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6章 锦州风雪
大汉七年十月,宁锦防线上的元军终于松了口气。锦州城里的上万户、征东总管府总管苏赫巴鲁,那颗悬在喉咙口的心也落回了胸腔里,又有兴致大宴宾客了——何况,大汗还从汗八里派来了劳军的使者,送来了美酒、奶酪和干肉,送来了耀花人眼的金币。
室外朔风劲吹,室内歌舞升平,健美的蒙古女子伴随着悠扬的马头琴声,展现她们建康而充满动感的身段,舞姿质朴舒展,倒也别有情调,苏赫巴鲁眯起了眼睛,正在考虑今晚让哪一位陪睡,是小蛮腰特有劲儿的其其格,还是胸大屁股大的塔娜?
酸甜可口的马**酒,香喷喷的烤羊羔肉,一干千户、万户军官们吃肉喝酒不亦乐乎,酒酣耳热之际,色迷迷的盯着几个蒙古舞女,若这几位不是苏赫巴鲁大人家里的侍女,早被他们一口吞下了肚。
蒙古武士生性粗疏不讲究礼节。就有人嘿嘿yin笑道:“苏赫巴鲁大人好福气啊,这几位美人儿实在出色,全是他老人家从势都儿、哈丹两个死鬼的部族搜罗来的。瞧那小腰,瞧那胀鼓鼓的胸脯,啧啧,冬天往热被窝里一躺……”
东蒙古哈丹、势都儿两个部族失去了领,为了争夺王位,部族内部来了好几番窝里斗,最后辽东方面对临湟草原鞭长莫及,倒是元廷在上都路、应昌府两大营驻军的压力,让他们倒向了昔日的敌人,而内斗导致的衰弱,让他们不得不讨好现任的征东总管府总管,把健美的草原姑娘献给苏赫巴鲁。
此时听到部下出言不逊,苏赫巴鲁也不以为忤,草原上流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蒙古人并不像汉人那么讲究女子贞洁,成吉思汗的正妻孛儿帖被敌人捉走、侮辱,铁木真把她抢回来之后继续做正妻,并不计较。所以听人这般说自己的侍妾,他反而十分得意,笑呵呵的捋着络腮胡子,赛如捡到宝似的。
“禽兽,禽兽!”钦差辽东宣慰使、大儒叶李摇着头暗暗叹息。
如今汉臣是彻底完蛋了,张弘范、张珪、汪良臣、吕师夔、范文虎一干统兵大将,死的死降的降,郭守敬、赵孟頫、王恂联袂归汉。随着汉军节节胜利,需要汉臣协助治理的汉地也越来越少……
忽必烈治下大元朝和蒙古帝国的双驾马车,属于正统王朝“大元”的东西越来越少,而四大汗国联兵来援,“蒙古帝国”的份量则越来越重,蒙古、色目、汉臣三方力量的均衡被彻底破坏,蒙古臣子一家独大,朝堂之上汉臣们几乎成了泥雕木塑的摆设。
“像我这样的饱学鸿儒,应当留在朝中,或匡扶朝纲,或礼乐教化,怎么可以配到这苦寒的辽东,和一堆目不识丁的武夫为伍?”叶李心头非常不平,他认为自己堂堂宰相之才,被钦命差到这辽东来,简直是大材小用到了极点,“皇上应该留我在朝中嘛,到南征之时替他草一篇文采斐然的檄文,令反贼胆寒号泣,岂不胜于十万雄师?”
叶李非常坚定的认为,伯颜丞相和张珪都元帅之所以失败。与这两位出征之前没有请他写一篇洋洋洒洒的檄文,有着很大的关系。
牛油大烛燃起腥臊的火焰,篝火让大厅内暖烘烘的,马奶酒和羊羔肉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习惯了的蒙古武士觉得鲜美无比,但从汉地来的叶李,就觉得腥臭无比,简直连呼吸都困难了。
他皱着眉头,扇了扇鼻子前面的空气,似乎这样就能有所改善。
“蒙古女人虽然也有好的,但南方的汉女更美,江南的美人儿,皮肤细滑如奶酪,身子娇娇怯怯,浑如洁白小羊羔儿一般可爱!”下万户布日固德故意大声说道,还挑衅的看了看叶李。
有他麾下的千户官凑趣道:“哈哈,万户大人曾随伯颜丞相南征灭宋,不知道睡了多少美丽的汉女?叶大人来自江南,也不知是否认识其中哪位?”
认识?瞧千户官猥琐yin亵的表情,就知道他分明是在问叶李的亲戚、姐妹!蒙古武士们哄堂大笑起来,声浪差点把大厅的房顶掀开,人人揶揄的看着叶李,好像看猴戏似的。
蒙古武士,什么时候把汉人儒生放在眼里?“北人无如耶律楚才,南人无如文天祥”,他们瞧得起的,儒门中也就文天祥、陈文龙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至于叶李、赵复、留梦炎之流,就在他们的蒙古主子眼里。也和猪狗一般无二!
苏赫巴鲁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叶李的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他的骨头软到了极点,可那是讨好大元皇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嘛,可这几个粗鄙不文的蒙古军官,他还是敢小小的顶个牛:
“幸得布日固德将军没有在伯颜丞相、张珪都元帅两次南征的点将录上,否则您还没见到江南的汉女,倒要去见牛头马面、黑白无常。”
叶李反唇相讥,蒙古武士们顿时泄了气,八年前他们固然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江南半壁,弯刀沾满了百姓鲜血,包袱里装满了金银财帛,可八年后,长生天庇佑的伯颜丞相、身兼伯颜和张弘范两家之长的张珪都倒在了,还有数十万能征惯战的探马赤军、蒙古精兵为陪葬,蒙古帝国最锋利的战刀,号称不可战胜的怯薛军,也在淮北折戟沉沙!
刚才还得意洋洋的布日固德,变得黯然失色,他知道两次南征的点将录自己都榜上无名,不是运气好。而是因为不够资格!
既不是伯颜麾下常供驱策的左右翼八万户,也不是张珪统带南征的京畿精锐蒙古军,他才在灭宋之战后回到塞北,才能平平安安的活到现在。
他红着脸,向叶李举起了酒杯:“蒙古武士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坚持抵抗长达五十年的南蛮子,是我们蒙古帝国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敌人,也是最值得尊敬的敌人,我说错话了,向你道歉。叶李先生请满饮此杯!”
叶李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马**酒呛在喉咙口,酸甜苦辣什么味儿都有:靠大汉帝国的节节胜利,才让自己在蒙古武士们面前赢得了尊严,这究竟值得高兴,还是悲哀?
眼睛盯着舞女,耳朵却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上万户苏赫巴鲁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沉声问道:“叶钦差似乎很关心南面的战局?难怪,反叛的南蛮子,都是你的同族嘛!”
叶李闻言登时好像分开八片顶阳骨,浇下一瓢雪水来,背心冷汗打湿了两三层衣服:自打赵孟頫这反复小人,拐带着郭守敬、王恂离开大都城,朝廷对汉臣的信任就越来越低,其中出身北方金朝故地的汉人军功世侯还好一些,自己这样南方来的儒生文臣,就是严重的怀疑对象。
名为钦差宣慰使,哪儿有个钦差的份位?既无蒙古制度的羊毛大纛、苏录定大旗,也没有汉制的节杖、虎符,说到底就是个劳军使者,名头好听点罢了!要是被征东总管府总管、上万户苏赫巴鲁奏上一本“心怀怨望,妄议军事,”那就乖乖不得了!
他赶紧补救,正色道:“南蛮子自是南蛮子,下官却早已做了大元朝的过河卒子,儒门有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举目张,下官读圣贤书数十年,替皇上家办事都是忠字当头,绝无私心杂念,且天地君亲师,为效忠君王,连父母之孝都可以舍弃,何况南方反贼不过是同族而已?”
苏赫巴鲁大字不识一箩筐,完全不通儒学。听了这一大泡马尿,皱着眉头莫名其妙,打着哈哈干笑道:“天冷,最多再过两三天北面就要大雪封路,往南走虽然路好些,叶先生也得吹上几天冷风。干脆就留在咱们这儿,等开春了再走吧!”
叶李双手握拳,面色坚毅无比,好像要到第一线冲锋打仗似的,“君恩深似海,臣节重如山,岂惧山川阻隔?便是爬,下官也要爬回大都城,向皇上复命!”
苏赫巴鲁心说老兄你至于吗,不就是个劳军使者,你回不回去大汗还会放在心上?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他打趣道:“莫非老先儿害怕汉军打进来?且不说我这宁锦防线屯扎大军,城防坚固,如今塞北势都儿、哈丹两部降了,海都汗二十万大军和杭爱山驻军下到了上都路、应昌府一带,随时能南下辽东,我这里是稳当得很呐!”
叶李摇摇头,婉言谢绝道:“下官不是此意。大汗洪福齐天,将军神威赫赫,南蛮子反贼宵小鼠辈,闻风丧胆,只得远遁塞外,将军功绩直追霍嫖姚、徐世绩,惟下官身荷皇命,不得不回京耳。”
“霍嫖姚、徐世绩?”苏赫巴鲁睁大了一双牛眼,不知道那是什么。
叶李尴尬的摸了摸胡子:“咳咳,这两位都是我汉人的大英雄,就和哲别、把都鲁一个意思。”
“哦,好、好!”苏赫巴鲁举杯痛饮。
叶李也举杯一饮而尽,只不知道,霍去病、徐世绩天上有灵,听得他将华夏民族封狼居胥的英雄,和马背民族的强盗相提并论,会不会气得一个雷劈死这不肖子孙?
将军们都唱歌、欢笑,和舞女们调笑起来,此情此景,就是和那达慕大会上的热闹相比,也相差无几了。
怕什么呢?北面草原上有了强援,宁锦防线的城垣坚不可摧,更何况这样的风雪天,两三天之后就会把路封上,不到第二年开春不会解冻,汉军插翅也难飞过来嘛!
不学无术的苏赫巴鲁喝得醉醺醺的,几乎瘫成了一团泥,布日固德还在劝酒,一杯一杯的给他灌下去:“长官的名字苏赫巴鲁,是猛虎的意思,我听说第三军有个傻呵呵的师长,乃颜部的出身,叫做阿尔斯楞,是雄狮的意思。等开春了,咱们大军讨伐,倒要看看咱们的猛虎,是怎么噬咬对面的雄狮!”
哈哈哈哈,蒙古军官们大笑起来:“阿尔斯楞不是雄狮,他只是一只小绵羊!上次打咱们锦州,开始还气势汹汹,半个月没打下来,他还不是乖乖滚回东宁府?”
“报——”,笑声中,从厅外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声,游骑探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的道:“不好了,将军不好了,汉军出现在东西两面,咱们被夹击了!”
啊!怎么可能!?布日固德手中的酒杯跌到地上,摔得粉碎,醉眼惺忪的苏赫巴鲁,也吓得面无人色,酒醒了七分。
宁锦防线,从大宁路到锦州沿线设置了数十座堡垒,随时有游骑探马巡逻,锦州的地理位置又非常优越,大凌河、小凌河一北一南环绕,汉军在东面很正常,可他们怎么跑到西面,宁锦防线的屁股后面去了呢?
莫非他们生了翅膀?可这风雪漫天的鬼天气,就是鸟儿也不能飞翔啊!
汉军没有生翅膀,但他们有船。
辽西走廊,西南面是京畿重地,北面则是广袤的东蒙古草原和崎岖的山地,从东北入关,要么从东蒙古草原腹地绕道数千里,要么就得走东蒙古和渤海湾夹着的、南北窄而东西长的辽西走廊。
东蒙古方面,上都路、应昌府一直到哈喇和林都屯扎大军,辽东汉军绕道蒙古军熟悉的草原腹地,显然不是个好主意;而宁锦防线,真的坚不可摧吗?
楚风的回答是:否!
大明王朝能坚守宁锦防线数十年,关键在于明王朝的海军掌握了制海权,后金只能在狭窄的辽西走廊上,一个堡垒一个堡垒的硬啃,从最东头开始,一直啃到最西头,大小数十座堡垒城市,正常情况下,他们得啃上一两年、啃坏了牙齿,也不一定能全啃下来。
元朝骑兵为主的部队,却没有修建那么多的堡垒,只有大宁路、锦州两座坚城,海上运兵、前后夹击,一旦攻克其一,就能满盘皆活!
锦州城东二十里,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楚风骑着高大的阿拉伯战马,跃马扬鞭指着锦州城头,对身后骷髅军、第三军,两军合计八万多汉蒙士兵道:
“前进,汉军士兵!”
497章 十月围城
当楚风在锦州城东下达攻击命令的时候。震天军的三万余兵力也已经在城西做好了攻击准备,大汉帝国动员了两百艘海船,黄金彪的震天军只留下一个师驻守定远堡,主力部队在鸭绿江入海口登船,于旅顺口外穿过渤海海峡进入渤海湾,绕过了金州、复州所在的辽东半岛,登陆小凌河口,绕到了锦州的侧后。
钳刑夹击、东西合围,锦州元军已成瓮中捉鳖!
“该死的汉军,该死的南蛮子!”蒙古上万户、征东总管府总管苏赫巴鲁气急败坏的跳上战马,还没有消散的酒劲,让他难以保持平衡,肥硕的身体在鞍桥上摇摇晃晃。
想不到啊,实在想不到,天空中彤云密布,纷纷扬扬的雪花洒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只要再过两三天,就会千里冰封无人烟,谁能想到汉军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动了大规模进攻?
“将军,将军!”钦差宣慰使叶李从府中追出来。一把抓住正要打马离开的苏赫巴鲁,拖着哭腔道:“下官皇命在身,分毫不得拖延,还请将军行个方便,派个百人队送下官回大都,将军大恩大德,下官没齿难忘,将来结草衔环必有所报……”
下万户布日固德冷冷一笑,叶李哪儿是急着回京复命?分明是吓破了胆,想脚底板抹油——溜之乎也!
“晚了~~”苏赫巴鲁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倒不是故意为难叶李,这当口,没那个心情。他抬手团团一指,喷着酒气道:“叶老先儿你看,四面城楼上都升起了战旗,就是四面都有敌袭,看这阵势,漫说一个百人队没法送你回汗八里,就是我这儿三个万人队一块往外冲,这雪地里马蹄子打滑,又能跑出多远?”
叶李顿时哭丧着一张脸,抖着手不断的道:“将军,唉,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苏赫巴鲁倒有些可怜他了,无奈的拍拍这个汉奸的肩膀:“咱们都被困在城里,就死心塌地守着。合围前有游骑跑了出去,咱们就固守等着漠北大营援军吧!布日固德,走,随本将上城!”
看着满身酒味、羊臊味的蒙古将军离开,叶李的心头害怕到了极点:大汉帝国制定的战犯榜上他敬陪末座,汉奸榜上则排名第七,但随着吕师夔、张珪、汪良臣伏法,范文虎弃暗投明,他的位置已上升到第三,仅次于留梦炎、赵复!
想想张珪等人的下场,他已不寒而栗,刚刚在大厅中饮宴微醺的暖意,被扑面而来的朔风一吹,从后脑勺一直冷到了尾椎骨,浸凉!
打马而去的布日固德,皱着眉头思忖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总管大人,漠北三大营和海都汗的军队,真能来援吗?”
苏赫巴鲁回头看了看这员麾下大将,眼神中充满了无奈,两人同时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错。哈喇和林、应昌府、上都路、杭爱山各大营驻军二十万,海都汗麾下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联兵二十万,铁骑飞驰日行百里、甚至百五十里都不过寻常事,要在平日,只须坚守锦州十日,或者拼着损失逃到大宁路和那里的驻军会合就万无一失,毕竟最近的上都大营驻军,过松州、越赤山,八天能到大宁路,十天就能到锦州,到时候汉军坚城之下师老兵疲,又有大军来援,只怕不能击破怎的?
可汉军选择了一个非常巧妙的时间窗口:辽东的第一场雪!
再过些天,气温进一步降低,在那种屙尿离地两尺就结冰的天气,汉军出来攻城等于找死,可现在还不至于;而漠北各大营驻军所处的地方更为偏北,早已漫天大雪、寸步难行!
苏赫巴鲁、布日固德并不知道西伯利亚寒流的源地和南下路线,但他们都知道蒙古高原比辽东更偏北,也早进入冬季,可怕的白灾,已经让漠北驻军彻底失去了机动能力,就算位置最偏南的上都路驻军不顾一切来援,或许付出一定的代价能穿越东蒙古草原,可东蒙古和辽西走廊之间、从上都路到大宁路、锦州必经之路上,赤山、五峰山、遮盖山,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峰早已白雪皑皑,冰雪封山飞鸟难过……
“咱们不是没有机会!汉军利用天气封住了东蒙古各大营南下援兵,可辽东也会越来越冷。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苏赫巴鲁举起弯刀,恶狠狠的劈下:“十天之后,城外就会冷得人打摆子,只要咱们撑过去,汉军不撤兵,就得全部冻死!”
“对!”布日固德拍马冲向东面城墙,汉军最厉害的就是火枪火炮,今天这样的天气,北风会吹走燧枪引药池的火药面,雪花会让火药变得潮湿,无法使用火器,有种就和咱们蒙古武士比拼弯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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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楚风一声令下,军、师、团、营各级指挥官用旗语、鼓号一级一级下达命令,汉军从行军队列迅展开为攻击队形。
洁白的雪地,顿时被人脚、马蹄踩成了污泥,雪天的泥泞令锦州元军放弃了突围的打算,却不能给汉军造成太大的困扰。
“这小牛皮靴子,真不赖啊!”有士兵小声议论着,他们是刚刚从江南各地训练营出来的新兵,这些淳朴的农家子弟习惯了草鞋或者赤脚在水田的烂泥里踩来踩去,现在这小牛皮靴子,既不进水。干燥的袜子暖暖和和的,鞋底还有钢制的小圆钉,如此湿滑泥泞的地面也抓得牢牢的,一点不打滑。
炮兵连长于小四眉头皱了皱,吆喝道:“快些进入射阵位,加把劲儿!还得展开防雨蓬布呢,别忙着说话了!”
总的来说,炮兵比步兵技术含量高,同时作战距离也远一些,战争中受到伤害的危险相对较小,所以炮兵们情绪也比较轻松。听到连长招呼,一个个笑眯眯的应了声,加把劲儿牵马拖拽炮车。
十二斤重炮带炮车,重达一千五百斤,用两匹粗壮雄健的河中马拖拽,这河中马产自波斯一带,虽然不如阿拉伯马冲刺快、不如蒙古马耐力好能粗饲,可力气大、最擅长拖车,被大汉帝国高价收买、海运回中国,专用于陆军中,做十二斤重炮的挽马。
汉军军马所用的蹄铁,也和蒙元有着技术上的代差,就如人穿钉子跑鞋比平底鞋跑得快,汉军军马的蹄铁上也带着凸起的小圆钉——重钉马蹄铁,需用冲压机冲压制造,泥泞的雪地中,蒙元骑兵的马蹄打滑,汉军骑、炮兵却能来去自如。
“走!”炮兵们甩着鞭子,马儿拖拽着炮车慢跑起来,宽大、镶带齿铁圈的炮车轮子,给了更大的接地面积和更小的接地压强,即便雪地中也不打滑,很快就推进到了距离城墙五百米的炮位上。
十二斤重炮,射程长达一千五百米,不过攻城战中,距离近些,炮弹对夯土城墙的破坏更大。
“搭建防雨蓬!”于小四不断下达着命令,“工兵平整阵地,各炮组开始找水平,传令兵注意上级规划的射界,用旗语告诉友邻步兵、骑兵,不要随意进入本连射界、遮挡视野……”
各炮班弹药辎重组的士兵从辎重车上卸下一卷卷的防雨蓬布——这是王李氏纺织工厂的新产品,织的厚实、致密,再刷上防水的油料和防火的菱镁矿粉,就成了水火不侵的野战蓬布。
士兵们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下,一根根精钢打造的预制棚架,用搭扣、套件快联接起来。构成了骨架,搭上防雨蓬布,一座座野战炮兵篷就出现在锦州城外,乌沉沉的、令人胆寒的十二斤重炮,就推进了蓬布底下,漫天的雪花,也不会弄湿射火药。
战场指挥官张世杰得到了楚风授予的全权,他压抑着激荡的心情,按照战前想定将各种命令一一下达,于小四所在的炮连,很快接到了轰击敌人城楼的命令。
“解算弹道诸元!”于小四在作炮击前的最后准备。
汉军各级广泛开展夜校,军官则逐步实现全军校生化,《测圆海镜》等数学知识在技术军官中普及,副连长兼观测手很快就用三角函数算出了射诸元。
“左前方,高度二十米,侧向风力三极,解算方位角xx,高低角xx!准备试射,请连长指示!”
“开始试射!”
炮组成员早已装弹待命,并按刚刚听到的射击诸元调整好了火炮仰角、方位角,听到于小四下达命令,炮长将烧红的铁签子捅进火门。
炮膛中,硫磺硝石和木炭生着剧烈的化学反应,肆意释放着高热和高压,迅膨胀的火药燃气推动十二斤重的炮弹飞出炮口,反作用力让粗大的炮身震动着向后退去。
内装七斤火药的弹丸,划破了战场上空的阴云,带着尖利刺耳的啸音,一头扎向城门楼子。
“不好!”城楼上的苏赫巴鲁和布日固德同时扑倒,他们没有想到,汉军有了防雨蓬,居然能在风雪天里开炮攻城!
默默的祈祷着长生天庇佑,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身下的城门楼子像打摆子那样重重的抖了几下,胸腔里的心脏似乎飞到了天上去,那声巨震之后,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整个脑袋震成了浆糊,好像思维都被震成了一团乱麻。
“走,将军,走,城墙上呆不得了!”亲兵们冲上来,把懵懵懂懂的两位蒙古万户半拖半拽,跑下了城墙。
“低了五米,可惜,可惜。”拿着望远镜的于小四有些遗憾,他分明看见城门楼子上有几个穿着万户服色的大鱼,只差那么一点儿,就能把他们炸成肉酱。
观测手请示道:“调整了仰角,是否进行第二次试射?”
“不必!”于小四摇摇手,“直接开始,齐射覆盖!”
全连六门十二斤重炮,在朔风、冰雪中出了怒吼,一枚枚开花弹带着复仇的怒火砸向元军,与此同时,各部队所属的十二斤炮、六斤炮、三斤炮也跟着出了欢快的歌声,连绵不断的炮声像鼓点一样敲打着锦州城墙,把四面城头炸成了火海。
有蒙古士兵推出他们的火炮和床子弩,可他们含硝量过高的火药早已受潮而不能使用,床子弩的弓弦也受潮变得软弱,不能正常射。
是的,弓弦用动物筋腱和丝绳马鬃等物绞制而成,不能受潮,必须放在干燥的盒子或者油纸包里保存,雨雪天受潮之后,弓弦就会变得更软、更容易拉断。
像床子弩这样的大型弩弓,弓弦受潮变软,踏撅箭勉强射出一两百米,就失去了力道坠落下来。
元军软弱无力的反击,只能给汉军一场笑料,炮兵们干得热火朝天,隆冬风雪里竟然满头大汗,炮火撒着欢,狂风骤雨般涤荡着城头,砖石崩裂、弹片横飞,元军包裹着罗圈甲、翎根甲的粗壮身体根本无法抵挡,空中像是有一只无形的魔手,把他们像一具具布娃娃那样扯得四分五裂、尸骨不全。
天呐,汉军炮火如此猛烈,攻势如此凌厉!布日固德现在终于明白,长生天庇佑的伯颜丞相,为什么会在南方折戟沉沙了。
可怕的炮火、无情的火海,没有一点缝隙可以逃脱生命,就算长生天保佑,也别想在炮火中逃脱性命!
城头的抵抗渐渐低沉,城门也被炸得洞开,甚至有几处夯土城墙在十二斤重炮沛然而不可御的打击下坍塌了,于是张世杰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第三军的士兵,像潮水一样涌向锦州城墙,骑兵师长阿尔斯楞手擎金底苍龙旗,麾下万余蒙汉士兵铁蹄隆隆,组成了第一波攻击潮头。
“汉军这般厉害?辽东乃颜部蒙古人竟然这般替楚某人卖命?”苏赫巴鲁的脸色苍白如纸,看这城外大旗之下扬鞭跃马的阿尔斯楞,和他指挥的虎贲雄师,上万户这才觉,汉军的“雄狮”远远胜过了自己这头“猛虎”,人家是铁狮子,自己不过是只纸老虎!
守城的蒙古武士们集中在城门两侧,他们用弓箭射出一拨拨的箭雨,可惜箭矢都软弱无力——受潮的弓弦,能射出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和晴天那样强劲呢?
雨雪天,汉军不能使用步枪,但手榴弹的引线在弹体内,不受影响,骑兵们笑呵呵的任凭箭矢在自己胸甲上叮当作响,甚至厚棉衣都能挡下这样软绵绵的箭雨,同时掏出鞍袋里圆溜溜的手榴弹,扯下拉环再扔向敌人头顶。
借住马奔跑的度,和马背上的高度,骑兵们扔的手榴弹简直像迫击炮弹一样,又准又远,划着弧线飞到元军群中,爆炸、爆炸,碎裂的预制破片锋利无比,高切割着元军的身体,带走他们的鲜血和生命。
肉搏开始了。骑兵师中三分之二的乃颜部战士,和锦州元军相比,无论刀法和骑术都不落下风,共析钢制作的汉军战刀,比厚实的大汗弯刀更锋利、更强硬,冲压成型的版式钢甲,则比罗圈甲、翎根甲更为坚固。
碧血横飞,人头和残肢断臂四下飞舞,元军被气势如虹的汉军压得节节退后,已有部队濒临崩溃的边缘。
四座城门都被攻破,潮水般的汉军源源不断涌进城中,元军的失败已经无法逆转……苏赫巴鲁和布日固德绝望了,他们在辽东为非作歹,欠下的血债累累,汉军必定不可轻饶。
两位蒙古武士对视一眼,抽出了大汗弯刀,同时呐喊着向汉军扑去,很快,就被淹没在上下纷飞的战刀之中。就像水泡在浪潮中消逝,堂堂两位万户大人,连个涟漪都没有掀起,就像狗一样倒在了汉军脚下……
“唉~大汉帝国兵威一至于斯!”叶李整理好衣服,看了看自己身上没有什么惹人讨厌的地方,再施施然走出了征东总管府大门,对迎面而来的一队汉军道:“我是江南大儒、北元钦差宣慰使叶李,带我去见你们皇帝!”
官兵们惊讶的对视一眼,派出几名士兵,给了叶李一匹马,带他见到了城外的皇帝。
楚风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个著名的汉奸,他在忽必烈帐下吹牛拍马,用皇道正朔、君臣名分那一套给北元的残暴通知寻找借口,如果说伯颜、张弘范这样的人,用大汗弯刀和顽羊角弓替忽必烈巩固统治,那么叶李等人试图给全天下的百姓洗脑,用心就更加恶毒、卑鄙!
只不过,自称“大元纯臣”,整天讲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报效君恩的叶李大人,为什么不自杀尽忠,按他自己的理论,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呢?
楚风揶揄的问道:“敢问叶李先生,可是学祢衡击鼓骂曹,准备对我大骂一通,然后向大都城那位皇帝尽忠殉节吗?”
旁边的张世杰苏刘义翁婿,同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叶李这号的软骨头,要做什么还用问?卖身投靠,哦不,应该是弃暗投明吧,可皇上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叶李悻悻的道:“皇上见笑了。昔日曹孟德不杀草檄文骂曹的陈琳,皇上何不学孟德公?臣虽不才,文采堪与大汉文天祥相比,若蒙皇上天恩大赦,愿为文学侍从之臣,替皇上收拾世道人心!”
说罢,他期待的看着楚风,等待着大赦命令,在他看来,自己江南大儒的名号不输于文天祥,儒学造诣也非常精深,甚至还悄悄研读了大汉皇帝写的新儒学,而自己的罪恶并不算大,直到现在双手还没有沾上血腥,得到赦免,似乎在情理之中。
楚风突然大笑起来,戟指骂道:“汝竟敢和文天祥相提并论,我呸!文天祥赤胆忠心报效国家,你这号汉奸叛徒投降异族,两者天地悬隔,还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来人呐,抓起来,将来按战犯处置,叫他到海外矿井中服苦役吧!”
锦州既克,大汉帝国辽东部队通往大都的道路上再无障碍,三个军十多万部队星夜兼程,向忽必烈统治的心脏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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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南城,卖豆腐脑的刘老爹感受到了越凛冽的寒意,朔风吹拂,天上阴云密布,也不知雪什么时候能落下来。
越往南越暖和,蒙古高原上冰雪覆盖,辽东还是初冬天气,辽东冰天雪地的时候,华北平原的深秋才刚刚结束,严冬的脚步才刚刚来临。
“忍泪失声问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的开封居民,已经等到了解放他们的王师,可“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大都百姓,又过了将近一年,还没有等来大汉帝国凯歌高奏的雄师劲旅。
朔风劲吹,刘老爹不禁忿忿的骂道:“临安、开封,中原百姓都有福气,偏生我大都城的百姓不是汉人,迟迟等不到汉军!”
“唉,老头子你别骂了,歇歇气,这汉军迟早都是要来的嘛!”张寡妇轻轻锤着他的背,对了,现在已不能再叫张寡妇了,因为她又嫁给了刘老爹,两颗枯萎的心,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旁边小凳子上吃着豆腐脑的茶博士,终日在茶楼里接触三教九流,消息十分灵通,闻言表了不同意见:“那可不一定,汉军这些天就在黄河南岸停下来了,说是整训军队,北边辽东诸部打宁锦防线,三个月前也偃旗息鼓了。”
啊?难道大汉帝国也如过去的南宋那样,被西湖暖风熏得昏昏欲睡?刘老爹、张寡妇以及周围支着耳朵听消息的百姓,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茶博士无奈的笑笑,左顾右盼之后压低了声音,“听说啊,忽必烈召集了四大汗国百万大军,停在塞外,不日就要南下,大汉帝国正准备和蒙古鞑子议和,双方以黄河为界呢!”
