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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夏鼎txt下载     夏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七章 决死

    这是一个刀与火,血与肉交织而成的地狱。厢军和民夫高喊出来“拼了吧!”的声音已经有些微弱,大家伙不甘心引颈就戮,全凭着一股血气冲杀出来,到此时已经有些疲累,四周围越聚越多地党项骑军也反应过来,杀开了性子,无数铁骑带着巨大的劲风在火光中奔驰来去,弯刀挥舞,每一次都要带出一片血光,将毫无盔甲防护的汉人砍倒在地。

    李继迁带着三百多铁鹞子赶到发生哗变的后阵,立即凭借着当了多年知番落使的身份,协调因为受到突袭而仓促反应的党项八部落,各族长都将族里最精锐的勇士集合起来,在汉军众多的后阵来回奔驰冲突。李继奉亦命夏州军在后阵外围设下防线,防止哗变的汉人冲击其它营地。布置停当之后,以严阵对乌合,整个定难军后阵便形成州军围成的屠场内,十余支党项精锐骑军来回奔突的战场,党项人以刀剑为犁,每一趟贯穿到处是汉人的空旷营地,都是一条血肉胡同,无数手无寸铁的环州厢军和民夫倒在血泊之中。

    虞侯万简乃在环州边军中亦是向称能战的,昔日因为身长未够,没能选入禁军,此刻他围绕在身边的乃是两万余厢军民夫中最为身强气壮的士卒,厢军中尚且能战的四千多人聚成密集的一团,手持着长木棍和抢来的刀剑冲着外面的党项骑军。而冲阵的部落骑军存着避实击虚的念头,只管绕过这一堆硬骨头,去践踏那些失了混乱不堪的人群。

    眼看着无数袍泽白白倒在党项人刀剑之下,万简的双目已经充满血丝,对左右军官道:“吾看西面火光映照的铁甲明晃晃的一群骑兵,乃是有名的铁鹞子,各个都是党项族中的贵人,杀一个报的仇,顶的上杀普通党项狗一百个,今日深陷敌阵,大家拼死一搏,死后相聚夸功,没得辱没祖宗!”众军官听出求死之意,沉默了片刻,周并生大喝道:“万大哥说得好,俺们关西汉子,死也求个痛快!”军官们将万简的打算传达了下去,周围耀眼的火光映着众人的脸孔,有激动,有悲伤,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有几个孝子跪下来朝着关中方向磕了几个头。

    李继迁见最大的一群汉军猬集一团,周围的党项骑兵都绕路而过,皱着眉头,正欲叫手下铁鹞子去冲击一番。忽然,这支汉兵齐声发出惊天动地的数声大吼,便如那天崩地裂,数千人齐齐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冲了过来,汉人讲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无数仇恨的目光凝聚在这群铁况复秦兵耐苦战鹞子身上,令许多人多少都感觉到不舒服。“一群土鸡瓦狗!谁能为我破之?”李继迁却丝毫不为所动,沉声喝道:“他们不怕死,但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是我们党项人,绝不会是这些宋国人!”

    此言刚落,追随他的铁鹞子们便亢奋起来,抽出腰间那宝剑,大声呼喝相应,虽然仅三百余骑,声势却不弱于对面数千步卒,战马感受到主人的心意,拼尽全力向前奔驰。党项铁鹞子的胯下战马乃是引入大食,青唐的良种,久经驯养,能负重快速奔驰,此刻人马都笼在铁甲中如同泼风一般冲上前去,便如铁骑汇集而成的狂潮怒涛一般,不单单来不及闪躲的步卒被踏为肉泥,两旁普通的部落骑军也纷纷辟到两旁。

    与此同时,三千骠骑军踏破漆黑一团地夜色,冲杀到党项军营地之前。按照军令,安西军夜袭时需以黑泥涂抹人马全身,因此,在党项军明晃晃地火把下,黑暗中杀出的骠骑军如同鬼魅一般可怖,此刻铁鹞子精锐尽数被拓跋氏贵人带到后阵弹压汉军哗变,前阵没有堪与骠骑军匹敌的对手,原本还有些州军企图依靠着鹿角放箭,却被箭程更长的骠骑军射了个措手不及,骠骑军连日来皆遵守陈德的严令,不得出城与敌军交战,所谓砍柴不误磨刀工,各个校尉百夫长唯有在城头指点军阵,间接地将党项人各州军各部族扎营的强弱虚实研讨了一遍又一遍。

    跟随在第一轮犀利的箭雨后面的,杀到前面的骠骑军抛出套索,人马往两边一分,单薄的鹿角经不住巨大的拉力被拔了出来,同时,后排数百骑两骑一组,以绳索牵着大段布满铁刺的擂木,全速奔驰到党项军营外围,当即脱手将檑木放出,正砸在在手忙脚乱地准备抵抗的定难军卒当中,这番冲杀,既又草原部落高超精绝的马术,又有中原骑军行云流水的配合,霎时间便将党项人营地外围撕开来一个口子。更多的骑军则沿着扫除出来的前进通道马不停蹄的冲上前去,前面无数马槊连连挑刺,后面骑射连珠箭发,沾着猛火油的火把四处投掷,毫不停滞地朝着营地纵深杀过去。

    骠骑军中军士来源甚杂,暗夜奇袭过后,各自施展手段杀敌,比铁鹞子更为高大雄劲的战马和军士,却穿着更少的铠甲,那彪悍凌厉地冲杀作风,合着鬼魅一般的模样,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魔鬼都在此刻现身,口中大声吼着,契丹话、汉话、蒙古话、回鹘话、党项话,挖取人心,砍下头颅,一路带来血雨腥风。有些胆量小的定难军卒已经抛弃了兵刃,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用仅存的一点神明向长生天祈祷着。

    “骠骑军杀过来了!”“是漠北骠骑军!”越来越多的党项部落军开始慌乱的四散奔逃。白羽军招纳羌人勇士,已经在定难五州地闯下赫赫生威,漠北骠骑军名号更在白羽军之上,骠骑军嫌携带首级过于麻烦,杀死敌人后,喜欢割下来鼻子穿成一串挂在马前,在有些党项部落当中,早已被传成了嗜杀的魔鬼一般。党项人的军营不似汉军那样有壕沟、寨墙,更适合骑兵奔驰,此刻被骠骑军冲了进来,一时间又没有得力的将领组织有力的反击,被辛古等人杀得竟如虎驱群狼一般,到处都是奔逃的溃军,竟然连李继奉的大帐也被践踏了。

    就在部落军和李继奉大营乱作一团的当口,李克远、李克宪、李克顺等人却只管作壁上观,铁鹞子簇拥着各自的主人,万余银州军和绥州军只顾紧守这自己的军营。“继奉侄儿既然想要灵州,那总得拿出点真本事来吧。”李克远冷笑着对身旁的李克宪道。

    李继奉颇有些惊恐地看着前阵四散奔逃过来的溃军,马鞭前指正不断冲来的骠骑军,喝道:“为吾挡住他们!”千余名铁鹞子,连同数千随从部族骑军应命而去。虽然李继迁声望渐隆,李克宪等拓跋氏贵族根深蒂固,但最多的铁鹞子和部族所依附的,还是这名正言顺的这一代拓跋氏家主,定难军节度使。

    辛古连同簇拥他的百余名精锐骑兵充当着全军的箭头,见铁甲骑兵带领着大队党项骑军迎面冲来,“合阵!”辛古大声喝道,身边的牙兵一起传令,校尉和十夫长应声而动,在策骑短短的百余步内,各百人队,各营都向中间靠拢,从驱赶溃军的疏松阵型,凝结成了一个密实无比的骑阵,所有的战马在骠骑军的驾驭下几乎踩着同样的步点,轰轰隆隆的蹄声如惊雷炸响,这骠骑冲阵之法类似后世相传的拐子马或连环马,与先敌发箭一样,乃是骠骑军从岚州开始便经年累月训练而出的战术,颇叫草原上的部落吃了不少亏。那些没有时间进行队形训练的部落战士,或是目中无人的铁鹞子,在高速奔驰的状况下,绝无可能结成如此严密整齐的阵型。

    虽然铁鹞子的盔甲比骠骑军更为坚固,但在狭窄的冲阵正面,每一个铁鹞子都要面对着三四柄锋利沉重的马槊,几乎毫无悬念地被击杀,失去主人控制的战马嘶鸣着往两边奔跑躲避着如奔雷一般滚滚而来的骠骑军,两支骑军在全速状态下一错而过,骠骑军穿透了铁鹞子骑阵,深深杀进了盔甲单薄的部落骑军之中,这些部落骑兵更加不堪撄其锋,纷纷惨叫着向两边躲避。眼下的情势,全仗着返身杀回来的铁鹞子拼命延缓着骠骑军冲阵的速度,却根本无法阻截他们的铁蹄所向。这些党项贵族也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战阵中间练兵,一见骠骑军冲阵厉害,便不与之正面相碰,专门纠结一群又一群的骑兵,仿佛围绕着牦牛群撕咬的群狼一般不住地袭扰骠骑军侧翼外围的骑兵。

    李继奉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彪敌军冲破了铁鹞子的拦截,直冲着后阵而来,不得不抽出了许久不用的宝剑,左手有些颤抖地拉住马缰,准备迎战。

    辛古引导这部下从李继奉率领的骑阵之前如疾风暴雨一般掠过,后面的铁鹞子方才跟了上来,破超兀大声喊道:”末将未能阻截住敌军,让大人受惊了!“李继奉恍若不闻,他脸色煞白,背上已经冷汗涔涔而下。

    辛古率军冲入被党项军围住的地域,正逢汉军与李继迁所率铁鹞子战做一团,便策马围绕着那战团奔驰,一边用马槊和骑射驱赶围拢上来的党项部族军,一边教军士用汉话高声叫道:”安西骠骑来援,想活命的退往灵州!”

    这声音喊了数遍,方才使那些拼死搏杀的汉军掉转了方向。“万大哥,安西军是和朝廷作对的呀。”周生并一边挥舞着从一个死铁鹞子身上夺来的剑,一边大声喊道。“朝廷算个屁,人家来救俺们的!”万简大声喝道,“都随我一起杀,灵州军来救命啦!”簇拥在他身边的三千余人,连同战场上尚且能够行动的厢军和民夫,鼓起最后残存的力气,拼命向着灵州方向冲去。骠骑军则在辛古的带领下,在大队汉军四周不断游走,利用自身战力强于党项骑军的优势,不断击破党项骑军对汉军的阻截。

十八章 同仇

    安西军、党项军和汉人步军搅成一团的战场上,辛古所率领的骠骑军如下山猛虎,周围的党项军却更似群狼,虽然无法一下子阻截住骠骑军奔驰冲突,却总要寻找机会上前撕咬一番,仗着人多势众给这这头猛虎放血,将它撕咬得遍体鳞伤之后再一拥而上。汉人步军无疑是最弱小的一方,面对着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党项军,只能勉强还击,更多的厢军和民夫紧紧挤在一起,拼命朝着灵州方向冲击,这个过程当中不断有人掉队,惨叫着倒在被鲜血浸透的尘土里,再也没能起来。

    环州厢军和民夫原本抱定了必死之志,现在有了生存下去的机会,更拼力浴血搏杀着前进,周围仿佛是在幻境一般的地狱,连绵不绝的党项骑军仿佛草原上的狼群,外围骑射游走,前面则连续不断地试图将聚成一团的汉军分割和冲散,若不是汉军紧密地靠拢在一起,只怕早就成为铁蹄下的肉泥,好几次,外层抵抗着党项骑军的厢军就要崩溃,骠骑军突然出现在党项军的侧翼,扰乱了党项人的冲击,最后,就这么相互厮杀着前进,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冲到了灵州城前面。

    这些乌合的厢军裹挟着部分民夫,在大队的党项骑兵的围攻阻截下,居然翻翻滚滚一直冲杀到灵州城楼面前,给了钱庆之极大的震撼,虽然屡次千钧一发之际,都有辛古率领的骠骑军相助,但毫无疑问,能够坚持到最后一刻,全靠的是这些步卒一股死中求活的意志。灵州原本没有步军驻扎,骠骑度寒两军都养成了轻视步军的习惯,此时此刻,钱庆之有些理解了像教戎军这样的步军居然能够威服塞北的原因。

    “钱校尉,下面有许多党项人正等着抢夺城门,还打开城门么?”

    钱庆之凝重地看现在城楼底下的乱军,在城门前面挤在一起汉人步卒越来越多,在他们身边围绕着大量的党项骑军,更后面,指挥使辛古率领的骠骑军还在不断地与追上来的党项骑军厮杀。更远处是经历一夜纷乱的战斗的党项军大营,那里已经乱作一团,许多部族军和州军都在竭力企图从燃烧的营帐中抢出更多的财物,堆积如山辎重在熊熊燃烧,却没有多少人积极地去救火。

    “打开城门!”“求求你们,快开城门!”勉强冲到灵州城前面的汉军已经战斗到了近乎虚脱的地步,但仍然咬牙与围拢上来的党项骑军狠斗不止,“快打开城门!”环州军虞侯万简自己也不敢相信,这般混乱的战场上,灵州守军居然真的缓缓打开了城门,倚靠在城门口的汉军夹扎着少量党项骑军,几乎是收不住势头一般涌进了瓮城。

    “冲,快冲进去,夺下灵州!”城门附近的党项部落头人欣喜若狂的高声喊着,拼命打马往瓮城里冲去。

    短短功夫,三千余汉军与千多党项骑兵便冲入瓮城中,相互推搡砍杀着挤成一团。到了四面都是城墙的狭窄环境里,却是汉军大占优势,不时有党项骑兵被拉下马来,顷刻间成了刀下亡魂。

    瓮城四面城墙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从灵州荫户中选拔出来的弓箭手。“射箭要气定神闲,左手不能太僵,僵硬了就会抖,右手拉弦要快,发箭的时候要屏住气息,免得失了准头,喏,就像这样。”孙掌柜的一边絮叨,一边飞快的拉开弓弦,一箭如闪电般射下城头,被火把照的明晃晃的瓮城中一个秃发结辨的党项骑兵捂着喉咙到下马去。孙狗子面无表情,对身边的两个徒弟道:“党项蛮子骑马,记住要射脑袋和咽喉,不容易伤到自己人。”与此同时,四面瓮城上箭如雨下,虽然也误伤了不少汉人,但中箭的大多是骑在马上党项军,尤其是还在不断从城门里涌进来的党项兵更是遭到了迎面而来的弩射,前面的纷纷打马向后退去,后面的挤作一团。

    “金汁沸油!”钱庆之一声令下,军士合力推动数十个大陶罐,里面是早已烧得滚烫的粪汁和沸油,就在城门洞内外倾斜而下,正浇在挤作一团的党项骑军头上,一片鬼哭狼嚎之声,连人带马顿时便被烫得面目全非。见城门口人马尸体堆积如山,钱庆之又令军士将猛火油倒下去点燃,足足烧了个多时辰,方才将尸体烧尽,然后才用城楼上的绞盘将外城门缓缓关上,那些被烧成焦炭一般的尸骨,被生铁包裹的巨大城门碾压而过,只随着一阵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化为粉末飞灰。

    辛古见汉军已经退入瓮城,钱庆之当能应付党项人抢城,便不再和周围的党项骑军纠缠,率骠骑军绕城而过,从北城门退入回灵州城。

    指挥使辛古用力将好几支箭从盔甲的缝隙中起了出来,脱下头盔,也感到一阵眩晕。众骠骑军都有些力竭气喘,却不顾疲劳,纷纷跳下战马,先将仔细查看战马是否受伤,战马就是骑兵的半条命。与草原上追击马贼和部落动辄旬日相比,刚才在数万骑军当中短暂而激烈的来回奔突更加消耗体力。

    清点人数,只剩下一千两百余骑,其它兄弟都殁在敌阵中了。钱庆之亦派军士过来禀报,接应回瓮城的汉军大约三千人不到,辛古心下黯然,没有人去对比损失的袍泽和救援的汉军的数量,有的事情,是不能不做的。

    这喧嚣的一夜,在硝烟和血腥的味道里结束。次日天明,以党项骑军将剩下的哗变汉人,大约五千多人押到灵州城前,在灵州守军弩箭射程之外逐一虐杀。

    听闻城楼下面汉人声嘶力竭地惨叫和党项人残忍的笑声,校尉钱庆之脸色铁青,握紧拳头,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待所有的汉人都被处死,方才沉声令道:“把瓮城中俘获的党项人押到城楼上来砍了!”

