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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夏鼎txt下载     夏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击贼

    尚忠信吩咐下去,孙掌柜的忙不迭去备马叫人。安思道与巴根相互看了一眼,马贼实力如何不知,承影营军士虽然精锐,但与两百马贼一场混战下来,损失必多,当务之急,是要护着陇西郡公李煜的安全,万不得已还要簇拥他突围而去。

    “尚兄弟,吾等是为安西节度使府办差的,马贼来袭,可有什么对策?”若论对当地的熟悉,还得靠这貌似粗豪的骠骑营十夫长,于是安思道向他出示了军中腰牌记号,尚忠信看了一眼,随口骂道:“汝这腰牌吾也只见过图形,未曾见过实物,谁知是真是假?不过敢在塞北冒充安西节度使府行走的匪类,恐怕还没生出来。”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安思道等人的身份,反问道:“吾看汝等在店中的五十兄弟,都是军士吧,哪个军的?”他负责此地的治安,自然早将安思道等人打量清楚,心下暗喜,恰好碰上一队军士在这里歇脚,只要不是步军那些偶尔骑马的木桩,这批马贼可算踢到铁板上了。

    “教戎军的。”安思道答道,与巴根换了一个眼色,牙军营和承影营在安西军内太过扎眼,反而李斯的教戎军不管在各军和民户中声誉都是极好的。尚忠信点点头,有些失望,若是驰猎军和白羽军的人,他倒有胆量带出去和马贼放对。

    “骠骑军穆字营就驻扎在离这客栈二十里外,有两百多骑在营里待命。一会儿吾出去引开马贼,你门派一个小队去搬救兵吧,这里有两个伙计是识得路,做向导是不错的。”尚忠信正说着话,两个年轻汉子从后厨奔了过来,张泰憨厚,腰间系着满是污垢的围裙,梁德精悍,拿着一柄菜刀,两人脸现激动神色,显是闻听尚忠信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顾不得收拾,即刻便赶了过来。

    “尚军头,有什么吩咐,吾兄弟刀山火海,绝不眨一眨眉头。”梁德一挥手中菜刀道。他与张泰本来都是商队的脚夫,却素怀大志,决意要投入声威赫赫的安西军做个军士,因为孙狗子这间店靠近商道,管吃管住,工钱也还可以,二人便留了下来,由商户落了荫户,成日间缠着尚忠信引荐,尚忠信偶尔也指点些弓马功夫,却从未应允将他二人引入军中。

    尚忠信闻言笑道:“没那么麻烦,马贼来攻,待会儿吾去引开贼人,你二人乘马带这队军爷去穆字营求援。”他指了指被安思道叫出来的承影营军士,让他们随梁德去后院备马准备。尚忠信自己也跟入后院马厩,从自家马鞍后面的包裹里取出一副两档甲披在身上,这也是骠骑军不在驻屯时必须携带的铠甲,牵着马走出客栈,回头看梁德等人都已骑马立于院中,点点头,喊道:“眼神放亮,该冲出去的时候莫要耽搁。”说完便翻身上马,抽出横刀虚砍两下,又还刀入鞘,左手持弓,右手持三支箭,双腿轻夹马腹,便朝着远处正在围绕着客栈奔驰,不断发出威吓的呼喊声的马贼疾驰而去。

    安思道与巴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诧的神色,骠骑军彪悍跋扈甚至都传到汴梁官家的耳中,今日一见,果然不错,安思道原本有心派出二十骑助他去引开马贼,谁知这尚忠信居然朝这边看都不看上一眼,便径自出战。

    见尚忠信策马出去,孙掌柜的愁眉苦脸地招呼店中十几个伙计将店里以防不测的弓箭取出来,除了弓箭,有的伙计拿着长矛,有的拿着横刀,看得李煜暗暗心惊,沉吟道:“一个小小的客栈居然私藏了着许多兵刃,难道这竟是家黑店不成?”想起曾读过的前人笔记当中有黑店杀人做肉馒头的掌故,不由得喉中作呕。

    安思道与巴根都是久经战阵的,观看地势,派了一队军士把守二楼窗户,另一队军士则同店中伙计一起,准备依靠着客栈外围的篱笆,阻止马贼冲杀进来。“谢天谢地,今日有着许多教戎军的大人在此,不然小店就糟糕了。”孙掌柜的见众军士协助守御,忙不迭向安思道道谢,脸色却仍然愁苦不堪,仿佛要哭出来一样。安思道摆摆手制止他说话,目送着尚忠信向马贼疾驰而去,承影营的任务是护送李煜安返敦煌,若是马贼强悍,那就要舍弃这间客栈突围,这些道谢的言语,不听也罢。

    马贼们见尚忠信居然单人独骑冲杀过来,纷纷勒马,集中一团,待他冲上来便要乱刃齐下,有的则在马上弯弓搭箭,远远地瞄着,一旦他靠近便要将此人射成刺猬。孰料尚忠信在马贼的箭程之外便先发了一箭,箭矢又快又急,正射中一个贼人的额头,眼见那贼人大叫一声到下马去。

    尚忠信哈哈大笑,盘马转向,绕了半个圈子,仗着自己箭程长,朝着猬集一团的马贼又连发两箭,一箭射中肩头,一箭射中胸口。

    与草原部众喜好使用软骑弓不同,骠骑军要求军士在马上尽量拉硬弓,冲阵驱逐轻骑的时候,先敌发箭,骑兵跟着自己的箭矢杀入被射得混乱的敌群。尚忠信所用的骑弓箭程尤其长,马贼被他杀了个猝不及防,不由都发了狠劲,也不再用箭,百多骑挥舞着长矛马刀冲了过来。

    尚忠信却也不急着奔回客栈,反而在客栈外面来回奔驰,仗着战马速度耐力均比那马贼所骑的更好,远远在马贼箭程之外兜着圈子,不时回身射出几箭,惹得越来越多的马贼从四面八方驰马阻截于他。

    趁着马贼纠合人众截杀尚忠信的当口,突然间,十余骑从客栈里杀出,一直往西而去。尚忠信见计得售,便不再戏耍那些马贼,只奔回客栈,他也不经大门,径自催马越过低矮的篱笆,几乎从安思道的头上掠过,战马稳稳落在地上,他才翻鞍下马,将腰刀和弓箭都拿在手上,走到安思道身前,沉声道:“教戎军那个谁,今日可算看见吾骠骑军击杀马贼,如何?”

    百步外马贼正扯着喉咙喊杀着要冲进客栈行凶,这骠骑军十夫长尚且不忘安思道出言冒犯的梁子。安思道无法可想,只得随口道:“佩服!”不与他做着口舌之争,只弯弓搭箭,稳稳指着马贼驰来的方向,承影营军士各自搭箭,只待他一声令下,便一起放箭。

    眼看马贼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弦响,冲得最近的马贼捂着喉咙应声而落,安思道同时下令道:“放箭!”射出自己的一箭,承影营军士各自身怀绝技,而此番护送李煜走塞外赴河西,所选拔的护卫都是射术绝佳之辈,只闻声声弦响,箭箭咬肉,许多马贼都是被射中咽喉,眼睛,心口等要害之处。这一轮箭矢如此厉害,生生逼得前面的马贼勒住马匹,客栈百步外阵阵烟尘弥漫,烟尘中净是往胡乱不堪的马贼,拼命打马向后逃走。

    众客栈伙计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箭法不错啊,”就连自视甚高的骠骑军十夫长尚忠信也赞道,自觉自己刚才的炫耀有些羞人,转头奚落孙掌柜道:“此间这么多神箭手,孙狗子,汝也无法再骗那些伙计的工钱了吧。”孙掌柜憨笑着道:“哪里,哪里,大人过奖了。”搓着满是厚茧的双手,适才那直插当先马贼咽喉的一箭正是他射出的。

    当年岚州大比,陈德令民户射银锭为乐,这孙掌柜的不知是否鸿运当头,居然射落了一个小银饼子,那是他自认识银钱以来所得的最大一笔财富了。俗话说财迷心窍,这孙狗子从一次偶然的发财中看到了先富起来的希望,从此便一副不可收拾,咬牙买了一副弓箭,每天拉弓练箭,拿出当初在岚州分地时候那股子劲头,整日琢磨的都是如何提升射术,隔三差五便会梦见自家射落了那个最重最远的银饼子。天不负有心人,也合该他身负射术的天赋,居然还真给他连成了一手百步穿杨的本事。

    迁移到灵州来后,骠骑军为了培养尚武之风,经常悬挂银锭让民户射落,而射艺大进的孙狗子居然连中数次,也为自己开设这家规模颇大的客栈挣够了第一桶金,后来军士怕打击其它民户参与的积极性,让他干脆入军营算了,这孙掌柜的却道自家胆子小,只愿在吃口安生饭,骠骑军也不好相强。他名声在外之后,不少年轻汉子慕名前来学艺,都给这利欲熏心掌柜的留在店中当伙计使唤,工钱给的也不算高。

    适才马贼直冲客栈,承影营便射死了二十余人,都是冲在前头的穷凶极恶之辈,那头目见客栈中有厉害人物镇守,便生了畏惧之心,远远地整顿余部就要退走。尚忠信有些遗憾看着马贼的背影,叹道:“这马贼虽说不如何厉害,但行踪飘忽,专拣那些防护薄弱的商队和客栈下手,无恶不作,今日就这么放走,太过可惜。”一边去牵马,一边回头看着安思道等人。

第三章 重逢

    安思道见尚忠信就要单人匹马去追敌,心念微动,沉声道:“尚兄弟,穷寇勿追,吾等身负重任,实在难以相助,请多包涵。”尚忠信停下脚步,眼睛落在两名军士保护下,面色苍白的李煜身上,似有些明悟,他不暇思索,翻鞍上马,对安思道抱拳道:“谢兄弟好意,抓住马贼的行迹殊为不易,吾会一路留下记号,若是吾骠骑军的援军赶到,请告知他们。”话音刚落,便策马奔出客栈,直奔着那马贼留下的烟尘而去。唯留张掌柜在原地喃喃道佛祖保佑好人。

    未几,两百余骑骠骑军在校尉阿穆尔的带领下来到客栈,骠骑军各自穿着杂色葛衫短袄,甚至有光着膀子外罩半身铠甲的,其中多有性情暴躁面相凶恶的,等闲人看也不敢多看,若不是那杆安西骠骑军穆字营大旗,几乎比马贼更像是马贼。听安思道等人指示了方向过后,穆字营来不及道谢便纵马直追而去。

    骠骑军离去,安思道对巴根笑道:“人说骠骑军就是漠北草原最大一股马贼,果然不错。”两人都是莞尔。此时天色已晚,安思道等便在客栈住下。

    西北夏日炎炎,晚间却极是清凉,丝丝清风带着戈壁草原特有的尘土味道,客栈葡萄藤下,孙掌柜的感念众承影营军士赶走了马贼,更是将店中好吃好喝的呈上来招待。安思道笑道:“掌柜的莫不是看上吾等弟兄有几个银钱,想要把半年的生意都做了出来。”孙掌柜忙道:“这些不稀罕的吃食,将军们随便看着给罢了。”一边说完,一边将洗过了十几遍的一个白瓷盘子盛了新摘的葡萄端到李煜面前,躬声:“大老爷请用。”李煜见他言语恭谨,颇为喜欢,随手从囊中摸出两个一两金币赏给他,喜得孙狗子连连道谢,又对正在畅饮的众军士道:“众位军爷从东面来,可知道主公和主母大人的消息?小的当年是主公出钱从朔州赎回来的,天天求神拜佛,盼望主公主母安返河西?”

    众军士一起大笑,不少人赞他知恩图报,安思道笑道:“你勿要担心,主公吉人自有天相。诸神庇护,说不定眼下已经在返回河西的路上了。”孙掌柜的闻言大喜,叹道:“这就好,这两位一日不回,吾等草民,心中空落落的不得安生。”有军士打趣道:“主公主母不在,河西还有众位将军,敦煌不是还有周夫人主事,你着什么急?”孙狗子闻言有些窘,不敢回嘴,只低声喃喃道:“也不知为甚,心里就是空落落的。”众军士其实都有这种感觉,听着这掌柜直言不讳的说出来,更是喜欢他为人朴实,各自都给了些赏钱。

    众承影营军士都是好见血的刀,在戈壁中行军日久困乏,今日得了场激战,反而兴奋起来,一直闹到夜深,安思道下令方才各自休息。

    夜半时分,值夜的军士禀报有人造访,孙思道带着两个军士出去接待,只见尚忠信和两个生面孔的骠骑营军士站在门口,各自牵着健马的胸前挂着一串鼻子,孙思道心下了然,拱手笑道:“恭喜贵部又剿灭了伙马贼,又立新功。”把手一让,请他们进门再叙,尚忠信摆摆手,谦让道:“不过是些蠹贼而已,有什么功劳了。”顿了一顿,拱手道:“在下尚忠信,还未请教教戎军长官的大名?”