百姓们一听,顿时失望到了极点,黄河为界,那不消说,幽燕之地就属于蒙古人了,大汉军队再不会渡河来到这里了。
“天呐,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这么些年,就等到这么个消息?”刘老爹的脸,皱纹挤到了一块,几乎要滴下泪水来。
“唉,可怜我还纳了几双鞋垫,预备等汉军来,就送去给子弟兵们穿呢!哪晓得他们不来了,这不是糊弄人嘛……”张大娘悻悻的道,她也失望啊!
不说还好,这一说更不得了,百姓们议论纷纷:
“是啊是啊,我舍不得吃的甜干粮饼子,留着等汉军来吃呢!”
“我家两只下蛋的母鸡,也等着他们来,到时候要拿出来劳军呀!要是不来,唉~~”
刘老爹听着这些,心里面就好像有把牛耳尖刀在抽搅,五脏六腑都痛得不行,眼睛里一阵酸楚,大颗大颗浑浊的老泪,就在北风中坠落到底面,摔作了粉碎。
比没有希望更加痛苦的是,希望来了又走,来了又去,就在你即将抓到他的时候,突然变成了虚幻。
“妈妈的,这汉皇楚风不是个好东西,就知道自己享乐,不顾着百姓死活!”刘老爹气满胸膛,也不管不顾的骂了起来。
正巧此时有两个色目混混从旁边走过去,听得有人骂大汉皇帝楚风,喜笑颜开的道:“哈,愚蠢的汉蛮子,你们前些日子还不是趾高气扬的说什么汉军要到?哼哼,爷爷现在告诉你们,四大汗国陈兵塞北,不日就要南下灭汉,你们想要等到汉军来呀,除非转世投胎,再等一千年看有没有指望!”
本来随着汉军在淮扬、中原的节节胜利,大都城里的百姓也能把腰板挺得稍微直一点,色目混混们也夹着尾巴做人了;可这大半年过去,汉军并不曾北伐,到等来了四大汗国联兵来援的消息,一瞬间,汉民又恢复了四等奴隶的本来身份,而色目混混们气焰比过去更为嚣张十倍。
听得色目人如此说,百姓们就更把茶博士的小道消息当了真,一个个垂头丧气话也说不出来,那两个色目人嘻嘻哈哈的笑着,把百姓们嘲笑了一番,又各自白拿了几个馒头、包子,笑眯眯的走掉。
“大汉皇帝,大汉皇帝呀!我盼星星盼月亮等着你来,等到的就是把黄河北边的百姓甩掉,只顾着你江南的荣华富贵呀!”刘老爹气急败坏,哭着、骂着,一口气提不起来,当即晕了过去。
百姓们好一阵舞弄,他才悠悠醒转,只不过面色灰败,恍如老了十岁。
这巨大的打击,谁能承受得了呢?特别是从南方来的商人口中,知道了江南、开封等地百姓的幸福和自由,再和大都城百姓做牛做马的辛苦、卑贱相比,巨大的反差让人的心理实在无法承受。
但注定悲剧会变成喜剧,刘老爹怔怔的望着天边,忽然惊呼起来:“看,东北边,那是什么东西?那圆圆的,像颗豌豆的东西?”
热气球,大汉帝国的热气球在城东北升起,三个军十余万军队已走过辽西走廊,来到了华北平原的大都城外。
“汉军,这是汉军的热气球啊!”有人惊叫起来,刘老爹顿时中了魔似的,半晌,喜悦的泪水流过了沟壑纵横的脸庞。
大汉来了!皇帝兑现了承诺,没有抛弃任何人!
498章 忽必烈之困
大都城东,蓟州与通州之间的潮河上。搭建起了宽阔、坚固的便桥,一眼望不到头的汉军队列,从太阳升起的方向潮水般涌来。
“拿下大都城,活捉忽必烈!”第三军副军长,“一呼十万”的苏刘义高擎着战旗一马当先。
越靠近大都,蒙元侦骑出现得越频繁,显然敌人已经得到了消息。前方十里,先遣队升起了热气球,用旗语告诉地面:京畿地区的敌人正在向大都城收缩,大都北面通往蒙古草原的古北口、居庸关方面还没有动静。
皇上所料不差:此时关外辽东雪花纷飞,关内华北平原才刚刚秋尽冬来,而长城以北的塞外则已千里冰封!蒙元空有上都路、应昌府、哈喇和林、杭爱山各大营数十万大军,平日里千里驱驰数日便可入关,驰援京畿,如今却被冰雪冻在了草原腹地,一步也动弹不得——只须再晚上几天,辽东同样也会千里冰封,汉军也无法出动了,皇帝却利用这几天难得的时间窗口,奇袭锦州城,飞夺辽西走廊。一举叩关而入,直趋北元心脏大都城下!
“皇上并非行伍出身,却能用兵如神,真天纵英才!”苏刘义敬畏的回头看了看还在潮河西岸的御辇,回想当年还和陆秀夫设计妄图鸠占鹊巢,不是可笑到了极点吗?
张世杰呵呵大笑,拍了拍女婿的肩膀,“昔日诸葛武侯常言,为将者,不知天文,不识地理,乃庸才也。吾皇年方弱冠,手提三尺剑廓清寰宇,雄材大略就不消说了,借日食克塔出部两万精兵,趁天文大潮过采石矶一战败伯颜,如今又在东蒙古和辽东入冬封冻的时间差上做文章,令忽必烈塞外各大营数十万大军不得赴援,真个上识天文、下通地理,令天地运转为我军所用。”
天地运转皆为我所用,这世上还有不能战胜的敌人吗?
“蒙皇上恩典,命我指挥此战,你我翁婿二人洗刷昔日败战之耻辱,就在今朝!”张世杰捋着花白的胡须,盯着西面大都城的方向,双目中精光四射,似乎有熊熊的火焰燃烧。
张世杰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陆军指挥官。曾以弱势兵力令气吞万里如虎的伯颜丞相无可奈何,焦山、崖山两次大败,只不过因为他不通水战,华北平原上的大兵团作战,正是他的强项,楚风放心的把指挥权交给了这位一心雪耻的老将军。
苏刘义也是感慨万千,当初海上行朝被追得计穷力竭,从临安逃到福建,从福建逃到广东崖山,越逃越远,北元的追兵却越来越逼近,自己几乎陷入了绝望;及到皇上崛起海东,汉军无往而不利,闽广收复了,荆湘收复了,四川收复了……如今除了关中之地,已尽复北宋故土,更在南洋开拓万里海疆,船队远达波斯、大食。
只剩下了燕云之地。
燕云,自后晋石敬瑭割让给契丹之后,就离开了华夏怀抱。这里本是荆轲慷慨悲歌的易水,燕太子丹和高渐离的故乡,却先后被辽、金、元三代北方王朝占据,令华夏失去了北方屏障,草原铁骑可以轻松越过燕山,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任意驱驰,直下开封一路无险可守!
失去了燕云屏护,中原的开封就直接暴露在草原铁骑的弯刀利箭之下,故宋开国太祖太宗都殚精竭虑想收复燕云,只落得个拭羽而归;昏庸无能的宋徽宗,为了燕云之地和金人签订海上之盟,双方合作灭辽,却引狼入室,被金人掳去徽钦二帝,坐井观天为天下笑。
如今,燕云之地就在脚下、北元国都就在前方,收复燕云、击碎蒙古帝国的心脏,这两大功绩,必然名垂青史而不朽!
“第一军沿大运河北上,现在只怕已过了河北沧州,不要被他们抢先了。大都城就在西面,贤婿且与老夫比试比试,看谁先到大都城下!”张世杰挥鞭指向西方,豪情壮志溢于言表。
“好!”苏刘义一鞭子抽下,马儿长嘶着冲了出去,大笑道:“老泰山固然老当益壮,不过如今年近花甲,可不要颠散了老骨头!”
正副军长一跑,后面已过了潮河的骑兵师也跟着跑起来。登时万马奔腾,势如山崩般冲向大都……
就在辽东各军杀向大都城的同时,京杭大运河沧州以北、清州以南的河段,一艘艘平底河船支着遍刷桐油、乌光油亮的中式帆,尾相接络绎北进,无数的纤夫在两岸努力拉纤,更远一点的通衢大道上,密密麻麻的汉军士兵,人如虎、马如龙,倍道兼程北上。
第一军军长陈吊眼斜着一双眼白多过眼仁的吊眼睛,冲着他的参谋长齐靖远火:“怎么搞的?金刚、断刃两军拿下了故宋都开封,你就得给我把北元都城拿下来!要是被张世杰抢在了前面,第一军的脸往哪儿搁?”
当年正牌左丞相同都督文天祥开府兴国,尚且被海上行朝排挤,畲汉义军这种杂牌军,遭受的白眼就更不消说了,除了给过陈淑桢一个空头“经略闽广安抚制置大使”,武器盔甲粮食军饷一样都没有,出身畲汉义军的陈吊眼,自然对当时行朝掌军的枢密副使张世杰很有意见。
这不统帅部下军令,让辽东各军自辽西走廊入蓟门、淮北第一军渡黄河沿京杭大运河北上,南北对进合围大都吗?辽东军过辽西走廊本来就近一点,粮食辎重从辽东定远堡海运进渤海湾。也比淮北从京杭大运河运输要便利,陈吊眼想方设法倍道兼程北上,可度还是提不起来,现在他心头火烧火燎的,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大都城下。
齐靖远瞧着他几乎要把眼睛瞪出来的样子,也十二万分无奈,指着运河两岸的民夫道:“现在刮北风顶着船头,借不到多少风力,运河之中风力还在其次,两边需要民夫拉纤,这度就快不起来。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咱们四万多兵马人吃马嚼所费不小,便是士兵们个个有铁脚板、马儿们吃干粮炒豆子,也不能甩了粮草赶路啊!”
齐靖远说得对,这是去大都城攻城,不是千里奇袭,如果甩了粮食辎重轻兵倍道而行,就是比张世杰先到了大都城下,也会被笑话:哟呵,你们是来攻城呢,还是在赛跑?
“粮食辎重弹药嘛,我倒有一些,就在前面呢。”陈吊眼调皮的眨了眨眼睛,“估计在杨村。”
此时,杨村已有了一个团的汉军士兵,他们本来留守淮北,却在大军开拔之后接到了陈军长的命令,在黄河岸边登上了闽广陈家的海船,扬帆北上跨越黄海,连同大批粮食辎重,送到了泥沽(天津)登陆,并沿着海河进到杨村,等待着沿京杭大运河北来的战友。
杨村?齐靖远眼睛一亮,惊喜的道:“军长你是说泥沽?!你瞒得我好苦!”
哈哈,陈吊眼大笑道:“瞒了你这些天,今天说出来才痛快呢!快带骑兵,拖着三斤炮赶过去,咱们抢在张世杰老儿前面,对着大都城轰忽必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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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都城内,千千万万百姓已喜极而泣,父亲和儿子、丈夫和妻子、兄长和弟弟,紧紧的拥抱到一起,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年复一年的等待,三番五次的希望破灭又重新燃起,终于等来了王师!
刘老爹和张大娘两双苍老的手紧紧相握,一股澎湃的热流在他们的血管里流淌。胜利就要来到,希望就在眼前!
两个西域色目混混目瞪口呆的看着东方迎着朝阳升起的热气球,白拿来的包子、馒头早已掉在了地上,看着周围欢呼雀跃的百姓,听到他们自内心的欢呼,色目人突然觉,自己欺行霸市的日子,怕是走到头了……
第三军骑兵师的隆隆蹄声,震动着燕云大地,坚不可摧的大都城墙,在震动中摇摇欲坠,皇宫光天殿玉阶之上的忽必烈,心脏也在剧烈的抽搐着。
想当年,蒙古帝国铁骑劲旅横扫欧亚大陆,花拉子模、大金、大食阿巴斯王朝、基辅罗斯,这些强盛一时的帝国轰然倒塌,大元的苏录定战旗插遍了几乎整个已知世界;哪晓得自从南方出了个楚贼——想到这里,忽必烈狠狠的咒骂了一番,由于深切的恨意,他甚至控制不住面容的扭曲变形。
自从出了楚贼,自从有了汉军,大元就江河日下,张弘范、伯颜、塔出、李恒、阿里海牙……灿烂辉煌的将星们一一陨落,南征军、探马赤军、巩昌军、蒙古军、京畿驻军、怯薛军……如大漠沙粒般众多的百战之师,纷纷倒在了汉军阵前,广州、临安、长沙、成都、襄樊、开封,一座座记载着世界征服者赫赫兵威的城市,又被汉军夺了回去。
现在,现在他们竟然直趋大都城下,朕费尽心血营建的汗八里,世界的中心,这座辉煌之城!
忽必烈不甘心的极目四顾,大都城巍峨壮丽的城垣,在朝阳下熠熠生辉,棋盘一样横平竖直的街道,呈现出一种严谨的美感,仿佛大地如棋盘、苍生如棋子,天地都握在掌中。
这是我的城市,我的汗八里!忽必烈心头呐喊着,他决不允许这座城市落入汉军手中。
“朕,朕的漠北各大营驻军,调他们来,海都、阿鲁浑、蒙哥帖木儿,告诉他们,朕愿意和他们和解,让他们的百万大军即日南下,把这些该死的南蛮子碾碎在大都城下,朕要他们粉身碎骨!”
忽必烈的咆哮一如雷霆般可怕,但留梦炎在内的群臣,却从这位苍天之主的怒吼中,听出了几分色厉内荏的疲惫。
曾几何时,当这位全世界最有权势的君王,被马可波罗称为奥林匹斯山上宙斯神在人世间的投影,他出的威胁是那么的可怕,简直就像神谕一样庄严、威力巨大而不可抗拒——高丽人想抗拒这种威胁,他们很快在十万铁骑面前屈服;日本人想抗拒这种威胁,第一次神风帮了他们的忙,但人们确信第二次他们不会再有那种好运气,事实上,幕府已在灭国灭族的威胁下胆战心惊;故宋,坚强的襄樊、不屈不挠的常州、誓死不投降的兴化……无数座城池在忽必烈的怒火中化为废墟,无数无辜百姓失去了生命。
大元皇帝、蒙古帝国大汗忽必烈,就像一个终极魔神那么可怕,倒在他怒火之下的冤魂以千万计算,如果把殉难者的尸体堆成山,会比大都城的城垣还高,如果把牺牲者的鲜血聚成湖,会比大都三海的水更深!
可现在,不同了,这位大汗再没有压制四大汗国的力量,他不得不和过去的敌人媾和,以对抗南方汉人越来越强大的威胁,他不得不放弃一贯的强硬,宣布重开库里台大会……蒙古大汗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虚弱过!
“启禀大汗,”“月儿鲁那颜”玉昔帖木儿恭恭敬敬的跪下启奏:“尊敬的大汗、苍天之主呵,冬天可怕的白灾,已经冻住了整个蒙古草原,塞北各大营的驻军根本无法南下,除非他们的马不吃草,除非他们的人能顶住冻死骆驼的严寒!”
蒙古武士再强悍也是人不是神仙,农历十月,南下的西伯利亚寒流以蒙古高原为中心,那里已经到了零下二十度,就算最强壮的蒙古武士,也不敢在白灾天气里出外作战,那不是忠诚勇敢,而是自杀!
“那么,朕应当怎么办?坚守大都吗?”忽必烈冷冷的问道。
“臣以为,还是逃走吧!东北的古北口方面估计有问题了,西北出居庸关估计还行。”玉昔帖木儿回答道。
“不行,朕不走!朕绝不能逃走!”忽必烈像受伤的野兽那样嚎叫起来,他感受到了痛苦,和金哀宗完颜守绪、阿巴斯王朝哈里穆斯台尔妥姆、花拉子模皇帝摩诃末当年被蒙古大军兵临城下时同样的痛苦。
“朕是苍天之主,朕崛起朔漠、定鼎中原,朕有长生天庇佑!”他绝望的叫喊起来
499章 会师
“弟兄们,到大都城下吃晚饭!”第一军参谋长齐靖远亲自带领军属骑兵团。沿着京杭大运河右岸的通衢大道,快马加鞭向大都疾驰。
他们从清州开始轻装急进倍道而行,于杨村会合了从海路过来,早已等待多时的辎重部队,两千多人的骑兵团再次轻装,营帐、粮食、草料、多余的大炮都甩给辎重部队逶迤北运,全团就只用马儿拖带了两门三斤炮。
现而今,军主力升起的热气球上看得清清楚楚,京畿各地元军被突然到来的汉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如惊弓之鸟般龟缩入大都城,妄图凭借高厚的城垣、充足的粮草负隅顽抗。除大都之外,北元政权的心脏,京畿地区,已空荡荡的没剩下一兵一卒,大可纵马疾驰直抵城下!
挽马撒开四蹄跑得欢,炮车被拖着飞跑,车轱辘转得好似风火轮,齐靖远心里就乐开了花:虽然此战由出身故宋朝廷经制军队的老将张世杰指挥,但只要抢先一步赶到大都城下,用三斤炮对着城墙轰上一炮,将来军史上还不得说“第一军参谋长齐靖远。向北元敌人的都、蒙古大汗忽必烈的汗八里射了第一枚炮弹,打响了攻克帝都的第一炮”!
第一军的基层士兵,很多来自东宁府之战朱焕手下起义、反正的老淮军官兵,中层以上的军官呢,则大部分出自陈淑桢畲汉义军,当年海上行朝的右丞相陈宜中、枢密使张世杰对义军多有排挤,第一军的人难免心有芥蒂。
在黄河南岸结束休整,接到统帅部军令之后,很多老部下,包括齐靖远向陈吊眼表示了不平,可陈吊眼只是大度的笑笑:“咱们第一军老在南方打转转,山多水多,这一马平川的燕云大地上和蒙古人打,我还真有点怵头。张世杰张军长马步军天下无对,由他指挥,正是扬长避短嘛!你们,都给我回去,和兄弟部队精诚合作,服从命令!”
第一军的辉煌战绩,在闽广之战、在四川钓鱼城、在长江南岸和淮扬之地,第一军的军官们出自擅长山地作战的畲汉义军……吸取张世杰指挥陆军百战百胜,水战却一败再败的经验,扬长避短也是楚风和统帅部成员的考虑。
那时候齐靖远虽然佩服陈吊眼陈军长襟怀磊落,心头难免还是有那么点小小的失落,当兵打仗,谁不想把自己的名字,永远镌刻在军史上?那可是无上的荣誉啊!
一路北上。可奇怪了!陈军长总是莫名其妙的坏笑,几次三番的“小齐,其实我有事瞒着你,”这话说到嘴边上又吞了回去,蹲一边呵呵傻乐,弄得齐靖远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陈吊眼的心思。
服从命令听指挥,那没半点问题,你张世杰有什么命令,咱执行不打一点儿折扣;可攻打大都第一炮的荣誉嘛,还得归咱们第一军!
昨天晚上到的杨村休息一晚,杨村到大都城二百里地,虽说站赤急报有七百里飞骑,可那是单人单骑接力传递,大军开拔日行五十里、骑兵百里,日行二百里就算骑兵也必须轻装急进,这才在下午到了通州南面。
“弟兄们加把劲儿,到大都城下放炮给忽必烈报个信!”齐靖远大笑着挥动令旗,给骑兵团的官兵鼓劲。
忽必烈,这个杀人如麻的魔君。常州、兴化、泉州、扬州……百姓们血泪斑斑,冤魂以千万计,无论淮扬子弟还是闽广儿郎,对他都恨之入骨,此时大军前进的方向就是暴君的巢穴,人人都奋勇向前,憋着劲儿赶路,哪怕鞍鞯把大腿两侧磨得出了血,也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更要向马屁股上加两鞭子!
好,好!齐靖远点点头,就凭这精气神,啥都不说了!
西北面的地平线上,影影绰绰出现了一道粗粗的线条,越向北行,渐渐能看清大都城垣的轮廓,齐靖远正待大叫一声“我来也”,就听得东北方向蹄声如雷,似有万马奔腾!
“做好战斗准备!”
参谋长一声令下,士兵们纷纷弹入膛、刀出鞘,警惕的看着北方,仅有的两门三斤炮也灌上了药包、炮弹,瞄准了威胁出现的方向。
不应该啊,京畿各处元军都在向大都城收缩,一则凭城固守保命,二则护卫他们的大汗忽必烈,这一路行来都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嗯,难道?
正在思忖,侦察参谋杜元华已从东北面纵马飞驰而来。这朔风劲吹,他还跑得满头大汗,高喊道:“姐夫,是张军长率骑兵到了,就在通惠河北岸!”
啊!齐靖远傻了眼,望远镜中,通惠河北岸铁骑滚滚如潮水涌来,旌旗招展、铁甲寒霜,杀气腾腾奔向大都。
震天军、骷髅军、第三军这些北方部队是机动编制,金刚、斩蛇、断刃和第一军这南方四个军是重装部队,另外还有个四川第二军是山地部队,自己所在的第一军火炮数量多而骑兵相对少,是一个团的编制,而张世杰第三军有一个师,骑兵兵源更是三分之二由辽东乃颜部蒙古武士组成,骑术也要好一些,如今他在通惠河北岸,比自己离大都还近些,这第一炮自然轮不到自己来开了!
有人送上水壶,杜元华喝了口水缓了口气,心有不甘的道:“姐夫,可惜了,咱跑得屁股都磨烂了。还是被那张老头抢了先。”
“什么张老头?要叫张军长!尊敬长是汉军上下级的军礼,你都忘了么?只当人人都像我这么好说话?”齐靖远心情不好,把小舅子一顿狠批。
他心里何尝不失落?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在军史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将军,不是好将军,汉军军人把荣誉看得最重,就拿一块勋章来说,且不论退伍后的优待了,就是挂着勋章走在临安、泉州、琉球的大街上,大姑娘小媳妇投来**辣的目光,就让小伙子们觉得战场上舍生忘死有了价值。
珍视荣誉。追求荣誉,是楚风为汉军打造的军魂内涵之一,数百里驱驰、战敌都的荣誉落空,齐靖远自然心里不太舒服。
可那有什么办法呢?大汉帝国动员海运力量,一次运送一个军就已是极限,这次辽东海上运兵合围锦州,之后辽西走廊气候一天比一天恶劣,陆上运送辎重越来越困难,辽东定远堡囤积的战略储备物资,还得用船装载,绕过辽东半岛进入渤海湾,再登陆海阳、瑞州一带,直接送到辽西走廊的西端、和京畿接壤处,实在就没有办法再抽调海船运送淮北的第一军,只好让他们沿着大运河北上了。
“哼,要是让我们在楚州乘海船经黄河入海,再登陆泥沽(天津)过来,才不会比他们慢呢!”
杜元华还是有点愤愤不平,这些年,南方的大战恶战都是第一军在啃硬骨头,张世杰在辽东一直练骑兵没怎么打仗,前些日子第一军打张珪的时候,他也只是配合袭扰宁锦防线、牵制元军不能南下救援,哪晓得如今打北元都城,克帝都、灭盛国的当口,他倒跑前面去了!
“且慢!”齐靖远挥挥手,制止了喋喋不休的小舅子,“看,他们停下来了。”
通惠河北岸,传令兵挥动着双色旗,用旗语告诉这边:战役总指挥张世杰示下,令第一军军属骑兵团即可赶赴大都城下,展开试探性进攻!
“这、这怎么可能?”杜元华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就算张世杰心甘情愿,第三军骑兵师的弟兄,肯把这个荣誉让给咱们?
齐靖远让自己的传令兵用旗语询问,对方很快回复:张军长麾下长途驱驰部队疲惫。略作休整后即刻便来,你部行!
“这可奇怪了,张老头、不、张军长这还客气了?”杜元华喃喃的念叨着,打马走远。
齐靖远无奈的摇了摇头:这家伙搞侦察是把好手,其他的嘛,和小孩子也没多大区别!
“走,弟兄们,大炮往忽必烈头上轰他娘的!”他甩着鞭花,一提缰绳,战马就泼剌剌冲了出去。
通惠河北岸,骑兵师师长阿尔斯楞气急败坏的冲到了张世杰身前,几乎扯着喉咙在吼:“军长,咱们明明跑在了他们前面,咋把当先打大都的任务,让给第一军了?辽东诸部的弟兄们,哪个部族没有人死在临湟?大家伙儿都憋着气要揍忽必烈呢!”
张世杰捋着花白的胡子,微微笑道:“第一军在南方啃了那么多硬骨头,这次吃肉还是让他们先上嘛,否则人家说咱们啃骨头不去,吃肉就往前凑,这也不好听嘛。”
“不行、不行,”阿尔斯楞挠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想出个理由:“我配合皇上演戏,脸上被乌仁图娅公主打的厉害,现在还疼呢!看、看,这儿、这儿,鞭痕都还没消,怎么也该让我头一个打大都嘛!”
旁边的副军长苏刘义闻言笑了起来,一脚踹到这家伙屁股上:“去你的!被小姑娘拿鞭子挠两下,你也有脸拿出来说,豪爽的蒙古武士,为朋友连命都可以不要,还和友军计较这些吗?”
阿尔斯楞还待再争,张世杰锤着背咳了两声,肺里的空气进出好像破烂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咳咳,哎~老了唷,刚才一顿猛跑,初时不觉得,这阵子只觉得胸膛里火在烧……阿尔斯楞啊,你等一等,等我休息片刻,就立马去打大都,如何?”
张世杰一项自夸老当益壮,他会因为纵马疾驰而疲惫?不像,怎么都不像!阿尔斯楞眼睛睁得比牛眼还大,可再说什么都没用了,难道还能和一位父执辈的老人家争执?他悻悻的打马离去。
待他走后,苏刘义沉吟半晌,斟酌着问道:“老泰山,咱们故宋过来的,两朝为将,您马步军天下无对,之前在故宋被贾似道活活坑了,到大汉又被派到辽东,却没多少用兵的机会,连陆猛、陈吊眼这样的后起之秀,都成了世之名将,您却……”
是的,张世杰马步军天下无双无对,伯颜尚且徒呼奈何,无奈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在故宋就不消说了,到大汉之后呢一直待在北方练兵,没多少机会施展,虽则大汉皇帝楚风不计前嫌,授予大都战役的最高指挥官职务,可张世杰已近暮年,这样的机会还会有几次呢?
焦山、崖山两次大败,是张世杰一生的痛处,而率兵直趋大都城下,打响攻克敌都的第一炮,这样的荣耀甚至比战场指挥官更能洗刷失败的耻辱,重现军人的荣誉啊!
张世杰笑笑,大度的摆了摆手,“贤婿,若是别人我便把功劳抢了也罢,偏生这第一军,那是非得让他们不可的。”
“老泰山是说当初与陈总督姑侄的芥蒂?”
“非也非也!”张世杰大笑着摇头,“些须小事,陈军长必不记在心上,第三皇后品行霁月光风,也不消说。我是道伯颜南侵、宋室倾颓,你我二人兴兵,还是身为朝廷大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耳;陈淑桢一介女子,散尽家财、招募义兵,以孤军弱旅迭挫强敌,古今中外都闻所未闻,足令我男儿愧杀!事到如今,难道不应该让她一让?吾非让第一军,吾让陈淑桢也!”
苏刘义缓缓点头,正在此时,就听得西面有两下炮声传来,炮声清脆爽利,正是三斤炮射的特有声音。
阿尔斯楞骑着骏马跑来,脸上的神色已经沮丧到了极点,“老军长,您休息好了没有?第一军、第一军他们在打大都城墙啦!再不快些去,就被他们打破啦!”
苏刘义差点没一嘴口水喷到阿尔斯楞脸上:大都经刘秉中、郭守敬营建,城垣高厚天下第一,城中守军至少有七八万蒙古精兵,要是第一军的一个骑兵团就把它拿下来了,那今后还打个什么仗?让齐靖远领着这个团,从大都城一路打上哈喇和林,再杀上基辅罗斯,转头取了巴格达,不就得了?
阿尔斯楞也有些脸红,知道自己太夸张了,这不求战心切吗?看着人家在城下放炮,那心里头就好像有七八百只耗子在挠似的,痒的难受,恨不能立马冲到大都城下面去,跟着放两炮、打两枪才解馋呢!
张世杰看了看手下爱将,哈哈大笑着跳上马背,“驾!”一鞭子抽下,那马儿四蹄腾空飞起,好似一道闪电往前冲去。
阿尔斯楞都差点哭出来了:这还叫老迈疲惫,不得不停下休息?我看您老人家身体比二十岁小伙子还棒啊!
“愣着干啥?还不跟上去!”苏刘义忍着笑,一拍阿尔斯楞的肩膀,后者才恍然大悟,追张世杰去了。
只有两门三斤炮,炮声虽然不密集,炮弹的威力也只能给坚固高厚的大都城墙留下两道浅浅的印痕,但火炮的响声已经震动了整座大都城,已然让城中千千万万军民百姓听到了大汉帝国的怒吼。
“听呀!这是咱们子弟兵在放炮攻城了,他们保的是真龙天子,是来救百姓的呀!”张大娘不停的用手绢擦着眼泪,但泪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怎么擦也擦不干,最后她干脆放弃了努力,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是啊,是啊”,刘老爹轻轻拍着妻子的背脊,喃喃的道:“汉军来了,赵孟頫国公爷回来了,大汉皇帝真龙天子也要驾到,今后不会有欺压咱们的蒙古兵,再也不会有放羊羔儿息的色目商人了!”
此时此刻,他心头只有一丝隐痛:儿子,媳妇,要是汉军能早来那么几年,你们现在就还能活得好好的,而不是城外乱坟岗上凄凄凉凉的一抔黄土啊!
