生来演宮妃。郑唯也不置可否,反正《锁宫》的男女主都放在那了,演技注定是这部剧的短板,多几个新人也无所谓。
只不过,看来在新人中找电影女主角这件事,还是他想得太天真了……
“郑导,今天的试镜就这么结束吧,反正小角色也分得差不多了。”温德义站起来,把手里的资料一收。
郑唯摇摇头,看了看手里仅剩的几张简历:“这不还有几个吗?看完再走,她们等了这么久也不容易。”
温德义脸上的肉挤在一块,虽然还笑着,心里的却骂了一万声娘了。刚才他随意翻了翻手上剩下的几份简历,竟然发现最后一份简历不是别人,就是那天当着一群人甩他脸子的那丫头。
他温德义在圈子里也算是有点脸面的人,每次带去饭局的女生都是乖乖巧巧,懂得看人眼色的,还从没有哪个像安宁这样不识趣的。这女人落了自己面子,居然还敢来这里试镜?!
如果今天郑唯不在,自己倒是要见见她,给她点颜色看看。可偏偏郑唯是个极反感潜规则的导演,万一看中了那丫头的演技,自己反而不能拿她怎么样了。
一旁的韦白树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温德义一回神,这才想起来韦白树说过这丫头一面对镜头就犯怵,过去几次试镜根本就是手足无措,表现得就像车祸现场那么惨。
“郑导,你看天色也不早了,大家都累了。要不这样吧,把这剩下的几个人一起叫进来看看,早点结束,咱们也早点休息,再过两天就开机了,怎么也得养好精神不是。”
温德义说的在理,郑唯也并不指望着剩下的几个人里会出现什么奇迹,也就点头了。
安宁在外面等了足足五个小时,从中午一直等到夕阳下沉,眼看着队伍一点点缩短,终于只剩下四个人了。
“你们四个,”房间里走出来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冲着安宁几人喊了声:“一起进来吧。”
几个女孩面面相觑,眼中都是不解,怎么轮到自己身上,单面就变成群面了?
安宁心中也是一动。来试镜之前,她就想过今日肯定会碰到那个想占孟安宁便宜的副导演温德义。只不过心里还存着几分希望,毕竟每部剧的副导演都不只一个人,也许温德义并不是最主要的那个?也许还有其他相对正直的副导演?
现在看来,这希望十之**是要破灭了。
第五章 有意为难
四个人排成一列进了房间,安宁自觉地排在最后。她一进房就快速往四周扫了一眼,当看到角落里那个穿着随意,蓄着一点胡子,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时,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是郑唯。
看来老天也是帮她的。安宁悄悄挺直了背脊,微微昂起了下巴。
四人面前是并排放置的两个长桌,坐着三个男人。当中那个胖子坐在那就像是一坨肥肉,脸上两只眼睛被肉挤成了两条细缝,朝着安宁射出不善的目光来。
安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这倒不是被温德义的目光吓到。而是在她十一年的演艺生涯中,还从没见过这么肥硕的副导演。肥硕得……实在是让人有些心惊。
“张珊珊,白珺,王柳柳,孟安宁。由于时间关系,你们四个就一起试镜吧,这里有一个小短剧的本子,给你们十五分钟准备一下。”
“导演……这不公平,前面的人都有机会展现才艺,为什么我们就不行?更何况,十五分钟怎么可能排出一出短剧来?”其中一个子高挑的女生不满地开口,其他几个女生脸上也露出赞同的表情。
“你是白珺?”温德义笑起来,用手指了指大门:“如果你觉得不公平,门在那里,现在你就可以出去了。”
“我……”白珺咬着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反驳。
这出小短剧时间确实不长,满打满算五分钟就能演完,所谓的剧本也不过是几张薄薄的纸。里面刚好有四个角色,大姐、二姐、小妹、母亲。
刚刚离婚的大姐和泼辣的二姐激烈争吵,性格软弱的母亲想要居中调和,却反而遭到嫌弃。
时间虽然短,但这个场景的矛盾冲突十分激烈,每个人物的性格都有展现:因为离婚而有些偏激的大姐;从小就争强好胜的二姐;独自抚养三个女儿长大,软弱又坚强的母亲。
对于新人来说,这出戏着实是一个挑战,不说别的,就是台词,十五分钟也不一定背的下来。
温德义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四个女生面露难色,这个小本子本来是为了另一部戏而准备的,要选的也是至少有两三年表演经验的圈内人。现在拿出来,根本就是要为难这几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尤其是安宁。他敲了敲桌面:“我来分配一下角色吧,大姐张珊珊,二姐王柳柳,母亲白珺,小妹孟安宁。现在开始你们配合一下,十五分钟之后开始表演。”
安宁感受到其他三人略带同情的目光,抿了抿嘴角,这个温德义果然是在假公济私报复自己。
因为这出戏里的小妹,是个哑巴!
从头到尾,小妹只不过是有几个动作,“安静地站在一边”“躲到母亲身后”“抓住二姐的手”。比起有大段台词的大姐二姐和母亲,小妹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了。可以说,这个角色在这场戏里根本是可有可无的,就算是完全刨去小妹这个人,也不会对剧情的发展产生任何的影响。
因为小妹与其他人的互动极少,所以张珊珊、白珺和王柳柳聚在一起反复对台词的时候,安宁就一个人被晾在一边。她也不急不恼,静静地低头看自己手上的剧本。
韦白树侧头看了看温德义满脸的得色,心里有点惋惜。这个学妹的情况他也是知道的,父母早逝,她自己身体不好,家里还有个弟弟,如今又得罪了温德义,只怕以后在娱乐圈根本没有出头之日了。自己当初费心为她铺路搭桥,把她介绍给温德义,考虑到她家的情况,还破天荒地没有收介绍费。谁知道,她竟然是个不识好歹的人……
真是可惜啊可惜……
安宁可不管其他人在想什么,她极为专心地研究着剧本。前世十一年的奋进,安宁练出了一手背台词的绝活。只要是她接的戏,她不仅会把自己的台词背下来,还会背下每一个和自己有对手戏的角色的台词,做到烂熟于心。
今天这个小妹的角色,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是巨大的桎梏,但是在安宁看来,这个角色演得好,就会成为最出彩的亮点。
十五分钟之后,安宁将手里的几页纸对折放到了地上。她合上眼睛,大姐的不满,二姐的嘶吼,母亲的劝说,已经交织在一起。每一句台词都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完整的片段,浮现在安宁的脑子里。
而她,就是从小便不会说话的哑巴小妹。
“你叫孟安宁是吧?”白珺走过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排练没叫上你,你别介意啊,实在是小妹这个角色……”
她的话没说完,但是安宁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实在是小妹这个角色,完全不需要动,就只是站在那里,没什么需要排练的”。
安宁冲白珺笑笑,微微摇了摇头。
她摇头的幅度并不大,脸上的微笑也只是淡淡的,但不知为何,白珺突然就产生了“她这么善解人意,一定不会怪我们”的奇怪想法,然后莫名地就心安理得起来。
直到温德义有些不耐烦地问她们准备好了没,白珺还在为了刚才的事情而困惑。这个一直排在队伍末尾,毫不起眼的人,怎么刚刚那一瞬间她竟会觉得很亲近,很熟悉呢?
同样有些困惑的,还有一直窝在角落里的郑唯。这个本子有点难度他是知道的,但温德义用它来考验这几个女生,郑唯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个合格的演员,如果没有一点随机应变的能力,还谈什么演戏?