    骠骑军昨日失去许多袍泽,一千七百余军士阵亡,指挥使辛古负伤七处,四名校尉殁于阵中,百夫长战死二十五人,众军士对党项人恨之入骨,当即将昨日冲进瓮城中的三百多党项人押上城楼,当着外面还未撤回的万余党项军砍下首级丢下城去。

    “呸!”钱庆之冲着党项人退走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带着唾沫。

    经历了汉军哗变,骠骑军夜袭,定难军大营已是一片狼藉。到处是汉人和党项人倒伏的尸体,空气里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

    昨夜激战损失惨重,使定难军也没有精神再去攻打灵州。不但被哗变汉军和偷袭的骠骑军杀伤,更多的党项军死于自相践踏,天明之后各部报上来居然死了八九千人。军中最怕瘟疫,也无暇分辨是汉人还是党项人,将营地中的尸体不断搬到外面堆成一大堆烧掉。

    “汉人营垒本来就靠近堆放辎重的地方,昨夜他们四处放火,将草料和粮食烧去了大半,部落自带的草马还没什么,铁鹞子所乘的青唐大食好马,没了精料,便不堪战。”颇超兀皱着眉头向李继奉秉道,“绥银州的铁鹞子误踹了旋风砲手营,两百多砲手给杀得只剩下不足五十了。”

    “什么?”李继奉将银杯摔在地上,“这几条老狗,根本就是故意的!”“大人,为今之计,恐怕只有先退兵了。”颇超兀谨慎地进言道。在这么打下去,只怕夏州本部的军马越来越弱,反而让李继迁等浑水摸鱼。

    瓮城内,侥幸生还的环州厢军和民夫席地而坐,能够坚持到此刻的,大都身强力壮之辈,而且只负了些轻伤。

    城楼上的灵州军用箩筐垂下来面饼,食水和金创药,大家便互相胡乱包裹一些,再和水吃些食物。过了半晌,校尉钱庆之代表灵州守军,坐着竹筐下来和瓮城内的残军交涉,并告诉他们,在安西军主力到达之前,恐怕要委屈他们一直住在瓮城中。

    “俺们还有好些兄弟落在了城外。”虞侯万简心中还存了万一,谢过之后,便打听起详细情形。钱庆之沉默半晌,低声道:“现在城外只剩下党项人了。”两万多条性命,多是有家有室的本分百姓,全部是环庆一带的同乡,可想而知,不久之后,环庆一带家家服丧,人人挂孝的凄惨情景。

    城楼上安西军士比划着讲清楚城外的惨象后,所有的瓮城中的厢军和民夫都陷入了沉默。当悲痛和愤怒达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仿似一座沉默的火山。

    城楼中,辛古伏在条凳上,一边忍着用盐水清洗多处伤口的疼痛,一边叮嘱校尉钱庆之。朱惠兰蹙着眉头,似乎比辛古还要疼痛的样子,细心将用药水浸过的布条为他包扎好伤口,又将一件带着药水味道的袍子给他穿上。岚州围城时她便是主母身边的得力助手之一,也积累下不少包扎金创的经验。骠骑军与周边草原部落马贼经年交战,论照顾伤号的经验和细心,灵州城里的军士娘子已经不亚于中原的郎中。

    “党项人已有两三日没有攻城,似乎有退军的意图,是否追击他们。”钱庆之迟疑道。辛古皱了皱眉头,党项人提前退军,与陈德诱敌会战于灵州城下的意图不符,但骠骑军实力却是单薄了一些,“派几个百人队远远缀在后面。灵州不容有失,倘若主公大军及时赶到,兴许还追得上李继奉。”

    城内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歌声,辛古皱了皱眉头,战时城中禁止喧哗,他问道:“这是哪部的荫户不守规矩?”钱庆之秉道:“是瓮城中的关中厢军民夫在祭拜死难的伙伴。”辛古点了点头:“那随他们去吧,问问还需要些什么物事,只不能放进内城,以免生乱。”钱庆之遵令出去。瓮城离城楼很近,辛古听那歌声慷慨豪迈,自己却听不太懂,便偏着头问朱惠兰道:“他们唱的什么?”朱惠兰听侧耳细听片刻,隐约听见“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轻声道:“是老秦人的战歌,讲同袍情谊的。”辛古点点头,凝神细听起来。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十九章 复仇

    更新时间:2010-06-07

    汉军哗变后三日,拓跋氏亲贵、党项各部犹自为是否退兵争执不休,李克远、李克宪等主张既然坚城难下,粮草不济,安西的援军已在路上,那就应当立即退兵,退保定难五州,最近白羽军的残余在各州都很猖獗,留镇定难各州的拓跋氏军队都有些应接不暇。

    李继迁坚决要继续攻打灵州,理由是灵州乃帝王基业,朝廷同意李氏据有此处,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眼下党项各部骑军四万多人,而陈德援军不过三万,决战于城下,胜负在五五之间,一旦打败了陈德率领的安西军主力,灵州守军眼看外援断绝,守城之志便会动摇。粮草问题则可以继续向朝廷要,关中厢军和民夫全军覆没的事情可以全部推到安西军身上,反正朝廷肯定是愿意相信定难军的说法,因为李继迁当了多年的知番落使,前来助战的党项八部首领多有支持他的,李继迁告诉他们说灵州乃是西北最富庶的城市,历代都迁移了大量的汉民在内居住,安西军的毛纺织工场更在城内,积蓄下无数钱财,一旦打开灵州,各部可以任意抢掠,不能就这么白白回去。

    李继奉在两派意见之间左右为难,他内心是想要退兵的,但此次出兵攻打灵州乃是他继承定难节度使大位以后,首次以拓跋氏共主的身份统领大军,如果连安西军主力的面都没见着就这么灰溜溜地退回夏州,对他脆弱的威信是个很大的打击。更何况李克远、李克宪这些人存心保存实力,而主张和陈德决战的李继迁至少在面子上还是拥立他的。

    众党项贵族正在争吵之际,探马来报,陈德统率着三万安西军已经抵达灵州。安西军来得如此之快,令党项各部首领都大惊失色,唯有李继迁神色自若,把玩着手中的犀牛角匕首,冷笑道:“陈德既然来了,这场决战,便不打也要打了。你们这些人看多了汉人的书,变得和汉人一样胆小如鼠,白白争论三日没有攻城,简直将拓跋氏祖宗的脸面都丢个干净。”说完也不理其它人,径自出了营帐整顿部属准备作战去了。

    拓跋氏和党项人虽然接受朝廷官职,也向中原汉人习得了许多规矩礼仪,但还有着部落中的习俗,像李继迁这样出言讥讽上官,军议当中擅自退出,也是寻常,只要他在战场是不逃走就行。大敌当前,虽然李继奉与李克远等人都对他暗暗不满,但各部落首领反而觉得李继迁才是拓跋氏贵人当中最有种的一个,纷纷向李继奉告辞,要出去整顿部属和安西军交战,李继奉见众部落首领求战心切,也便顺势推舟道:“安西军远道而来,尚且疲惫,我军粮草不多,正宜速战速决,那便各自去整顿兵马,明日清早便与陈德决战罢了。”李克远与李克顺无法,此时单独退军势必为各部党项羌所不齿,只得各自回营。党项人作战的阵势没有汉人那般复杂,除了各州军中少量运送和守卫辎重的步卒外,各部都以骑军为主,打仗时先以各部落骑兵骚扰敌人,然后以铁鹞子冲阵击破敌军。

    灵州城外安西军大营内,陈德坐在上首帅位,盔甲外面披了一件绣着斑斓白虎的黄袍,众将依次坐在下首。听辛古介绍了前日汉军哗变后两万余人尽数为党项所屠后,众将哗然。草原上部族相战,动辄将对方车轮高的男子全部斩首,但因中原人与草原部落并没有如此仇杀,蛮族军队如此对待中原汉人的也不多见。李冉、林宏、柏盛等汉人军指挥使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踏燕军指挥使李冉当即便向陈德领命,由骠骑军派向导,他从踏燕军加派出二十个百人队,在党项人营盘周围去游猎,一方面绞杀党项军的斥候,一方面也是为冤死的汉人复仇。

    陈德脸色转冷,沉声道:“拓跋氏和党项诸部做下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务必要血债血偿,将其斩草除根,以儆效尤。”和在场的众将相比,他心中更加清楚,眼前这等惨事,若不严加惩戒,有可能放大百倍千倍的发生,最终导致中原人口十不存一,华夏文明几乎就此断绝。“以杀止杀,用安西军的利刃,让这种最恶劣的罪行,到此为止。”

    骠骑军指挥使辛古为营救哗变汉军身被七创,此刻伤势尚未痊愈不能顶盔贯甲,身上披着件朱惠兰给他缝制的紫色袍服,秉道:“被收留在瓮城内的关中厢军自知朝廷不能为其伸冤,只要主公愿意为他们向党项人讨还公道,他们就誓死追随主公。”周围的将军听到这话脸上都纷纷露出笑容。铁骨军指挥使朱导更哂道:“大堆的好汉哭着喊着要晋身军士,这伙人不过是厢军而已,追随主公还要开出条件来?禁军原本就看不起厢军,更何况铁骨军的军士大都是禁军中悍卒,就连普通的禁军也不太看得上眼。

    “哦?”陈德却不以为忤,“灵州方面已经有骠骑、度寒两支精锐骑军,未*略漠北,若要兼得步骑之利,倒是有必要设立一支敢战的步军”,便问道:“这些关西步卒可堪用否?”辛古正不忿其它将军嘲笑,闻言便沉声道:“从五万骑军中冲杀出来的,两万人只剩下三千,虽然许多本事不如现成军士,但胆量气魄体力都不错,只要稍加整训,便都是上选的精兵。”见辛古脸色严肃,他说话又向来实在,众将也都收起轻蔑神色,陈德点点头道:“那便收下他们,由教戎军严加整训。若是堪用的话,关中是秦国故地,又为报仇雪恨而成军,便号为同仇军。”

    众将纷纷称是,又仔细商讨了进击党项军的安排,皆以为要击败党项军不难,难的是党项人皆是骑军,各部之间互不统属,败则四散,难以全歼。“骑军固然难以全歼,但只要打掉了几个拓跋氏首领,以白羽军近年来在定难五州地的积累,加以大军讨伐,倒也不难。明日便以龙牙、教戎、锦帆、铁骨四军结中阵徐徐进击党项大营,练锐、踏燕和骠骑军一部三军作为预备队,等待时机一举击破敌军。

    次日清晨,当安西各军准备进击之时,踏燕军游骑来报,党项各部营地人喧马嘶,似乎要主动发起进攻。陈德笑道:“既然李继奉急不可耐,我们便少走些路罢了。”于是安西四军背灵州东面城墙列阵,辛古更将几乎所有的床子弩和抛石机都集中过来,踏燕、练锐和骠骑军大部隐身在城中等待出击的命令。

    “看阵势只有两万人,骑兵很少,陈德带来的其它军队呢?”李继奉遥望着对面整齐的阵线,心中不免有些羡慕,自己这边各部首领和铁鹞子带领着部族骑军,东一团西一团,勉强整合在一起,却处处显露出杂乱,稍微整齐些的夏州军、银州军和绥州军也互不统属。“若是全军都出来列阵,万一败战,灵州不就危险了么?这陈德是个汉人,玩的是未虑胜,先虑败那一套玩意儿。“李继迁不屑地嘲笑道,按照他的想法,孤注一掷才是鲜卑英雄的气派。周围的铁鹞子都随着李继迁哈哈大笑起来,李继迁就有这种本事,哪怕是随口说说,也能让跟随他的铁鹞子觉得自己比面前那胆小如鼠的汉人强大很多。

    李继奉没有答话,挥鞭命李克远与李克顺先进攻安西军正面,命野利部落和摩病部落骑兵从两翼袭扰敌军,李继迁统率夏州铁鹞子准备伺机发起决定性的攻击。虽然拓跋氏内斗,但大敌当前,银州军和绥州军还是应命而动。李克远和李克顺带着万余骑兵,以大规模集团冲锋的形式全力向安西军军阵发起冲击。

    还在四百步外,他们面临了来自灵州东面城墙上的床子弩和抛石机的第一波次打击。灵州城头的抛射武器是早就调好射程的,没有试探的前奏,毫不吝惜的箭矢和礌石,密集的落在策马高速奔跑的党项骑兵群里。在这个距离上,党项人的弓箭连最近处的安西军阵也够不着,更不要说反击城头的守军,各部落首领和铁鹞子唯有催促手下加快打马,试图尽快通过这一光挨打不还手的地区,冲向安西军方阵。

    大约还有两百步远的时候,安西军前阵的弓弩营斜撑起了两丈长的鹿角,而这些手持强弩硬弓的弓弩手就躲藏在尖锐鹿角的从林后面不停地放箭,很多党项骑手由于来不及收马,连人带马的都撞在鹿角上惨死,而更多减缓了速度的党项骑兵则要面对安西军弓弩营强弩的集中射击。

    一些铁鹞子仗着盔甲坚固,策马小心地通过鹿角地带,企图跃入弓弩营的阵中,用弯刀砍下那些在鹿角后面的步卒的脑袋。但是他们遭到了连弩持续不断地密集射击。安西军在武侯弩基础上改进的连弩纯用铁制的粗短弩箭,虽然射程不远,在短距离内仍然有不小的杀伤能力。对于不顾一切迎面冲来的党项骑兵的杀伤效果更大。将连弩弩匣内的箭矢射完以后,弓弩营便依令后退。而长枪营则持着前进保护弩手。此时,党项骑兵冲阵的勇气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不管是正面还是两翼,都开始纷纷打马退回。

二十章 强弩

    更新时间:2010-06-08

    银州军和绥州军几乎没有给安西军军阵造成实质撼动,甚至没有带去多少伤亡。定难军衙内都指挥使李继迁大怒:“简直是一群懦夫!”下令所有夏州铁鹞子披挂铁甲上马,准备冲阵。定难节度使李继奉不喜冲锋陷阵,所以战场上铁鹞子近两千骑都有李继迁统领着,大名鼎鼎的平夏铁鹞子皆是党项贵胄血脉,自少年时便习武,坐骑善于负重奔驰的青唐好马,人马都披挂着刀箭难入的瘊子甲,两千余骑一起冲阵,已是倾定难军百年来积累的精华于一役。

    见汉人长枪营厉害,李继奉不欲铁鹞子白白伤亡,便令李继迁暂缓冲锋,五千弩手先行缓缓前进。夏州军有射程达三百多步的偏架弩,其中弩机,弩身等许多构件都采用精铁锻造而成,弓臂比一般弩要长出一倍,士卒单凭臂力无法上弦,乃是改进于中原已经失传的汉代的踏张强弩。这偏架弩的弩箭也是特制的,箭支笔直,箭头皆是精心修磨过的,务求射到极远处仍然有强大的穿透力。只这偏架弩制造极难,昔年鲜卑拓跋氏掩有天下时也没有多少,而鲜卑后裔,定难李氏穷五州之物力,也只造出来区区五千支强弩。但弩战之道,当真就是一寸长一寸强的,五千夏州军弩手在安西军弓弩营射程之外放弩,但闻声声弦响,安西军弓弩手和长枪手不断倒下,对面射出来的箭矢却少有能达到夏州弩阵的。

    “有铁鹞子和偏架弩这两样军国利器,即便不能争霸天下,退保定难五州以待时机则可。”李继奉得意洋洋地笑道,可惜这两样东西都无法大量生产,不然汴梁禁军何足道哉。党项八部首领更是率领手下骑兵大声吆喝着为夏州军和平夏铁鹞子助阵。八部落中许多青年子弟都在那浑身笼在铁甲中的骑兵里面,虽然脸都被铁面罩遮挡着看不清楚,但这些人便是整个党项部族青年一代中所有精英,现在,他们就要发起冲锋,再一次将党项部落的敌人踏得粉碎。跟在首领们身后,部族骑兵也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伴随着铁鹞子集群的出动,整个定难军的士气高涨到了极致。

    “让萧将军率弓弩营退后吧。”陈德叹了口气,虽然安西军械司全力提升弩箭的威力,但现在主要的成就是研制连弩,而在射程上与夏州偏架弩相差很大。陈德曾命军情司设法得到一架偏架弩来拆解,但这是拓跋氏压箱底的军国利器,平日里深藏在夏州武库中,就连弩手也不易的见,而这些弩手本身亦是对拓跋氏忠心的家生奴隶,妻儿老小都寓居在夏州内城里。“前阵柏将军请求陌刀手出击冲阵!”传令官来报。“让他原地不动。”陈德颇有些歉意地看着前阵,陌刀营和长枪营在夏州军的弩箭面前不但有军士倒下的场景,与后世排枪交战仿佛,这些军士皆是千百人中脱颖而出的悍卒武夫,却连敌人的面孔也没看清楚,就倒在阵前。“平夏铁鹞子就是要等我们阵脚松动的一刻冲阵。”他顿了一顿,“让城头的床子弩和抛石机全力压制夏州弩阵!不要吝惜军械,损坏多少,给他们补充多少!”

    灵州城头,校尉钱庆之大声喝骂道:“加把力气!”几个壮汉一起推动绞盘,将巨大的床子弩上弦,忽然绷紧的弓弦一下子断了,军士和民夫倒了一地,还有人磕得头破血流,钱庆之皱着眉头,越是军情紧急的时候,就越容易出乱子啊。辎重营的人立刻将那床弩推下去抢修,“不要管了,等着家伙修好也没有用了!”钱庆之大声叫道,甩脱头盔,脱下铠甲,只穿着一身单衣,用力挽住另一架床弩的绞盘,大声喝道:“一起使劲,一、二、三!”在他的带领下,其它校尉和百夫长们也纷纷脱掉了盔甲,加入到军士和民夫的行列里去,整个灵州城头升起一片汗水蒸腾的水汽。钱庆之一边推动绞盘,一边还在大声喝道:“要是砸不垮夏州的弩阵,一会儿都跟爷爷去冲阵去!”“好!校尉你说的。”百夫长张顺应道。

    灵州城头的床子弩和抛石机在众人几乎像牲口一样的卖力地推动中,加快地将石弹和巨大的弩箭射入城外三四百步之外的夏州弓弩手当中,这些弩手不是像安西长枪营和陌刀营那样的精锐,巨大的石弹和床弩箭支一次又一次扫开血肉胡同之后,阵型便有些散乱了。“大人,让铁鹞子冲阵吧,定难也就这么点家底子,若是给安西军拼光了,如何压制那些桀骜不驯之辈。”破超兀在李继奉耳边轻轻道,夏州拓跋氏有这么一支强弩军,乃是收服各部落的定海神针,忠心的弩手皆是拓跋氏数代家生奴隶,假如任由他们在灵州城下耗损,只怕令人心寒。李继奉也正有此意,闻言便点头道:“也差不多了,让继迁冲阵吧!”汉军弓弩营的鹿角已经被当先骑兵全部踏平,正好方便铁鹞子冲锋。

    得到李继奉的中军号令,在弩箭的掩护下,全身笼罩在瘊子甲中的铁鹞子骑兵挥舞着利剑长矛,最前锋的以楔型阵向安西军阵。这两千多铁鹞子都是各部贵族子弟,平日里追随不同的主人,要凑在一起都不容易,此刻呼呼啦啦跑开了来,人马身上漆黑锃亮的铁甲铿锵作响,更有野利、破超等一些大家族子弟的长矛上还挂着本族的旗号,高喊着蛮语,虽然仅仅两千多铁骑,声势却不下去适才万余部族骑军冲阵的架势。在铁鹞子身后,是他们的心腹随从,各部族的都有,近八千精锐骑军,追随着自家的主人拼命向安西军的前阵冲杀过去。

    自从夏州弩手出战以来,在后面观战的李克远李克宪等人便脸色阴沉,此刻声势浩大的铁鹞子集群冲阵,更让这几个满腹心机的拓跋氏贵人沉默不语,夏州的势力,在定难五州,还是首屈一指啊。

    李继迁被亲随铁鹞子紧紧簇拥着当先冲阵,他极其享受这裹挟引领千军万马冲锋杀敌的畅快感觉,“杀!”他突然发出如同狼嗥一般的大吼,所用的不是平常说话的羌人语言,而是世代相传的鲜卑语,只有嫡系的拓跋子孙才能习得,记载各项军国机要的高贵的鲜卑语,曾经统治大地上众多种族的高贵的鲜卑人所有的语言。紧紧跟随李继迁的铁鹞子们虽然听不懂,但明显感到了主人身上迸出来的一股战意,“杀!”“杀!”各自挥舞着利剑长矛,直冲着刚刚接受了夏州军弩阵的打击,正在补充人手,重整阵型的安西军前阵直冲过去。