四周小广场上,许许多多百姓扶老携幼走出了家门,聆听着城外传来的炮声,在他们耳中,这炮声比过年放的鞭炮还要动听,简直像美妙的音乐那样深入人心!他们听着隆隆的炮声,他们已陶醉在炮声中。
这不是战争的嘶吼,而是自由来临的礼炮!如黄钟大吕,振耳聩。
当然也有人在这炮声中瑟瑟抖,比如欺压百姓的色目混混,他们已胆战心惊,随着炮声的响起,他们知道,在汉民百姓聚居的大都南城横行无忌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还有往日骄横的蒙古武士,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给城中显贵们制造了一种末日来临的气氛。
精锐部队随着张珪南下,在淮北全军覆没,留守通州、香河等地的京畿驻军,显然无力抵挡汉军南北对进的四个军、十六万全副武装的铁甲雄师,他们逃进了城中,却一时间没有得到同一的指挥,更给末日危城增添了兵荒马乱的气象。
中书省,新任的参知政事、财政大臣卢世荣颓然坐倒在太师椅上,脸色苍白带着蜡黄,得好像经年未曾粉刷的墙壁。
“完了,完了,全完了!”卢世荣感觉到了末日即将来临,他替忽必烈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疯狂搜刮民脂民膏,姓名高踞汉奸榜上第四位,要是落到汉军手中,还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可怕,实在可怕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辛辛苦苦积攒财富,努力钻营往上爬,到头来却全都落了一场空,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对,我还有救命稻草,我还有机会!”卢世荣死灰般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一丝光彩,他不停的低声念叨着,一再重复的念叨着:“我还有钱,我拿钱买命,汉军打这么多仗,他们国库空虚,需要钱……”
与此同时,大都北城权贵聚居的地方,怪石嶙峋、小桥流水,一派江南风光的庭院中,留梦炎苍老的脸木木呆呆,浑如僵尸一般,可怕的老人斑布满了他的脸庞,好像一块块乌云遮住了心灵。
完蛋了!留梦炎比卢世荣更为明智,他知道一切挣扎都失去了意义,现在就是等着死亡的降临吧!
大汉帝国不会饶恕罪人,更不会饶恕汉奸、叛徒!
“两浙有留梦炎,实为两浙之羞,嘿嘿,两浙之羞啊!”留梦炎昏花的老眼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他后悔了,当初为什么不学李庭芝,不学文天祥,不学陈文龙?最多一死了之,留下万古清名……
可是,千古艰难唯一死,对死亡的恐惧让留梦炎做出了和李庭芝、陈文龙截然相反的选择,一步错、步步错,当死亡的威胁过去之后,对荣华富贵的渴求,又让他主动和北元朝廷勾搭,并出谋划策,替忽必烈谋划怎样镇压南方的同族——那时候,留梦炎称南方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炎黄子孙为“南蛮子”!怎样杀掉更多的南蛮子,怎样让南蛮子心甘情愿或者心不甘请不愿的服从大汗的统治,成为他殚精竭虑思考的问题。
一桩桩、一件件,留梦炎虽然双手没有沾上百姓鲜血,但他的计谋、他的挑唆,受害的百姓何止千千万万?
罪莫大焉,罪不容诛!
“两浙之耻,嘿嘿,两浙之耻啊!”留梦炎反复念叨着,回过头来,他现在才现,自己苟活的这几年,其实和死掉有什么区别?连两浙乡党都以自己为耻辱,一人之姓名竟然能令一省蒙羞!
“留梦炎趋炎附势,范文虎为虎作伥”,这道镶嵌两人姓名的名联,又浮上了留梦炎心头,范文虎已经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地抉择,获得了新生,而留梦炎呢?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悔恨交加,留梦炎形容枯槁,已如行尸走肉。
“大汗,大汗再不走,等反贼合围,咱们就危险了呀!”月儿鲁那颜玉昔帖木儿还在苦苦劝告着,无奈忽必烈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无论如何就是不离开他的汗八里。
这是他统治的中心,帝国权威的象征,要是离开这里,什么正朔什么天子,不都全完了吗?
大儒赵复还留在朝中,叶李完蛋了,留梦炎失去了信心,但他还想赌一把,毕竟四大汗国的军队陆续赶来,忽必烈在漠北哈喇和林、六盘山、上都路、应昌府各大营还有几十万大军,古北口和居庸关各有万余兵力,加起来为数不少,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赵复用汉人名句劝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一时之耻辱算不得什么,大汗只要北上塞外,集合岭北诸王、四大汗国、各大营驻军,就能凑齐百万雄师,再徐图南下进兵,一举灭汉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玉昔帖木儿点点头,赵复说的倒也有道理,希望能重新激起大汗的雄心壮志吧!
“哼哼,祖宗基业被朕弄到如此田地,还有什么脸回漠北?”忽必烈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简直就是丧失了所有的信心。
打击实在太大了,从掌控全天下的苍天之主,到坐困大都城中的亡国之君,谁能受得了?忽必烈虽然雄材大略,但他毕竟是人不是神,迭遭打击之下,心智也难免丧乱。
赵复嘿嘿一笑:“想我大元太祖皇帝尊讳成吉思汗铁木真,崛起朔漠一统天下,前古未有之雄主,也曾有妻子孛儿帖被塔塔尔人抢走,也曾在十三翼之战败北,他何曾有过气馁?大汗,咱们走吧,漠北各大营还有几十万大军,足够翻盘!”
对啊,伟大的成吉思汗也不是一直胜利,他同样有失败的时候,要是从那时候就一蹶不振,还有后来的蒙古帝国,还有令天下人胆寒的赫赫兵威吗?
忽必烈不愧为一代雄主,精神顿时振作起来,猛的从御座上站起,“赵先生说的是,好,召集朝臣随朕北上!”
“留梦炎留丞相、卢世荣卢参政等人回府去了,是不是等他们?”玉昔帖木儿问道。
忽必烈大手一挥,“不等了,不,派人去他们家,抄没财物,这些不忠不义的家伙,在危急关头抛弃朕离开,朕也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
赵复顿时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开始的时候他也是想逃走的呀,只不过鬼使神差留下来劝了这半天,却不曾想逃过一劫。
玉昔帖木儿却是喜笑颜开:“对,用这些奸臣的家财充作军费,将来在漠北整顿兵马,等明年开春,咱们再下中原!”
赵复暗暗感叹:好狠,好狠的蒙古人啊,就是这一步走错,就要被他们抄家灭族!
忽然又庆幸起来:幸好、幸好自己选对了路,否则现在还不定什么下场呢!
两个时辰以后,趁着城外的汉军还没有完成合围,趁着夜色,大都城北面城墙悄悄打开,一行人骑着马儿,奔向西北居庸关方向。
“大汗逃走了!天呐,大汗逃走了!”有人在深宫大声叫喊起来,惊骇欲绝喊声从宫中传出,传到高高的宫墙之外,传到了汉民百姓的耳朵里,渐渐全城大哗,沸腾的声浪传到了城外。
张世杰的军队已在城外和先期到达的齐靖远会合,两位指挥官的手紧紧相握,听得城中叫喊,张世杰大笑道:“走,咱们可以准备进城了!
500章 凯歌高奏入大都
“皇上,忽必烈逃走了。忽必烈这王八蛋逃了!大都城,已经被咱们拿了下来!”第一军军长陈吊眼拖着第三军军长张世杰,打马疾驰到通州,向刚刚率领辽东各军主力部队抵达这里的楚风报捷。
陈吊眼兴奋得满脸通红,此时北风渐冷,他却跑得满头满脸都是汗——八年前,故宋国土沦陷十之**,临安小皇帝、全太后、谢太皇太后降元,陈宜中主持的行朝没有尺寸立足之地,只好漂泊海上,如此艰难困苦的时刻,他和姑姑陈淑桢散尽家财起兵抗元,本是存着几分“不成功、便成仁”的意思,谁能想到短短八年时间,不但恢复了故宋疆域,打过了长江北岸,光复了临安行在、开封故都,还凯歌高奏入大都,北驱蒙元出朔漠!
被他拉着来的张世杰,捋着花白的胡须微笑不语。
忽必烈带着城中五万精锐、后宫嫔妃和文武官员,装载着金银财宝从北门逃走。城中剩下的杂牌元军、中下级官吏没头苍蝇般乱撞,在南城百姓配合下,高厚的城墙不再是进攻的障碍,汉军不费什么力气就进了城,正在平定城中混乱的局面,派出一队队士兵清查趁火打劫的泼皮混混,严禁借机生事、奸yin掳掠,同是还派出了精锐骑兵,朝西北面居庸关方向衔尾追击,看看能不能再往忽必烈屁股上踢一脚。
陈吊眼率第一军主力沿京杭大运河络绎北来,等他到时城中已是一片乱象,张世杰托词要率骑兵追击忽必烈,把入城安民、面圣奏捷的任务分派给他。
忽必烈忙忙如漏网之鱼、急急如丧家之犬,居庸关又是天下雄关,出关便是怀来、宣德一线,蒙元自居庸关起皆屯扎大军,层层阻截,且越追越往北,越深入草原朔漠,气候也愈恶劣;另一方面,无论辽东军过辽西走廊经蓟门入京畿,还是第一军自淮北经京杭大运河北来,都已人马困乏,便是汉军有三头六臂,也追不上忽必烈啊!能抓住他留下来断后阻截的部队,再扩大点战果,就是运气好到家了!
另一方面。入城安民、面圣奏捷,这都是无上的荣耀,张世杰年纪老迈,好不容易得到京畿之战的指挥权,忽必烈又像泥鳅似的溜走,根本没有生较大规模的战斗,京畿之战可以说闹了个虎头蛇尾——按统帅部参谋们的战前判研,忽必烈个性极其好大喜功、非常重视这座以他汗号命名的汗八里臣,他极有可能在此与汉军死拼,那么围点打援,至少可以吸引居庸关、古北口两大营元军南下救援,寻找到消灭他们的机会。
尽量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是汉军的基本作战原则。
可惜,一贯自信心爆棚,换句话说就是刚愎自用的忽必烈,居然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那么汉军固然光复了幽燕之地,攻占了北元统治的心脏,但却未能达到在四大汗国、岭北诸王大军集结蒙古草原之前尽可能多的消灭敌人的目标。
所以,张世杰在自己的战略目标都没有圆满达成的情况下,把入敌都、面圣奏捷的机会让给陈吊眼。这点子心思也就昭然若揭了。
陈吊眼何许人物,当即明白了张世杰的用意,过去畲汉义军被陈宜中、张世杰排挤的点点不快,顿时就随着劲吹的北风消散而去,本来北上途中还存着个争先恐后的意思,这会儿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张军长辽东苦寒之地训练士卒,辛苦可想而知,劳苦功高自该入大都。”陈吊眼如是说。
苏刘义闻言就扯了扯张世杰的衣襟,小声道:“老泰山,当年吃贾似道、范文虎的亏,被伯颜破了临安,到底于您令名有污,这克复大都的不世之功,是不是?”
“不行,绝对不行,老夫失掉临安固然虽令名有污,却能活到现在,亲眼目睹大汉儿郎犁庭扫穴、廓清寰宇,比陈淑桢乃父陈文龙、乃叔陈瓒,以及李庭芝等殉节忠烈,却是好得多了。若陈淑桢在此,当由她入敌都,她既不在,便该着第一军将士——李庭芝李大帅在天有灵,必以故淮军克复敌都而欣慰。”
苏刘义缓缓点了点头,心头却是喟然长叹:老泰山,你只说李庭芝,你自己何尝不是淮军大帅,何尝不是死守鄂州、血战焦山?赤胆忠心。惟天可鉴呐!
哪晓得张世杰把这番意思和陈吊眼说了,后者更是推让起来,两边僵持不下,只好让第一军的齐靖远和第三军的阿尔斯楞一块入城打个前站,两位军长则联袂向楚风奏捷。
“哦,大都城已经拿下了?”楚风笑笑,似乎对忽必烈的逃走不以为意,在他记忆中,后世那位元顺帝也是在常遇春、徐达北进时跑回了草原,而大都城东北面古北口、西北面居庸关这两条路上,经由宣德府、上都路、应昌府,一直通到了哈喇和林,各大营皆驻扎大军,想堵住忽必烈,那是不可能的。
“我想,这个消息传到郭守敬、王恂两个家伙的耳朵里,他们一定会高兴得连干两大杯。”来自草原的乌仁图娅,对汉地的学问很感兴趣,前一段时间她向王恂、郭守敬两位大科学家学习了一些数学、天文学的知识,所以知道他们的担心:亲手营建的大都城,在他们眼中就好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汉军北伐当然要鏖战城下,这无可置疑。但若是让亲手做成的艺术品化为废墟,心情也实在好不起来。
“是啊,无论如何,城市不受兵戈之毁,既是郭、王两位先生之福,更是大都城中百姓之福。”陈吊眼点点头表示同意,不过他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失落:“可惜忽必烈这个胆小鬼,竟然逃走了!”
越是凶残狠辣者,内心就越虚弱,他们不过是借着横暴,来掩盖这种虚弱。
“忽必烈是枭雄。但不是英雄啊!”楚风若有所思的喟叹,如楚霸王宁肯自刎乌江,也不愿面对江东父老,如李庭芝死守扬州,故宋君王已降元他也决不投降,这等人是英雄;而草原民族没有那么多文化积淀,也没有历史的重负,胜利时席卷天下不可一世,失败就抛弃一切逃之夭夭,在荫蔽的地方舔舐伤口预备着卷土重来,这样的则只能称为枭雄。
“枭雄,英雄?”张世杰慢慢咀嚼着楚风的话,最后不得不点头承认忽必烈的确是一位枭雄,“草原民族没有忠孝仁义,也没有失败的耻辱,如忽必烈的乃祖成吉思汗铁木真,先是妻子孛儿帖被塔塔尔人抢走,后是十三翼之战败给了扎木合,都没能阻止他的崛起……这样看来,忽必烈能屈能伸,也不失为一代枭雄。”
楚风极目北顾,长城内外、朔漠狼烟,问天下谁主沉浮?夜幕之下,早已不可能看到忽必烈仓惶北逃的身影,但楚风知道,长城以北、草原深处,不儿罕山、斡难河畔的哈喇和林,已有海都和杭爱山数十万大军,而伊儿汗阿鲁浑、金帐汗蒙哥帖木儿的雄师劲旅,正在从伏尔加河畔、天山南北路朝着这个方向开进!
“汉军,还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啊!”
听得皇帝喟叹,陈吊眼略有不服气的道:“陛下,咱们汉军从东海之滨,一直打到了燕云之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八年前,忽必烈还令伯颜挥军百万下江南。虎踞鲸吞野心勃勃,如今,他只能仓皇北逃,回到了蒙古帝国崛起的草原。赖陛下洪福、汉军威武,将来咱们必能实现您北伐檄文上的允诺——狼居胥山,射落天狼之星,捕鱼儿海,渴饮匈奴之血!”
好,很好!楚风很高兴的拍了拍这位帐下猛将的肩膀,“年轻人,有志气!”
陈吊眼郁闷的撇了撇嘴,什么跟什么嘛,皇上借着姑姑陈淑桢的辈分,老是装长辈,其实才年长了两岁,若论外貌,看起来还比我小几岁呢!他躬身道:“启禀皇上,昔日霍去病弱冠之年封狼居胥,末将今年二十五岁,就算明年打到哈喇和林,也比霍去病晚了三四岁咧!”
张世杰闻言微微颔而笑,陈吊眼也是实在,不过汉军之中年轻将领众多,何况昔年岳武穆也是弱冠之年打下大大的威名,年轻人以霍嫖姚、岳武穆自期,也是理所当然。
“不错,陈吊眼便做我的霍嫖姚,”楚风想了想,又手指张世杰道:“此是白飞将军!”
张世杰归汉时两鬓斑白,如今头胡须都已花白,常自谓时日无多,立功雪耻的机会也不多了,孰料楚风以“飞将军”赞之,那飞将军李广古稀之年尚领兵出战,皇帝如此说法,分明是许他将来领兵出塞外、朔漠击北虏了。
惊喜交集,感佩万分,张世杰只觉得眼睛里**辣的,泪水只在眼眶子里打转,他举拳于胸道:“皇上不计前嫌,知遇之恩、简拔之德,臣只好血战沙场来报答了。”
旁边的北洋总督刘喜打趣道:“昔日汉武帝兴兵击匈奴,李广和霍去病一老一少两位将军都是不世出的将才,却互相抵牾。如今咱们的霍嫖姚和飞将军,却是不要自己打架哟!”
众人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惟张世杰暗中纳罕:刘喜目不识丁,往年琉球君臣宴会上,总是做个锯了嘴的葫芦,如今他居然旁征博引信手拈来,真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已非吴下阿蒙了!
“既已克复大都,两位将军何不入城安民?”笑过之后,楚风不解的问道。
张世杰和陈吊眼对视一眼,都不好意思开口,楚风看看也就明白了三分,故意道:“哦,是我的霍嫖姚和飞将军都要争入大都,这青史明标第一功。”
是啊,蒙元南侵、华夏陆沉,炎黄子孙的土地四千年来第一次全部沦陷敌手,忠臣义士无不扼腕嗟叹,则楚风北伐中原、廓清寰宇,成就帝王之业,而克复敌国都城的功绩,将来必是历史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只怕说书先生的《大汉开国群英传》里,都要大书特书呢!
可这两位不是互相争功,却是推让到不可交加的地步!一听得楚风如此说,都急了眼,抢着把事情说了个明明白白。
乌仁图娅听了不由笑道,拍拍楚风的手臂:“张老先儿,刘大哥,这入敌都,你们推让什么呢?我看,还是我这位夫君最合适嘛!”
唉呀,怎么忘了这茬!张世杰和陈吊眼同时一拍脑门:皇帝本人在此,自己推让个啥呀!自然该让皇帝亲自提大军入城,接受满城百姓的欢呼嘛!
却又暗自庆幸,幸好是大汉帝国,君臣虽有统属,却互以朋友相待,正如朱文公所言,“君视臣为手足,臣视君为腹心”,不过些须小事,若在故宋朝,“尾大不掉”、“目无君上”、“功高不赏”,这些可怕的帽子随便扣上一顶,那就万劫不复呐!
人们期待的看着楚风,在他们心中,除了这位率领汉军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让大汉帝国从海岛渔村展到笼括寰宇、威震南洋的庞大帝国的君王,还有谁有资格在入大都的入城式上,高奏凯歌享受万民景仰的荣誉呢?
“不”,楚风微笑着,却是非常坚定的摇了摇手,“和他们比起来,我没有资格,我连一点资格都没有!”
谁?救华夏于陆沉,挽狂澜于既倒,这样的不世之功,还有谁能过?人们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脸上带着不相信的神色。
“李庭芝、陈文龙、陈瓒、岳飞……”楚风口中每吐出一个名字,人们的心头就是一凛。
确实,他们才是我们这个民族最伟大的人物!除了他们之外,确实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享受到这至高无上的光荣!
501章 北驱蒙元入朔漠
“十万横磨如电闪。一霎入幽燕。挟秋霜,挥落日,扫浮烟。烽火断神州,血浪黄河远……”大都南门口,唢呐声欢天喜地,卖艺者唱起了新编的散曲——《汉皇雪夜克大都》。
将大都南城分剖为东西两片,从南到北纵贯这座巨型城市的天街两侧,早已被百姓们密密麻麻的站满了。
昨日黄昏汉军至城下,忽必烈乘夜遁逃,汉军入城秋毫无犯,还开仓救济民众、搜捕趁火打劫的泼皮无赖,大清早城中就恢复了平静,豆腐脑、油条、蒸馒头的叫卖声一如往日,不,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喜气洋洋。
得知皇帝巳时两刻举行入城式,沿街百姓自的组织起来,黄土垫道、清水净街,早早的等在了大街两边,有人手里捧着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有人举着刚刚赶制出来的金底苍龙旗,有人敲着锣鼓舞着龙舞着狮子。但所有人都关注着南门外,翘以盼。
刘老爹和张大娘挤在人群中,忽听得身后有人招呼,一口京腔京韵:“哟,刘大爷您好啊!今儿不卖豆腐脑了?”
看清这是卖大肉包子的乔小二,刘老爹就笑着和他打了招呼:“是啊,你也不歇了生意,过来迎接皇上他老人家嘛!咦~不对,昨晚上四更天我还听你和面甩得梆梆响,难道这么快卖完了?”
大都南城的穷苦百姓,寅时末、辰时初(早上五六点钟)就得起来准备一天的活计,为了养活一家老小,谁也不敢偷一天的懒。苦哈哈们起得早,卖早点的就得比他们起得更早,其中又以包子最辛苦,半夜里就得起床和面、剁馅儿,刘老爹和乔小二是邻居,早就习惯他家四更天和面甩到案板上梆梆响的声音了,昨夜也和以前没有区别。
大都南城的百姓口袋里没几个铜板,包子卖得慢,就算逢年过节,不到午时末也是卖不完的,所以刘老爹这才有此一问,。
“刘大爷您只道咱是早上起来卖包子?我告诉您,我那蒸的包子就不准备卖!”乔小二挺着肚子哈哈一笑,卖了个关子,停住不往下说。
皇帝御驾还没过来。旁边等着的人早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了注意力,听到这里就有人打趣道:“乔二哥,您蒸好的肉包子不卖,莫非是要用来打狗?”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说的什么胡话?我那包子是给汉军子弟兵准备的!”乔小二立马翻了脸,扬起手就要打,众人听得这句也就明白了七八分,指着开玩笑的青皮喝骂。
那青皮自知失言,连忙自打了两个耳光,讪笑道:“瞧这张嘴,胡说八道的,怕不要被牛头马面捉去拔舌地狱!汉军爷们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等招兵,咱也投汉军!”
众人都被他逗得一乐,也就转了心思继续听乔小二说话。
原来呀,上半夜里汉军入城,他还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虽说汉军是吊民伐罪的王者之师,可从古到今都有句兵过如洗,谁能保证这些个骄兵悍将,就没有点那个调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一家人趴在窗户底下。从窗缝里往外看,只见全副武装的大兵过了一路又一路,竟然是秋毫无犯,别说奸yin掳掠、白吃白拿,就连进屋讨口水喝的都没有——人家自己背着铁水壶哩!
不过,这时候乔小二还有些疑问:到现在还没军爷挨家挨户派住宿,却也奇怪,难道他们不进屋住?这大冬天的,汉军也不是神仙呐!
到三更天,城里沸沸扬扬的声音歇了下去,汉军小队在大街上、胡同里巡逻,大队就在这天街上搭起了自带的帐篷,一个个抖开背包里的睡袋,钻进去睡觉。
虽然不是最冷的时候,半夜里寒风也冷得刺骨啊!有百姓的屋子不住,顶着寒风睡在帐篷里,这、这是真正的子弟兵,老百姓的子弟兵呀!
人家、人家为了咱大都百姓,不怕流血不怕死的打仗,从淮北、辽东上千里地的过来,都是爹生娘养的,偏生咱大都百姓就是铁打的心肝,铜做的肚肠?当即就有百姓,包括乔小二一家人跑上了街,拉着汉军士兵往自己家走。
“咱家房子不宽,总有个热炕头,怎么能看着弟兄们,看着救咱百姓的恩人们,顶着北风、冷冰冰的睡在地上?传扬出去。扬州人、开封人会戳咱大都人的背脊骨啊!”
然而,好说歹说,官兵们是不会进民宅的,被扯的急了,就憨憨的一笑:“咱们汉军有纪律,进城前三天不得进民宅住宿,违者军法处置。实在没地方住,也得等入城三天之后,牧民的文官升堂,军法官、军需官到齐,再按规定借民房住,另外还得给租金呢!”
好嘛,话说到这份上,再拉,就是害人家犯军法了,乔小二只好悻悻的回到家里,躺炕上跟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一想,汉军兵们半夜里入城,明天早上一定饿了,终不至叫人家啃干粮?那咱大都百姓还不得被别处人笑死?!他这就半夜里爬起来,忙了大半宿。蒸好了几百个包子,预备一大早送去劳军……
“没想到没想到,”乔小二不停的摇着脑袋,回忆着两个时辰前的奇遇,“怕他们忙了小半夜,只怕肚子早就饿了,五更天各位街坊邻居还没起床,我就蒸好包子用鸡公车推着送去,哪晓得不但没有送出去,汉军还给了银子……”
乔小二话还没说完,旁边就有不知内情的人起哄:“乔二哥你真钻钱眼里去了。汉军的钱你也好意思收?人家流血卖命,救了咱们千千万万的百姓,试问该收咱多少钱,才付得起人家流的血、掉的命?荒唐!”
“阿唷也,我要送的出去,我要能推掉钱就好啰!”乔小二叫起了撞天屈,“刚把包子送去,人家死活也不收,再过一会儿,就见他们烧起热水,又取出一个一个的小铁盒子浸在开水里,不一会儿拿出来,用奇怪的刀子割开,却原来装着煮好的肉,那香味,啧啧……又有布袋子装着炒米,抖一些到另外一个大些的铁皮盒子里,再冲进开水,就是碗香喷喷的大米粥,另外还有水果蜜饯、干鱼片下饭,可不比咱们吃的差呀!”
听到这里,就有人笑道:“怪不得汉军不收你的包子,感情人家都准备了好东西,哪儿稀罕你那几个包子!”
乔小二点点头,又话锋一转:“是啊,咱就推着车子走,心说咱这算自作多情吧,不曾想后面来了个军官,说既然是劳军的东西,也是大都百姓一片心意,便留下来给士兵们加餐,说罢就硬往咱怀里塞了块银币。本是劳军,怎么能收钱呢?可咱推不掉啊,人家几个兵上来,一人手里拿一银币往咱怀里塞,推掉这个推不掉那个,到最后要再不收。咱怀里就不只揣进一个,是揣七八个啦!
汉军弟兄们就吃咱的包子,那军官又对着他们教训开了,什么一饭一粒皆来自百姓,一丝一缕均取自公民,这包子就是大都百姓的一番深情厚谊,就好像家里父母蒸来给你吃的一般,汉军儿郎便当视天下百姓为父母,努力杀敌报国,才对得起百姓厚爱……嗨,那时候咱在旁边听得呀,只有那么脸红了,说什么大都百姓的情意,可军官给我的银币还在怀里揣着呢,咱羞得到处找地缝钻呀,只这天街上铺的青石板钻不进去罢了。”
这乔小二常年市井中卖包子,三教九流都打交道,口齿灵便不说,还很有几分滑稽,逗得人们都笑,真龙天子,王者之师,真真不同凡响呐!
刘老爹点头而笑,他的经历又有所不同。
昨天半夜里就有人敲门,几位男男女女,其中一名白白净净、圆脸蛋微胖的女人,和和气气的问道:“大爷您好,我们是大汉帝国法部、情报司、保安司的联合调查组,想问问您,这附近有没有欺压百姓的恶霸地痞,还帮着北元胡虏残杀我军民百姓的汉奸叛徒?”
怎么没有?儿媳妇被放羊羔儿息的色目商人抢走,儿子被活活逼死,就留下年迈的自己,带着个小孙子苦熬度日,这不是天大的仇恨,海样的冤屈?
刘老爹像见到了亲人,把苦水倒了个一干二净,那女官拿着纸笔记得清清楚楚,足足半个时辰才告辞而去。
汉军是要保护百姓,还要替蒙冤受屈的百姓报仇雪恨的,无论南来的过客,还是说书先生的口中,都是如此说,刘老爹并无怀疑,但他的疑惑便是,从来内宫中才用女官,怎么大汉帝国抓汉奸叛徒、恶霸地痞这样的事情,还用女人呢?
不过很快他的疑惑就化为乌有:又走访了几家人,收集了证据后,那女官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冲进了放羊羔儿息、压迫百姓的色目番商家中,指挥士兵们查抄财物、清点人口,曾经不可一世的西域胡商,被捆成了大肉粽子,垂头丧气的押了出来……
到这时,大仇得报的刘老爹已是老泪纵横,但他决没有想到,更加令他欣喜若狂的事情生了。
那女官连夜在府中清点人口,查验帐册——大汉皇帝楚风说过,正义,哪怕能早降临一分钟也好!
正要离开的刘老爹,竟然在色目富商的府门口等到了恢复自由的儿媳妇!原来她并没有被远卖,而是留在胡商家里做奴仆,被汉官查得明白,立刻开释出府!
这一刻,刘老爹只觉得大汉真是太好太好了,好得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无法用任何词汇来表达感激之情,狂喜到了极点的眼泪,从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流过……
回到家里,最欢喜的还是小孙孙,诀别数年之后,母子重又相见,娘儿俩抱头痛哭到天明,这会子昏昏沉沉的刚刚睡下,刘老爹则和续弦的老伴张大娘来到了天街上,皇上恩泽比山高、比海深,无以为报,只好多磕两个响头,祝福他老人家百子千孙、江山万万年罢!
“来了,来了!”靠近南门的百姓喧哗起来,整条天街上一阵骚动,人人都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往南边看去。
一队全副武装的汉军士兵当先开道,盔甲锃光瓦亮却有深浅不一的刀箭伤痕,刺刀寒光闪闪细看却能现刺穿敌人盔甲时崩缺的锋刃,当头一面猎猎飞扬的战旗,还带着战火硝烟留下的痕迹,小牛皮靴子上沾满了驱驰千里的征尘,在主人用力踢踏下狠狠的践踏着大地,甩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这是汉军各英雄部队选出的战斗模范,有第一军攻坚英雄连的李世贵,有血战淮阳连的姜良材,有第三军所属定远堡英雄团的于小四……每一名官兵,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带着伤疤,伤疤,那是战火硝烟给男子汉们颁的勋章。
每一个官兵,身材或许不算高大,站起来却如泰山般巍峨,体格或许不算雄壮,却是击败了怯薛军的无敌雄师,在大都百姓一浪接一浪的欢呼声中,他们坚定如钢铁的眼神里渐渐多了丝丝柔情,就如他们在闽广、在临安、在扬州接受家乡父老的欢呼时一样。
对敌人的恨,对百姓的爱,这本是一体两面。
咦?正摇着小旗、敲着锣鼓、舞着长龙和狮子迎接大汉皇帝入城的百姓们,突然停下了欢呼,惊得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开道的先锋部队之后,并不是大汉皇帝楚风的御驾,而是许许多多的牌位!
