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小曲儿
玲珑笑着解开丝带,重又把竹帘子放下,还是别难为丫头们赶蚊子了,她自己出去走走。
当贼的就是这样,有些日子没有半夜出去,就总觉得这生活少了点什么。
不是每一个偷儿都有偷窃癖,他们的最初可能都如玲珑一样,是被生活所迫,前世的玲珑偷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只**的面包,在那之前她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但偷着偷着,这就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看到好东西如果不偷回来,就总是替那东西难受。
离这里最近的是安次镇,守着山村,想来也并非繁华之地。玲珑倒也没想真的到那里踩点,她只是想出去走走。
当然,如果真有好东西,顺手牵羊也未尝不可。
就这样想着,玲珑换上夜行衣,让杏雨做掩护,假装服侍小姐睡下了。
庄子里的也没有什么护院,就是几个粗壮的庄户汉子轮流值夜,玲珑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他们眼皮底下大模大样溜出了庄子,那几人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皮,哪有什么人影,分明就是真的眼花了。
女孩子大多会有点路痴,尤其是在陌生的地方。但当小偷的就没有路痴的,否则怎么逃跑啊。别以为偷儿们只练偷东西的本事,逃生的手段他们练得更多。
做偷儿的没有不怕死的,他们惜命如金。如果不怕死那就当杀手了,钱赚得更多。就因为他们怕死,所以无论是在哪个时空,历来只有杀手改行当小偷的,没有小偷改行做杀手的。
事关性命,那自是不能含糊。
因此,尽管玲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山里的路又不好走,可她还是很快就找到通往安次镇的路,提一口气,一路飞奔。
通往镇上的路并非官道,也并不平坦,远不及他们从京城来这里的路。山路忽高忽低,月光如水银般洒下来,照在空旷的山野上,别有一番空灵韵味。
四周无人,寂静无声,甚至听不到夜鸟的啼鸣。
玲珑胆子不小,可十二岁的小姑娘难免会有那么一点胡思乱想。所以她跑着跑着,就觉得远处的树木就像披头散发的厉鬼,至于路边的草丛里,那一定藏着小精灵。
为了壮胆,她唱起歌来,这歌还是在江苏老宅时,听那些绣娘们私下里唱的。
江苏出名的是苏绣,因此大户人家都会养着绣娘。少则两三位,多则几十人。金家本就开着几间绣坊,因此老宅里的绣娘比别家都要多些。这些绣娘除了做府里的活计,也会充当师傅教小姐们刺绣,平素里也常会从绣坊里接些活计来做。
玲珑就是跟着她们学得刺绣,祖母和婶婶们把她当丫鬟使唤,但忙里偷闲,她就会溜到绣娘住的地方,和她们学着绣东西。
这歌儿就是绣娘们爱唱的,但也只是私底下唱来乐呵乐呵,若是管事婆子进来,立刻就止住歌声,谁也不会再唱。
玲珑问过她们,她们告诉玲珑,说这歌儿不好,不能在大户人家唱,免得带坏了女眷。
可玲珑还是学会了,年龄稍大,她也知道这歌儿真的不能随便唱,但这里四下无人,她便敞开喉咙唱了起来。
“……中宵闲步到凉亭,亭前接着子个有情人。轻携玉手,心中暗惊。香腮半点,亲亲几声。姐道:郎呀,今夜相逢正是七月七,我看牵牛织女星……”
这歌儿用吴侬软语唱出来,别有一番韵味,玲珑自己都觉得唱得好听,便唱了一遍又一遍,过足了瘾。
唱着唱着,就听有细微的声音传来,不似马蹄声,却也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路面上,且,那声音已离得很近很近了。
玲珑止住歌声,回头望去,只见黑乎乎一团,一人一马已在她的身后!
玲珑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可也是吃了一惊,明明是有人骑马过来,为何要到近前她才发觉?
但就这么一惊之间,她已经认出了那匹马。
人生何处不相逢,在这种荒山野岭的山野小路上,竟然也能遇到熟人,不对,是熟马!
那是黑子。
只不过骑在马背上的那个人,又换了一张脸。
“嗨,石二哥!”
和上次一样,石二走过去,又催马折回,看到玲珑,笑道:“你是小球啊,怎么在哪儿都能遇到你。”
玲珑心想,我还想这么说呢,你是鬼吗,怎么在哪儿都能遇到呢?
离得很近,玲珑这才发现,黑子的四蹄都被厚布包着,难怪跑在路上都没有马蹄声。
“你在京城都不怕,在这里反而要包住马蹄子,你怕野猪吃了你啊?”玲珑打趣道。她挺开心的,走夜路时遇到熟人真是太好了,何况这人还是行家,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有行家带着是再好不过了。
“刚才听到有人唱曲儿,怎么追着追着就不见人了,你见到了吗?”石二倒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他的心思显然都在那个唱曲儿的人身上。
玲珑翻个白眼,心想这人也真是闲得淡疼,荒山野岭的,你听到有人唱歌也不害怕,你就不怕是山鬼出来勾魂的啊。
“那是我唱的,好听吧。”玲珑得意洋洋,无论如何,也算是遇到个知音了。
“你唱的?小孩子别说谎,那分明是女子声音,让我猜应是扬州来的瘦马,年纪还小。”
玲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瘦马?瘦马!
你真能想像,就凭声音就猜出那是瘦马!
“你怎么知道那是扬州瘦马,那分明是苏州口音,根本不是扬州话。”玲珑真的很气,你不识货就算了,还要说我是瘦马。
石二愣了一下,他又不是江苏人,只能听出那是那一片的口音,却也分不出是哪里的。
“原来如此,那歌声又淫又荡,又分明是个童音,我就以为是还没长成的瘦马。”
又淫又荡!
自从和他重逢,也不过片刻的功夫,玲珑已经生了一肚子的闷气。
“姓石的,我再说一遍,那曲儿是小爷我唱的,你若再说些污言秽语,咱们就打一架。”
石二脸上已不是上回的那张假脸,显然他知道被人坑了,这次换的这张脸做工明显好了许多,但仍然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假的,假得离谱。
第四十七章 炒栗子
四周寂静无声,玲珑双手叉腰,虎视眈眈瞪着马背上的石二。
虽然轻身功夫上她还输他一筹,但自从初次见面之后,他们从未再动过手,真要打起来,还不知谁胜谁负。因此,玲珑毫不怵他。
石二看看来时的路,又看看前面,对玲珑道:“不能在这里打架,你若真的要打,咱们到镇上干完正事再说。”
正事?
对偷儿来说,还有什么正事?
玲珑一下子来了兴致,没等石二同意,她嗖的一下翻身上马,坐在石二背后。
“既是这样,那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咱们先去把正事办了再说。”
石二心道,这个小东西果然是个天生的贼坯子,一说起偷东西,就连方才说他是女子的事也不管了。
月光下,两人一马沿着山路向前走去,走了一阵子,石二又问:“那曲儿真是你唱的?”
玲珑在他身后翻个白眼,道:“还能有假啊,小爷我天赋异禀,能学女人唱歌。”
“好吧,这路上也怪无趣的,你就再唱一段给我听听。”石二头也没回,随口说道。
玲珑抬头看看月色,想来刚刚二更天,这山里的月亮显得格外的大,格外的亮,空旷的山野凉风习习,果然比在屋子里要舒服。
方才被石二讽刺瘦马的坏心情早就烟消云散,玲珑清清嗓子,又唱了起来,这次她可不敢再唱那种“又淫又荡”的了,免得再让这个该死的家伙联想出什么不正经的。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玲珑一口吴侬软语,唱得婉转柔媚,石二虽然听不太懂,可也能知道这是白居易的忆江南。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打死他也不相信这是男人唱的。
“你这是和你师娘学的?”他笑道。
玲珑啐道:“我都说了很多次了,我是无师自通,这歌儿也是。”
石二懒得再问,这小贼坯子嘴里就没有实话。
玲珑却又问他:“你招惹了什么大人物,怎么大晚上走山路都要包着马蹄子?”
石二哼了一声:“你管呢,我觉得这样更好玩。”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终于出现了镇甸。镇甸虽小,可也是大武朝的疆土,这个时候城门已经关了。
玲珑正在发愁怎么进去,却见石二已经砸起了城门。一个睡眼惺松的守城军士把城门打开一条缝儿,骂道:“哪个找事的,深更半夜砸城门干嘛,不想活了?”
石二掏出个小牌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刚刚还在骂街的军士登时张口结舌,顿了顿才道:“小的有眼无珠,您就当小的刚才放了一个屁,您快请!”
玲珑吃惊地看着石二的后脑勺,然后就跟着他大摇大摆踏进城门,进了城。
直到走出很远,她回过头去,还能看到一队军士跪在地上,是一队而不是一个!
“你给他看的那个小牌子是什么?”玲珑问道,她没有看清楚,但能肯定那是一枚腰牌。
石二煞有介事把声音压低:“嘘,别让人听到,那是我偷的。”
好吧,偷的。
玲珑暗怪自己竟然忘记石二是个贼了,一个贼身上的东西,那当然是五花八门。前世她就有十几个国家的护照,当然,全都是假的,就连她本国的那个也是假的。
“你以前来过安次镇吗?”玲珑问道。
安次镇虽然不大,但看起来还不错。已是三更天,街上竟然没有宵禁,果然是天高皇帝远,宵禁这样的事,也只在京城被严格执行。
街道上一水儿的青石板路,让这座小镇多了几分古朴韵味。街上随处可见点着灯笼做小生意的,卖馄钝的,卖豆腐花的,还有现炒现卖糖炒栗子的。
看她像个乡巴佬一样东张西望,石二在那个卖糖炒栗子的摊子前勒住缰绳,掏了两个铜板,买了一包栗子,随手递给玲珑。
栗子是从大铁锅里直接铲出来的,隔了一层油纸包,可还是烫手。玲珑也只是整袋子抱在怀里,却没有剥开来吃。
石二好奇,小孩子都很馋嘴,他倒是特别。
“你怎么不吃啊?”
“太烫了。”
“栗子烫着才好吃。”
玲珑摇头:“会烫到手指头的。”
石二顿时明白了,还真是个小贼坯子。当偷儿的素来宝贝他们的手,就连这么个小孩子也不例外。宁可对着糖炒栗子咽口水,也舍不得用手指剥开来吃。
又走了不远,前面是家卖笔墨纸砚的铺子。掌柜的正在指挥着伙计上门板,那伙计边干活边对掌柜的说:“东家,张二作坊这次送来的桑皮纸成色不如以往的好,他明儿个再来,您记得压压价。”
那掌柜的啐道:“这个死张二,越来越耍滑,我明天非压他两成不可。”
因为这里是闹市,石二没有放马狂奔,黑子走得很慢,玲珑把这主仆二人的话全都听在耳里。听到他们说起桑皮纸,玲珑心里一动,她想起傍晚时在母亲屋里找到的那张桑皮纸。
她随口问道:“石二哥,你说桑皮纸除了拿来写字画画,还有什么用呢?”