他料到这几个女生会慌乱,待会的表演也不会多精彩。只不过,里面那个被点名演小妹的女生,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被分配到戏份最少的角色,她似乎一点也不惊慌,也没有什么不满。而放下剧本之后,她的神态姿势都变得有点怯怯的,就连刚才对着另外一个女生微笑,都带着几丝讨好的感觉。
这倒是有点意思……
“导演,我们准备好了。”白珺开口,四个女生朝面试官鞠了个躬,然后各自散开准备开演。
第六章 脱颖而出
安宁站开几步,离三人有些距离。垂着头,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时不时地偷偷抬头瞄上一眼,静静听着大姐二姐的这场撕逼大战。
“大姐,不是我说你,哪有出嫁的女儿还天天赖在娘家不走的?吃着妈的用着妈的,你也好意思。”这是回家看望母亲的二姐在对大姐明嘲暗讽。从小到大,大姐都压着她一头,就连妈也是格外的偏心,总是把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给大姐。
现在大姐离婚了,赖在娘家不走,妈不说什么,她却看不下去,终于找了个机会,夹带着多年来的怨气都冲着大姐发了出来。
王柳柳把声音捏得尖细,几句话说得又快又急,咄咄逼人,眼睛也不屑地扫了眼“大姐”张珊珊。虽然是表现出了“嘲讽”的感觉,但是用力过猛,不像姐妹斗嘴,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姐还沉浸在离婚的痛苦之中,对这个来找茬的妹妹自然是也没什么好语气。
“是,是我狗拿耗子了。我都忘了妈从小就偏心,你就是把她的棺材本都败光了,她也不会说什么。我反正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拿不到妈一分钱的。你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还凑什么热闹?不如回家去陪着老公孩子的好。”
这段话应当说得含酸带怒,还夹着几分不甘和伤心,但王柳柳大概是有点紧张了,只顾着把台词念对,语调没控制好,显得格外得高昂。
“你……你,你这是拿话戳我是吧。是,我现在是没了老公没了孩子,我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离婚妇女,你不是一直就等着这一天好看我笑话吗!现在你高兴了?开心了?”
离婚是大姐心中一道口子,现在被妹妹挤兑,她立刻就像点着了的炮仗,噼里啪啦地骂了起来:“你也别得意得太早,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能保证你们家不出点什么事?到时候你就是跪着求我,我也不可能帮你说半句好话!”
张珊珊与王柳柳一样,只顾着把台词说清楚,完全忽略了语气语调和表情,
她们两吵得激烈,急坏了手足无措的母亲。母亲的性格软弱又坚韧,她从来不会和人吵架,一生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三个女儿身上。谁能想到大女儿和二女儿竟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她几次想要上前阻拦都没有成功,简直是又气又急。
白珺本来是个爽直的人,气场也偏御姐路线,这时候要塑造一个内敛柔弱的母亲的形象,着实很有些难度。她微微挪着步子,嘴里小声地念叨着:“别吵了,别吵了……”
“妈,这事儿你别管……”二姐火气正大着,“她嘴这么毒,我今天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说着一扬手,就把白珺往外一推。
“二姐把母亲推了个踉跄”,这本来是剧本上规定的动作,但是王柳柳的情绪激烈,一个没收住,力气用得大了点,一下子就把白珺推得往地上倒去,一时间王柳柳和张珊珊都愣住了。
就在白珺快要倒在地上的时候,一双手扶住了她。白珺一回头,看见安宁眼里蓄满了泪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眉宇间露出焦急关切的神色来。
安宁扶她站好,稍稍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把她仔细打量了一遍,确认没事之后,才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白珺愣了一下,这……这个动作剧本上没有……
安宁往白珺面前一站,身子微微还有些发抖,却半步都不肯退缩。眼眶红红的,但神情却是十二万分的坚定。
不对……王柳柳与张珊珊同时露出一丝诧异来。剧本上明明写的是,二姐推了母亲一把之后,与大姐更加激烈地争吵起来,胆小的小妹害怕地缩到了母亲的身后。而安宁,却站到了母亲的身前,还做出一副保护的姿态……
她这是,要给自己加戏?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满。这是一场群戏,任何一个人的发挥不好都会影响到其他的三人,而擅自给自己改戏,更会打乱大家的进度。
可是,这时候要是停下来,恐怕就得不到重新开始的机会了。
虽然不满,但张珊珊还是稳了稳心神,又端起大姐的架子来:“你现在连妈都不放在眼里了?!真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忘了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的?”
她虽然这么说着,但却没有挪动半步过来看看母亲有没有伤着。二姐原本还有些愧疚之意,听了这话,反而是怒火更甚,往前走了一步,挥动着手臂:“谁拉扯我长大了?我从小没爸,有个妈也和没有一样,什么好东西都落不到我头上来,好处还不都是被你和小妹占了……”
王柳柳说到这里,顿住了,她忘词了。
安宁却记得,二姐还有一句话是“好好好,你们三个是一家人,我是外人,是恶人,我走还不行吗?”
然后大姐会说:“既然你自己不想在这个家呆,那就快点给我走,这不欢迎你。”
现在王柳柳一忘词,张珊珊的词就接不上了,后面的戏也没法子推进。
温德义看着陷入僵局的场面,脸上露出了笑来,正要和颜悦色地开口说“结束”。却看见本来不该有动作的小妹往前走了几步。
安宁这几步走得很小心,每一步都透着怯意。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本来应该最受到宠爱才是。但上天作弄,让她成为了一个从小就不能开口的孩子。母亲一人抚养三人已经很累,她不愿再给她增加什么负担,不管有什么事情都默默地藏在心里。大姐二姐心结很深,又都很强势,只顾着每天争吵,根本没空去关心这个没有存在感的哑巴小妹。
所以,小妹是胆小的,不安的,但同时也是善良的。她的愿望其实很渺小,希望母亲能不那么累,希望大姐二姐不再争吵,希望自己也能被真正地关心着。
第七章 意料之外
安宁脸上带着怯意,鼓起勇气走到王柳柳身边,伸手去摇她的胳膊。王柳柳因为忘词的事情,正处于极度的焦虑之中,根本没注意安宁的神情,只当是她又找了机会来乱给自己加戏。于是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就把手臂一挥。
安宁借势往后连退了几步,一副摇摇欲坠,就要倒下的样子,一下子就让人联想到刚才二姐差点把母亲推倒在地的情景。然而,王柳柳这次没用什么力,根本不可能把人推倒,这时候见安宁一脸的“白莲花”一样委屈的表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装什么装,我用力了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从“二姐”这个角色里完全抽离了出来,但语气神态甚至于台词,却无一不贴合此时的场景。
王柳柳没有发现这点,在场的其他人却都是心里又惊又奇。尤其是与她对戏的张珊珊,竟然发现自己的台词又能接上了。
“够了,既然你自己不想在这个家呆,那就快点给我走,这不欢迎你。”大姐沉着脸,冷声说。
白珺扮演的母亲见到自己的两个女儿闹成这样,再也克制不住,一边喊着:“是我不中用,你们有什么怨气都冲着我来,冲着我来……别吵了,别吵了……”一边无力地蹲了下来把头深深埋在双手中。
这里就到了这一幕戏收尾的地方了。争吵不休的两个女儿看见母亲痛苦的样子,一下子回忆起了自己在母亲的庇佑之下生活的那些年,一时心有所感讷讷无言。
两人不安地叫了一声“妈”,这出戏就在一片沉默之中结束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王柳柳和张珊珊的“妈”还没叫出口,这出戏的焦点却不知不觉地转移到了小妹的身上。
郑唯本来挂在椅背上的身子慢慢直了起来,他看着场中那个叫安宁的女生在“母亲”身边蹲下来,神情中带着一些茫然无措和悲伤。她小心地伸出了一只手来,想要拍一拍母亲的背安慰安慰她,但看见母亲抽动的双肩,最终还是没拍下去。
安宁缓缓站了起来,转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大姐和二姐,心中半是无奈半是悲伤。然后猛地转身,几步走了出去,关上了自己的房门,背靠着房门低下头啜泣起来,渐渐地越哭越大声。
虽然表演场地空无一物,但在场的人都仿佛看见了有一堵实实在在的墙将小妹和其他三人隔了开来,她在只属于自己的那个小天地里尽情地哭泣。
随着那压抑的哭声,她心中混杂着委屈愤怒和无奈的情绪传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大家开始想,也许这个家里活得最累的不是母亲,也不是大姐二姐,而是一直都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没有被人真正理解的小妹。