这是怎么回事?一位帝王在攻克敌都,收复燕云这样光辉灿烂到了极点的日子,不是站在包裹着黄金、镶嵌着宝石、九重云霄般华丽高贵的御辇上接受百姓的欢呼,而是让一堆灵牌走在了自己前面,把光辉和荣耀让给了逝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渐渐的,抬灵的队伍走进了,灵座上供着鲜花、火烛,灵位上金漆未干,有识字的秀才睁大了眼睛一一念道:
“故宋精忠鄂王岳飞岳武穆之灵位!”
“故宋状元公西湖殉节陈文龙之灵位!”
“故宋两淮制置大使李庭芝之灵位!”
“宗泽、李纲、韩世忠、梁红玉……”
这些必将在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上永远散光辉的名字,每一个都是那么的震动人心,有读书人已是热泪盈眶,如疯如狂的道:“好啊,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今日宗泽宗爷爷在天有灵,当喜笑欢颜!”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岳武穆您睁开眼看看,如今咱们的大汉,已经马踏幽燕、直捣黄龙了呀!”
“文龙公,您赤胆忠心、殉节西湖岳王庙时,可曾想到此时此刻?”天街旁边酒楼上,替陈吊眼从淮北海运粮草到杨村的老将陈子龙,举起斗大的酒杯一饮而尽:“陈瓒叔父、老太夫人,我陈家一门英烈在天有灵……宿愿得偿,宿愿得偿,当浮一大白啊!”
汉军中走在最前面先锋队伍的姜良材,高擎着猎猎飞扬的金底苍龙旗,紧紧的抿着嘴唇,脸上肌肉宛如岩石般坚硬,一双虎目却是泪水肆意流淌,沿着双颊留下,浸湿了大片衣襟。
李大帅,随着您死守扬州,蒙元兵锋是那么的凶戾,践踏了我们家乡淮扬大地,当您杀身成仁之后,我们却被朱焕裹挟着投降,去辽东戍守时,以投降者的身份经过了大都,也把耻辱留在了这里。
但今天,我们已洗清了污名,淮扬血战死伤枕籍,我们没有退缩,我们没有畏惧,因为您和泰州、福州、泉州殉国的兄弟,都在天上指引着我们前进!一路北来,庞士瑞、王仁、牛大胡子……他们都倒在了阵地上,他们身上累累的伤口没有一处在后背!我们用鲜血和生命,洗清了令李庭芝大帅蒙污之名。
现在,我们以解放者的身份,堂堂正正的进入了敌人的都城,踏破了忽必烈的虎狼之穴,李大帅、庞士瑞、王仁、牛大胡子……各位牺牲的弟兄们,请你们见证,我们已履行了誓言!
忽地心头一痛,可惜了,媳妇儿,小栓子,你们没有等到今天……
姜良材正想到痛处,就见队伍旁边人群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眉眼间倒有**成像小栓子,见了他全身盔甲、浴血沙场的样子也不害怕,竟然叫着“爹爹”扑了上来!
原来这就是刘老爹的小孙孙,和他母亲重逢,哭了一整夜,到早晨才昏昏沉沉睡过去,刘老爹就没叫他们起来,自个到天街迎接御驾。
不曾想锣鼓喧天,把两娘母吵醒,这不赶紧的过来瞻仰圣驾嘛!
偏生姜良材和刘家儿子有七八分相似——要不咋刘老爹孙子有些儿像小栓子呢?他虚岁才八岁,昨天见了娘回家,只道爹爹也会跟着回来,这会子昏昏沉沉的,见了姜良材就叫起爹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儿子……”这可是冲犯大军的罪过,放蒙元统治时,就给你一刀两断呢!母亲吓得急了,冲上来抱起孩子,抬头一看姜良材的面容,却是愣了一愣,这才明白孩子为什么突然喊起了爹爹。
“这位大哥,好像孩儿过世的爹爹~~”不知怎的,这句话脱口而出,刘家媳妇明白过来之后,羞得满脸通红,抱起孩子就往人群里逃,心下扑通扑通乱跳,捂着烫的脸,心道:唉呀,没得说这些干什么?被人瞧得轻了!
队伍继续前进,姜良材却如魔怔了似的魂飞天外:刚才那小孩子,和我的小栓子好像啊,那么天下百姓的孩子,何尝不是我的小栓子?当兵报国,保护百姓,就是要保护千千万万的小栓子呵!
姜良材把步子甩得更有力,大旗擎得更高,他誓奋勇作战,不再让百姓的孩子,遭到小栓子那样悲惨的命运。
欢呼声如潮水涌动,锣鼓声好似春雷滚滚,大汉帝国皇帝的御驾终于到了城门口,楚风此时才在御辇上接受百姓的欢迎。
“是的,尽管我身为皇帝,但我决不会认为自己有资格排在岳飞、陈文龙他们前面,因为我没有绝望过,没有像他们那样身处死亡和忠贞两者必选其一的艰难处境。”楚风正和并坐的乌仁图娅解释,为什么让英烈的灵位走在自己的前面。
让乌仁图娅这位辽东乃颜部的公主坐在御辇上,帝、后并入大都,也是向漠北诸王、辽东诸部表明了政治态度,何去何从,由他们自己好好想想。
听了楚风的解释,乌仁图娅只是微微笑笑,既然身为辽东诸部的公主,她也有自己的看法:“夫君啊,似乎您的谦让,不但激起了极其高昂的军心民气,还让自己的威望进一步提高呢!看,两旁欢呼的百姓简直如痴如醉,就算我父汗彻底掌握着麾下部民的生杀予夺,在检阅他的部族时,也只能从部民的眼神中看到敬畏,而现在,”
乌仁图娅指了指两旁无数涕泪交流的百姓,“我看到了爱,我还看到了以死相报的决心和无比的忠诚,我想,他们今生今世,还有他们的子孙,都绝不会背叛您了。”
“是吗?”楚风摸了摸鼻子,政治从来都是黑暗的,如果用正义的手段,取得一些很好的结果,似乎也不能算**人心吧?
“哼哼,”乌仁图娅笑了笑,“在辽东乃颜部,为了让蒙古武士死心塌地替你卖命,我可是自毁形象啊!可怜我草原明珠,如今在辽东只怕早被说成泼妇了。”
楚风打着哈哈,“嗯嗯,对吧,我的亲亲小乖乖帮了大忙,夫君重重有赏,这样吧,今天夜里,咱们……”
脸上神色庄严无比,军民百姓只当他在和第五皇后商议国家大事呢!
乌仁图娅没好气的摸了摸已显出轮廓的肚皮,翻了翻白眼:“胡扯吧,到我生了孩子,你还得等大半年!”
正在调笑,就听得有人喊道:“报,启奏吾皇,留梦炎、卢世荣等汉奸家中,已被忽必烈抄没一空,家财人口去向不明,惟汉奸们被杀,横尸当场。”
哦?楚风笑笑,做忽必烈的走狗就是这般下场?不过狗没用了,当然是杀掉吃肉嘛!
“在报纸上登载新闻,好好揭露一下忽必烈的丑行,也为将来想做汉奸的树一个榜样。”楚风冷冷的道。
“另外,问问第三军,衔尾追击忽必烈的部队,到哪儿了?战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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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忽必烈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带着五万兵马、后宫妃子和真金太子,还有搜刮的民脂民膏,向大都西北的居庸关疾驰。
大都向北到蒙古高原深处,有两条路:东北方向出古北口,西北方向出居庸关。
从大都出,这一路上都有汉军尾随追击,撵着忽必烈的屁股揍,追兵嘛也不多,就那么几千万把人,偏偏咬得紧、追得急,这位苍天之主三番五次想回头好好打一场,无奈害怕汉军大队追来,一转身追兵又停下摆阵,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岂不是送命在这荒郊野外了?
死守大都,就算被击毙,也是君王殉国,留个美名传扬后世,这一跑出来嘛就不同了,要再被击毙,那就是死在了逃跑路上,千秋万世担着个臭名。
正因为如此,出大都城之后忽必烈跑得特别急、特别快,无论如何,他不想让自己落到花拉子模皇帝摩诃末同样的下场,被追兵追杀而死——那实在太丢脸了!
何况,另外一层,他也想到了漠北各大营的驻军,此时此刻他重新燃烧起了斗志,回头看看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以下的大都城,一时心如刀绞:这座蒙古大汗汗号命名的城市,可是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倾注了一腔心血,由刘秉中、郭守敬两位大师历时前后二十多年才营建好的呀!
忽必烈决不希望这座城市永远落到汉军手中,他暗暗誓:等着吧,我会回来的,我将会带着许许多多的士兵,如星辰般闪耀的将军回来,到那时候,就是这座城市,不,整个汉地所有百姓的死期!
我要让汉人的城市化为废墟,我要让汉人的农田变成牧场,我要让他们的男人全部去死,我要他们的女人和孩子成为奴隶!
忽必烈暗暗下誓言,他决心为了实现这个誓言付出一切代价。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忽必烈身后二十里,第三军骑兵师在师长阿尔斯楞率领下正急如星火的追击前面逃亡的蒙古大汗。
蒙古大汗被衔尾追击,这在以前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现在却实实在在变成了现实。
大汉威武!阿尔斯楞叫喊着,“儿郎们,冲啊,捉住忽必烈,替乃颜汗,替咱们辽东诸部历年牺牲的弟兄们报仇!”
502章 居庸关
什么,汉军骑兵又追了上来?逃离大都甚为匆忙。携带的粮草辎重不多,汉军衔尾追击又让元军损失不少,再这么咬下去,鲜血会渐渐流干的!
忽必烈轮廓分明、富有草原特色、极具侵略性的脸,一霎时胀得通红,他感到了极大的羞辱,“停下,全给朕停下,前队变后队,后队做前队,南蛮子区区万把骑兵而已,朕要在此和他们决一死战!”
“大汗不可!”月儿鲁那颜、右丞相玉昔帖木儿一把抓住了忽必烈胯下战马的辔头,惶急的劝谏道:“漠北还有各大营数十万儿郎,四大汗国、岭北诸王的百万雄师等着您,大汗决不可意气用事啊!”
以劝谏有功,刚刚升任左丞相的赵复,一路骑在马背上颠簸得头晕眼花,也打起精神劝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汗万金之躯,身系蒙古帝国之安危、大元天下之存亡。岂可逞一时之气,与那南蛮子反贼争匹夫之勇?”
唉——忽必烈长叹一声,这位苍天之主露出了少有的虚弱,自从楚风的大汉帝国崛起以来,大元就一天比一天虚弱。
“朕,朕咽不下这口气,朕也无颜见四大汗国、岭北诸王的亲戚们呐!”时至今日,忽必烈认为惟有身边这左右丞相可以毫无保留的信任,所以他把内心深处的顾虑说了出来。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赵复先吟了诗,又徐徐道:“大汗当年师从刘秉中等辈,必然知道杜牧这诗。楚霸王兵败乌江,虞姬自刎、八千子弟兵战死,只剩下一人一马,诗家尚以他不肯回江东、卷土重来为憾事,何况今日大汗虽失了大都,漠北还有上都路、应昌府、哈喇和林,还有身边这五万儿郎,漠北更有数十万控弦之士,只要您一声令下,便可舍生忘死为您而战,比当年的楚霸王项羽可又好得多了。”
忽必烈回思忖片刻,脸色好了许多,何况作为蒙古帝国的一代雄主、不世出的枭雄之才,不像汉人英雄如李庭芝、岳武穆等辈可以为了信念抛弃生命,他不到最后一刻决不会轻言放弃。
漠北草原上奉行残酷的丛林法则。人们只会拜倒在成功者的荣耀之下,而不会在意他过去的失败。
“好,全军急前行,不要管后面的追兵,前方二十里就是居庸关,让这座关城替我们挡住追兵!”忽必烈大笑着,用力拍了拍赵复的肩膀,“疾风知劲草、板荡现忠臣,卿孤忠劲节,朕心甚慰!”
此言一出,赵复不由得擦了把额头的冷汗,其一,是不是忠臣只有他自己心里面最明白,若不是优柔寡断,犹豫着不曾离去,早已步了留梦炎、卢世荣的后尘,其二嘛,那诗劝动了忽必烈,大汗不知道,他却知道还有一诗也是讲的楚霸王项羽: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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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放开缰绳、仅用双腿夹住马背控制方向,腰部强有力的肌肉猛的一拎顺势摘下背着的步枪,用身体挡住呼啸的风,咬破弹壳,装弹,推弹入膛,一气呵成,汉军骑兵表演着精采绝伦的马上动作,来自闽广地区汉家儿郎在各训练营中学到的射击技术,和乃颜部蒙古武士群绝伦的骑术相结合,产生了这个时代最具突击威力的兵种——火枪骑兵。
前方北逃的元军,只有五十步之遥,深得曼古歹战术精髓的元军后卫,不断的张弓搭箭、拎腰回身,向汉军射出一波一波的利箭,无奈锋锐的箭矢射不穿追骑战马前胸的钢制护甲,更射不穿汉军骑兵的锻压板式甲。
咽喉、面门要害?别做梦了,颠簸的马背上做精确射击,绝非一般人能做到,就是怯薛军中的哲别、把都鲁、射雕儿,也只能在三十步上用顽羊角弓射中人的咽喉。
普通的蒙古武士都有两张弓,两种箭,步战以大弓轻箭在百米外抛射箭雨,骑战以顽羊角弓和铁叶三棱箭在二十步内取人性命,此时汉军追兵刻意和元军后卫保持五十米的距离,顽羊角弓射出的铁叶三棱箭,半途上就失去了力道,纷纷坠落尘埃,偶尔能命中汉军骑兵。也被盔甲弹开,间或有那么一支两支射到了没有盔甲覆盖的四肢,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连汉军冬季装备的棉军大衣都无法洞穿。
该我们了!汉军骑兵侧身向右挡住迎面风,左手控缰横在胸前,右手紧握步枪、枪托抵在肩窝,前端架在右手上,视线从照门、准星一直射向敌人背心,这三点随着胯下战马的步伐起起伏伏,待三点向一点重合,而将合未合之际,骑士扣下了扳机。
砰!砰!砰!爆豆子一般连续不断的枪声响起,前方正在纵马疾驰的元军,身子突然一僵,后背上就溅出大团血花,整个人就像截儿木头似的一头栽下马背,运气不好的脚被马蹬挂住,任由马儿拖着狂奔,落得个尸骨不全。
一个、两个、三个,不断有元兵翻身坠马,从大都通向居庸关的通衢大道两边,每隔几步、几十步,便有一具元兵的尸体。
衔尾追击。本是草原民族以骑兵击溃中原民族步兵的拿手好戏,两条腿铁定跑不过四条腿,农耕民族的步兵方阵一旦崩溃,就面临着游牧骑兵一边倒的屠杀。
可到了汉军手中,就掉了个头,步枪的射程、精度都比顽羊角弓强,步枪比弓箭射偏低的毛病,于步兵而言用连绵不断的三段击解决,而骑兵作战步枪的优势更大——蒙古军中有步战百步穿杨的哲别,却绝对没有能在马背上五十步取人性命的射雕儿!
尸体、兵器、甲仗、粮草,沿着大道两侧拉拉杂杂扔下不少。这样没完没了的衔尾追击,实在叫人头痛,也难怪忽必烈大雷霆了。
渐渐进入了昌平以北的山区,地形变得高低起伏,山顶、甚至山腰都已有了积雪,时不时有元军小队藏身山坡之上,待汉军骑兵通过时一跃而出,连珠箭流水价射来,待箭矢射尽,便举起锋利的大汗弯刀,合身扑下!
蒙古帝国威震欧亚,绝非幸致,即使到了忽必烈抛弃大都北逃朔漠的时刻,仍然有忠于他的武士,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大汗北逃的时间,也换到了些须汉军士兵的生命。
曲折蜿蜒的山地不利于骑兵,这是汉军脚程中白纸黑字写着的,阿尔斯楞明白这个道理,他还知道,若不是冬天满山树木掉完了叶片,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敌人将更方便的荫蔽,骑兵师的伤亡还得增加。
可居庸关和古北口并为京畿北面的锁匙雄关,要守京畿必须拿下居庸关,就算追不上长腿的忽必烈,也得拿下这座京北咽喉!
“弟兄们,第一军拿下了大都城,咱们要是不取了居庸关,第一军的弟兄们,该笑咱辽东儿郎没带种了!”
阿尔斯楞的叫声,引来了一阵怒吼,他又问道:“骷髅军在通州就转身往北,去打古北口了,斩蛇军的弟兄们则跟在咱们身后,准备强攻居庸关,但我得问弟兄们一句,咱第三军骑兵师的人。是不是孬种,非得等着斩蛇军的步兵赶来?”
身后一片山呼海啸的怒吼:“不,不是!拿下居庸关,活捉忽必烈,让他们知道,咱第三军也是堂堂正正的汉军,也是能打硬仗的爷们!”
深黑色的冬季制服、银光闪亮的盔甲,汉军骑兵就像一群黑色死神,在居庸关外的群山之间狂飚突进,把一切敢于阻拦他们前进的敌人,击毙、砍翻,踏进泥土之中!
居庸关的关城上,早已做好了准备,城墙高大巍峨,城头除床子弩、踏撅箭之外,竟然还有好几门铜炮——这是忽必烈为了防备北方那些桀骜不驯的叔伯兄弟们,特意设置在此的,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些大炮次作战,炮口不是对着北方,而是朝着南面,北伐中原、攻克大都,使蒙古大汗仓皇北逃的汉军!
离开居庸关的时候,忽必烈特意下马,仔细看了看北来的车辙、马蹄印,数十年前,他的爷爷,那位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的成吉思汗铁木真,攻取金中都(即大都,今北京)的时候,就是从蒙古高原南下,过居庸关入的中原!
想不到啊想不到,仅仅数十年后,蒙古帝国的大汗竟然从原路北逃,失去了祖宗打下的土地,又从这里逃回漠北草原……
可、可这又有什么呢?
成吉思汗铁木真一败于塔塔尔人之手,祖母孛儿帖被抢走为他人妻,二败于十三翼之战,生平遭遇了最强劲的敌人,草原雄鹰扎木合。
然而最终却是铁木真笑到了最后,塔塔尔人被他征服,成为他的牧奴,扎木合败在他的手下,血肉化为了尘土,世人只记得成吉思汗的赫赫武功,对塔塔尔人和扎木合,不过是一笑置之!
对,朕要做铁木真,而南面那位不可一世的楚风,不过是塔塔尔人、不过是扎木合而已!朕还有数十万控弦之士,还有四大汗国、岭北诸王可以结为奥援,如今的蒙、汉相持,不过和数十年前蒙、金对峙差相仿佛,汉比金多了江南之土、南洋诸岛,朕却比爷爷铁木真多了四大汗国,几乎三分之二个已知世界的力量!
忽必烈狠狠掐着虎口,一阵钻心的酸麻胀痛强迫他打起了精神,追随他的真金太子、右丞相玉昔帖木儿、左丞相赵复等人,就突然现大汗重新恢复了苍天之主的骄傲,他带着凶光的眼睛一如往日那样精光慑人,他早已苍老松弛的脸庞变得坚毅如岩石,他的整个气势就如一支锋锐异常的铁叶狼牙箭搭在了顽羊角弓上,弓开如满月!
这位蒙古大汗已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他甚至比年轻时更具挑战一切的勇气。
“走!”忽必烈一提缰绳打马向北。
玉昔帖木儿赶紧问道:“请大汗示下,是否多留兵马防守居庸关,以免南蛮子追来?”
“不留。”忽必烈意态雄飞,胸腔中一口气吐出,好像把这些天的沉郁一扫而光,声如春雷绽放:“汉军若是敢出关作战,朕在塞外草原上等着他们!”
元军离开居庸关后不到半个时辰,阿尔斯楞的骑兵师就已追到,空无一人的关城让他们大吃一惊,阿尔斯楞站上城头,用望远镜观察敌情。
关外比不得关内,此时大地白茫茫一片,天上彤云密布,空中雪花飞舞,汉军穿越辽西走廊驱驰千里,骑兵师又以轻骑追击到此,实在无力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出关野战——要知道,此时漠北各大营驻军尚有数十万,恶劣的天气让他们寸步难移,汉军才能轻取大都。
忽必烈,这位蒙古帝国的大汗,此时在想些什么,他又会做些什么呢?阿尔斯楞摇摇头,实在想不明白。
数万元军、文武百官、后宫嫔妃尾随他络绎前行,忽必烈竟是头也不回,任凭居庸关上代表大元的羊毛大纛缓缓坠落,大汉帝国的金底苍龙旗冉冉升起。
但陪伴在忽必烈身边的赵复、玉昔帖木儿和真金太子知道,当这位蒙古大汗重新出现在居庸关外的时候,他身后将会有百万雄师,挟带着冲天的怒火,让关内汉地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此时此刻,忽必烈的心头怒火熊熊燃烧,从这一刻起,他誓不再朝南方,朝汗八里的方向看一眼,除非率领百万大军重新夺回那座城市!
当然,到那时候,他会下令永不封刀,将留在城中的那些可恶的汉人百姓,那些跟着南蛮子反贼走的四等贱民杀个干干净净,把他们的房屋夷为平地,把他们的生命夺去!
503章 冬天里的一把火
大元皇帝、蒙古大汗处理朝政的大都皇宫光天殿。已成为大汉皇帝楚风的临时办公室,此时他正拿着几分奏折批阅。
阿尔斯楞轻取居庸关,忽必烈北逃塞外。与此同时,古北口方面的军报也传了回来,骷髅军自通州北上,与敌在古北口关城之下连番大战,可守关元军突然在昨晚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关外满是车辙和马蹄印,显然是朝北方草原腹地去了。
十月下旬,在关内燕云之地作战已略显勉强,出关追敌那绝对等于自杀,忽必烈北上沿路有各大营接应,有囤积的粮草,汉军可没有在隆冬出关作战的打算,于是第三军骑兵师的阿尔斯楞和骷髅军的钱小毛一方面整理军队,一面向大都回军报,请示下一阶段的作战任务。
“各留一个团驻守、加固城防,主力部队撤出燕北山区,回大都附近平原地区休整。”完全不必召开统帅部军情会议,楚风就能乾纲独断——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北方大地光秃秃一片。冰雪覆盖之下连根草都找不到,忽必烈留在漠北各大营的铁骑,至少在明年开春前绝无可能叩关南下。
燕北山区土地贫瘠、人口稀少,让汉军在那儿喝冷风,还不如回人烟稠密、物产丰饶的大都平原,山东、河北等地的物产可以从京杭大运河北运,经通惠河直抵大都城中的积水潭,江南闽广等地的粮草、弹药则走海路运到泥沽登岸,接济大军十分方便。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往往被忽略的后勤,恰恰是决战决胜的关键。汉军历次作战,在制定作战计划时就特别注意,要么濒海,要么利用通航河段,部队屯扎、休整地域的选择,也遵循这一原则。
大都战役就此结束,围点打援的计划没成功,预想中的攻坚战根本没打起来,汉军轻易收回了燕云之地,忽必烈不战而逃,大汉帝国调动四个主力军、海上运兵夹击锦州、抢在大雪封路前的时间窗口抢过辽西走廊,开局打了个满堂彩,结尾却有那么几分虎头蛇尾的味道。
“可惜了,没有捉住忽必烈……只要他犹豫不决,再待在城中两个时辰,咱们的大军就能合围大都,将这个刽子手消灭在城内!”张世杰颇有遗憾的摇了摇头。内心中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下属骑兵师没能在居庸关内追上、击败忽必烈,终归有那么点美中不足;可阿尔斯楞已经尽力了,这并不是他的错,另外嘛,也没有上司在皇帝面前指责下属的道理。
楚风摇摇头:“忽必烈是个枭雄啊……他可不是自刎乌江的楚霸王。”
虽然对历史知识记忆不是很深刻,楚风也知道元朝末代皇帝元顺帝妥欢帖木儿是北逃塞外,以北元和大明王朝长期对峙,元朝胡虏,并没有“臣死君、君死国”的说法,能于逆境中挣扎、努力翻身,反而是铁木真、耶律阿保机、完颜阿骨打这些塞北马背民族英雄的选择。
昏庸无能的妥欢帖木儿尚且逃去塞外,素称雄主的忽必烈,会留在大都抹脖子?鬼都不信!
苏刘义是苏东坡后人,投笔从戎、以文入武,和老丈人张世杰熬大营出身相比,看问题就有了另外一层见识:“微臣倒认为此战已获全胜。孙子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而为之。’此战我南北两路大军狂飚突进。抢在大雪降下之前,突然动了攻击,令忽必烈措手不及,锦州坚城一日而克、汉军飞夺辽西走廊,京畿驻军震怖,忽必烈不得不弃大都坚城北逃塞外,岂非不战而屈人之兵?”
张世杰闻言连连颔,有此佳婿老怀甚慰啊!皇帝神机妙算,正应了兵书上说的,静如江海凝清光、动似九天施雷霆,十月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大汉动进攻的可能性一日比一日低,北元的警惕心也一日比一日松弛,偏偏此时大汉动了攻势,令北元措手不及、军心动摇。于是当汉军在京畿之地形成绝对优势兵力后,弃城远遁就成了忽必烈的唯一选择。
乌仁图娅见张世杰神态变化不定,便在旁边笑道:“张老先儿您还道没攻城,打仗不过瘾,可曾见这大都城墙有多高厚?要是忽必烈五万精兵在此死守,他们也有大炮,咱们汉军会牺牲一万,还是两万?这可是刘秉中、郭守敬呕心沥血设计的城防,号称天下最为坚固的不落之城!”
张世杰听了也是一阵后怕,凭借火气优势,拿下大都并不是问题,可问题是汉军围城,得在冰天雪地、凛冽北风中待多久?大都城垣高达五丈,底厚三丈、顶部可驷马并行,女儿墙、瓮城、敌台……各种防御设施一应俱全。又有铸铜大炮、床子弩,如果强攻,会有多少士兵倒在这巍峨高耸的金汤城池之下?
都是爹生娘养的棒小伙子,白白牺牲在坚城之下,岂不可惜!想到这里,张世杰不禁老脸微红,颇有点不好意思。
苏刘义帮着老丈人圆场:“皇上此战用势用得好,以大势相逼,号称什么苍天之主的忽必烈,也不得不乖乖让出这座大都城。皇上运筹帷幄之中,吾等决胜千里之外,大汉如何不兴,北元如何不亡?”
“嘿,听说苏东坡苏学士不会拍王安石马屁,才被贬了官,苏将军倒是吸取先辈的教训嘛!”乌仁图娅笑嘻嘻的,苏刘义也知道自己着相了,不由自嘲的一笑。
“唉~可惜忽必烈这个狗贼逃走了!”乌仁图娅看着光天殿中挂着的那副巨大的羊皮纸地图,大汉帝国占据的中原汉地虽然人烟稠密、物产富饶,但就面积而言,不过是东亚一隅,蒙古草原、关中之地、玉门关以外的广袤西域、北元宣政院所辖的藏区十三万户、河中之地的玉龙杰赤和撒马尔干、呼罗珊波斯故地的伊儿汗国和直抵伏尔加河畔拔都萨莱城的金帐汗国,蒙古帝国庞大的疆域仍旧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大汉的领土。
三千万平方公里、上万个民族。无论四大汗国、岭北诸王如何勾心斗角,但他们都是蒙古帝国的成员,大汉的死敌!
楚风轻轻抓起乌仁图娅柔软的小手,她的父亲乃颜汗被伯颜所杀,她当年随乃颜入京,也曾被忽必烈看中要纳为妃子,对那个可怕的屠夫,她早已恨之入骨,忽必烈逃走,其实乌仁图娅心里更不好受。
所以楚风只是笑笑,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心。满不在乎的道:“这位大元天子、蒙古大汗,其他倒也罢了,就是腿长嘛!看为夫怎么把他捉住,像野兽一样关在笼子里,运到临安展览!”
乌仁图娅听得只觉得比喝了蜜还甜,痴痴的看着楚风,决没有人会想到,刚劲婀娜的草原明珠会有如此温柔的一刻——草原女儿崇拜强者,也只有强者能享受她们的温柔。
张世杰年老,又是长年累月熬大营的将官,却不懂得小儿女心思,只当楚风轻敌,便出言劝道:“皇上不可轻敌!漠北驻军皆为百战精锐,只是在冰雪覆盖的冬季无法离开驻地出战,这才让我们轻取了京畿之地,若是存着一丝一毫轻视的心态,只怕将来要吃亏呢!”
楚风闻言悚然一惊,确实,固然方才有宽慰乌仁图娅的意思,不过一次接一次的胜利让自己难免产生了一些飘飘然的想法,然而到目前为止,大汉帝国在中原汉地的疆域只不过刚刚恢复到北宋的水平:比北宋多了幽燕之地,少了关中、山陕,满打满算也就和素称文弱的宋相持平,要是比起强汉盛唐,设北廷都护府、安西都护府,势力远达中亚各国,“犯汉者虽远必诛”,盛唐则与阿拉伯帝国争雄中亚,那实在差得太远太远!
楚风沉思不语,苏刘义却只道老丈人说错了话惹皇上不快,心头暗暗叫道:老泰山啊老泰山,皇上对咱们两位故宋降将不计前嫌,知遇之恩、重任之隆,都是世所罕有,而皇帝英明神武、雄材大略,七八年间不但廓清寰宇。还完成了大宋两位开国君王未能实现的夙愿——恢复燕云,这已是垂名于千秋万世的不朽事业了,还待怎的?要知道,霍去病封狼居胥,李靖、徐世绩北逐突厥,这都是千载难有的事情,至少大宋享国三百年就没有过,岳武穆想直捣黄龙也被秦桧破坏,皇帝能做到如此,就是非常了不得啦!
所以他上前一步,替皇上辩护,也是替老丈人遮掩道:“天下之百姓,苦战已久,如今大汉帝国全得长城以南,山陕、关中可令第二军出四川汉中,断刃、金刚两军从河洛叩关而入,必能一举砥定天下,到时候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好生一个万国来朝的太平天子!”
哦?你真的这么想?楚风睁大了眼睛看着苏刘义,张世杰更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自己的女婿。
苏刘义脑门上汗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这么说会得罪皇帝,那么说会得罪老泰山,偏偏两边都不好得罪啊!