石二显然也听到那主仆二人的对话了,因此他并没把玲珑问的话放在心上,随口道:“当然还有别的用,还能用来杀人。”
“杀人?”玲珑吓了一跳,把桑皮纸做成纸刀,把人捅死?好像也不太可能。
“桑皮纸怎么杀人?”她追问道。
石二看玲珑那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觉得挺可笑。这小贼坯子像个小大人一样,终于也有让他大惊小怪的事了。
“桑皮纸的韧性要比宣纸更大,把桑皮纸盖到人脸上,再喷上一层水,如此这般,一层层盖上去,盖到第四层第五层,那人也就断气了。”
玲珑的心砰砰直跳,她真是孤陋寡闻,竟然不知道这样也能杀人。而且对于用纸还要这么讲究,原来做这种事只能用桑皮纸,别的纸全都不行。
第四十八章 青石巷
夏日里的夜风透着清爽,吹到玲珑的脸上,她却从心底冷起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桑皮纸要贴到四或五层,人才会断气,在这个过程中,人被蒙住了口鼻,不能呼吸不能说话甚至连哭都不能。这是一个无声无息慢慢走向死亡的过程,这也是更适用于后|宫或后宅女子的杀人手段。
这种方法比起用毒或直接一刀捅了更要隐蔽,也更加阴毒。
代婆子拿了一张桑皮纸当然不会是写诗作画,可是她毕竟只有一个人,平素里冯氏发起疯来,她都无能为力,若是单凭她一人之力,想把冯氏制住,再一层层蒙上纸,那是不太可能的。
且,玲珑在现场也只看到这一张纸,如果当时她要杀人,不是应该最少准备五张纸吗?总不会蒙上一层后,再到箱子里找出第二张。
这样看来,代婆子应该不是用这纸来杀人的,可她拿这纸做什么?还有,母亲也是在那个时候犯病的。
“你是珑姐儿,你是珑姐儿,珑姐儿啊,你快走,冯婉容弄死了你弟弟,她又要来杀你了。”
玲珑忽然记起,当时把母亲安抚下来之后,母亲就是这样说的,她提到了弟弟,那个被很多人亲眼看到,被母亲亲手扔进容园水池中淹死的小弟弟。
弟弟……桑皮纸……
坐在马背上,玲珑的脑海中如白驹掠过,她的头也嗡嗡直响,但紧接着有一个可怕的想法浮起,令她又一次不寒而栗。
“小球,小球,到地方了。”
玲珑如大梦方醒,惊诧地看着四周,不知何知,他们已经离开了闹市,来到一条两侧都是高门大户的巷子里。
黑子停下来,石二转过身来,夜幕下,石二的眸子如同映着星光的深潭,正在看着她。
玲珑还没有从刚刚想到的事情中走出来,她的神思有些恍忽,心不在焉道:“你进去吧,我给你把风。”
石二显然有些诧异,先前的两次也是让他把风,但看得出来他很不乐意。小孩子都是这样,总觉得自己本事很大,这种踩点把风的差事委屈了自己。怎么这次他主动要求把风了,是终于承认本事不济了,还是又有坏点子?
“不用了,我早就打听清楚,这镇上过了三更就没有巡夜的,只要在里面不出事就没关系,你和我一起进去,石二哥也让你开开眼。”
“好吧。”玲珑还是无精打彩,那张桑皮纸让她想到的事情太过可怕,她不想再继续想下去,可是脑海里却全是那件事,别说进去见识,就是眼前有一座金山让她去搬,她也没有兴趣。
石二看她忽然变成这个鬼样子,也觉得挺没意思的。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也就是最近才认识这个小不点儿,和小球一起做了两回买卖,感觉比一个人更有趣,因此今晚遇到,他还是挺兴奋的。可小不点儿好像忽然就没了精神,一会儿进去了,这种状态很容易出事,到时少不了给他拖后腿。
“算了,你还是把风吧,别睡觉,也别偷懒。”
他叮嘱两句,便消失在一道高墙后面。玲珑朝着他消失的方向做个鬼脸,我既不是你雇来的,又不是你徒弟,你凭什么指挥我,真是的。
巷子很宽,能并排走过两辆马车,巷子两侧都是翠瓦朱墙的庭院,晚风徐徐,有花木的清香飘出来。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小镇上有这么多大户人家,看这里倒像是现代的高尚住宅区,更像京城的荣华街和高升胡同。
大户人家住的地方,自不会有摆摊的,也不会有开铺子的,更没有半夜三更在街上闲逛的人。因此,这里很安静,正像石二所说,镇子上过了三更就没有巡夜的,其实这种小地方,就是在三更之前也没有宵禁,巡夜的也就是例行公事,看看有没有打架斗殴的。
这种情形下,当然不用把风,所以玲珑就像前两次一样,仰面朝天躺在马背上,看着满天星斗,想着那件她刚刚想到的事。
她知道,出来做买卖最忌讳的就是心不在焉,前世她从十岁就懂得这个道理了。她从不会掉以轻心,所以她才很少失手。
可是这一次,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集中心思,她甚至没有留意有人正在慢慢向她靠近。
直到黑子忽然间一声长嘶,才把她从神游中惊醒,就在距她两丈开外,赫然站着三个人!
玲珑倒吸一口凉气,自己真是太疏忽了,若不是黑子,她让人按住还不知晓。但现在的情形也并不乐观。今夜的月色很好,月光把青石铺就的巷子照得通亮,那三个人都是穿着夜行衣,不是巡夜的差人,分明就是和他们一样的夜行客!
“小东西,把风呢,里面的那个是你师傅还是你爹啊?”这三人都没有蒙面,说话的这人瘦骨嶙峋,像个病汉。
玲珑的自责减了几分,这人知道他们是两个人,显然是在他们进城后盯上的,而并非来到这里刚好碰上,所以即使她目光如炬全身戒备,结果也是同样。
玲珑冷笑,骂道:“哪来的孤魂野鬼,想黑吃黑是吧,也不打听打听我师傅是谁,就凭你们几个,连给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以一敌三是很冒险的,还不如先吓吓他们,杀杀他们的锐气。
“小东西口气挺大,哥几个,先把这个小的拿下来,等他师傅出来,咱们就不用费劲了。”病汉一声招呼,其余两人便向玲珑扑过来。
玲珑暗自冷笑,你们倒是打的一手如意算盘,把我拿住,等到里面那人一出来,再拿我这个“徒弟”来交换,你们不用动一指头,只需绑架一个小孩,就能做笔大买卖。可是你们真是打错主意了,那人脑子坏掉才会拿他辛苦偷来的东西来交换呢。
她这么想着,已是拉紧缰绳,一夹马肚,黑子前肢腾空,一蹄子就把率先攻上来的一个大汉踢得飞了起来。
这大汉又黑又壮,此时却如同一片树叶,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又极其优美的落在地上,整个动作宛如秋风扫落叶,一气呵成。
第四十九章 绣花针
先前说话的瘦子显然是三人里面领头的,看到黑大汉被马蹄子一脚踢飞,他和另一个上岁数的老者都是一怔,没想到这匹马竟然如此烈性。
两人迅速交换了目光,亮出兵器又再扑了上来。这两人不像黑大汉那样鲁莽,瘦子手里的戒刀攻向马背上的玲珑,而那个老者手里的,却是一根儿臂粗细的镔铁棍,趁着瘦子拿刀砍玲珑,他运棍如风,直扫黑子的马腿!
玲珑看清两人的来路,暗道一声不好,她身上没有兵器,如果硬打很吃亏。好在她个子小,身法轻灵,那瘦子的戒刀砍过来时,玲珑已经凌空飞起,她避开瘦子的刀锋,虚晃一招,双腿齐踢,却是踢向那个老者的脑袋!
玲珑早看出这三人的武功都是刚硬的那一类,她想在体力上胜过他们没有可能,但凭她的身法,想要逃跑倒也不在话下。
但她不想跑,无论如何,她和石二也算临时搭档,这个时候她跑了,好像有点与理不和。
所以她才冒险去踢那个老者,她不想跑,更不能让他去伤害黑子。
她的这一招来得太快,瘦子根本没有防备,他的刀还没有砍下去,玲珑的腿已经到了老者耳畔。
但那老者却像是四周都长了眼睛一样,眼看玲珑的腿已经踢到他的脑袋,他却忽然歪头,手里的镔铁棍也变了方向,向着玲珑的双腿挥了出去!
玲珑此时人在空中,看到老者向她攻来,她本能地想要避开,可屁|股和大腿根一阵疼痛,她的腿刚刚收回,身子便向下坠去!
玲珑暗骂一声,都是那个该死的十二皇子,害得她从亭子上摔下来,原本倒也不觉得怎么疼了,可这样稍一活动腿脚,就又疼了起来。
老者冷笑一声,手里的镔铁棍便向玲珑坠下的方法扫了过来,而瘦子手里的戒刀也同时砍到!
玲珑哀嚎,完了!这一世只活到十二岁,看来就要归位了!
只听“咣当”两声,镔铁棍和戒刀全都应声而落,玲珑也在这时落到地上,她踉跄一下,还是让自己稳稳站住。
她正想看看那两人是怎么了,却听一个声音响起:“哪来的狗东西,趁着老子不在,三个人欺负个小孩子,也不嫌丢人现眼!”
随着声音,一条人影攸的落到玲珑身边,正是石二,他还背着那只大口袋,他嫌弃地看一眼玲珑,说道:“你真没用。”
玲珑恶狠狠瞪他一眼,你也说了是三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了,打不过他们也不能怪我吧。
“用暗器伤人,你也不算英雄好汉,有本事报上名来!”瘦子怒视着石二,却没有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戒刀。
他的一条臂膀以奇怪的姿势垂着,玲珑明白了,他被石二用暗器伤了。
她又看向那个老者,见那老者长着山羊胡子,没有七十也有六十八,方才她只顾着应付他的镔铁棍,却没注意这人竟是这么大的年岁。这么老了还要出来做买卖,也真够拼了。
老者也没有去捡镔铁棍,但他的一只手却暗暗探向自己身后。
玲珑猛的一推石二,喊道:“小心!”
话音刚落,老者手里已经多了一只竹筒,石二伸出手臂将玲珑横着挟在掖下,喊道:“小球,咱们遇到硬茬子了,走!”
话音未落,他已跃上马背,黑子一声长嘶,如风驰电掣飞驰而去,将那三人远远甩在身后。
玲珑依然被石二挟着,她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嚓嚓声,但随着他们越跑越远,这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耳边的风在猎猎吹着。
也不知跑出多远,黑子终于放慢脚步,石二勒住缰绳,先把玲珑扔下来,自己也翻身下马。
玲珑站稳脚根,环顾四周,见这里是一片柳树林,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进来,斑斑驳驳。
“你带着火折子了吗?”石二问道。
“带着了。”玲珑说着从身上拿出火折子,她一直都很细心,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每次出来都尽可能带上装备。
石二接过火折子打着,又用树枝引了火。玲珑还以为他是想点起火来好分赃,没想到他把大口袋往地上一扔,拿着引了火的树枝子走到黑子身边,好像在黑子身上找什么东西。
玲珑好奇,也凑过去,这一看,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黑子的屁股和尾巴上,竟然亮晶晶的,满是细细的钢针!
好在黑子跑得快,这些钢针也只是刺在表面,没有深入皮肉,用手轻轻一拔便能出来。
“快点帮我给它拔下来,时间长了,这针会自己走进去,刺入五脏六腑。”
石二说着,手上不停,玲珑也不敢迟疑,当偷儿的都有一双快手,偷东西快,拔针也快,不过一会儿,两人都已拔了一把。
这针很细很小,玲珑仔细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并非寻常暗器,而是绣花针!
看到大多数都被拔出来,石二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在黑子身上找针,黑子周身像缎子一样又黑又亮,没有一根杂毛,找起针来倒也不难,直到确定所有针都已经拔出来,石二这才把玲珑手里的针接过来,和他找到的放在一起,用布包起来揣到怀里。
玲珑满脑袋都是疑问,不用说了,这些绣花针都是那个老者从竹筒里射出来的,真没想到,古代真有这样的暗器。原本她还以为这是一位姓古的大侠在小说里杜撰出来的呢。
“这就是传说中的暴雨梨花针吗?”玲珑问道。
石二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是满满的嫌弃。
“什么暴雨梨花针,江湖上谁不知道这是针神公羊小枝的潇湘针雨。你不懂别瞎说,让人知道你认识我,我都觉得丢人。”
潇湘针雨?