    “兄弟们,奋身报国的时候到了,军士万岁!”教戎军指挥使柏盛奉命统领三千陌刀手,“军士万岁!”“万岁!”伴随着声声呼喊,全身披挂步军重甲,原本席地而坐的陌刀手们纷纷站起身来,在百夫长的带领下徒步向前,站在了长枪营身后,只等和前面惊雷滚滚一般的重骑兵相撞那一刻。夏州强弩使五百军士的长枪营还未正式接敌便倒下一百多人,柏盛担心长枪营是否扛得住两千铁鹞子全力一击,便和指挥前阵长枪手的林宏商议,让陌刀手提前补充到长枪营的空隙中去。铁鹞子人马全身披挂的瘊子甲是很难被弓弩穿透的,与其让弓弩营冒着风险再演练一次敌前后退,不如让这个时代最好的重步兵与铁鹞子来个面对面的对决。

    “军士万岁!”“安西万岁!”从头盔的缝隙中看到大群的铁鹞子越来越近,后面还跟着上万要乘虚踏入安西军阵砍杀的党项骑兵,长枪手和陌刀手们大声喊着号子,克制着心中本能的恐惧。步兵面对重骑冲阵的时候,前面是黑沉沉的大山一样的钢铁怪物向着自己直撞过来,伴随着雷鸣一般的铁蹄声响,地面也在微微颤动,血肉之躯是没有办法不恐惧的,

    浑身包裹在冷锻铁甲里的强壮战马被主人毫不吝惜地驱驰着撞进了长枪营的阵线,巨大的冲击力让许多军士因为胸腹受震而吐血,很多长枪手死在铁鹞子的长矛下或者被马踩死。但同时,铁鹞子和党项骑兵如同拍打在海岸上的海浪一般,所有的冲击力都被如铁铸成的礁石所吸收了。

    “冲啊!”“杀党项人!”长枪手还在努力克服着铁骑的巨大冲击的时候,陌刀手们已经从长枪手的空隙中冲了出去,重达二十余斤的丈许陌刀,专照着那人马腿部,铁鹞子铠遮护不够之处下手,陌刀手乃是安西步军的精华,皆是身高体壮又悍不畏死之辈,此番越过长枪手结阵而前,顿时叫失了速度的敌骑吃了大亏,后阵的五千长枪手紧跟在陌刀手的后面,几柄长枪齐心合力将应接不暇的铁鹞子骑兵插下马来,用长枪末端的铁尖扎死在地上。陌刀手冲入后面铠甲单薄的党项骑兵阵中后,更加不可阻挡,五尺长的刀刃起伏落下,如同海潮滚滚,又如血肉磨盘一般翻涌着前进,带着一片腥风血雨,陌刀手外罩着厚重的陷阵铁甲,中间是一副抵御大力劈砍,同时支撑分配铠甲重量的藤甲,内里还有数层厚绸帛的贴身甲,骑兵若是失了冲击之力,单单以刀矛凌空下击,还真难以对付。那后续的党项骑兵见前面人仰马翻,连铁鹞子都吃了大亏,惊心胆战,纷纷又打马退后,企图凭借着马力逃走。

二十一章 斩首

    更新时间:2010-06-09

    失了速度的铁鹞子拼命在在长枪手的从林中挣扎,少数忠心护主的骑兵根本无法冲上来阻止陌刀手结阵而前。

    教戎军指挥使柏盛大声呼喝着周围陌刀手并力冲杀,此时的战场上充满了人喧马嘶,他的声音仅仅为周围少数几个军官听到,陌刀手们都只凭着平素训练的队形作战。

    除了那些拥有锋利的夏州宝剑的贵族和使用铁骨垛和铁锏等钝兵器的夏州党项,大部分手持弯刀的党项骑兵很难砍透厚实的陷阵甲,伤害到重步兵,而沉重而锋利的陌刀则是几乎没有铠甲防护的党项部族轻骑兵的噩梦,刀锋起伏之下,甚至有连人带马被劈为两段,五脏六腑洒了一地。

    若没有严明的军令约束,再勇猛的战士也不愿白白牺牲,几乎一边倒的战斗使后队党项骑兵已经开始后退,兀自在前面死战不休的铁鹞子陷入了安西军重步兵的泥沼当中,既不能前进,也无法后退。

    陈德在中军瞭阵,直到此时方才舒了口气,对身旁牙军校尉郭年笑道:“可惜了拓跋氏百年积累,李继迁将铁鹞子孤注一掷,倒是为我们省却了好大麻烦。”挥手下令弓弩营上前,射杀铁鹞子。萧九得令后,立即命弓弩手用强弓硬弩,装破甲箭,在长枪手的身后抵近了逐个射杀。铁鹞子都高高坐在马上和地下的步兵搏斗,目标极为明显,弓弩营瞄准发射也不虞误伤友军,这些党项贵族虽然有这个时代最好的铠甲,但却不能抵挡强弩破甲箭在近处攒射,大部分的脖子、胸口和腰腹部被多箭射中,不甘心地掉下马来。

    “杀啊!”“杀啊!”李继迁已经急红了眼睛,他无法相信,居然真的有汉军步卒能够生生的用血肉之躯挡住铁骑冲阵,此刻朝四周望去,皆是如潮水一般的头戴铁盔的安西军军士,或持长枪,或持陌刀,相互掩护着将重甲骑兵刺下马来。其实安西军重步兵的数量比冲阵的铁鹞子以及紧紧跟随他们的随从也没有多上许多,但步卒善于列阵,在基层十夫长、百夫长的指挥下并肩作战,远远胜过党项人,虽然在整个战场上安西军重步兵与党项骑兵的数量相差不大,但在每个局部却都是安西军占着优势,大队的党项骑兵被肩并肩的长枪手陌刀手围在狭小的空间内,根本无法将马跑开。这时萧九已经指挥三个弩营越过了两军混战的地段,配合前阵陌刀手一起阻挡企图冲进阵中营救主人的党项骑兵。

    过不多时,李继迁带出的铁鹞子和近万精锐部族骑军在安西军面前已然没了还手之力。铁鹞子只剩下一千多骑尚且在马上,被安西军围攻下,数百人聚集成圈子,仗着人马身上铠甲坚固,苦苦支撑。在铁鹞子精锐与大队党项骑军之间,被万余安西军长枪手、弓弩手和陌刀手组织的防线死死的隔开,从定难军中军望去,远远隔着重重叠叠地头盔铠甲,才能勉强看到困兽犹斗的铁鹞子们,而且数量还在不断减少。

    “大人,部族的儿郎都陷在阵中了,还请您督促众军救上一救啊!”几个部族的族长见铁鹞子陷在汉人阵中,不由一起向李继奉央求起来,李继奉的脸色已经异常难看,转头看身旁的破超兀,颇超兀避过其他几个族长,包括自己父亲的眼光,低头秉道:“可令偏架弩弩手掩护各部族长再行冲阵,另外,令银州和绥州军攻打安西军侧翼。”李继奉颇点点头,沉声道:“那便如此罢!”

    随着定难节度使中军令旗发出,五千夏州弩军徐徐上前,左右各有两千余夏州军骑兵掩护其侧翼,而万余部族骑军则跟随在弩阵后面。陈德见李继峰已经派出了最后的战力,以马鞭指着那五千结阵而前的夏州弩手,侧身对龙牙军校尉马靖道:“夏州偏架弩是守城的利器,于吾经略定难五州是极大的阻碍,汝率龙牙军和诸步军骠骑营从侧面冲阵。”马靖本乃白羽军选拔上来的骑军校尉,与拓跋氏仇怨颇深,闻言当即催动战马,带领四千余骑冲了出去。这些龙牙骑兵被陈德扣住在中军早已憋得有些火气,此刻得了作战的机会,便如出笼的猛虎一般,踏着滚滚烟尘直奔那夏州军弩阵左翼而去。

    负责掩护左翼的骑军统兵官见安西军来袭,不知利害,带着麾下骑军便迎了上去。龙牙骑乃是各骑军精选的精锐,战士、马槊、铠甲、战马皆是最为精良。两军相接之前,安西军照例以硬弓骑射开路。夏州骑军专习冲阵,骑射远远不如漠北蛮族,若是与游牧部族对阵还会防着骑射游斗,未想到与中原汉骑相战却碰到如此情况,当先冲阵的骑兵被射到了百余骑,就连统兵官拓跋承平左肩也中了一箭,后面的纷纷伏在马上躲避箭支,正当此时,安西军骑兵猛夹马腹,那些从波斯、青唐引入的良种好马四蹄奋起,霎时间将冲阵的速度加了上去,夏州骑军未反应过来,对面敌人已杀到身边。

    校尉马靖带着百余善使大枪的龙牙骑为全军的箭头,但见枪头白缨连点,每次都是一甩即收,被大枪挑中的党项骑军纷纷落马,除了少数武艺高强者使用大枪之外,安西骑军皆使用丈五尺长的马槊,比夏州骑军的长矛和弯刀都要长得多,伸到敌人面前,上抹颈项,中刺胸腹,下伤战马,夏州骑军不似铁鹞子那般人马紧紧绑在一起,往往一个照面便被刺落马下,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骑兵给带离了马鞍掉落在地,安西骑军胯下战马长嘶人立,龙牙骑顺势从被扎得透穿的夏州骑兵身上抽出马槊。两千余骑党项骑兵的阻拦,甚至连龙牙骑的速度也没有降下来多少。

    被夏州军护在身后的五千弩手还来不及变阵,便被龙牙骑军闯入侧翼,马槊的锋刃横扫着盔甲单薄的弩手,暴烈的铁蹄顿时将原本整齐的夏州弩阵冲得一片狼藉。弩手们在冲到近前的铁骑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唯有纷纷后退,后面的部族骑军不肯就此丢下尚且被安西军包围的铁鹞子,在首领的督促下拼命向前。夏州弩手就在在两支骑军之间四处包头鼠窜,大部分丢弃了拓跋氏视若秘宝的强弩,四处躲避。

    李克远、李克顺等原本没有战意,见夏州军主力已经也被打垮了,便纷纷打马,准备率领本部退出战场。接到中军李继奉传来让银州、绥州军进攻安西军两翼的命令,李克远冷笑道:“简直荒唐,汉人还有大股骑兵藏在灵州城里没有现身,现在让我们去袭杀他的两翼,不是白白送死么?”他心里对三千骠骑军夜踏党项大营所展现出来的实力颇为忌惮,从龙牙骑将夏州骑军一举击溃的战况判断,陈德带来的本部骑军战力更胜于骠骑军,这场仗已无悬念,所要做的便是尽可能的保存实力而已。绥州军与灵州军向来唯李克远、李克顺之命是从,也不理会尚且有许多定难军和党项军还在和安西军拼杀,各自调转马头,竟然自顾自地退出了战场。

    面对这兵败如山倒的局面,李继奉脸色惨白,原来设想的势均力敌的决战,居然如同鸡蛋碰石头一般不堪,李继迁率领铁鹞子冲锋生死未卜,但他也无法等下去了,长叹一声,率领剩下的铁鹞子和夏州骑军拨马退后。

    见党项人阵势松动。安西军立刻发出了追击的信号,骠骑、踏燕两军共四千余骑从翁城里一涌而出,分别沿着党项军退却的方向追去。跟在骑军身后的是骑马追赶的练锐军。党项人败则四散,此刻各自驱策战马,片刻之间,灵州城外只留下满地尸首和失去主人的战马。

    直到党项军彻底退去,陈德方下令步卒原地休息,但不得解甲。刀盾手在战场上寻找伤兵,倘若只负了轻伤则送入城中治疗,负了重伤的则送他一程,说来一奇怪,后来各刀盾营上报情况,皆称未发现遗留在战场上的敌军有轻伤者。直到晚间,追敌的三军仍然未归,陈德便下令教戎军接管城防,其它各军紧守营垒。此番战前即定下来追敌之策,要骠骑、踏燕、练锐三军一路追击下去,一方面希望能够斩获拓跋氏的首脑人物,一方面迫使更多的党项骑兵掉队。度寒军已经组织起沿途的草原部落去袭击和俘虏那些掉队的党项人。

    天色将晚时,林宏派人送了一个党项首领过来,“他自称是李继迁,希望能见主公一面再死。”林宏解释道。陈德朝外面望了一眼,那党项人秃发结辨,铠甲已经被剥了下来,内里只穿着一件皮袄,皮肤黝黑,看上去和一般的生番部落里的党项贵人几乎没有两样,被两个军士反简着双手跪在帐外,头却非常固执的昂起来,眼睛里闪着像狼一样的光。

    “凡是自称李继迁的,立刻斩首,将首级送给其他俘虏辨认后再回禀于吾。”陈德心里虽然对李继迁为什么见自己有一丝好奇,但还是坚定地说道。帐篷外的党项人被带了下去,他大声的吼着,没有用汉语,而是用的陈德听不懂的语言,他望向能听懂许多部落语言的辛古。“也不是蒙古语、党项羌语或契丹语,”辛古摇着头道,脸上的神情显现出格外的厌恶,没有人心,不说人话。没过多久,帐外李继迁的喊声嘎然而止,未几,他的首级经过辨认给呈了上来。

    “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将不再是你,而是我。”陈德望着托盘上双目圆睁的头颅,沉声道,挥手让军士将这首级悬挂示众,以慰被党项人屠杀死难的两万余汉民的在天之灵。

二十二章 国贼

    更新时间:2010-06-10

    呯的一声,赵炅将前朝传下来的柴窑茶盏狠狠摔得粉碎。底下伺候着的宦官低伏着脑袋跟进上前清扫,趁着官家不注意地当口,轻轻将几片稍大的碎片扫进了袖口,这周世宗烧制的柴窑名~器啊,釉色恰如雨过天青一般纯净空灵,只是宫里流出的碎片,也价比于阗美玉,将这碎片细细打磨整修之后,文人墨客将之缀在帽子上用如冠玉一般。

    “这等窃据边寨之乱臣贼子,抢占了定难五州之地,居然还上表请封!”额头青筋爆起,赵炅怒喝道。定难李氏攻打灵州兵败,被安西军衔尾追击。李继奉中途集结了万余党项羌骑欲伏击追赶的安西军,陈德麾下大将萧九以马步人结阵固守,李继奉所部屡攻不下,又被安西追兵后继骑军抄袭后路,全军溃散,居然连李继奉也被俘虏了。安西军一路跟着逃亡的李克远、李克顺等部进入定难五州之地,在乘势复起的白羽军配合之下,一举夺取定难五州。陈德现在已经拥有伊、沙、肃、甘、凉、鄯、灵、夏、绥、银、宥、静十二州之地,派使者向朝廷进贡战马五千匹,玉石三万斤,并以李氏残暴不仁,党项羌部骚扰安西为由,请朝廷加封其兼任定难军节度使。

    “陛下,”丞相赵普待官家气性稍平,方才慢吞吞道,“陈德上表还言道,若是朝廷如愿加封,将再进贡战马一万匹,安西军愿为朝廷西北屏障,永为中国不侵不叛之臣。”“一派谎言!”丞相不提这话还好,赵炅心头怒火又起,伸手抓茶盏抓了个空,便将御案上端砚呯的一声摔到地上,吓的旁边还在捡拾茶盏碎片的宦官浑身一软。“此乃国贼!他以为一万五千匹战马就可以换得朝廷的承认,掩盖他的野心勃勃了吗?”赵炅怒道。赵普脸上却仍然是波澜不惊,经历过赵匡胤盛怒动辄以玉斧打人的老臣,对官家大动肝火已经习以为常,“自幽燕之战后,契丹人十余万铁骑威胁河朔,吾朝实在已不能在西北之地再起烽烟,以老臣浅见,对陈德仍需以安抚为主,待东面事了,再行处置不迟。”他顿了一顿,又道,“再者,陈德与韩德让原本有旧,若是逼急了他,裹挟一十二州之土地士民投向辽国,局面便不可收拾了。”

    “安抚?”赵炅冷笑一声,听赵普又提起幽燕之耻,怒火烧得血脉喷张,连大腿上旧伤也隐隐作痛起来,“陈德窃据河西时丞相便说安抚,现在如何?”“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崇仪副使侯莫陈利用忙道,“这陈德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若只是一味绥靖,只怕要养虎为患。”因方术幸进以来,侯莫陈利用多次受到朝臣的排斥,深感存身之道在于迎合上意,因此也不顾开罪赵普。“辽人暴虐,幽燕父老只盼王师北上,在燕云十六州的统治不能巩固,要南侵谈何容易。”枢密使曹彬亦在旁悠悠道,“契丹人在满城吃了大败以后,已不敢南侵,眼下唯力保幽燕而已。”

    赵炅脸上显出一丝得色,九月初三,辽国皇帝耶律贤果命燕王韩匡嗣为都统,南府宰相耶律沙为监军,率兵数万自幽州分两路南下,为宋军所败,韩匡嗣引兵溃逃,又遭崔彦进伏击,死伤甚众,残部逃往遂城,宋军乘胜追击,又斩杀辽兵万余,获战马干余匹。“王卿,曹枢密所言幽燕父老翘首期盼王师的情形,可是确实?”赵炅又转头问侍立在旁的上门阁使王侁,上次北伐时幽燕一带的汉军汉民响应的情势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曹枢密使使所言千真万确,陛下为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不辞辛劳,亲历矢石,此等天恩浩荡,着实令幽燕父老感激涕零,只要王师北上,必定是州县四处响应,杀胡击虏,百姓们当扶老携幼犒酒相迎王师。”

    自决意辅佐赵德昭之后,王侁便不再尽心为赵炅办事,高粱河之战后,韩德让进言为萧绰采纳,开始逐步在燕云十六州推行汉人和契丹人平等的政策,逃亡的汉户的田地和待熟的庄稼为留下来的百姓所有,这些都大大的稳定了燕云一带汉人的情绪,再加上韩德让日益位高权重,不遗余力地打压汉人中心向南朝的,大力提拔汉人中对辽国和韩德让归心的,已经使幽燕民间情势与第一次北伐前大不相同。

    听王侁不顾旁边赵普目光的迎合之词,赵炅更感舒泰,就连佞臣侯莫陈利用也向王侁投以一丝羡慕的目光。唯有此公本人心头苦涩,这个阿谀佞臣做的,可比赤胆忠心的栋梁要洒脱容易许多。

    “朕意已决,”赵炅沉声道,俯视着几位臣僚,“陈德乃叛贼无疑,朝廷不能优容,着令削夺安西节度使官职,断绝中原与叛地的互市,在边境张贴告示,有斩陈德之首者立即授予定难节度使,令曹翰为延庆泾环四州观察使,兼驻泊兵马都钤辖,尹宪为泾州知州,曹光实为延州都巡检使,李克远为夏州知州,李克宪为银州知州,与内附的党项羌兵暂且就食环州、庆州,朝廷派出虎捷龙捷禁军五万分屯捍边,相互援应。”