这可不是个好事情,搞不好成了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苏刘义想了半天,如果是故宋朝,他一定会顾左右而言他,然而在“君视臣为手足,臣视君为腹心”的大汉,还是说实话比较好。
“汉军上上下下,哪个不想建功立业,哪个不想报仇雪恨?许北元铁骑入关来打咱们,就不许咱们出塞去打他们?”苏刘义说到这里脸上突然一红,咬牙接着道:“可、可末将昨日在市井中闲逛,体察民情,听得茶楼酒肆中百姓们纷纷言道,大汉真龙天子即位,胡虏也驱除到了长城之北,咱们终于能过几天太平日子云云……”
“汉军呢?有没有厌战之心?”楚风脸色转为郑重。
“没有,半分没有!”苏刘义连连摆手:“闽广士兵、淮扬子弟、辽东儿郎,无不和忽必烈结下了血海深仇,他们要报仇雪恨,要建功立业,只怕仗打少了。昨日半夜末将巡行营中,尚听得士兵窃窃私语,害怕忽必烈北逃朔漠之后,皇帝偃旗息鼓,从汉武帝变成汉文帝呢!”
原来如此!北方百姓饱经战乱,实在被接踵而至的辽、金、元害得苦了,希望过几天太平日子,也是情理之中,无可厚非,只要多加引导也没什么麻烦,倒是汉文帝、汉文帝的说法引得楚风哈哈大笑,“咱们文也要,武也要,大汉帝国既要内修仁政,又要外拓封疆,不过百年之后,后人会给我上一个什么谥号呢?文武双全,嗯,会不会是汉斌帝?”
汉斌帝?这下轮到张世杰、苏刘义喷饭了,两位不苟言笑的名将,捧着肚子笑得人仰马翻,苏刘义半晌才止住笑,对楚风道:“何尝有斌这个谥法?便是叫文成武德,虽然不合谥法,也比这个斌字好得多。”
这下轮到楚风郁闷了,文成武德,我还日出东方咧!
“阿嚏,阿嚏!”一阵北风吹进宽阔的大殿,楚风连打了两个喷嚏,无奈的摸了摸鼻子,这后世的北京城里住,是得通暖气的呀!
“走,我的小美人,武德已经修了,咱们回南方,搞搞文成吧——在明年开春之前,还有三个月时间!”
楚风牵起乌仁图娅的玉手,草原女儿不讲礼法,自然大大方方,倒是张世杰、苏刘义把眼神转到了其他方向,心头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皇上留步!”北洋总督刘喜这才想起了困扰已久的问题,“此城汉名大都,塞北各族蒙语称为汗八里,敢问皇上,如今大汉承天受命、握乾秉坤,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都城也以临安为唯一,此地似乎不应再称都。”
“嗯嗯,汉名就叫北平吧,北方平定。”楚风挠了挠头皮,接着道:“塞外诸部蒙语嘛,还是叫汗八里。”
还是叫汗八里——大汗的城市?可这里已经没有蒙古大汗了呀!刘喜一头雾水。
乌仁图娅回过头,手挽楚风,笑声像银铃般洒落:“难道你忘了,这位大汉皇帝在北方被称作什么?哼,刘喜大笨蛋!”
天可汗,天可汗!刘喜恍然大悟,汗八里送走一个蒙古大汗,迎来了天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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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临安新城中一处轩敞的房舍里,一群七长八短的人正在聚会,他们的服装有农夫的短衣,有商贾的锦衣华服,也有儒生的鹤氅纶巾,他们来自城市、乡村的三教九流,有地主富商,也有贩夫走卒。
“天下兵戈纷纷扰扰,不知几时才得休息啊!”鸡皮鹤的老者作悲天悯人状。
白白胖胖的富商也道:“听说四大汗国联兵来战,要是汉军一个不谨慎,被胡虏又打过江来,可怎么得了?”说到这里,他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家中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和积聚的金银细软,要是毁于兵火,那就太可惜啦!
鹤氅纶巾的书生,大冬天的还故作潇洒的摇着羽扇,若在别处,早被冷嘲热讽一番,可现在没有人嘲笑他,反而等着他表意见。
“昔日汉武帝北逐匈奴三千里,霍去病封狼居胥,固然赫赫武功,令匈奴数十年不敢南下牧马,可国内民生凋敝、十室九空,百姓哪得个好处?”书生缓缓摇着羽扇,摇头晃脑的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我们要帷幄上奏,我们要公车上书!众人兴奋的叫起来,商人盘算着这次可以给同行树个什么榜样,将来会不会生意更好做一些,书生想着自己能不能以直言面君博得万世流芳,农夫则想的很简单,他只是希望不要有太多的百姓子弟,大好年华的儿郎,像自己的儿子那样倒在战场上。
没错,他们就是临安的谏议员们,谏议谏议,有谏有议,此时议论得明白了,便提出来向皇帝劝谏,虽然是否采纳由皇帝乾纲独断,但只要提出来,就是出了自己的声音嘛!
这段日子,各地谏议院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成立,谏议员们从最初的唯唯诺诺、不敢言,到现在争先恐后,只经历了很短的时间——当他们现谏议院中所有言不受司法裁判,而大汉帝国的各级官僚系统也给于了适度尊重,并且抓出了几个贪官受到百姓拥戴后,这种转变就自然而然了。
于是刚刚回到临安汉皇宫的楚风,就收到了这样一份奏折,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和蒙古帝国展开谈判,双方以长城为界,互不侵犯,同时开展朝贡贸易。
奏折上甚至隐晦的提到,如果朝廷允许,临安商户愿意输诚纳款,凑一笔“岁币”给蒙古帝国,不需要皇上再自掏腰包。
“诸位臣工看看,这道谏议折子如何说?”楚风把折子抖给了江浙总督文天祥。
不看则已,一看连胡子都翘了起来,文天祥气炸了肺,这位养气功夫非常好的故宋丞相、儒门大师,竟然大声咆哮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小人呐,小人,讨论政务得失、查点贪赃枉法的谏议院,如何许这些混帐进来?微臣建议,今后谏议院中只能招收退役军人和儒门文官,还有经过帝国公办学校教育的公民,把这些三教九流的杂色人等排除在外!”
难怪文天祥生气,在故宋时他就是主战派的中坚力量,亲眼目睹了金、元胡虏用武力威胁榨取宋人的岁币,又用岁币来养肥自己,最后用大宋的岁币武装了军队来打大宋,榨取更多的岁币、土地和子女,直到将你彻底灭亡。
这些临安商户,难道是头脑昏了,还说什么输诚纳款,这简直就是通敌卖国!经历了蒙元南侵的痛楚,曾被伯颜丞相扣押在军中,文天祥对北元作战的决心最为坚定,他根本不能容忍这样的言论,手指法华道:“保安司长,你看这样的汉奸言论,是不是该抓起来好好审问?”
谏议院中言不受司法制裁啊!文天祥这位前任法部长,连这个都忘了?法华面有难色,不好直接反驳,便拿眼睛看楚风。
楚风倒不像文天祥那么大反应,他只是哈哈一笑,“咱们不能说话不算话嘛,何况谏议院把民间的声音——哪怕不是大多数,而只是少部分人的声音反映上来,也是好事情啊!”
文天祥气哼哼的,郑思肖等儒门大臣都对那份奏折生了气,一个个鼓着腮巴子好像癞蛤蟆似的,有人更是暗自思忖:莫非皇帝不想打仗了,就与蒙古帝国沿长城为界?不过,就算现在汉军停下脚步,大汉帝国的疆域也过了故宋,虽然不能远迈汉唐,可那又算什么呢?毕竟大宋也享国三百年嘛!
武将们则一点都不担心,他们知道这位皇帝的秉性——从带他们屠灭山越人莽岳全族,他们就已经深切的知道了。
是的,如果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子孙的皇位,似乎没必要打下去了,大汉帝国到今天已经过了故宋,脸皮厚一点,往自己脸上帖点金,什么盛世啊、千古一帝啊,倒也不是全无根据。
可楚风不会,他并没有什么雄材大略,甚至很多次在十字路口也曾经徘徊过,但到了今天,让华夏之光普照四方,摧毁我们文明前进道路上的一切敌人,这样的信念已经在他心头坚固无比。
每当看到胖丫、小弟这一双儿女的天真可爱,楚风心头就有一个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响起:成都之屠、常州之屠、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留不留头、南京大屠杀……让这一切见鬼去吧!
曾经的历史上,我们这个民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文明之火两次遭受毁灭的厄运,曾经遥遥领先的文明,在二十世纪初竟然成为了落后的代名词!
就像所有的父亲那样,总是宁愿自己苦一点、累一点,也得让孩子无忧无虑,上朝前,楚风就对着咯咯欢笑的小弟说过这样一句话,一句他这个年龄还听不懂的话:“老爸替你把四面八方的敌人消灭干净,让你快快乐乐的做个太平天子。我来做秦始皇,你来当宋仁宗吧!”
提三尺剑剪除四方妖邪,上天注定楚风成为替华夏抹去灰尘、重新绽放光明的先驱。
“不,我的文总督,和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的要求截然不同,谏议院就是要传递民间最真实的东西。岁币,故宋有这回事,交纳税币买平安已经是人们的惯常思维,如果说大汉崛起的琉球、闽广已经逐渐淡泊,但新光复地区,有这样思想的人还为数不少,至于沿长城为界嘛,故宋北方边界还不到长城沿线,所以刚刚从故宋子民变成我大汉公民的人们,满足于此也无可厚非。”
“那,那也不该让他们如此放肆啊!”文天祥还是愤愤不平,从来都是读书、应举、做官,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哪儿有让老百姓自己选的道理?虽然谏议员不算官,可也和官差不多了嘛!
楚风笑笑,开解道:“然则这些谏议员选出来,于我们的吏治有没有好处?他们自己对百姓有没有好处呢?”
文天祥默然,他作为江浙总督,其实非常关心辖区谏议院这个新生事物,派人四处打听,了解很多。
从古到今,都是天子设百官、百官牧万民,哪儿有让老百姓来选官的道理?——虽然谏议员并不是帝国官僚体系中的一员,但百姓们还是按照习惯认为谏议员就是官老爷,从选战中候选人略带谄媚的笑容和挨家挨户承诺许愿的过程中,他们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民贵,社稷次之,君最轻”:就连范老爷这样大斗进小斗出的角色,也一改往日作风,修桥铺路积德行善,以前见了苦哈哈们,他一张大胖冬瓜脸直仰到天上去,现在呢?那笑得是浑身肥肉上下乱颤,让人疑心他要抖下二两肥油来!
而且,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谏议员客观上也起到了反腐倡廉的作用,比如还是那位令文天祥讨厌到了极点的范老爷,有次到港口转手货物,却被港口税关上的小吏敲诈,若是以前,区区几个钱范老爷便交了走路,可这次他把这事拿到了谏议院讨论,形成谏议折子交到了临安府,又行文廉政局,一下把小吏抓住了不说,还顺藤摸瓜抓出一个长期盘踞在税关,吃拿卡要、以权谋私的贪污团伙!令主管财政的张广甫面上无光,一连三次掀起了税务大检查,让大汉帝国财政系统为之一清。
你说这谏议院的设置,能不好吗?可它造成的麻烦,似乎也不小啊!
文天祥皱起了眉头。
504章 谏议院引发的争议
大汉帝国的朝堂没有太多的朝仪。大小臣工可以畅所欲言,文天祥、郑思肖、王大海、张广甫、李鹤轩、侯德富等人议论纷纷,很快形成了两种意见。
儒林名宿、孔孟弟子们认为,让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进入谏议院,公开指摘朝政得失,实在是有辱斯文。
这些谏议员提出的议案往往从自己、从自己所处的小团体出,而不顾及国家整体利益,比方说,市井商人出身的议员就一再要求降低商税,同时认为地主从农民手中收取的粮食地租,即便不出售也应该征收商税,而地主的要求则截然相反,要求增加商税、补贴农业……
这两类的谏议员们,似乎永远无法达成一致,一旦议案中涉及税务问题,就会引起旷日持久的争论,并以双方疲惫不堪收场。
儒门对君子的要求是“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报效国家要做到奋不顾身,像这些市井之徒,为了蝇头小利就争的脸红脖子粗,各自的见识又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于他自己或者选他的人有利就支持,无利就反对,根本不顾国家大事,实在是鄙薄到了极点。
所以他们提出,今后谏议员应该通过科举考试选拔,至不济也得要求有相当于国立小学毕业生的文化水平。
王大海、张广甫等人则提出了另外一种意见:既然皇上曾经说过,税收是公民购买政府服务的支出,那么纳税多的人自然应该享有更大的话语权,现在让一些纳税额全年不过几块、几十块的也成了谏议员,对他们这些年纳税几十万、几百万的人指手画脚,凭的什么呢?
其中楚风的老岳丈、大纺织商王李氏的丈夫,警部长王大海的言最有代表性:“楚哥儿,您瞧,您做了皇上,我还叫您楚哥儿,不算暨越吧——皇上您念旧,我心里都装着呢。论商税这事儿,我家大娘子开的织布厂、毛纺厂,每年交税都上百万,其中还有您股份,说到交税您说多少是多少,从来没少交一分钱呀!偏生谏议院里几个年交税几千万把块的,也有脸瞎咧咧什么降税降税的,他也配?我看,既然军队、官员都是税赋养活的,那么谏议员就得按纳税多寡来,反正咱们王、祝、陈、郑、洪几个大商家都是您一手扶持的。还有东印度公司都是您的大股份……今后谁要敢对您说长道短的,咱先问问他交税有咱多吗!”
这一下不得了,儒林臣子都傻了眼,要按交税多寡来选谏议员,全天下的寒门士子不都绝了指望?当下两派吵了起来。
百代都行秦政治,自秦始皇一统天下开始,官僚体系的运作都不受体系外的监督,无论监察御史还是儒林清议,都附着在体系上而不自成一体。楚风设谏议院,以一句“纳谏在民”为理论基础,规定帝国官员不得担任谏议员,使其完全独立于官僚体系之外,这种全新的体制自然会让人不习惯,就算来自民间的匠户系官员,就算以忠孝仁义自我约束的儒门大臣,都难免对它带着敌意,而希望将其纳入自己的固有体系。
楚风呵呵一笑,若是以科举选拔谏议员,那么和儒林清议有什么区别?只怕谏议员们见面就是师承何人,房师、座师哪位,之乎者也一番。在往后就开始党同伐异……若是以纳税额选拔,更不得了,底层百姓还有个出头的日子吗?
正思忖间,两派大臣已吵得不可开交,文天祥和王大海一个大叫义利之辩、世道人心,一个说纳税多贡献就大,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照我说啊,这两种办法都不好,无论寒窗苦读,还是缴纳税赋,都来得轻易了。”这刚刚吵到半路上,兵部长侯德富又插了一脚,他提出了第三种方案:按军功分配:“昔日大秦以军功封爵,遂东向灭六国统一天下,北击匈奴千余里,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南击百越,开湖广、南岭万里山河,如此赫赫武功,全从商鞅变法设二十等军功封爵始。如今我大汉帝国要与强大的蒙古帝国沙场争衡,惟有施法秦制。以军中授勋为依据,退伍回乡则为谏议员,监督地方官府,如此以来,自然人人奋勇争先,国中尚武风气必远迈汉唐,吾皇必能开边万里!”
刚听了前面两句,文天祥就知道要糟。
大汉帝国正处于战争状态。举国最重军功,军人地位也最为高尚——虽然现役军人品级最高三品,低于文官兵部长的品级,但俸禄高、提拔快,退伍后进入庶政官僚系统就不再受品级的限制,现在帝国各级政府中就有不少退伍军人,中央做到局长、地方做到州县的比比皆是,像侯德富这位文职兵部长,就是从现役军人转职来的嘛!
象征荣誉的勋章制度、忠烈祠供奉、报纸上的宣传,都把军人的社会地位提得很高,考虑到目前军事是帝国各项事务的重中之重,那么这个建议在朝堂上通过、在民间受到欢迎的可能性就非常之大了。
文天祥着急了,他接二连三的朝着女婿使眼色,可乘龙快婿侯德富像是没看到似的,把要说的话全说了出来。
这小子,回去得收拾他,连老丈人都不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文天祥板着块脸,很不高兴。
侯德富也是无奈啊,皇上刚才使了个眼色,我能不出头吗?唉,回去只好陪老泰山大人下十盘棋,连输十次。他老人家应该消气了吧?
正想着呢,身后有人扯了扯衣襟下摆,回头却是李鹤轩这家伙捂着嘴直乐,嗨,这个地里鬼,什么都瞒不过他!
无奈楚风还看着这边呢,侯德富只好硬着头皮道:“商人的金钱是汗水换来,书生的学问是墨汁,战士的勋章却是拿血换的,试问汗水、墨汁能和鲜血相比吗?如果选谏议员,应该按军功来算!”
朝堂之上哗的一下炸开了锅。刚才还互相指摘的两派,一起把矛头对准了侯德富。
“圣贤的思想比武夫的刀剑更有力量,华夏的伟大不是源于她的武力,而是她的文化!”郑思肖白净的面皮胀得通红。
“没有农夫耕地、商人办厂、工人生产,哪来汉军的粮饷、刀枪和盔甲!”王大海义正词严。
眼见侯德富成了靶子,楚风心里偷着乐呢,脸上还得装出副正大庄严的神色,双手向下虚按,大声道:“别争啦,都别争啦!”
大汉帝国的朝堂之上虽然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但对这位光复华夏、力挽狂澜的开国之君,人们都给予足够的尊重,很快吵嚷声停歇下来。
“商人、书生、军人,都觉得自己贡献大,谁也不能说服谁,咱们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共处一室,各种阶层的想法互相砥砺、互相融合,就如咱们刚才那样呢?方才我的大臣们,不一样也争的面红耳赤吗?”
楚风此言一出,朝堂上的官员们都有些脸红,确实啊,笑话商贾、地主和农夫们为了点蝇头小利争的不可开交,可自己不也为了派系利益互相争论吗?谁又比谁高一截呢?
文天祥还是有些不服气:“这且罢了,可咱们这些大臣,毕竟要么世受国恩,要么饱读圣人经从全局、从朝政得失的高度议论,持的是君子之争;现在三教九流选进来的谏议院,却是乌七八糟的,什么人都有,不是太过亵渎了吗?而且老臣以为,应当选择有德耆宿进入谏议院,而不是这些贩夫走卒!”
哦,真的如此吗?楚风笑笑没说话,他身边的赵筠言了:“文伯伯,您还记得当初贾似道搞打算法的事情吗?”
文天祥闻言一怔,打算法这事他是清清楚楚。
贾似道是个大奸臣。但他也不是个白痴,他非常明白一个道理:如果大宋朝完蛋,他这个大奸臣也得不了好,难不成忽必烈还肯让他当大元朝的权相?
所以他搞了个打算法,主要是清理全国各地各级官僚、地主的财富、田地,收拢起来为国家抵抗蒙元所用。这法本来是好法,可人们一则不相信贾似道,二则也舍不得拿钱出来,生生的把这个办法搁在半空中废掉了。
文天祥却知道打算法确有可行之处,要是能切实推行下去,招募、装备起一支精锐大军,再借着李庭芝、张世杰两位杰出统帅的指挥,大宋再拖几年,甚至运气好拖到海都难、伯颜北上,大宋朝说不定就不会亡了。
想到此处,文天祥也就明白了赵筠的意思,“不仅贾似道的打算法,王荆公变法何尝不是好事?于民间推行却全然走了样,可惜呀,可惜!”
楚风笑了,无论秦代行法家,还是后世历朝历代的外儒内法,“法”,也即制度,是治理国家的根本,但不管什么样的制度,执行者都是人而不是机器,在执行过程中就难免有各种各样的偏差,而且越到基层这样的偏差越大,本来的仁政,反而可能成为害民之政——这是自上而下,向上级负责的官僚体系无法避免的弊病。
惟有谏议院制度,自下而上,把民间最基层最真实的情况以谏议折子的形式反馈回来,则朝政得失全在其中!
“至于谏议员们出身各别、良莠不齐嘛,我好像没规定必须采纳他的谏议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何况,你们手头掌握得有报纸的,同样可以和他们笔战,大家笔头上论输赢——相信真理越辩越明。”
楚风狡鲒的笑了笑,谏议院只是他给帝国政治体制中埋下的一颗种子,这颗种子什么时候能够芽,成长,全在控制之中,要是有居心叵测的人想凭借这个体制做点什么,制裁他的办法,有的是!
大汉帝国的印刷机轰隆隆的开动,无数张印着生动图画、配上文天祥亲自撰写的文章的报纸,出现在临安城的大街小巷,随着剪式船和长江、京杭大运河、黄河、钱塘江几大内河水系运到了大江南北、黄河上下。
报纸上的图案,是随军记者的铅笔素描,淮扬之地被张珪践踏的惨烈场面,活生生的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赤身露体的女尸、被焚烧的家园、还有襁褓中的幼儿被武士们挑在大汗弯刀的刀尖……
《扬州之屠》,文天祥用他的如椽大笔活灵活现的描写了李庭芝殉国之后,扬州城遭到的毁灭命运,文字生动、催人泪下,就如他此前所写的《指南录后序》一样,令人无法忘怀。
豪杰扼腕、壮士嗟叹,这样惨烈的场面,已经承平的临安人并不陌生,常州之屠、扬州之屠就生在身边。
“辽人起于塞外,金人起于辽东,蒙古起于朔漠,长城并不曾挡住他们南下的步伐,草原铁蹄一次次践踏了我们的家园。敌人可以越过长城进入中原腹地,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塞击敌?恶狼并不会放弃它的猎物,它只是待在隐蔽处悄悄舔舐伤口,等待着下一次出击!”
临安府谏议院中,谏议员崔世安朗读着这段话,眼中已是老泪纵横:“我混蛋,我傻呀!不舍得年纪轻轻的儿郎们像我儿子那样血染沙场,却不知道鞑虏怎么会乖乖待在塞外喝风?辽人、金人、蒙古人,都想来抢咱们的中原花花江山啊!”
报纸上的图文,深深的激怒了谏议员们,他们都是老老实实的百姓,并不是有什么深刻政治思想的大政治家,讲太多的大道理他们不会明白,倒是这样直观的图文,让他们分外清醒。
“岁币,买不来和平,盟约,换不来友善,只有出击塞外,彻底消灭敌人,消灭这个战争的策源地,我们才能一劳永逸,给子孙后代一个和平环境!”
出塞,这是谏议院下一个议题!
505章 高利贷
中原初定,大汉帝国的行朝没有按计划回到温暖的琉球度过冬季。而是留在了临安就近指挥机宜。
南下的西伯利亚寒流跨越蒙古高原、吹过黄土高坡、翻越中原山川、渡过黄河长江,到达西湖边的临安时,早已失去了它的凛冽,西太平洋温暖潮湿的气流沿着喇叭形的杭州湾一路涌到了临安城下,将南下的冷空气堵了回去,使得隆冬季节的临安,山水之间也泛着一层青黛。
皇宫东角楼上,楚风点头叹息道:“大都此时已满天飞雪、朔风劲吹,室内不生火炕便能冻掉鼻子。江南却于隆冬中犹带春意,频频有暖风自杭州湾上吹来。如此锦绣江山,怪不得历代草原英雄们都伸长了手,以抢占中原为毕生之目标!”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山献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赵筠吟诵着柳永的名句,嘴唇丰润、秋波婉转,绝美的姿容令人目眩神摇:“当年金主完颜亮看了柳三变这《望海潮》。便生了下江南抢这花花江山的狼子野心,诸如完颜兀术、忽必烈、耶律德光辈,有此心者层出不穷啊。”
“所以我一定要出塞,犁庭扫穴廓清寰宇!”楚风揽着赵筠的纤腰,脸上笑盈盈的,谁能想到,他口中轻轻巧巧说的事情,足可与霍去病封狼居胥、李靖北击突厥前后辉映的壮举呢?
角楼旁边一株红梅盛开,赵筠渗出纤纤玉手往那旁逸斜出的一枝上掐下两朵把玩,只见她肤色莹白如玉,涂着蔻丹的指甲比红梅更艳。
“汉武帝北逐匈奴三千里,霍去病封狼居胥,然而为了筹措军费,国内弄得十室九空,富户凋敝、中人破产、贫者卖儿鬻女,虽有犯汉者虽远必诛的光彩,也留下了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的恶名……”
赵筠有些担心的看看楚风,“夫君,你可不要做汉武帝哦!”
这话,有所指。
汉军在战场上高歌猛进,但火器化近代军队就是一部吞金巨兽,正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汉军士兵的盔甲、被服、武器就不消说了,每人每天消耗的火药、铅弹、军用食品、粮草军饷就是个无底洞。
火药,给了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公平作战的机会,游牧民族花十年时间培养的精锐骑士,哲别、把都鲁和射雕儿们。和农耕民族花三个月时间培训,刚刚训练营中走出的手持步枪身穿板式甲的新兵相比,在战场上占不到什么优势。
但财政支出则完全相反:游牧民族从小学习骑射,培养精锐武士的成本并不由忽必烈,而是由草原上的整个民族承担,从军之后,也以劫掠为敛财手段,忽必烈甚至不必给他们军饷,只要许诺攻下汉地的城池,任他们放手抢劫就行了;大汉帝国的士兵,则要花去高额军饷,和巨大的装备、训练、作战费用,目前汉军达到了八个主力军、三十多万人的兵力,按每人每月五两银子计算,单出去的军饷每月就得一百六七十万银子,折合一亿六千万大汉金钞!
财税部长张广甫已经多次抱怨国库要见底了,老头子打了那座“金山银海”的主意,被赵筠拦了下来——其实张老头子也是说说而已,金山银海是大汉帝国纸币信用的根本,焉能轻动?财税部长不过是抱怨泄一下罢了。
可财税部长都一筹莫展了,情况自然是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赵筠知道这老头子从来不乱咋咋呼呼的,有什么事情都处理得妥妥帖帖,一旦真叫起来,必定到了揭不开锅的程度。
“内库呢?皇帝授权我随时动用内库金银,便拿给你填补如何?”当时赵筠这样问张广甫。
老头子只是苦笑:“也就皇后您不清楚自己家的银子钱,海外开采金银、纺织贸易、玻璃这几项款子,财税部已经连续三个月没往内库解送了,老头子都给您挪用啦!”
赵筠不禁失笑,大汉皇帝的内库并不完全独立于财税部,各笔款项都由财税部核算、解送,自己这个皇后呢又不太关心自家存着的钱……楚风下令汉军受伤、阵亡兵员的抚恤费用和立功受勋者退役后的额外津贴都由内库拨给,如今上游断水三个月,淮扬、中原、燕云三大战役的伤亡抚恤也不小,下游还在不停放水,池子里剩下的,只怕也见底了吧!
赵筠看了最新的财务报表,如今大汉帝国的财政状况,已让这位掌管工商部、在楚风外出期间事实上主理朝政的第一皇后有些担心。
呃~楚风摸了摸鼻子,嘻嘻一笑道:“怎么会是汉武帝?我都说过了,文武双全,是汉斌帝嘛!”
虽然是第二次听到这个笑话,赵筠还是笑得花容失色、云鬓散乱,小拳头一下一下擂着楚风的背:“就你坏,人家说正事呢!”
侍女红莺赶紧转过了头去,脸上的笑容却是遮也遮不住。
当大汉帝国的第一皇后还是故宋的玉清郡主时,她就是郡主娘娘亲如姐妹的侍女,两人一起经历了和这位大汉皇帝相识、相知的全过程,誓要陪伴郡主一辈子的她,四年前也在皇上和郡主的介绍下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帝国财税部的一位儒林出身的局长。青年才俊、前程似锦。
然而她却总觉得和夫君相处缺了点什么:那位儒林士子决不会和夫人如此调笑,更不会让夫人在外抛头露面,就算现在这个宫内女官的职务,还是郡主和她谁也舍不得谁,这才保留的呢!
唉~为什么,为什么我的那个“他”,不能像楚风这样随性、自然呢?听说“他”和同僚们在勾栏瓦舍、青楼楚馆也有风流才子的名声,可为什么回家就像个小老头子似的?要是“他”能这样对我,那该多好啊……
红莺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时望着远处的西湖痴痴出神,便没注意旁边的动静,忽然有戎装贯带的女兵,粗声粗气的通报,倒把她吓了一跳。
“启禀皇上,陈子龙、祝季奢、郑子、范文虎等人求见!”
哦,说曹操曹操就到,楚风刮了下赵筠可爱的鼻子,“我做不做汉武帝,会不会留下穷兵黩武的名声,就看这几位配不配合啦!”
赵筠心头一惊:当年汉武帝常年维持大军和匈奴作战,缺乏军粮军饷,便以各种名目搜刮商贾,令富户败家、中人破产、贫者卖儿鬻女。莫非楚风打的这个主意?这些富商虽由你扶持而起,但人家也是辛辛苦苦守法经营,历次出兵征集粮饷、被服,调动海船运兵,人家都欣然配合,可称得上“义民”两个字了,还要搜刮他们,未免太过分了吧?
“富户虽然钱多,也是人家辛辛苦苦流汗水挣的,咱们不好再额外要求吧?”赵筠扯了扯楚风的衣襟,略带担忧的道:“我大汉以工商立国。惟保护好私人资产权益,才能令商人放心投资工商、开办厂矿,令朝廷税赋丰沛,同时吸纳产业工人,转移农村多余的壮丁,降低地主租税……此牵一而动全身,不可轻易动摇啊!”
楚风一怔,忽然咧嘴微笑,轻轻拍了拍赵筠青丝如云的小脑瓜:“都想到哪儿去了?咱们又不是梁山好汉,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么!”