玲珑翻个白眼,说得就好像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佬一样。不过这大武朝的江湖,她还真是头一回见识。
石二懒得去看她的白眼,他从怀里掏出只细白瓷的瓶子,从里面倒出些透明的药膏,在掌心里搓开,小心翼翼涂抹在黑子的马屁|股上。
这些绣花针虽然扎得不深,但实在是太多了,药膏子抹到那无数个针孔上,如同被无数只蜜蜂蛰着,黑子虽然不像人那么敏感,可也哆嗦了几下,石二连忙走到马头那里,把额头贴在黑子的脸上,嘴里轻声说着什么,像是在安慰它。
“这是什么药啊,能拔毒吗?这针上不会淬毒吧?”玲珑关心地问道。
没想到她好心好意的一句话,却换来石二没好气的回答:“潇湘针雨从不淬毒,你少废话,滚一边去。”
第五十章 象牙雕
白天时这里应是柳荫绿浓,到了夜晚却也只能看到长长的柳条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如同披头散发的妖怪。燃烧的树枝有轻烟冒起,带着呛人的味道,偶有小虫嗡嗡飞过,不知死活凑到火焰四周,烧死一批又有另一批飞过来。
月光如水,照在石二身上,黑色的夜行衣上映出微微的亮光。玲珑仔细一看,才看出他今天的衣裳和前两次的不同,黑色布料里掺杂着金丝,也不知道要是多么不知死活的人才会用这种料子做成夜行衣穿在身上。
她很想提醒他,这样很危险,容易暴露目标。可是看到石二抱着黑子的头,一人一马一副长相思的模样,她又懒得说了。
从小到大,师傅都在教导她,做她这行的,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一个贼来说,他这一生都在奔波,为了生计,也为了永不泯灭的金钱梦想。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别的事情,都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付出感情。
前生,她的师傅秦玛丽就是这样做的,而玲珑也是如此。
她和师傅都是一样,她们没有亲人,没有恋人,连一条狗都没有。
“哎,你安慰完了吧,我承认今天是我疏忽了,好在黑子伤得也不重,以后我会注意。”玲珑虽然不太情愿,可还是主动认错,今天她的确疏忽了。
石二就像没听到,又和黑子低声说了一会话,这才转过身来,从地上拿起那只大口袋。
树枝已快要燃烬,玲珑在地上找了一堆干枝,燃起篝火,四周立时变得通明。
石二看她一眼,忍不住冷笑,你这小兔崽子脸皮也真厚,看到要分赃了,就立刻来了精神。
玲珑可没觉得有何不妥,这一世,她是活财神金世林的子孙,她的身上流淌着的当然是金家人唯利是图、见钱眼开的血。
篝火点燃,玲珑就坐在火堆前,托着下巴看着石二身边的大口袋,亮晶晶的双眼一眨不眨,生怕错过石二从口袋里摸出来的好东西。
石二冷哼一声,道:“看在你当时去踹那个老头的份儿上,今天就分你一件。”
原来那老者抡棍子扫马腿时,石二就已经到了,当时玲珑没有去管砍向自己的戒刀,而是先去救的黑子。
玲珑也学他的样子冷哼一声,道:“你既然都看到了,就不能只分我一件。今天的行动也不能全都怪我,咱们一进城就被这三个人盯上了,你居然没有发现。我是小孩,你可不是。”
石二脸上的人皮面具看不出任何表情,可玲珑猜他一定是脸红了,因为他正在解口袋的手停顿了一下。
“算了,是我走眼了,原以为你有两下子,没想到花拳绣腿,都是三脚猫的功夫。”石二说着已经打开了口袋,和以前不同,这次他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地上。
听他这样讥诮自己,玲珑本想反驳,可是当她看到石二拿出来的东西时,整个人都被吸引住了,再也不去管石二的狗嘴里吐没吐象牙了。
石二拿出来的是象牙,精美之极的象牙雕刻。
这是一整套三十六件象牙雕,全部都是平面浮雕,人物表情各不相同,栩栩如生。
玲珑叹息一声:“原来这东西真的有啊。”
她见过这套象牙雕,只不过是在古籍中,看到的也只是后人绘制的图画,而并非真正的实物。传闻这套东西早已失传,就和传说中的和氏璧一样,只是传说中的东西,再也无人得见真容。
“你知道这个?”石二看向玲珑,这小东西很有些眼光,莫非真的知道?
玲珑伸手轻轻抚摸着象牙雕的纹路,得意的说:“这是三十六计,传闻是吴玄子用了整整十年才雕成,但也有人说,这并非吴玄子所刻,因为当他得到这三十六面极品象牙时,他的手已经废了。”
玲珑说完,便昂起头,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得意地看着石二。
石二吃惊地瞪着她,似是不可置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这样隐密的事,你是如何知晓,你师傅究竟是谁,就凭秦空空那个下做东西,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好吧,你终于相信我不是那个什么秦空空的弟子了。”玲珑笑了,淘气地冲着石二眨眨眼睛。
“你该不会只偷了这三十六件东西吧,这要如何分?”这是无价之宝,如果把一整套分开,那这价值也就大打折扣了。
“你胃口倒是不小,还想和我分这三十六计,做梦吧!”石二咬牙切齿,他还真没见过如此贪心的小孩。
玲珑心想你这人还真够小气,既然没打算分给我,那拿出来显摆做什么,还不就是想让我夸你有本事,连这样的好东西都能偷出来,哼,我偏就不夸你!
看她不反驳也不说话,石二有些无趣,玲珑猜得没有错,这世上如他这般偷东西一不为求财二不为求名的,绝无仅有。
他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被个识货的称赞几句。
可偏偏这个小东西,就是煮熟的鸭子——嘴硬!
他很无奈,继续从大口袋里摸索,他当然不会只拿这三十六计。
这次他拿出来的是两只玉盏,玲珑掂起来仔细看看,便道:“汉代宫里的玩艺,能值几个银子,归我啦。”
石二却把那玉盏劈手夺过,玲珑也没想到他的手竟然也是这么快。
“干嘛,你连这个也不肯分给我啊,你也太小气了。”
石二冷冷一笑,那张假脸被篝火映得通红,看上去很是怪异:“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吴玄子的手被废了的事的,你说出来,这玉盏归你,我这口袋里别的东西也全都归你!”
原来如此!
玲珑莞尔,只好实话实说:“这事说来话长,要从我上辈子说起,有一天我到一户读书人家里去偷一幅字画,看到他家还有一本书也是好东西,便就信手拈来,嗯,就是这本书里说吴玄子的手被废了。”
石二乐了,被气乐了。他见过很多说谎的人,如这般把谎话说得诚恳老实的,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第五十一章 拜师傅
夏日的月亮不是惨淡的白色,而是带了些桔黄,看上去也是暖暖的,想来明日又是个大热天。有几只蝙蝠在林间飞来飞去,以飞虫为食。
“你真的不肯说实话?”石二说着,便又提起那只大口袋,故意在玲珑面前抖了抖,口袋里传出玉器碰撞的玎玲之声。
听到这声音,玲珑的耳朵都竖起来了,这不是次等玉石,这里面的东西不论是何物,价值也不会低于这对玉盏。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要不这样,你让我好好想想,编个你能相信的故事行吗?”
石二闻言好奇地看着玲珑,盯了她好一会儿,这才道:“你这小孩究竟是什么变的,说话怎会这般气人的,你家长辈没被你气死吗?”
玲珑冲他苦笑,无论她的祖母金老太太,还是她爹金敏,哪个都不是会被她气死的。
“你这么多疑,你家长辈没被你气死吗?”玲珑呛他。
石二叹口气:“你是小孩子不会懂的,算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只要给我磕上三个响头,喊一声师傅,这口袋里的东西全都归你。”
玲珑吓了一跳,她忍不住抬头看看月亮,月亮还挂在天上,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来。
她接过那只大口袋掂了掂,口袋里面沉甸甸的,足有五六斤重。她又摇了摇,这次听得更清楚,那声音美妙得让她两眼冒金光。
“你干嘛一定要让我叫你师傅呢,你想收徒弟想疯了?”玲珑问道,上次她想要这只口袋,石二也是让她叫师傅,那时她没答应,上辈子她被她师傅秦玛丽坑得不轻,所以师傅这两个字,在她看来那就是世上最坑人的物件儿。
“那倒也不是,我没收过徒弟,想收一个玩玩儿。况且你的轻功虽说不错,可武功也太差了,就说你踢老头的那一脚,就像只软脚蟹。”
石二说着,还有意无意看看玲珑的腿,玲珑狠狠瞪他一眼,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地上。没想到这么一盘腿,屁|股上又是一阵疼痛,她秀眉微蹙,强忍着没让自己叫出来。
“我才不是软脚蟹,今天我受了点轻伤,这才失了水准,若是平时,那个糟老头怎是小爷我的对手。”
夏夜无风,玲珑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牛皮吹出去,想收也收不回来,那就吹吧。
石二冷笑:“行了,若不是看你拼命护住黑子,就凭你今日的表现,我才不会收你当徒弟。你若是不想领情那就算了,拿着这对玉盏快滚。”
玲珑当然没有滚,她若是滚了脑袋才是不正常。
“再加上这只口袋,我就叫你师傅。”讨价还价是金家人在娘胎里就学会的,玲珑当然不会例外。
石二不屑地看着玲珑,那眼神里是满满的嫌弃,一想到他这般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即将收个爱财如命的徒弟,他就有点后悔方才说过的话。
“算了,就当我没说,我还真是又不想当你师傅了。”他说这话时就像是告诉玲珑,方才他脑袋里进水了,这会子把水舀出去,他又变得正常了。
玲珑咬牙切齿,遂恶意满满瞪着他,接着就把口袋里的东西倒出来,从身上取出只自己缝的袋子,把这些东西连同那两只玉盏全都装进去。又把袋子牢牢束紧,背在肩头。
“东西我收了,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玲珑冲着石二拱拱手,转身就走。
一定要快些走,这人说话不算数的,说不定一会儿就又后悔把东西给了她,再找她要抢回来那就麻烦了。以现在的身手,玲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也就走了十几步,玲珑便又回来了,问石二道:“石二哥,你真的不认识收赃的人吗?”
这次分的东西不比前两次,这些东西太乍眼了,留在身边也不是长久之事,换成银票才安全。可是总不能自己把这些拿到当铺里去吧,就这样的玩艺,那是分分钟就能被人识破。
“你这小孩真贪财,把这些留着把玩不是更好吗?”石二说得很认真,他没有开玩笑,他是真的无法理解。
玲珑也觉得无法理解,她无法理解这世上为何还有石二这样的人,辛苦偷来的东西不换成钱,那如何才能体现价值啊!
“我有娘亲要赡养,没有银子不行,总不能让我娘拿这些东西当馒头啃吧。”她没有说谎,她真的很缺钱,只要有钱,她才能办更多的事。
这个理由果然通俗易懂,石二赞许地点点头:“你倒是还算孝顺,那石二哥就给你指条路,离这里二十里有个白家村,村里有个白员外,你去找他就行了。”
收赃的员外,这事听来倒也不像假的。
“那人靠谱吗?信誉如何,欺负小孩吗?”玲珑再是急着换钱,也没有忘记她只有十二岁,江湖上的人可并非都是戏本子里所说的侠义心肠,欺负小孩的大有人在,比如刚才那三个,哪个岁数都是她的几倍,可是揍起她来毫不含糊。
“那人我不认识,因此不知道是否欺负小孩,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收赃员外,名头应该不是虚的。”
“什么,你不认识?”
“我又不销赃,当然不认识。”
好吧,玲珑差点忘了,石二把偷来的东西全都堆在屋子里,他当然不销赃。
“那我就去会会他,如果他真的使劲压价,那我也不亏,反正这东西都是你偷来的,我不心疼。”
你说这孩子要有多气人,如果是自己亲生的,石二恨不得再把“他”塞回肚子里回炉重造。
“那三个人说不定还在找咱们,你敢一个人回去?”石二讥诮地看着她,他知道这小东西武功虽然花哨,可力道太弱,火候也还差得远呢。
“不敢,真的不敢,所以石二哥你最好送我到西岭,那边有官道,我能自己回京城。”
背着这么多东西,再借给玲珑一个胆子,她也不敢回去,说不定那三个人就在半路上等着她呢。
第五十二章 病如丝
回到庄子时,已是四更天。虽说经常在夜里出来,可玲珑也还是头一回这么晚才回去。走山路果然是费时费力。
菱花窗没有合上,玲珑从外面掀开湘妃竹的帘子,悄悄跳进去。杏雨正在窗前打盹儿,手里正纳的鞋底儿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玲珑笑着捅捅她,她吓一跳,一下子醒过来,见是小姐回来了,松了一口气:“我的好小姐,您怎么才回来?”