    安西各军自有体系,安思道虽然有节度使府的腰牌,百夫长告身,但骠骑军的人却大可不必理会,这尚忠信前倨后恭,到叫安思道有些暗暗警惕,拱手道:“萍水相逢即是有缘,不必客气,在下安思道。”尚忠信眼神一闪,回身叫上后面两位军士,笑道:“安大人,这是吾的同袍,特穆尔和阿古拉,都是岚州从军的老兄弟。与吾一样都在穆字营里任十夫长。”他说道岚州从军的时候,特穆尔和阿古拉脸上都显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当年宋军围城,他二人被从萧九从奴隶营中选拔出来登城射箭助守,因此立下功勋,陈德特准拔擢为军士,入了骠骑营。

    特穆尔沉声道:”安大人是教戎军的,吾等也有个生死兄弟在教戎从军的,叫做巴根,不知他近来可好?”他心直口快,叫旁边的尚忠信内里连连摇头,心道蛮子就是蛮子,哪有还未坐下寒暄,开口便问的。他转念间,忽然听到楼上叫道:“特穆尔,阿古拉,是你们么?”尚忠信抬头看,巴根身穿着铠甲从楼上快步走下来,他原本是负责布置暗中警戒的,见到旧日兄弟来访,不由得喜出望外。

    三人见面分外高兴,当即便在客栈中寻来美酒,畅饮叙旧,扯着喉咙大声唱歌。安思道与尚忠信也不打扰他们,两人在旁边陪着聊天。安思道心中暗道,这巴根平素里也是极为沉稳,胡人里面难得的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难得旧友来访,到让吾看知晓此子也是性情中人。他不知当年巴根奉命在奴隶营卧底,心中对特穆尔与阿古拉实是有极大的愧疚,今日见二人都官居十夫长,英雄得用武之处,不由心怀激荡,是以失了方寸,今夜坐在这里的,全不是陈德张仲曜调教许久的承影营百夫长巴根,而是那个死也不肯出卖族人兄弟的好汉。

    这一醉直至三更方罢,尚忠信言道穆字营得了大胜,这原本当值的特穆尔和阿古拉方才有机会得准许出来打听旧友消息,二人还需在天明前归营,方才依依惜别而去。临走道别时,尚忠信趁旁人不注意时压低声线问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们是张仲曜大人手下吧?”他白日里见过承影营军士的身手便有怀疑,而据两个蛮子说,巴根更是号称曾经在牙军营中服役过的。虽然安思道自称是教戎军的,但安西六军的人都知道,承影营的人喜欢冒充教戎军名号,是故尚忠信才有一问。安思道不虞他突然有此一问,不由得一愣,尚忠信见状心下了然,憨笑道:“不必多说了,吾明白,明白这是节度使府的差事。”转身告辞而去,心道,吾他奶奶的当真从两个承影营百夫长头上跃马而过,呵呵呵,也不枉陪两个蛮子出来喝这一夜酒。

    进入灵州地界后,路上的商旅便繁盛了许多,在草原上走上许久也不见人烟的情景已是罕见,反而经常有一户孤零零的农舍出现在荒漠戈壁之中,承影营军士一路所见,联系起来,便如同无数野草的种子在蛮荒之地顽强的扎根生长一般,恶劣的气候折磨着他们,凶残的马贼骚扰着他们,但为了一块可以传给子孙的土地,在骠骑军将士的保护下,这些汉民告别了曾经聚居的城寨,带着寥寥无几的农具和财产,四处寻找可以耕作和放牧的土地,随便搭个窝棚便住下来,先到骠骑军报个备,然后一手一脚,胼手砥足的建设自己的家园。与四散耕作的汉民相近的,是被骠骑军拆得越来越散的定居游牧民,一户一户的守着适合放牧的水草地和山坡放牧着牛羊,这些牧民定居下来,偶尔也从汉民那里学着种植一些蔬菜,更多的则是在家里手工将羊毛分拣纺线,然后交到骠骑军的毛纺工厂里。

    张仲曜不欲使李煜比陈德早太多时日抵达敦煌,于是进入安西辖境腹地之后,赶路的行程便慢了下来,时常每日只行半日,到了下半日红日高悬气候炎热,便寻阴凉所在宿营,或者打尖住店。李煜也正好细细观察河西风物,只觉民风淳朴,却比内地更为固执,物产富饶,兼得农牧之利,到处皆是胡人商贩,番邦宗教盛行,佛学昌明比中原有过之而无不及。寓居汴梁时,李煜痛定思痛,本来是深悔自己沉迷于禅境,可是,一路上参拜了许多高僧大德的法坛,接触到许多刚刚从天竺传到中土的佛学理论,竟然不觉得跋涉困苦,反而有些乐而忘返了,更对传说中高僧佛经荟萃之地充满着憧憬,听闻陈德屡次派人到西土求经,李煜心下暗赞,此子删改中土文字,多有倒行逆施离经叛道之举,这求经一事,却是千秋万代的功劳。

    这一番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敦煌城下,众军士连同李煜都松了一口气,敦煌城经过陈德的整顿,商旅繁盛更胜从前,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连带着卖小吃玩杂耍唱小曲儿的各色艺人也所在多有,在这里可以听到西方最新传来一千零一夜的话本,也可以看中土唐太宗“千里送京娘”杂戏。

    军士在城中行走并无叫行人避道的权力,是以安思道等人只能牵了马匹,簇拥着李煜在满街熙来攘往人群中挤着前进。忽然,前面人群出现一阵骚动,路人纷纷避到两旁,只听身旁卖烤饼的小贩们低声道:“周夫人来了。”纷纷将自家的摊子往街两旁收拾,不多时分,居然自动给陈德周夫人让出了街中心的道路,两旁的路人都踮着脚尖好奇地朝里张望,想要看看恍若天人的周夫人。

    未几,只见一辆马车在十名骑兵的护卫下从长街对面驰来,来到这中原杂戏摊子面前却忽然停下,只听马车中周夫人柔声问道:“卢校尉,可是又有中土新来的杂戏班子了吗?演的都是什么故事?”卢钟杰看了一眼戏班子挂出来的牌目,马鞍上俯低身子在车窗旁沉声道:“禀报夫人,是‘李二郎千里送京娘’。”里面的周后“哦”了一声,便悄无声息,卢钟杰令车夫继续赶车,十骑簇拥着马车缓缓离去。

    “乖乖,吾这里摆了两个月的摊子,只见过周夫人一面,到如今才听到她声音,果然是天仙一般,这几日耳朵也不能洗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猪头模样。”街市上仿若石化的众小贩这才又堆笑着高声谈笑起来,人群也同时变得热闹喧嚷起来。

    唯有避在道旁的陇西郡公李煜脸若死灰,呆若木鸡。

    旁边台上戏子念白道:“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如今你哥哥对爹说,要招赘与你为夫,你意下如何?”那扮京娘则答道:“公子正直无私,与孩儿结为兄妹,如嫡亲相似,并无调戏之言。今日望爹妈留他在家,管待他十日半月,少尽其心,此事不可题起。”说完又依依呀呀唱着中土时兴的调子曲牌,台下的李煜却只管浑浑噩噩地发愣,不管是念白唱词,还是旁边的震耳欲聋的彩声,尽皆浑然不觉。

第四章 救死

    七月的汴梁,闷热而潮湿,对于从高粱河带回两处箭创的赵炅来说,这个夏天尤其难过。一路溃退耽误了伤势,伤口溃烂长成恶痈,即便是妙手回春的御医,也无法消除那辗转反侧的痛入骨髓,而比这跗骨之蛆一般的疼痛更甚的,是不时纠缠赵炅的噩梦,每当昏沉,还未甜睡,便似有无数厉鬼在耳畔呼啸嘶喊,醒来时头痛欲裂,浑身发冷,贴身小衣湿成一片,虽有侍寝的妃嫔宫相伴,却仍是胸中惶恐,手足冰凉。

    有时梦到契丹大军兵临汴梁,石守信曹翰等宿将却如当初高粱河一般,勒兵不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契丹人掳去,这伙人便立了赵德昭做皇帝,天下人都拍手称快,叹道这谋害长兄的恶徒总算遭了报应。有时梦到被烧成焦炭的李煜和七窍流血的孟旭一起喊冤,黑白无常却做胥吏模样,手执着类似开封府大堂的刑枷,要所拿自己去阎王那处,眼看着一双大腿被放进了血肉磨盘里面,赵炅惊醒过来,掀开膝上搭着遮住双腿的黄绸,却见那箭创结痂裂开,疽痈又流出了不少脓水,钻心的疼痛,正与那梦中所感相似。

    “来人!”赵炅大声叫道,以颤抖的手指指着股上伤处,“快传御医!”内侍不敢朝官家股上看一眼,战战兢兢应了一声,一路小跑而去。夏季湿热,为防止捂着伤口,使溃脓恶化,即便是尊贵无比的大宋官家,双股以下也只能以薄绸虚掩,隐约可见溃烂丑陋的伤口。而赵炅最忌旁人眼神落到那处,接待朝臣时,都居于下有遮挡的桌案后面,若是宦官侍卫的眼神偶然在那处停留被他察觉,立刻便会引来雷霆之怒,狗命不保。

    “武功郡王赵德昭求见陛下。”见官家小睡醒来,当值的宦官不敢怠慢,忙禀报道。“传他进来。”赵炅整了整身上黄袍,不自觉地左右看了看,进来朝见的官吏立于在胡床桌案的对面禀报大小事项,并无可能看到自己身下几乎不着寸缕的可笑模样。如果御床旁边有铜镜的话,他会看到自己的眼眶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

    赵德昭大步迈进来,他的面庞依稀有几分赵匡胤的影子,却要比赵匡胤去世时候年轻许多,年轻得刺眼。“官家。”见德昭恭恭敬敬行了臣子之力,赵炅轻舒了一口气,缓缓道:“日新,天家亦有亲情,一家人不必拘谨。此刻没有旁人,坐下说话吧。有什么事情?”

    赵德昭依言坐在旁侧一个绣墩上,秉道:“没有旁的,微臣此来,只为近日禁军里面有些怨言,言道攻打太原的赏赐还未发,微臣不敢隐瞒,特来禀报官家。”

    赵德昭提到禁军的时候,赵炅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左眼皮子居然不自觉地跳动起来,缓缓沉声道:“那依汝之见,又当如何?”