到此的富商当中,诸如郑子、陈子龙、祝季奢等人还好,范文虎心头就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
自打背元降汉,眼见着张弘范、李恒、汪良臣、吕师夔这些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他抱定了明哲保身的宗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什么事就交给管家去办理,过去的门生故旧、军中旧部上门拜访,十次有九次要吃范大都督的闭门羹。
心头有愧,范文虎对大汉朝廷是一个高举紧跟,要修学堂,赞助,要降田租,降,要在长江、大海上运兵运粮饷,给船……
也不知是因为两浙军作为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兔子不吃窝边草,对家乡百姓还没做太过分的事情,还是给天下人树个千金买马骨的样子,范文虎降汉以后虽然被剥夺了一切职务,军队也全部解散,但除此之外没有另外的折辱,文天祥写着的对联固然语含讥诮,不过贴在门上倒也没有人上门来骂了。
对比同被大汉报纸痛骂,“留梦炎趋炎附势,范文虎为虎作伥”中的留丞相,巴巴的北上,跟着忽必烈想换个荣华富贵。到头来却被忽必烈利用完了,就像块垃圾一样扔掉,不,是抄家灭族,把财物全部掠走!
留梦炎的可鄙下场传回临安,范文虎听了之后背脊上出了好大身冷汗,范家军“坐拥两浙、雄视中原”,忽必烈就不忌讳?若不是赶紧的投降了大汉,只怕北方那位凶狠的君王,迟早会把“尾大不掉”的帽子扣到范大都督头顶上——范文虎没有想错,事实上另外一个历史轨迹,蒙元灭宋统一天下,两浙范家军再没有了左右逢源的资本,忽必烈下令征伐日本,在第二次征日作战中,台风让范家军全部葬身鱼腹,范文虎只身逃回,这才去了蒙古大汗的心病。
范文虎不是傻瓜,他庆幸自己做出了明智的选择,皇帝甚至让他承包了部分军粮供应合同,让他从他所熟悉的江浙大地主中间征集粮食,再集中供应给汉军,虽然利润很薄,但田地里的出产有了销路,另外更让范文虎感觉到朝廷的善意,感觉到自己还有些用,所以他非常欣慰。
可今天皇帝突然传召,范文虎毕竟做过汉奸,正是心头有鬼,见了纸人都怕,一路上陈子龙、祝季奢几位和皇帝走得近的汉商互相说说笑笑,没人和他答腔,范文虎就一路上低着头自己寻思:
那位倒霉族叔,几次三番劝他收敛,偏又去当什么谏议员,听说这次给皇帝上个折子,说什么北伐糜费军饷,花去无数汉军儿郎的生命,倒不如和蒙元以长城为界,反正长城以北不毛之地,大汉也收不到税赋,与国无益,末了还说什么假若蒙元要岁币,临安各家大商户、江南各富家巨室愿替皇上出了这份钱。
**!范文虎知道这事当时就在家里骂了娘,叫了那位倒霉崔的叔叔来,也不管什么辈分高低了,当面就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当富可敌国这四个字是好的?且不论皇上开海外金银矿,还有那东印度公司垄断麻六甲海峡以西的贸易,可谓日进斗金,便是你家里钱真比皇上多,那皇上才容不得你!
江南富户,哼,江南世家大族,葛明辉葛家、吴耀文吴家,谁掺合你这事了?没事乱上折子,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范文虎一顿骂,把他族叔吓得三魂去了二、七魄飞走六,磕头如捣蒜只求族长侄儿救一命……
这次被叫来,范文虎猜想十成有九成是为了那不争气的族叔。
“请坐,看茶!”大汉帝国的皇帝,楚风依然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范文虎心头却是先入为主,只觉得皇帝每一个笑容都带着别的什么意味,每一个动作都有点像要动杀心。
嗨,可笑那傻头傻脑的族叔初时还和自己理论,说大汉帝国是**律的,谏议员在谏议院里议论朝政、递交谏议折子,都受法律保护,不受任何形式的追究、惩罚,还说他在海关上被税吏敲诈,到谏议院了折子,廉政局很快就过去查清了真相,还逮出一大串贪污腐化的犯罪团伙。
范文虎就笑了,大汉帝国是**律,可情报司、保安司的人会没办法让你屈打成招?李鹤轩能让大黑熊承认自己是只兔子——红绣鞋、鸭儿浮水、请君入瓮、仙人指路,哪一样你熬得住?到时候再找个该死的北元探子来指证,看你怎么倒霉!
一席话说的范老爷心肝肚肠都吓破,在地上软瘫成了一团泥……范文虎虽然不才,也有几分枭雄见识,无论大元朝还是大宋朝的经历,蒙古大汗忽必烈、丈人贾似道和学生陈宜中的所作所为,让他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法律可言。
楚风和诸位商人寒暄着,问问辽东方面的生意因为大雪停下来,开春是否加大规模?南洋方面南洋总督陈宜中打击海盗是否得力,东印度公司在麻六甲海峡以西的贸易,和德里苏丹国、伊儿汗国、大食的生意进行的如何?
范文虎却是坐立不安,好生生的太师椅子好像上面长了钉子似的,屁股怎么放都不舒服,是跪下请罪吗,会不会显得太突兀?然而自己先请罪似乎好些,等皇帝提到那不就被动了吗?
偏生另外几位汉商都是皇帝扶植的心腹,和楚风谈笑风生,也没人来理睬范文虎,让他心头惴惴不安到了极点。
却听得楚风问长问短寒暄之后,提到大汉帝国目前的财政困境:“诸位,你们现在都比我有钱呐!训练营三个月、甚至一两个月就能呼啦啦把部队拉起来,可军装、军饷、军械、军粮,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我现在穷啦!”
北宋的《武经总要》上记载,要培养一名合格的弓手需要训练两年,要培养一名骑兵还得加倍,这是冷兵器时代的训练标准;但培养一名合格的步枪手,慢则三个月、快则一个月,在战场上就能胜过冷兵器部队——要知道,后世的义务兵服役时间才短短两年、三年,要是像冷兵器时代的弓手、骑兵,这点时间还没走出训练营呢!
这正是楚风的军队越打越多,能快扩编的道理,有地方上的新兵营训练新兵,新兵直接进入军队,由各部队的老兵负责带,这样以老带新,很快就能形成战斗力,部队就像滚雪球一样的展壮大。
人力成本上农耕民族也有优势,虽然经历了蒙元惨无人道的屠杀,炎黄子孙仍然比漠北风沙中成长的马背民族多得多,楚风用高额军饷可以很快征集到一支大军。
于是,限制部队规模和进攻距离的唯一条件,就落到了金钱上。
“皇上您穷,那咱们都衣不蔽体了。哈哈,皇上真会说笑。”郑子只当楚风开玩笑呢,和北元打这么久的仗,国库从来没枯竭过,那金灿灿的金山银海现在还摆在冬都琉球城,前一阵子还听说要在国都临安照原样再做一个呢!
祝季奢闻言也来打趣:“皇上您要真缺钱,把东印度公司的股份卖点出来,一下子就不缺钱了嘛!”
楚风哈哈大笑着拍了拍祝季奢的后背:“***,丧天良了。当年我借钱给你,从阿合马手上赎回一家老小,这事还没算完呢,倒算计起老子的股份!”
“皇上有句话叫施恩不望报……”祝季奢一脸幽怨,像大便憋住了的表情,让楚风心头一阵恶寒,心说这家伙还真“怨妇”啊!不过老子不喜欢那个调调~~
别看祝季奢现在谈笑风生的,其实他只觉得楚风拍在后背的手,简直有千斤之重!
这位雄材大略的君王,初见时还只是琉球岛上小渔村的一个盐贩子,以晒盐法制得了大批食盐,和自己做贸易——那时候祝家生意在内陆,南下泉州本是布的一枚闲棋,若不是自己海上力量不强,甚至有可能对这位皇帝来个黑吃黑呢!
谁能想到,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男人,能从那么个小渔村起家,泉州蒲寿庚、大宋海上行朝、北元的铁骑劲旅,都无法阻挡他前进的步伐,大汉帝国像朝阳一般从东海之滨冉冉升起,炽烈的光辉照耀四方,广袤无垠的南洋成为大汉的内湖,中原天下成为汉军与北元逐鹿的沙场,金底苍龙旗的身影,甚至开始覆盖着遥远的天竺、波斯!
皇帝不是当年的盐商,自己也不是当初祝家支房的小辈,而是掌管全家生意、随时数百万元大汉金钞进出的族长了。
但和这位挥雄师劲旅,北逐蒙古大汗忽必烈入朔漠,收复燕云之地一偿华夏四百年夙愿的不世君王相比,区区富商祝家的掌门人,又算得什么呢?
在楚风面前,他越来越感觉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楚风总是非常随和的让他以老朋友的身份相处,但事实上身份地位的差距,无论楚风的态度多么和蔼可亲,祝季奢仍然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赵筠在旁边看得分明,祝季奢等人看起来谈笑自若,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再看自己的夫君,谈笑间自然而然,身为上位者的气度就出来了,岂是故意做作?
她正好奇楚风准备如何解决财政危机,哪知道就有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倒把她吓了一跳。
范文虎跪地下磕头如捣蒜,义正词严的道:“皇帝为华夏黎庶殚精竭虑,北伐塞外实为我天下百姓,我等江南富户岂能不知好歹?若军费有所不足,我范家愿意出银百万两!”
哦?楚风睁大了眼睛,莫名其妙,我还没开口呢,你就巴巴的送上来,这也太轻松了吧?
不过,老兄你理解错了。
楚风摆手道:“范文虎,你先别着急嘛,我这个军费是缺一点,但向各位摊派还不至于。”
郑子等人闻言,此时都松了口气,他们虽然愿意帮助皇帝,征集粮饷、船只时效力,但北伐的军费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中原新定,各家的工厂、店铺,都在疯狂扩张,流动资金非常缺乏嘛!
哪晓得范文虎听了倒会错了意,留梦炎的下场就在眼前,想不跟着忽必烈跑,倒被抄家灭族,抢走了全部财物,落得个人财两空。如今皇帝说用不着向各家摊派,当然,除了摊派之外皇帝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可以得到军费:
抄家!
郑子、祝季奢,这些人都是皇帝的心腹,抄家的命运自然不会落到他们头上,可要筹集军费也不是儿戏,说不定,说不定……范文虎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杀鸡儆猴”这个词儿,并且他越想越悲哀:很明显,这些皇帝扶植起来的商人是猴子,而自己就将是那只杀了吓唬猴子的鸡!
范文虎心头有鬼,反而自己吓自己,登时吓得屁滚尿流,花白头的脑袋在角楼的木板地面上碰得砰砰响,“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草民族叔范业大胡言乱语,上什么谏议折子,都是他猪油蒙了心,自己认不得自己有多少斤两……皇上北伐中原,出塞击敌,都是为了咱老百姓好,区区一点军费,我范家愿意破家舍财……”
这人一旦钻进牛角尖,就是你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局面,楚风无奈的摸摸下巴,没办法得罪了,抓着范文虎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范先生,那什么谏议折子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你那什么族叔掺合在里面……”
啊,那么现在皇上知道了?范文虎心头那个懊悔啊,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嘴巴扇了,赶紧的道:“反正皇上一句话,我范家马是瞻,罪人的族叔得罪了皇上,回去我就开祖宗祠堂,惩治这厮。
“听我说完!”楚风终于怒了,打断了范文虎的话头。
他从文天祥递交的奏章中知道,虽然按照规定谏议员并不是大汉帝国官僚体系中的一员,可所有的百姓几乎都按照习惯认为谏议员就是官老爷,从选战中候选人略带谄媚的笑容和挨家挨户承诺许愿的过程中,他们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民贵,社稷次之,君最轻”,如今的大汉百姓已在官员们身前挺直了腰板:你们怕廉政局,廉政局归谏议院管,谏议员呢?是我们选出来的!
范老爷这种争议性人物,也一改往日作风,修桥铺路积德行善,什么好事都做,只希图下次继续当选;以前他见了苦哈哈们,一张大胖冬瓜脸直仰到天上去,现在呢?那笑得是浑身肥肉上下乱颤,见谁都装出副笑罗汉的嘴脸,没得带上了几分恶心,甚至是谄媚的笑容。
“范老爷既然得到了百姓的好评,那么就是一个称职的谏议员,为什么要开祠堂惩治他!?”
楚风没好气的放下了范文虎,“请各位到这里来,并非为了别的,而是我想让各位帮我行国债。”
“国债?”人们大眼瞪小眼,不知道那算个什么东西。
范文虎刚刚知道不是自己那个族叔闯的祸,登时心安了许多,凑上前问道:“敢问陛下,您说的那国债是什么?”
“一种利息比银行利率高,由国家行的债券。”楚风想了想,又道:“你们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高利贷,国家行的高利贷。”
高利贷?所有的商人都惊得呆住了,他们实在不能想象,大汉帝国这样一个如日中天的大帝国,有着南洋各处外贸收入,有着吕宋岛和日本的金山银矿,为什么还要付出高利息去借钱呢?
范文虎不禁唏嘘感慨:大汉帝国有枪有炮,要是皇帝明说搜刮,就算抢咱们也行啊,偏生要借高利贷,这是为什么呢?
506章 国债
“莫非,夫君要学周赧王。来一出债台高筑?”当着外人的面,赵筠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楚风,只不过语气虽然轻松,明媚的秋波却中带上了一层忧虑。
以国家的名义借债,这在过去数千年间的任何一个王朝,都决不是一件好事情,赵筠的记忆中,周天子周赧王曾向商人借款,后因还不上款项,只好在王宫中筑起高台、藏在上面躲债,留下了债台高筑这个成语。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毫无疑问,在传统政治思维中,一国之君需要靠借贷来维持国家支出,显然意味着王权衰落到了低谷——就赵筠的内心而言,她倒宁愿楚风直接抢这几个商人富户算了,至不济也是个汉武帝,要真沦落到借债为军费的地步,就成周赧王啦!
“夫君且随我来。”见楚风还没心没肺的呵呵傻笑,赵筠把他拉到了一边。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夫君借债是授人以柄。非谋国之计,倒不如手段狠辣点,让法华的保安司……若是顾忌往日情份,”赵筠顿了顿,檀口中银牙一挫,秀美的脸庞罩上了一层寒霜:“为光复华夏之大计,臣妾愿替夫君担下这个骂名,君只管放手做去,百年之后,世人皆以臣妾为吕雉,而君为汉高!”
此言一出,仿佛空气温度都下降了不少,数丈外的范文虎虽然没听到半个字,却觉得一阵阴风袭来,第一皇后若有若无的朝这边看了一眼,那冷厉的眼神让他如坠冰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糟糕,难不成这位故宋朝的大长公主,要报复俺老范当年叛宋降元的往事?范文虎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办法,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做过亏心事的,见了草绳当毒蛇,听了鼓声怕打雷,也难免范文虎疑神疑鬼。
楚风听了赵筠的话,倒是有点小感动。腹黑女,果然是故宋天家出来的腹黑女啊!不过这个时代的人最重名节,赵筠这种身份地位所在乎的也就一个名传后世,自污清名的毅然决绝,何尝不是愿意为他牺牲一切?什么原则,什么缜密的思维,在维护他的前提下,全都可以抛弃!
“好啊,把他们抓起来,家财全部充公,咱夫妻做一对拦路打劫的山贼,我是山大王,你就是压寨夫人!”
楚风一本正经的说着,赵筠早听出来这话里调侃的味道了,正待再次劝谏,楚风哈哈一笑,轻声道:“不过,那么做和忽必烈抢阿合马、留梦炎的财产,有什么区别吗?相信我一次吧,政府行国债不但不是王朝末世的象征,反而是这个皇朝有信用、有实力的体现。试想一下,若不是蒸蒸日上的强盛帝国,谁愿意购买你的债券?像新柯沙里、高丽、倭国这些国家,要是行国债呀,只怕鬼都不会上门!”
咦,这话也对啊!赵筠仔细一想,比如被大汉帝国灭掉的新柯沙里,朴成性、金日光、王昛三家割据纷争不断的高丽,还有那足利家时名义上为国王对大汉帝国伏称臣,底下又有细川、今川、毛利各大名虎视眈眈的东瀛倭国,试想他们要对外举债,有哪个商家愿意冒着血本无归的风险借给他们?又有哪个不怕吃亏的百姓愿意认购他们的债券?
要是大汉帝国的国债能够顺利行,正说明民间看好大汉的前景,认可这个如日中天的帝国啊!
连赵筠这样的聪明人,都转了好大个弯才明白这个道理,楚风却早已知道——这还拜进大学校园推广信用卡的人所赐,后世的信用评价正是你信用越好,信用卡的额度越高,越能借到钱嘛!
成功的说服了赵筠,楚风走到商人中间,准备和他们谈谈包销国债的事宜,郑子却先一步提出了疑问:“本来皇上是小人的救命恩人,又扶助小人的生意从小到大、与国同长,便是结草衔环也难报答皇上的大恩大德,不过在商言商,小人的疑惑不吐不快——如今大汉所用金钞,不过是用纸印的,皇上要缺军费,只须让银行多印钞票就行了。何必再国债呢?”
楚风一怔,这个问题在后世根本不成其为问题,所有的国家都印制钞票,同时也行国债……
想了想,楚风笑了:“忽必烈就是这么想,也这么做的。结果,他失败了。”
很简单,滥钞票会引起货币贬值,而在纸币行的初期,这对货币信用绝对是致命的,忽必烈的至元钞就倒在了货币贬值的门槛下,最终不得不行金银币来代替,金银币是以本身的贵金属价值来保证货币购买力,这实际上已经失去了信用货币的意义,本质上和直接称量金银来用并没有什么区别。
国债则没有这个问题,它以未来的国家收入为担保,借现在百姓的钱来用,并不增加货币总量,不涉及货币贬值的问题。
楚风把后世粗浅的金融知识讲了一遍,这些理解不过是中学政治课本和报纸上常看到的东西,加上他自己的理解而已,就这样还怕各位商家理解不了。
“嗨,原来如此!”洪梅氏满不在乎的道:“以前大宋官家会子。就要拿铜钱做母,会子当儿,如今皇上家印的大汉金钞是金银做母,钞票当儿。有多少母,才能有多少儿,皇上行债券,而不是乱印钞票诈哄百姓,可比贾似道贾老贼好得多了!”
呵呵,谁说金融学起步于西方?那是他不知道人类史上第一种纸币诞生在中国!楚风还怕不容易解释清楚,哪晓得这个时代的人们都有关于纸币、通货膨胀以及准备金的基本概念。
要知道,从四川地区行纸币“交子”算起。到宋末元初,中国人已经使用了两百年的纸币!
“母”指准备金,“儿”则指行的纸钞,多么形象而又深刻的说法,精辟的汉语很早就把后世专家们研讨的课题,用母子关系精确而又鞭辟入里的表达出来了。
“第一期我准备行五亿元,折合白银五百万两,或者黄金五十万两的国债,一则希望各位能购买一些,二则嘛,希望你们遍布全国各地、海外诸岛的店铺,在国家银行之外,还能够包销一部分。”楚风竖起三根手指头:“不让你们吃亏,目前大汉帝国银行存款年利率是百分之五,这个债券定为百分之七,高了两分利,各位替我包销的部分,我再让一分利。国债以财税部岁入、内库收入做保,包括马六甲税关商税和东印度公司所得,以及皇室从海外开采金银矿所得收益。”
“哈,皇上这是压上全副身家了,咱们要不识趣,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洪梅氏笑嘻嘻的道:“老身倚老卖老抢个先,这国债我自己认一千万,再包销三千万!”
“我四千万!”
“祝家包销八千万!”
……
各位商户争相认购、包销,范文虎看得不知该摇头好还是该点头好,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皇上好像是在和众商户做生意似的,看上去似乎全无帝王的威严;然而宋亡之前,为了应付财政困难,贾似道滥纸币“会子”,搞得州县官吃粥、老百姓饿肚,皇上不肯滥纸币,却是取信于民的仁政啊!
“姑姑,姑父!”听见角楼下人叫,范文虎低头一瞧,却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正仰着脸望楼上看。
仔细一打量。范文虎心头巨震:这、这不是宋末帝,离开临安时才六岁的赵昺吗?大汉皇帝竟让他出入宫中?!
赵筠满脸喜色,招手道:“昺儿,快过来拜见你姑父!”
赵昺噔噔噔上了角楼,对楚风鞠了个躬,少年变声期的声音略带沙哑:“姑父,您好!”
“哈,小男子汉了嘛!”楚风拍了拍他的肩膀,“嗯,不错不错。今年该小学毕业了吧,听你姑姑说成绩不错,是想上商贸学院呢,还是军事学院,或者到艺术学院去做个才子?”
故宋海上行朝的杨太后并不是赵昺的亲生母亲,他父亲宋度宗早逝,母亲不过是地位卑贱的嫔妃,也早早病逝了,如今正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从这个角度说,赵筠这位姑姑,和他于血缘关系上比杨太后还亲的多呢!
陆秀夫不出仕为官,只在学校里教书育人,顺便教导故主成才,四五年过去,大汉帝国的国势蒸蒸日上,立国琉球、站稳闽广、开拓南洋、收复临安、光复开封、直捣大都……大汉帝国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故宋的遗老遗少们何尝不是欣喜的看到自己未偿的夙愿,在楚风手中变成了现实?他们的心态也在逐渐逐渐的改变。
早在数年前,陆秀夫就和赵孟頫一块说服了故宋帝师邓光荐,让赵昺和普通孩子一样进入小学校学习,之后他又鼓励赵昺去见姑姑赵筠,认下这门亲戚,说服杨太后和邓光荐的理由也很简单:故宋朝把土地全丢给了北元,是大汉一寸一寸拿血打回来的,什么复国的话头,提都不要提了;倒是故主赵昺,死抱着个故宋末帝的帽子,楚风宽宏大量且罢了,就怕有哪个从龙心切的家伙,拿这个做文章,罗织罪名构陷于他,反而会害了他性命哩!
倒不如大大方方的,以一颗平常心对待,反而能安身立命,让过去种种随风而逝,面向未来吧……
赵筠把侄儿拉到一边侄儿问长问短,这小家伙第一次入宫觐见姑父、姑母的时候才十岁,还战战兢兢的害怕呢!
其实呀,赵筠早就想去看看这位堂兄的儿子了,可彼此身份地位的改变,贸然前去会不会令杨太后等人难堪?考虑再三她踌躇未决,倒等到赵孟頫、陆秀夫带着赵昺入宫觐见,教她好一阵欢喜。
临安方面,被忽必烈捉去的谢太皇太后,早在几年前就过世了,全太后不知所终,小皇帝听说是被逼着出家做了喇嘛,师从那什么吐蕃僧人八思巴,此次汉军克复大都之后暗中搜寻,也一无所获;海上行朝这边,宋端宗赵昰也在台风中受惊而死,那么故宋皇室嫡裔就剩下这孤苦零丁的赵昺了。
身为故宋大长公主,赵筠岂能不念亲情?最初她还害怕楚风,或者他手下的从龙之士,比如李鹤轩、侯德富等人有斩草除根的念头呢,哪晓得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和楚风说了,人家就一句:“血打的江山要拿血来换,要是区区一个毛孩子就能号召天下,就能把我偌大一个大汉帝国推翻,那我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回想当时楚风俾倪苍生的豪迈气概,正和侄儿谈话的赵筠,脸上不禁浮现出一阵心折,也没听清赵昺说些什么。
“咳咳,姑姑在听么?”赵昺唤起姑姑的注意,少年的脸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陆夫子说了,咱们故宋海上行朝一干人得以在崖山逃得性命,没有落入张弘范的魔掌,全赖姑父所赐,这样恩德实在是、实在是举国难偿之债,可谓国债也。侄儿今后只有好好报效姑父姑母,才可清偿一二了。”
是啊,陆秀夫说得没错,楚风于行朝有救命之恩,行朝呢?前面对他猜疑排挤,还想搞鸠占鹊巢的计谋,最后不得已宣布退位,大宋也没有了尺寸土地,这个江山是人家楚风带着汉军流血牺牲打下来的,和大宋半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故宋海上行朝的成员,都欠了大汉一笔债,一笔很难偿还的债务呵!
“你有此心就好了……”赵筠笑着,宽慰着拍了拍少年的手背。
范文虎在旁边看得呆了,旧朝君王的下场,宋太宗是怎么对付那位南唐李煜的?难得,难得,大汉皇帝宅心仁厚至此,难得呀!
不欺负前朝孤儿寡母,还会欺负百姓吗?这国债买,该买~!
507章 遗老遗少
大汉七年的腊月。楚风行国债筹集到了价值五百万两白银的军费,后方的粮食、枪械、被服、罐头、弹药,通过长江、京杭大运河、黄河水系,通过东海、黄海、渤海海路,源源不断的运向前方。
驻扎开封附近地域的金刚、毒蛇、断刃三军兵分三路,一出风陵渡叩潼关,一北上山西,一沿汉水北上汉中;四川第二军山地部队于风雪中越秦岭,这些巴山蜀水间成长、钓鱼城坚守的儿郎们,带着四川人民的复仇怒火,出剑门进关中。此四路大军十六万兵马,日夜不停,一时间关中各地一日三惊,蒙元的统治摇摇欲坠。
关中、山陕战火两天,江南的临安却是难得的静谧,冬季的杭州湾依然船影翩翩。
临安新城东南,西湖北岸栖霞山脚,距离岳王庙不远的地方,新落成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红墙翠瓦、亭台池沼布置得别具匠心,颇有一番江南园林那种具体而微的美感。
“诸君请看。这便是窗含西岭千秋雪,”九曲回廊中,赵孟頫兴致勃勃的引着客人们参观,只见他推开一扇朱漆雕花的窗子,栖霞山顶上那层晶莹剔透的白雪就历历在目了。
栖与西同音,正是一语双关、恰到好处,陆秀夫长笑着捋了捋颔下乌黑的胡须,连连点头道:“甚好。既已有了窗含西岭千秋雪,赵兄何不把‘门泊东吴万里船’向在下等指示分明?”
赵孟頫闻言一怔,忽地大笑起来:“果然瞒不过你陆夫子,诸位走这边,请看!”
往前疾趋几步,赵孟頫伸手在圆扇宫门上轻轻一推,霍然洞开,鹅卵石铺就的花径通向小小的水池,池边青石打成的石舫玲珑可爱,正是门泊东吴万里船。
赵孟頫和陆秀夫,一位江南才子领袖,一位儒门宗匠大师,同时出了会心的笑声。
故宋帝师、礼部侍郎邓光荐的心情,则远没有两位老友那么好:
故宋末帝赵昺在琉球完成了小学学业,正好大汉帝国收复了江南,汉军高歌猛进开始了北伐,大汉从琉球迁都临安。临安,是赵昺、故宋杨太后等人的故乡,于是这些漂泊海上、历尽艰辛的人们也想搬回来居住。
不过,故宋的皇宫是回不去了。那儿已经成为了博物馆,开放供所有公民参观,杨太后便托小叔赵孟頫寻一块地买下来,起造宅院居住。
这不,宅院已经落成,赵孟頫便带着一干人等参观,将来这里就将是赵昺和杨太后的居处,毫无疑问,一直陪伴在赵昺身边的邓光荐和陆秀夫也将住在这里。
赵孟頫这位胸中有大丘壑的才子亲自设计、监造,宅院的面积虽然不大,却十分精致华美,据说起造宅院的工匠就是替楚风建造新汉皇宫的同一拨,赵筠很满意他们的施工质量,所以又介绍给了堂兄弟赵孟頫。
这,都没什么,不好的是这宅子的布置,不仅仅是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还有什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什么云横秦岭今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全都是天南海北、这如画江山的著名景致!
山川如此,情何以堪!邓光荐不明白赵孟頫为什么要这样设计,难道他还存着个恢复大宋山河的志气?
邓光荐心头毕剥一跳。浑身的血液一热,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赵孟頫和赵筠的亲缘关系更近,便是大汉帝国的继承人、第二皇后王敏儿所生的小太子,也是叫赵孟頫一声舅舅!他似乎没有必要帮着大宋复国——哪怕大宋的亲王,也不一定赶得上大汉的国舅呢,可别忘了秀王赵与檡的遭遇!
所以邓光荐出言试探道:“孟頫贤弟设计的这座宅院,正是匠心独运,将天下山川景致包络其中,固然是好;不过如今大汉立国,咱们故宋的遗老遗少正是身居嫌疑之地,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贤弟将这故国山川纳于此间,怕是有心人要说你志图恢复呢!”
赵孟頫一笑,邓光荐完全会错了意,这里固然是将大江南北的故宋山河纳于其中,不过并非志图恢复,而是相反。
“非也非也,”他摇着头,牵住侄儿赵昺的手,拉他到石舫中坐下,问道:“此石舫与木船有什么区别,你可知道?”
刚刚从新汉皇宫中回来,赵昺到这新落成的宅院参观一下未来的居处,只见楼台水榭都十分精致,不输于皇宫大内,心下自是欢喜。此时正是少年人心性,闻言想也不想便答道:“木船会动,这石舫却停在岸边不能动。”
“对。说得对。”
赵孟頫手指不远处的栖霞山,山腰一座飞檐斗拱的建筑有翼然入云之势,此时隆冬,饶是杭州湾地气温暖出外也冻得够呛,却见那建筑前面一道石阶,上上下下的百姓往来如织,人人手提香花、宝烛、纸钱、檀香,竟是人头攒动、门庭若市。
“赵昺吾侄,可知那又是什么?”
赵昺虽早年离开临安,但这座全中国人都应该知道的建筑,他还是非常清楚的,闻言肃然起敬,正色道:“此是先帝高宗时候的武昌开国公、加赠鄂王精忠岳武穆之坟,天下尽人皆知,叔叔何有此问?”
“这便是了!”赵孟頫遥指岳王庙道:“咱们故宋朝南渡以来,诛杀忠臣良将,风波亭上屈死岳飞父子,倒是那秦桧、贾似道、韩侂胄一干奸党倒荣宠备至,如何不失了这如画江山?所以愚叔才将此宅院建在栖霞山下、西子湖畔,与岳王庙相对,乃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意思。”
原来如此!邓光荐听到这里,心头不禁有些失落。
赵孟頫又踩踩脚下的石舫:“这石舫不会动,所以不能遨游大江大海。只能一辈子停泊在在池塘中;只有顺应水势,乘势而动的木船,才能顺流逆流、翱游四海!”
