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好好办事
容止锦捂着胸口才要走,远远便见袁逸礼随着太监朝这边走来。他一怔,忙回身问:“皇上,那不是袁逸礼吗?”
燕淇“唔”了一声,容止锦又问:“他不是在金陵?怎来了长安了?”
燕淇的眉目带着笑,目光落在容止锦脸上:“他是新上任的礼部尚书,自是要在长安。”
“什么?”容止锦纠着眉心,“何时的事?礼部尚书不是那个陈老头吗?”
一侧的钱成海也笑了,低声道:“陈大人告老还乡了,袁大人上任时侯爷您大约还在洛阳呢。”
才说着,袁逸礼已近前,他一拢衣袖朝燕淇行礼:“参见皇上。”
燕淇略抬了眸光,淡淡道:“免礼。”
“谢皇上。”他直起了身子,这才注意到边上还有一人。
容止锦与其对视一眼,原来那日在洛阳当众弃了方婳后跑长安来当官了!他微微一哼,甩袖离开。袁逸礼蹙眉跟着他转身,此人不正是他在洛阳花会上见到的锦衣公子吗?
“袁爱卿。”燕淇的声音不缓不慢地传来。
袁逸礼忙回身,低头道:“臣在。”
燕淇端起茶杯轻呷一口,上好的碧螺春嫩香味醇,他的心情极好,笑道:“这又不是朝堂上,不必拘礼,坐吧,”
袁逸礼谢了恩,宫女已上前替他斟茶,碧绿清澈的茶水,叶底柔匀,抿一口,回味无穷。
燕淇淡淡问:“你大哥可好?”
袁逸礼垂下眼睑:“多谢皇上挂心,大哥一切安好。”
燕淇点点头,又道:“袁将军替大梁镇守边关五年,朕一直想将他调回长安。”
“替皇上办事是臣等的福气。”
燕淇笑了:“你与你哥哥倒是像。你们袁家对大梁功不可没,朕都记着。”
“臣惶恐!”袁逸礼放下了茶盏欲起身,却被燕淇拦住。他略略侧身,华美璎珞淌过侧脸,柔和日光散在绝美的容颜上。袁逸礼微微怔住,恍似这般容颜在哪里见过,却听燕淇道:“太皇太后寿辰的相关事宜朕已交由礼部处理,又值各位王爷回京述职之际,这趟差事你可要好好办。”
袁逸礼郑重应声。
“朕的九皇叔也会来。”他忽而这样道了一句,清玄目光落在袁逸礼脸上。袁逸礼一怔,尚未明白皇上话里的意思,燕淇的眸子映着笑,甫声道,“钱成海,替朕宣刘太医来。”
“是。”钱公公转身退下。
袁逸礼蹙眉问:“皇上龙体不适吗?”
那一个不禁莞尔:“朕好的很。”他说着抚袍起身,话语轻淡,“朕还有事,你便在此等着刘太医吧。”
袁逸礼一阵吃惊,再欲问,便见面前天子已出了亭子远去。他的眸光微紧,他大约已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第52章 一概不究
苏昀从尚宫局出来转了好几圈,此刻她正喘气扶着廊柱休息。一面喃喃道:“这皇宫和紫禁城比可真是大了太多了!老天,你到底让我穿到了什么地方!”
她干脆在凭栏处坐下,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痛!
她龇牙咧嘴捂着脸蛋,火辣辣的感觉直涌上心头。
“你在干什么?”
苏昀本能地回头,见一个身穿华服的男子长身玉立在她的身后。她的目光往上,对上她双摄人心魂的眸子,苏昀心头一悸,已闻得男子身后的宫女沉声道:“大胆,见了皇上还不行礼!”
苏昀的脑子“嗡”的一声,皇上?面前之人是皇上!妈呀,她第一天出来就遇见了皇上!
顾不得心中的激动,苏昀忙起身跪下了:“奴婢参见皇上!”
古代人最重尊卑礼仪,尤其是皇宫里,她可不想早早地去见阎王。
燕淇站定了步子,嘴角露着玩味笑意:“朕若没看错,你刚才自己在打自己?这是为何?”
苏昀低着头:“回皇上,奴婢奉方典正之命来找宫女锦瑟,可没找到,奴婢觉得自己没用。”她可不是宫女,撒谎也不会脸红。
“哦?”燕淇的俊美微微一佻,抿唇道,“方典正好本事能教出你这样忠心之人,朕定要去犒赏她。”
“皇上……”苏昀抬眸,见那抹身影真的朝尚宫局去了,她一咬唇,不是吧?
方婳正听着宫女禀报找人的情况,便见另一个宫女跑来说皇上来了。
尚宫局一众人等全部齐聚在院中。
燕淇的眼眸晶亮,斜斜坐在敞椅中,浅笑道:“朕听闻你们在找人?”
白素碧额上冷汗涔涔,不明白这事皇上怎会来过问。此刻忙上前道:“是,不过是一个犯了错的宫女,奴婢已经派人去找了。”
燕淇点点头,目光流转,落在一人身上,启唇道:“方典正。”
方婳来时便瞧见跟着燕淇一道进来的苏昀,她当即就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听他叫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奴婢在。”
燕淇挥手示意其他人都散了。
方婳看向苏昀,苏昀冲她耸耸肩表示很无辜,然后跟着众人退下。
方婳低着头,瞧见那双锦绣御靴近了,他的话语落下来:“那宫女去哪里了?”