    赵德昭不觉官家已是怒火暗炽,拱手道:“朝廷早有成例,有功必赏,正月誓师北伐,将士们劳苦数月,朝白刃冒锋矢,平灭太原,此诚必赏之大功也,此后虽有幽燕之败,但为上者当赏罚分明,德昭为朝廷计,官家当犒赏三军将士攻克太原之功。”赵德昭本是寡言淡泊之人,唯喜读书,不好名利,虽然曾有过当皇帝的机会,也曾听传言有可能正是这二叔害死了父亲,但这四年来,不管赵炅如何忌惮于他,在面上总对他极度优容,赵德昭也就渐渐放下了心中提防,甚至今日做出这等极为干犯着官家逆鳞的事情。

    赵德昭言罢,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赵炅双手紧紧捏着龙椅的扶手,紧盯着赵德昭垂下的头颅,若不是畏惧天下人悠悠之口,他几乎要在得知石守信等宿将拥立德昭的那一刻便要将此子斩首,绝了后患。隐隐有些风闻,钦天监术士观天象,若干年后,这大位还是要回到匡胤一系。可是,即便是贵为皇帝,有的事情也只得隐忍,青史可畏,众口可畏。缭绕的熏香裹挟着刺鼻的药味,静静地弥散在两人周围,只闻赵炅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终于他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反而带着一丝嘲讽地意味,沉声道:“幽州城下,众军多有欲拥立汝者。既然如此,这犒赏三军之事,日后汝自为之,犹未晚也。”说完,也懒得理被羞辱得脸色已经有些青白的德昭,挥手叫内侍将他带出去。

    自幽州挫折,王侁便被赵炅日益疏远,见官家日益宠信道士,不由得心急如焚,他探知官家深为腿上的伤势苦恼,便四处寻访灵药,利用祆教与波斯胡商的密切关系,这日得了一副清凉止疼的贴膏,正兴冲冲地与献与官家,以求幸进。到得宫门口,正碰上一个宦官相送面色铁青的赵德昭出来。若是往常,这赵德昭还会与王侁拱手为礼,今日,只听他喃喃自语道:“罢了,罢了。”,竟似没有看见王侁这个人一般,恍恍惚惚登上马车而去。

    王侁心下起疑,他与那送德昭的宦官乃是熟识,便拉住他,走到一处隐蔽处问道:“适才见武功郡王魂不守舍而去,是何缘故?”宦官刚瑞左右看了看,并无旁人,便低声道:“郡王居然为禁军请攻下太原的犒赏,被官家斥责了。”王侁心头一惊,暗道莫非陈德那梦中之事便要应验了不成?他从袖中掏出一颗拇指大小的明珠,这珍珠乃是一味药引子,虽然宫中多有,但王侁还是特意寻来一粒上品预备一同进献官家,眼前便拿出来塞到那刚瑞的手里,问道:“官家斥责武功郡王的言语你可知晓?”那赵德昭被赵炅讥讽之语也算不得什么军国大事,而刚瑞恰好又是个好财忘命的人,他不敢在大街上端详王侁塞给他的那颗明珠,只觉入手温润,饱满浑圆,只怕要值数百贯钱。刚瑞知道王侁往常与赵德昭素无交情,估摸王侁的心思,左右不过是想确实武功郡王失宠,好落井下石罢了,便收好明珠,低声道:“武功郡王替禁军请赏,官家言语乃是‘待汝自为之,犹未晚也!’”

    内侍私泄皇家起居言行乃是死罪,瑞刚几乎是把声音憋在嗓子的含混的说出来,但这声音传到王侁的耳朵里,却如同打了十七八个天雷相似,顿时将他惊得在原地动弹不得,陈德当初假托梦中所见所闻,居然与今朝一字不差。王侁几乎站不直身子,觉得整个天地都不存在,自己的魂魄漂浮在都要被那莫名的预言扯碎了一般的虚空中。

    “王大人,王大人,”瑞刚见他突然发愣,面色一时失魂落魄,一时狰狞可怖,居然像是失心疯一般,不由得暗暗懊悔将官家的言行泄露与他。王侁被他从震惊中唤醒,过来,见瑞刚正以奇怪的目光打量自己,自觉失态,便拱了拱手道:“天热,适才有些中暑,到叫大官见笑了!”匆匆告辞而去。

    瑞刚鄙夷地撇撇嘴,目送他的背影,心道,白白生了个好坯子,平日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乍听官家斥责旁人的言语,居然比那武功郡王当事者还要沉不住气,真是个夯货。杂家若是托生在丞相高门,指不定早就封侯建节了。

    王侁回到自家马车上,令车夫径直赶到武功郡王府上。在车上他脑中电光石火地考虑了利弊得失,终于决定行险一搏。来到赵德昭府邸门口,不待门子通传,便拿出气派,大言恐吓,称有极其重要的急事要即刻面见赵德昭。

    他原是为了面君所特意穿着的朝服鱼袋倒是起了作用,门子见他是朝廷高官,而德昭不复是皇帝嫡子,门前早不是车水马龙的景象,因此不敢擅自做主,便叫来管家赵福,赵福自是识得王侁的,见惯世面的反而更不经咋呼,三言两语之后,便信了王侁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面见赵德昭,急忙带他直奔书房而去。

    赵德昭满怀悲愤回到府邸,向家人遍寻利刃不得,进入书房见一柄割果刀放在玉盘上,便将那刀拿在在手上,踌躇片刻,眼看就要往脖子上拉去,忽听身后有人沉声道:“不忍一时欺辱,安成盖世豪杰!”德昭回头一看,却是王侁与赵福站在门口。

    赵福见德昭这架势竟是要自刎,当场吓傻,王侁叫他将房门掩好退出,勿要走漏言语,亦勿让旁人靠近,赵福亦懵懵懂懂依言照做。赵德昭心知王侁乃是赵炅的心腹,他不欲当着外人的面寻死觅活,便垂下果刀,直视着王侁冷冷道:“王大人可是赶来看本王的笑话的?”

    王侁不理他的森然目光,他看着赵德昭,沉声道:“所谓英雄,有过人之能,亦必有过人之忍。周文王被逼食子,晋文公观胼受辱,勾践饲马尝粪,这些千古人杰,哪一个都比郡王受了更多屈辱,最终却成就不世功业,令天下仰望。昔年周世宗见诸将方面大耳者尽斩之,太祖皇帝若不是屈意做小伏低,怎得后来的黄袍加身。英雄受辱,必藏其锋,养其羽翼,以待天时,一朝奋起,必定翻转乾坤,令风云变色,豪杰见辱,拔剑而斗,不过伏尸二人,血流五步而已,蝼蚁之辈受辱,则包羞忍耻,苟且偷生。等而下之,便似大王今日这般引颈一割,徒令亲者痛,令仇者快,有何面目见太祖皇帝于地下!”

    赵德昭被他责难,心有所悟,抬头见王侁负手立于书房窗前,德昭放下果刀,缓步走到王侁身前,一揖到地:“德昭蒙先生不弃,振聋发聩,受教了,今后愿以师事先生。”明亮的阳光透过梧桐芭蕉叶子照在这书房之中,在二人周围投下跳动的光斑,透窗而出的微风里流转着盛夏的勃勃生气,似乎刚才就要发生的一场人间惨事从未有过一般。

第五章 让国

    主公和主母大人很快就要重返安西,随着安西军府四出的文书驿马,随着一支又一支络绎不绝的商队,随着贩夫走卒的口耳相传,这个消息如同草原戈壁上的风,无遮无挡地从灵州一直吹到了西域。

    “尔等乃骠骑军上万袍泽中拣选的精锐,此番入卫主公,冲阵击贼自是不可落后,更当注意要保持军容整齐,敦煌乃教戎军练锐军驻地,万万不可叫旁人看了笑话。落了骠骑军的脸面!”骠骑军指挥使辛古随口与校尉冯博叮嘱道。冯博乃骠骑军最敢战的校尉,此番率领五百骑入卫敦煌,乃是奉了陈德的将令,各军皆拣选一营精锐,组建为安西节度使牙军,号为龙牙军。

    各部军指挥使纷纷前往敦煌面见陈德,请示诸般事项。近一年来积累下来,骠骑军已近万人,辛古在军书中向陈德秉过,按照陈德定下一军军士不过五千的规矩,便当新立一军。西域新收服了安西四镇余脉首领,伊州将陈在礼也要拜见安西节度使陈德,罗佑通率驰猎军与林宏的锦帆军将吐蕃势力压制在青唐城,欲向陈德建言一举拔除青唐城,将吐蕃势力赶回高原。

    近年来各军开疆拓土,军指挥使均独掌方面,平日里碰面的机会也少,乘此机会大家邀约相聚,就连率一旅孤军周旋于定难五州的白羽军指挥使于伏仁轨也因护送陈德之故,率领着五百骑军前往敦煌,这一趟竟是安西众将领难得济济一堂的时候。暗地里,不知从何处风传出来的消息,眼下安西基业巩固,将士奋起,陈德亦安返河西,趁着大伙都在敦煌,一股作气请主公黄袍加身,这拥立之功,叫大家也分上一分,上至军头,下至军士,各个都做个开国功臣。

    这股风不知从何处释放出来,却又故作神秘,安西各军校尉以上的军官俱都有些神神秘秘地知晓此事,好些心热的还趁着酒醉胡话的当口,让军指挥使向主公转达忠心。这是开天辟地的前夜,但却没有从主公陈德那儿传来确实的消息。这让从各处赶往敦煌的各军指挥使心头都有点忐忑。大变将起,谋国者,从龙者,莫看权势滔天,哪怕手软一点,一个闪失,一个犹豫,便是身死族灭,遗臭万年的下场。

    “陈德,汝当真要当皇帝么?”遥看这敦煌高耸的城关,骠骑军指挥使辛古心头暗道。吩咐完将士径直前往城池旁边早为龙牙军修筑好的军营。辛古已不是吴下阿蒙,久居高位,上马治军,下马治民,虽有属吏相助操劳数十万军民诸般事项,能将塞北数十万部落征服驱赶。单单以治下的部族和地域而论,骠骑军已是草原上有数的强盛势力了。即便指挥使辛古本人对陈德称皇帝名号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排斥,甚至有意回避拥立之事,许多骠骑军校尉亦有意无意暗示着,拥立大功,作为在安西各军实力俨然首屈一指的骠骑军岂能落空。此番陈德传令各军拣选精锐组建龙牙亲军,军号里面带了个龙字,亦被校尉们视为主公即将黄袍加身的一个信号,纷纷将自己麾下最为精锐可靠的勇士荐入龙牙军,甚至有许多心怀高远的十夫长不惜舍了官职,甘愿在龙牙军中做一个基本军士,也要成为“从龙之士”。

    与满怀心事的将领和热切功名的校尉们不同,对于主公陈德的回归,不管是满腹经纶的乡校教习,搏命沙场的军中勇士,还是终日劳碌的贩夫走卒,黔首耕夫,安西各州府的军士百姓只有一种久违的笃定踏实,以及随之而来的喜悦。强悍而团结的安西军带来的可以期待的持久和平,军士尊荣的地位与优厚待遇,民户视为性命般贵重的授田,全都系在主公一身。对安西军数百万士民而言,大伙儿心底里隐隐约约觉得,主公陈德一日不回,或者甚至一日不成为真正的万民之主,眼下大大改善的生活便如同建筑在沙滩上的堡垒一般,极不踏实。天晓得六军将领会不会突然互相攻杀,天晓得会不会有世家大族侵占授田,天晓得残暴的蛮人会不会卷土重来,天晓得东西商路会不会重新断绝。所幸,伴随着陈德回归安西的消息传遍,这些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笼罩在安西军民心头的阴霾终于可以云开雾散了。

    敦煌百姓现在更掀起一股争睹主公与主母黄夫人的风潮,大家都热烈的计算着主公返回的日子,小贩们计划着那天一定要占着沿街的好位子,单单是卖些糖水茶汤,也好过做一个月的生意吧。

    似乎有意回避那观者如堵的喧闹场面,陈德于八月初抵达敦煌后,在城外军营安置了踏燕、花帽、铁骨三军,在营垒里见过了辛古、萧九等众将,又巡视一遍已经屯驻在营垒中的龙牙军各营,直到天色擦黑,方才在百余龙牙军卫士的护送下将黄雯送回节度使府休息。这一夜,无数敦煌百姓都声称自己听到了主公麾下壮士得得的马蹄声。

    “陇西郡公安置在哪里?”将夫人送回节度使府,陈德无暇解甲,便问张仲曜道。“萧将军顾虑陇西郡公身份暂且不可宣诸于外,他又是喜欢安静的性子,便在城东置办了一处府邸,离东南面山上的寺庙和佛门洞窟也近。”“哦?天色未晚,不忙回府,先带吾去参见陇西郡公吧。”陈德点点头,沉吟片刻,这般安排府邸,倒是和着李煜的性子,萧九亦算有心,不过仔细想来,又似别有用意。

    张仲曜微微一愣,随即安排卫士转道城东。龙牙军乃是陈德亲军,由他本人亲任龙牙军指挥使,但自幽州西归路上,一直都是张仲曜协调西归众军,安排陈德的起居。眼下龙牙军初立,陈德对各营校尉也不太熟悉,指定旁人之前,也就仍由仲曜兼着如同以前牙军营校尉一般的角色。

    萧九所选这间宅院原本颇为精洁,更费心四处寻觅了前代高僧画匠的各色宝物填充其内,富丽堂皇之处不逊于江南,李煜本在禅室内观看一张佛像图,忽闻安西节度使陈德来访,便叹了一口气,将图像丢在一边,出门相见。只见陈德一身戎装,身后只跟着心腹将领张仲曜,拱手道:“江南别后,国主寓居汴梁,为赵炅所迫,多历风霜,陈德救援不及,向国主请罪!”李煜抬眼看他躬身行礼,摆摆手,叹道:“罢了。”面对着陈德,他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叫他“陈卿”,仿佛有些讽刺,叫他“陈将军”,亦觉苦涩,只觉万事萧索,不欲与此人多谈。

    陈德见李煜容色惨淡,态度亦是冷淡,不由一愣,干笑了两声,道:“塞北气候极热极冷,风沙也大,敦煌地连胡虏,乃贩夫走卒各色人等混杂之处,国主还住得惯吗?”过了一会儿,李煜方才答道:“尚好。”便又住口不言。

    陈德无法,东拉西扯地说了几句之后,看了看李煜,终于沉声道:“德仰赖麾下将士用命,经略安西地方,如今西域万民无主,国主乃唐室贵胄,德欲拥立国主为帝,开疆拓土,恢复万里江山,重现汉唐荣光,不知国主以为然否?”