聪慧的赵昺闻言若有所思,赵孟頫知道自己担心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当年海上行朝漂泊不定,他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幼童,吃够了颠沛流离的苦头,所谓大宋皇帝的宝座,在外人看起来金碧辉煌,可于他有何益处?只怕他躲都来不及呢!
倒是故宋帝师、礼部侍郎邓光荐……赵孟頫饶有深意的看了看这位白须飘飘、面容清瘦的老人,后者的目光和他对视了一刹那。便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赵孟頫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位老朋友,什么时候才能从过去的幻梦中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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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故宋皇宫,已改成了博物馆,巍峨高峻的正门上,楚风亲笔题写的“故宫博物院”五个笆斗大的金字,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临安除西湖八景之外,又多了一处景致,逛故宫,看宋官家住的地方,成了外地人到临安必去的景点。
文人书生想唏嘘凭吊这个深仁厚泽三百年,一朝轰然倒塌的王朝;热血青年们想看看韩侂胄毙命的夹巷,高宗与秦桧密谋杀害岳飞的偏殿;姑娘媳妇们最关心后妃的住处,叽叽喳喳闹个不休,纷纷想象自己要是作为某位皇帝的宠妃居于其中,该是什么样子,总之,八卦党的威力从来强悍……
不过和绝大多数人猎奇、喜庆的心态截然相反,也有人面带沮丧、好像死了爹娘。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一位面容清瘦的男子,太过瘦削的身子套在宽大的棉袍子里面,空荡荡的晃来晃去,难免让人疑心他的棉袍是偷来的。
叶旭,这位故宋朝的青年御史,当初年纪轻轻就以直言敢谏、面斥贾似道而闻名天下,如果故宋能坚持到现在,或许他会是第二个陈宜中,当然,也有可能是贾似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说得准呢?
不过他没有前面两位那么好的运气,叶旭以屡惊人之语刚刚成名,故宋朝就日薄西山,走到了尽头,也不知是忠心耿耿,还是为了躲避元军的铁骑弯刀。叶旭一直随驾行朝不离不弃。
崖山大败,随驾到了大汉帝国,年纪轻轻的叶旭也想有一番作为,所以他离开杨太后、赵昺母子,和其他故宋旧吏一块报考了大汉官员,并被录用为科员。
“我堂堂故宋朝的御史,直言犯君而闻名天下,大汉竟不识人重人!”叶旭满腹牢骚,根本无视行朝旧吏除了早与楚风打过交道的文天祥、陈宜中之外,连张世杰、苏刘义这样的世之名将,都是在汉军中从连排长做起!
的确,新王朝取代旧王朝,原有的文官体系一般会得到保留,鲁肃曾对孙权说,投降曹操之后,你就只能做一个归命侯,我们这些东吴旧臣反而能做一州一府的长官……就在当世,骄傲自大到了极点的蒙古大汗忽必烈,都“以汉法治汉地”,任用留梦炎、赵复、叶李、范文虎等辈。
可叶旭不懂得,大汉帝国并不是简单继承故宋的政治体制,它有着自己专属的东西,不同于这个时代的内容,所有的旧官吏,必须经历一个重新学习的过程,才能融入大汉政府七部二司这部精确的行政机器。
能从科员做起,就已是优待了!
大部分人接受了现实,少年得志的叶旭却仍在缅怀“辉煌”的过去,哪怕他个人的所谓“辉煌”,正伴随着大宋王朝的轰然倒塌。
有这样消极的心态,工作如何也就可想而知,叶旭因为怠工、对前来办事的百姓蛮横无理等过错,连科员的职务也失去了,可就像他的一贯表现那样,他又把这笔账算到了大汉帝国头上,算到了汉皇宫中的楚风头上。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时常在破败不堪的家中,不顾妻子的劝阻和惊惧的眼神,恶狠狠的朝着临安新城汉皇宫的方向破口大骂。
与之相反,大宋皇宫改成的博物馆,则是他每个月必来的地方,凭吊一番、唏嘘感概,再回家写下几篇感怀伤逝的诗词,叶旭还暗自得意:这些亡国诗词,说不定将来可以和李后主前后辉映呢!自己不就能名传后世了吗?
哪怕家中的米缸越来越空,哪怕身上的衣服越来越破,叶旭仍然乐此不疲……
“咦,那不是叶旭叶先生吗?”宋文昭、骆醒忠、于孟华三对夫妻联袂到博物馆中参观,眼尖的宋文昭第一眼就看见了叶旭,这位前辈身为故宋御史面斥贾似道、犯言直谏的时候,他们还是泉州小山丛竹书院的学生,毫无疑问,都把他当作偶像崇拜呢!
能在临安遇到这位昔日的风云人物,也是幸运啊!尽管现在身份地位掉了个头,宋文昭等人早已成为大汉帝国的四品官员,或掌握朝廷某部所属某局的大权,或作为使者派驻外国,杀生与夺犹胜该国君王,但儒门出身的人最认前辈后辈,对叶旭这位故宋朝就成名的、少年得志的进士,宋文昭仍然恭恭敬敬的执后辈礼节:“末学后进宋文昭,见过前辈叶师兄。”
泉州小山丛竹书院是朱文公朱熹创办的,叶旭则是朱熹隔着四五代的弟子,所以宋文昭要称他一声师兄。
骆醒忠、于孟华都躬身行礼,三位夫人也道了声万福,哪知叶旭怪眼一翻,没好气的道:“各位早已飞黄腾达,说什么末学后进?倒是叶某走背时运的,该给诸位做徒子徒孙才对。”
宋文昭和骆醒忠对视一眼,无奈的苦笑,本来骆、于两位,加上王峻、庞泰,对率先背叛旧儒学,投入皇上新儒学怀抱的宋文昭颇有排斥,可现在这么些年过去,连文天祥、陈宜中这些儒门大师都讲新儒学了,自己也都做到了四五品的大员,还像小孩子一样,争那些个闲气做什么?几位的关系,早就恢复了正常,师兄师弟叫得欢呢!
可他们不争,有人要争,比如现在这位叶旭叶先生吧,当年也是一风流才子、闻名遐尔的青年御史,小山丛竹学生们的偶像,到如今却越来越落拓不堪,满肚子牢骚气,见面就没个好。
毕竟是名义上的师兄,且不说别的,就是儒门清誉也不容许宋文昭对他不恭,所以堂堂新任南洋总督府兵局长,可以调动大汉帝国海军驻扎南洋的分舰队,可以调动息辣总督府直属步兵团,剿杀南洋、印度洋海盗,令海水变为赤色、海盗闻风丧胆的宋文昭,碰了一鼻子灰也得装作什么都没生,讪笑道:“叶先生就会说笑,咱们所学晚于先生,出仕晚于先生,真真正正的末学后进。方才先生,是打趣在下了。”
南洋总督府的局长、驻高丽的全权代表、大汉帝国财税部的副局长,在这几位成功者面前,叶旭根本无法控制心头的怒火,或者妒火,此时他已被火焰烧得头脑热,仿佛当年面斥贾似道,犯言直谏君王一样,一连串诛心之论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哼,要论孔孟之道,你们连门都没进,也不配称我的末学后进;若论钻营投机、蝇营狗苟的勾当,在下连诸位的脚趾头都赶不上,更不敢受着前辈两个字!你们做大汉皇帝的走狗,我自当我的伯夷、叔齐!”
“走吧,我们没必要和他多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宋文昭的妻子怜云扯了扯丈夫的衣襟,当年被蒲寿庚抢去培养成“内计室”——也就是准备将来奉献给某位权势人物的“女秘书”,若不是大汉皇帝楚风攻破泉州城、将蒲寿庚明正典刑,自己哪得和夫君破镜重圆?
且不说别的,按照以往的惯例,蒲府所有的财帛子女,皇上都可以作为战利品分给有功将士,或者自己享用,但他却毫不犹豫的把蒲寿庚抢夺的子女、金银还给了泉州百姓!
如此大恩,怜云自然视楚风为重生父母,夫妻俩竭力工作报效朝廷,叶旭对自己的夫君夹枪带棒,她能忍,叶旭辱及大汉皇帝,她绝不能容忍!
一直没有说话的于孟华,也苦笑着对宋文昭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文昭兄,咱们还是走吧!”
若在数年前,于孟华无论如何也是要和叶旭争执那么几句的,可现在他已成熟了许多,现在他眼中,叶旭越来越像一只演马戏的猴子,甚至都提不起兴趣来看看他下一步的表演了。
叶旭见众人被他骂得怕了,不由得更为得意:“走吧,走吧,众人皆醉我独醒,众女嫉余之峨眉兮,谣诼谓余以善yin,呵呵……”
牵着丈夫走过几步的怜云,闻言回头道:“据我所知,叶旭叶先生也曾在大汉帝国政府任职科员,方才先生所谓伯夷叔齐,又吟诵屈原名句,只不知伯夷叔齐可曾拿过周天子的工资,屈大夫可曾在秦国做过小吏?”
叶旭闻言张口结舌不能回答,只得戟指怜云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您食指、中指朝前指着我,女子,是说我么?”怜云嫣然一笑:“那么你无名指、小指曲着指向自己,便是以自己为小人?”
叶旭气得呆了,戟指而骂,却不是正好两根曲着的手指指着自己!略呆了呆,再看怜云,早已走得远了。
做官做不过人家,连最擅长的骂人,以面斥君王闻名的本事,都被妇人所耻笑,叶旭真是羞愧无地,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叶先生果然忠于大宋君王,不愧为忠臣烈士啊!”
一个犹如金属摩擦,生硬、刺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叶旭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西域胡商打扮、光着个脑袋的人笑盈盈的站在身后,耳朵上还垂着硕大的金环,把耳垂拉得几乎吊到了肩膀上。
“忠臣烈士不敢当,只是不敢昧着良心趋炎附势罢了。”叶旭难得谦虚两句,其实自己心头明白,只有文天祥、陈宜中知道他的底细——当年行朝令文天祥开府兴国恢复江西,文天祥不知道叶李的底细,上奏要调这位赤胆忠心的御史和自己一块上前线拼命,叶旭却是拼了命的往后退,哭求陈宜中免掉自己这个要命的差使。
此事文天祥还不一定知道,就算知道,这位谦谦君子也不会给第二个人说,倒是陈宜中最为可虑,不过他身为南洋总督,驻在万里之外的息辣,哪儿会到这里来揭穿自己?
所以在外人面前,叶旭乐得装一装忠臣烈士,当下话里头虽然谦虚,神色却俨然以伯夷叔齐自居了。
来人见他这个样子,也便笑笑,低声道:“先生可有心去见一位故人?”
故人?要么是文天祥陈宜中这样飞黄腾达的,要么是陆秀夫、赵孟頫这样甘于平淡的真君子,和叶旭这样的伪君子可合不来!
叶旭知道不会有什么故人瞧得起自己,他也知道没什么故人会神神秘秘的找个西域番商来和自己说话,所以听了这话,对来人也是淡淡的:“相识遍天下、知心有几人?叶某性情孤介,却没有几个使唤西域番商的故人,罢了罢了。”
来人神秘的一笑:“叶大人连这皇宫死物都凭吊感伤一二,难道活人却不愿意去见?”
活人?叶旭心尖子上泼剌剌的一跳,按下激动不已的心情,他问道:“何处故人,难道是这皇宫中的么?据我所知,一位驾崩、一位不知所终,一位早已退位做了大汉公民,莫非阁下是陆秀夫、邓光荐派来的?呵呵,那两位正人君子,却不是你这般藏头露尾的勾当!”
那西域番商怪腔怪调的答道:“是不是,叶先生随我走一趟不就知道了?听说临安城里有拐带妇女、儿童的,叶先生这身板,却值不得几文钱,不怕被我拐了吧?”
叶旭混到现在,也是烂命一条,哪儿怕什么生死?闻言他大笑道:“且罢,就随你去去又如何?”
这一去就远了,出城之后七拐八拐,在故宋皇陵不远处的破庙里,叶旭见到了故人:一位身穿破旧袈裟,光着脑袋,做吐蕃僧人打扮的少年。
“哈哈哈哈,这就是故人?叶某离开临安也有七八年了,七八年前你这小哥才三四岁吧,如何认得叶某?”叶李哈哈大笑着,不过声音越来越小,眼中的惊奇、甚至是惊喜越来越浓。
到最后,他像见到了鬼似的,伸出手指头想指小喇嘛,却又不敢指,侧着脸问西域番商道:“这、这位小哥端的是何人?你又是何人?”
“叶旭,大宋天子在此,你还不跪拜么?”来人的声音依然如金属摩擦一般刺耳、难听,在空寂的古庙中回荡,却带上了一层威严,仿佛具有某种可怕的魔力。
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刚刚还自诩孤高的叶旭,膝盖头就不由自主的一软,身子就扑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果然,果然是您,八年过去了,臣还认得您的天颜!”
原来这小喇嘛不是别人,正是被长生天庇佑的伯颜丞相俘虏,和全太后、谢太皇太后一块,随伯颜丞相大军北上,后来不知所终的宋恭帝赵显!
印着叶旭探询的目光,那西域番商微微笑道:“我,乃是大元国师八思巴徒弟,大元敕封江南释教都总统杨琏真珈!”
杨琏真迦是党项人,吐蕃番僧,大元国师八思巴的徒弟,至元十四年被忽必烈封为江南释教都总统,掌江南佛教事务。次年,在参知政事、提举江南财税卢世荣支持下,盗掘钱塘、绍兴故宋皇帝陵墓,窃取陵中珍宝,弃尸骨于草莽之间。
盗贼们打开宋理宗的棺盖时,一股白气冲出,只见理宗安卧如睡,珠光宝气,萦绕其身。棺底垫着织棉,包着金丝网罩。棺中的宝物被抢劫一空后,歹徒又把理宗的尸体倒挂,撬走口内含的夜明珠,沥取腹内的水银。理宗原想保护自己的尸体不朽,却不知落到如此的下场。
据史料记载,杨琏真珈得到“马乌玉笔箱”、“铜凉拨锈管”、“交加白齿梳”、“香骨案”、“伏虎枕”、“穿云琴”、“金猫睛”、“鱼影琼扇柄”等诸多珍宝,而帝王尸骨却抛弃在草莽之间,凄惨到了极点。
听得杨琏真珈的名字,叶旭气得怒火满胸膛,正要叫喊,又怕这吐蕃僧人难——自己身体瘦弱,可不是他的对手,何况还有小皇帝投鼠忌器!
叶旭很快给自己找到了不动手的理由,但他逞嘴皮子功夫还是要逞的:“你这混蛋僧人,劫持我大宋历代皇帝尸骨,又捉了我大宋皇帝在此,意欲何为?叶某虽手无缚鸡之力,也要和你一决生死!”
“叶贤弟不必操之过急。”
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在破烂的帷幕后响起。
508章 阴谋
阳光透过破庙残缺不全的瓦顶。斑驳的投射而下,在老人身上形成了光怪陆离的视觉效果,叶旭仔细揉了揉被阳光晃花的眼睛,这才看清老者的形貌。
“邓、邓大人!”叶旭惊奇的叫道。
故宋帝师、礼部侍郎邓光荐,在叶旭惊讶的目光中,神色肃然的脱下了外套粗布棉袍,露出内里穿着的绯红色朝服——故宋高级文官的朝服,虽然因为时间流逝,因为漂泊海上的潮湿、琉球夏天的炎热让这件衣服褪色不少,但从挺扩的衣领上仍能看出主人十分仔细的收藏。
羊脂玉带、展角镤头、金鱼袋、粉底朝靴,邓光荐以一种庄严神圣的态度,把这些离开人们记忆已有不少年头的东西一一穿上,当他完成了这项工作后,穿着打扮就和十年前在临安城三更待漏上朝面君时一模一样,只可惜衣冠的陈旧配着主人的老迈,加上斑驳的光影,使他的庄严神圣之外透着一股邪气,犹如这破庙中残旧破败、落满了灰尘,却努力张口瞋目做出吓人姿态的泥塑鬼神像。
郊外破庙,大元国师八思巴座下弟子、江南释教都总统杨琏真珈,故宋帝师、礼部侍郎邓光荐。已变做小喇嘛打扮的故宋皇帝赵显,这一切已让叶旭惊得呆了,结结巴巴的问道:“邓、邓大人您这是?”(猫注:杨琏真珈劫掠宋皇陵,以及宋恭帝赵显做喇嘛此两事载于正史,非小猫杜撰)
邓光荐并没有回答,他恭恭敬敬的走到赵显——最后一位坐过临安皇宫龙椅的大宋皇帝身前,疾趋、振衣、山呼、舞蹈,按照全套朝仪三叩九拜,仿佛故主坐着的不是朽烂的蒲团,而是金灿灿的龙椅,这里不是临安城外荒郊里的破庙,而是大宋朝金碧辉煌的宫殿。
蒲团上坐着的赵显神游天外,对一切都没有反应,和破庙中泥雕木塑的神像没什么区别,十一二岁的年纪,神情却似老僧入定、古井不波,只在眸子里偶尔闪动一下困惑、无奈的眼神。
三四岁就被伯颜丞相大军俘虏北上,在北元狼穴中生存,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又被逼迫出家为喇嘛僧,杨琏真珈只许他读诵吐蕃经文,却不准他说汉话、看汉书,可怜一个小皇帝,幼年学的汉语忘了个干干净净,人情世故、天下万物一概不知,小脑袋里装着的全是吐蕃佛经!
白苍苍的邓光荐却是激动得难以自已,赵显平淡、甚至显得有些木讷的神情。在他看来正是人君应有的稳重、旷达。
“好,好啊!”邓光荐已是涕泪交流,“老臣自临安一别经年,却不想还有再见皇上的福气,当年离别时圣上不过三岁,容貌尚未长开,如今看起来,这面貌轮廓,一如度宗先帝爷啊!”
邓光荐在此婆婆妈妈,杨琏真珈很有耐心的等了一会,他不着急,因为他已等了许多年。单单是盗掘宋皇陵的那点财宝,根本无法让这个吐蕃僧满足,他还希望得到更多的东西,比如大元皇帝、蒙古大汗忽必烈的宠信,比如吐蕃十三万户都总统,比如大元国师!
终于,待邓光荐停下了抽噎,杨琏真珈才缓缓开口,那种叫人极端不舒服的嗓音犹如枭鸟的鸣叫:“邓大人,小僧已把你们的皇帝带来了。也请你坦承以对吧!咱们之间,没必要藏着掖着的。”
“好!”邓光荐拍了拍手掌,破庙四面传来悉悉索索的衣袂摩擦声,上百人出现在了破庙四面,有的做农人打扮,有的挑着杂货、摇着货郎鼓,有的短衣长裤工人打扮,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全是精壮的汉子,每一个人的眼神中都闪着慑人的寒芒!
邓光荐看着这些子弟,微微有得意之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宋朝深仁厚泽三百年,便是一朝轰然倒塌,终归有一些力量得以幸存。他,先帝宋度宗的心腹、托孤顾命的大臣,就是掌握这股力量的人!
“我想,我应该离开了,之后的事情,要由你们完成。”杨琏真珈转身就走,刚刚走了两三步,又回头怪笑道:“邓大人,记得你的承诺——待宋帝登位,须向我大元称臣、纳贡、南北以长江为界!”
叶旭惊讶的张开了嘴巴,从一开始,他就猜到了结局,但他没有想到,北元的胃口如此之大!
如今大汉帝国兵进关中、山陕,和北元交战的地区基本上是在黄河以北、长城以南,其中最北面的燕云之地。已占据了长城上的古北口、居庸关等段,杨琏真珈的条件却是要双方以长江为界,那么汉军新近收复的燕云、河洛、山东、淮扬等中原江山,就得全部拱手相让!
另一层,即便是故宋复国成功,到时候来个不认账,杨琏真珈又拿什么来保证邓光荐一定会履行承诺呢?
南宋虽然偏安江南,长江以北的淮扬大地还在朝廷的控制之下,两淮制置大使李庭芝就是死守扬州殉国成仁,更何况开封等中原地区,虽然已经丢失百年,仍然是大宋朝名义上的国都,而临安一直只是“行在”!
听得杨琏真珈肆无忌惮的话语,邓光荐手下的精壮汉子们眼神中都有怒火闪动,可他们的领,故宋帝师只是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哈哈,邓大人,小僧也不怕你毁约,只要你们记得临安大宋皇陵中历代皇帝的骸骨在我手上,要是有什么差池,小僧一怒之下,说不定就会拿几个头盖骨,做成尿壶玩玩!”杨琏真珈笑得非常得意。前年在卢世荣支持下劫掠皇陵,便早就布下了伏笔。(猫注:正史载杨琏真珈用宋帝头颅做成法器,亦有民间传说指头盖骨被义士调换)
邓光荐脸上怒气一闪即逝,这位老人紧紧抿着嘴唇控制自己的感情,他手下的精壮汉子们,人人脸上变色,惟有小皇帝赵显,仿佛世上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木木呆呆犹如泥塑。
“不过,也说不定,赵构、秦桧君臣眼看着徽钦二帝在北国冰雪里坐井观天。也要杀掉一心北伐的岳飞,区区几个头盖骨,想必……啧啧,你们宋人呐……”吐蕃僧杨琏真珈虽然狡猾,心胸却颇为狭小,临走把邓光荐好好一顿嘲笑,以泄前两天双方谈判积聚的怨气。
他仰天大笑着,手指赵显和邓光荐:“不过,我还是放心。这徒儿也许是赵构,你邓大人倒不像秦桧!”
邓光荐微微笑着,目送嚣张到了极点的杨琏真珈离开,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抽搐着,好一阵才慢慢平复。
勾践能卧薪尝胆,韩信能忍胯下之辱,为了复国大业,暂时忍受小人得志,又有什么呢?
将来班班青史,只会记载我邓某的一片忠心!
邓光荐缓缓转过脸来,看着叶旭,后者已吓得颤栗——大汉帝国保安司、情报司的酷烈手段,令楚风的每一个敌人胆战心惊。
但是骨子里那一股冒死钻营的胆气,又支撑了叶旭没有倒下,毕竟有直斥先帝和权相贾似道的勇气,哪怕明知大宋朝不杀文官、谏臣,可犯颜直谏那也得有几分胆色嘛!
他的声音中隐隐带着期待:“在下手无缚鸡之力,邓大人若欲行此事,叶某有何能为?况且邓大人保的是卫王昺,并非显皇帝,今日之事?”
邓光荐突然提高了声音,好像在朝堂上和人争辩,又好像在和内心的魔鬼辩论:“老夫乃是大宋帝师,并非益王昰、卫王昺私相授受的师傅。当年谢太皇太后、全太后困守临安,令益王、卫王出海,后诸大臣组成海上行朝,先后拥立二帝,是延续我大宋江山社稷而为之;如今显皇帝尚在人世,则益王、卫王并无名分。老夫身为大宋帝师,自该辅佐显皇帝!”
其实,不是邓光荐不想辅佐海上行朝的卫王、退位宋末帝赵昺,而是被陆秀夫、赵孟頫捆在了手脚,加上赵昺在海上颠沛流离、九死一生,听到“复国”两个字,好像见到鬼似的,根本指望不上啊!
“叶御史,请你到这里来,是为了记录,记录我们这次九死一生,不,万死一生的冒险!”邓光荐的眼神中突然爆出奇异的光彩,仿佛有某种魔力突然注进了他早已垂垂老去的身体,脸庞上的老人斑在阳光闪耀下,好像吞噬生命的癌斑,病态的兴奋,令叶旭吓得退后了一步,踏在朽烂的门框上,出吱嘎的声响。
“请你把这一切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让后世人知道我们的努力”,邓光荐握住了叶旭的手,两只手都在颤抖,前者因为激动,后者则有兴奋与畏怯交织。
“还请你以我的名义草拟诏书,假如我们成功,那将是大宋复国的鼓乐;如果我们失败,那就是我们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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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冬天的脚步渐渐离开临安,西太平洋上温暖潮湿的空气沿着喇叭形的杭州湾吹到了临安城中,和煦的春日暖阳抚慰着人们在战争中受到创伤的心灵,世间万物在这春日普照下悄悄生长。
临安新城的新汉皇宫大门开启,前呼后拥的马车队鱼贯而出,马车厢上退光黑漆刷得能照见人影儿,印着金漆的龙型纹饰——正是大汉皇帝的标志。
除了前导、后卫,车队中间,同样的御驾马车共有六部,皇帝身在哪部由他自己在上车前临时决定;车队行驶之时,每两部之间相隔五丈,即便是使用炸药、手榴弹,也难以同时摧毁相邻的两架马车;带着金龙徽章的皇家卫士左右遮拦,每一位都是南少林高手法华亲自挑选、训练的精干卫士,有人的枪法能在百米外射中飞鸟,有人的刀术施展开来水泼不入,他们都警惕的扫视着四方,随时准备用生命来保护大汉帝国的脑、光复华夏的英雄……
大汉皇帝出行的仪仗或许比不上浩浩荡荡的蒙古大汗,但安全、实用则远远胜过,若是有哪个敌人痴心妄想刺杀楚风,等待他的必将是可耻的失败。
此时第三部马车中,楚风正一脸惫懒的表情斜躺着,脑袋枕在赵筠柔软修长的大腿上,而美丽端庄、清雅若仙的第一皇后,无奈的剥着开心果,一颗一颗送到这家伙嘴里。
“嗯,味道不错。”楚风趁美人儿喂开心果,伸出舌头在她纤纤玉指上一舔,也不知他是说开心果味道不错呢,还是赵筠的手指味道不错?
虽然早就成了夫妻,却一个主外战、一个主内政,总是聚少离多,即便有了胖丫,赵筠还宛如少女般娇羞,登时就有一团红晕浮上了白皙的脸庞。
“楚呆子,你倒好,哼哼,味道不错,你是想着这开心果味道不错呢,还是在说送它来的那一位?”
呵呵,呵呵,楚风干笑几声,知道打翻了醋坛子。
开心果原产波斯,宋时中原还没有种植,塞里木淖尔在波斯即将动手,动之前她托汉船带了一包开心果给楚风,就是他现在吃着的这些。
“万里迢迢,礼轻情意重啊,我看这位红颜知己,大约就是咱们的第六位妹妹吧?”赵筠吃吃的笑着,剥了一大把开心果,一下子塞进楚风嘴里,咱们这位楚呆子冷不防嘴里塞了这么大一把,呜呜啊啊的叫着,吞也吞不下,吐又有点舍不得——这年月,后世大行其道的开心果还稀少得很,不容易吃到呢!
赵筠是看得自己乐了,几个开心果而已,瞧楚呆子进退两难的模样!
却不料这家伙生就一张大嘴,嚼巴嚼巴的也就慢慢咽了下去,末了还伸出舌头上下一舔,嘻嘻笑道:“嗯,味道好,娘子剥的味道更是不一般,带着灵芝味道!”
赵筠彻底无语……
“启禀皇上、皇后,赵昺府邸已到!”车窗外有卫士叫道。
509章 轻描淡写
当大汉皇帝的车驾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宅邸大门前的时候,邓光荐的心脏差一点从腔子里跳了出来,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可苍老的双颊上浮起病态的紫红,出卖了他的内心世界。
幸好,此时激动的不止是他一个。
故宋杨太妃、海上行朝宋末帝赵昺母子俩早已等在了门前,准备迎候大汉皇帝——崖山之战中,他们的救命恩人。
亡国之君、前朝后妃会有什么下场,杨太妃心知肚明,大宋两位开国皇帝是如何对付蜀主孟昶、南唐李煜的,普天之下尽人皆知,唯有大汉皇帝霁月光风,不计前嫌,优容行朝一干人等,回想前尘往事,直叫她感激涕零。
另外一层,作为养在深宫的妇道人家,她一直只是先帝宋度宗的偏房妃子,并没有谢道清太皇太后、全太后那种母仪天下的野心,国破家亡之际带着两个三四岁的小孩出海,不过是为了保留先帝爷的一点血脉罢了。相比海上行朝的颠沛流离,她更希望过现在这种平淡、安逸的生活。
比起继母,赵昺的心思更为单纯,他几乎是毫无保留的崇拜着姑夫。他的父亲宋度宗早在伯颜破临安的数年前就亡故,那时候赵昺和另外两兄弟都还在襁褓之中,根本记不清父亲的容貌,相形之下姑夫楚风反而更为亲切,何况这位大汉皇帝少年英雄,筚路蓝缕兴起于东海之滨,数年间囊括天下、雄视八荒,收复故宋行在临安、都开封,光复河洛燕云,正是赵昺这样的少年人最崇拜的对象。
要知道,在琉球小学校上学期间,他和别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对楚风崇拜得五体投地,学校自编自演的保留剧目《大汉皇帝破泉州,海獠蒲氏偿血债》,自从好几年前熟悉楚风的王虎子升学离开,近距离见过楚风数面的赵昺就成为了当仁不让的一号主演。
大宋?谁会怀念大宋?是的,印刷术、指南针、航海星图、火药……它勤劳智慧的人民创造了最灿烂辉煌的文明,岳飞、辛弃疾、虞允文、李庭芝、文天祥……它的忠臣烈士层出不穷,只可惜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江南暖风频吹,君臣丧失了气节,从风波亭上的那一幕开始,百余年间把这一切生生葬送!
就连曾在幼时有过故宋皇帝身份的赵昺。也只记得宋给自己带来的是海上颠沛流离,是从临安到福州、从福州到泉州、从泉州到崖山的不断逃亡,带给自己的是痛苦和耻辱……惟有汉,把战线不断推向北方,带给人们的是一个胜利接着另一个新的胜利!