他的话说得她猛地一怔,她压住心慌道:“奴婢不知皇上说什么。”
“是吗?”他哂笑道,“可朕知道是止锦给你做了张面具。”容止锦素来爱干净,他的身上除了会藏面具,别的一律不可能上身。故而他先前小小的试探,容止锦那伸手入怀的动作便已出卖了他。
方婳的削肩微微一颤,他有力的手一把扼住她的皓腕,她吃痛地蹙眉,男子的声音冷冷传来:“这宫里头,聪明之人不见得可以活得久。”
她咬着牙:“皇上却不想杀奴婢。”他若是有杀心,必不会跟她浪费唇舌。
他华美的眸子逆着光,握着她的手缓缓松了,他低低一笑:“很好,朕要你替朕办事,过往朕一概不究。”
第53章 奴婢遵旨
他的眸子睨住她,虽是淡淡话语,却已丝毫不给她拒绝的理会。
方婳终是低下螓首:“奴婢遵旨。”
他修长的指尖滑过她娇嫩脸颊,他低低一笑,转身出去。
方婳松了口气。
后来有人说瞧见锦瑟逃出宫了,白素碧再要派人找想来也是不了了之了。
苏昀关上房门一惊一乍道:“什么?你都没问他什么事就应了?”
方婳叹了口气,道:“他是皇上,我能说什么?”
苏昀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恐惧,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小声道:“不过说实话,他很可怕,我从没遇见过一个人就往那儿一站能让人冷得发抖的。婳婳,我觉得他不是好人。”
方婳忍不住笑了,人前她称她方典正,私下却叫她婳婳,久而久之,方婳也懒得去纠正她。她只淡淡道:“那是皇上。”
苏昀坐在梳妆镜前,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脸上的面具,一面道:“我还想去勾|引他呢,现在想想还是算了,他很冷酷,我吃不消。嗯,话说,这给我做面具的帅哥是哪位,手艺不错嘛!”她伸手摸一摸,手感柔软,丝毫看不出这张脸是假的。
方婳一想起容止锦,不免嘴角一弯,道:“是国舅家的小侯爷容止锦。”
苏昀一下子来了兴致:“帅吗?”
“还行。”
苏昀跟上前,倚在屏风上看着方婳,美滋滋道:“我听闻各国的王爷很快就来了,不知道会不会有很多帅哥?”
方婳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道:“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罢了,在外头要收敛一些,免得惹祸上身。”
“我知道!”苏昀点头。
方婳坐下倒了杯水,抿一口,才问:“当初锦瑟怎么会好端端病死的,你真的不知道?”
苏昀一脸苦逼地坐下,道:“我不知道,我进入这具身体时她应该死了。”想起自己占据着一具死人的身躯,苏昀不免打了个寒战。她一把拉住了方婳的手道,“婳婳,你别问了,我怕我忍不住从这身体里跳出来。”
方婳被逗笑了,伸手点了她的额头道:“尽胡说,去休息吧。”
八月初,距离太皇太后寿辰三日,各封地的王爷们陆续抵达长安城。
加上述职的时间,王爷们大约会得长安待上半月,宫里早半个月就一直在忙碌着准备相关事宜。
太液湖东侧的上阳行宫被单独空出来作为各位王爷的寝殿。
宫里很多宫女都跑出去看热闹了,自皇上登基后,宫中已不曾这般热闹过。苏昀看了热闹回来,见方婳独自一人坐在柳树下,素手折了半截柳枝在手,在地上轻轻画着圈。
苏昀跑过去道:“你怎不去看看,可热闹了!不过可惜,那些王爷们看着可都不年轻了呀!哦,不对,除了九王爷!婳婳,你不知九王爷长得那叫一个帅啊,皇上美则美矣,可我却更喜欢九王爷优雅的笑,啧啧,我好喜欢这样的帅哥哦!”
方婳的手指一颤,半截杨柳掉落在地上,她猛地站了起来,闻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太监的声音:“方典正,皇上召见。”
第54章 上阳行宫
方娬才扶了流儿的手从紫宸殿出来,远远便瞧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方娬的脸色微变,沉声道:“她怎么来了?”
流儿低声道:“方才您在殿内时,奴婢听玉姑娘在说,似乎是皇上召见她。”
方娬不免吃了一惊,她不是去尚宫局了吗?皇上为何召见她?
流儿见她不说话,又问:“小主可要上前教训教训她?”
方娬略一思忖,冷笑道:“不必。”现下是皇上要见方婳,她可不会自讨没趣。
淡而不腻的熏香混着一丝半缕的龙涎香,方婳低头随着玉策入内,燕淇斜披一件团云锦袍靠在软榻上。
“奴婢参见皇上。”她跪下行了大礼。
燕淇轻笑道:“多日不见,你是越发懂规矩了。”
“是皇上教导的好。”
“很好。”燕淇满意一笑,示意她近前。
方婳起身往前,恭顺地垂下眼睑。他已开口:“各位王爷暂住宫内,六尚都需有人前往上阳行宫,朕与白尚宫商量过,她力荐让你前往,朕已应下。朕不希望在朕的皇叔们述职期间,上阳行宫发生任何有违宫规之事,你明白吗?”
底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方婳略吸了口气道:“奴婢明白。”
他哪里是不希望上阳行宫发生有违宫规之事?他这分明就是要她前往监视各位王爷!此事怕不是白素碧提议,根本就是他有心要她去。
真好呢,又是给她的一件“天大的好差事”!
方婳心里恨恨的,皇上的心思太飘渺也太危险,她似乎隐隐有些明白他们于太液湖初见,他那些话里的意思了。
从紫宸殿出来,便匆匆去了上阳行宫。
苏昀沉闷了一路,这很不像她的性子。及至上阳行宫门口,她突然拉住了方婳道:“我怎么想都觉得这差事太悬乎了,眼下行宫住着的可都不是善善之辈,一旦出什么事,皇上这不是推你去死吗?”