    “陛下,一纸诏书可抚之,为何要劳师动众靡费粮饷?朝廷禁军所需战马皆仰给于西北,若是与陈德交恶,骑军无马,如何与契丹军相争于河朔,陛下三思!”赵普神色激动道,“再者,李克远、李克宪在灵州城下屠戮厢军民夫两万余人,消息传回中原,环州家家服丧,人人戴孝,此等残暴不仁之徒不杀便罢了,焉能为朝廷命官,环庆父老,必定怨声载道。”虽然他平素皆是明哲保身,但陈德眼下已然有了立国之基却仍愿意向朝廷称臣示好,每年进贡战马一万五千匹,朝廷却弃之为贼,从此面临两面作战的境地,形势险恶无比。“哼!那是陈德传出来的谣言,环庆厢军和民夫,分明是为陈贼所屠戮的。”赵炅颇为恼怒,这个老相越来越不识抬举,“朕意已决,众卿无事便可退下了。侯卿暂且留下。”赵普无奈,只得与曹彬王侁一同退下,三人各怀心事,在宫门口拱手作别。

    “代州杨业动向如何?”待众臣僚退下后,赵炅方才缓缓问道,脸色阴沉怕人,杨业不但是黑龙附身之人,还是陈德的旧交,统率着数千精兵屯驻代北,父子声威素著于边庭,即便是身为皇帝,要在不伤及自身威望的情况下处死这样的良臣良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禀报陛下,”侯莫陈利用自那日捏造黑龙王气导致官家毁坏掉太原城之后,便一直考虑着如何将这块心病消除,“杨业一直招纳死士,收买民心,眼下云州,郑州、代州军民,只知有杨家,不知由朝廷,如前朝藩镇一般。”“哼!”赵炅冷冷哼了一声,果然是物以类聚,与那陈德如出一辙。

    数日后,朝廷宣布安西军为反贼,封锁边境,悬赏陈德人头的消息传到夏州,各军哗然,萧九、张仲曜、辛古、于伏仁轨等将无比义愤填膺,要求出兵骚扰关中。

    “现在刚刚得到定难五州,尚需要大军镇抚一段时间,勉强袭扰关中,不过是祸害百姓而已。”陈德随意将边境上宋国的悬赏榜文放在桌上,“吾的人头只值一个定难节度使,未免太廉价了,至少要封夏王。”众将闻言皆是惊愕,陈德沉声道:“大禹治水,天下归心,以精铁敬献,铸成九鼎,始有夏朝,我中国之人尚礼仪文化,自称华夏,夏商周道统传承,皆是由此而来,大夏乃是华夏立国之始。吾国便名为夏,这便传谕众军军士和百姓知晓吧。诸军号令不变,典章制度先从简,暂且由税吏府长史李斯负责安排。待国势大张,再正式登基称帝。”

    张仲曜笑道:“如此也好,与西方诸国交涉,皆用吾华夏正名,那宋室名义想要威服四夷,却也够呛。”众将一起大笑,既然立国之事已定,陈德又无意大兴典章制度,便是有意优容众将和诸军的旧制,联想到事先发给校尉讨论的称帝誓词,不由得都对未来的前途有了憧憬。历代开国之初,为朝廷制定典章的皆是如萧何、陈平、褚遂良、长孙无忌等千古名臣,李斯心下激动万分,却是脸色郑重,长期以来在陈德身边办事,李斯更深知陛下对制度的重视,绝无可能让自己放手施为,更有可能是借助税吏府之力,在建国称帝的过程中实现陛下个人的一些想法,想到此处,李斯不禁如履薄冰。

    数日后,沙州书院,邓伟脸色激动地奔入梁左丘的书房,大声道:“不好啦,老师,朝廷宣布安西军为叛贼,在边境张榜悬赏主公首级,主公已经自立为王,国号大夏。”李煜闻言一惊,墨玉的棋子也从手上叮咚一声落到棋盘上,梁左丘却颇为不满地抓了把胡须,对邓伟道:“陈德坐拥十二州地方数千里,军中皆熊虎之士,若不自立,反倒为朝廷所忌。此乃迟早之事,君子之道,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平日教你的养气功夫都到哪里去了?”邓伟被他训斥一举,不由有些尴尬,支吾道:“听闻朝廷禁军已经进驻到延庆泾环诸州,战事一触即发。”梁左丘叹了口气,沉声道:“以安西诸军之强,朝廷禁军远道来攻,胜负亦是五五之数,辽人在幽云十六州盘马弯弓久矣,难道还会作壁上观不成?”

二十三章 文战

    更新时间:2010-06-11

    邓伟被老师斥责,讷讷不敢言。梁左丘衣袖将棋秤一抚,扰乱了局势,笑道:“小儿辈扰人心境,这一盘便算锺隐兄赢,来日再战。”李煜不觉莞尔,梁左丘做学问固然厉害,棋力比李煜却大大不如,眼看一条大龙就要被绞杀,自然不欲再下。梁左丘一边将黑白子分拣入棋盒内,一边叹道:“陈德每兴一政,都是利弊参半,不似这棋子黑白分明。”李煜闻弦歌而知雅意,问道:“左丘兄可是为准许各教门开设学校一事慨叹。”梁左丘点点头,面色沉重。

    陈德派出去求取西方经典的商队带回来一个名叫杨德亮的汉人,他敬献了一本名叫《精诚兄弟会论文集》的经书并译成汉文,这本经书共51篇,包括数学、物理、形而上学和教义学四个部分。陈德读过之后大为赞叹,亲自召见杨德亮,此人又献上十册《曼苏尔医书》,并自称自己与写作该经书的西方大贤拉齐合作多年,以中国医学与之相互参照辩驳,对两种经书的精华都已掌握,请陈德恩准其开设学校,让这些西来之学在中土传播,陈德当即答应,并拜杨德亮为宗教裁判所长老。

    这杨德亮却是个信奉伊斯兰教的,他的学校虽然不强迫弟子信教,却有许多青年子弟受了他的影响。后来宗教裁判所继从和尚等见到开设学校对于传播各自的教义大有裨益,纷纷向陈德请求遵循此例,各个被宗教裁判所认可的正教教士当然可以设立私学,而陈德只要他们保证不强迫信教,便一一准许。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河西陇右之地宗教学校遍地开花,竟然隐隐与原有的私学,军校鼎足而三之势。尤其是佛教长老,为了与西来的伊斯兰教争夺信众,不惜将大量的禅堂寺院改为学校,由佛法精深的和尚以佛经为字本教习识字,只要贫寒人家愿意去读书的,甚至可以管一顿斋饭。宗教学校的兴起使梁左丘这样的儒士大为警惕,原先是庄户人家求着先生要识字,现在倒是要说动家长送孩童到讲授国学正道的私塾里念书。各教门都以开设学校为大功德,这短短数月之间,平民念学识字的比例居然比陈德推行缺笔字之初还要提升得快。

    “最可恨的是,这杨德亮背弃祖宗之学倒还罢了,偏偏还来吾沙州书院大放厥词,指儒学只是宗教的一种而已,还责难吾等拜孔孟先师乃是偶像崇拜的鄙俗之举,真是可忍孰不可忍!”梁左丘说着说着不觉动了真气。李煜在旁边也点点头,那两种经书被陈德广为印发,他也细细翻阅过,其中义理明晰,特别是十册医书,与中土原有的医学当真是各擅胜场。只是这杨德亮简直就像斗鸡一般,不光到书院来挑衅,就连继从和尚这等在天竺经历过诸多辩论的高僧,也被他一口一个偶像崇拜气得差点犯了嗔戒。不过若说他居心叵测倒也不像,据熟悉伊斯兰教的回鹘人说,这杨德亮所信奉的教派在大食之地也快要式微了,那边的统治者叫做哈里发,也排斥他们,底下有不少贵族暗暗派人加害这一教派的信徒,这杨德亮必定是在那边呆不下去,又动了故园之思,方才携带经书万里迢迢跟随陈德的商队回到河西。

    “那厮找上门来辩驳那天,锺隐兄你不在,若不是书院门口这块碑,哼。”梁左丘愤然,心道吾便要效法春秋时先师诛杀少正卯之举了。他卷起袖子,提笔在白纸上笔走龙蛇,李煜知道他又在写反驳那些指斥儒学只是一种宗教的论点的小文章了。军府辎重司发明了一种活字印刷术,无需从头雕板,只将烧制的陶活字排列整齐就可以印刷。从前每印一种书的雕板,用过之后只能保存起来,若没有接续的刊印数量,价值不菲的雕板便只好全部作废。书商为了赚回雕板的成本,非得印刷很大量的文集才能刊印出售。现在有了这活字印刷术,像梁左丘写的一些小文章,沙州书院议论的文集和册子,印量不大,却都可以刊印出来,同样,那杨德亮和继从和尚等人,也借助这项革新,大量的刊刻些内容通俗易懂,语句晓畅明白的小册子,争夺人心。

    军府的辎重司向来重利,比一般商贾还要精明,原本像活字印刷术这等开天辟地的工艺必定是要收取学徒钱的,陈德却亲自下令,开放印刷作坊准许各地印商前来免费观摩。只是中原印书的文人大都是家境优裕,对书籍纸张文字都务求精美,嫌这活字印刷的字体不如雕版的整齐清晰美观,也不可能有那么多文战的小册子要印出来,所以虽然陈德不禁止外来商人观摩,这活字印刷术只在河西陇右之地大行其道。

    活字印刷术与东西方思潮的荟萃,使河西陇右一带已成为各种思想和观点激荡之地,这场风潮将各方的支持者和民间的信徒都卷入了进去,使敦煌左近一时间达到了洛阳纸贵的程度,而最大的受益者莫过于陈德创立的宗教裁判所。这个原本四处锁拿巫婆神汉的机构突然间有了许多新鲜活泼的思想可以去挑毛病,现在继从和尚最大的快乐莫过于发现杨德亮的小册子里有一些违反神旨的意思含糊的偏激之语,他对于研究异端思想,从中挑出违背神旨的字句的兴趣,几乎都快要超过念诵大藏经了。同样是宗教裁判所长老的杨德亮也是如此。每个月敦煌都有书籍被宗教裁判所查封,却有更多的书籍被印出来,流入民间,蛊惑着人心。

    现在唯一没有被挑出过毛病的文战主将大概就是梁左丘了,一则因为他的高才,二则儒学正教在番汉民间皆是根基深厚,任谁也不敢轻易指责梁左丘这样的一代儒宗是异端。这也正是杨德亮对将儒学指斥为宗教的一种,其它宗教裁判所长老乐见其成的原因。

    李煜看了看正奋笔疾书的梁左丘,叹了口气。梁左丘的文章向来都会请他指正,李煜发现,他已经不自觉的用了许多那西域奇书中的《辩证法》与《形名逻辑》的学问,与这些怪力乱神的教派论战,对与梁左丘而言,也是利弊参半啊。

    汴梁,王侁从德昭府邸告辞出来,在一家教中弟子开设的店铺后面换回本来面目服饰,从侧门走出。他面上沉静如水,内里却是激动。

    朝廷逼反陈德,曹翰出掌方面大军,局势正朝着有利于赵德昭的方面发展。潘美、曹翰乃是深受周世宗、宋太祖厚恩的将领,赵炅弑兄夺位,对毫无军中资历却用文官压制武将的官家,除了曹彬和潘美乃是亲信国戚之外,军中宿将腹诽的极多,曹翰似乎也有些不满,自作泄愤诗《退将》云“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

    王侁多年来为赵炅所倚重,知道收复幽燕地带在赵炅心目中的地位,眼下韩德让权位巩固,将幽云十六州治理得越来越兴旺,汉民对他也很归心,韩德让派遣手下在汉民中宣传,假若当真被南朝占了幽云,南朝律法繁冗苛刻,且盐巴茶叶等都要课以重税,更让一些汉民对宋朝的统治有了一些怀疑。耶律休哥、耶律斜轸等悍将为耶律贤萧绰重用,若没有一定的时机,北伐再次大败不可避免。对于河西自立为夏王的陈德,朝廷并未下达统一的讨伐的计划,先期将五万禁军派驻西北捍边也是未雨绸缪之举。但若是禁军主力受到重创,原先在西北驻泊的数万禁军向背就显得极其重要。

    王侁心里暗暗揣摩,该如何联络曹翰,让他将这五万禁军牢牢抓在手中,最好推动他与陈德在银夏诸州达成默契,不可虚耗了实力,武功郡王当如何收曹翰之心,又不为赵炅察觉,如今的禁军中兵将不知的情形也开始出现,可使石守信等宿将的心腹故旧往曹翰部下那五万禁军中渗透,防止关键时刻曹翰反侧。

    正思量间,忽然被人阻住,有仆役来报道:“吾家主人请王大人登车一叙。”王侁抬头一看,一辆宽大的马车停在路边,似是汴梁富商所用,不禁摇了摇头,自从前朝定都汴梁这商贾云集之地,国法废弛,商人乘坐这等马车,若在前唐定然违制的,哪能如此堂而皇之的行走于都阙。那传话的仆役神色恭敬,但衣裳锦绣,足踏丝履,神色清朗,不似寻常贩夫走卒,能役使这样的仆人,主人想必也不是寻常之辈。

    王侁点了点头,举步登上马车,却是一愣。

    车厢里一人独坐,身前一张书案,案上一壶茶两个杯子,旁边搁着本《论语》。马车缓缓驶出,王侁拱手道:“丞相大人自称‘半部论语治天下’,果然是须臾不离。”

    赵普却道:“夫子‘每日三省’。经世致用的,多是杂学旁技。这本书放在身边,时时提醒自己勿要偏离儒家正道而已。”顿了一顿,又道,“那陈德在河西设置税吏府,长史李斯,拔擢人才只看是否精于理财,又以军士管理民户,却是舍本逐末了。”王侁端起茶杯,道:“所谓日暮途穷,不得不倒行逆施,便是如此。不过他这样一来见效神速,朝廷欲经略西北,却困难重重。”

    赵普眼中厉芒一闪,旋即被包裹在厚厚的眼袋里面,手指敲着桌案,沉吟片刻,方道:“陈德自立为夏王却不称帝,屡次派使者来吾府上求肯朝廷谅解,并言道称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朝廷敕封夏王,重开边境,他便愿称臣朝贡。秘权与他有些交情,以为此人如何?”

    王侁思忖片刻,道:“初相识时,如一泓清水见底,渐渐觉得深不可测。”他见赵普低头思量,心念微动,便道:“官家已决意讨伐河西,丞相大人以为事情尚有可为?”

    赵普正考虑着他的话,闻言摇头,叹道:“河西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万,战马成群,吐蕃回鹘党项诸部,得一足为中原之患,陈德皆收为己用,羽翼丰满,夏国勃兴之势已不可遏制,若是官家一意与之为敌,只怕海内虚耗,终无所得。”王侁眼神一亮,问道:“丞相大人以为事情尚有可为否?”赵普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秘权适才从武功郡王府上出来,自然希望是事情尚有可为吧。”

二十四章 桃李

    更新时间:2010-06-12

    王侁投效赵德昭乃是极其机密之事,自量保密功夫做得极为稳妥,闻言一惊,旋即心头又热络起来,赵普知道此事却来向自己揭开,显然此事尚有可为,甚至有更好的结果。

    果然,不待他开口,赵普便悠悠道:“当初太祖担心有小人引诱德昭行不轨之事,暗暗做了些布置,这些旧人后来都投靠了我。你到德昭府上去,避开了官家的耳目,却绕不开这些德昭最亲信的人。”王侁恍然大悟,叹道:“天家岂有亲情。”

    赵普摇摇头,从陈桥兵变到斧声烛影,他知道得太多,沉声道:“吾虽然不清楚你们在密谋些什么,但亦能猜到一些。朝廷在西北驻泊禁军,又以曹翰出掌方面,相必武功郡王也大为振奋。”

    王侁凝视着他,转动着茶杯,没有说话,赵普接道:“幽州城下拥立德昭的多是石守信那些老将,潘美和曹翰却是中立的。”他顿了一顿,啜饮一口茶,接道,“秘权可知晓,曹翰乃是世宗爱将,太祖本意弃置不用,吾不忍国朝失一栋梁,不避嫌疑,向太祖多番举荐。”

    赵普堂堂两朝丞相,既然如此说,王侁自不怀疑,当初赵普向赵匡胤举荐人才,官家不用的,赵普将奏折一字不改,次日复奏,定要执拗到官家同意为止。可以说只要不是赵匡胤黄袍加身前的心腹,满朝文武没有受过赵普恩惠的人少之又少,这也是赵炅对他不满,却也不得不在弑兄夺位之后借助他稳定朝纲的原因。

    “人心凉薄,为了权柄,父子兄弟亦能相残,曹翰虽然未必念着恩惠,但由吾作保,为着中原国运,秘权且与他商量一番,倒也可行。”赵普说完拍拍车厢壁,马车缓缓停下,见他轻轻拿起桌上的论语,王侁便知机告辞。车子正巧停在了曹翰府邸的东侧小门之外,那门旁开了一个小方孔,里面的仆人见有人从马车上下来,立刻将门打开,也不多问,便开门请王侁入内。多时以后,仆人又将王侁送出,匆匆掩上侧门。

    沙州书院后院书房之内,山长梁左丘拿起面前刚写好的文章读了一遍,皱了皱眉头,提起笔修改了几个字,一边朝手心哈着热气,一边转动松活手腕,将文章递给侍立在旁的邓伟道:“送去排版去吧,今晚排了出来,明日便可付印。”邓伟接过手稿,躬身答是,正欲出门时,梁左丘叫住他,道:“吾亲自送去,寒冬腊月的,你那几个师兄弟都甚是辛苦,去吩咐厨房熬点热汤送到版房。”说完便起身,伸展一下肢体,他提笔奋战一天,常年练习弓马的强壮身体也有些酸软了,推开房门,一股寒风迎面吹来,外面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初冬的第一场雪早已下来,房檐上低垂着冰棱。朝廷虽然屯兵陕边诸州,但一直未见什么讨伐的行动。对河西陇右的民户而言,这是一个富足而又安逸的冬季,但对于梁左丘这等儒生文士,以及杨德亮、继从和尚而言,文战还进行的如火如荼。

    书院版房之内,赵平、钱仁、孙丁、李瑞四个弟子各自坐在两个斗大的旋转字盘中间,这字盘每个分为十格,每格内装一百个竖直的管道,里面填充了一百各不同的中空活字。这活字乃是辎重司烧制的陶活字,下面有洞,中间是空的,烧好之后用胶泥把底下的洞封住。因为有的字都需准备多个,便重叠放置在字盘的竖直管道里,管道内充满了水,排版人取出一字后,下面同样的空心陶活字便自动浮了上来。