“外面凉快,我多耽搁了一会儿,你快去睡吧。”玲珑把口袋锁进箱笼,脱下满是土的夜行衣。
杏雨出去,从外间的小炭炉上拎来水壶,往早就准备好的红木描金浴桶里添了热水。
“热水不多,有点凉,您稍微擦擦浮汗,天亮了我再去到大灶上要热水给您好好洗洗。”
玲珑笑道:“我晓得了,你快去睡吧,唠叨得像个小老太太。”
杏雨这才不情愿的走了,临走时还不忘往木桶里洒了把干茉莉。
玲珑简单冲洗了,倒头便睡,今夜她是真的累了。但她睡得却并不安稳,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那是一个人,一个脸上盖着桑皮纸的人,桑皮纸被水凝固在一起,形成一个厚纸壳,她颤抖着双手把纸壳子揭开,里面露出的是婴儿苍白的小脸儿。
她想把婴儿抱进怀里,却被一双手夺过去,她追出去,就看到婴儿小小的身体,浮在水塘里。
那是容园的水塘,水面上还盛开着紫色红色的睡莲,婴儿幼小的身子,也和这些睡莲一样,安安静静浮在那里,他永远不能长大,也永远不知这世上的欢乐悲忧。
玲珑惊叫着醒来,满脸满身都是汗,床边守着一堆人,她听到琳琅的声音:“阿弥陀佛,终于醒过来了。”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杏雨连忙扶住她,在她身后垫上蓝色杂宝卷云暗缎靠垫,让她靠得更舒服。
“这是怎么了,四姐姐您怎么在这里?”
琳琅用帕子替她擦擦额头的汗珠,又把素缎子的夏被给她抻平,这才说道:“你都烧了两天了,好不容易才退烧。”
发烧?
“我病了?”玲珑诧异,她感觉只是睡了一觉,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都怪我,不该让您用凉水洗澡,我就该再去多烧上一壶热水。”杏雨眼下乌青,显然这两日都没有睡好,说话时眼圈儿又红了。
玲珑暗道自己的身子怎么这样娇弱了,天气炎热,她也不过就是用稍凉些的水洗了身子,就病倒了。
她忙喊道:“行了,谁都不怪,是我自己的事,我饿了,快点端些吃的来。”
浣翠和沁绯捧了脸盆和热毛巾给她擦了脸,又用香茶漱口,玲珑要下床,琳琅没答应,让她留在床上好好休息。
王二媳妇煮了碧梗米粥端过来,玲珑喝了一碗,被琳琅硬拉着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心里挂念着母亲,琳琅一走,便立马跳起来,换上家常穿的月白缨络纹素缎小袄,翡翠色挑线裙子,睡得蓬松的秀发重新梳了,扎了双螺髻,照照镜子,一张小脸有些苍白,倒也没有清减。
她问杏雨:“母亲这两日还好吧?三哥有没有来给她请安?”
杏雨撇嘴:“三爷哪会来呢,倒是许家二爷听说大太太也在庄子里,便和另外两位爷一起来给请安,就在院子外面被三爷拦下了,说什么五小姐也住在这里,瓜田李下,和外男不小心遇到就不好了,硬是把三位爷全都婉拒了。什么不见外男,他明知道五小姐正在病着,不会出屋子遇到外男,分明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大太太有病。”
玲珑叹口气,她早就猜到金子烽会这样做,倒也没有什么可气愤的。
“三哥知道我病了?”
“那日小姐擦了身子就睡了,直到日上三竿都没醒,四小姐来找五小姐,婢子喊您起床,才见您烧得满脸通红。四小姐当下就让绣儿到前院告诉了三爷,三爷倒是没有耽搁,让金顺差人到镇上请了郎中,给五小姐开了方子。这两日每天都让人来问五小姐的病情,婢子觉得啊,三爷对五小姐可比大太太要好多了。对了,许家二爷身边没有服侍的人,就自己来问过,就在院子外面,让流朱遇上了。”
玲珑和杏雨说着话,便出了西厢,却见冯氏住的东厢房敞着门,细纹竹布的绣花门帘勾起来,里面没有人。
两人出了堂屋,来到院子里,四下里也没有看到冯氏和代婆子,就连冯氏喜欢的紫藤架下也空空荡荡。
玲珑心里一凛,代婆子该不会趁着她病了,对母亲下了毒手吧。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代婆子不会的,她不敢,宋秀珠也不会这样冒失,如果代婆子真能这样做,根本不用等到现在。
她这么想着,便和杏雨分头去找,正在这时,却见代婆子提了只大水壶从外面走进来,显然是到灶上拿水了。
“代妈妈,我母亲呢?”玲珑问道。
代婆子一惊:“奴婢出去时大太太还在睡着,这会子不在了吗?”
正在这时,只见杏雨跑过来,做个不要声张的手势,往那边指了指,却见一株冬青树后面,隐约可见穿着靛青色衣裳的身影,那身影看上去很矮,倒像是坐在地上。
那里是兔子窝。
玲珑蹑手蹑脚走过去,见母亲冯氏盘腿坐在青砖铺的地上,怀里抱着那只小白兔子,轻轻拍着,嘴里似是在哼着儿歌,歌声轻不可闻,偶有一两句飘出来,玲珑的眼睛湿润了,这是她小的时候,母亲常唱的。
冯氏面容安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玲珑轻手轻脚走到母亲身边,挨着她席地而坐,玲珑把头靠在母亲肩上,冯氏身材高挑,玲珑十二岁了也刚到她的肩膀。
冯氏终于意识到玲珑在自己身边,她的脸上是慈祥的笑容:“珑姐儿,你看炜哥儿多乖啊,长大后准是个沉静的,像你爹一样。”
炜哥儿是弟弟的小名,他刚刚落地,父亲便给嫡次子取了名字,金子炜。
玲珑鼻头酸酸的,她对夭折的小弟没有太多印像,那时她也只有四岁而已。但母亲一直没有忘记,这个传说中被自己这个亲娘扔到水池里淹死的小儿子。
冯氏甚至忘记了她自己就是冯婉容,可她却依然没有忘记这个儿子。
玲珑想起那个可怕的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那不是梦,那是她猜测的真相!
第五十三章 十个钱
兔子乖顺,养了不过几日便通些人性,伏在冯氏怀里一动不动,红彤彤的眼睛半闭着,惬意享受着冯氏的慈爱。
兔子还小,总有一天它会长成大兔子。但那个叫金子炜的孩子永远也不会长大了。
那些人怕他哭叫,就用桑皮纸一层一层贴到他的小脸上,直到他断了气。
母亲冯氏在怀孕期间就日日闻着百卉香,精神上已经不济,看到蒙了桑皮纸的炜哥儿,眼前的这一幕令她再也无法承受,她登时疯了。
玲珑还猜不到弟弟的尸体究竟是不是被发疯的母亲扔到水池里的,但是她却知道代婆子手里的桑皮纸不是杀人的,而是用来吓人的。
代婆子要吓的是母亲冯氏。
看到桑皮纸,母亲便想起小弟惨死的场景,所以那日她才犯病。
桑皮纸是母亲一切痛苦的最终来源。
玲珑看着神态安详的冯氏,一颗心一次次沉下去。
她似乎看到母亲陷入巨大黑暗的深潭却无法自拔,而她伸出手臂却够不到母亲的手。
“母亲,弟弟睡了,可咱们还活着,我一定会把您拉出来,还您一个清白。”
冯氏恰好转过脸来,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玲珑的话充耳不闻,但她终于意识到玲珑的存在,她笑了,苍白憔悴的脸孔因这笑意而有了光彩。
玲珑看着母亲,她也笑了,夏日的阳光透过树荫,洒在这对母女的身上,如同镶了一道金边。
一一一
玲珑病了两日,拜那位十二皇子所赐的伤倒是全好了,
过了晌午,京城里来了人,宋秀珠听说金子烽和同窗住在庄子里,让人送来了吃用和十多个小厮丫鬟。
至于大太太和五小姐,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
看到一堆人大担小担往竹香院里搬东西,琳琅拍拍玲珑的手背,轻声道:“五妹妹别管他们,横竖你也在娘家待不了两三年了,咱们不和他们生气。”
玲珑笑笑:“四姐姐多虑了,我可没有那么想不开,我想到镇上逛逛,咱们改日一起去吧。”
琳琅笑道:“那有何可逛的,又不如京城繁华,倒是逢十的大集才有逛头,有些庄户院里的新鲜东西,京城里看不到的。”
玲珑的眼睛亮了,既是大集,十有八|九没在城里。再一问果真如此,衙门里嫌这十日一次的大集太过混乱,早在五年前就把大集的地方由城里迁到城外。倒也不是太远,出了城门半里多地便是。
次日便是初十,琳琅难得起了大早,正想去找玲珑,却见玲珑带着杏雨和浣翠已经在院子里等着她呢。
琳琅心想这个五妹妹看着沉静,其实还是小孩心性,说起赶集就心急起来。
“咱们要去赶集,免不了抛头露面的,总要知会长辈,三婶病着,我便让人给三哥传了口信,没想到三哥说他也会去。这会子怕是连马车也备好了,咱们姐妹坐在车上,三哥骑马。”
玲珑先是诧异,继而了然,想来四姐姐是看她和兄长关系紧张,便想趁着这个机会拉近他们兄妹的感情。
只是她和哥哥金子烽,远不是寻常兄妹闹别扭那么简单。
看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落寞,琳琅还以为她在怪自己多此一举,拉着她的手柔声说道:“那许家是门好亲事,可听我娘说金媛连亲事也想抢了你的。她作贱自己是她的事,你可不能任由别人踩着。婶娘是帮不上你了,三叔又指望不上,可三哥毕竟和你是一母所出,他再是铁石心肠,也是嫡出长子,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嫡亲妹子的亲事让个姨娘生的下作坯子抢了去吧,你也别执拗了,就算是日后嫁了,在夫家也要有娘家依靠,三哥是嫡长子,将来西府里还不是他说了算的。”
琳琅说的这些,玲珑全都懂,全都明白。只是她一直都当金子烽是她的哥哥,金子烽心里却不一定还当她是亲妹子。
早有青幄朱漆的马车候着,琳琅和玲珑走到近前,见旁边还有两匹马。没过一会儿,就见金子烽走了过来,在他身边还有一个人,却是许庭深。
见有外男,姐妹俩也只是匆匆见礼,便上了马车。
马车出了庄子,走了约有半里多地,琳琅这才苦笑:“我原以为三哥是读书人,难免有些迂腐,却没想到他倒是开明。”
玲珑心想,他连妹妹绣给他的东西都能轻而易举转送出去,今日之事也不算什么了。
看她默不作声,琳琅还以为她是尴尬不好意思,便逗她道:“你看你看,先前我还说让三哥给你作主的,现在看来,三哥早就把许家二爷和你当作一对了,至于咱们那位庶出的三姐,这算盘是打不下去了。”
玲珑心道:但愿是吧,哥哥的心思岂是一下子就能猜到的。
她冲琳琅展颜一笑:“四姐姐若是不方便,一会儿就在马车上等着,想要啥新鲜玩意儿只管吩咐,妹妹一一拿来让你挑。”
琳琅正在待嫁,即使来市集也要避讳,有金子烽跟着自是很好,但多了许庭深这个外男,那当然是不方便了。
集上果然很热闹,五里八村的人都来了,金顺的两个儿子也带来两车干货。到了集上,他们便找了处地方支了摊子,却也并不卸车,只是把那些香菇木耳、腊肉腊鸭往几只笸箩里各放了一些,让个崽子看着摊子,哥儿俩就过来对金子烽道:“三爷,咱们去找相熟的客商谈价钱,您和二位小姐先四下逛逛吧,不必等咱们。”
金子烽自幼受金敏影响,对商贾之事最是不屑,何况这庄子里的营生也不归西府。
他挥挥手让这哥儿俩只管去忙,他和许庭深把马交给小厮牵到一旁吃草,又让车把式赶了马车,慢慢悠悠在集上闲逛。
虽说集上大多都是庄户物件儿,可是马车骡车却也不少,甚至还有京城的大户人家和商户来这里采办。