方婳笑了笑没有说话,她倒是觉得燕淇这一步棋还在试探她,他想要看看她是否真的会全心全意替他办事。
王爷们住在行宫,家臣、侍卫一律不得带入宫来,里头都是宫里掖庭局直接分配伺候的宫女和太监。
方婳进去时,便有太监上前来告诉她哪宫住着哪位王爷,方婳细细记着,苏昀一直沉着脸色。
“那是九王爷住的夙锦轩。”太监伸手远远一指。
方婳抬眸望去,夙锦轩隐在众宫殿之后,又隔着一片杏林,葱葱翠翠,遥远得触不可及。她一恍惚,又想起他们还在白马寺的时候,一别经年,有些记忆却越发清晰。
苏昀终于开了口:“九王爷怎住得那么偏僻?”
太监笑道:“九王爷没有封地,又无权无势,还是代罪之身,他能来给太皇太后贺寿已是隆恩浩荡了,哪里还计较这个?”
苏昀“哧”了一声,方婳已握紧了手中锦帕转身。略一抬眸,兀自对上身后之人那双墨晶色的眸子。她蓦然心惊,从未想过她与燕修会这样突然遇见……
第55章 不喜欢他
他着一袭简单的靛青长衫,腰际去了香袋环佩,更显得俊逸清朗。
苏昀还是初次这样近地看他,他就这般气定若闲地站着,雅量高致。她一时看得愣了,从前听他们说谪仙般的人指的便是他这样的吧?
“奴才见过九王爷。”太监已低头行礼。
苏昀一阵吃惊,也忙跟着行了礼。
方婳的指甲已深嵌入掌心,她美丽瞳眸定定望着面前男子,他亦是淡淡望她,黑如曜石的眸子里沁出了一丝暖暖的光。
他,是认出她了吗?
苏昀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见她仍是不动,她只得提醒道:“方典正,这位是九王爷。”
方婳的视线有些模糊。
苏昀咬了牙:“婳婳!”
她终是回过神来,规矩地朝他行礼:“奴婢见过九王爷。”
他含笑上前,话语清弱:“不必多礼。”
身后的宫女开口道:“奴婢带王爷去寝殿。”
他点头,未作丝毫停留,随着宫女离去。
静僻处,苏昀拉住方婳责怪道:“你刚才怎么回事嘛!你不是告诫我在宫中行事要谨慎的吗?你不会是……你不会是看上九王爷了吧?”
方婳的脸色一白。
苏昀立马摇头:“不行!绝对不可以!你要知道是皇上把你安排进来的,虽然我觉得皇上内心比较阴险,可他估计看上你了,不然怎么会对你那么上心?要是让他知道你喜欢九……”
“我不喜欢他。”方婳干脆地打算苏昀的话,脸上笑容一收,转身道,“去做事。”
苏昀跟上她的步子,脸上也无笑:“我知道九王爷生得好看,我承认我第一眼也被他迷到了。可是婳婳,一见钟情什么的都不可靠,等你了解了他那个人,也许你会发现他并不如你想的那样好。”
方婳的步子突然滞住了。
苏昀差点撞了上去,她惊险地避开,瞧见方婳的脸色,这才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反正你不信我,以后你会明白的。”
以后?她哪里还需要以后?有白马寺朝夕相处的三年就够了!她以为对他很了解,其实她不过见了他身上冰山一角罢了。她不免笑了笑,这又是怎么了?不是已经忘了他吗?
是啊,忘了。
她是方婳,方婳是最坚强的!她颔首,风吹在脸上,暖暖的,很舒服。
苏昀突然想起一事:“你不是说一会六尚的人都要去见礼部尚书吗?”
“嗯。”苏昀不说她还真的要忘了。
礼部的人来无非便是交代一切琐事,方婳抱着无谓的心态前去,却不想竟又遇见了袁逸礼。
太监正热情地引他入内,他一抬眸就瞧见那熟悉的眉目,说不清为何,他竟蓦地一笑。笑过后又自顾觉得可笑,他咳嗽一声正了色。
方婳欠身道:“奴婢尚宫局典正方婳,见过袁大人。”
第56章 看低他
既知是袁逸礼,方婳更不想听他在上面交代什么了。苏昀悄悄问她如何知道礼部尚书姓“袁”,她搪塞着告诉她听来的。
苏昀的黛眉一佻,明眼人都知道方婳在撒谎呢,不过她很给面子地没有揭穿她。
宫人们都忙开了,袁逸礼疾步穿过院子便瞧见前头的方婳,他叫她:“方典正!”
方婳的步子一滞,回眸见他快步过来,她本能地往后退一步,才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从他进入上阳行宫开始,面前的女子就没拿正眼瞧过他,袁逸礼的心情说不清的郁闷,便蹙眉道:“那时在洛阳你可不会这般卑躬屈膝。”
她笑了笑,仍是低着头:“大人手段其高,奴婢不是对手。昔日你我门当户对,大人都能将奴婢整得那样惨,今时不同往日,奴婢想好好活着。”
听她提及往昔,袁逸礼心中微怒,沉声道:“那也是你弃我在先!”
这话说得似乎又有另一种味道了,方婳娇俏脸上笑容未减,盈盈开口道:“如此说来,大人当众弃奴婢是为出一口气?”
的确是为一口气,可这话被她说出来,袁逸礼顿时有种被羞辱的感觉。他的拳头紧握,她已欠身离去,他忍不住问:“即便知今日下场,你也会不惜毁容退婚,入宫来做个宫女?”
她的心坠坠一痛,她退婚的真正原因袁逸礼是不会知道的。
那时候,她从来就不曾想过要入宫。
如今却早已没了退路。双眸一阖,她惨淡一笑:“是。”
“好,很好!”他气得发抖,“你一心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方婳,你该不会以为还有机会吧?”