    纵使李煜心如死灰,闻言也不禁悚然一惊,抬头看着陈德。在门外戒备,无意间听到二人言语的张仲曜更是脸色一沉,眉毛微微颤动,回身紧盯着窗棱纸上映出来李煜身影,手不自觉的放在身后的横刀柄上,唯恐他说出一个“好”字。三人都屏住呼吸,一时间,佛门馨香无声的燃烧,这一缕缕凝心静气的禅香,却止不住静室内外都仿佛听得到砰砰心跳。

    此事陈德久经思索,反而是三人中最为气定神闲。李煜的心绪却仿佛从谷底一下抛到浪峰,然后奔腾起伏,几乎无法思索,只喃喃道:“称帝立国,这如何使得?”俄尔又道“吾不欲子孙再生在帝王家,”多了好一会儿,方才平复下心潮起伏,看着陈德,似乎要看清他的真面容一般,沉声道:“陈将军此议莫不是消遣于吾,异姓而以国相让,三皇五帝后闻所未闻。自前朝以来,诸军惯于拥立大将登基,就算将军高义,汝的属下将士又岂能同意。再者,吾继承祖宗基业,江南国祚却亡于大宋,将军白身起事,如今已地连千里,雄兵数万,若论治国领军,吾与将军高下立判,岂闻贤者让国于愚者耶?”

    窗外张仲曜听李煜推让不受,心头大石方放下一半,悄悄走开,招来军士,嘱咐道:“速速去请练锐军萧九将军和教戎军李斯将军前来,就说主公这里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见军士备马疾驰而去,方才又走回静室窗外探听情形。

    却听陈德沉声道:“只须国主愿意,德自有安排,能令众军膺服。登基之前,国主只需先和众将领立下一个誓约,若非众将议论合意通过,皇帝不得任意锁拿在任或卸任的将领治罪,不得侵犯他们的私产,若是要征伐外国,需得众军校尉多数同意方可宣战,若是要新添赋税,需得护民官与众校尉议论同意后方可实行。此外,皇帝高高在上,单单代表国家,享用臣民敬仰,由校尉们推举出护国公,署理军政事务,再由护国公在护民官中任命一位丞相,总理民政,每逢国家大事,国主只需为护国公和丞相奏折添加玉玺便可。如此,将领、校尉以及代表百姓的护民官们心头担心都可消解,同心拥戴国主登基称帝。”陈德先把大至的想法说了一遍,然后又仔细地向李煜解释其考虑的各项制度来,最后又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万民不可一日无主,赵氏窃据大位,并非真龙。前朝虽亡于奸贼之手,西域与关中心怀唐室的士民尚多,若是国主登基,日后这两处便可少去许多征战杀戮,也是做了一大善事。”

    李煜初时尚且有些心动,但越听陈德叙说,脸色越是发白,直到陈德说完,他注视着陈德颇为期冀的脸孔,冷冷问道:“这护国公与丞相官职,不知陈将军属意哪一个?”陈德不虞有它,也不谦虚,道:“陈某不才,长于统军作战,怠于理民,再加上将士拥戴,只需做这护国公职位便好,诸将之中,萧九、李斯与张仲曜三人心思缜密,晓畅律法,日后都是当得丞相的。”

    他话音刚落,李煜却站起身来沉声道:“谢过陈将军好意,唐室自有道统。将军欲做曹孟德,恕重光不能为汉献帝。”这话掷地有声,说完便脸色严峻地看着陈德,直叫这在安西万民拥戴,适才还在侃侃而谈地安西节度使脸上净是尴尬神色。

第六章 密谋

    陈德见李煜负手向壁而立,不欲与己再谈论拥立之事,不由面色尴尬,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还有一事须得告知国主,昔日国主北狩,吾恐汴梁赵炅欲不利于周后,便寻友人在途中将她救下。”刚刚说到这里,李煜后背已然忍不住抖动起来,双拳紧握,喝道:“住口!”他转过身来,全然失却了平日里温文儒雅的模样,面上青筋暴起,怒视着陈德,直看得陈德不知所措,方才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她二人跟随了你,未尝不是好去处。”颓然坐到在地,垂头从怀中摸出一张字条,递给陈德,然后闭上双目,面色沉痛,低声喃喃道:“真乃冤孽。娥皇,娥皇,可还恨吾负情么?”

    陈德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张开纸条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只见白纸黑字写道:“所谓伉俪情深,共同床枕于寝间,死同棺椁于坟下。孰料社稷变乱,以致劳燕分飞。今日破镜难圆,想是三生缘尽。愿周薇、黄雯两位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更扫娥眉,另择佳婿。解怨释结,便莫相憎。伏愿两位娘子千秋万岁。于时年月日李煜谨立放妻书一道。”

    陈德拿着这字条,嘴张大得说不出话来,他想把这休书还给李煜,但里面明明白白还写着黄雯的名字,想要分辨,却不知从何说起,正在这时,张仲曜在外面大声敲门道:“主公,萧九李斯两位将军求见,有重要军情禀报。”外间敲门甚急,陈德无奈,只得高声道:“知道了。”躬身道:“国主,臣与国后实无苟且之事,愿陛下察之!”李煜却背对着他,一语不发。

    陈德阴沉着脸推门而出,见萧九、李斯、张仲曜三将已立在外面,沉声问道:“何事?”萧九躬身秉道:“此处不是说话地方,还请主公移步回节度使府再说。”陈德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李斯张仲曜二人,点了点头,走出房门翻身上马。

    回到节度使府,萧九方才躬身秉道:“主公,伊州将陈在礼欲以前朝安西四镇单立一军,吾早已秉过,刚才陈在礼又派人来催促,说是希望早日得到主公钦赐军号,以免士卒寒心。”李斯道:“陈在礼也告知吾,若是主公不早些钦赐军号,只怕有些西面的军屯就要被高昌回鹘给拉过去了。”陈德脸色一凛,沉声道:“他敢!”李斯道:“高昌回鹘原本被吾两军压制,近日得了西面黑汗国之助,更由大食招募来了一批悍不畏死的凶徒,号称要与于阗国与吾安西军来场圣战,这回鹘人又嚣张起来,陈在礼欲主公早定名分,也是情有可原。”陈德点点头,沉声道:“黑汗国终究是吾军西面大敌。那便告知陈在礼,前朝安西余脉可以单立一军,但必须同吾安西各军一样奉行推举制,还有,十夫长以上军官,必须轮流到吾龙牙军来接受教习。”萧九一愣,迟疑道:“主公,如此来,会不会使陈在礼心生忌惮。”

    陈德刚刚在李煜那儿憋了一肚子火气,闻言沉声道:“他若是诚心归顺,便不须提防,否则,便如蜀营那般处置,对这些安西余脉又有什么好处?”萧九与锦城营的关系颇深,听陈德语中隐隐有斥责之意,便住口不言,陈德亦觉失言,颇为懊悔,拍拍他的肩头以示歉意,沉声道:“萧将军无怪吾乱发脾气,劳烦告知陈在礼将军,这些西域汉兵余脉合成一军,军号便号称胡杨,胡杨能活三千年,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胡杨军之名,正堪这些前朝汉军苦撑西域的功勋。”

    萧九与李斯都连连称好,三将从指挥使府告辞出来,并不各自回营,却一同到了萧九日常署理公事的州衙之内,面色严峻地坐定之后,张仲曜方才叹道:“吾本知主公英雄盖世,气量恢弘,器宇博大,未料想主公竟然直追三代先贤,居然有让国之节,真乃圣人。”李斯则道:“即便江南宗庙不保,主公尤以臣下之礼事之,其忠义节操,比之赵氏,何似天壤之别。昔日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恭谨事商,其贤亦不过如此。吾等侍奉主公如此贤明的人物,真乃三生有幸!”

    萧九虽然也久历宦海,毕竟不似张仲曜李斯两个饱读诗书的,眼也不眨便讲这等令人作呕的吹捧言语,沉吟道:“虽然兴亡续绝乃是千古美谈,但众军兄弟自江南起兵,其中多历艰辛,其中功勋劳苦,江南国主未必知晓,他又喜好文士,若是当真做了皇帝,只怕令兄弟们心寒。”张仲曜和李斯齐齐点头,道:“正是如此,吾等须得联络众将,趁大伙儿齐在敦煌时,劝进主公,赵氏欺负孤儿寡母犹能觍颜自称正朔,主公全凭十个手指取得天下,最是名正言顺不过。”萧九亦道:“这亦是吾安西数万将士,数百万百姓所愿。只是主公大贤,眼下竟有让国之举,吾等做臣子的,亦不好劝谏主公不行仁义,该当如何?”

    李斯道:“莫不如仿照赵匡胤黄桥之变,众军邀约主公宴饮,席间大家都向主公敬酒,醉后黄袍加身如何?”萧九思忖一会儿,沉声道:“主公律己甚严,不好酒,席间难得一醉,如何是好?”

    张仲曜笑道:“主公最喜勇士,来日把军中劳苦功高的将领校尉都找来,大伙儿夸耀这一年来的功勋苦劳,便叫那功劳最低地先说,然后吾等撺掇主公以酒相敬,这一开了头儿,后面功劳大受伤多的兄弟上来敬酒,主公便不能推脱,定要饮得酩酊大醉,然后吾等便以黄袍加身,伏地三呼万岁,这个皇帝,主公便只得做了。”其它两人俱都称好,于是三人计议已定,便分头联络各军指挥使,计划趁日后诸将一同拜见主公。

    从萧九那里出来,张仲曜与李斯却仍然面带忧色,两人沉默着并骑而行,李斯忽然开口道:“张兄,到寒舍小酌如何?”张仲曜眼神一亮,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来到李斯府上,李斯自己取出黄酒烫了,凝视着跳动的火苗,忽然叹道:“主公这个人,真是高深莫测。”张仲曜看着他晦暗不定的脸色,并未接口,李斯又道:“若是众军为主公黄袍加身,主公仍执意让国于李煜,便又如何?”张仲曜盯着那偶尔扑向火焰的翠绿色小虫,忽然烧得噼啪一声爆响,冷冷道:“若是如此,吾等拥立诸将与主公,皆死无葬身之地。”李斯叹了一口气,点头道:“正是如此。”伸手从炭炉上取下酒壶,满了两杯,一杯端给仲曜,一杯自己举起,沉声道:“须得想个法子,令主公断了让国之思,”他顿了一顿,看着张仲曜。

    “哦?”张仲曜将酒杯与李斯一碰,仰头满饮,“李兄只管说来,只要无损于主公与安西利益的,仲曜当相助李兄成此拥立大业。”李斯放下杯子,盯着那闪烁不定地火焰,缓缓道:“仲曜可知前唐高祖初时念着与隋炀帝乃是姑表之亲,不愿起兵,后来是如何痛下决心的?”张仲曜手中酒杯晃了一晃,讶然盯着李斯道:“你是说,周后?”李斯望着张仲曜,点点头,沉声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我皆是知道的,周后虽然寓居主公府上,主公却是个挚诚君子,对她是秋毫无犯。而主母大人虽然曾为宫中女史,后来又进位保仪,但从主公毫无愧疚来看,主母与李煜应当没有什么瓜葛。要主公断了让国的念头,除了杀李煜,便是让寻个机会,以周后与主公成其好事,如此一来,主公只怕终身都羞见李煜了,让国更从何从谈起!”火苗闪烁照着李斯的脸庞阴晴不定,似乎有些咬牙切齿,张仲曜甚至觉得,如果不是担心陈德怪罪,李斯很有可能会下手杀了李煜,教戎军久镇敦煌,若是他不顾一切起了杀心,后果还真是莫测。