她是家里最没有存在感的那一个,也是最善解人意的,对于母亲和两个姐姐给予的一切,她都毫无怨言地独自承受。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家人,却也不能克制地恨着她们……
直到安宁哭泣的声音变小了,王柳柳和张珊珊才回过神来,赶紧回头看向仍然蹲在地上的“母亲”,说出了自己的台词。
——
“我们的表演结束了。”四个人列成一排,仍旧是白珺开口。
温德义的脸色不大好看,一时半会儿有点说不出话来。他有心要给安宁下绊子,所以拿出了这个难度不小的本子。先不说安宁的演技如何,这出群戏对演员的配合要求很高,只要有一个人演砸了这出戏基本也就毁了。
这几个女生都是二十岁出头没什么表演经验的,只给她们十五分钟时间来背台词和准备,再加上试镜时紧张的情绪,十之**是要出错的。更何况,他分给安宁的是一个最没有发挥余地的角色,几乎可以说是一块人形背景板。
谁知道……是有人忘词了,可是被安宁一插手,这戏居然又莫名其妙能接的下去了。本来最没有存在感的小妹,居然成了这段戏里面最立体最细腻的角色。
他狠狠地瞪了韦白树一眼,是谁说的孟安宁的演技不值一提的?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副导演,能在一小段戏里发挥成这样的演员还真没有几个。
“你们几个,觉得这段戏谁演的最好。”温德义这里还在肚子里骂着韦白树,却听到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郑唯开了口。
王柳柳和张珊珊对视一眼,低了头不说话。安宁眼含笑意地看了眼郑唯,也没开口。还是白珺斟酌了一阵之后说:“要是没有小妹,这戏恐怕都不能演完了。”
郑唯勾了勾嘴角,似有笑意。
温德义站起身来问:“郑导,你看?这几个苗子都还不错,但咱们只剩下一个角色是空着的了。”
郑唯伸手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双极有神的眼睛来,指了指白珺:“就她吧。还剩下的那个角色,就定她吧。”
白珺心里吃了一惊,从郑唯开口而温德义没有阻拦开始,她就知道这个人不简单,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人居然就是《锁宫》的正牌导演,郑唯。
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选中。
她是汉都电影学院大四的学生,虽然平日也自诩是个演技派,但是今天见了安宁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人”,自己的演技和她比起来简直是照本宣科的小学生。
她觉得只要是长了眼睛了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个孟安宁的演技和其他三人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真不知道郑导怎么会不选了孟安宁反而选了自己。
难道,他刚才在睡觉,没有看到全过程?白珺左思右想,最后带着愧疚看了安宁一眼。
这一眼恰好被安宁看到,她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了一声,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啊!
说实话,这个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决定,其实完全没有打击到安宁。早在她走进这间房,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郑唯时,她此行的目标就再也不是《锁宫》里随便一个说两句话就会死的跑龙套了。
第八章 试镜结束
早在一年之前,安宁还没有变成孟安宁的时候,曾经与郑唯有过一次会面。郑唯当时正在为了自己的新电影筹集资金,同时物色演员,他找到安宁的经纪人,想要邀请安宁出演女主角。
郑唯原来所拍的电影安宁不是没看过,平心而论,拍得确实十分艺术,但也太脱离普罗大众的生活了。所谓曲高和寡,除了一些文青,实在是没有多少人喜欢。
所以当郑唯第一次找到她的时候,安宁是拒绝的。后来,郑唯带着剧本亲自到安宁住的小区门口堵人。
她记得,就在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面,郑唯点了一支烟,把剧本推倒安宁面前:“你先别急着拒绝,看看再说。”
这一看,足足看了两个多小时。安宁从剧本中抬起头来的时候,郑唯面前的烟灰缸里面已经堆满了烟蒂。
“郑导?这个剧本……“
”怎么样?“
”好是很好,但这可不是您一贯的风格啊。“
郑唯的电影,立意不可谓不高,内涵不可谓不深。但从剧本到剪辑,全都是晦涩难懂,说白了点,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抽象派导演。
可是安宁手上拿的这个剧本,主角却是个发廊妹,在灰色的世界里混混沌沌地过日子。剧本的整体色彩依然很压抑,但与原来不同的是,这个故事有着极为完整的主线和支线,不是郑唯所惯用的”破碎“的风格。
郑唯又点了一根烟:”风格是可以变的,你当了这么多年的演员也知道,一个好剧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郑导,既然这个剧本这么好……我有点疑惑,我和您并没有合作过,为什么您这么执着地要找我来演女主角呢?“
郑唯笑了:”我看过你出演的电影,虽然不是什么主要的角色,但,你的眼睛里面有不甘。虽然你努力装出平和、不争不抢的样子来,但却压不住这股子不甘心。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也是这样,不甘,却挣扎着不愿意堕落。更何况,在我能请的到的演员里面,你是演技最好的了。”
安宁觉得在某种程度上,郑唯也算是她的伯乐了。她在娱乐圈混了这么多年,人缘说不上多好,但也凑合凑合能过的去。圈里的人提起安宁的反应都是,“哦,安宁啊,是个脾气很好很温柔的人”。谁又知道她心里有多不甘心,看着那些明明毫无演技却凭着自己的靠山,靠炒作和绯闻就红得如日中天的人,她的不甘都化成了一只只小虫子,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自己的内心。
然而,即使是不甘到了极点,安宁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奴颜婢膝地去找个金主。
就冲着自己和女主角的这点相似之处,她也没法拒绝这部戏。更何况,这个剧本写得还这么好。
本来计划着等到今年郑唯那边的资金到位了,自己拍完《完美情人》就进组。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唉……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下来,安宁想起往事,摇头叹气地往前走。
白珺就走在她后头,听见安宁叹气,又看见她直摇头,心里七上八下的有点小忐忑。她想着这场试镜,明明是孟安宁发挥的比较好,却因为正牌导演心不在焉地在睡觉,就错失了一个出道的良机。而自己也不知道中了什么狗屎运,被天上这个大馅饼砸得头晕目眩的。
“咳,咳。那个孟安宁……”白珺忸怩了半天,终于还是开了口:“你,我……今天对不住了啊……”
刚才四人进屋的时候,白珺首当其冲地开口质疑温德义,后来对完戏,也只有白珺一个人过来对她表示歉意。安宁那时候就知道,这是一个还没有被娱乐圈这个大染缸污染过的孩子。
“还没有机会做个自我介绍呢,我叫白珺,是汉都电影学院大四的学生,今年二十二了。这次是我第一次来试镜,那个,我……总之是对不起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们就交个朋友呗。”白珺伸出手来。
安宁惊讶地看着她,就像是在看某种珍稀保护动物。就算是没有被娱乐圈污染过,这……对着陌生人还能这么直爽,有什么说什么,是不是有点过了?
白珺看着自己的手悬在半空中,一阵晚风吹过,这只手不由得显得有点凄凉。
还好,安宁没愣多久,就伸出自己的手握了上来:“你好,我叫孟安宁,今年刚刚毕业,是晋丘艺术学院的毕业生。但是,咱们也就是今天刚刚见面,要说这就交上朋友,实在是有点……”
白珺挑了挑眉毛,似乎对于自己的提议会被拒绝感到不解。
“今天的事,你完全不用觉得对不起我。大家来试镜,就是竞争对手,能不能被选上,那就各凭本事了。既然郑导选了你,说明你身上有他看中的地方。更何况,”安宁笑起来:“我觉得你演得很好。”
她回头瞧了瞧,见到王柳柳和张珊珊两人也走了出来,还不时地窃窃私语着什么。安宁对着白珺说:“下次,下次如果我们还有缘能碰面,到时候再交个朋友吧。”
其实安宁心里是真的很不愿意交白珺这样的朋友的。她十一年来在娱乐圈打滚,把明哲保身趋利避害那一套学得不错,知道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直肠子的朋友,带来的麻烦绝对不少。
更别提,她对郑唯新电影的女主角势在必得。如果自己成功得到这个角色,以后白珺知道了,说不准就会和她翻脸。这样的麻烦事,安宁是能避则避的。
——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多了,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两碟菜,一碗饭,用纱罩自盖着。安宁拿起纱罩一看,一碟西红柿炒蛋,一碟青椒炒肉丝。
她敲了敲孟安平的房门,推开门问:“安平,桌上的菜是谁烧的?”