这一次,再听不到她的回答,他只愣愣看着那抹纤弱身影越来越远。
她竟是这般看低他吗?
袁逸礼愤恨一拳打在身侧的树干上,“哗”的一声,翠色叶子落了一地。
余晖满天,将夙锦轩前一片杏林映得斒斓绝色。燕修握着书卷闲坐在窗前,几缕发丝轻落在侧脸。宫女进来点了熏香出去,他短短看一眼,身边没有华年成与元白,是难得的安静。
而他的心……却怎么也安静不起来。
眼前又浮现那张熟悉的容颜,他的手一颤,书卷落在桌上,他蓦然起身,从一侧的箱子里翻出了佛经来看。
上阳行宫这会住了太多的人,故而苏昀便只能与方婳一间屋子了。这丫头白日里累了,才过酉时便已睡沉,方婳无奈的笑笑,羡慕不已。
睡不着,便又穿了衣服悄悄地出去。
这个时间大家都已歇下,她下意识地朝夙锦轩的方向看了眼,重重宫闱掩映,她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她也不知怎的,走着走着便进了杏林。
第57章 杏林相遇
已过了杏子成熟的时候,仲夏夜里,只闻得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杏子叶的味道。远处偶尔有宫人巡夜,这里却是昏暗一片。
方婳深吸了口气,才要转身离开,忽而听得前头林子里传来细碎的咳嗽声。她悄悄循声找去,微弱光线下,隐约瞧见一个人影。
他静静坐在林中石凳上,身形消瘦,她却只消一眼便已认出他。
这么晚了,他怎会在这里?
他也已听得这边的脚步声,微微侧脸,在瞧见女子纤弱身姿时,悄然松了口气。他叫她:“方典正。”
话语淡漠得没有一丝感情,好似他与她从不曾认识过,白日里在上阳行宫才是初见。
方婳掩住心中不安,勉强笑道:“王爷何故还不休息?”
他“唔”了一声,低语道:“方典正不也一样?”
她毫不掩饰道:“奴婢睡不着。”
他淡淡一笑,道:“睡不着也不该随处走,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夜幕中,男子仍是一动不动坐着,话语清弱,却是逐客令。方婳忽然觉得好笑,她不过是碰巧在这里遇上他,难道他还以为是她蓄谋的吗?他心有所属,只想推开她,他又怎知她不会成全他?
何必……要如此!
她生气了,便硬要与他杠着!
“奴婢还是头次进上阳行宫,早就听闻行宫里的杏林美极,自是要来看看。”
他笑一笑,温润如玉:“杏花艳态娇姿,犹如胭脂万点,自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只可惜如今花季早过,你该来年再来。”
来年……来年这里还会有他吗?
方婳自嘲一笑,果真如人所说,桃养人,杏伤人。
她咬咬牙,又道:“杏花美则美矣,但总有凋零的时候,葱葱绿叶也未必不是一番美景,否则王爷怎也不舍得走?”
他微微蹙眉,浅笑道:“原是我打扰了方典正。”
他虽这样说,却也不走。方婳气结,也不知他今日怎么了,她先前认识的燕修从不喜与人周|旋,倘若真是厌烦了她,他为何不先走?他就那样背对着她,连看也不看她,当真那样不屑吗?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便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突然道:“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
方婳整个人似被雷电击中,他从不会拿身份来压她,即便如今他与她形容陌路他也不曾!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按捺住心头的紧张,她再不顾他的话,疾步绕了过去。
月色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额角尽是一层薄薄的汗,她见他一手紧紧揪着胸口的衣襟,靠一侧身躯倚着才勉强没有倒下去。方婳的心口一紧,燕修的病!
“药呢?”她伸手扶住他虚软的躯体,什么尊卑礼仪统统都忘了!
第58章 成全他
她来时他便已很不舒服,强撑着病体一心只想赶她走,哪知她就是不走。
燕修无奈一笑,话语低下去:“我已服过药。”
“何时?”她已顺势探上他的脉,昔日在白马寺,闲暇时她曾缠着华年成学过一些皮毛,虽学了一知半解,倒是会把一些脉。而他此时的脉象虚弱,内息紊乱。
心口的闷痛愈发地猛,他揪着衣襟的指关泛白,片刻,才又答:“一个时辰前。”
“怎会……”方婳讶然脱口,华年成的药她是知道的,即便服下没有即时见效,也不可能一个时辰过去还严重了!
他原以为熬一熬这痛便过去了,未曾想会在这里遇见她。
“我替您宣太医!”
“不必,我休息下便好。”
“那我扶您回夙锦轩。”
他仍是拒绝:“不用,你回去。”
回去?他现在这般叫她如何放心回去!
方婳再压不住心头的怒火,咬牙道:“即便再讨厌我,身子是自个的,何必糟蹋它!我送你回去,替你宣了太医自会走!”他不动,她强行欲将他扶起来。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身子一软直接靠在了她身上,方婳惊呼一声,伸手抱住他,脱口叫他:“师叔!”
一出口,她便怔住了。
她曾憎恨过这二字,羡慕楚小姐唤他“修”,可她如今叫出来,才发现她叫他师叔时,她与他好似又回到那年在白马寺的情形——他清弱的笑容,俊美如神邸的容颜,温润如玉的谈吐……他教会她一切,送她衣服,给她上药……曾经,他便是她的一切。
燕修,是她的一切。
他从剧痛中回过神来,艰难地开了口,却是道:“不许……这般叫我。”
不许,他说不许……
她忍不住落下泪来,这样残忍的燕修!
他用尽力气推开她,“回去。”
她愣愣睨他一眼,哭着跑开,他已不需要她,她会成全他!