    字盘通过轴和下面的足轮联系起来,排版人只要用脚转动动足轮,上面的字盘就会同时转动,取字十分方便。在排版人的面前,摆着一个书架,左边夹着一张白纸,便是梁左丘的手稿,右边是面向排版人的活字版,取来的活字便是放进这活字版的格子里,待所有的活字放好之后,再将活字版面抹平,横竖方向的夹棍都系紧,便可以交给书商付印了。

    在排版人的面前,横放着一个特殊的字盘,里面仅有三百个活字,乃是陈德勒令夏国军民必须学会的三百字,在文战中,不管是儒士还是各教门长老,为了将自己的思想尽可能传播开去,特别是进入军校和官学,都力图只用这三百个字写作文章,非到不得已,不会使用这三百个字以外的,所以便将这三百最常用的字单独装在一个横30纵10的活字盘内,放置在排版人身前最容易取字之处。

    这四人排版排得多了,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知晓哪个字放在哪个位置。梁左丘写好锦绣文章后,想法设法改用村夫走卒亦能懂得的言语,只取三百字内来表情达意,大大降低了四人排版的工时和难度。

    “吾初读白乐天为求晓畅平实,问诗于老妪,尚且不信,如今见老师的文章,字句都是极简单的,却将儒学义理剖析的入木三分,义正词严,真是极深的功夫,教吾等望尘莫及。”一边选字,钱仁一边叹道。“夫子奔逸绝尘,吾等瞠乎其后,今日知之矣。”赵平、孙丁、李瑞皆点头称是,梁左丘与李煜等人将西域奇书与华夏国学相互参照,对儒学义理的解读更见精深。

    中原虽然不乏学识渊博之士,但不似梁左丘这般日日都要绞尽脑汁地与那些妄图“以夷变夏”的外道辩驳,拼命从孔孟先师的章句义理中寻找依托,也不似梁左丘那样能够不着痕迹地将西域奇书中领悟出来的学问引为己用。

    现在沙州书院左丘先生偶尔流传出去一两篇文章,都是微言大义,在关中洛阳一带亦颇有盛名,时人以为一代儒宗,连带着他文章中屡屡提及与他相互辩驳的化名李锺隐的文友也名声大振。若非朝廷宣布安西军为叛贼,封锁边境,恐怕已经有中原的学子负笈求学于沙州了。

    “两位师兄,辎重司授予大匠师的名衔,到底接还是不接?”李瑞好奇的道,他们几人都是梁左丘允许观看西域奇书的,而赵平和钱仁在《元素论》和《力学定律》两门学问上领悟甚深,甚至已经在原书的基础上还有所创见。陈德闻讯后大为高兴,辎重司亦要延聘二人为大匠师,让他们向工匠们教授这两门学问。这大匠师在夏国的地位和待遇可以与校尉相比,本身荫户可达五十。但赵平和钱仁乃是儒生,虽然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不以为然,但心中对被划为匠户还是有几分排斥。一边是极为尊崇的地位,一边是儒林清名,到叫二人这段时日来好生烦恼。

    赵平叹了口气,正要回答,见老师拿着手稿走了进来,忙躬身道:“老师。”四人皆坐在排版的长凳上躬身,样子颇为滑稽,原本他们都是要站起来向梁左丘请安的,但是梁左丘以为太过繁琐,将此节免去,便只坐在凳子上行礼。梁左丘看了看正在排版的四名弟子,外面瑞雪纷飞,这排版室里却用炭火烤得暖暖的,挑拣字丁需要全神贯注,四个人额头上都有些见汗,梁左丘梁爱惜得意的弟子,将稿件分给四人,激励道:“当此数百年未遇之大变局,异族交相侵凌中原,中国势弱于胡虏,以致礼崩乐坏,人心沦丧,外道旁门各呈机锋,诋毁吾华夏道统,妄图以夷变夏。汝等虽然辛苦,做的却是捍卫吾国文明传承的大事。利国利民的大事,千秋之下自有公论。不亚于那些武夫在战阵上开疆拓土,驱虏安民。”他话到此处,已经对陈德尚武抑文有了一些菲薄,四名弟子都没有附和,却听门口有人高声赞道:“好,左丘先生,为吾华夏道统,当浮一大白。”

    陈德身披这一身猩红的大氅立于门口,他刚刚带领龙牙骑卫冒雪巡视各军军营过来,大氅上犹有雪痕,脸也冻得通红,笑容却是充满暖意,仿佛与梁左丘之间毫无芥蒂。梁左丘脸色转沉,上前躬身施礼,冷冷道:“未知夏王驾到,梁左丘有失远迎。”陈德摆手笑道:“无妨,无妨。”走到四名正在挑拣活字的书院学子中间,赞道:“先贤有云,欲使一国强壮,必先强壮其国民,欲使国民强壮,必先强壮其精神。诸位,汝等做的,便是强壮吾华夏根基,前无古人的一桩盛事。”梁左丘与他相处甚多,腹诽道,身为大王,妄自捏造先贤言语,若不是你从不著书立说,只怕宗教裁判所那些神棍早就和你闹翻了。但四名学子正值血气方刚之年,也没有梁左丘满腹经纶见识,陈德在沙州军民心中的地位已经尊崇无比,听他亲口说出强国强民这番话,激动得脸都有些变形了。陈德摆摆手,让他们不用谢恩,走到那活字盘前,拿起一个陶活字,看了看,又道:“辎重司正在研制铜板铜字,到时候活字印刷出来的书籍,和雕版印刷的质量就更相近了。”

二十五章 薪火

    更新时间:2010-06-12

    “那太好了,”赵平等人都是家境较为优裕的儒生,平素观书赏画,眼光也甚挑剔。眼下活字版刊印的书籍多用最粗糙的纸,更字迹模糊,唯有一样好处就是成本低廉,并且比雕版快,只要那杨德亮或是别的外道发布了什么妖言惑众,梁左丘当即挥毫反驳,弟子们连夜排版,次日就可交给书商付印,许多原本可以动摇人心的奇谈怪论就这么被沙州书院给压制了下去。

    “辎重司若是制作出铜板铜字,还请陛下先赐给沙州书院一副。”钱仁鼓起勇气禀报道。陈德看了看他,和辎重司呈上来的资料对上了号,笑道:“那是当然,汝便是于《力学定律》别有心得的钱仁吧,好,好!”他连赞两个好字,钱仁倒还没有什么,梁左丘却投来一瞥警惕的目光。李斯设立税吏府,挖走了沙州书院好些弟子,尤其是私学西域奇书的王坚,实乃书院中最为天资颖悟的学子之一,梁左丘虽然面上待他比旁的弟子更为苛责,实则想他将学问的根基扎得更深一些,今后再以衣钵相传。谁知这王坚居然瞒着自己投考税吏府而去。虽然逢年过节也常常回书院探望尊长,但毕竟学问上的进益也就慢了。现在梁左丘想起此事,心头也是一股憾意。

    孙丁见陈德平易近人,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忽然想起最近一桩见闻兴许主公还不知晓,便道:“前些日子吾和几个师兄弟去送活字版给书商,发觉那些回鹘人也在用活字印书,他们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十个鬼画符一般的回鹘字,使活字来印,倒是比咱们所用的汉字方便许多。”

    沙州书院弟子在梁左丘的熏陶下更将华夏传统看得极重,俗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眼看回鹘人的拼写文字更加有利于使用活字,不免都有些郁郁。陈德见众人沉默下来,笑道:“这个无妨,回鹘人,乃至更西方的种族眼下尚且用不着大规模使用这活字,在他们醒悟过来以前,吾大夏国的匠师们自然会不断改进活字印刷术的工艺,最终会使活字印刷用在这汉字上和用在那些拼写文字一样简便的。”

    “当真?”孙丁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又有些怀疑,在场的都是对活字印刷术了解甚深的,对汉字与拼写字在排版上的难度更是冷暖自知。“当真。”陈德肯定的点点头,笑道:“辎重司就算少打造些铠甲刀枪,也会让匠师不断改进这活字印刷术。”

    见他如此表态,梁左丘方才满意地点点头,沉声问道:“大王日理万机,特意驾临沙洲书院,定是有所为而来,不知有何差遣?”

    陈德笑道:“梁先生当真料事如神,有桩有利于吾国与吾民的盛事,需要左丘先生相助。”他见梁左丘并未搭茬,便自顾自地说道:“太平兴国二年,也就是前年,赵炅命李昉等14人编辑《太平总类》,中原士人皆以为盛事。吾思来想去,春秋战国时百家争鸣,吾国可谓朝气蓬勃。当此礼崩乐坏之时,所谓礼失求诸野,吾欲延请当世诸子百家,邃密群科,穷古搜今,摘取精要,汇成数册典籍,再刊印出来,分藏于各州县,各学校,以开启民智。敢问先生可否愿意担任这总编纂一职?”

    见梁左丘似有意动,却又有些犹豫,陈德又道:“先生若是无暇,那大食国回来的杨长老,倒也是个学识渊博广大的人选。”话音未落,梁左丘便沉声道:“夏王何必相激,这编纂典籍乃是上应天道,下泽万民的盛事,左丘不才,愿担当此任。”陈德颇为尴尬地笑道:“左丘先生果然是当仁不让啊,那杨长老与继从高僧,一人熟悉大食学问,一人熟悉天竺学问,便是副总编纂,还请左丘先生代为延聘一些当世高手名家主笔。”梁左丘“哼”了一声,他与杨德亮、继从长老文战数月,但不屑于在这等事情上压制他人,再者,杨德亮与继从在各自的领域,确实有他所不及之处。

    这个年代编著一部囊括百家的书籍,乃是极大的盛举,就算梁左丘、杨德亮、继从三位编纂者别无所成,亦可告慰平生,甚至名垂青史。但和陈德打交道便要学会讲条件,梁左丘亦成习惯,稍一转念,便道:“这编纂典籍须得延聘许多名家高手来主笔,这些人若是知道会屈身荫户,恐怕是会绝足不踏入河西陇右一步的。”

    陈德道:“吾也考虑,编纂典籍当有个机构来运转承担,欲设立学士府,三位总编纂可以邀请百名学士前来共襄盛举,这学士亦是士人,可荫庇五十户荫户,不过是否有真才实学,须得三位总编纂都认可才行。”梁左丘点点头,又道:“这些文人雅士多有子弟相随的,难道也屈身荫户?”陈德笑道:“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做荫户有何不可?”他顿了一顿,不待梁左丘反驳,又道:“将来学士府要统管吾国境内一切官学、私学,正副三位长史暂且便由三位总编纂担任,此后则由百名学士共推,吾绝不过问。还有,若是工匠中有从大匠师晋身为大师的,亦当在学士府中占有一席之地。”说着看了旁边的赵平、钱仁一眼。

    陈德后面这话到叫梁左丘暗叫侥幸,如此一来,这学士府地位大增,若是刚才自己真的推掉了总编纂之职,岂不是讲授孔孟之道的私学也要任由那杨德亮拿捏,看来这百名学士的人选,既要才高,又不能太过迂腐,儒士才能在学士府中竞争中占得上风。

    梁左丘送走陈德便回书房,四名弟子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师兄,若你们做了那大匠师,只要晋身为大师,便可脱身匠户,成为学士呢!说不定还能列名典籍,和老师一起流芳百世!”李瑞叹道。赵平、钱仁也颇为意动,四人眼快手快,不多时便将老师新写好的文章排好。

    清晨,十五张活字版被放置在箱笼内送到浮海行参股的书商那里,沙洲书院的文稿向来是即到即印,只一天功夫,便印好了第一批,次日一早便搭上军府的驿马分送各州县,五天之后,到达灵州。

    清晨暖暖的阳光里,刚刚结束拉弓练习的颜渊翻开昨日刚到《沙州文集》,读到梁左丘一篇《士论》的佳作,不禁为之击节赞赏,反复看过数遍,只觉爱不释手,便将这份《沙州文集》仔细放好。祖籍肃州的颜渊乃是世代耕读传家的,因为陈德颁布《长子继承法》而离开家乡,只身迁移到了灵州,这里新到附近的百十农户倒有二十几个小孩,因为颜渊识字,便凑了束脩,请他为孩童启蒙,于是颜渊继续维持着半耕半读的生活,后来安西节度使府为了推行强制识字,准许每十名军士延请一位识字先生,兼为军士和民户教习识字,这颜渊便成了这方圆数十里内有名的一位教书先生了。

    教书先生是陈德亲自庇护的荫户,现在暂时由李斯的税吏府管辖,年俸50贯。更后来,成立了学士府,教书先生们又转由学士府考核管辖。按照陈德的规划,乡间学校最终要修筑成为两百余民户的避难所在,所以颜渊现在居住的这栋房屋乃是军士队长召集民户,在匠师指导下按照工程图样修筑的,用石头垒砌的十分规整,高踞在一处山崖之上,旁边一棵柏树,当真有几分出尘之感。华夏历来传统便是尊师重道,虽然只是荫户,众位军士对他也十分尊敬。但为了早日晋身文士,颜渊每天都拉弓练箭。

    学堂里二十多个孩子陆陆续续已经到齐了,此时纸和笔皆是不可浪费的物事,农家孩子和军士都是以沙盘习字,而颜渊则是以一根绑在木棍上的布条笔,沾着水在在一块挂起来的青石板上教字。虽然简陋,一笔一划皆颜渊皆写得十分用心,“这是‘天’,这是‘人’。”他指着那湿淋淋的遒劲大字,带着肃州乡音念道,“天!人!”孩童们稚嫩的声音让这个简陋石屋子有了许多生气,颜渊满意的点点头,长声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正所谓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

    见下面的孩童全都是一片茫然的表情,颜渊心里对自己摇了摇头,虽然军府只要求教习识字,颜渊还是改不了模仿旧时私塾先生传道授业解惑的习惯。他看见一个男孩眼睛望着窗外,心头火起,拿着戒尺走到他跟前,大声道:“霍骠朓!”乡下农户不识字,男孩长到七岁连个大名都没有,这骠朓二字还是颜渊给取的。

    那男孩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山下三四个骑马的人,被他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的站起来,指着外面道:“老师,你看那些是什么人?”颜渊顺着他的手指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这股马贼,居然趁着军士出征未归,乡间防备空虚的空隙,偷偷流窜到这边来了。这座山崖并不太高,从马贼所在之处到达分外显眼的石砌学堂,也不会太久。

    “快!都给我躲到地窖里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出声!”颜渊转念间便做了决定,这些孩童乃是附近二十几户人家的心头肉,决不可出事。但马贼见不到人的话,势必要到处翻找,自己唯有留在这里抵挡一阵了。他推开屋角只摆了寥寥几本书的木头架子,后面是一处暗门,通向石屋下面的地窖,见孩子们逐一进去之后,颜渊方才把门关好但不锁死,又搬动书架将那暗门掩住。拿出自己平常练习的弓箭,盯着石屋外面越来越近的马贼。

二十六章 先生

    更新时间:2010-06-13

    “士者,节操若冰雪,浩然贯日月......”颜渊喃喃念着断断续续地词句,“生死不足论,唯存义与责......”他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点燃了学馆屋顶上的烽火,“虽死不能屈,若董太史笔,若苏中郎节,若段太尉笏。”一缕孤烟直冲天际,在一片蓝天白云中显得格外清晰。

    安西的规矩,每一学馆都以大石砌成,屋顶上建烽火台,烽火又分为两种,一种黄烟,是求援的,即来敌不多,但学馆势单力孤,左近的军士民户见此烽火须立刻骑马赴援。一种黑烟,是报警的,即来敌强大,左近的军士民户各自疏散。此刻颜渊点燃的便是这求援的黄烟。

    点燃烽火后,颜渊便躲在学馆屋顶垛堞后面,隐藏身形,手中紧握着弓箭,紧盯着加快打马过来的贼人。刚刚到一百步内,他便“嗖”的一箭放了出去,那箭杆擦着当先贼人的马首插入地上,将马匹惊得咴咴长叫人立,差点将贼人摔下马来。颜渊暗骂自己沉不住气,若是这一箭射出时手再稳一点,就定要射中那贼人。马受惊了的贼子手忙脚乱的同时,其余几人大声叫着,打着马匹跑动起来,嗖嗖两箭射到颜渊藏身的垛堞上面,吓得他赶紧趴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到了几步之外,刚想探出头去,嗖的一箭迎面而来,幸亏他躲得快,箭矢擦着发髻飞了出去。草原上的马贼经过骠骑军不断剿杀,能活下来还有胆量到汉地骚扰的,莫不有些手段,百步穿杨的箭法那是基本功夫。

    五个马贼见这石屋只有一个弓弩手,便留了两人弯弓搭箭在外面守着,另外三人则找大段木头当做檑木来撞门。石砌的学馆门户修得不甚高大,门板却极厚,后面更有整根的木头作为门杠。马贼只能以马匹拖着檑木不断撞击才能破门,除了这大门之外,其它墙壁皆是石料砌成,便是放火烧也不惧。那几个马贼以为这石头砌成的宏伟房屋的主人必然富庶,便费心去寻找制作檑木,他们探听清楚,附近一带军士不久前出征未归,所以对颜渊所点燃的烽火也未放在心上,以这五个人的骑射箭法,等闲的民户来了百十个也不惧。

    “他爹,看那黄烟莫不是学馆遭了贼人?”王于氏差点没哭了出来,沾满黄泥土的手指着学馆的方向,时值隆冬,王于氏的头脸都包裹在厚厚的布帕里面,免得冻伤耳鼻,布帕外面凝着一层冰霜。王庆的心头也是一沉,将手里的锄镐丢在刚刚刨出来的羊马粪堆上,搓了搓手上的粪土,转身回屋取出弓箭和剑,牵出挽犁的草马,骑了上去,王于氏拼命抓住丈夫的马缰,眼泪已欲夺眶而出,马贼的厉害,他们这些生活在边地的民户最是清楚。马贼以杀人放火为乐的残暴心性,更让本分的百姓胆寒。

    “放手,”王庆沉声道,艰苦而危险的边地生活,让原先有些懦弱的王庆多了几分强硬,“咱家还有孩儿。”王于氏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哀求。“咱家的孩儿总归也是要上学馆的。放手。”王庆将马缰从媳妇的手里夺了过来,转动马头,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儿便得得得便向学馆方向跑去。王于氏望着丈夫骑着矮小的草马,双腿几乎要垂到地上的背影,抽泣着坐倒在地上,过了好半天,才又拿起锄镐,继续刨挖着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牲畜粪便,这些粪土,冬天收集起来,到了开春,就是最好的肥料。要在边地挣扎着生存,不管发生了什么,该做的事情,一样都不能停止。