“我烧的啊。姐,你怎么才回来,菜都凉了,我去帮你热一下。”孟安平见到安宁,从自己的小书桌旁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第九章 钢琴梦
“你?”
“是啊,你不在家的时候,才不都是我做吗?”孟安平的眼神分明是在说安宁大惊小怪:“我去帮你热饭。”
安宁看着他熟练地把菜端进厨房,自己愣在门口。
孟安平的房间比安宁的还要小,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贴了一副海报,上面的人居然是影坛神话霍子秋。这倒是出乎安宁的意料之外,她虽然不是零零后,但也知道一点时尚的潮流,现在的年轻人喜欢的,难道不应该是像王可凡那样的花美男吗?
霍子秋,今年都快三十了吧?
安宁好笑地摇了摇头,至少人家三十岁的时候已经是影帝了,自己却还是万年老二呢。难道因为现在换了个年轻点的躯壳,就有资格嫌人家老了吗?
这是十分不正确的,安宁在心里给自己画了个叉。
海报上的霍子秋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个快三十岁的人,他的脸还是很年轻,但眉宇之间却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忧郁来。他的眼睛好像是盯着虚空的一点,眼神复杂,似乎包含着无尽的情感。
真不愧是影帝,一张海报而已,眼神也这么有戏。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攀登到影坛的顶点呢?
家里的厨房很小,几乎没办法容纳两个人,安宁只能在门口看着。孟安平的姿势很熟练,就像是个经验老到的大厨。
“姐,你今天去试镜结果怎么样?”孟安平一边把锅里翻炒好的菜盛起来,一边问安宁。
“没选上。”
孟安平小脸一皱,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满”两个字:“这些导演肯定都是近视……”说着又怕安宁伤心,转口来安慰她:“没事儿,你这么棒,下次一定能选上的。”
安宁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我这么优秀,被选中也只是早晚的事。”
然后她就看见孟安平古古怪怪地看了自己一眼,大概原来的孟安宁从来不会说这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话吧。
孟安平对安宁试镜的情况非常的好奇,等安宁坐下来吃饭了,他就开始问长问短的。
“怎么,你这么来劲,难道以后也想进演艺圈?”安宁拿筷子敲了敲安平的头。
“我是怕你被人骗了,程程姐说你脑筋太简单,要我好好看着你。”
“你姐姐我呢,只是初入社会,有点不适应而已。现在我吃一堑长一智,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了,你和程程啊,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安宁看着对面的孟安平一脸怀疑,不由伸了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今天怎么样?在家呆着无聊吗?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就是暑假作业有点难,我真的不会做。”孟安平挠了挠脑袋,“待会还是你来给我再讲一遍吧。我,我先进房看书去了……”
这个做贼心虚的样子,没事发生才怪。
安宁吃完饭,把碗筷都洗刷干净,擦了擦手,挤了点护手霜在手上涂抹开。正想着是不是要去孟安平房间再问问清楚,自己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屏幕上闪烁的来电显示是“安平老师”,安宁想到孟安平心虚的样子,心里已经猜到了一半。
“你好,是孟安平的姐姐吗?我是安平的音乐老师,之前也给你打过电话的。”
“您好,我是安平的姐姐。”
“是这样的,上次我带着安平去市少年宫考级,认识了少年宫的王老师。今天王老师到学校来找我,他非常想收安平做学生。王老师的音乐造诣很高,如果能做他的学生,安平一定能飞速成长,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只不过我问了安平好几次,他就是不愿意去,所以我冒昧地给你打了这个电话。你是安平的监护人,安平这孩子的音乐天赋实在是太出众,如果就这么埋没太可惜了。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别错失了这次机会……”
挂了电话,安宁在客厅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心里盘算开。
学钢琴是一笔不小的费用,王老师是名家,学费当然也不会便宜。还要给安平买一架钢琴,七七八八算下来,一年也要花掉六七万。这六七万对于上一辈子的安宁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对于现在的孟安宁而言,却是一笔天文数字。
安宁在客厅来回踱步。她查过孟安宁的账户,只剩下两千的存款了。
要不然,去借一点?不,不行。家里的亲戚早就把姐弟两当成了讨债鬼,根本不可能借这么多钱给她。陈程程刚刚入行,演的也都是小角色,又要在外面应酬,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安宁看了看手上的手机,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真的引起了郑唯的注意。如果能够拿下郑唯新片的女主角,那么不仅这六七万的学费能够解决,还能存下一点来改善下家里的居住条件。
“姐,你刚刚是在和谁打电话?”孟安平从自己房间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安宁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指来按住他的额头,又把他给顶回了房间,顺手带上了门,还不忘和颜悦色地吩咐了一句:“既然暑假作业不会写,那就好好地在房间研究研究吧。”
她倚着门叹了口气,有这么一个少年老成,爱想东想西的弟弟,其实也是件很心累的事情啊。
孟安平被姐姐拿手指按回了房间,自己闷闷不乐地在书桌旁坐下来。看着书桌上摊着的暑假作业,孟安平的嘴角又抿了起来,那一个个印刷体文字让他的头嗡嗡作响。他抬头看了看面前那张有些老旧的海报,上面的霍子秋也在忧郁地盯着他。
现在班里的同学都喜欢那些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花美男,孟安平却偏偏崇拜已经有点沧桑的霍子秋。不为其他的,就因为他总是用霍子秋坎坷的经历来给自己打气。
比起书上那些高大空的伟人事迹,霍子秋更加真实,是一个可以实实在在追赶的目标。
第十章 朵娅
自己参加自己的葬礼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安宁站在罗灵山脚下,深深地觉得今天回去之后,自己就可以在知乎上回答这个难死了多少英雄好汉的问题了。
今天是安宁的葬礼,而她顶着孟安宁的脸和身份,来参加自己的葬礼了。
安宁在家等了几天,始终没有等到郑唯的电话。却在逛自己贴吧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葬礼的信息。
安宁的粉丝不多,仅有的那些粉丝也都很理智,所以她的贴吧也并不算活跃。她进去的时候,贴吧的背景已经变成了一片黑白。
自己的一张生活照是贴吧的门面,上面的安宁穿着熊猫睡衣,笑得没心没肺。这还是自己刚入行没多久的时候拍的,那时候她还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信心,觉得只要自己努力地磨练演技,就可以平步青云。
而此时此刻,对着那黑白的笑容,安宁竟然有些茫然。
这场死而复生来得太突然,重生之后的孟安宁处境又如此艰难。安宁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适应新生活,找到打破困境的方法上了。她好像是不假思索地,就选择了用演技来生存。
她好像……还是和当年一样,毫无理由地相信自己能够靠着精湛的演技来获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贴吧里置顶的帖子就是安宁的葬礼信息:映辉娱乐公司官方发出消息,女演员安宁的葬礼将于七月二十二日上午八点在罗灵山殡仪馆举行。
帖子里的回复义愤填膺:
“映辉总是避重就轻,事故的原因也不查,阿宁的赔偿也不给。难道觉得给她办个高档的葬礼就能敷衍了事了?”
“顶楼上的,安宁在映辉的十年多,完全是像包身工一样地被压榨。凭她的颜值和演技,只要接一部稍微好点的电影,早就一举成名了。可是映辉就是不让她上位,用她来给各种上不了台面的花瓶做陪衬,现在好了,拍部脑残剧居然还把命给拍掉了。”
“从我粉上阿宁那天,我就一直相信,她总有一天会走上巅峰的。谁知道……都怪映辉,资本家!吸血鬼!”