他跌坐在石凳上,伸手支住摇摇欲坠的身躯,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燕修却淡淡笑了。
翌日,苏昀瞧见方婳便吃了一惊:“婳婳,你哭了?”
“没有。”她淡淡否认。
苏昀黏上去,皱眉道:“你看,我对你可是掏心掏肺,什么老底都揭了。你们古人真是奇怪得很,什么都搁心里!要是我,早得心脏病了!”
方婳的脸色微变。
苏昀又道:“今日别吃得太咸,否则你眼睛肿得更厉害!”
方婳正要出门,闻得她这样说,蓦地一怔。昨夜她遇见他时,他便是在杏林中,既是发了病为何要出来?她要送他回去他不愿,也不愿她宣太医,她一心只想着他是厌恶她想要她走,倘若不是呢?
方婳的心跳加快,径直朝夙锦轩而去。
第59章 外科医生
伺候的宫女说九王爷一早出去了,方婳将他的房间搜罗了一遍,苏昀皱眉问:“你找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说不出来。
苏昀看着着急,才欲再问,便听得门外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二人忙出去,见一个宫女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屋内的宫女惊慌跑出去扶住她:“小菊!小菊!”
“怎么回事?”方婳皱眉问。
苏昀已蹲下身去,低声道:“她是哮喘发作。”她看向一侧的宫女,“有袋子吗?给我找一个袋子来。”
袋子很快找来了,苏昀将袋口对着小菊的嘴,道:“不要怕,吸气再呼气。”
小菊照做,片刻,症状竟好了很多。另一个宫女忙感激道:“谢谢苏女史!也不知怎么回事,小菊的病好了很多了,可一来这里伺候就又犯了!”
宫女扶着小菊下去休息了,方婳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猛地转身,被褥、帘子、膳食……不,这些都不可能。
熏香!
她的目光回转,冲过去打开了盖子。闻不出异常,她却冷冷地笑了,宫里人做事又怎会让人一闻就闻出来?
苏昀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问她:“这熏香有问题?”说着,她也俯身嗅了嗅。
“如何?”方婳抬眸问她。
她摇头:“我不知道啊,闻上去不是和你房里的一样吗?”
方婳忍不住道:“你不是会医吗?”方才见她处理小菊的事那么利落。
苏昀“哦”了一声,道:“我是外科医生,这些中医我哪里懂?”
“外科医生?”方婳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称呼。
苏昀的头又大了,只得叹息道:“好吧,我承认这事我没告诉你,但是绝对不是刻意瞒着你,这个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
方婳悄然将香炉盖子盖上,问道:“那你到底懂不懂医术?”
苏昀点头道:“懂是懂,但是……这么说吧,我和宫里的太医们不是同一个领域的,他们懂的我不一定懂,我懂的他们不见得会。你若是要查熏香,得找宫里的太医问。”
方婳的面色微拧,却是摇头:“不能问。”
苏昀见她的脸色也已猜出几分,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九王爷和人有仇啊?谁啊?”能在皇宫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看起来能耐很大啊。
方婳已转了身,打开了一侧的抽屉,果真就见最上面的抽屉里隔着一个小小瓷瓶。这是华年成要燕修随时带身上的,是以备不时之需的药。她倒了一颗在掌心,递给苏昀:“你看看这药是否有异?”
苏昀捏在手上看了又看,皱眉道:“我哪看得出来?”
方婳叹息:“你不是会医术吗?”
苏昀将药丢进瓷瓶里,懒懒道:“我是操刀的,又不是制药的。在我们那个世界,医生不用做药,做药有专门的药厂,呃……药厂就是做药的地方。医生只需记得什么药可以治什么病就好了,做药不归我们管。”
方婳自是听懂她的意思了,她一拂手,将瓷瓶收入掌心,转身便出去。
“婳婳,你这是偷东西呀!你不会想知法犯法吧?”苏昀追出去,却差点撞了上去,她一抬眸,瞧见前面之人,立马转了脸色,“九王爷,您回来了?”
第60章 不该
方婳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东西。
他只独身一人,前后也不见宫女太监。他定定瞧着她,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方婳却径直转身入内。
“哎……”苏昀只能跟着她进去。
燕修入内时已反手关上房门,他的声音略冷:“你拿了什么?”
苏昀吃了一惊,正想着怎么帮方婳解释,却不想她自个将手上的东西往桌上一摆,脸一抬,直直望着他,道:“房间有东西至你宿疾发作,而你的药也被人动了手脚,是不是?”所以他宁可在外坐一宿也不回来,所以他才说已服了药却没有任何效果,还不让她宣太医……
苏昀的眼睛撑大,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方婳,又看向燕修。他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将桌上瓷瓶纳入怀中,覆下眼睑道:“你不过一个小小宫女,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方婳的呼吸略微沉重,她咬着唇道:“我是皇上亲封的八品典正,王爷们述职期间上阳行宫事无巨细我都能查!”
他的眸光一抬,悠悠落在她的眼底,他笑了笑,道:“既知你是皇上亲封的,这件事还要查吗?”
他说得风淡云轻,那样的满不在乎。
方婳一时间指尖冰凉,心中怀疑的,此刻已被他悉数道出。苏昀也听明白了,她说谁在宫里也那么嚣张呢!原来九王爷得罪的人是皇上!
阴险狡诈的皇上果然是惹不起的!
苏昀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伸手拉住方婳的衣袖打算明哲保身,方婳却道:“你替王爷看看。”
苏昀“啊”了一声,方婳轻轻一推将她推上前。燕修的目光瞧过来,落在宫女清秀的脸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色的脸,唯有那削薄唇上染着淡淡紫色。苏昀的眸子一紧,蹙眉道:“这是紫绀!”
方婳低声问:“那是什么?”