    骠骑军十夫长尚忠信望见远方升起的狼烟,脸色一凛,喝道:“学馆示警,速速随吾去救!”双腿猛夹马腹,波斯种的战马不满地嘶鸣一声,奋起四蹄朝那黑烟升起之处跑去,后面九名骠骑军军士也都策马奔驰。

    尚忠信身上带着学士府征辟灵州颜渊修撰《庄子集解》的公文。梁左丘读了颜渊的一封探讨求教的书信后,生出爱才之心,原本想让此子到沙洲书院就学,此番新任陈德学士府长史,领下编纂收集百家典籍的重任,想起颜渊似乎对老庄之学颇有见地,便修书一封,请他暂时屈身为自己的荫户,到学士府先做个属吏,将来若有成就,也可晋身学士。自从陈德入主河西陇右以来,击破部落无数,那些破落的昔日贵族与一些悍不畏死之徒多有流窜各州县为恶的,诸军进剿虽有收获,但要将之完全肃清却有待时日,为保证安全,陈德便下令各军府要护送这些学士府征辟的人才进入沙州。

    砰——,两匹马合力拖着的檑木撞击大门的巨大声响,震得石头砌成的学馆墙壁也微微颤动着,颜渊却只有无能为力的伏在屋顶的垛堞后面,连稍稍探身起来望一眼也不成,那两个负责监视他的马贼的箭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只要他稍稍抬起头,便嗖的一箭,好几次若不是趴下得快,颜渊已经成了一个死人。“这里只是一间学馆,在下穷书生,一贫如洗,实在没有什么东西,”颜渊小心翼翼地喊道,“值得诸位好汉如此大费周章的。”

    撞门的声音消停了片刻,颜渊刚刚想探头去看个究竟,嗖的一箭差点将他咽喉射个对穿,马贼又砰砰撞起门来,底下有个尖嗓子骂道:“若是没有钱粮,便将你这汉人书生烤来吃了,学馆中不是有孩儿么?想来也好吃得很。”又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定要里面学童当尽数杀了,好消解心头之恨。”颜渊心底一阵恶寒,只盼这几个马贼是虚声恫吓,用意还是不信自己自是贫寒书生,想要讹诈一些钱物粮食之类的,但更有可能他们真是想要冲进来大开杀戒,这些马贼在草原上流落的久了,所思所想都异于常人,早已习惯杀戮为乐。

    颜渊正忐忑间,听远处传来一声大吼道:“骠骑军尚忠信在此,哪来的毛贼如此嚣张!”颜渊探出头去,也没有人拿箭射他了。只见十名骠骑散开成前后两条线朝着山上奔来。那马贼似乎有些惊慌,将檑木抛在地上,五个人纵马朝山下冲去,企图凭借着地势一举冲破骠骑军的拦截。颜渊紧握着拳头,暗道“一定截住他们”。但见马贼策马向下冲锋的势头极猛,不但如此,还一边冲一边往下射箭,骠骑军的军士虽然骑射不弱,却吃了地形的亏,要不断地拨马躲避那居高临下而来的箭支。

    这上山的缓坡并不宽阔,旁边是遍布碎石,马匹不能驱驰的陡峭山壁。那马贼自量落到骠骑军手中是生不如死的结局,也起了同归于尽的心,从上往下不顾一切的冲锋,眼看两股人马就要撞在一起,忽然听尚忠信高声叫道“贼子厉害,放他们走!”十名骠骑各自将马往旁边一分,似乎让开中间的道路。

    马贼一见有了空隙,纷纷得意得大叫,一边射箭,一边靠拢一起,要从骠骑军中间通过,孰料就在马贼穿过骠骑军中间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尚忠信一声暴喝道:“都给爷爷滚下来吧。”两边各五名骠骑军一起抬手,居然拉起来数条绳索,恰好拦住自上面冲下来的奔马脖子,马匹在高速奔跑中吃这一拦,又是在下山,纷纷失了前蹄,嘶鸣着翻滚摔倒在地,尚忠信得意地哈哈大笑,招呼众军士射杀冲在前面的四名马贼,留下一个好拷问口供。不料那几个马贼倒也硬气,虽然摔下马来,仍然挣扎着放箭,最终只好全数射杀。

    “将军真乃神勇。”颜渊接过学士府的征辟公文,称赞道。尚忠信也不谦虚,咧嘴笑道:“等闲几个马贼,好说,好说,”他带着一脸神秘的表情凑近颜渊,“承影营你听说过没有,两个百夫长都对吾甘拜下风呢。”尚忠信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这承影营的大名颜渊也是听过过往商旅说起过的,对他自然是肃然起敬。这时有三三两两的民户骑着草马赶过来救援,见军士大人已经杀败了贼人,五六十民户围着尚忠信等军士道谢,高兴得他合不拢嘴。

    唯有二十几个孩童得知颜渊要离去,都有些依依不舍。边地垦荒的生活是极其艰苦的,农户们也少有闲暇来管教孩子,反而是这教书先生颜渊和这些农夫的孩童相处时间极多,人又谦和有趣,深得孩子们的喜欢,就连不甚用功的霍骠朓等,也都不舍得他离开。

    思忖半晌,颜渊下定了决心,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尚忠信道:“尚将军辛苦,梁大人的美意,吾心领了,只是若吾就此离去,这些才刚刚开蒙的孩童便无人教他们识字读书,明忠孝节义,吾不忍弃之,“他顿了一顿,脸上带着愧疚的神色,又道,“颜氏世代都是耕读传家的,若是梁大人首肯,颜渊更愿意继续留在此地。待这些学童另有明师教导,如梁大人不弃,颜渊再赴沙州向梁大人请罪。”

    他这话讲得颇为缠绕,尚忠信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后方才一跺脚道:“真是个好先生,”摇摇头叹道:“若是当年吾村里的秀才不着急出去做官,老尚也不会到了今天才识得三百个字。”

    很多年以后,龙牙军校尉霍骠朓有一次提到大学士颜渊是自己的老师,袍泽们居然纷纷笑骂他信口吹嘘,霍骠朓也不和他们啰嗦,只是不禁回想起尚将军这句话。

二十七章 故人

    更新时间:2010-06-13

    “陈德的使者说,若是化敌为友,可以赠送给吾等战马五千匹,此外每年还送夏国剑两千柄,铠甲五百副,这些物资都在夏国境内的沙漠中交付,吾等可以向朝廷禀报是缴获所得,如果需要首级的话,夏国军队击杀的马贼首级每年都有数千,也可以送给吾等向朝廷邀功。”虎捷军校尉程常安禀报道。在赵普和王侁相继向曹翰暗示不希望他在西北大动干戈之后,陈德的使者也找上门来。

    “故作大方,他们要是不给,吾等不会上门去取么?”校尉朱伯朝骂道,校尉王直随声附和,“对,打下了夏州、灵州,要什么有什么!”他二人在太原与安西军结下了仇怨,早欲报仇。

    程常安看了二人一眼,接道:“那使者说,若是曹将军执意开战,他们只好凭城坚守,夏州、灵州与内地之间都是大片的沙漠瀚海,只以游骑断吾大军粮道。若是曹将军有必胜之把握,则恭候大驾。”他话音一落,曹翰周围众心腹校尉皆骂成一片,不过骂归骂,却没有一人当真说得出什么应付之法。

    夏州和灵州皆是天下有数的坚城,夏军一心一意坚守不出,宋军要将它攻克却是要耗费时日,粮道不稳,大军崩溃只在顷刻之间。陈德的几只骑军乃是横扫党项吐蕃回鹘诸部的精锐,若只在沙漠瀚海之间寻找宋军粮队作战,当真如群狼偷袭羊群一般简单,唯一办法就是加派大量军队保护粮队。

    “皇城司在周围的耳目没有看到你和夏国的使者接触吧?”曹翰随口问道。“将军放心,与那夏国使者见面时,吾在街巷路口也放了眼线。”程常安躬身秉道。“做的好,这些日子要机警些,等到西北地头,由着你等闹去。”曹翰点头道,周围几个军汉出身的家将都会意地嘿嘿笑了起来。此番曹翰出镇西北环庆泾延,他们这些个曹将军麾下亲随,自然也水涨船高。当年李汉超出镇关南,纵容麾下军汉在乡间抢男霸女,官家也不深究。

    “既然陈德愿意送,吾等笑纳便了,”曹翰面沉似水,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一边役使民夫在环庆延泾一带多修筑堡寨,一边接收夏国的战马铠甲练兵,待几年后,边备充实,再步步为营,将寨堡往定难军推进。”陈德在称夏王之前,是一员虎将,可称了王以后,胆子却似变小了,不断地派使者来接洽与曹翰所部息兵罢战之事,令曹翰心生蔑视之意,看来此人不过如此,只想苟且偷安西北,做个土皇帝罢了。哼哼,若不是为了朝中大事须得保存实力,但凭你多次开罪曹氏,吾一到西北便不与你干休。

    次日,在陈德府邸的书房内,承影营校尉石元光向陈德禀报和使者和曹翰接洽之事。

    “曹翰心中如何打算,且不去管它。”陈德满意地笑道,“所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他收下五千匹战马,一同演几年戏而已。对吾而言,到比向朝廷朝贡划算。对了,他答应开放边境贸易了吗?”石元光隐隐约约猜测到陈德是有意诱使曹翰不断向朝廷上报打败夏军的虚假军情,使朝廷轻视夏国,答道:“他们说若是我们答应送给他二十万贯犒军钱,那就约束部属不骚扰过往商旅。”陈德闻言不禁哑然失笑,道:“曹翰还真是不一般的贪财啊,这个可以答应,但战马和钱财不能一次给足,就说吾军钱粮也吃紧,要按年给,一次一千匹战马加五万贯钱财,若是商旅受到袭扰,这犒军钱就要扣减了。只要驻屯的禁军不管,陕西诸路的官员也不会和钱过不去的,特别是环州和庆州。”

    石元光闻言也是一笑,安西军攻下定难五州后,立刻对捕获的所有党项贵族连同其家丁进行了规模空前的大审判,前后数月时间,拓跋氏和依附拓跋氏的党羽,手上沾有白羽军、环庆厢军民夫、普通番汉奴隶血债的人都处死,然后将审判的文书和罪犯伏法的情况偷偷送交到那些环州、庆州一带死难的厢军民夫家里,又把同仇军的家眷暗暗接到灵州居住,再加上赵炅允许逃出来的李克远、李克宪及其部众就食环庆,还封他二人官职,这样一来,整个环庆一带的民心几乎完全倒向陈德。官员也对民间和夏国的贸易视若不见,甚至不少人都持有浮海行的股份。

    “末将估计,曹翰只是与我们虚以逶迤,他其实是在积蓄实力,最后想和我们开战的。”石元光见陈德过于轻松,忍不住出言提醒道。陈德赞许地点点头,沉声道:“你说的很对,承影营和军情司都要密切监视环庆延泾州宋军的动向,糖枣儿已经给了,若是他们胆敢越界挑衅,吾就再给他们点教训。”二人都笑了起来。

    陈德回到内室,见黄雯正在专心致志地作画,却不是往日间《敦煌礼佛图》长卷,而是像是连环故事画一般佛家画藏,越看却觉得越是熟悉,这画藏名字叫做梦预国破报恩经,说的乃是一位青年将军受到国王的知遇之恩,又与传旨的宫女定情,后来国家被敌国所灭,逃出来的将军做了一个梦,梦见国王夫妇都俘虏,王后将被敌国皇帝所辱,于是将军托一位好友侠士将王后和宫女皆救下,与宫女结为夫妻,但始终对王后以礼相待,后来,将军又派部属将国王救出,促成他一家团聚,报答了他的知遇之恩。

    正待赞叹,黄雯忽然蹙额捂住胸口,“怎么了?”陈德握住她的手,只觉有些冰凉,黄雯脸上浮现出红晕,低声道:“昨日看过郎中,大概家里又要添一个孩子了。”“真的?”陈德喜道,“太好了。”黄雯见他高兴得有些手足无措,倒有些羞意。转开话题,手指着那副连环故事,轻声道:“妾身想,陛下这些时日在沙州书院和左丘先生讲道,与继从大师谈禅,心境也该平和了,他又是崇信佛法的,这副报恩变请继从大师给他观摩,陛下最相信因果报应的,又心思剔透,参透出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桩误会便冰释了。”“希望如此。”陈德点点头,不然还真的难以面对李煜啊,话说梁左丘还要请他做编纂音律和诗词分卷的学士呢。

    二人正说话间,外间禀报教戎军校尉李朗来向主公辞行,陈德当即让他进来,黄雯则避入了内室。李朗进屋后向陈德躬身行以军礼,口称陛下,陈德道:“不必多礼,无旁人之时,还是叫师傅受用些。”他见李朗仍然有些拘谨,便笑道:“梁左丘号称桃李满河西,吾就只得汝一个弟子,若不叫师父,这可有点冤了。”他这几年一直都是戎马倥偬,只有将李朗的文武学业都托付给别的明师,真正教导他的时日无多,也没有教什么正经的本事,为此陈德心底下倒也有些愧疚。

    “吾将随张将军出使大食,这一去万里,特来拜别师傅。”“好,让大食人看看我们华夏男儿的文才武略。”面对陈德,李朗的心情非常复杂。他自小在王府长大,却是皇子,包括养父养母在内的所有人对他都很客气,与最为亲厚的生父,见面的机会却是无多。再后来国破家亡,陈德待他全然不似往常的文武师傅,一直与他平等相待,和他可以毫无芥蒂地聊天,可以肆无忌惮地讲成年人的笑话,也不阻止他去投军,只告诉他男儿汉要有所担当,反而叫他产生慕孺之感。

    后来投军历练,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无数的血性男儿甘愿冒箭矢朝白刃,断头洒血在所不辞,这些人对陈德都忠心耿耿,相信他是真正的真龙天子,一定能让所有人的牺牲有价值,让有本事的军士得到大好前程,会给河西陇右,甚至天下万民带来一个太平盛世。李朗甚至无法将军士们心目当中恍若神一样英明果决的主公,和自己那个平易近人甚至颇为有趣的师傅想象成一个人,再加上周后的事情,有时候,李朗会扪心自问:“师傅,就是所谓天下枭雄么?还是真正的英雄?”

    每次见过陈德,从夏王府骑马出来,李朗都处于一种迷茫的状态,就这么信马由缰地来到了沙州书院外面,他是梁左丘的入室弟子,也不通传,径直走到梁左丘的书房外面方才恭恭敬敬地秉道:“老师,学生李朗将随张仲曜大人出使大食,特来向拜别老师。”“进来吧!”梁左丘仿佛心不在焉地答道。

    李朗掀帘入室,梁左丘面对着门口,一个身着白袍头戴方巾的儒士背对着自己,闻声亦转过头来,两人目光对视,同时皆是一惊,如同被雷电击中了一般,愣在了当地。李朗睁大了眼睛,感觉如在梦中。

    “李兄,这是吾的弟子,说来还是你的同宗,名叫李朗,现在教戎军中担任校尉,文武全才,乃是沙州左近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啊。”梁左丘虽然觉出了异样,还是为他二人介绍道,“李朗,这是江南名士李锺隐先生,李先生才高八斗,满腹锦绣文章,为师亦是自叹不如的,今后你要多多向他求教。”

二十八章 琼琚

    更新时间:2010-06-14

    李朗被梁左丘的话语唤醒过来,满腹的悲喜交集,深深一揖倒地,口舌却讷讷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李煜清醒过来,转头对梁左丘,压抑住满怀的喜悦,以颤抖的声音道:“左丘兄,李校尉是吾故人之子,吾和他的父亲是生死之交,今日意外相逢,吾真是喜不不胜啊。”

    梁左丘方才恍然大悟,心道,这李朗乃是陈德从江南带出来的,李锺隐也是江南人,又是同宗,确实有极大可能是相熟的。这李朗幼年丧父,见了父亲的故交,自然有些失了方寸,他见二人似乎有满腹心事,又似乎顾忌着自己在旁不能畅谈,便笑道:“故人之子,久别重逢,倒要恭喜了。”又转头对李朗道:“为师去学堂看看你的师兄弟,你便在此和锺隐先生详谈吧。”

    梁左丘走后,李朗便欲向李煜行以父子相见的大礼,李煜却将他搀扶起来.得知李朗要赴西方大食国出使,李煜拿出了随身的一块玉佩,“这是李氏先祖代代相传下来的东西,上面有个记号似乎来自西方大食的皇室,汝权且做个护身符用吧。”便将这玉佩交给李朗,李朗仔细看那玉佩,正面雕着中原常见的龙纹,背面却是不知名的纹样,确实与李朗在西域见到来自波斯大食一带的装饰相类似。

    李煜打量着着身形挺拔,英锐不凡的儿子,问道:“这些年来,陈德待你怎样?”其实一到河西,李煜便欲知晓李朗的近况,但在敦煌城里偶遇周夫人,陈德以让国之事相询,阴差阳错之下,李煜和陈德之间产生了极大的误会,也一直没有机会向陈德打听李朗的情况。只初时在张仲曜那里得知过,李朗现在教戎军中担任校尉,文才武略都是极佳的,后来张仲曜对李煜也是避而不见。

    “自江南北上后,委托梁左丘先生教导孩儿文事,萧九将军教导孩儿武艺,后来又准许吾投军历练。”李朗低声道,他面对着李煜,反而有一种陌生的感觉,“父亲大人这些年寓居汴梁,可受苦了,孩儿不孝。”李煜摇摇头道:“罢了,罢了,汝长大成才,吾亦可以告慰汝母亲的在天之灵。”二人谈了一些别后的境况,李朗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父亲,姨娘......”李煜脸色一沉,拳头握紧道:“不要再提她了,天和,可还曾记得你娘当初的样子么?那一年吾和你娘商量,谎称你因为观灯受惊重病去世,实则暗暗将你寄养在你叔叔家中,孰料你娘居然好一场哭泣,她心细身体弱,后来得了一场重病,那病因,也部分因此而起。”李煜说到此处,想起大周后至死也面朝墙壁,不愿以憔悴容颜相对的决绝往事,心头生出几多愧疚之情。

    李朗见父亲似乎对周后的事情有所知晓,他原本也是存在着误解的。但父亲平安无事的出现在沙州,却令他的想法有了很大的不同,顿了一顿,方才下了决心,沉声道:“姨娘对孩儿说,她与师傅之间是清白的,师傅对她一直以礼相待。”李煜一愣,摆手道:“今日父子重逢,便不提那些烦恼之事,”忽然又叹道:“你师父确实是比吾更适合做皇帝。”