“我要去罗灵山送阿宁最后一程,希望来世她能长点心,别一头栽在演技上,连谁陷害她都不知道,白白地帮别人做嫁衣。”
“强排楼上。安宁演了不少心机深沉的角色,怎么到了自己身上脑子就变笨了?她那几个好闺蜜,没在背后害她我把头割下来当球踢……”
……
映辉娱乐是安宁前一世的签约公司。
从她十九岁拍广告出道,一直到三十岁意外去世,这十年多的时间,安宁都是在映辉娱乐度过的。可以说,映辉就像她的第二个家一样。
在娱乐圈里,从来都是“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合约期满立刻跳槽的比比皆是。有的时候,艺人找到了新东家,还会因为合约问题和老东家撕上一场。
但是安宁不会这么做。在她刚到帝都,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她后来的经纪人周芸向她伸出了橄榄枝,推荐她拍摄了第一支广告。所以后来签下映辉的时候,安宁丝毫没有犹豫。
她始终把周芸当做是自己的伯乐,而映辉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安宁也牢牢地记在心上。更何况,她觉得这么多年来映辉虽说对自己算不上多好,但也没有亏待过自己。
所以这一呆,就呆了十一年。
而现在,看到贴吧里面这些愤怒的回复,安宁的心,有点莫名地忐忑起来。就好像是黑暗的世界被敲开了一条缝,某些安宁一直不愿意看到的东西正慢慢地倾泻出来。
罗灵山是块宝地,罗灵山的殡仪馆接待过很多名人。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罗灵山还是一个不讨喜的地方。
安宁仰头望着罗灵山上葱葱茏茏的绿色植被,她来得早,现在也不过才六点多,清晨的阳光有些单薄,但仍旧一丝一缕地洒进了罗灵山的树林之中。
上山的路有两条,一条车道,一条小路是给人走的。
安宁认命地叹了口气,正要提脚往小路走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两声喇叭声。
“你是去参加安宁葬礼的吗?”身后是一辆法拉利,颜色是压不住的火红,张扬到极致。一张同样张扬的脸从驾驶室里探出来,眼带询问地看着安宁。
朵娅!
“恩。是啊。”安宁看着她大红色的嘴唇一张一合的,简直有点呆若木鸡。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这个人。
朵娅歪了歪头:“上车!”
“哦,不,不用了,我可以走上去的……”
“别废话那么多了,上车!”朵娅显然有点不耐烦了,细长的眉一挑,两眼瞪得圆圆的。
这叫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已经嫁进豪门也改不了这鬼脾气。安宁一边在心里呵呵了一万遍,一边钻进了法拉利的副驾驶座。
“你是安宁的粉丝?“
”恩,是的。“
朵娅哼了一声:”真是想不到啊,她也会有年轻的粉丝,我还以为她的粉丝都是三十岁以上的中老年呢。“
你才是中老年粉丝yy的对象吧,安宁暗暗翻了个白眼,用一种极为真诚的声音说:”我,我很喜欢安宁姐姐的戏。她的演技很生动,一点雕琢的痕迹都没有。”
朵娅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法拉利跑在寂静的车道上,风驰电掣。过了半天,朵娅才低低说了句:“演技好顶个屁用,能当饭吃吗?只有她这种死脑筋,才会在意这种根本没用的东西。”
她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安宁发誓,自己听到了类似于“哽咽”的声音。她不由侧目望去,已经很浓烈的阳光铺在了朵娅的脸上,那张仍旧精致张扬的面庞有点僵硬,眼角正有一滴水晶一样的液体滚落下来。
朵娅哭了?
安宁收回目光,低下头,心里阵阵的惊讶。她为什么要哭?她不是在媒体面前说过她们根本就不算是朋友吗?她不是给自己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绝交信吗?
但是,她今天不仅来了,还哭了?
第十一章 自己的葬礼
安宁在圈子里面的口碑和人缘都是很好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一个仇敌。
之所以说是“几乎”,而不是“根本”,就是因为朵娅的存在。
朵娅是安宁踏进演艺圈之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在好几年的时间里,也是安宁最好的朋友。和安宁的温和谦卑不同,朵娅是张扬而妩媚的,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可是后来因为某个原因,两个人在一夕之间就反目成仇。当媒体问朵娅关于安宁的近况的时候,她笑着回答:“安宁是个很好的演员,但我和她除了同出现在几部电视剧中之外,其实私下里连朋友也算不上。”
没过多久,朵娅就嫁入了豪门,做了贵夫人,两人之间也再也没有联系过。算起来,安宁已经有四年没有见到过她了。
“朵小姐……您是朵小姐吧,我没记错的话,你和安宁的关系并不好。你今天来这里,是为了?”
“我?”朵娅勾了勾嘴角:“不过来见证一个真正的演员是怎么从世上消失的。”
之后的路程,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法拉利跑车的速度飞快,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朵娅把安宁放下后立刻掉转车头去了停车场。
殡仪馆的门口已经摆了不少花圈,安宁粗粗看了一下,其中有不少正当红的艺人。她前辈子的小心温和果然还是没错,至少表面看起来,安宁前一生也算得上是交友广阔,相识满天下了。
不远的地方,几个粉丝聚在一起,在树荫下静静候着。安宁凑过去,刚好听到她们的对话。
“我刚才看到了乔天王送的花圈,阿宁真是好人缘。”
“这算什么啊,不过就是一个花圈而已,让助理打电话定一个就行了吧。如果真的把阿宁当朋友,就应该亲自来送送她才对。乔天王?今天正在台湾开演唱会呢,嘉宾就是阿宁的那个好闺蜜乔梓潼!”
乔天王乔柏匡,其实安宁和他也不算很熟,人家愿意给面子送个花圈过来,安宁已经很满足了。
安宁只是没有想到,梓潼居然没有来。乔梓潼比安宁小五岁,今年才二十五,正是一个女演员的黄金时期。她和安宁都是签在周芸手上,关系也一直很好。在朵娅与自己决裂之后,安宁就和乔梓潼走得最近。
“何止啊,我有个亲戚在映辉,他说安宁前脚刚走,映辉就把安宁的几部片约都转给了乔梓潼。就连《完美情人》里安宁的戏份也全由乔梓潼顶上呢。”
“说起来,乔天王这个级别的,演唱会嘉宾怎么可能请乔梓潼这样的十八线小明星啊?这不是在提拔她吗?难道最近他们两的绯闻是真的?”
“乔天王可是有老婆的,乔梓潼算哪根葱,这事儿要是真的,我就是她这辈子的脑残黑。”
安宁听到这,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口维护乔梓潼:“不可能的,乔梓潼经纪人不都说那是炒作了吗?她年轻貌美的,怎么可能去做第三者呢?”
那几个粉丝都愣了一下:“你是谁?是粉丝群里面的吗?”
安宁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我是在映辉官网看到了安宁的葬礼信息,所以今天过来想送送她。我很喜欢她演的电视剧和电影,不过没加什么粉丝群……”
其中一个带着眼镜脸圆圆的女生露出理解的表情:“原来是这样,没想到你这种散粉还会特意过来送送她,比乔梓潼那个绿茶婊有情有义多了。不过今天的葬礼不对外开放的,我们粉丝后援会是联系了周芸,才得到几个进去的名额。恐怕你是进不去了。”
“圆圆,刚才方平打电话来,说他今天来不了了。”另一个女生放下手机,脸上出现愤愤不平的神色:“他丫的去台湾看乔梓潼唱歌去了。”
脸圆圆,名字也叫圆圆的女生倒是很淡定:“让他去吧,咱们也不能强留不是。”说着问安宁:“你想和我们一起进去吗?”
“想。”安宁点了点头。
——
安宁演过很多次尸体,都是些女二号女三号,用自己的无知愚蠢恶毒成全了男主女主的爱情。当然,最后总也逃脱不了死亡的结局。
不过这些女配角,即使是死的时候,也是很美丽的。白皙的皮肤,红艳的嘴唇,嘴角缓缓留下的鲜血,构成一幅破碎的名画。
反正,绝对不像躺在高台上的那具尸体一样,被烧得面度全非,连最高级的入殓师都没法子拯救。
“天啦,这是安宁?怎么会这样……”几个粉丝刚刚见到遗体,已经哭了出来。
从安宁受伤住院,到抢救无效死亡,这三天的时间里没有一家媒体拍到安宁的照片,大家也仅仅知道她是“重度烧伤”。此时此刻,真正见到那张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再联想到她活着的时候绚烂的容颜,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流下泪来。
而安宁,只有欲哭无泪。
那是我?那是我?!