车把式把马车赶得很慢,金子烽和许庭深也坐到车头上,几个小厮小跑着跟在车旁,等着主子们的差遣。
琳琅和玲珑坐在马车里,各自撩开一侧的窗帘看着外面的热闹,看到有卖藤编的小筐小篮子的,琳琅就让马车停下来,让丫鬟绣儿下车去买。
绣儿挑了几个拿回来给琳琅看,琳琅不满意,就想自己下去挑,可看看前面坐着的许庭深,她又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有外男,她又正在待嫁。
玲珑冲她做个鬼脸:“我还没及笄呢,我去给四姐姐挑,只是要分我一个。”
琳琅推着她快去:“咱们姐俩对半分。”
玲珑欢呼一声,带着杏雨和绣儿下了马车,走到卖藤篮儿的小摊子前,一边挑一边和摆摊的讨价还价。
“这花瓶多少钱?”她问道,花瓶也是用藤条编的,插些干花应该很好看。
“姑娘真有眼光,这个是最贵的,十个钱。”摆摊的看到这青帷朱漆的马车,就知道这是有钱的大户人家,原本卖五个钱的花瓶登时翻了一倍。
“这么贵啊,我要两个,你便宜点。”玲珑不太会砍价,可是不砍价又觉得不甘心。
摆摊儿的却打定主意不给便宜,正在争执,只见一个人走到玲珑身边。
“那就十个钱好了,这两个花瓶都要了。”声音清亮斯文,说话不紧不慢。
玲珑抬起眼来,就看到许庭深站在她身边,正在看着她。
一一一
这一章挺平淡的,过渡章节。
第五十四章 金子烽
离开庄子时是清晨,这会子也还是上午,日头不是很烈,暖暖的洒在身上。因为要见玲珑,许庭深出门前仔细拾掇过,乌黑的头发用古玉簪子束起来,银白色云锦素面交领直裰被阳光染成淡金,感觉到玲珑正在看着他,白净的脸上泛起潮红。
“这花瓶插上竹叶也很别致,与你很配。”他说得很认真,眼睛看着那摆了一地的藤器摊儿,脸上的红润更浓。
玲珑略屈纤腰行礼,稚气的声音里带着欢喜:“那我代四姐姐一起谢谢许二爷。”
虽说两人有婚约,但玲珑尚未及笄,便也没有拘束。且,她原本也不是忸怩的人。
她没有推辞,让杏雨接过花瓶,玲珑又让绣儿拿了另外几样藤器,正想回到马车上去,却见许庭深还站在那里。
玲珑只好从他身边走过去,刚走几步,就听他在她身后轻声唤她:“金五妹妹。”
玲珑回眸,用眼光询问他有何事,许庭深从衣袖里掏出只锦盒递过来,那锦盒有砚台大小,他一直在袖子里拢着,就是想要送给她。
“我很喜欢你绣的竹子,就也雕了件小玩艺,只是初学,金五妹妹莫要见笑。”
玲珑看着许庭深递过来的锦盒,却没有伸手去接:“你误会了,那笔袋子……”
“珑姐儿,许贤弟的牙雕技艺师承名家吴玄子,别看他年轻,可已小有成就,先前也雕了一只送我,这次是三哥请他雕来送你的,你莫要推辞,收下便是。”
就在两人说话间,金子烽已凑了过来。玲珑原是想告诉许庭深,上次的笔袋子和扇子套不是送给你的,可刚一开口,就被金子烽打断了。
许庭深的玉面胀得通红,自己真是蠢笨,给心仪的女子送东西也要让金子烽出手相帮。他的眼睛更不敢去看玲珑,硬着头皮把那只锦盒又往玲珑面前递近几分。
看着许庭深连耳根都红了,玲珑觉得自己若是再不收,反而显得小气,也有些于心不忍。况且这里是闹市,旁边已有人好奇地望过来。
“那就再谢过许二爷,当然还要谢谢三哥,三哥真是费心了。”
最后一句时,玲珑加重了口气,做为兄长,你也太热心了。
看到玲珑娇小的身姿上了马车,许庭深这才如释重负。他还是第一次和玲珑直接说话,她不像他那些娇滴滴的堂姐妹,她比她们更加爽快大方,一点儿也不矫揉造作。
金子烽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我这个妹妹自幼长在江苏老宅,年纪幼小,没见过什么世面,规矩也少些,但却也学过些诗书,女红更是出类拔萃。”
许庭深脸上的红潮刚刚减褪,听到金子烽这样说,脸又红了,他当然知道她是出类拔萃的,她送他的笔袋子被母亲应氏看到,还夸过绣工精致,害得他差点说出这是玲珑绣的。他低声道:“金五姑娘哪里都好。”
金子烽冷眼旁观,心里不住冷笑,玲珑不过还是个不知轻重的黄毛丫头,若非她生得妍丽,你又怎会觉得她哪里都好,不惜为她顶撞父母,就连让金媛做滕妾都不肯。
许家想让金媛做滕妾的事,金子烽原是不知的,后来得知韩家让人到金家提亲,他便找了机会从许庭深的小僮兰墨口中打听出这件事,兰墨只有十岁,只是几块糕饼,便口无遮拦,把他在府里听到看到的全都一股脑告诉了金子烽。
金子烽在心里把金媛狠狠骂了一通,白白生了副聪明面孔,却是个蠢货。自己作死掉到河里已是够蠢,韩家要纳她作良妾不肯答应就是更蠢。
用女子的清白想要迫使许家都不成,你还想怎样,就凭你庶出的身份,能嫁进伯府做良妾,已是高嫁,可你偏要继续作贱自己,看看整个京城有哪个大户人家还会娶你做正妻。
从这件事上,金子烽彻底知道了许家长辈的心思,若没有这次落水的事,许家或许还真不想与金家结亲了,但出了这件事,这桩亲事就是必结不可。
当然,结亲的那个不会是金媛,而一定会是玲珑。
玲珑虽不如金媛与他亲厚,但毕竟是一母所出,她在府里过得窘迫,宋秀珠必是要在这桩婚事上继续从中作梗,这时只有他这个哥哥能帮她,只要让她以为她能嫁进许家,全靠哥哥从中周旋,那么他就有办法让她知恩图报。
若她不懂报恩,那也无妨,冯氏在金家一日,就不怕她这个孝顺女儿不肯就范。
许庭深自是不知道金子烽心里盘算,看着金家的马车已先走一步,玲珑应是看不到了,他便冲着金子烽深施一礼:“小弟多谢金世兄体谅,家父言道中秋时让小弟备上礼品去府上登门拜访,待到明年乡试后便正式议亲,珑姐儿及笄之后便亲迎,到时还要请金世兄在金世伯面前帮小弟周全。”
金子烽双手扶起许庭深,面含微笑:“许家和金家早已结亲,许贤弟莫要见外,许贤弟人品贵重,小妹能有如此良配是她的福份,待为兄回到京城,定会在家父面前为贤弟美言。”
许庭深眼中闪过一抹羞涩,望着远去的金家马车,喃喃道:“听闻金四小姐尚未成亲的夫君已是举人,小弟却仍是个秀才,珑姐儿该不会觉得小弟不如人,不欢喜这门亲事吧?”
方才玲珑险些就不肯收下那只锦盒,看她有些不情愿的样子,许庭深心里忐忑,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金子烽哈哈一笑:“珑姐儿那里自是有为兄帮你,许贤弟只管安心读书,明年乡试大展宏图便是。”
两人只顾说话,却没有注意金家马车已经走得看不到踪影,更不知道玲珑已经借口去买花种,让琳琅在前面的茶楼里等着,自己独自下了马车,向着二十里外的白家村而去。
她一口气跑出五六里,这才停下来,掏出帕子抹抹汗,穿着裙子赶路真不方便。好在她年纪小,没有穿金戴银,这里往来的大多都是来赶集的庄户,看到有小姑娘一路狂奔并未大惊小怪,山野之地,也没有太多讲究。
路边有个茶摊,凉茶一个铜钱两大碗。玲珑跑得口渴,掏出铜钱,买了两大碗凉茶,咕咚咚喝下去,撑得肚子都要鼓起来,她正想继续赶路,却见两匹马在茶摊前停下来,乘客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喊道:“拿套上等茶具出来,有好茶吗?别拿那些烂茶叶沫子,咱家爷喝不惯。”
第五十五章 白员外
夏日正浓,天空蓝得透明,薄云宛若轻纱,两匹马热得张大鼻孔,小钩招呼着伙计上茶,可这路边摊子哪有好茶具好茶叶,伙计翻了半天,才找到两只没有豁嘴的大碗端上来。至于茶叶,比茶叶沫子要好些,至少是成片的。
小钩正想再训斥几句,却见自家世子直眉瞪眼站在一个小姑娘面前。
玲珑后悔今天出门时没看黄历,要多倒霉才会在这荒郊野外的茶摊子上遇到顾锦之这个神经病。
顾锦之比她高出一个头,穿着四喜如意云纹锦缎箭袖,黑色小牛皮的箭靴,头发用金刚石发箍束成马尾,还缀了金刚石和缨络相间的珠子,阳光照在金刚石和缨络上,闪得人睁不开眼。
玲珑只看他一眼,连忙把眼睛错开,再看下去眼睛就让他给亮瞎了。
“真巧,又遇到你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金五。”
和玲珑不同,顾锦之兴奋得两眼冒光,在这种乡下地方遇到熟人不容易,遇到金五更不容易。
玲珑俏脸含霜,眼角都没扫他,从他身边夺路就走。顾锦之伸手去拦,可玲珑的身法太快,他的手伸过去,连玲珑的衣衫都没有碰到,玲珑已在一尺之外了。
他顾不上喝茶了,抬步就追,嘴里喊着:“你别走,咱们比试比试。”
玲珑哪里肯停下,提一口丹田之气,向着早已打听清楚的白家村方向一路狂奔。虽说顾锦之在后面跟着,可自己跑得快,一会儿也就把他甩得远远的,所以玲珑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现在急着赶路,琳琅还在茶楼等着她呢,她是打着买花种的幌子出来的,不能耽搁得太久。
小钩也不过就是发了一会儿呆,顾锦之就追着玲珑跑得远了。
小钩明白了,这个满脸是汗的小姑娘就是金五小姐,上次那些花送过去如石沉大海,世子爷气他办砸差事,好几天对他都没有好脸色。
世子爷的眼光越来越独特了,这金五姑娘年纪小小,长得虽然标致,可也不能欢好啊,露水之情她肯定是不够资格,若说世子爷想要等她长大后提亲,那金家也不过就是商贾,就是钱再多,也配不上世子爷啊。
因为想不通,小钩又发了一会儿呆,于是他连顾锦之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虽说世子爷平时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可像这样在他眼皮底下消失却还是头一回。小钩头皮发麻,但却很沉着,往破旧的茶桌上扔了两枚铜钱,骑上马慢慢悠悠追了下去。
玲珑一口气又跑出几里路,前面就有个石牌坊,上面写着“白家村”三个字。
玲珑大喜,从大集到白家村真的很近,她抬头看看日头,应该还是巳中。她看向身后,那个顾锦之果然没有追上来。玲珑暗暗得意,这个顾锦之是将门之后,也是练家子,脚程也不慢。上次在山上时,她和顾锦之是一前一后到的,这次她把他甩得连影子也看不到。看来走山路练脚程比在平地更有起色。
玲珑心里欢喜,脚上也更加轻快。这个收赃的既是员外,住的地方自然是高房大屋,只要找村子里盖得最好的房子就行了。
她绕到一块大石后面,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炭灰,均匀地抹到脸上,原本白里透红的俊俏姑娘,转眼就变成了黑炭头。解开水粉色石榴缠枝褙子,露出穿在里面的灰色短打;摘下双髻上系着的红丝带,脱下绣鞋,又从怀里掏出双浅口的灰布鞋子换上,再把换下的衣裳藏在草丛里,玲珑再从大石后面出来时,已经是个黑头黑脸的庄户小子。
她进了村,放眼望去,整个村子都是石头搭成的简陋房屋,像点样的也就是村口的石牌坊了。
这些房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员外府第。石二给的消息该不会是假的吧,那人从不找人销赃,道听途说而已。
玲珑心里狐疑,看到有个小孩背着粪筐走过来,她快走几步问道:“小哥儿,村里有个白员外吗?你知道他家住哪里?”