苏昀未答,径直将他推在桌边坐下,直接将耳朵贴在了他的胸口。燕修一惊,抬手欲将她推开,方婳眼疾手快握住了他的手。苏昀已低低问:“王爷心脏不太好?”
方婳道:“你能治吗?”
苏昀的脸色沉重,她伸手在他胸口比划着:“紫绀型先天性心脏病一般都在心脏内或者大血管内有不正常的通路,致使右边心脏的血不经过肺直接流到左边心脏和主动脉去,一旦这里的血流超负荷,就会发病。轻者会感到胸痛、咳嗽、心悸,重者会……”
方婳害怕听她说出那些,打断她重新又问:“你能治吗?”
苏昀摇头:“这里不能手术我也没有办法,这类病人通常只能活到四十岁。”话一出口,她才猛地意识到这里是古代,而她正轻描淡写地在诉说一个王爷的生死!苏昀捂住嘴,却听燕修淡淡笑了:“是吗?华年成还说我活不过二十五,照你说来,我岂不该偷笑了?”
方婳的脸色铁青:“你说的手术是什么?”
“心脏移植。”苏昀站了起来,“就是你们俗话说的换心。”
第61章 窝囊
方婳不免吃了一惊,却听燕修闲适笑道:“这不是妖术吗?”
从未听说过换心还可以活的。
苏昀翻了个白眼,自知无法解释,便只好道:“算了,反正这里条件也不成熟,当我没说过。”
方婳却想再问她,忽而瞧见燕修一手悄然扶住了桌沿,她的心一沉,忙道:“我出去一趟,阿昀,你在这里守着王爷。”
“哎……”苏昀回身,方婳已推门出去,她瘪了瘪嘴,回眸见燕修按着胸口,脸色不大好。她忙问他:“痛得厉害吗?”
“还行。”他的声音轻淡,一晃化在空气里。
方婳并未走远,闻得他的话心头微微一颤,犹记得那时在白马寺,她问他的病严重吗?他说还行。后来她见他日-日服药,问他药苦吗?他又说还行。可是她偷偷尝了,分明苦得不行。她再笑不出来,加快了步子离去。
苏昀在燕修身侧坐下,忍不住问:“您不是王爷吗?皇上怎么敢这样做?就不怕您起兵造反了?”
他蹙眉望向她。
她继续道:“您也得给皇上点颜色瞧瞧,叫他不敢再嚣张!”
他忍着痛一笑。
“您笑什么?”
他的话语清弱:“我手中没有兵。”
苏昀的眼睛不觉撑大,压低了声音道:“可我看别的王爷们说话都底气十足的,您怎么混得这样窝囊?”
窝囊?燕修微微一哂,这小丫头说话倒是有趣。他起了身推开木窗,消瘦身躯轻倚在窗台上,良久未再说话。
苏昀只以为他生气了,再不济他也是个王爷,居然被一个宫女这样评价,换做是她也难免要生气。她纠结一番想着不然上前道个歉,却听他悠悠道:“去打盆水来。”
“啊?”苏昀不解。
他低低道:“温水。”
袁逸礼才与几位王爷说了话出来就瞧见了方婳,他伫足一愣,方婳疾步走向他,开口就问:“皇上将行宫的一切事务都交给袁大人了吧?”
他不明所以,点了点头:“此事你该早知道。”
她上前一步,犀利眸光锁住他,咬牙问:“敢问大人在九王爷房里放了什么?”
话落,袁逸礼的脸色骤变,他伸手将方婳拉至树后,沉声道:“皇上让你来这里可不是查这些的。”
“皇上是要奴婢来隐瞒的。”她心如明镜,却无法做到不闻不问。
面前男子的眸子蓦然瑟缩,他还以为是她看不通透,她却比他想象中还要聪颖。他抓着她手臂的手却不松,定定开口:“你既知道,还问这些做什么?”
方婳掩住心中痛楚,低语道:“皇上恨他之心奴婢明白,可如今王爷无权无势,他真恨极了他,何不干干脆脆地动手?为何要这般折磨他?”
袁逸礼冷笑道:“你只知当年柳贵妃联合柳将军害死公主,却不一定知道公主是怎么死的。”
第62章 心碎之痛
方婳蓦地抬眸望着面前之人,他一字一句道:“那一箭射断公主心脉,公主她……承受着心碎之痛而亡!”
方婳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冰凉感觉一直从指间蔓延而上。
心碎之痛……
竟这般残忍!
袁逸礼继续道:“皇上乃公主双生兄长,便在公主死后也心绞痛了整整三日,他们从小感情深厚,你觉得皇上会轻易放过九王爷?”
所以不让他死,还要他日-日承受病发的痛。
“可是,公主之死与王爷无关。”她的声音颤抖。
袁逸礼却笑了:“我以为你不是那么天真的人,他说无关便无关?宫里人谁不知道九王爷箭术了得,百步穿杨,例无虚发!”
他虽笑着说完,方婳却从他的话里尝出了丝丝冰冷的恨。
是吗?他会箭术,她确实不知。
他一松手,转身负手对着她,道:“这宫里头,有些事不该你管的便不要管。否则别说你还想为妃,便是项上人头也难保!”
她凝视着他的背影,咬牙道:“袁大人为何恨他?”
他终是转过身来面对着她,猝然笑道:“你不知吗?若没有五年前那场惨事,莹玉公主早已嫁于我大哥为妻!公主去后我大哥自请戍守边疆,今日若换做我大哥,九王爷的痛必会多承受百倍!”
方婳不免震惊,原来公主与袁家还有这等渊源。
远处,一个太监急急跑来,隐隐已瞧见树后的二人。太监绕过来便道:“袁大人在这里啊!皇上来了,正要见您呢!哦,方典正也在?那奴才不必多跑一趟了,请随奴才走吧。”
方婳不免朝袁逸礼看了一眼,他已恰到好处地敛起怒意,笑着道:“有劳公公。”
方婳跟上走了几步,闻得袁逸礼的话语传来:“皇上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必我来教你吧?”