我那引以为傲,举世无双的美颜呢?不是说好要美美地离开吗?
难怪自己死而复生了,用这个形象,就算是上了天堂也会被看门天使踹下来的吧。
都已经烧成这个样子了,麻烦就顺手给火化了不行吗?为什么还要搞什么葬礼?会吓死我本来就不多的粉丝的好不好?
“走吧,我们去给她献朵花。”身后的圆圆眼眶通红,见到安宁愣在那里,很理解地推着她往前走:“生命无常,谁能想到朝为红颜,暮成枯骨呢?安宁真的好可怜。”
安宁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要真是枯骨,搞不好还好一点……
大家绕着台子走了一圈,把手里的白色鲜花放在台子周围。安宁绕到自己的正面,看见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项链还是生前最喜欢的那条“未语之爱”,幽幽地散出银光来。
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双目紧闭,再也无法睁开看一看这锦绣繁华的世界。
那个在出租屋里彻夜不眠钻研演技的安宁,那个在寒冷的冬天一遍又一遍地拍摄落水戏的安宁,那个即使过得很艰辛也不愿意像现实妥协的安宁……
那个独一无二的自己,真的死了。
第十二章 偷听
大概是从昏迷到醒来,从死亡到新生的过程太过于顺利,没有一丝痛苦。安宁直到此时此刻,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死亡的痛苦。
其他的粉丝一转头,就看见安宁脸上挂满了泪珠,一副哭得要晕厥过去的样子,心里都是惊讶不已:现在的小姑娘对偶像的崇拜让人自愧不如啊,自愧不如。
“小姑娘,你也别太难过了,阿宁天上有知,也不希望你们为她太伤心的。”一直立在角落里的周芸过来扶住安宁:“死者已矣,我们还是节哀顺变吧。”
“芸姐……”安宁眨着眼泪婆娑的眼睛,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哭得更厉害了。周芸陪伴着安宁走过了最青春最美好的时光,就像是一个可亲的姐姐一样,永远默默支持着安宁。虽然后来签了乔梓潼,分给安宁的精力有所减少,但在大事之上,安宁还是习惯依靠周芸。
“小姑娘,你……”周芸看着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女生。她很漂亮,大眼睛小鼻子,即使是素颜也有一种动人的美丽。一双眼睛被泪水浸润,格外明亮。这样的外形,稍微包装一下,完全可以成为下一个玉女掌门。
只不过,她为什么要用一种幼鸟看母亲的眼神看着自己,周芸浑身有些不自在地抖了一下。
“芸姐……”面对这个比亲人还熟悉的人,来安宁突然有一种把一切都对周芸和盘托出的冲动。
只是这种冲动还没有成型,就被周芸的电话铃声打断了。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周芸抱歉地朝着安宁笑了笑,将她的手臂交给旁边的一个粉丝,自己走到一边打起了电话。
火化仪式很快开始了,安宁实在是没有办法看着自己被推进火化炉里烧成灰的样子,借口不舒服走了出来。她想着去洗手间洗把脸,没想到路过楼梯间的时候,瞧见周芸正在里面打电话。隔着安全门的玻璃,她看见周芸的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这是在和大导演或者制作人通话的时候才会出现的表情。
安宁把耳朵贴上去,隐隐约约听到了周芸的话。
“……冯导您放心,咱们家梓潼的实力不比安宁差……她现在的热度绝对能拉来粉丝捧场……对,今天她在台湾参加乔天王的演唱会呢……我等火化仪式结束就赶过去……好好,您放心,绝对不会误点的……”
周芸的声音溢出满满的欣喜之意,让安宁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她没有猜错的话,和周芸通电话的是著名导演冯伟才,是个非常善于拍摄商业喜剧的导演。安宁前生也接到了冯伟才的邀请,邀她去为冯导的新年贺岁片试镜。
这对于安宁来说是一个咸鱼翻身的好机会,周芸也很积极地在帮自己接洽,没想到现在居然便宜了乔梓潼。安宁可以摸着良心说,乔梓潼的演技绝对就是偶像剧的水平,根本撑不起大荧幕,除了能吸引一些脑残粉以外,乔梓潼在电影里的价值几乎可以算是零。
映辉不是没有其他演技优秀的演员,居然会把这样的机会给乔梓潼,如果不是高层的脑子进水了,那就是乔梓潼找到了大靠山。
周芸收好手机,推门出来,迎面就和安宁撞上了。她的眼圈还是微红着,但嘴角却不自觉地上翘。安宁盯着她嘴角的那抹笑,心凉了个彻底。
“小姑娘,你怎么出来了?安宁的火化仪式还没结束呢。”周芸很快收敛了那丝笑容,又戴上沉重的面具道。
“是啊,安宁的火化仪式还没结束呢,可是芸姐你不也没在里面吗?安宁的最后一程,你都不去送送吗?”
大概是安宁的语气有点狰狞,周芸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有点警惕地看着她,显然是把她当成了那种会为了偶像而做出什么疯狂之事的粉丝了。
安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细长脸,小眼睛,单眼皮,嘴角有颗红色的痣。
这个人,曾经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对她伸出手;曾经在她低落无助的时候给她鼓励;曾经告诉她“你是最好的演员”……她就像是自己的姐姐,是安宁觉得永远不会背板自己的人……可是今天,却在自己的葬礼上兴高采烈地筹谋着乔梓潼的发展……
盯了周芸几十秒,安宁最终还是垂下了头:“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舒服,就先走了。”
——
罗灵山山顶的一块平地上,朵娅环着双臂看向半山腰的殡仪馆,久久地沉默着。“一想到每个人最后都会在这样冷冰冰的建筑里被烧成灰,就觉得人生挺没意思的,你说是不是?”
她身边站着的男人随口答道:“连罗太太都会觉得人生无趣,叫那些苦苦挣扎认真生活的人怎么办?”
朵娅笑起来:“认真生活?你是说安宁那样的人吗?这样的人多数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你很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众所周知,我早就和安宁闹翻了,我和她现在只是两个陌生人而已。”
那男人从外套的口袋掏出一包烟,两指轻轻敲了敲烟盒顶部,夹出一根烟来点燃,狠狠吸了一口:“因为你做不到,所以你格外地希望安宁做到,不是吗?”
朵娅转头看向他:“不愧是影帝,我差一点就以为自己是在拍刑侦剧了。真是种久违的感觉啊。其实我很纳闷,安宁的好朋友乔梓潼都没来,你这个和安宁并没有什么交集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霍子秋平静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和她没有交集?也许我们之间的联系比你想得要深的多。”
“如果,你们真的有联系,那你为什么从来不帮安宁。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只要你开口,安宁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挣扎在各种配角之中。”
霍子秋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是啊,为什么呢?”过了一会儿,不等朵娅开口,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我后悔了。”
“我现在,后悔了。”
第十三章 机会到来
从自己的葬礼回来,安宁怏怏地在家躺了两天。这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换成任何其他的人,看完自己面目全非的“遗体”,也不可能依然兴高采烈不是?
安宁好像得了重生忧郁症,躺在床上拼命地催眠自己,希望再次睁眼的时候,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然而事实证明,这并没有什么卵用,老旧的房间也并没有变回自己买的那套两百平方的公寓。
安宁第五十二次睁眼的时候,看到孟安平站在床边,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一样,满脸的惶恐和担忧。她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像是无奈又像是解脱。
作为孟安宁的日子还是要继续。
安宁看着银行账户里越来越少的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刚来帝都,饥寒交迫的那段日子。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一觉回到解放前啊!