    夜阑人静,夏王府邸书房内仍然灯火通明,税吏府长史李斯,出使大食使节张仲曜,辎重司主事萧九还在向陈德禀报各自分管的事项。

    李斯拿了个小本子,若是再戴上从水晶片子的眼睛就更像账房先生了,对陈德念叨着:“税吏府调阅了原有州府档案,现在以灵州为中心河套地区宜耕地大约1000万亩,河西诸州宜耕地约为3000万亩,天山北道估计可以开垦出来的田地有3000余万亩,河湟地区的宜耕地大约400万亩,合计大约7400万亩,亩产一石,刨去明年的种子,平均一亩地净得粮食161斤,若是将可以开垦的土地都按照休耕令来种植庄稼,风调雨顺的话,一年下来粮食总产量大约是60亿斤,各军府控制的草场加起来接近10亿亩,若十亩地养一只羊来算的话,这些牧场可以养1亿头羊,按照5头羊消耗的草料等于一头牛或者马,牧场可以养2000万头牛或马。一年大概可以宰杀2500万头羊,或者500万头牛。”

    “现在各州县授田之法并不一致,吾粗略估算,现在各州民户总计不过三百万口,按照三口一丁来算,则男丁不过一百万,因为主公颁布了《授田令》和《长子继承令》,民户中的男丁大都是自立门户了,若是不考虑将来的话,平均一户可以授田74亩,同时授给牧场1000亩。余以为当留下将来封赏众将和军士的土地,还有不断招徕中原民户向西垦殖的土地,就应该一户男丁只授给田地50亩,或者授给草场1000亩,在宜农宜牧之地,草场和耕地之间,可以按照1亩耕地换20亩草场来折算,为了保持水土,严禁民户擅自将将牧场开垦成为耕地。”

    “现在军士对民户是收取三成产量,三成上交营里,营里三成上交给各军,未来各军缴上来的粮食数目一年大概是1.62亿斤,折合80万石。按照军士年食米4石来算,这些粮食也就够20万军士就食一年。再多就要向粮商购买了。”

    听到这里萧九插了一句道:“各军各营都备有从荫户那里收上来的军粮,驻屯时不必辎重司转运粮食,就是李长史所说的理当上交的这些粮食,也都储藏在各州府粮仓之中,并未转运到沙州左近。各军支取军粮,也就是账面上划拨来去罢了。而且,各处现在都有大量宜耕的田地尚是荒芜的,刚开垦的土地也没有那么高的产量,所以总的粮食没有李长史计算的那么多。”李斯辩解道:“因为税吏府人手不足,各州县现在对确实田亩和产量的统计也不全,所以吾这里也只是按照陛下的要求,大概估算的数字,还望萧将军见谅。”

    陈德点点头,对萧九笑道:“转运来去反而劳民伤财,待将来天下太平,择要地修筑数十个储存粮食的大仓库以备不时之需便可。待会儿你将辎重司储备各色物资和发行交子票据之事也向李斯和仲曜介绍一些,先听李斯说完。”

    李斯便又接道:“河西陇右粮价比中原更贵,若按一石粮食一贯钱来算,国库收进来的粮食价值175万贯,按照二十税一制收取的土地税将达到300万贯,而各军府和营头留下的收益则约合1900万贯。”他顿了一顿,看着陈德,似是想让陈德提高国库从各军府,各军府从各营中提取土地收入的比例。

    陈德却笑道:“各军府、营头和军士都承担了大量的军政事务,若没有这些收益,岂不是逼迫他们与民争利。”李斯见陈德继续肯定原先的分配方案,便不再坚持,继续道:“现在竞买盐铁铜玉等各色矿产的岁入大约是400万贯,从各城市商会收上来的市税约合500万贯,按照十一税制收取的关税大约是300万贯,现在来自浮海行的收入大约是200万贯,但这个增长的余地应该会很大。”

    李斯说完后,辎重司主事萧九接道:“目前总岁入大约在1500至1600万贯,总支出主要是军士的薪俸合计约500万贯,主公麾下各军合计大约有六万军士,步骑各占一半,骑军每军需战马5000匹,驮马万匹,步军每军需战马500匹,驮马两千匹,现在全军战马数量约为三万五千匹,驮马近八万匹。马匹不断损耗,以后每年大概要新增七千匹上好战马,此外还要一万多匹驮马。”

    “购买军粮,添置战马,铠甲兵刃,行军时向民间购买物资等费用约500万贯,文士、税吏和教书先生,原来州县留用的胥吏等的薪俸合计约100万贯,用在军械司、辎重司、浮海行推进的研制项目,以及军情司承影营的费用,用在学士府和沙州书院等等其它花费大约500万贯。”

    税吏府的设置对原先独揽财政收支大权的辎重司来说确实是如芒刺在背,即便是淡泊如萧九者,在李斯面前也忍不住要将辎重司统计的财政情况再说一遍,然后才道:“按照陛下嘱托,辎重司已经在灵州、夏州、沙州、伊州、凉州五处设立了国库藏,国库藏和军府的堡垒建4在一起,储积金银铜铁,绸缎布匹,粮食干肉,盐巴等物资,并以准备这些物资为储备发行交子票据。”

    说完,萧九便将数张交子从袖子里拿出来递给陈德等人观看,正面写着“大夏交子十贯”字样,有极为繁密不易仿制的花纹,旁边更以红字标示出伪造交子者立斩不赦的警告,后面则是准予国库藏兑取银十两,并且注明了兑取的条件,比如提前通知,只能在指定的国库藏去兑取等等,其他几张交子前面都是一样只是钱财贯数,背面注明兑取的物资各不相同,有麻布十匹的,有粮食十石的。也有的交子前面的钱贯数量和后面的兑取物资皆是空白的,留待使用的人填写,还专门有在国库藏经手交接,持有交子的前后手商户签下名字的地方,便于核对。

    李斯当即赞道:“从夏州到西域,路途遥远,若商户使用这需要签名核对的交子,便不怕马贼抢掠了。”思忖半晌,立刻道:“若是可以用交子抵税,便可省去储藏和搬运物资的费用,必然有贩运货物的商户不愿意再多带那十中税一的东西,只要提前买入折合货值十分之一的交子就可以。”陈德笑道:“正是如此。”

二十九章 连横

    更新时间:2010-06-15

    “前往大食巴格达城的使团队伍明日便启程,随从军士五百人,教戎军校尉李朗为副使,”张仲曜看了陈德一眼,见他并无表示,接道:“其余五十名使团随员中有会粟特语、突厥语、波斯语、大食语的翻译,有精于绘制地图的匠师,还有驱赶驮马的脚夫,携带了二十驼送给哈里发的礼物,二十驼送给沿途官员的礼物,此外还有一些商队打算跟随在使团后面往西方去作贸易。”

    陈德点头道:“眼下大食国王权衰落,诸侯割据,于吾国前唐时分政令不出长安类似,就连哈里发本人似乎也被突厥禁卫军所挟制着。现在要巴格达哈里发约束黑汗和高昌回鹘不向吾挑衅也不可能,仲曜争取哈里发颁布一道教令便好,让他承认吾为伊斯兰教教徒的保护人,黑汗国和高昌回鹘人与吾国之间的战争并不是为宗教争执而是为了财富。不值得为了这些打着宗教旗号杀人放火的强盗而让纯正的教徒流血。”张仲曜沉声道:“微臣记下了,必不辱命。”

    陈德点点头,见他似乎有些过于紧张和郑重,便笑道:“此番不是寻常出使,乃是去合纵连横的,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有利于吾国吾民之事,以你才具,尽可以任意挥洒。到了西州于阗地界,就会明白那些打着信仰幌子的突厥强盗,实则和禽兽无异。”他脸色一凛,“若是他们一定要战,吾等便和他战,吾大夏的铁蹄,不妨做一次神罚之鞭。”他心中打定主意,若是华夏与黑汗国和高昌国之间战争规模扩大到与整个大食体系的绵延战争,那么就不惜将辛古和于伏仁轨统治下的部落都武装起来,以游牧迁徙的方式进行一次的西征作战。

    因为高昌回鹘尚且盘踞着丝路北道,而南道的于阗国则与夏国是盟友,张仲曜的路线便选择出阳关,经鄯善以北循着河流西行,经于阗国,在莎车以西越葱岭,抵达呼罗珊地区,这里是与黑汗国相互敌对的萨曼王朝故地,但如今统治呼罗珊的却是伽色尼王朝的埃米尔马哈茂德,他正在积极地联络黑汗王国一起攻打旧日的宗主,萨曼王朝的国君阿卜杜勒·麦利克二世。

    “埃米尔马哈茂德的野心在于河中地区和彻底毁灭旧主,便如前朝有的藩镇做梦也要占领长安一般,”陈德对张仲曜缓缓道,“若有可能,可以和他接触,吾国将来击败高昌回鹘和黑汗国,囊括其地,可以出兵与他一起攻打萨曼王朝,我们要撒马尔罕,萨曼王朝的都城布哈拉可以给他。”张仲曜用心地记下来,自从将出使的责任交给他以后,陈德就多次召见张仲曜,向他指点西方大食诸侯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并明确告诉他夏国在西方的主要利益是获取一个以撒马尔罕为中心巩固的桥头堡,保持中亚地区的均势,陈德自己觉得,既然夏国很可能将会阻止两百年后蒙古军队对中亚的彻底毁灭,那么就要防止连锁反应,比如同两百多年前大食帝国那样的强大敌人崛起。

    康曲达干已经屡次向陈德表示,只要陈德愿意帮助粟特人复兴康居国,他们愿意完全效忠于大夏,粟特人已经在喀拉汗国和萨曼王朝埋伏下了许多内应,到时都可以帮助夏国的军队。能够一举确立在河中地区的宗主地位甚至领土主权,这样的时机也就是短短二三十年。

    “经过呼罗珊地区,再向西就是白益王朝的国王阿杜德·道莱统治的地区,这个王朝的地位相当于晚唐时分朱温的宣武镇,”张仲曜点了点头,陈德这么说他便明白了,“巴格达的哈里发塔伊耳也只是阿杜德·道莱的傀儡罢了。要哈里发颁布教令,主要是要取得阿杜德·道莱的认可,阿杜德·道莱是个雄主,与他打交道要小心行事,他的王庭在设拉子。吾国与巴格达相距遥远,没有什么大的利害冲突,但呼罗珊与河中地的大食诸侯,乃至黑汗国都是大食体系内对他有威胁的。我们进入河中地可以帮助他牵制住东方的大食诸侯,还可以与他共享商路之利。”

    待张仲曜记下之后,陈德又道:“更西边的大秦故地有国名拜占庭帝国,与大食诸国乃是世仇,待巴格达事了之后,你旋即返回,派副使跟随商队出使其国都君士但丁堡,呈交国书,算是未雨绸缪。他若是要我们与他东西夹击大食诸国,便与之虚以逶迤吧,拜占庭对西面的商路有极大的影响,要说服皇帝巴西尔二世保护我们的商人,最好争取他容忍我们在黑海东岸建立一座自治的港口城堡作为货物的集散地。再往西,我们的商队走不了那么远,那些蛮族国度尚不开化,眼下用不着和他们打交道。”他顿了一顿,又道:“让李朗把一部叫做《查士丁尼法典》的书带回来。”张仲曜沉声答是。

    陈德壮之道:“昔日张骞出使,百折不挠,终于凿空西域,此后历代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方为华夏开拓了万里疆土,仲曜此去,亦是如此,流芳百世,光照汗青,可以期之。”萧九、李斯原本不甚看得上此番出使之任,李斯甚至有些暗暗欣慰,但今日听陈德交代如此详尽,对西方诸国情势条分缕析,显见这趟差事并非简单出使,而是夏国势力要大食帝国诸侯纷起的当口,如同战国时分苏秦那样连横折冲,分化瓦解,然后趁虚而入。一旦成功,肯定是名垂青史的壮举。

    次日清晨,张仲曜便率领使团浩浩荡荡地从敦煌西郊出发,加上自愿随行的商队,共两千余人。陈德亲自送到阳关,庞大的使团和随行商队,在向导的指引下渡过此时尚是一片水泽的罗布泊,穿越沙漠,戈壁,来到于阗国境。此时的于阗王乃是一代雄主,汉名李圣天的尉迟乌僧波之孙,叫做尉迟达磨。于阗王族尉迟氏乃汉化已久,国中保存有自从汉代以来历代中原朝廷册封的文书,尤其仰慕华夏文化,以华夏礼仪教化百姓,兼得农牧之利,又鼓励耕织,国内盛产玉石,民间尤信佛法,在黑汗国假借着伊斯兰教之名向东侵略之前,于阗国俨然便是一个世外桃源,于阗王李圣天更将本国自称为西域“小中华”。

    大约十五年以前,占据疏勒的黑汗国假借于阗国上下皆崇信佛教,与伊斯兰信仰不符为由发动战争,一路屠杀僧众,毁灭佛寺,令生灵涂炭,于阗王李圣天奋起抵抗,并向宗主国大宋求援,孰料汴梁朝廷无力西向,仅仅派了一个百多人的僧侣团“游西域”以示支持。于阗几乎是独立抵抗着来自整个伊斯兰世界狂信徒,妄图在东方劫掠财富的突厥人和野心勃勃的黑汗国联合起来的东侵。黑汗国不断从各个伊斯兰国度的狂信者中招募战士,一次又一次地补充了兵力,更有高昌回鹘助纣为虐,于阗国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也正因为此,尉迟达磨不顾陈德吞并了与于阗王室有姻亲关系的归义军曹氏,反而为张仲曜的使团召开了一个盛大的欢迎晚宴,所有的王公贵族全都出席,宴席上摆满了各色肉食,牛羊乳酪,果脯蜜饯,粳米粟米烹制的各种食物,盛大的王族乐队弹奏着琵琶、笛、竖箜篌、筚篥、羯鼓等各色乐器,伴随着乐曲翩翩起舞地各族舞姬,就算是张仲曜、李朗这样的人物,也有些目眩神迷。

    “黑汗国与那高昌回鹘久为中国之患,那黑汗国其实是前唐时的葛逻禄部族所建立的国度,早就和大食人勾结,高仙芝将军做安西节度使时的怛罗斯之战,便是这葛逻禄部临阵反水,出卖王师,以至大食人得以染指西域。如今更得寸进尺,假借邪教之名,侵凌吾国,四处烧杀抢掠,捣毁佛像,焚烧典籍。”尉迟达磨大口喝下杯中的酒液,接道:“夏王陛下派张将军前往出使大食国,警告那哈里发不得干涉吾等与黑汗与高昌之战,真乃当今英雄!今后王师西征,尉迟达磨愿率三万于阗子弟为王师前驱。”他的眼神有些闪烁,但仍然不得不向张仲曜表明了依附夏国的意思。

    大宋汴梁朝廷虽然是正朔,但对于阗鞭长莫及,陈德是汉人,现在占据了数千里的地方,军力强横,又有心进取西域,于阗国若是不依附于他,只怕他收拾完了高昌和黑汗,转手便将于阗一样对付。这千年以来,中原勃兴的时候,西域作对的国家全都被灭了。俗话说一叶知秋,如今看张仲曜将军,李朗副使两位这风神俊秀的容止,随行皆是熊罴之士,商队规模庞大,更看那夏国国王居然派出使团向大食国宣示警告的堂皇气派,便是中国勃兴不可遏止之兆,相传了十数代,一直侍奉中国的于阗王室若是没有这点眼色,也就不配自称为“小中华”了。

    “来,张将军再饮,王师将士个个都如龙似虎一般,却又令行禁止,好生令人羡慕,如此虎狼之师,真不知如何才练得出啊!”张仲曜将于阗国王敬来的酒饮尽,微微笑道:“这个好说,吾大夏军中但行推举制,举贤任能,已收人人奋勇之效,若是于阗军照此办理,黑汗国与高昌回鹘何足道哉!”于阗国与经营天山南道的练锐军早有接触,军中也有许多勇士羡慕练锐军的制度,并且不少人向国王要求改行此制,但这一体制明显是触动了贵族的利益。张仲曜虽然毫不藏私,尉迟达磨却只有唯唯而已,张仲曜察颜观色,心下暗道,待陛下囊括西域,进取河中之后,于阗国的勇士,还能容忍那些抱残守缺的冢中枯骨不成。他也不和尉迟达磨继续讨论此事,只微笑着周旋于于阗的高官显爵之中,向他们传达着夏国的善意,和拔刀相助的决心。

三十章 佛血

    更新时间:2010-06-16

    离开于阗国都,张仲曜率领着大夏使团一路西行,也越来越接近了于阗和黑汗国拉锯交战的地区,沿途只见满目疮痍,十室九空,西域数百年来修筑的精美佛寺被毁灭成了废墟,佛像周围淋满了人屎马尿,首级大都不知所终,残破的佛像旁边,是焚毁剩下来的佛经,少数可以辨别文字的残本,往往是因为寺庙墙壁被烧塌下来,压住了原先焚烧典籍的火焰而保存。不少僧众宁死也将佛经紧紧抱在怀里,人和经书在烈焰中化成焦黑一体。

    而更多的僧众因为不愿改信,而被集中起来屠杀,在被毁灭的佛寺的周围经常可以看到累累白骨,在白骨之间,有些僧人随身携带的经书完全被鲜血浸透,血浆和书页粘连在一起,再也翻不开。

    在崇信佛法的于阗,佛寺往往是一个地区的文化中心,大的寺庙中保存有各种各样的画册、诗集甚至账本、户籍等,野蛮的入侵者大都不识字,将许多保存在寺院中的其它典籍全部毁掉,无数被撕得粉碎的古代文献浸泡在被屠杀的僧人的血泊中,血和纸凝结成紫红色的团状物。

    “他们带着经书过来,四处污蔑佛祖,招揽信众,高僧和百姓都不与这些外来人计较,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做‘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么,可是这些突厥杂种们居然以我们不信神为借口,发兵攻打,原来那些过来传经和污蔑佛祖的人,连同投靠了他们的杂碎,就为那些强盗指路。手捧着经书到处烧杀抢掠,比马贼还要凶残的恶徒!”于阗向导世明颇为愤愤地向张仲曜介绍,“阿弥陀佛,犯了嗔戒,佛祖恕罪。”他胸中怒火难填,骂道:“愿这些毁灭佛寺杀害僧侣的凶徒都下阿鼻地狱吧。”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张仲曜和李朗凝视着被毁掉的佛寺和满地紫黑色的血迹,对于自己即将要出使的大食帝国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真是强盗的国度,大宋对江南和巴蜀的掠夺,于这些打着信仰旗号的突厥强盗相比,简直就是仁慈。”张仲曜暗道,“若不是陛下深谋远虑,刚刚稳定了定难五州旋即准备经略西域,此地还不知道将来会糜烂成什么样子。”