所以,搬进新宅,又正逢新春佳节,在师傅邓光荐的撺掇下,赵昺央着母亲给赵筠写信,邀请皇帝夫妇到府上一游。
没想到,很快得到了回应:皇帝将在大年初一检阅他的百战百胜的军队,大年初二携敏儿回王大海家,初三就排到了赵昺家里。
哈,要是同学们知道皇帝姑夫亲自到我家来,只怕要羡慕得把眼珠子掉下来吧!冬日的暖阳把赵昺的脸蛋晒得红彤彤的,他踮起脚尖,翘以盼。
陆秀夫呢,神情一如既往的平淡,临危受命随驾出海、漂泊海上的艰难困苦、鸠占鹊巢的阴谋、抱着小皇帝赵昺跳海自尽的决绝……这一切前尘往事都已经随风而逝,现在他不是什么大宋朝的直学士院、参与枢密事、左丞相,而是大汉帝国的一名普通小学国文老师。同时兼任赵昺的家庭教师。
只有赵孟頫,作为赵筠的堂兄、楚风的便宜大舅子,也是赵昺的叔父,被嫂嫂杨太妃请作陪客,和邓光荐的激动、陆秀夫的淡然不同,他的脸上总挂着一层神秘莫测的笑容,从邓光荐的角度看去,似乎带着讥诮、嘲讽的味道。
“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
无官方是一身轻,伴君伴虎自古云。
归家便是三生幸,鸟尽弓藏走狗烹。
子胥功高吴王忌,文种灭吴身分。
可惜了淮阴命,空留下武穆名……”
赵孟頫摇头晃脑的哼着小曲,也不知是谁作的,偏生每一段都直直的戳到了邓光荐的痛处。
这位近枝宗室赵孟頫,偏偏和楚风、赵筠走得很近,还曾是北上蒙元大都城,在忽必烈老巢里做文章的人物,与情报司也多有往来!想到这里,邓光荐心头一凛,出言试探道:“孟頫贤弟,皇上驾临前朝君王府邸,这份心胸却是难得,只不知待会儿贤弟如何引见?这宅院修在栖霞山正对着岳王庙,又有江山无数美景纳于其间,其中的意味,只怕要贤弟才能分说明白。”
赵孟頫若有所思的看着远处驶来、正在慢慢停稳的车驾,悠悠的道:“邓大人讲,还是愚弟讲。有什么分别?倒是邓大人准备好了么,待会儿可不要出什么纰漏。”
“纰漏?什么纰漏?”邓光荐的脸色,一下子白得可怕——实事求是的说,他并不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阴谋家,至少陈宜中诱杀殿前指挥使韩震时,还能做到举重若轻面不改色。
赵孟頫颇有些异样的看了看邓光荐:“府中的菜蔬可准备停当了,伺候的人是否妥当?这些问题,难道邓大人都没有考虑?”
原来是指这些!邓光荐干笑着敷衍过去,待车驾停稳、赵孟頫的注意力到皇帝御驾上,他才抽冷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
“大汉皇帝、皇后驾到!”皇家卫士打开了马车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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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旭坐在马路对面的茶肆,单独雅间里四楼临街的座位上,这是新开张的酒楼,钢筋混凝土结构轻易做到了四层楼的高度,在叶旭挑选的这个位置上,视线一览无余。他兴奋而又紧张的看着大汉皇帝的车驾遥遥而来,而故宋帝师、礼部侍郎邓光荐,已在赵昺府邸布下了天罗地网!
朝中文武百官,皆是大汉皇帝亲信,军中虎贲儿郎,尽为大汉尽忠死节之士,想要打他们的主意,无论琉球匠户村的老人、锦田山下的遗民、泉州南少林的幸存者还是收复故土的淮军儿郎,都只会用一个字回答:呸!
所以邓光荐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只能选择皇帝外出、楚风手握的力量最薄弱的时候动手。
最薄弱的时候,就是皇帝从马车下来,到走进赵昺府邸的这一小段路,不到五丈的杀戮之路。
因为马车内衬有防弹钢板,且一模一样的六驾马车,谁也不知道皇帝究竟在哪一部上;因为赵昺的府邸已被保安司的官员们密切检查了一遍,并安排了大量密探杂处仆妇、下人中间,从买菜、洗菜、菜下锅到端上桌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根本没法做手脚,现在为止,府中至少安插了两百名密探。明暗哨位无数!
唯一的机会,便是皇帝下马车到进府中这小小五丈距离上,制服他,或者杀掉他!
邓光荐手中的力量无法和大汉帝国相比,赵昺府中并没有埋伏人手,相反,他把所有的力量放到了府外这条街上,叶旭知道,那卖豆沙年糕的汉子,挑着的担子里藏着锋利的牛耳尖刀,卖青菜小贩的扁担,其实是一支伪装得非常好的、锋利无匹的长矛,作厨师打扮、蹲在小贩身前,在他担子里挑挑拣拣的壮硕汉子,怀里则揣着一部体积缩小,威力却绝对没有缩小的神臂弓!
一切都已布置停当,杀掉或者劫持楚风,控制大汉帝国掌握庶政的第一皇后,同时也是大宋朝大长公主的赵筠,对她晓以利害,争取她的配合,或者劫持她令皇家卫队投鼠忌器,在混乱中,邓光荐和身披黄袍的赵显,将带着赵筠直冲新汉皇宫,上演一幕黄袍加身的好戏。
对,一切都和三百年前赵匡胤陈桥兵变一模一样,北周天子孤儿寡母不得不让位,若是楚风毙命,他余下的孤儿寡母又有何能为?大宋三百年深仁厚泽,只须皇帝在宫中往龙位上一坐——当然最好有赵筠的配合,不过如果没有,关系也不大,到那时候只怕皇帝万岁万万岁的呼声,就不是冲着楚风,而是冲着大宋天子赵显了吧?
我等从龙之士,不但活着加官晋爵。时候也会以忠于故主的美名流传后世啊!
和煦的阳光照在叶旭因为兴奋而扭曲,甚至显得有些狰狞的脸上,大宋皇帝复位、昭告皇天后土普天之下的表文,以及向北元称臣纳贡、划江而治的金册,他都交到了邓光荐手里,此时他身前准备好了酒菜,还有上好的湖笔、宣纸,他随时准备记录必将在历史上留下重重一笔的瞬间。
“大汉皇帝、皇后驾到!”皇家卫士打开了马车车厢。
于是叶旭就清清楚楚的看到,风姿若凌波仙子的赵筠,宛如新婚小妻子一样紧紧挽着楚风的手臂,二人携手从第三部马车中走出。
“哼,大宋朝的公主、郡主,要么嫁科举出身的青年才俊,要么嫁功臣世勋,楚贼一介武夫,还不是凭武力强夺!”叶旭摇头晃脑的叹息着,在他心目中,赵筠这样出身高贵、美丽多才的女子,只应该嫁给他这样的文学才俊,怎么能嫁给个莽夫嘛!听说那楚贼写字都缺笔少画,如此粗鄙不文!
“不过,前朝公主,新朝嫔妃,本是寻常事耳,只可惜……”叶旭暗自感叹着,决定在记录反汉复宋的大业之余,也替“可怜的”赵筠写几宫怨诗词。
岂不知赵筠要知道自己就这么被代表了,那才郁闷呢!此时她挽着心上郎君的手臂,心头甜丝丝的:母亲早逝、父亲秀王赵与檡力战蒙元而牺牲,此时的近枝亲属就剩下堂兄赵孟頫、侄儿赵昺和堂嫂杨太妃等人了,她在泉州时都害怕回到秀王府那座空空荡荡的宅邸,如今临安却有了亲戚可以往来,这里岂不是如自己的娘家一般无二嘛!
楚风正月初三就陪着自己“回娘家”,有这份心意,夫复何求?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赵筠幸福的咀嚼着鱼玄机的名句,就在众人略有惊讶的表情中,将楚风的手臂挽得更紧了。
故宋帝师、礼部侍郎邓光荐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对面四楼上的叶旭,也激动得屏住了呼吸。
邓光荐迎了上去,就在楚风身前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恭恭敬敬的弯腰鞠躬——此时,扮作路人的手下虽被皇家卫士挡在外圈,但猝然难,仍有不小的机会突破防线,将楚风当场击杀!
尤其是那支特制的神臂弓,邓光荐特意吩咐,在箭头上淬了乌头碱,这种见血封喉的剧毒,会瞬间杀死一头大象!
邓光荐弯腰鞠躬,这就是动手的信号!
他等着那惊天动地的一刻,叶旭也等着那石破天惊、改天换地的一刻,此时杨太妃衷心感激,赵昺激动不已,陆秀夫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异样,正准备走上前说些什么,赵孟頫的嘴唇边上,却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
时间如果在这一刻定格,楚风从容自信的微笑,赵筠的甜蜜幸福,赵昺真诚的崇拜,杨太后自内心的感激,陆秀夫的疑惑、惊愕,赵孟頫的神秘莫测,邓光荐和远处盯着这一幕的叶旭的紧张与期待,就如同达芬奇的那幅名画,《最后的晚餐》中耶稣和十二门徒的表情同样精彩。
谁是出卖耶稣的犹大?
有骚动,有怒吼,骤然难,皇家卫士们似乎措手不及,邓光荐成功的机会越来越近,他的老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赵筠花容失色,楚风似乎略有惊诧,赵昺上前一步挡到了楚风身前,杨太妃惊惧的抓住了儿子,赵孟頫却是悲悯的摇着头,宛如大彻大悟的佛陀……人们方才定格的面容迅扭曲、变形,仿佛静止的时空在那一瞬间破碎。
有人从怀里抽出了神臂弓。
射,射死他!让毒液进入这个篡位者的心脏,毒死他!邓光荐和叶旭的内心同时呐喊起来,在他们眼中,楚风并不是恢复华夏江山、令千千万万百姓脱离苦海的英雄,而是篡夺大宋皇位,令三百年江山轰然倒塌的奸佞小人。
是的,在他们这种人的脑中,哪怕秦桧、韩侂胄、贾似道、丁大全这样的奸臣,都不如楚风可恶,他们认为一家一姓的江山就应该千秋万世传下去,按照“礼”所规定的等级秩序,做工的永远做工,务农的永远务农,做皇帝的,也就永远坐下去,不管这个皇位是在蒙古大汗铁木真和忽必烈的手中传承,还是在大宋高宗赵构手中传承,也不管前者的凶狠残暴,后者的懦弱无能。
“纲常”、“天道”,在他们眼中比一切都重要,以至于邓光荐的心目中,选择性的忘记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他好像觉得咱们这个华夏民族,从炎黄二帝开始就是宋室江山似的。
射呀!邓光荐兴奋的怒吼起来。
射呀!茶楼上的叶旭手中湖笔饱蘸浓墨,往雪白的宣纸上写道:“暴秦无道,遂有壮士作博浪一击,王莽篡权,遂有绿林赤眉蜂起。今汉主楚风奸佞卑鄙,夺我大宋江山,犹操、莽之行也……”
但他们很快从希望的巅峰跌入了失望的谷底,那支神臂弓根本没有射出,它的主人竟然将它远远的抛开,然后面朝皇帝双膝跪下,大叫道:“启禀大汉皇帝,罪人张鸿豹不敢欺心,这般无礼皆是邓光荐指使!”
再看看那些和皇家卫士们推推搡搡的壮汉,早已全部跪下,大叫饶命,而刚才还如临大敌的卫士们,此时脸上都挂着讥嘲的笑意,无数道冷冰冰的目光,汇聚到邓光荐的身上,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你、张鸿豹,你!”邓光荐气满胸膛,到此时此刻,他才现掉进陷阱的不是楚风,而是自己!
赵筠惊讶的看着楚风,秀美的眸子里满是疑惑不解,仿佛在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时候,当事人能说得更清楚,楚风笑而不答。
张鸿豹却知趣,不打自招:“吾等早受招安,邓光荐却猪油蒙了心,令吾等到此刺杀大汉皇帝,劫持皇后,再以故宋显皇帝复位……”
听到这些,赵筠越惊讶了,赵显,赵显是怎么回事,不是被掳掠去了北方,音讯全无吗?
邓光荐却是踉踉跄跄,身子摇摆得像秋风中的蚂蚱,早受招安、哼哼,好个早受招安,原来这些人都早就投入了大汉的怀抱。
“时移世易,伯夷叔齐无法阻挡武王伐纣的大军,邓大人想凭一群死士就推翻我大汉帝国,重掌这万里江山,不是太过儿戏了么?”赵孟頫悲悯的看着这位老人,几次三番的提点,只可惜他执迷不悟。
楚风甚至承诺过,如果邓光荐在最后一刻放弃,大汉都会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皇上已宽宏大量到了如此地步,赵孟頫知道邓光荐咎由自取,自己绝不可能再帮他什么了。
有人青衫儒服、纶巾鹤氅,施施然从街道对面的小巷中走出:“邓大人,请走吧,在下李鹤轩,早已在情报司天牢中,替阁下准备好了雅致、精洁的房间,想必您会满意招待的。”
是的,进了情报司的人,都会对李鹤轩的招待非常满意。
李鹤轩只带了两个人,他们大摇大摆的走过来,而邓光荐手下的壮汉们,看到大汉帝国情报司长和他这两位手下,就像绵羊见到了狮子,匍匐在地上瑟瑟抖,恐惧得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踏进地狱的门槛!
邓光荐悲哀的苦笑着,此时此刻才现,原来自己是最愚蠢、最可笑的一个!他唯一的不平,就是张鸿豹和他所带弟兄们的背叛。
“你,张鸿豹,你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我大宋须不亏负于你!无耻小人,卑鄙懦夫!”
李鹤轩笑嘻嘻的看着这一幕,甚至示意两位准备捉拿邓光荐的助手暂停一下,显然,背叛与欺骗,这种令人作呕的场面非常能满足他阴暗可怕的内心,让他感觉到难得的愉悦。
邓光荐是自忖必死所以豁出去了,张鸿豹却是要活下去的人,他忍耐着,直到忍无可忍,终于站起来怒吼道:“够了!”
邓光荐怔了一怔,却没料到他此时还有脸反驳。
“我是为了荣华富贵?自伯颜丞相破临安算起,大宋灭国七八年了,我张鸿豹可曾出卖过兄弟,可曾投入北元的怀抱?以兄弟的身手,往北元军中取个哲别、把都鲁的勇号,混个百户千户应该不难吧?”
邓光荐无言以对,张鸿豹是故宋宫中侍卫统领,真正的大内高手,乱世中若是凭一身本事取功名富贵,真正探囊取物也。
“邓大人你也看到了,我没有!”张鸿豹又道:“若论贪生怕死,哼哼,贪生怕死,当年张世杰准备死战临安,我领兵在外堵截阿术的大军,身被九创,可是贪生怕死么?”
是的,外围的兄弟们,在李鹤轩出现时瑟瑟抖,犹如老鼠见了猫儿,惟有张鸿豹镇定自若,令李鹤轩都感到惊奇,特意多看了他几眼。
大汉帝国情报司负责对外碟报和反间谍工作,他们查到针对皇帝的阴谋,寻常的侦破工作并不足以让李鹤轩亲自出马,但涉及皇帝本身,他就得及时出现了。
在众人眼中恍如凶狮般可怕的李鹤轩,在楚风和赵筠的面前却如小白兔一样的乖顺,不管手段多么酷烈,不管多么令大汉帝国的敌人闻风丧胆,但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君王手中的利剑,如果没有了用剑的人,宝剑再锋利又有何用?夜夜龙泉壁上鸣,空等着终老一生吧!
惟有楚风在正面战场上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惟有大汉帝国经济繁荣国势蒸蒸日上,才给了他挥的舞台,正如关汉卿由一个落拓文人变成享誉天下的剧作家,没有遇到楚风之前,李鹤轩只不过是一个空有王霸权谋,却连半个兵都没有的嘴上英雄!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皇帝的神色,现楚风正一边安慰赵筠,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这边的一幕,于是李鹤轩就放心大胆的让邓光荐和张鸿豹继续表演。
“我既不贪生怕死,也不是追求功名富贵,如果、如果邓大人要求我们杀的是卢世荣,范文虎,或者忽必烈本人,莫说九死一生,就是十死无生,兄弟也没有半分怨言!”
张鸿豹啪啪拍着胸脯,似乎一解胸中块垒:“可你偏偏要我杀大汉皇帝,率领汉军北伐中原,收复了华夏山河,光复了李庭芝大人殉国的扬州,光复了咱们故宋历代先皇安葬的开封,光复了大宋三百年没有收复的燕云之地!
他救下的百姓千千万万,他让河洛、中原、江南、湖广的百姓不再被蒙元铁蹄践踏……就是这样一位大英雄,大豪杰,你要我杀了他!”
张鸿豹最后的反问让邓光荐无法作答:“更何况,还要和蒙元欠下划江而治的条约,还要称臣纳贡!这和先帝高宗爷为了偏安江南,和秦桧密谋杀害岳武穆,有什么区别?兄弟们,但凡有个人心的,能允许吗?”
“不能,绝对不能!”跪着的故宋皇宫卫士们齐声叫了起来,他们绝非贪生怕死,他们只不过不想杀害天下百姓的救命恩人!所以当大汉情报司查到之后,所有人都选择了弃暗投明——甚至有好几个人已在此前准备好投案自了,对情报司官员的到来,他们连一点儿惊诧都没有表现出来。
是楚风让他们把戏演下去,看看这件事究竟能牵扯到多少人,有多少人会疯狂的认为,一家一姓的江山社稷,比全天下百姓的性命,比华夏文明的传承还重要。
答案令他满意,就连赵昺也没有站到邓光荐一方,到目前为止,除了大街对面茶楼上那双让人很不舒服的眼睛,还没有第二个丧心病狂的人。
“那么,大宋朝就彻底完蛋了?”邓光荐喃喃的念叨着,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二十岁,生命的活力迅而彻底的从他苍老的身体里流逝。
两位训练有素的助手逼了上去,抓住了邓光荐干柴一样瘦弱的手臂,对这位老人他们在痛恨之余,对他的坚持还是有那么两三分敬意,各为其主吧。
“老先生,请走吧,但愿你能配合情报司的工作,也能少吃点苦头!”
楚风转过脸,略带悲悯的对李鹤轩道:“最后,下手利落点,他已经年逾古稀了。”
“是!陛下!”李鹤轩也觉得,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折磨起来似乎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快感了。
哪晓得邓光荐闻言,浑身战栗起来,转过头,眼神如幽幽的鬼火:“楚风,你真的认为我需要你的可怜吗?”
510章 吐蕃僧
李鹤轩在情报司天牢替邓光荐准备的房间注定空置。因为后者已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死亡得干脆、利落,仿佛是一道看不见的雷电带走了他的生命,一瞬间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是乌头碱,他咬碎了含在嘴里的蜡丸。”情报司的官员用一件精致的银质小工具撬开了尸体的嘴,略闻了闻气味,就非常肯定的作出了判断。
非常遗憾,只慢了一步,就在他伸手准备错开罪犯下颌之前一刹那,这个老人咬碎了早就含在嘴里的蜡丸,乌头碱,这种可怕的毒药,邓光荐准备了两份,一份涂在刺杀楚风的箭矢上,一份装进蜡丸含在自己口中。
不成功,便成仁,他非常决绝。柳枝带上了嫩绿色,鸟儿开始鸣叫,春日和煦阳光的洒下,邓光荐的身体却在春日中慢慢变冷。
楚风叹息着摇了摇头,殊无破获谋逆大案的喜色。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顽固不化,大约这就是必然被时代抛弃的人吧!然而,和留梦炎、吕师夔等背叛者相比,至少,这位老人坚持了自己的信念,自始至终。
杨太后紧紧的抱住了赵昺,身子抖得好像风中残烛,这个可怜的女人,青年守寡、国破家亡、出海逃生……长在深宫的她吃够了人间的苦头,这个孩子虽然不是亲生骨肉,却是先帝留下来的唯一骨血,要是汉皇起了斩草除根的心思,可怎么得了?
赵筠宽慰的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嫂嫂放心,又笑盈盈的对赵昺道:“你还不谢过姑父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杨太后瞪大了眼睛不明白怎么回事,旁边的陆秀夫却早已心知肚明了,叹息着道:“邓光荐想拥立显皇帝,所谓天无二日、地无二主,显皇帝要登位,刺杀了大汉皇帝之后,就得轮到昺儿啦!老友呵老友,自行朝入海,和昺儿朝夕相处逾七年,为了故宋的一个名分,连昺儿你也下得手?”
杨太后母子这才恍然大悟,她推了儿子背心一把。“去,谢过你皇姑父。”
“臣侄拜谢皇姑父救命之恩!皇姑父又救了侄儿一次!”赵昺感激的向楚风施礼。
楚风笑笑,往他脑袋上摩挲两下。
李鹤轩却背过身挡住赵筠、赵孟頫、陆秀夫等人视线,对着楚风恶狠狠的比了个一刀两断的手势。
斩草除根?楚风没好气的摇了摇头,手臂不经意的朝四面摆了摆:四周,曾经死忠于故宋的勇士们,前朝最后的残余力量都已经投降了大汉,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这个帝国属于我,属于流血流汗光复华夏的全体汉军、属于箪食壶浆的天下百姓,谁也夺不走!
江山社稷尽操我手,雄师劲旅为我所用,朝堂文武尽心竭力,天下万民孺子归心,我岂会畏惧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阳光洒在楚风的身上,仿佛替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习惯身处暗影之中的李鹤轩,不由自主的退后了两步。
大汉帝国的情报司长暗暗点头,他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了,皇帝之所以能击败不可一世的蒙古帝国,之所以能令无数人倾心追随。对信念的坚持,也许就是原因之一吧!
敏感的陆秀夫,虽然不知道楚风和李鹤轩的交流,已让他的故主从鬼门关上打个转又回到了人间,但他还是看出了点端倪,不由得点头赞叹:“大汉皇帝大仁大义,果然不输于尧舜禹汤,可笑老夫当初还想定什么鸠占鹊巢的计谋,岂止天道不可逆、人心不可违,天命在汉,天命在汉呐!”
赵筠白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痴痴的看着楚风,难得的露出几分小儿女态,悠悠的道:“尧舜禹汤不敢比,只不过王莽尚且不杀孺子婴,曹丕不害汉献帝,难道我夫君,堂堂大汉皇帝,连王莽、曹丕也不如么?陆夫子忒也浅白。”
吐蕃僧杨琏真珈、宋恭帝赵显,还有一直躲在茶肆楼上的叶旭,全被逮捕了起来——情报司早已在他们身边布下了天罗地网,这些人自以为螳螂捕蝉,却不料楚风早已布下了黄雀在后。
赵显,邓光荐给他换上了儒服,衣领里面的黄色领子,暴露出外套底下的帝王冕服,邓光荐甚至让人给他织了个套戴在头上,以掩盖这位出家喇嘛的光头。
“显、显儿……”杨太后揉了揉眼睛,惊讶的叫起来。方要吐出喉咙口,又觉得显皇帝三个字十分不妥,赶紧改成了“显儿”,说罢她哀求的看着楚风,但求情的话实在不敢说出口。
谋国夺位的篡逆之罪,十恶不赦,绝无赦免他的可能!
她想错了,楚风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被杨琏真珈活活养成了个小番僧,汉语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他没有罪过,杨夫人、赵孟頫,你们给他正常人的生活吧!”
杨太后闻言欣喜若狂,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把抱住了赵显,不停的呼喊着他的乳名,赵显最初还是那幅木木呆呆的模样,但渐渐的面色有了变化,空洞的眼神中有了一星半点的神采,大滴大滴的泪水流下。
“可怜,”楚风摇着头,“谢太皇太后、全太后以为投降就能保全性命,保全荣华富贵。到头来屈辱的身死异乡,留下的孩子也成了这般模样,却为的什么?!”
抵抗者,陈文龙、李庭芝虽然死了,却活在我们这个民族所有后辈的心里,投降者,如谢太皇太后、全太后,如留梦炎、吕师夔等辈,不但在世时受万人唾骂,还祸延子孙,何苦来哉!
叶旭已吓得魂飞魄散。到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激动、兴奋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害怕了,但他毕竟是故宋朝直言犯谏的御史,心头还有那么两分胆气,又自忖必死,乐得装一装硬骨头,便冲着楚风叫道:“汉主,你篡夺大宋皇位,将来斑斑青史记载分明,叶某诛杀乱臣贼子,虽死犹生!”
楚风根本不屑一顾,胜利者不受指责,因为历史掌握在胜利者手中。
倒是赵孟頫耐不住性子,上前戟指喝道:“狗贼!你也不看看,故宋失去了华夏疆土,这每一寸土地都是汉皇领着大汉军队,流血牺牲打回来的,说什么篡权夺位!我等故宋宗室尚且对大汉皇帝忠心耿耿,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吾皇?”
“是的,若干年后,大汉国史上会写的分明,陛下是光复华夏的大英雄,你们才是篡权夺位的小人!”陆秀夫的面色沉毅如铁,他指着四面远处围观的百姓,每一位的脸上都带着愤怒的火焰,如果这火焰有温度,叶旭早已成为焦炭!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民心即天意,试问天下苍生若知道你们复国之后,要和北元签订协议,割让长江以北的大片疆土和千千万万百姓,我想,你们的名字会和中行说、秦桧、刘豫等人一同遗臭万年!”
陆秀夫话音刚落,李鹤轩就嘻嘻笑道:“明天的大汉国家报上,就会全文刊载今天的事情。你们的行为立刻会大白于天下。”
叶旭闻言就像被抽掉脊梁骨的癞皮狗,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自忖必死无疑,支撑他精神的唯一支柱,就是作为忠臣烈士名传后世,可李鹤轩的话让一切成为泡影,不要说后世,便是眼前,叶旭、邓光荐等人就会被永远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大汉皇帝饶命!”那个恍如金属摩擦的怪声响起,只不过声音里多了惶恐、畏惧的味道,非但不像以前那么阴森可怕,反而像小丑表演一样可笑。
杨琏真珈跪在尘埃,磕头如捣蒜,只怕他在大欢喜佛、白度母菩萨面前磕头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虔诚过。
“我是大元国师八思巴的弟子,吐蕃十三万户之一,北元御赐的江南释教都总统!宋皇帝的尸骨、宝贝,我都还给你们,只求饶我一命!我回到吐蕃,一定让汉吐两边永远安宁,不兴兵戈!”
楚风皱了皱眉头,他最恨那种挟洋以自重的家伙,大汉帝国打下南洋千岛万国,打高丽日本,多少国王、酋长、土司的血肉成为了泥土,这厮求饶便罢了,偏要吐一大串什么弟子、万户、国师的,找死!
“听这话里头的意思,不让你回吐蕃,便要兴起刀兵?”
见大汉皇帝笑盈盈的,似乎态度有些软化,杨琏真珈的自信又回来几分,吐蕃,在盛唐时就和强大的唐王朝连年征战,那天可汗唐太宗还不是把文成公主嫁给吐蕃赞朴松赞干布?虽然现在吐蕃早已衰落,抵抗不了大元铁骑,只好乖乖纳入北元宣政院的管辖,不过地处高原,易守难攻,实在不是个用武之地,有八思巴国师大弟子、吐蕃十三万户的身份,量他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杨琏真珈干笑了两声,干脆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的对着楚风,一张嘴喷出老大一股口臭味道:“大皇帝说的也是,俺那吐蕃人都只认得八思巴国师和在下,若是在下在汉地有个什么差池,他们一时激愤,只怕要酿出祸事呢!”
楚风点点头,“那么,要保证汉吐之间的和平,你能做什么?你又想要什么?”
杨琏真珈见楚风口气松动,不由得心头大喜。
历来吐蕃僧学佛却学不到佛法的清静无为,反倒惹是生非、欺压良善,仗着蒙元相信番僧,任用八思巴为国师,他们在汉地胡作非为,民间怨声载道,只为了强夺财物、欺男霸女。
杨琏真珈盗掘宋朝皇陵,除了要宋皇尸骨以奇货可居,何尝不是贪图丰厚的随葬品?潜到南方来,和邓光荐勾结,也是为了得到忽必烈的宠信和赏赐!
瞧这样子,似乎汉皇害怕多面树敌,再想想高寒的吐蕃高原易守难攻,杨琏真珈就有了底气:“闻得汉皇宽仁,小僧便也不多求,只要黄金白银、绸缎表里若干,再以宋室宗女赐公主号,嫁给在下,便可保汉吐永远和平,小僧也将在白度母菩萨、大欢喜佛面前替皇上转经祈福。”
“要求不多嘛!”楚风不怒反笑,杨琏真珈这样不知进退的家伙,真正不是可恨,而是可笑了,傻的可笑!
“来呀,李鹤轩,把这家伙押到天牢里去,记得别让他死得太快!”
李鹤轩像恶狼见到了小白兔,用野兽吞噬猎物之前那种目光打量着杨琏真珈,这个吐蕃僧可比邓光荐年轻、强壮多了,肯定能多经受几种刑罚吧!
楚风笑笑,在有利于工作的前提下,适当满足手下人的嗜好,显然有益于提高他们的积极性,人尽其才嘛。
杨琏真珈已经吓得面无人色,他不是不害怕,他只是欺软怕硬罢了,刚才大汉皇帝还笑盈盈的,怎么一瞬间翻脸了?
“皇上饶命,饶命啊!小僧胡言乱语,您……”
“走吧!”两位情报司官员这次吸取了教训,伸手先错开了杨琏真珈的下颌,然后四肢手从他肩膀开始一路顺着往下溜,二十根手指头弯、曲、钩、点、拨,动作好似秦淮河上花牌反弹琵琶般迅捷,令人眼花缭乱。
仅仅两三秒钟,强壮的杨琏真珈就现自己两只手臂完全失去了知觉,像两根面条一样软软垂下,他惊骇欲绝的感觉到,每一处关节都被错开,连动一动小手指头都做不到!
等待自己的将会是多么可怕的结局,杨琏真珈连想都不敢想,眼前一黑,干脆晕了过去。
“请问皇上,是否起驾回宫?”保安司副司长、皇家卫队队长萧平请示楚风。
“为什么回宫?咱们是年初三走亲戚,路上遇到点阻隔而已,怎么能就这样打道回府?”大汉皇帝春风满面的问杨太后和赵昺:“难道,不欢迎吗?”
所有的人都喜出望外,赵筠比半小时前更加甜蜜的挽起了楚风的手臂,恍如小鸟依人,欢快的鼓乐重新鸣响……
今天,是大年初三!
最后看了一眼像条癞皮狗一样被带走的杨琏真珈,楚风冷笑一声:哼哼,北元忽必烈都成了手下败将,区区吐蕃十三万户,癣疥之疾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