就在她一筹莫展,已经开始盘算着去卖血度日的时候,郑唯的电话终于姗姗来迟。
郑唯没多说什么,只是通知她两天后去试戏,剧本他会发到安宁简历上的邮箱里。从头至尾,言简意赅,完全不像当初找安宁时那么急切。
其实这个剧本安宁已经看过一次了,但她还是从邮箱下载了文件一页页打印出来又细读了两遍。这个故事的主角叫喜庆,是个天生的悲剧性人物,拥有常人不敢想象的悲剧的一生。
喜庆的母亲是被人贩子拐卖到深山之中的大学生,从被卖给喜庆父亲的那一天开始,她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反抗命运,挣扎着想要从杳无人烟的大山里逃回自己的家。她的逃亡之路持续了整整十年,最终还是没能逃出来。
而喜庆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的到过一点亲情。她的母亲视她为洪水猛兽,从来不亲近。她的父亲更是嫌弃她是个赔钱货,对她非打则骂。
但是喜庆知道,自己的母亲和大山里其他的女人是不一样的。她美丽,懂的东西很多。当她一个人矗立在山坡上呆呆地望着南方的时候,身上就会泛出温暖的颜色。
唯一的一次,母亲和她说起自己的家乡,那是一个繁华而又美丽的城市,每个人都能受到平等的对待。女孩子也会被父母当做宝贝,能天天都穿新衣服……
母亲和她说完这番话没多久,就用裤腰带悬在房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放弃了逃跑,选择了自杀。那一年,喜庆九岁。
母亲的死亡并没有浇灭喜庆对城市的渴望,反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离开这个地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就好像是母亲在冥冥之中指引着她一样。
终于,在喜庆十六岁,她的父亲要用她给小叔换一门亲事的时候,她逃了出来。在逃亡的路上,喜庆遇到了一个叫做良哥的男人,她爱上了这个男人,于是跟着良哥一起来到了沿海某城市。这个城市五光十色,敞着胸怀接纳一切向往着天堂的人。
喜庆跟着良哥,渐渐染上了毒品。再后来,好像是顺理成章地,她就成了坐台妹。每天化着浓妆,麻木地媚笑着。日子渐渐变得和在那个深山里一样灰暗。
而改变着一切的,是个突如其来的孩子。喜庆坐台的姐妹小馨,偷偷地怀了孩子,却在生产的时候难产而死。临死前,她抓着喜庆的手,把这个孩子交给了喜庆。
喜庆带着这个孩子,逃到了另一个城市,过起了一贫如洗的生活。她把自己对母爱的渴望,对生活的期盼,全部倾注到这个孩子的身上。她给这个小生命取名叫做明光。
时间过得飞快,喜庆的青春一点点流逝,明光也一天天长大了。他们就像是世间最普通的一对母子,虽然过着贫困的日子,但却无比地满足。左邻右舍也都喜欢这对有礼貌的母子。
然而命运始终没有朝喜庆微笑,良哥居然找到了她。喜庆拼尽一切想要掩藏的过去被一点点揭开,甚至被描绘得更加污浊不堪。
那些曾经和颜悦色的邻居现在看到她却像看到了洪水猛兽,避而远之,甚至连明光也开始疏远她。最后,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明光夺门而出。他跑得太快太猛,没留意过往的车辆,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人世……
至此,喜庆的生命虽然没有完结,但她对生命的热情已经完结了。剧本没有写她以后会怎么生活,但读者却完全可以想象到她以后不过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了罢了。
——
两天之后,安宁早早地睁开了眼,但沉重的头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好不容易挪动到卫生间草草地洗了把脸,一抬头,才发现镜子里面的那张脸惨白惨白的,眼神也有点涣散。
“姐,你没事吧?你现在的脸色好像贞子。”孟安平举着锅铲担忧地看着她。
“有事儿,我觉得我八成是生病了。”安宁把皱着脸的孟安平拨开:“你别一天到晚都皱着个眉头,像个小老头一样,一点也不可爱。”
她在前头歪歪倒倒地走着,孟安平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倒了下来:“姐,你都这样了还要去试镜吗?”
“是啊,别说只是病了,今天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非去不可。”安宁倒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
“我懂,演戏是你的梦想,你说过,轻言放弃的人是不可能实现梦想的。”孟安平一脸“英雄识英雄”的严肃表情,从厨房端了碗粥给安宁:“你先喝点粥吧,待会我陪你过去。”
“并不是因为什么狗屁梦想,而是今天不去,以后我们就揭不开锅了。”安宁看着孟小弟的严肃脸,最终还是把这句已经冲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当初是自己灌的鸡汤,现在还是不要告诉他这个残酷的事实了。
孟小弟的粥熬得不错,安宁一边喝一边冒汗,等到喝完了,身上的热汗慢慢变成了冷汗。等安宁走出了门,风稍微一吹,她立刻冷得直哆嗦。
完了,好像病得不轻。
第十四章 郑唯的怒气
郑唯最近有点惆怅,感觉自己好像飘上了云端,又摔了下来。
他手上的这个剧本,是个已经耽搁了好些年的剧本,也就是去年,好不容易才筹集了差不多的资金可以开拍。
这个剧本和他一贯的风格都不一眼,走的不是高山流水的文艺范,而是偏向纪实风。这对女主的演技要求更加严格,郑唯也是思来想去,挑了好久,才敲定邀请安宁来演女主角。
让他没想到的是,女主角刚定下来。新晋影帝霍子秋的经纪人王东磊就主动打电话给他,表示希望能把男主角良哥留给霍子秋来演。
这实在是出乎郑唯的意料之外,要知道,这部电影是完全的女主视角。唯一的重要男性角色就是良哥,但是良哥这个角色形象非常负面,郑唯本来是打算去找圈内的“坏蛋专业户”韦朝来演的。
谁知道霍子秋竟然会看上这个角色。王东磊的解释是,霍子秋想从这个角色开始扩大戏路,慢慢摆脱忧郁小生的形象,所以愿意以极低的薪酬来出演良哥这个角色。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郑唯当然不会拒绝了。
他从导演系毕业已经有二十年了,就因为自己这种莫名的固执,至今仍然不过是个三线的导演,没有一部值得称道的作品。而这部戏,有了好剧本,有了好演员,郑唯有信心,一定能拍出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影片。
然而,有句广告词说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准女主安宁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倒霉,几百年才出一次的片场事故竟然给她碰上了。
这样一来,郑唯的全盘计划几乎全被打乱了。放眼演艺圈,实在是再也找不到像安宁这样颜值又高,演技又好,身价又低的女演员了。有点资历的,看不上郑唯;那些新人呢,郑唯又看不上。更令人忧心的是,安宁去世之后,霍子秋也没有再联系自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放了他鸽子。当然,这还不算是最坑爹的……
“郑导,童闪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开拍了。”郑唯“嗯”了一声,坐回摄影机前。
……最最坑爹的是,自己还要卖身给余付工作室,拍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脑残剧,来筹措资金。
童闪是《锁宫》这部剧的女主,当然,是带资进组的。了解到这一点,郑唯已经把对她的要求降到了最低,只要求她能表现出基本的喜怒哀乐也就够了。
不过即使是这样,童闪还是人如其名,演技常常闪瞎大家的眼睛。
比如说现在这场戏,女主流落青楼,靠着自己的智慧成为了头牌。有几个垂涎女主的公子哥儿上前来调笑,女主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说退了这几个公子哥。让他们收起了轻蔑调笑之心,转而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之情。
郑唯只要求童闪带着正气把台词给念完就满意了。可是就是这样短短的几句话,童闪却笑场了十多次。
“cut!童闪,你到底怎么回事,这几句台词有这么难念吗?啊?你是不是科班出身,连台词都念不好!人家几个群众演员都演的比你好得多!”