    李朗则想到梁左丘跟他提及那从大食回来的杨德亮犹如斗鸡一般四处挑衅高僧和儒士的做派,心头沉甸甸地,暗暗道:“师傅对大食和西域情势了解甚深,为何还要容许这人在国中传播强盗一般的教义,可千万不要铸成大错,重蹈了于阗国的覆辙。”

    早春三月,西北却仍然寒冷,敦煌城中夏王府邸,陈德在书房里听李斯禀报军情司传递回来的消息。窗外,柳树的枝干尚有积雪,枝头却已吐出点点绿色的芽孢,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愈加娇翠欲滴。

    年初,割据南方的交趾郡王丁琏死了,其弟丁都璿幼年继位,大将黎桓发动兵变,囚禁丁璿及其宗族。赵炅乘机发兵讨伐,命兰州团练使孙全兴、八作使张璿、左监门卫将军崔亮为陆路兵马部署,自邕州路入交州。宁州刺史刘澄、军器库副使贾湜、供奉官阁门祗侯王僎为水路兵马部署,从水路进兵。

    就在这个月,为雪满城之耻,辽皇耶律贤命西京大同府节度使萧咄李率兵10万攻宋,知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部署杨业,率数百精骑绕过辽军,在敌后迂回,使正在攻打雁门关的辽军顿时溃乱。雁门关守军趁势开关掩杀过来,前后夹击,辽军大败溃逃,“杨无敌”的威名再次传彻塞北,三边契丹军只知有“杨无敌”,而不知潘美、曹彬等辈。

    “趁人之危,看来赵炅行事习惯还是没有变啊。”陈德叹道,对李斯道,“扩充税吏府的事情要抓紧,先把国用司、造办司、济贫司、医药司、捕快司的架子搭起来。勾落安继任军情司主事,辛古和于伏仁轨他们几个都没有异议,你便慢慢向他移交人事和卷宗吧。事关重大,移交差不多了,再下任命文书。”

    李斯揣摩陈德的意思,似乎是要在税吏府的基础上扩充出未来称帝立国时的大丞相府,而自己作为一手创建这个机构的首脑,在文官体系中的位置将是任何人也难以取代的,每每思及此处,李斯便充满了干劲,听陈德再次强调扩充税吏府一事,忙俯身道:“是。”

    现在军情司主事职位尚未交卸出去,军情司派出了许多细作道漠北查探,李斯对那些部族在小海一带休养生息的情况非常担心,但夏国因为被宋国牵制着,一直无法集中有规模的大军深入到漠北,将他们彻底清除。

    于是李斯又秉道:“曹翰底下的军队越界打草谷被白羽军好生教训了几回,最近已经不敢擅动。不过因为宋军在边境屯兵,牵制着骠骑军和白羽军无法北上,度寒军与同仇军带着部众和荫户,已经抵达小海一带,筑城放牧,但两军之力稍显单薄,现在只能扫荡周围一块地方,无法派出大军彻底清剿周围的蛮族。这给了那些被驱逐到漠北的蛮夷部族喘息之机,等到入夏至秋,牲畜繁衍,便又会死灰复燃。不过那些在漠北繁衍出来的蛮族,都是被吾夏军打得怕了的,不敢去捋骠骑军和白羽军的虎须,就算遇到灾年要抢掠汉地,也多去侵扰宋辽两国去。”

    陈德摇了摇头,叹道:“杨业虽然获胜,但辽国和宋国的仇恨越结越深,今年又要用兵于交趾,短期内是不可能抽调大军向西来讨伐我们了。”

    他思忖片刻,又对李斯道:“劳师袭远,耗时甚久。虽然曹翰虎视眈眈,辛古和于伏仁轨暂时都无法抽身。但是只要我们腾出手来,还是要继续经略漠北的,军情司的两个眼睛始终要盯住那些蛮族。萧九将军不日将率教戎军、铁骨军和踏燕军南下,会同驰猎军和锦帆军,拔掉青唐城吐蕃部这枚钉子,将不服从军府的蛮部彻底赶回高原,军情司要做好前期的情报准备。”

    详细讨论过了税吏府和军情司的事情,李斯心头松快下来,见陈德案头摆放着一碗参茶,便笑道:“陛下指点,浮海行向契丹采买的这人参有提神之效,更胜茶叶,现在倒成了税吏府的吏员案头必备之物。”

    陈德哑然失笑道:”凡事皆须有个限度,文士要精力充沛首先要靠强身健体而不是依赖这些外物,”他回想起后世有些幕僚室烟雾缭绕的情景,又道“幸好你们没有见过一种叫做烟草的邪恶之物。吾早年在海市上见过,那可真是抵得上夺命的毒药了,有机会想不想试一下?”李斯忙道不敢。

    李斯告辞之后,便有龙牙军校尉马靖来请陈德去宗教裁判所。

    今天是第一批经过宗教裁判所认可的教士们分赴各个教区的日子,他们将监督在各教区传教的所有宗教人士有无错误的解读神旨,甚至违反神旨,特别是对于各地宗教学校所教的内容进行严格的审查。

    成立教区和审查制度是包括杨德亮在内的各正教长老斗争妥协的结果,陈德认为这一制度将有利于加强对宗教的管控,便同意将每县划分为若干个教区,顺理成章的承认了经过认可的教士的士人地位,准许荫庇二十户,并将在今天宣布正式成立神学院,而州县的宗教裁判所皆是神学院的派出机构。

    在宗教裁判所的讲台上,陈德颇为感慨地看了看自己身后的继从和尚与杨德亮,伊斯兰教与佛教正在西域进行着一场充满血腥的战争,但这夏国的宗教裁判所里,争论被限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向百姓传达出去的信仰方式都是经过甄别的。

    华夏,作为这时代硕果仅存的古典文明,是否能够始终坚持自己的包容与理性呢?他清了清嗓子,望着讲台下面充满着崇敬的五十双眼睛,沉声道:

    “教士们,我,身为全国军士和百姓敬畏和祀奉神灵的领袖,在这个充满对神的敬畏和虔诚的殿堂里,在神的面前,始终认为,国王和百姓乃是平等的众生。”

    “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明白自己的卑微,并且明白,凡是假借神意为恶者,乃是对神最大的背叛和羞辱,对于这恶中至恶者,每一个虔诚的教士都要用自己全副身心,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与之战斗到底。”

    “这是宗教裁判所的使命,也是教士的使命!正如军士的职责是守护国家,教士的职责就是守护纯洁的信仰。”

    “神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吾等芸芸众生对神意之感悟,恰如管中窥豹,又似夏虫语冰。”

    “横看成林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但我相信,在这里的人都是虔诚的信徒,你们从各自教义中汲取了神所传达出来的意旨和力量,并获益良多。当那些狂信者和被恶魔诱惑的人假借神意在各个不同教派之间制造不和的时候,神学院和宗教裁判所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能够守护我们的心灵不被蒙蔽。”

    “神学院在信仰方面的领导地位是基于对神的虔诚,而非将一种似是而非的信仰强加于人。对神旨的争论和钻研,让我们认识到,不同教派的人能够通过尊重彼此的信仰获得更深刻的领悟。而宗教裁判所的经验告诉我们,铲除邪魔外道,就要像祁连山上的万年寒冰一样坚硬。”

    “除了打击异端和邪魔外道,教士们更重要的职责,是守护信仰和良知。不要因为懒惰放弃了你们的职责。如果一个孩子死于本来可以救治的疾病,一个合格教士的良心应该受到自我的谴责。如果一个作奸犯科之徒没有有被绳之以法,一个合格教士应该采取行动使得恶有恶报,如果有人因为贪欲而背板了良知,一个合格的教士应该劝导这样的迷途羔羊。”

    “教士们,我,身为全国军士和百姓敬畏和祀奉神灵的领袖,衷心地恭祝你们成为神的仆人。你们的武器不是剑而是虔诚,你们的力量不在于使人惧怕,是在于唤起希望,你们是这个国家信仰的守护者,愿神的眷顾永远和你们同在。”

    陈德讲话时,神学院内一片寂静无声,窗外,正午的阳光透过木质的窗格洒了下来,春天的阳光柔和而圣洁,将原本打扫得极为干净整洁的裁判所讲堂映照的纤毫毕现,五十名教士专注地倾听着,有的眼里已经噙满了感动的泪。

三十一章 远虑

    更新时间:2010-06-17

    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之中的夏王恍若圣人一般,慷慨激昂的话语,使教士们更加坚定了为纯洁的信仰而献身的精神。“你若不是圣贤,便是魔鬼。”杨德亮喃喃道,长年累月与各种试剂和粉末打交道,使他的面色灰暗,但坚定的信仰让他黑瘦的身形犹如一座沉默的火山,他的眼睛偶尔闪现出来的,是狂热的光。若是心有鬼祟的人给他盯上一眼,说不定要失魂落魄半日。

    他的嘴唇通常都是紧闭着的,哪怕是指点弟子,哪怕多说一个字也不肯,但为了维护教义和他人辩驳之时,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仿佛突然间焕发了青春,他会滔滔不绝的引经据典,像狐狸一样掩藏自己的目标,直到对手露出破绽,再用最尖锐的词语讥讽对方的荒谬之处。

    放眼河西,最招人仇恨的,就是杨德亮,就算他有起死回生一般的医术,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渊博,愿意跟随他的入室弟子,不过寥寥数十人,信众数百,大多是原本就愤世嫉俗、离经叛道的不第文人,但就靠着这寥寥数百人,杨德亮营造出迫使沙州书院也不得不正面回应的声势,就连陈德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天生的传教者,可惜,他所属的教派只是一颗流星。

    “各位长老,这神学院的事宜还请多多费心,务必不可使邪魔外道趁虚而入,”走下讲坛,陈德诚恳地对原先的宗教裁判所,现在的神学院长老说,他痛心疾首地叹道:“各正教道门原本是劝人向善,普度众生的,可惜总有些奸邪小人假借神意侵害苍生,以至于中原三武一帝不得不做了些矫枉过正之举,那种局面实在是吾不愿见的,愿众位长老以神学院为根基,以宗教裁判所爪牙,以万千信众为羽翼,专心致志扑灭邪魔外道和教中小人,与吾共致太平盛世。”

    他话语中提到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周世宗四次在中原大规模的灭佛,也牵连了许多其他道门的法难,几个长老心头都是一跳,陈德虽然对宗教上采取听凭他们自治和不干涉信仰的基本原则,但中国向来的传统就是世俗朝廷的无上权威和统治基础绝不容宗教染指,众长老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都低头唯唯称是,就连那桀骜不驯的杨德亮也是如此,他是汉人,自然知道在汉地到底是官府说了算,既然陈德有这个提防,便绝不会容忍黄巾太平之事重演于河西,杨德亮暗暗叹了口气。

    随后,陈德便让神学院长老主持接下来的程序,自己则转到军械司视察,李简立刻向他呈上了仿制的偏架弩,让一名军士当场做了演示,三百五十步之外能够射入木板半寸。

    “不错,这弩就命名为神臂弩吧,”陈德满意的笑道,亲自试射了一下,十分好用,“这神臂弩和原先的改进连弩可收长短结合之效,此后步军中除了射雕营不用弩,只仍用弓外,其它弓弩营全部改用弩,一营五百军士,三百人以叠射法用神臂弩,两百人用连弩,再配防身用的弓箭。到时候弩的需要量很大,军械司这里忙得过来吗?”陈德所说的射雕营乃是军中射艺最好的弓箭手组成的一营,这些人用弓箭和弩的准头相差不大,反而更快,而且个各人使用的弓也有讲究,便不强求他们用弩。而射艺尚差一点的军士则全部改习弩阵,弓只作为个人选择的防身武器了。

    “卑职按照陛下所指点的标准件、流水线和公差配作三种法子,将精度要求不高的部件放给了辎重营和浮海行的工场,军械司的工场只加工最为核心的部件,外面的部件到了军械司工场后再组装起来,通过互换性检验后方才装箱发给各军。这样制弩的速度比从前大大提高了,更与党项拓跋氏先前敝帚自珍,连看都不让外人轻易看上一眼的时候有天壤之别。”李简恭谨地答道,“另外,骑兵用弩的试制也在加快,现在主要问题在弩的尺寸和射程之间尚有矛盾,还有就是携带问题。”

    陈德点点头道:“做的很好,重骑兵钢甲试制得如何?”李简道:“在炼钢和冷锻上还有些费工,现在匠人先用极深的水桶做成的压力机来锻制钢坯破费时候,但是军械司也只是加工肩胛甲和关节甲这些核心的部件,其它大片的甲页也都分配给辎重司的工场去做。”陈德沉吟了片刻,道:“经略西域,大军长途奔袭,为了减少辎重消耗,出征的人数便少,军械越精良越好,要和突厥、大食轻骑决战,这甲骑具装和神臂弩都是克敌的利器,时不我待,冷锻工艺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提升的,先把钢料的制造效率提升上去,从天竺礼聘的制钢师傅指点下面,可有收获?”

    李简道:“天竺师傅原来所用的铁料和配料和吾国皆有差别,现在工匠们正一样一样地实验取代之物,学士府梁先生的高足赵平大匠师,在这方面对工匠们帮助甚大,他因循着元素相合的本性,倒是找到了好几种替代的配料。”陈德点头笑道:“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现在工匠们可是对赵平心服了?”李简笑道:“正是。”

    军械司乃是夏国最为腹心的部门之一,其中工匠多有终身不能出去和外人接触的,陈德对这些人也刻意优容,逐一巡视了试制、冶炼、制胚、锻造、组装、检测各个部门,和匠师们一起吃饭,兴致上来还抡起锤头敲了几下。

    从军械司出来时,天色已经晚,西北方向天狼星在闪烁发光,张仲曜使团上次传回讯息已在呼罗珊,当地的大食诸侯,埃米尔马哈茂德对中国来的使者商团出人意料的热情,,埃米尔马哈茂德的脑子里满是进军天竺的计划,对黑汗国和高昌回鹘、于阗国之间的战争提不起兴趣,反而能从商队和贸易当中得到不少好处。根据张仲曜的描述,大食的诸侯,底下的将军们对利益的重视大大超过对宗教的狂热,反而民间有不少狂信徒。

    “大人,这一路走来,日头似乎起来的越来越晚,夜黑得也越来越晚,但奇怪了,阳光这么刺目,却总感觉白天比往常要短似的,”十夫长赵匡对李朗道,几个月在沙漠戈壁间跋涉,他的脸不但晒得黝黑,还被沙砾磨得格外粗糙,像身旁的伽色尼护卫骑兵一样,夏国军士也穿起了宽大的长袍,戴着厚厚的头巾来抵挡烈日的灼射,口鼻还围了面巾来遮挡风沙。

    李朗咽了咽口水,不到万不得已不喝水囊里的水,这是沙漠行军时养成的习惯,哪怕到了水土丰美的呼罗珊也改不了,他沉默的看着周围大片大片的牧场,这是一个很长的草原地带。发源于帕罗帕米苏斯山脉、普什科赫山和比纳鲁山的大小河流使呼罗珊草原上布满了星罗棋布的肥沃绿洲。千百年来,波斯人坚持不懈地修筑和维护了良好的灌溉系统,到处是公园、果园。葡萄园、小麦地、稻田、大麦地以及榆树和杨树防护林,所有这些,令呼罗珊地区在穿越了沙漠的旅人眼中显得格外的令人赏心悦目,仿佛传说中流淌着奶和蜜之地。经过波斯人无数世纪的艰苦耐心的垦殖,呼罗珊一带已经变成了相当富庶的地区。

    但是,波斯古国的后裔却不是这里主人,而是被统治者。统治者是外来的突厥人,他们用轻骑和弓箭弯刀征服了这个国家,伽色尼王朝的军队主体是突厥人,偶尔也吸纳一些阿拉伯人和塔吉克人,但波斯人则少之又少,居于少数地位的统治者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主体民族接近武力。看到这里的情况,李朗也理解了陈德为什么坚持着要文士和荫户习武的原因。

    “张使者,从这条河对岸便是白益王朝的地方了。”护送的使团的古拉姆统领,阿亚兹沉声道,他的脸颊瘦长布满了蜷曲的粗短胡须,眼仁呈现一种浑浊的褐色,似乎总是笼罩在一层烟雾中。宫廷古拉姆既是埃米尔马哈茂德私人的奴隶,又是从小便接受训练的职业军人。陈德在张仲曜出使之前就一再叮嘱,如果遇到由大食诸侯的奴隶训练而成的军队,一定要细心观察其虚实。

    “阿亚兹统领,咱们就此别过?”张仲曜对他拱手道,这个胡人颇有意思,不似一般头脑简单的军汉,偶尔还能从他嘴里吐露一些对呼罗珊当地时局的看法,驻扎在城市里的时候,他穿着用最精美的锦缎做成的华丽长袍,佩带大量珠宝装饰的武器,并且总是以埃米尔马哈茂德最忠心的下属自居,但张仲曜看穿了他眼底里的野心。

    “张使者是代表这伟大的东方君主来朝见哈里发的,没有确保使者安全的情况下,古拉姆是不会放弃自己的职责的。”阿亚兹的鼻音很重,挥手让手下的骑兵涉水过河,进入了白益王朝的领地。张仲曜脸上闪过一丝忧色,这些大食诸侯手下的兵将,和中原藩镇割据的骄兵悍将一般无二,好勇斗狠。埃米尔马哈茂德为了向东方使者显示他的实力,曾经请张仲曜观看军容,这样一个藩镇,单骑兵便有三万人,使用的弓箭、狼牙棒、短剑和标枪的步卒则远远超过此数,还有从天竺引入的象兵,不能想象这样如山岳一般的庞然大物结队冲阵时是何等的景象。这样的实力,不过是大食的一个藩镇。以前朝武功之盛,与大食帝国只是互有胜负。这样的强敌,决不能让他们有机会染指西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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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鼎介绍:
五代宋初,祆教和胡人曾经在中国舞台活跃一时,契丹汉人曾经心怀故土却被排斥,巴蜀和江南人不希望被大宋统治。天下风起云涌,兵强马壮者逐鹿。
神秘的西域,文明的交汇,丝绸之路上汉人苦苦地坚持和数不尽的财富。
聚九州之精英重铸夏鼎,回到被重重史籍掩埋的过去。
入则袍服牙笏,人皆目之为枭雄而英主不能制,出则驷马高车,提数万虎狼之士而天下莫能当,初战江南,再战太原,别走平夏,丝路称雄,归则意气飞扬,倚红呷翠而举世尊为圣。大丈夫当如此也!
夏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夏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夏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