    张仲曜转动着杯中酒,看着那圈圈涟漪,片刻后方道:“如此一来,恐怕于主公英名大大有损!”李斯见他犹疑不决,将酒杯往在桌上一放,沉声道:“吾等做得此事,自然吾等担当,试看青史之上,裴寂忠奸如何?”张仲曜见他语气慷慨激昂,不由得也意气起来,将桌上酒杯斟满,端与李斯,沉声道:“既然李兄找吾商量此事,吾怎敢居于人后。不过涉及周后与主公,兹事体大,吾恐主公就算不再有让国之思,亦随之有雷霆之怒,此事须再拉上萧九、辛古、于伏仁轨三人,出事后主公要责亦无从责起。”李斯思量片刻,点头称是。二人便又细细计议了如何灌醉陈德,如何使周后昏沉,如何令婢仆将两人放置到同床共枕,事后如何向陈德解释,如何联络其余三名陈德的心腹将领一起甘冒风险等等。

    作者:周末双更来了。

第七章 劝进

    安西节度使府内宅书房,竹帘窗后,碧纱橱旁,书案旁边搁着一具古琴,书案上摊开了一副长卷,纸张洁白如雪,以眉笔轻描淡写地点染着几多线条轮廓,隐隐约约似有山脉、城关、寺庙、游人的模样。///

    “这张《敦煌礼佛图》取景辽阔,正适合敦煌古城这磅礴浩大的气势。只是如此长卷若要画得细致,非穷数月之功不可。”周薇蹙着眉头说道。原来敦煌的画匠所画的礼佛图偏重人物,而黄雯寓居汴梁时,正逢写景长卷兴起,她闲来收集了不少长卷,深为赞叹,闺阁无事,便欲画一副《敦煌礼佛图长卷》,画卷风景左起鸣沙山千佛岩,右至阳关,中间隐隐绰绰有于阗古道,月牙泉,敦煌城中街市百肆,党水十渠蜿蜒灌溉城外良田千顷,游人僧侣络绎往来与城郊,道路曲流之旁草长莺飞,牛马成群散布于野。

    “正是如此,我才央姐姐同作此画,”黄雯指着那画卷,柔声道,“昔年玄宗称赞,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世人未解其义,往往尊吴而非李,却不知似吴道子那样的气韵岂是人人皆可学来的。李思训画风精丽严整,法度谨严,往往以数月之功,必使所作尽臻完美,才是习画者的坦然通途。”周后点点头,叹道:“李思训与吴道子那两幅画原先在澄心堂中存有摹本,乃是前朝宫中高手画师所作,颇得二人风采神韵,可惜金陵乱时散失了。”想起金陵城破,神色又是一暗,黄雯见她伤心,便安慰道:“散失了也好,免得当日付之一炬。”

    正在这时,有婢女上前秉道:“主母,小主人哭闹不止,像是在找娘的样子。”黄雯闻言一惊,忙放下眉笔,随那婢女匆匆离去。周薇独自凝视画作,仿佛看到千佛岩下有人踽踽独行,正是昔时酷好礼佛的李煜背影模样,不禁忧从中来,这是又有婢女上前道:“后厨听闻夫人近日不耐暑湿,特意做了清凉去火的茶汤奉上,请夫人趁热服用。”周薇嗯了一声,随手取过碗盏,轻轻啜饮数口,方喝了一半,便将剩下的茶汤放下。未几,忽觉头脑昏沉,娇躯摇摇欲坠,居然伏在画案上昏昏然睡了过去,金陵乱离以来,周薇满怀离愁别绪,唯有睡梦之中,方得稍微松懈,眉心渐舒,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陈德寓居汴梁经年,敦煌城内皆由萧九、李斯二人掌管,萧九总揽方面,节度使府上下则大多由曾任牙军营校尉的李斯安排,他交代几个婢仆要如此如此,那婢仆亦不敢多问,只道听命做事而已,见周薇昏然沉睡,便两人一起将她搬到一侧厢房,替她宽衣后,再放倒在床榻之上。门外两个李斯的心腹军士扮作仆人守着,只等将黄袍加身后沉醉未醒的陈德送来。

    而此时的节度使府花厅之上,三桌宴席热闹到了极点,骠骑军指挥使辛古、练锐军指挥使萧九、教戎军指挥使李斯、白羽军指挥使于伏仁轨、花帽军指挥使张仲曜、驰猎军指挥使罗佑通、锦帆军指挥使林宏、胡杨军指挥使陈在礼、踏燕军指挥使李冉、铁骨军指挥使朱导,连同十多个资深得力的校尉,诸将正乱哄哄地向陈德夸耀这一年来所立的功勋苦劳。

    酒过三巡,骠骑军校尉蒲汉姑已将身上衣甲尽皆解脱,指着胸口上一处碗口大的伤疤夸道:“不瞒主公,这处是怀远北面驱逐蒙古黑胡部被狼牙箭射的,吾当场折断了箭杆,率兄弟追了两昼夜,砍下黑胡部落的头人脑袋做了夜壶,这箭创也烂掉了一大块肉。”

    辛古对周围诸将道:“这黑胡部乃是灵州北面最大的蛮族,经此一役,除了被我军俘获之外,剩下的都远远迁徙到漠北小海苦寒之地之地去了。灵州正准备新立一军,沿着婆淩河继续向北追击蛮部,直抵小海一带,在那处设立营帐经略起来。新军众校尉皆推举蒲校尉为指挥使,如今正好请主公赐下军号。”

    张仲曜端起酒碗递给陈德,解释道:“这小海便是古之北海,乃苏武牧羊之所在,汉时骠骑将军霍去病击匈奴曾追至此地。”

    陈德眼神一亮,接过酒碗,沉声道:“北海苦寒,蒲将军以下五千健儿,便号度寒军罢。那处正是漠北男儿牧马的所在,吾这里先敬蒲将军,功业更胜古人!”

    蒲汉姑和陈德满饮一大碗酒,尚且还不依不饶:“主公刚才那碗酒是赐给吾的,老蒲再厚颜替即将赴漠北苦寒之地的兄弟们,再敬主公三碗草原上的好酒。”说完也不用旁边的烧刀子,以随身大皮囊中马奶酒倒满六个大碗,与陈德依次干了,莫说陈德,就连早有准备的蒲汉姑,这四大碗浑酒喝下肚去,也只觉两耳发热,眼前昏花,脚步虚浮起来。

    陈德正欲稍醒酒意,却见罗佑通与林宏两个颇有些忐忑的过来,对于归义军的将领,陈德向来格外优容,便招呼道:“近年来两位将军率部奋勇作战,收服吐蕃诸部二十余万部众,青唐城以北皆成汉地,这是前朝失去陇右河湟以来数十年未有之大胜啊。”

    罗佑通听他称赞,心下也放松了些,一举手中的牛革酒囊,笑道:“蒲将军有马酒,末将这里也有从吐蕃头人那里绕来的三斤青稞酒,今日吾与林将军代锦帆驰猎两军万余兄弟,一同敬主公三大碗!”说着也不待陈德同意,便将仆人早已摆好的十个酒碗全部倒满,张仲曜笑着将碗端给陈德。

    陈德饱嗝打出一股酒气,指着那还摆着的七个酒碗道:“好,今日尽兴,大伙儿不醉不归,仲曜,你等也一起来,吐蕃部的青稞酒,可是久负盛名的。”张仲曜便和其余诸将也端起酒碗,大家互相捧了,皆是一口倒入喉中,军中原本就崇尚豪饮,只因平日里军纪管着,诸将久居上位,更不能随心所欲,今日与主公一起开怀畅饮,虽说有几个心里忐忑不安的,喝着喝着,渐渐的,竟是完全放开了,除了一个接一个的走上前来向陈德夸功劝进,剩下的便是相互吹嘘这一年来如何击杀敌人,收服部属,开疆拓土,一边高声谈笑,一边豪饮。

    练锐军指挥使萧九与教戎军指挥使李斯一同端着大碗过来,萧九指着桌上琉璃罐子所盛颜色瑰丽的葡萄酒,沉声道:“吾二人奉命经略西域,谁知一过经年,不但没能取下高昌疏勒,居然连许多马贼也未完全平定,这边厢向主公请罪来了。”

    陈德已然喝的有些头大,舌头打转,拍着二人肩膀道:“高昌回鹘与黑汗自唐朝起便抗拒中国,向来彪悍难制,更有大食波斯等伊斯兰教国度中极端好战的凶徒做源源不绝的后援,吾安西军必定要全力周旋,你二人这一年做得不错了,待吾稳住东面形势,当亲率数万将士西征,击破高昌与黑汗国,挥军向西,收复唐时河中碎叶故地,”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回身看张仲曜正与踏燕军指挥使李冉正在把盏聊天,便招呼道:“仲曜、李冉、朱导你们三个给我过来!”平日里陈德对待诸将都甚是尊重,今日醉后失态,方才在大庭广众下如唤僮仆般直呼其名,张仲曜过来,与李斯相视一笑,各自端起酒碗,听陈德说话。

    陈德眼神略有些发愣,片刻后才想起众人是等自己说话,举起酒碗道:“新立花帽、踏燕、铁骨三军,未来很有可能赴西域作战,来,你们三个先敬萧九与李斯三碗,西域地域广阔,更需各军精诚团结,不使大食与突厥势力染指吾华夏的后院!”他话音刚落,萧九却道:“若是主公不计较吾和李斯进军缓慢,便请满饮此酒,”说完,居然将桌上那足足装了半升酒的琉璃酒瓶交给陈德,陈德也有些愣了,自己还从来没有以装着满满半升葡萄酒的酒瓶痛饮过,他端详那瑰丽如血的颜色,豪气上涌,高声笑道:“好!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葡萄酒颜色如血,喝酒便像是痛饮敌人之血一般,最是吾军中男儿饮用!今日没有琵琶催促,更没有沙场阵战,便都来畅饮!”随着仆佣寻来二十余个精美的琉璃瓶罐,一一盛上葡萄美酒,陈德当先一仰脖子,竟似喝水一般,只见喉头汩汩做声,一升美酒都倒入口内,一抹嘴角,高声叫道:“好酒!”砰的一声将那琉璃酒瓶掷地摔碎。

    诸将见陈德意气昂扬,举止豪迈,都是激起了胸中豪情,都拿起琉璃瓶张口豪饮,有几个喝不下那许多,只喝到一半便摇摇欲坠。更多的则如陈德一般将整瓶美酒一饮而尽,然后将价值不菲的琉璃酒器掷地摔碎,一起哈哈大笑。

    陈德醉眼朦胧地间诸将大多饮尽,拍手叫好,正觉头脑晕眩,与稍作休息时,却见萧九领着新附的伊州将陈在礼端着大碗过来,碗中满满盛着烈酒烧刀子。陈在礼原本对归附安西节度使尚还有些忐忑,今日一见陈德与部属言笑无忌,开怀畅饮,几乎就是推心置腹的一般地相待,顿时疑虑尽去,诚心诚意地前来相敬。

    二人刚走到陈德跟前,远远便闻着一股浓烈的酒气。见陈德不住地打着酒嗝,萧九皱了皱眉头,心知喝到此时,陈德已经闻酒欲呕,他见旁边张仲曜李斯等诸将皆东倒西歪,更狠了狠心,带着陈在礼一同上前,陈在礼端起斗大酒碗道:“胡杨军指挥使陈在礼谨代表五千西域汉军一片忠心,伊州没有别的烈酒,便敬主公三碗新烤的烧刀子吧!”

    作者:酒桌上,长官问:打仗怕不怕死?士兵答:不怕!军官赞,又道:“死都不怕,喝酒怕个鸟!”于是豪饮。是否越是行军禁酒,就越崇尚豪饮,以致成全了军队的酒文化。

第八章 黄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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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细细穿过窗户,带着凉意,轻轻拂过脸颊,李斯从宿醉醒来,只觉头痛欲裂,抬头看窗外薄雾蔼蔼,从四面窗户中纷纷涌进来,正是清晨时分,花厅内杯盘狼藉已去,若非醉卧着横七竖八东歪西倒的诸将,昨夜的豪饮几乎如在梦中。“不好,大家伙儿都醉死过去,也不知是谁去给主公披的黄袍,是否三呼万岁,最要紧的,仲曜是否招呼将主公送入后房。”李斯强忍着宿醉后浑身不适,一边从地上爬起身来,一边举目四顾,想要寻找一个清醒的人来相问,谁知看向花厅上首时,吓得他差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丢了三魂七魄,定睛再看时,却是主公陈德安然稳坐在花厅上首正位,面色严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李斯吃着一吓,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醉意无影无踪,心中闪念,当即伏倒在地,口称恕罪。陈德冷笑道:“李将军何罪之有?”李斯暗骂众人,居然连主公还未灌倒,便尽皆先醉倒了,低头道:“末将醉卧主公府上,有失仪之罪。”陈德脸色微变,盯着李斯看了半晌,叹了口气,道:“起来说话,此乃小事,你还有天大的功劳,怎不叙说?”李斯心中又是一惊,抬眼再看,却见早已准备好的那身黄袍,居然就软软地搭在陈德座椅旁边触手可及之处,又是一吓,连忙伏倒在地,叩首道:“末将等擅自行事,皆出于对主公的一片忠心,天日可鉴,请主公恕罪!”陈德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沉声道:“站起来说话,除了天地父母,不跪旁人的规矩也废了么?”