她低着头不说话,自是不必他来教。皇上对燕修的恨是散不了了,若让他再知道她与燕修的关系,对燕修而言只会更不利。
燕淇今日穿着庄严帝袍,墨云翔龙风氅逶迤身后,他折了一截紫薇在手,看起来心情很好。
玉策从外头进来,低言道:“皇上,袁大人和方典正到了。”
他“唔”了一声,将紫薇搁在窗台,转身抚袍落座。玉策递了茶盏给他,他抿一口,笑道:“你的手艺越发好了。”
玉策垂眉一笑。
袁逸礼与方婳入内行了礼,方婳退至一侧听袁逸礼向燕淇汇报各位王爷的行踪。晋王与陵王一早便去看了太皇太后,昌王去了御花园,只有寿王一直闭门不出,却独独未提及燕修。
燕淇的面色柔和,听他说完便起了身,道:“事情交给袁爱卿朕很放心,朕出去走走,都不必跟了。”他的目光却瞥向方婳,“方典正。”
方婳应声跟上他的步子,他沿着回廊往前,步子不缓不慢,她低着头,忽而听他道:“听闻你一早去了夙锦轩,可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第63章 与他为敌
他的话语素淡,听不出味道。方婳却悄然握紧了双拳,她自以为行事小心,却忘了皇宫是这个男人的天下。
悄然将神色一敛,她低语道:“九王爷病了。”
“哦?”他伫足回眸,言语从容,“可有宣太医?”
“不曾。”
他一落衣袖往前道:“那朕去瞧瞧。”
方婳依言跟上他,漫漫阳光淌过男子绝美的侧脸,她从他的眼底看不到异常,没有兴奋,没有得意,就连方才的话都有如家常。袁逸礼恨燕修已是溢于言表,而她从燕淇的脸上却丝毫瞧不出怒恨。苏昀说皇上内心阴暗,她却觉得这个男人心思太深,叫她觉得心悸。
过夙锦轩时,苏昀已不在,只燕修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看书。
方婳微微愣住,她还记得那一年的那一天,他便是如今日这样坐在白马寺的西厢小院,紫藤架下,一张敞椅,一卷书籍。清风徐来,他自逍遥。
燕淇含笑在他面前坐下,燕修忙起了身行礼:“臣参见皇上。”
皇帝轻握住桌上的书卷,浅笑道:“在看佛经?”
“是,先皇要臣潜心静修,臣不敢忘。”
燕淇略略一笑,抬眸凝视着他,道:“朕听闻九皇叔身子不适,可有好些?”
他低声道:“臣不碍事。”
“不碍事便好。”燕淇落下书卷,一笼御袖,淡声道,“否则朕还以为皇叔在白马寺觉悟不够,佛主不曾原谅你。”
燕修修长手指缓缓收紧,眸光从眼前之人身上收回,低语道:“劳皇上挂心,臣愧不敢当。”
他笑了笑,抬步往内,道:“外头风大,九皇叔身子弱,还是进来的好。朕今日无事,想与皇叔对弈几局,不知九皇叔可否赏脸?”
“臣遵旨。”他转身入内。
方婳动了唇,终是不曾说话出来。昔日听闻别人叫他觉悟大师只觉得有些尴尬好笑,她是今时今日才知,“觉悟”二字分明就是在羞辱他。要他带发修行,日日夜夜替公主之死忏悔,皇上是不信公主的事与他无关。
叫人送了棋来,燕淇明媚凤目流转,清婉笑道:“方典正,你下去替朕与九王爷备了薄酒送来,朕要与九皇叔好好对弈几局。”
“是。”方婳应了声,目光淌过燕修的脸,只见他笑容静淡,青葱指尖已握住黑子,思忖着落下棋子。方婳转身出来,穿过了院落,便见苏昀跑过来,道:“这么快就出来了?皇上呢?”
“与王爷在里头下棋。”
“里头!”苏昀惊叫一声,随即忙捂住了嘴,道,“啧啧,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皇上啊,九王爷的身子才好些又被他拖进去折腾,真是太可怜了!”
方婳抿着唇,道:“皇上让我去备酒。”
苏昀的眼睛撑大,拉住她道:“心脏不好最忌讳饮酒!”
“我知道,我有办法解决。”方婳侧脸看她,“你身上有药吗?”
苏昀一愣,她又道:“我见王爷的病情比先前好多了。”
苏昀却摇头:“不是我的药,他自己不知从哪挖了合欢的树根来,叫我用温水洗净了吃的。我看了都想吐,不知他怎么咽下去的!婳婳,你可要想清楚,你帮他就是与皇上为敌!”
第64章 盛怒
她知道,只是无法袖手旁观。
自嘲一笑,方婳,你还是不够心狠。
苏昀被她笑得心底有些慌,她紧跟着她的脚步,又低声道:“你知道的,他的病情不乐观,迟早是要……”
“阿昀!”方婳惊慌打断她的话,“不许胡说。”
苏昀瘪瘪嘴:“你知道我不是胡说,真搞不懂你!”
“你回去。”她推了苏昀一把,“我不想连累你。”
苏昀变了脸色,拽住她的衣袖道:“你这是什么话?我都横穿时空了还怕这个?我不过是担心你!”