小孩唔了一声,随手往不远处指指,也不说话,背着粪筐又走了。
玲珑秀眉微蹙,心想可能是山里的孩子没见过外人,不懂得指路,还是找个成年人问问清楚。她东张西望,却不见再有人经过。
玲珑无奈,方才那小孩好像是指向北边,北边是个山坡,坡上有户人家,不如就到那里打听打听。
那户人家也是用石头垒起的房子,屋外是个小院,用树枝圈起来,做成篱笆。篱笆门紧闭着,没有上锁,却别了根木条,显然这家主人没走多远。
玲珑叹口气,正准备下坡再找别家打听,却见山坡上走来一个人,正是方才那个背粪筐的小孩。
小孩和玲珑差不多的年纪,大热的天,头上还带着顶破烂的毡帽,身上的短褂子油脂麻花,泛着汗渍干后留下的白印子。
小孩对玲珑视而不见,抽出别在门吊上的木条,推开篱笆门,径自走了进去。玲珑恍然大悟,这里就是小孩的家。
她站在门口,却没有跟进去,看着小孩的背影大声问道:“白员外是住在这里吗?”
小孩转过身来,不耐烦地说道:“有东西就拿进来,瞎喊什么。”
闻言,玲珑看看面前的破旧石屋和沾着鸟粪的篱笆墙,哑然失笑。前世她和很多收赃人合作过,收赃是见不得光的,这些人平素里都有五花八门的身份来掩盖自己做的行当,像这位白员外这样的,倒也不足为奇。
玲珑走进院子,跟着小孩进了石屋。屋子远比从外面看到的要大,墙上贴着大胖娃娃的年画,屋里随便摆放着几件农具,角落里摆着三只大瓮,几只猫正在大瓮旁边吃食。
任凭谁来看,这里都和寻常农户没有区别。那小孩随手拿了只马扎子递给玲珑,自己却席地而坐。
那几只猫吃饱喝足,跑到屋子外面晒太阳去了,只留下几只猫碗扔在地上。
玲珑微笑,她没有来错地方:“北宋官窑的青瓷碗,你拿来给猫用,果然讲究。”
小孩的眉角挑了挑,不以为然,问道:“生面孔,谁介绍你来的?”
玲珑轻声笑了:“石二。”
小孩皱皱眉:“没听说过。把东西拿出来瞧瞧。”
玲珑坐着没动,一双明眸盯着小孩的脸,问道:“白员外呢?”
小孩的眉头皱得更紧,似是很反感回答这个问题:“我就是白员外。”
第五十六章 七百两
在大武朝,员外当然不是六部里从五品的员外郎,而是银子捐来的闲职,非正式的官员编制,虽是花钱就能买来的,却也不是黄口童子能当的。
看着玲珑目露惊讶之色,小孩不屑:“我姓白名员外,不行吗?”
原来如此!
玲珑暗地里对白员外的父母竖起大拇指,真有品味,真的。
“东西呢?”白员外问道。
玲珑笑笑,从怀里掏出只绸布小包,打开后露出里面的一只玉盏。
那日从石二手上分了不少好东西,玉盏不是其中价值最高的,玲珑只挑一只玉盏带过来,也是想投石问路。
白员外用眼角瞟了一眼,目色平静,口气淡然:“只有一只?”
玲珑微笑:“当然不是一只,你报个价,如果合适改日我把另一只给你送过来。”
白员外冷笑一声:“哪来的小兔崽子,回去告诉你家长辈,别用这手段吊人胃口。你既然能找到我这里,就应知道我从不收零星散货,想把这里当成当铺,你还嫩点儿。“
玲珑暗自嘀咕,多亏自己留了心眼,看到白员外是个小孩,心里没有小看他。无论这是真小孩还是假小孩,这人决不是善茬子。
玲珑沉着声音轻笑,听起来像个变声期的少年:“啧啧,好大的口气。你以为我家长辈打发我来,定是出了状况急需银子,又不好暴露身份让道儿上的朋友知晓。因此你就想先把我唬住,再乘机压价,趁火打劫,反正我也是个小孩子,你只需假装不知道我背后有人就成了,既不会有损你金牌收赃人的名声,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好东西从眼前漏掉。我没有说错吧。”
白员外原本正眼都没瞅玲珑,听到她的一番话,便转过身来,沉着脸打量玲珑。
被人说中心思的感觉不好,被个小孩子猜中心思,这感觉就更加不好。
他这是收赃人惯用的伎俩,来找他销赃的当然没有良民,清一色的大盗小偷、侠客悍匪,甚至也有老千和从恩客那里得来好处的名妓。
收赃人心里都有一本帐,哪个人会是长期客户,哪个人是一锤买卖,也不过几句话他就能摸得门清。摸不清来历的就是连唬带骗,很多刚入行的新手心里没底,价值一千两的东西兴许几十两就出手了,而且这价格会一路压下去,在没有登上六扇门百花榜一举成名之前,他在这里的价位就别想翻番了。
前世玲珑几岁就在江湖上当扒手当小骗子,后来遇到师傅成为专业人士,这个中的道道心知肚明,岂是白员外几句话就给吓住的雏儿。
看到白员外目光有了变化,玲珑知道她已经成功引起了这个老油条的注意,她接着说道:“你倒是打的一手如意算盘,可也不想想,如果手头上只有一两件像样的东西,犯得上来找你吗?这只玉盏你也看到了,正宗的汉代宫廷之物,京城里有的是当铺,我随便找一家就能换上两三百两银子花差花差。”
她的话刚刚说完,白员外就伸出五根手指:“五百两。把另外那只拿过来凑成一对,再给你七百两。”
总计一千二百两!
玲珑虽不知大武朝的行情,可也猜出像白员外这种有经验的收赃人是不会一下子便露出底牌的。换作是她也不会,但是第一次打交道,面对像玉盏这样的好货,她也不会把价格压得太低,以免放走大鱼,初次报价她会只报七成,最终成交则是九成。
“我听说有些达官显贵最喜欢用没沾土的古物,如这种带着皇家标志的那更是抢手货,怕是还没有放进你这大瓮里,就能脱手了吧。”
白员外没想到眼前的黑小子竟然已经猜到那三只大瓮里别有乾坤,他这几只瓮放在这里没有十年也有八载,没人会想到他把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就是随手放在农家屋里随处可见的大瓮里,可这个黑小子头回登门,就给他点破了。
他面色如常,还是一副带搭不理的神情:“行啦,那你开个价。”
玲珑知道他对玉盏势在必得,便老实不客气把价格抬到十成:“总计一千八百两,先付八百两。”
白员外噗哧一声笑出来,骂道:“哪来的兔崽子,小算盘打得倒是精怪,看在爷爷我今天高兴的份上,就再给你加上一百两买糖吃。”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口口声声自称爷爷,说得还很顺溜,玲珑在心里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可嘴里却道:“你都老棺材秧子了,还抱着那么多钱干嘛,这样吧,一千六百两,先付七百两,这个价格你爱要不要,你收不起,小爷我自己拿来吃酒。”
白员外一拍大腿:“小子你懂行,还知道尊老,是个好孩子,你等着。”
说着,白员外就从那只破粪筐里翻腾起来,不一会儿,几张银票就摆在玲珑面前。
“金宝钱庄的银票,货真价实。”
玲珑哈哈一笑,用个巧劲儿,那只玉盏滴溜溜在空中转了几转,稳稳落在白员外面前的破桌子上。她是显摆,故意玩的这一手。
白员外用两根手指掂起玉盏看了看,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又问:“剩下那只何时送来?”
“就这两日,我得了空就给你拿过来。”
说完,她收了银票,转身就走。
刚刚走到院子里,就听白员外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小子,师承何处?”
显然,他还是认定玲珑背后还有人,十来岁的黑小子,就算会几招充场面的功夫,也偷不来这样的好东西。
玲珑朗声道:“你收了东西就成了,哪来的废话。”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她的人已经出了院子,跑下了那道山坡。
回到村头的那块大石后面,玲珑从草丛里找到她的衣裳和鞋子,飞快换上,又用帕子在溪流里沾了水擦干净脸面,这才蹦蹦跳跳离开了白家村。
走过石牌坊,又走了一里来地,前面是个岔路口。玲珑正准备走上来时的那条路,忽然,她感到树顶上有细微的声音传来,不是风吹树叶,而是绸缎衣裳的窸窣之声。
玲珑猛一抬头,就见一个穿着绛红色衣裳的人扒开树叶正在看着她,阳光透过枝叶照在他的头上,金光闪闪,亮得人睁不开眼,而那人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带了丝调皮,又带了丝得意,好像在说:嗨,我追上你了。
第五十七章 谈条件
顾锦之跟着玲珑一路追下去,刚开始还能看到那个水粉色的娇小身影,追着追着就看不到了。他没有气馁,反而觉得很好玩,他已经好久没有找到比这更有趣的事了。
直到来到这个三岔路口,他才停下来,四处看看,早已没有金五的踪影,既然不知要走哪条路,顾锦之索性爬到树上,有本事你金五今天别回来,只要你从这树下走过,我同样能追上你。
他这招守株待兔真的有用,可惜被玲珑发现了。不能忽然从身后跳出来吓吓她,顾锦之有些失望,但他还是挺得意的,毕竟他还是遇到金五了。
玲珑秀眉微蹙,这个顾锦之也真是闲到无聊。她没有理他,继续赶路。和琳琅分开已有一个时辰了,琳琅定是等急了。
看到玲珑既没有吃惊,也没有发火,面色如常,顾锦之怪无趣的。
“金五,你方才去哪里了?那边有啥好玩的吗?”他边追边喊,原就是提了一口真气,他这样说话,脚程也就更加慢了,才追了半里地,就看不到玲珑的影子了。
顾锦之恨不得把自己的腿砍下来,早知如此,他就不练那些骑马打仗的功夫,找个师傅学学轻功不是更有意思。
他正在独自懊恼,却见那个水粉色的身影从一户农家院子里出来,又向前跑去。
顾锦之大喜,忍不住又喊起来:“金五,你等等我啊,怎么说咱们也是同乡啊。”
在来的路上,玲珑就看到路边有户农家挂着个卖花种的牌子,刚才她是进去买花种了,讨价还价一通,顾锦之才刚刚追上来。
听他说是同乡,玲珑一头雾水,金家是江苏吴中人氏,莫非富贵逼人的镇国公顾家也是吴中人?吴中是小地方,真有这样一个大世家,就连她这样的闺阁女子也会如雷贯耳。
就这么一走神,玲珑的脚步便慢了下来,听到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玲珑转身,顾锦之已经追了上来。
“金五,你每次跑这么快做甚?”
“我喜欢。”
“白芍药好看吧。”
玲珑瞪他一眼,那些玉盘盂真的是他送过去的。这人怎么这样无聊啊。
见玲珑没理他,顾锦之挠挠头,又问:“你的轻功是在哪里学来的?”