童闪顶着满头的珠翠,笑得花枝乱颤的:“哈哈……不好意思啊,导演,我越念越觉得搞笑……这几句台词真的太玛丽苏了。除非对方是弱智,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被感化呢……”
她的话一说完,整个场地的工作人员都哈哈哈地笑了出来。
余付工作室的剧本都是余付亲自操刀的,据他说,这所有的穿越言情剧都是参考了大量的史实的,甚至自己为了查阅资料都累出了胃出血。只不过,这“参考了大量史实”的剧本里浓浓的玛丽苏情节,还是处处表现出这个中年男人的公主心。
而童闪这句话,简直像是皇帝的新衣里面说出真相的那个小男孩,一瞬间就戳中所有人的笑点。
听着现场乱糟糟的声音,看着每个人都嘻嘻哈哈的笑脸,郑唯的脸色却越来越沉下去。
“够了,都给我闭嘴。”郑唯抓起一边的扩音器,夹着怒气吼了一声:“休息十分钟,童闪,你过来。”
他把童闪叫到一边:“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演的剧本非常拙劣,非常低级?”
童闪不明所以:“导演,你该不会是觉得这个剧本好吧。”说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郑唯,眼睛里分明写着“侬脑子瓦特了吧”。
郑唯压了压心里的怒气说:“是,余付这个水平,写的剧本也就这样了。观众可以嘲笑这个剧本,你却不行,因为你是这个剧的主演,是这部剧的灵魂。如果你自己都不喜欢这个剧本,那怎么可能融入到场景之中去,怎么可能入戏?!”
“可是导演,我是一个智商正常的人,你要我不鄙视这里面的剧情,实在是不可能。”
“你既然这么不喜欢这个剧本,那你为什么要接这部戏?”
童闪眨了眨眼睛,一派的天真无邪:“你说呢?我当然是为了打开青少年市场啊,那些青春期的孩子最喜欢幻想了,这种古装偶像剧能迅速地帮我积累起人气。郑导,你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这个道理,郑唯当然懂。不止他懂,娱乐圈的每一个人都懂。所以才会出现那么多粗制滥造的影视剧。现在娱乐圈的小花旦,谁不是这么想的呢?趁着年轻,多吸点粉丝,多捞点金,多享受享受……
看着童闪脸上一脸的“理所当然”,郑唯挥了挥手:“好了,你回去吧,给你几分钟把台词记熟,别再ng了。”
郑唯叹了口气,摸出自己的手机来看了看时间,然后叫来了温德义:“我今天有点事要出去一趟,这场戏,你看着拍吧。”
温德义心里窃喜,拍着胸脯说一切都包在他的身上了,让郑唯只管去办好自己的事。
他这点小心思,郑唯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去停车场取了车,直奔另一个影视城而去。
第十五章 带病面试
霍子秋在城南的影视城里拍新戏,好不容易拍完了今天的戏份,一走出来就看见郑唯靠在已经有点破旧的马自达上一边抽烟,一边深情地往这边眺望。
“郑导?”霍子秋微微挑了挑眉,显然是有点诧异。
郑唯扔了手里的烟,迎了上来:“我刚才打电话给东磊了,他说你今天的戏已经拍完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去面试个新人?”
“面试?”
“对,我看中了一个新人来顶替安宁,今天约了她试镜。”郑唯叹了口气:“安宁走了,咱们的片子还要正常推进嘛。”
霍子秋点了点头:“好,那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郑唯与霍子秋其实交情不深,今天来找他不过是碰碰运气,也是想侧面提醒提醒霍子秋:当初说好了要接良哥的角色,现在可别放他鸽子啊。
路上,当马自达停在一个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郑唯用手指敲着方向盘,感慨道:“想想安宁这么个难得的演员就这么走了,真是可惜。现在的年轻演员,一个比一个浮躁,一个比一个上不了台面,像安宁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今天在《锁宫》现场,被那个带资进组的女演员气得不轻。你说,一个演员,对自己的角色、自己的台词都不尊重,她凭什么来演戏,啊?”
郑唯刚才被童闪的话说的满肚子发不出来的火,现在也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倾诉。霍子秋不接话,他就自顾自地接着说。
“我记得去年我去找安宁,邀请她来演女主角的时候,她问我,和我并没有合作过,为什么会选中她?我当时回答她,因为她的眼睛里有不甘心,因为她身价低演技好。”郑唯笑笑,“其实,还有一点我没有说。早在安宁刚出道没多久的时候,我就见过她。”
霍子秋听到这句话,才“哦”了一声,语音上挑,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
“那时候安宁只不过是个圈子里的小透明,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她。我记得她当时在拍一个叫做《华丽的爱》的片子。这部剧剧本好像不行,又因为种种原因,到现在都没有播出。我那天刚好就在这个剧组旁边拍戏,收工之后,就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抽烟,结果刚巧听到了安宁和朵娅的对话。朵娅你知道吧,前两年还蛮红的花旦,现在急流勇退做了罗家的少奶奶了。”
霍子秋微微点了点头。
“我当时当然不认识这两个小姑娘了,只是听她们声音清脆好听,就多站了一会。朵娅是在为安宁抱不平,好像安宁本来演的是个比较重要的配角,却临时被换了下来。”
“朵娅很激动,安宁却很平静,反而安慰她说娱乐圈的规则就是这样的,自己没有后台,就只能慢慢熬呗,好在她有演技,总有一天会脱颖而出的。我当时觉得这个小姑娘未免太过自负,心里还想,年轻人未免太不谦虚。但听到她后面的话,却让我收起了轻蔑之心。”
“她说了什么?”
红灯闪烁,绿灯就要亮起来了,郑唯缓缓往前行驶。
“后来,朵娅就开始抱怨起剧本弱智,说安宁那个角色更加是智商低下,她劝安宁草草演完,敷衍一番得了。安宁说,‘别人都觉得这个角色是弱智,我却不能嫌弃它。如果连我也鄙视这个角色,那它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只有我从心底理解了这个角色,才有可能演好它,让它看起来不那么讨厌不是?’”
“确实像是她会说的话”,霍子秋把目光投向窗外,车窗外的世界依然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并不因为安宁的死而发生任何的变化。
“可惜了,这么好的演员……”郑唯的叹息声在耳边飘荡,一直飘到了霍子秋的心里。
试镜的地方在映辉娱乐公司的附近,郑唯把车开进车库,对霍子秋说:“安宁这才刚走,她那个经纪人周芸,就已经开始到处打点,想要把安宁的片约全部转给乔梓潼了。这不,映辉高层都找到我,要求让乔梓潼来演喜庆。就她那个演技,也敢开这个口。”
“乔梓潼?”
见霍子秋不解的样子,郑唯解释道:“是最近映辉大力在捧的女演员,也是周芸手里的艺人,算是安宁的小师妹吧,不过演技可比不上安宁的一根小指头。不过映辉高层的面子还是要卖一个的,所以安排了今天的这场试镜,试的就是乔梓潼和我看中的那个新人。对了,今天除了我,映辉那边的王总也来了。”
“这个新人郑导好像很看重?”
“不错,虽然年纪不大,但这个新人很聪明,很有灵气,一看就是吃演员这碗饭的。”郑唯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笑起来说:“还有件有意思的事,这个新人,名字也叫安宁。”
——
试镜时间是下午两点,安宁在孟安平的搀扶下,一步一踉跄地赶到了试镜地点。
孟安平虽然才十三岁,但个头已经和安宁一样高了,所以搀着她并不费事。只是看着安宁额头上直冒汗,虚弱的像犯病的西施一样,孟小弟不禁担心道:“姐,你今天试镜的角色是个病美人吗?你现在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没事儿,轻伤不下火线……”安宁的话没说完,就看见前方有说有笑的两个身影先她一步进了大楼。
等等,那两个背影是周芸和乔梓潼?她们两怎么会在这里?该不会,周芸是带着乔梓潼过来试镜的吧?
安宁在大门前停下来,揉了揉脑袋,感觉头更沉重了。
“姐,你还行吗?要不你给导演打个电话,换个时间来试镜吧。”
“那怎么行?”安宁摇摇头:“快走吧,迟到了就不好了。”自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这次能被郑唯看上,已经是走大运了。要是她这时候打电话说换时间面试,那这次机会她是别想要了。
好在,自己虽然病得不轻,可是用演技来秒杀一个乔梓潼还是绰绰有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