    李斯听陈德语气并无太多怪责之意,方才松了一口气,恭敬站立一旁,陈德指着花厅中横七竖八的诸将道:“难得与众兄弟畅饮一夜,这花厅内湿气重,仆佣早准备好醒酒的汤药,你人头熟,且去安排将他们都唤醒吧。”李斯心头又是一突,忙走出花厅,安排节度使府中仆佣将醒酒养身的汤药灌入众将口中,只听阵阵咳嗽过后,将军校尉们纷纷清醒过来。

    诸将原是打算将陈德灌醉过后黄袍加身,然后朝他三呼万岁的,谁知昨夜莫名其妙大伙儿都喝得有点高,最后竟都是不明所以,醒来后只见主公高踞帅位,身旁搭着黄袍,谁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否如何,有心相问,碍着陈德坐在上面,不便开口,心下亦觉得有些别扭,纷纷向陈德告罪,有叫“主公”的,也有叫“陛下”的。

    蒲汉姑是老校尉了,昨夜得陈德亲口拔擢军指挥使,又赐下军号度寒,同僚多有朝他敬酒道贺的,他喝得多醉得也早,醒来时也迷迷糊糊,见张仲曜垂首立在自己身旁,大声嚷道:“张将军,老蒲昨夜多扰了两杯,醉死过去,你们为主公黄袍加身,可有扶着我一同三呼万岁啊?这拥立之功,可不能少了老蒲!”张仲曜正自惶恐间,回头瞪了他一眼,感觉到陈德眼神凌厉,连忙又和诸将一同老实站着,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他喝得少,醉得晚,醒来一见这形势,便知晓必定事情泄露,似陈德这等英雄,安能容忍部属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可恨的是,不知到底是谁将这拥立大事泄于主公的,张仲曜虽然垂着头,但不住以眼神打量在场众将,却看不出到底谁是泄密之人。更让他担心的是,主公知道了酒醉黄袍加身的谋划,是否还知道其后另有安排。可以想象,此事涉及主公的私德和声名,将会引来何等的雷霆震怒。

    陈德见诸将已纷纷从酒醉中清醒过来,偶有咋咋呼呼地,看到花厅中气氛不对,也旋即知机地和众人一样垂首侍立,等待自己说话,方才咳嗽一声,依次扫视在场诸将,沉声道:“昨夜与众兄弟置酒欢宴,众兄弟的心思,德已知之。德与诸位,与吾安西军全体兄弟,与安西六州数百万士民,乃是一体,既然诸位为军民请命,黄袍加身,又何须酒醉,”言罢,他站起身来,拿起搭在座椅扶手上的那绣着偌大五爪金龙的明黄袍服,披在身上,随意将带子系好,便凝神静气地环视着底下屏息肃立的诸将。

    李斯原先觉得陈德平易近人,某种程度上而言,过于亲切,不似传说中帝王气度,但此时见陈德轻轻易易披上黄袍,立在花厅之中,器宇轩昂,气度沉雄,俯视着在场诸将,举手投足之间,直叫人莫敢仰视。这就是真龙天子,李斯的脑海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他偷偷看身旁张仲曜等将为陈德此时气势所慑尚在发呆,便当先跪倒,口称:“吾等愿主公为天子,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他这一喊出来,周围诸将才恍然大悟,纷纷跪倒在地,口称万岁,声音渐渐整齐,大家一起喊了数遍,直到陈德让诸将平身,方才站起身形。再看陈德时,诸将心态便有所不同,似乎只经过是适才这个动作,原先的追随之意便化作一腔效忠之心。

    陈德环视诸将,不为人知地在心中叹了口气,沉声道:“汝等忠心耿耿,吾已知之。安西东有强辽大宋,西有大食波斯,南北两面皆是无数蛮族终日打磨爪牙,可谓四战之地。若是帝号宣诸于外,辽宋等国必视吾等为眼中钉肉中刺,过早引来攻伐,反而不利于大业。以吾所见,当下数年尚需韬光养晦,内里安民练兵,巩固根本之地,对外开疆拓土,待数年之后,吾安西声势大张,再行正式选定国号、都阙,建元称帝,诸位以为然否?”

    陈德所言立国之策,亦颇道中了似辛古、萧九、张仲曜、李斯、于伏仁轨等诸将的心思。诸将拥立,原是担心陈德不做天子,安西为辽宋所吞,眼下陈德既然披了黄袍,又接受诸将朝拜,称帝之事便箭在弦上,早晚而已,于是纷纷称是。

    陈德点头,转头问辛古道:“辛将军,可曾记得当年金陵领兵,吾与诸军相约之事?”辛古侧头细想片刻,点头道:“记得,主公曾提及义社十兄弟,并言道当与诸军‘同甘苦,共富贵’。”陈德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叠写满字迹的白纸,这是他亲自写好,然后由黄雯誊抄的称帝誓约文告。陈德将文告交予辛古分发诸将,又环视诸将沉声道:“正是要‘同甘苦,共富贵’,这纸上写的,乃是数年后登基开国之时,吾准备与诸位,诸校尉,褚军士正式对天盟誓的约条,诸位可携带一份回去,这数年之内,与军中校尉们细细参详,务必不可外泄。约条若是有失当的地方,来与吾说。同甘苦、共富贵,诸位,德若食言,当有如此箭!”说完拿起旁边一支狼牙箭折为两段,

    见陈德郑重其事地折箭立誓,诸将都悚然动容,只听主公又道:“趁着当下,先看看吾的誓约,使不使得?”

    诸将自追随陈德以后,原先不识字的也多少能读懂军令,闻言便低头看手中的皇帝誓约。陈德在誓约中并未包括护国公、护民官与丞相事权安排等涉及国家体制的内容,只着重对将领、校尉与军士的人身财产相关的内容。对将领来说,这简直就是加强版的丹书铁券,因为誓约明白写着,若不通过所有现职将军依照律法的陪审审判,在多数将军同意先行革除某位将军的名位之前,皇帝不得处死现职和卸任将领,不但不能处死,连下狱刑讯,抄没家产也不成,按照现在军队的规模,未来军指挥使以上将领撑死不过寥寥百人,除非罪行昭彰的,这百多人怎会轻易同意皇帝下狱、刑讯和杀害同僚。校尉也是一样,未经所有校尉陪审通过免职的决议,皇帝也不能下狱、刑讯和处死校尉,抄没校尉的家产也不行,只不过校尉人数众多,不似将军这般位高权重罢了。而让人感动,比丹书铁券更加实在的是,陈德的誓约中明明白白写清楚了将领和校尉免受皇权伤害的程序保证,“倘违此誓,举国共击之。”

    “主公宽厚仁爱,臣等无以报之,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于伏仁轨看完誓约条文,当即大声道,若不是陈德制止,几乎又要跪下来三呼万岁,诸将亦是如此,辛古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身披黄袍的陈德。他还是那个喝醉了酒大声喊,若是吾当了皇帝,请你把我的头拿走的那个人。辛古暗道,一边扫视着诸将,一边朝着陈德点头微笑,你虽叫吾取汝人头,吾偏不取,按照这誓约,皇帝这个位子,还是你来坐比较好。若是有人得陇望蜀心存不轨,倒是要当心骠骑军这把利刃。

    张仲曜与李斯细细思量这誓约里面的心机,颇觉陈德不单是实践昔时与诸军同富贵的承如果造反的话,一军之士不过五千,若要联合别军,最后谁做了皇帝,都未必给得出似陈德这般几乎优厚到了极致的丹书铁券。若是将军出于一己私利谋反,校尉和军士们谁肯跟你。况且按照这个誓约,皇帝位子的诱惑,已经大大下降了。

    张仲曜低声对李斯道:“主公这份克己从人,以其不争而争天下的胸怀,真乃不世出的圣人所为。”李斯亦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两人看着坐在高位上的陈德,都感觉忠臣得遇明主,差点连对陈德随之而来的惩处都要忘了的当口,陈德却开口道:“大家看过誓约,若是暂时没有想法,便各自回去仔细参详吧,在敦煌这段时间吾会时时召见你等。仲曜与李斯留下来说话。”诸将如蒙大赦,带着兴奋激动的心情和怜悯的表情,从张仲曜和李斯二人身旁走过。大家心知肚明,必是陈德探知这二人主事,要加以训斥了。

    张仲曜与李斯则目送着诸将离去,心头暗想,究竟是谁人向主公告密邀宠?觉得似乎人人都像,又人人都不像,二人忽而极快地对视一眼,又同时出下垂下头去。

    忽听陈德冷笑数声,沉声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二位真是吾的好部属,为吾考虑的好周到啊!”张李二将心头一突,暗道不好,安排的那桩龌龊事情,到底还是被主公发现了。

    作者:这个誓约是约束了皇权对将军和校尉的制约,真正制约他们的,是奉行推举制的军士阶层。

第九章 税吏

    望着惴惴不安地立于厅中的李斯和张仲曜二人,陈德没有说话。他不开口,二将也不敢擅自出声,花厅之外的仆佣都不敢进来打扰,只远远地侍立着。

    良久,陈德方道:“仲曜,前日吾与后主言,诸将之中,萧九、李斯与汝三人可做得丞相,汝可听见了吗?”张仲曜点头道:“是,主公抬爱,末将惭愧。”他听出陈德语中有沉痛之意,心中更是羞惭。李斯乃是初次听闻此语,心头一阵悸动,出将入相,离自己仅仅一步之遥,不免有些暗自懊悔此番擅自行事。

    “你们两个跟随吾也有许多日子,吾亦以腹心骨肉待之,”陈德顿了一顿,沉声道:“可是这次,着实令吾失望。”叹了口气,“到现在,你们可知道错在何处?”

    李斯思索片刻,答道:“吾等不该擅自行事,联络诸将,不该算计周后,有辱主公清名。”见陈德摇摇头,张仲曜道:“吾等不该企图灌醉主公黄袍加身。”

    陈德点点头,沉声道:“汝二人身为吾心腹大将,却联络诸将,违背体制规矩,对主上以谋相逼,以力相强,此乃乱国取祸之道。”他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黄袍接下来披在座椅背上,走到张仲曜李斯面前,厉声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倘若上行下效,连登基即位这等大事亦如此荒唐儿戏,国中士民岂能循规蹈矩,各项律法,规矩,裁判所成例所积累的威信荡然无存。安西原本扎根在蛮荒边鄙之地,文教匮乏,再没了规矩律法,岂不叫东面宋人嗤笑我等乃是蛮夷之邦。焉知晋阳行宫,不是前唐肮脏之肇始?陈桥兵变,便是斧声烛影之因。”

    见二人皆赧颜不语,陈德方道:“算计周后,你二人谁是主谋?”张仲曜嘴唇微动,却听李斯沉声道:“是吾。”陈德点点头,道:“此事须得有个交待,你便就卸去教戎军指挥使吧。”

    李斯脸色一暗,张仲曜亦悚然动容,听陈德又道:“高昌回鹘、黑汗国屡有凶徒在西域挑衅,有道是先礼后兵,仲曜欲将功折罪,便为吾出使大食国都城巴格达,告诉那里的哈里发,西域是吾华夏之西域,不容他人染指,若是大食国再屡次三番支持高昌回鹘与黑汗,吾必挥师西进以报之。这出使是假,窥探其虚实是真,你可一路观看其地形、军情,刺探敌酋之间的利益纠葛,大食立国已经数百年,内里必定不是铁板一块,当分化瓦解,不使其上下齐心与华夏为敌。”

    张仲曜心头微松,虽然听闻大食国极其强大,这趟出使等若是去宣战的,过程必定艰难,大食人生性残忍,不可理喻,此番出使当誓死以维护华夏国体,是否生还也是未定之数,但比起李斯被免了军职而言,还是要轻上许多,暗暗为自己没有站出来分担此事而懊悔。