玲珑心里暗暗叫苦,被这个公子哥识破了武功,张扬出去也是件麻烦事。
她索性停下脚步,杏眼含霜,瞪着顾锦之:“你说若是国公爷知晓你给闺阁女子送花,他老人家会如何呢?”
她早就从琳琅那里打听出来了,顾锦之最怕的人就是镇国公顾自持,他之所以躲在西岭的庄子里,也是怕父亲责罚。
玲珑虽未及笄,可也是待字闺中的小姐,金家是皇商,金家二老爷和三老爷都是朝廷命官。顾锦之送花的事若是传扬出去,免不了就会演变成风|流恶少调|戏大家闺秀。
没等顾锦之回答,玲珑又说下去:“国公爷是武将,我二伯和我爹可都是文官......”
她只说了半句话就不说了,叹了口气继续赶路。
历来武将和文官就不对盘,顾家门第之高当朝无俩,原本就已太过招摇,若再传出国公府世子调|戏文官之女的事,那些御史言官也就找到新的话题了,不把这件事放大到祸国殃民的档次决不会善罢甘休。
顾锦之自幼长在富贵丛中,他虽然散漫,但官场上的事一清二楚,玲珑稍一点拨,他便明白了。
他仰头看看日头,又看看前面的娇小身影,只觉得他好像是被金五带到坑里去了。
“哎,金五,你等等,咱们谈谈条件。”
玲珑停下脚步,蓦的转过身来,跑得急,天又热,一张俏脸红扑扑的挂着汗珠,宛如晨露里含苞待放的玫瑰,娇艳欲滴。
顾锦之怔了怔,张张嘴又闭上,用手拽着垂在肩头的束发用的璎珞串儿,那璎珞串儿上缀了十几颗金刚石珠子,玲珑巴望着他能拽下几颗,让她捡到......
金刚石已很稀有,打磨成一般大小的圆珠子更是难得,玲珑估摸着,顾锦之束头发用的金刚石发箍和珠子,少说也值千两。
顾锦之可不知道玲珑正在给他的脑袋估价呢,他讪讪问道:“你开条件吧,让本世子听听。”
玲珑轻启朱唇,嘴角含着笑意:“我也没有条件,就是你别再乱说我会轻功什么的,也别再到我家送花送草。”
顾锦之松了口气,金五不过十二三岁,就会揪人小辫子了,打蛇打七寸,知道如他这般的世家子弟最怵老子,也最怕影响家声,这样伶俐,倒和七妹很是相像。
“这有何难,我不把你会轻功的事说出去便是了,你也别把我的事告诉别人。”
“好啊,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
玲珑说完,抬腿便走,顾锦之皱皱眉,也在后面跟上。
“金五,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又是老乡,你该告诉我是从哪里学的轻......脚力吧。”
玲珑被他烦得无奈,只好问道:“你家也是江苏人吗?”
“不是啊。”
“那怎么就是老乡啦?”
“你家在西岭有庄子,我家也有,这不就是老乡啦。”
西岭的老乡!
玲珑噗哧笑出来,眉眼弯弯,笑靥如花,看得顾锦之又是怔了怔,先前也只知道金五长得不丑,但真正吸引他的并非容貌,而是她暗藏的轻功。跑得快的人很多,会轻功的也有,但跑得快又会轻功的大家闺秀却还是头回遇到。
直到刚才,他才发现金五非但和普通的大家闺秀不同,而且长得也很好看。
好看的人,顾锦之见得多了,先不说京城里那些想和顾家结亲的燕瘦环肥,就是顾家的七仙女也都是美人。
金五还小,现在是那种娇俏明媚的好看,假以时日,便是光彩照人,艳光四射的美人。
就这么呆愣了一下,玲珑便已跑得远了,看着那个水粉色的人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淡淡的一点,顾锦之赌气的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今日他还是没能追上金五。
第五十八章 风波至
那日回到茶楼时,玲珑少不得被琳琅埋怨,好在许庭深把礼物送给玲珑后,以免再遇到颇多尴尬,便借故先回西岭了,金子烽自是不能让他独自回去,他们二人连同三四个小厮没去茶楼,便直接回庄子了,金家两姐妹是由金顺的儿子带同七八个庄子里的人护送回去的。
马车上,琳琅瞟一眼玲珑,见她摆弄着在市集上买回来的小篮子,和杏雨商量着给篮子加个内衬,是用碎花布还是素色布,说说笑笑,没有丝毫不快。
金子烽不放心许庭深独自回庄子,自己陪着一起回去,却把两个妹妹丢给下人,他今天出来,也不知是心疼妹妹,还是想要讨好许庭深。
见玲珑有说有笑,琳琅心想,多亏着五妹妹是个开朗的性子,若是像寻常闺秀那样,这会子怕是要偷偷抹眼泪了。
她当然不知道玲珑早就对金子烽死心了,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死心,也就不会再去纠结那人的所作所为了。
更何况玲珑今天赚来了这一世的第一桶金,她高兴还来不及,自不会为不关心自己的人悲风伤秋。
对她来说,最令她高兴的,倒并非是这七百两银子,认识白员外才是最让她欣喜的。
自古以来,神通广大的偷儿们不是担心偷不来东西,而是千辛万苦偷的东西不能换成真金白银。
当然像石二那样,把盗窃做为伟大爱好发扬光大的,这世上绝无仅有。
玲珑也挺为她认识这样一位清贵小偷而咂舌的。
回到庄子,刚进垂花门,就见流朱踮着脚拔着脖子似是在等人,看到两位小姐下了马车,往这边走过来,流朱慌慌忙忙跑到玲珑身边,被杏雨斥道:“没规矩,也不知道给四小姐和五小姐请安。”
流朱急得额头上冒出一层汗,匆忙给两位小姐施了礼。
玲珑问道:“怎么了,可是我娘有事吗?”
今天临走时,她吩咐流朱和沁绯看家,还让她们到母亲屋外的抄手廊子里做针线,免得代婆子趁人不在,又再对母亲做些什么。
“大太太没事,是咱们府里来人了,说是老太太从江苏来了,这会子已经快到京城了,刘管家亲自过来,接三爷回去呢。”
玲珑和琳琅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吃了一惊。她们都是金老太太的嫡孙女,这些年虽然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老宅,可也知道金老太太的脾气,她和大儿媳聂氏不对盘,是以十年里都没来过京城。
“老太太何时来的?只有西府来人,东府没来人吗?”琳琅问道。
流朱点头:”回四小姐的话,东府的人没有来,就是咱们西府来人了,这会子刘管家已经接了三爷回去了。说是算着日子,老太太的车马最快明天就能到京了。“
杏雨一听就急了,问道:“你没让刘管家多等等,接上大太太和五小姐一起回去啊?”
流朱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我求了,可刘管家说让五小姐在庄子里安心住着,还嫌我到前院打听,说要罚例钱呢。我就是听桂嫂子说府里来人了,这才过去问消息的,真的没有故意打探。”
三碗水在府里时都是连三等丫鬟还不如的烧火丫头,在她们眼里,刘管家就和天王老子差不多,今日被刘管家斥责,流朱吓得半死,可还是急着把这事告诉自家小姐。
玲珑让浣翠把在集上买的糖人儿拿了一个给流朱,笑道:“你们都是我屋里的人,例钱不会少了你们的,快别担心了。”
流朱十三四了,可也还是小孩脾气,得了糖人儿,又听小姐说不会扣例钱,这才破涕为笑,举着糖人儿喜欢得不成。
琳琅转身对绣儿道:“你和门子说一声,若是东府来人,立刻来告诉我。”
这庄子虽然不是东府私产,可金顺媳妇原就是聂氏身边的大丫鬟,因此这庄子里上上下下,对东府的人言听计从,琳琅使唤人也是理直气壮。
走了大半日,玲珑挂念母亲,便想直接去母亲屋里,却见沁绯和代婆子都在廊下坐着,一问才知母亲刚刚睡下。
回到她住的西厢,杏雨服侍着玲珑换下身上的衣裳,嘟哝着:“您这是赶了多少路啊,衣裳都被汗浸透了。”
玲珑笑道:“也没有多少路,就是跑得急些。”
两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抬了热水进来,杏雨和浣翠把热水倒进红木描金的浴桶,洒了茉莉花进去,待到干茉莉全都泡开了,这才加了凉水,试试水温,不烫不凉的,两人便侍候玲珑沐浴。
杏雨边用香胰子给玲珑揉洗秀发,一边嘟哝着:“您说老太太怎么忽然来京城了,这些年也没见她老人家到京城来过。还有啊,刘管家只接三爷也不接您和大太太,我看您怎么倒也不急呢。”
玲珑用帕子擦擦淌到眉间的泡沫,轻声道:“老太太应是咱们西府请来的,要不怎么东府那边没有动静呢,再说依着老太太的性子,怕是有生之年都不会去东府的。”
杏雨愣了愣,可不是嘛,东府是长房,按理说老太太来京城的事,要由他们操持,就连到庄子报信接人的事,也会是东府派人过来,而不是单是让西府接金子烽回去。
“那您说三老爷怎么就能说动老太太来京城了,老太太有多恨......“
杏雨原是想说金老太太因为冯氏害死她孙子的事,恨得咬牙切齿,当年金老太太得知冯氏没有沉塘浸猪笼,也没有送官砍头,她气得摔了一整套的水过天青官窑瓷器,寒冬腊月,身为亲祖母的金老太太把年仅四岁的玲珑锁进四面透风的柴房里,关了整整一夜!
杏雨怕勾起玲珑的伤心事,只说了一半便咽下话头。
玲珑反而并不在意,她从四岁便养在金老太太身边,她比谁都能感受到金老太太对冯氏的恨意,在老宅里,不但四婶刁难她,就连那几个庶出的婶子们也能支使她这位嫡孙小姐。这些人能够明目张胆这样做,自是得到金老太太的默许。
金老太太和大伯母聂氏素来不对盘,又憎恨冯氏,因此这些年才没有踏入京城半步。可这会儿她老人家竟然大驾光临,那定是有人诚意拳拳,把老太太说动了心思。
聂氏掌管金家在北直隶的生意,金老太太虽然生气,可却插不上手,若是这个时候,西府里有人要请老太太过来作主,主持大局,以金老太太的脾气,定会认为这是她和聂氏抗衡的最好机会。
第五十九章 荷花香
“太太,这是三小姐亲手给您摘的荷花,您瞧瞧,插到这只西洋琉璃花樽里多好看啊。”
荷花选的都是含苞待放的,红的白的,亭亭玉立。金媛身边的二等丫鬟紫苏巧笑盈盈,把插上荷花的西洋琉璃花樽摆到宋秀珠身旁的黄花梨木镂雕炕桌上。
宋秀珠一只手拄着桌沿,另一只手则搭在秋香色绣牡丹花的引枕上,丫鬟梨香正在给她修剪指甲。
她用眼角瞟一眼花樽里的荷花,嗯了一声,对紫苏道:“你们这几个不要就知道整日价摆弄这些花草,老太太明日就要到了,你们若是真心为媛姐儿,这会子就要多嘱咐她,免得在老太太面前说错了话,落人话柄,我告诉你们,老太太身边的人哪个都是七窍玲珑心,若是这回再出差错,媛姐儿没有好归宿,你们这些要陪嫁过去的,自是也没有好果子吃。全都记下了?”
紫苏垂首,连连称是:“婢子打小就跟着三小姐,横竖都是三小姐的人,三小姐好了,就是婢子的福份,太太叮嘱的,婢子全都记下了。”
宋秀珠把手从引枕上抬起来,摊开看看,对梨香道:“这只手就先修成这样吧,换一只。”
梨香连忙拿了引枕放到宋秀珠的膝上,自己则跪在地上,给宋秀珠修剪另一只手的指甲。
紫苏陪笑道:“太太的手生得真好,天生的富贵,三小姐也是活脱随了太太呢。”
宋秀珠这才抬起眼来,上下打量了紫苏几眼,嘴角挑了挑,道:“你这丫头倒是生了一张巧嘴,等到老太太来了可要记着,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别再让媛姐儿在话头子上吃亏,知道吗?”