方婳的心头一暖,偌大的皇宫里,总算还有个知心人。她拍了拍她的手,低语道:“没事的,放心。”
一片叶子随风吹入屋内,飘然落在桌边。燕淇目光淡扫,又见燕修渐渐苍白的脸色,嘴角衔笑道:“九皇叔屋内的香很好闻,这可是朕千挑万选特意给你留下的。”
燕修干净利落吃掉他五枚白子,笑了笑道:“多谢皇上厚爱。”
燕淇的俊眉微拧,跟着落下一子,眉目温然道:“应该的。”
掌心已徐徐沁出了汗,燕修微微一握,已不动声色带开话题:“臣入宫以来还不曾去探望太皇太后与太后,却劳皇上先来了夙锦轩,臣实在有愧。”
燕淇朗声一笑,道:“皇叔这是哪里话,朕得知方典正一早来了夙锦轩,问了才知你身子不适,朕来见着你没事也就放心了。”
燕修低头取棋,眸光悄然一黯。
方婳入内时见他二人正厮杀得厉害,她行至燕淇身侧欲替他倒酒,却听他笑道:“先给王爷斟满。”
“是。”方婳转身,锦袖下的手按住了壶口上的小小开关,给燕修的酒盏倒满。
燕修清隽目光落在她脸上,见她已回到燕淇身边倒酒,他径直端了酒盏浅啜一口,忽而蹙眉道:“怎是水?”
方婳握着酒壶的手忍不住一颤,只能再次按住了开关。燕淇面前的酒盏斟满,他抿一口,龙颜微怒:“方典正!”
“奴婢该死!”方婳俯身跪下,“定是方才弄错了,奴婢马上去换!请皇上恕罪!”
“出去!”燕淇的声音已冷下去。
方婳不免看向燕修,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似在认真考虑如何落子,丝毫不曾在意身侧之人。她咬着唇出去,酒壶是鸳鸯壶,一边是酒,一边是水,只要燕修不说便不会有人知晓,方婳怎么也没想到,他却捅破了她的局。
重新换了酒来,她看着他们一杯一杯地喝,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她的心却揪了一路。
后来,燕淇是笑着离开夙锦轩的,说空闲了还要来下棋。走时,还带走了方婳。
静跪在紫宸殿已有一个时辰,静谧中闻得杯盏被搁下的声音,接着珠帘晃动,玉策的声音传来:“方典正,皇上让你进去。”
那抹锦绣身影就坐在软榻上,方婳上前跪下,只见他单手一扬,整杯酒“哗”的一声泼在她脸上,燕淇的声音沉着怒:“说,为什么要帮他!若有半字不真,朕决不轻饶!”
第65章 二十大板
烈酒充斥着她的口鼻,方婳低下螓首道:“奴婢没有。”
“没有?”他伸手挑起她小巧的下巴,眼底含怒,“你真当朕是傻子吗?”
她吃痛蹙眉,却是浅浅一笑道:“不如此,皇上怎会注意到奴婢。倘若奴婢真的与九王爷有关,他怎会傻到说出那不是酒的事实?”
燕淇玩味笑道:“如此说来你是为了引起朕的注意?”
“是。奴婢知道皇上因公主的事恨透了九王爷,奴婢怎敢帮九王爷?奴婢入了宫便是皇上的人,奴婢对皇上忠心不二。”
他的眸光一闪:“谁告诉你这些?”
“袁大人。”
“你不恨他弃了你?”
“奴婢与他一人一次,当是扯平了。”
他笑着拂过她的脸,说得缱绻温柔:“那好,在长安的这段时间,朕把他交给你,朕不希望他过得太好。”
“是,奴婢遵命。”
“婳儿,别让朕失望。”
她低眉垂目:“奴婢不会的。”
他点头,满意地笑。
从紫宸殿出来,一路急急回上阳行宫,风里透着燥热,方婳的心却沉甸甸地痛。她不明白燕修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方才若稍有不慎,皇上会杀了她。
夙锦轩内亮着灯,方婳才行至门口便听得里头有声音传出来:“婳婳为了王爷不惜以身犯险,可王爷是怎么对她的?皇上把她带走快两个时辰了,她要是出什么事,我苏昀必在你身上讨还!”
“阿昀。”门被悄然推开,方婳的声音倦淡。
苏昀见她回来,忙上前拉住她,急着问:“皇上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他打你了吗?罚你了吗?”她上下打量着,见方婳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方婳摇了摇头:“我没事。”目光越过苏昀看向床上之人,她咬牙问他,“为什么?”
他的半侧脸隐在阴暗处,只见两瓣薄唇微启:“没有为什么。”
苏昀一听就怒了,厉声道:“什么没有为什么?难道王爷不知皇上会杀她吗?”
他终是转过脸来,淡淡睨了方婳一眼,道:“方典正忤逆皇上的意思,早该料到会有如此下场,本王也不需要方典正帮,出去。”
“你!”苏昀真恨不得上前把他揍一顿!
方婳拉住她:“阿昀,我们走。”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却换得他这样淡漠的态度,方婳只觉胸口堵得厉害,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苏昀却不依,甩开了方婳的手便往前,指着燕修的鼻子道:“你别以为你长得帅点就可以这样嚣张,你信不信我把你……把你……”好吧,苏昀承认他这样的表情实在太无辜,生得倾世出尘,还偏这样一副孱弱身躯,她这一拳也实在下不了手了。
没想到床上之人却淡淡道:“来人,这宫女对本王不敬,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什么?苏昀的眼睛撑大。
外头的太监将她拖出去,苏昀此时才发现自己竟是拿老虎当病猫了!
方婳亦是吃了一惊,忙道:“阿昀不是有心的,请王爷放了她!”
那一个已侧身躺下去,话语轻微:“手下的人管不好,日后迟早要闯祸。”
方婳心中一窒,深吸了一口气道:“既是奴婢管教不慎,该罚的自当是奴婢。”
他的声音不偏不倚地传下:“本王成全你,自己出去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