    正当李斯心灰意懒,张仲曜满怀愧疚之际,陈德又道:“现在府库财赋从军士和城市商会两个地方收上来,都是自己呈报,原来的州府文官税吏被排斥在吾安西军体系之外,对钱粮之事不敢管,也无力管,眼下诸军都奋身报国,甚少贪墨钱粮财赋,商人虽有偷漏税额的,也还不敢太过分。但凡事皆怕积重难返,李斯,”听陈德加重了语气,因为革职而恍恍惚惚的李斯顿时精神过来,听他又道,“你卸了军指挥使以后,去筹建一个税吏府,人员但宜精不宜多,从原有的州府税吏,左丘先生那儿的文士,以及军情司中选拔,专司纠察贪墨钱粮及偷逃税款之事。若遇到偶尔少缴钱粮的,便给他一封公函,着他及时上交,若是干犯国法的,则由税吏府延聘讼师,在巡回裁判所告发此人,将之绳之于法。这筹建税吏府乃是极重要的差事,你有什么不明之处现在便可说来听,期间也随时向吾禀报进展。”

    听陈德又将重任交托,李斯不禁精神一振,他思来想去,这税吏府主要还是负有查探之责,若是真有作奸犯科之辈,在巡回裁判所面前,税吏府的讼师与那被告者乃是对薄公堂的关系,真要处置谁也是裁判所的权责,于是李斯秉道:“主公的意图,臣大体领会了,有两点尚需主公明示。一是当前各州税制税额皆不相同,税吏府是否有重新规划,统一税制之责,二是现有州府税吏及左丘先生处文士人数少,有的还不堪用,可否由税吏府张榜延聘善于理财的人才。”他说完便忐忑不安地看着陈德,第一条实际上大大扩张了税吏府的权能,而张榜延聘人才更是公开的扩张税吏府的人事班底。

    陈德沉吟片刻,沉声道:“虽说各地情形不同,但国家制度还是要慢慢统一起来,否则负担不均,何以服众。当前各州税赋暂定土地税、矿税、商税、工税、市税、关税六种吧。土地税按照按照二十税一制,工税则十税一。矿税由煤、铁、盐、金、银、玉矿的开采权竞标而得。针对没有固定店铺的商户,按人头征行商税,有固定商铺的商户,按照铺子征收固定的市税。关税在吾安西边境设卡收取,入境的货物皆十税一,出境的货物暂不征税。”

    他见李斯在凝眉记忆,又补充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这规划吾也是信口一说,切记不可死记生搬,你下去找娴熟税制的胥吏做个方案,既要保证军府财赋,又不可涸泽而渔,致使士民怨声载道。再者,铨选税吏之事倒是可行,不过务必要做到公开公正,可以仿效前朝科举制,但不考诗词文赋策论,专考经世理财之学,不可因私废公,落了吾安西吏治的名声!”

    李斯又道:“若是铨选出来的税吏无法通过谁御二艺的考核,不能晋身仕途,又该如何?”他虽还未正是上任,但知道为手下人谋利乃是坐稳上位的关键,陈德划分的士人与荫户的分野,丝毫不下于宋国的有功名的读书人与普通百姓之间的地位差距,若是税吏府的官吏每日出去见着军士都低头绕路,李斯这个税吏府首任长史的的脊梁骨只怕都要被下属戳断了,谁肯为他卖命分忧。

    陈德见他眼中又有些热切之光,刚刚从军队体系中出来,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要与军士阶层抗礼,果然是一块材料,点点头,沉声道:“尚武尚功乃国家体制,不容置疑。税吏倘若不能晋身士人,可以如护民官一般,做吾的,也就是皇家的荫户,旁人不得侵犯。但若是没有士人身份,不管官职做得再高,终身拜爵无望。”后来,他这话被李斯拿去作法,径直给所有未入士的税吏都发了一枚“皇家税吏”的胸徽,后来连带着具有文士身份的税吏也以自称“皇家税吏”为荣,而税吏则作为夏国新兴的官僚集团的先驱,被军士们戏称为看守国库的忠狗。

    “主公,治国之道,当文武并重,现在考核文士射御二艺的标准实在太过苛刻,合格者太少,臣为国家社稷,斗胆建言,降低射御二艺的考核标准,为更多的文士打开进身之阶。”张仲曜在旁便突然插口道,在陈德的文士标准下,安西各州县陷入的文官陷奇缺的状况,大部分为官府做事的文人都屈居荫户,虽然目前在军士阶层对地方控制力极强的情况下,文官集团显得可有可无,但熟知史实的张仲曜却总觉得有点忧心忡忡,眼下见陈德对李斯的税吏府打开方便之门,便抓住机会进谏。

    陈德看着张仲曜,叹了口气,道:“汝说的情形,吾已知之,只是国家尚武之风决不可更改。”他顿了一顿,控制住自己想要提及未来金国、蒙古帝国、后金国对中原文明如同狂风暴雨一般的摧残,因为在现在的安西军上下来看,草原部落实在是够不成威胁,而陈德看到的,则是几十年,上百年之后,任何文明国度,一旦武风衰败,便是被野蛮民族强暴和摧毁的下场。更何况,安西,连同大宋,便是在世界上最为凶暴的游牧民族发源的亚欧草原身侧,在冷兵器时代凶暴的最后一页,安西的军事实力一直保持压制着那些不服归化的草原民族至关重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话反过来,恰恰应该是紧连欧亚大陆草原,与崇尚杀戮和战争的野蛮民族之间无遮无挡的华夏族人时时警醒自己的话。

    “吾所制定的射御二艺考校,乃是为国家蕴育尚武之风,此时谈论功过为时尚早,百年之后,便见分效。眼下的习文的虽然不能晋身士人,但只要选入如税吏府这样的国家机构,尽可纳入吾的荫庇之下。将来吾国的读书人,有心做文官而不走武途的,自然会从小习练射御二艺,日积月累之下,文人达到当下的考核标准应不甚难,而国家尚武之风已成。”

    张仲曜见陈德执意不肯降低标准,只好不再说此事,领命告辞而出,与李斯一同策马并辔而行,拱手道:“恭喜李兄,将来出将入相,便从今日始。”心中若有憾焉,暗道,主公莫不是恼吾明知有宰相前程,仍然不知自爱擅自行事,便将这税吏府交给李斯去筹建,看来这趟大食之行,须得打起精神办事,勿要让他给比下去了。

第十章 私学

    陈德处置完张仲曜与李斯二人,犹坐在花厅之中思量得失。得到诸将欲将自己灌醉后黄袍加身的密报后,尤其是李斯张仲曜的做法,陈德颇感震惊,感到自己被整个军士阶层所裹挟。这才痛下决心,将李斯革除军职,转做税吏府长史,重建日益边缘化的文官体系,以加强自己的权威。

    黄雯亲自端着一碗稀粥上来,埋怨道:“明知诸将要灌你酒,也不知道爱惜身体。”陈德接过粥碗,笑道:“吾寓居汴梁经年,各地全靠诸将经略,其中颇多劳苦功勋,昨夜痛饮一醉,也是聊表亲厚之意。”黄雯不欲干预政事,便转过话题,道:“那设计陷害你和姐姐的,果真是张将军和李将军么?”陈德点点头,道:“谋国大业,动辄身死族灭,他们使出些手段也没有什么。”黄雯见他若无其事,不由啐道:“还没什么,若竟让他二人得逞,叫你何颜以对姐姐和国主?”

    陈德听她话中竟隐隐有些醋意,心下大乐,笑道:“那吾只好亲自向国主负荆请罪。”将喝得精光的粥碗递还给黄雯,沉声道:“他二人是吾的部属,所谋者亦出于忠心,为人主上者,岂能没有担当。”黄雯却忧道:“国主误会甚深,妾身现在连国主身在敦煌之事,也不敢叫姐姐知晓。若是让她知道了国主为着猜疑,还写下休书,真是情何以堪?”陈德亦是头疼,这男女之事实是有嘴也说不清,挠头道:“为今之计,先待李煜的怒气平复再说吧。”既然已决意称帝,陈德便不再守君臣之份,方才在黄雯面前直呼李煜之名,黄雯一呆,旋即明白过来,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自家夫君。

    自那日陈德劝进走后,李煜越想越是气愤难平,想不通陈德将自己如此戏弄折辱,究竟是为何?连着旬日禅心难定,见护卫军士皆不限制自己行动,出门只远远地在周围保护,便随意走出散心。

    来到一处茶肆所在,忽然听到那讲话本的将惊堂木一拍,喝道:“王溶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列位,这南朝重文轻武,民风软弱,却也有英雄人物挺身而出,独抗残暴之师,说英雄,道英雄,今天吾讲的便是‘陈节度火烧采石矶,辛骠骑阵斩吴越王’。”周围的百姓都轰然叫好。

    听那话本讲的是江南旧事,李煜便叫了壶茶坐下来,却越听越不是味儿。那说书的先生为着讨巧讨喜,将南唐朝的其它文臣武将才能功绩都避而不谈,更将江南国主形容得软弱昏庸,冥顽愚昧,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衬托陈德的英明神武。江南沦陷后,李煜原本颇有几分自责,但这讲话本的却将他的一分偏颇,给描摹成了十分错处,越说越是不堪,仿佛中人之资也远远未及,白白可惜了一朝重臣,尤其是陈德的忠肝沥胆,而旁边的市井小民听得津津有味,信以为真,不是高声叫“好!”“可惜”,甚至有人不干不净地骂道“南朝怎生得出这软蛋皇帝!”

    刚刚平复下去的怒火又升腾起来,李煜正欲起身便走,却听旁边桌上人叹道:“江南国主也是一代文章种子,若论做长短句的功夫,便称才高八斗皆不为过,只可惜生不逢时,遇到这武夫当国的年月。”

    闻听此言,李煜便又坐了下来,拿起茶杯,转目看去,却是两个读书人模样的在喝茶闲聊。

    “邓兄,你这么说便是执念了,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世易时移,当今之国皆胜于气力。南朝固守着文弱之风,不尚武功,这才得宗庙沦陷,国破家亡的恶果。以吾看来,后主这舞文弄墨的本事越大,引导得南唐国尚文之风愈烈,于国家危害越大,反而不如中人之资了。”王坚身穿着一袭布衫,颇为激动的说道。

    邓伟颇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同窗好友,自从拜读了一些据说是西域传来的奇书,王坚便时不时陷入一种莫名亢奋好辩的状态,“入了魔障,”邓伟暗道,却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沉声道:“王兄,你可不要再随口引用那些西域书中的词句,小心传到先生耳中,又惹先生大动肝火。”提到梁左丘先生,邓伟和王坚脸上都浮现出尊敬的神情,他二人皆是贫寒学子,梁左丘将他们收留在书院内,落在自己荫庇之下,只分派一些抄写书籍的工作,实质上却是爱惜两人之才,资助他们求学。

    从岚州迁移到敦煌,梁左丘又和友人集资,在鸣沙山下千佛岩旁开设沙州书院,将陈德手书“书院之内言者无罪”的碑文立于书院之前,确实使书院内的讨论辩驳达到几乎百无禁忌的地步。数日前,几个睢阳书院的狂生游学至此,见了那石碑,更壮胆以“陈德乃窃据边寨之乱臣贼子”之语挑起辩驳,王坚等沙州本地学子自是挺身迎战,辩论中,王坚无意中展露领悟自西域书中所谓“辩证法”与“形名逻辑”两门学问,驳得那几个狂生张口结舌,掩面羞愧而去,但王坚私学旁门左道的事情也随即被梁左丘先生发觉,下来对他大加申斥,并指出王坚基本学问根底未深,轻易去钻研那些迷人耳目的西域学问,极易误入歧途。

    听好友叮嘱,王坚眼神一暗:“若是此番投考税吏府得中,要聆听左丘先生教诲,便不似从前那般容易了。”他二人不欲久居人下,刚好李斯的税吏府张榜延聘,便相约进城来投考税吏,这才从考场出来,暂且歇一会儿再回书院。

    李煜在敦煌也颇闻得梁左丘大名,号称文宗,但为军府强行推行缺笔字一事,愤然将书院改为私学,陈德亦只能优容,书院门口言者无罪的石碑照旧未去。梁左丘利用陈德特许的文士可以荫庇三十户的权利,大力将不习射御的友人和弟子招致书院,形成声势,更上书军府,据理力争,迫使陈德颁布不论官学还是私学,都可以免费获得营建校舍的土地的法令。由于官学和军中都只教授缺笔字,安西各州县的殷实人家纷纷兴办私学,让子弟同时学习安西军中的缺笔字和原来的汉字。官学现在只能教授迫于法令须得识字的军士百姓,或是上不起私学的贫寒子弟,原本富家子弟充斥官学,这些人无书可读,终身半个大字不识,如今反而得了实惠。

    这梁左丘先生,倒是个有风骨的读书人,李煜心中暗道,不免起了好奇之心,站起身形,不惜降尊纡贵对王坚和邓伟两人拱拱手道:“鄙人姓李,名嘉,字锺隐,久仰左丘先生大名,不知两位可否为吾引见?”他面如冠玉,俨然是个饱学儒士,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别人便是装也装不来,王坚和邓伟一见便不起疑,忙起身客气相见,闲聊间王坚又挖苦那讲话本的信口胡诌,令李煜大为高兴,三人喝了一会儿茶便动身往鸣沙山下的沙州书院而去。

    来到沙州书院,通传过后,邓伟便径自带着李煜到书房拜访。梁左丘与李煜皆是满腹经纶的人,这一见如故,寒暄过后,都有恨晚之感,谈诗论文之后,李煜见梁左丘桌案上摆着几本书,看笔画皆是那简陋不堪地缺笔字,不由大为惊讶道:“听闻左丘先生大力反对安西推行这缺笔字,指斥此乃饮鸩止渴,解一时之忧,留万世之憾,为何还在看着些缺笔字的文集?”