“知道知道,婢子全都记下了。”
宋秀珠冷笑道:“嗯。做得好呢那是不会亏待你们,若是因了你们让媛姐儿出了差错,就别怪我让人牙子过来领人。”
紫苏除了点头不敢再说别的,她偷眼看向宋秀珠,只见宋氏穿了件翠绿葡萄缠枝团领大袖衫子,头上是花丝点翠金钗,戴着配套的点翠耳坠子。三十多岁的人了,看不出半丝老态,平素里娇娇弱弱的,这会子看上去,却多了几分凌厉。
紫苏不敢多看,连忙告辞,倒退着出去,却在门口上正看到三老爷金敏,金敏今日兴致极好,没让人通传便直接进来了。
看到金敏,宋秀珠站起身迎上去,娇声嗔道:“爷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过来了,妾身都没有梳妆呢。”
金敏打量着美妾,笑道:“你这样已是很美了,哪里还用再打扮。”
宋秀珠娇羞得红了脸,朝丫头们使个眼色,梨香和几个小丫头全都退下,她这才拉了金敏在炕桌前坐了,轻声抱怨:“爷怎么又过来了,若是传到长嫂耳中,又该说您治家不严了。”
听宋秀珠提起聂氏,金敏脸露不悦,怒道:“我这西府的事何时轮到她来指手划脚,难不成我要进谁的屋子还要让她这个长嫂批准,真是荒唐。”
他越说声音越高,一回眸,却见宋氏正怯生生看着他,柔美的眸子如同受惊的小鹿,可怜兮兮的,春葱似的玉手揉搓着衣带,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珠儿,别怕,都是我不好,吓着你了。”十几年来,金敏最爱的就是宋秀珠我见犹怜的模样,论容貌,宋秀珠比不上明艳照人的冯氏,但这份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韵致,却是冯氏所没有的。
见宋秀珠迟疑着不敢过来,金敏长叹一声,伸出手臂把她抱到自己的腿上,柔声道:“一个多月没让你出园子,苦了你了,似是又瘦了。”
宋秀珠泪盈于睫,宛如沾了雨水的梨花,令金敏恨不得把她永远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爷,都是妾身处事不当,吓到了五小姐,偏又招惹到长嫂,让爷为了妾身枉受指责,若非舍不得爷和儿女们,妾身就想投缳死了,一了百了,保全爷的名声。"
自从那日宋秀珠整治玲珑被聂氏逮个正着,宋秀珠便被禁足在碧桐院里,已有一个多月了。金媛也被禁足,和她娘一样,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走出望荷园了。
金敏用下巴轻轻揉搓着宋秀珠梳得一丝不乱的秀发,佯怒道:“万不许再说这样的浑话,爷何时说过让你投缳了,又何时让你保全我的名声了?我堂堂朝廷命官,难道还要牺牲爱妾成全自己吗?你只管放宽了心,莫要再胡思乱想。母亲明日就到了,你也不要总在园子里,多陪母亲说说话。”
“爷让妾身出园子了?真的吗?”宋秀珠面露惊喜,像小女孩一样抓住金敏的衣袖轻轻摇着。
金敏的心都让她给摇乱了,凑到她耳边轻声细语:“我今晚留下,明晨你随我一起到城外接母亲。”
听说金敏要留下,宋秀珠的俏脸上浮上两抹红霞,宛若娇羞的少女,她把脸藏进金敏怀中,却又抬起头来,面带惊慌:“这阵子妾身在园子里,不能料理家事,府里乱成一团,这才偷偷写信,请老太太过来主持中馈。妾身只想着这府里不能没人操持,却忘了长嫂与老太太素来不睦,爷啊,您说这若是传到东府长嫂耳中,该不会怪罪妾身多事吧?”
她往金家老宅写信的事并未瞒着金敏,这信寄出去十日左右,便让人把这事透给了金敏。那日金敏的几位同科好友恰好前来谈诗论画,丫鬟们端上来的竟是去年的雨前,令金敏跌了面子,以往每每有客人时,宋氏定会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哪会这般失态。
得知宋氏要请金老太太来京城小住,帮忙打理家事,他没有反对,反而在心里大赞宋氏懂事,得妾如此,夫复何求?
“哼,我与长兄一样,都是母亲的亲生骨肉,难道她聂氏不孝,就也不许我们三房尽孝道吗?你不用担心,长嫂若是真要怪罪下来,你只管推到我身上。”
一阵荷花的清香飘过来,金敏这才看到炕桌上的那瓶子荷花,赞道:“亏你想得出,把荷花摆在屋子里,清雅得很呢。”
宋秀珠笑道:“这是媛姐儿让人送来的,这孩子知道爷喜欢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的风骨,可又不敢给您送过去,就找个借口让人送来我这里,真是个痴心孩子。”
自从端午节闹了那么一出,金敏对金媛大不如前,嘴上虽然没有明说,可对金媛抢玲珑亲事的事,还是很硌应的。
眼下他看看那几枝莲花,又看到怀中脉脉含情的宋氏,便道:“明日起,也让媛姐儿出来吧,让她在老太太面前机灵一些,莫要再做出有失体面的事。”
第六十章 昧良心
东厢传来冯氏的尖叫声,玲珑扔下手里的绣花针便冲进堂屋,刚一进来,就见冯氏从细竹布门帘后面一头撞了出来。
她身后跟着的是沁绯,这几日玲珑让沁绯和另一个粗使婆子阿根嫂帮着代婆子照顾冯氏。
沁绯身材瘦小,手里还拿着刚折的花枝,冯氏用胳膊肘撞她一下,沁绯便是一个踉跄,向后倒去,正摔在紧跟着她出来的代婆子身上,代婆子后面是阿根嫂,三个人你压我,我压她,一起摔倒在地。
玲珑正好走进来,见状一把拽住冯氏的胳膊,冯氏挥手便想甩开她,玲珑用了巧劲,看似轻轻拽住,可任凭冯氏如何使力,胳膊也动弹不得。
“你这个贱人,快点放开我,冯婉容,我要和你拼了!”
玲珑咬咬牙,朝着母亲印堂那里就是一记,冯氏呆了一呆,身子便软绵绵倒了下来。玲珑连忙扶住她,又让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的代婆子和阿根嫂,扶了母亲回屋躺下。
“五小姐,大太太没事吧?”沁绯也只有十四五岁,五小姐让她来侍候大太太也有几日了,可她还是头回遇到大太太发病,小脸吓得发白。
“没事,让她睡一会儿便好了,你去哪儿了?”玲珑看一眼散落在地上的花枝子。
“婢子给大太太折花枝了,刚进屋就见大太太又喊又叫往外跑,婢子没拽住......”
“嗯,你去给大太太把药煎了,等她醒来后把药喝了。”玲珑吩咐着,让杏雨捡起地上的花枝子,找瓶子插起来。
沁绯惊魂未定的出去,玲珑便走进冯氏住的东厢,见她躺在半新不旧的栗子色架子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
玲珑松了口气,招手让代婆子和阿根嫂出来。来到院子里,玲珑在紫藤花架下坐了,摇着绣着猫儿扑蝶图的团扇,慢条斯理地问道:“说说吧,母亲可是又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给吓着了?”
她说话时,眼睛有意无意瞟了代婆子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像是什么都知道,就等着你自己招供一样。
她还是十二岁的小姑娘,说话还带着童音,奶味十足,可代婆子却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双手使劲绞着手里的帕子,头垂得更低。
玲珑还是轻言细语,声音里带了丝抱怨:“怎么都不说话?那一定是你们偷懒了,没有陪着大太太,任凭她出事也没有管。”
她自幼长在江苏吴中,说得一口吴侬软语,来到京城说的是官话,但和土生土长的京城闺秀们还是不同,带了丝软绵绵的腔调。前世她常常易容,也学过变音之法,所以她穿男装时,听起来就是个变声期的少年,除了那次唱歌以外,就连石二也没有发现破绽。
现在她穿着女装,声音毫无掩饰,就是她本来的声音。轻柔绵软的童音,即使是在生气,听起来也只是小女孩的娇嗔之语。
可就是这声音,却让代婆子忐忑不安,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
玲珑却似没有看到,摇着团扇一下下扇着,一双妙目在两人身上扫过。
站在玲珑身边的杏雨却已经不耐烦了,她指着阿根嫂说:“我原是看你勤快,才求了五小姐,让你去伺候大太太,这才几天啊,你就养出一身懒骨头,沁绯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可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去去去,也别在这里伫着了,回去扫院子吧。”
阿根嫂是老实人,根本听不出杏雨是在指桑骂槐,听说要让她回去扫院子,她急得噗通一声跪下了:“五小姐,杏雨姑娘,奴婢真是冤枉的,今儿个原也没偷懒,沁绯见大太太精神好,就跑到外头折花枝说要插瓶儿,我也不会别的玩艺儿,就折了帕子给大太太卷小老鼠玩,大太太初时还挺乐呵呢,也跟着一起卷着玩儿。后来......”
说到这里,阿根嫂偷眼看看代婆子,后面的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代婆子的嘴角抽了抽,似是想说话,却还是紧闭了双唇。
玲珑微微一笑,接着阿根嫂的话茬儿说道:“后来代妈妈说用帕子折不出新花样儿,就拿出纸来折物件儿,对吧?”
阿根嫂吃了一惊:“五小姐没在屋里,您是怎生晓得的?”
玲珑笑靥如花,侧头对杏雨道:“屏风还没绣好,四姐姐急着要呢,咱们回去吧。”
她又对阿根嫂道:“这青砖上刚刚洒过水,正凉着呢,你快些起来,到杏雨那里多领几条帕子,陪大太太卷着玩儿吧。”
既是让她陪大太太卷帕子玩儿,那就不会让她去扫院子了,阿根嫂喜出望外,千恩万谢跟着杏雨去取帕子了。
玲珑站起身,摇着团扇从代婆子身边走过去,却又转过身来,笑着道:“代妈妈,在府里时我就说过,以后从我的月例银子里多拿出一两给你贴补,这话不会不做数的,若是杏雨没有发给你,你就直接来我这里领了就是。”
代婆子如梦方醒,忙道:“五小姐费心了,这点小事还给奴婢记挂着,杏雨姑娘做事稳妥,这银子没有短给奴婢,一直给着呢。”
玲珑轻笑:“那就好,我还以为全都忘了呢。”
她走远了,代婆子却还伫在那里,五小姐最后说的那句话仍然回荡在她的耳边。
五小姐说“还以为全都忘了呢”,当然不会是指的月例银子的事,她是提醒自己莫要昧了良心。
代婆子绞着手里的帕子,似是要把那帕子绞烂。如果可以,谁想做这种昧良心的事,可是如果不做,那个孽幛可怎么办?
玲珑回到屋里,继续绣屏风,就好像刚才的一切全都没有发生一样。杏雨沉不住气,低声问道:“小姐,方才代婆子分明是做了坏事,您为何不拆穿她?”
玲珑轻声道:“我拆穿了代婆子,还会再来李婆子王婆子,莫非我都要一个个拆穿吗?”
杏雨一头雾水,这一年多以来,她是越来越猜不透小姐的心思了,小姐才十二岁,可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的心眼。
“小姐,那如果不拆穿她,她祸害了大太太可如何是好。”
玲珑轻笑:“经过今天的事,她就不敢了,日后会越来越不敢,直到被我们所用那一日。”
“被我们所用?她会吗?”
玲珑被杏雨问得无奈,只好停下手里的针线,对杏雨道:“这会子宋氏和那位庶姐想来已经从园子里出来,正陪着父亲和哥哥到城外迎接老太太了吧,你若是好奇,就到四姐姐那里等消息,别在这儿问来问去,打扰我绣屏风。”
杏雨挠挠梳得一丝不乱的双髻,她到四小姐那里等什么消息啊,自家小姐怎么知道会有消息送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