    梁左丘比在岚州之时多了几分沧桑容色,但气度却更胜,他随手拿起一本书,递给李煜,道:“这缺笔字虽然简陋,但大体还有原先的几分模样,钟隐兄且先看看这本,再与吾品评一番。”李煜接过这书,看封面上三字“元素论”,到有两个字和原来一模一样,便沉下心从头翻阅。

    君子之交淡如水,梁左丘见他观书,也自取了另外一本,时而翻阅,时而闭目沉思。

    李煜细观那名为《元素论》,越看越是心惊,据书中所言,世间万物皆是由七族一百一十八种元素所构,不但附上这些元素犹如阶梯一样的表格,还列举了一些元素构造物体,以及元素互相反应改造物体的例子。与讲点石成金的外丹道术颇有相通,但讲得清楚明白,仿佛那作书的人亲眼看到似地。看完此书,李煜释卷叹道:“奇谈怪论,这便是先生所言,迷人耳目的西域书吧?言之凿凿,不知是否真实。”

    梁左丘见他一目十行地读完了西域书中最为艰深的《元素论》,暗赞一声,沉声道:“最近有人依着这《元素论》中的例子收集材料,变化物事皆如这书中所言,至少比那些金丹道士书实在些吧。”又指着桌上其它几本书道:“安西派使节向西方求取书籍经卷后,便由陈德安排属吏和书院逐一译为汉字,其它的书皆是既有缺笔字,又有汉字版本,唯有这五本,陈德只令刊刻缺笔字版本,暂不刊刻汉字版本,老夫虽然反对缺笔字,但细看过这五本书后,对他的这个决定,还是赞同的。”李煜仔细看那其它四本书的名字,分别是《天演论》、《逻辑学》、《辩证法》和《力学定律》。

    梁左丘指着那《天演论》道:“此书开宗明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望之与易经所言‘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似有相通,但作者生发出去的却是去廉耻,尚功利,从禽兽的生存中悟出来的经世治国之道。”指着那《逻辑学》道:“此书讲述的乃是形名之学,章句平实,义理甚深,屡见非难夫子之语,大概是战国时形名家旧作流传到西域,历经演绎增删,又流传回来的。”指着那《辩证法》道:“此书若是奸贼习之,足以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指着那《力学定律》道:“这是讲述格物致知之学的。其中门道,吾和几个门人验证了一下,也还算是实在的。”

    李煜听梁左丘介绍着那几本书,不由奇道:“既是奇书,为何只以缺笔字刊刻,而不广为散播?”梁左丘叹道:“李兄,你是没有读过那《天演论》,其中文字当真触目惊心。这半年来吾一直在研读这几部西域奇书,越思越觉得其中本质与圣人教化之道迥异,与修齐治平之理背道而驰。说一句‘以夷变夏’也不是故作耸人听闻之语。”

    “自前朝变乱以来,中原板荡,异族交相侵伐,中国之元气大伤,礼崩乐坏。天下稍稍安定,契丹族却又凭借着燕云十六州成事,此诚数百年未有之变局,若是这五部奇书一同流入中原,迷人耳目,徒然扰乱中国人心,多生许多祸端。”

    “唯一之法,首先将不可使几本书的影响扩大,然后遍邀当世名儒,去芜存菁,去伪存真,将其纳入吾华夏根本之学的体统,方可收他山之效。正是为此,吾才赞同陈德,将这五本西域奇书只刊刻缺笔字本,使其影响局域在安西范围之内,不使其在华夏腹心之地四处流传。吾这些日子来将其中字句摘抄分寄儒林友人,邀请他们到沙州-< shuyay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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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军校

    敦煌地处边鄙,梁左丘好容易遇到一个满腹诗书饱学之士,便起了留他在书院授徒之意。一番交谈下来,这李钟隐竟是儒道佛医无一不晓,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即使在中原也是第一流的才子,在困惑如此人物怎会流落敦煌之外,挽留之心更切。在交谈中李煜流露出对佛学的浓厚兴趣,梁左丘便道:“书院靠近千佛岩,许多西来名僧在那处参禅悟道,闲暇时走动方便,那刚从天竺国归来的继从和尚与吾也相熟。”

    李煜在汴梁战战兢兢度过了四年,刚来到敦煌便遭无端折辱,又被那市井闲人形容得如同窝囊废一般,内里原本憋着一股不平之气。梁左丘提出这整理西域学问的精华,开一代风气的盛举已叫他颇为心动。这批西域奇书虽与儒学背道而驰,但亦是博大精深的,若是整理的好了,影响当不亚于佛法进入中原。

    他在此地举目无亲,敦煌城里莫说作词,连听得懂词章的也没有几个,而留居书院中则可以时时谈论经纶文章,闲暇时欣赏千佛岩历代精美壁画,寻访高僧,这般惬意,仿佛在江南为帝时也不易得,这梁左丘先生又有与陈德相抗的风骨,李煜考虑了片刻,便点头同意。

    花帽军指挥使衙署内,桌案上展开着近来在西域立功的军官名单,这是新任教戎军指挥使柏盛派人送来的。张仲曜欲在里面挑选出使大食的随从军官,忽然,他的手指停在名单的显眼位置,教戎军百夫长李朗,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还是在那旁边画了一圈。

    “将军,李煜留宿在沙州书院内,似有久居之意,如何处置?”一名承影营军请示道。张仲曜抬起头,思忖片刻,道:“先就近宿营吧,伴作是演练的样子,回头吾找辎重营在书院旁边搭建房舍,沙州书院本来也是个要紧之处。”那军士领命而去,张仲曜放下毛笔,若有所思。桌案旁侧堆得整整齐齐的五本西域奇书,正是陈德的手稿。这是陈德寓居汴梁无事时凭记忆所作,其中还夹杂了他对这些学识的评论和整理。却绕了个大弯子,混杂在西域求取的经书中,而且严令不得泄露这书的出处。这事情都是当时随扈在陈德身边的张仲曜一手操办,而这五本主公手书的大作,他便一直随身携带着,无事时便翻阅领会其中的意旨。“每一本都足以使人名动天下,主公却将这虚名决然抛却。”想到此处,张仲曜便不由在心里觉得陈德高深莫测,“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商鞅变法,车裂族灭,王莽妄称新学,为天下笑,遗臭万年。”

    “等梁先生整理出来,也累积出一批掌握这奇书义理的先生,便延请文士,为练锐军军士试行讲授《逻辑学》、《天演论》和《辩证法》。请先生们为匠作营的匠师们讲授《元素论》和《力学定律》。”陈德轻轻拍着那几本书的封皮,仿似那当真是西域传来的书籍似的。他面前坐着练锐军指挥使萧九和李斯。萧九是看过那几本书的,闻言不禁置疑道:“主公,军士们才刚刚学会识字,西域奇书虽然精深,但似乎不太适合向军士传授。”他言外之意一则是这时代就算教授军士,也大都讲些忠君报国之道,没有将如此精深的学问教给军士的,二则军士都是粗鲁汉子,未必能学得懂。

    萧九所说的也是实情,陈德皱了皱眉头,叹道:“吾还是太过急躁了。那就请先生先给军士们教授《天演论》,叫他们知晓物竞天择,若不奋起,必当灭亡的道理。军士是吾立国的根基,当有智识,不可浑浑噩噩。其它两本书那就先给税吏们先传授吧。”萧九和李斯都沉声答是。李斯所招收的税吏大都是习过文的,他自己也看过那西域书,觉得《逻辑学》和《辩证法》虽说义理精湛,却总不如那《天演论》那般发人深省。

    陈德又问道:“军情司策动民间创办军校的事情,进展如何?”

    李斯忙秉道:“眼下各州县已经办了十几所军校,起初几所是军情司策动建立的,后来百姓看到军校中的学生学得到军中所需的技艺,更容易晋身军士,便纷纷将子弟送进来习艺。各地的富商士绅见这军校一则有利可图,二则还能增大本地子弟晋身军士的机会,壮大同乡在军中的势力,也纷纷创办军校,现在民间的枪棒教头,箭术高手,连同马术教头都很抢手。”他未说的是,因为安西实行的是军士荫户制度,若是大户人家没有一个军士撑起门面,不免为人所轻,这和中原人家里定要供一个秀才出来是一个道理。军情司策动的民间办军校一经示范,立刻满足了安西士民不能让子弟输在起跑线上的心理需求,短短时间内,民间自办军校四处开花,教授的各项技艺也良莠不齐,但总体来说,军校正在为军队培育者新血,以当前各军选用军士之精,进入军校的男子只有十之一二能够成功晋身军士,其余的则在看到无望后改做其它行业,看似有些荒废钱财和精力,但实际上整个安西各州县也因此储备了一批初步懂得各种战斗技巧的男丁。

    陈德满意地点点头,沉声道:“这军校不但要习武,亦要习文,待到时机合适,不识字的男丁便不能晋身军士了,先把这个风声放出去吧。”

    见李斯认真记下了,陈德又问萧九道:“军士们喝马奶还习惯吗?”萧九道:“整日以马奶为食,多有腹泻的。”陈德叹道:“适应一段时间吧,若是实在适应不了的,就调离练锐军,但补充进来的一定要是可靠的军士。长途行军没有那么多粮食。练锐军要为其它军团积累出远征训练的经验。”李斯在旁打趣道:“现在练锐军军士一身马,堪与辛古的骠骑军相比了。”陈德笑道:“正是要如此。”三人又仔细商讨了李斯掌管的税吏府和萧九掌管的辎重司如何接洽配合的诸般细节后,萧九和李斯起身告辞。

    灵州官道旁客栈中,梁德和孙泰正在苦求这孙掌柜的:“师傅,您就答应去那军校中教习射艺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试想想看,将来多少军士老爷见着您都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师傅’,指不定其中还有百夫长、校尉大人呢。将这客栈关了,您去军校做了教头,吾兄弟两个为你牵马坠镫,打扇沏茶。”孙掌柜的眼睛一瞪:“呸呸呸,关什么关,这个月工钱不想要了?叫掌柜的,我什么时候收你们做徒弟了?真是的。”他喝了口茶,接道,“我这手射艺,难道是军校中学来的?还不是自己下苦功夫练出来的。我看你们两个干活还算勤快,才指点你们。你二人去投军校,那是白白浪费钱财,还不如攒起来讨个媳妇。”孙掌柜颇没有形象地舔了舔嘴角的口水。

    “师傅,将来投军不光要考较射艺呢,还听说以后只要识字的,要会背军令的,还要会拆装弩机,伐木做攻城用的回回砲,还要学会骑蒙古马行军。”

    “胡说八道,什么东西,你是投军还是考秀才呢!”孙掌柜没好气的答道,他自己是堂堂岚州跟随主公来河西的,军队什么样子还不清楚,说实话,当年上城射箭,自己也没含糊。

    “真的,据说这都是主公将要颁下来的规矩,外间传得似模似样的,主公说,”孙泰绷起面皮,竭力模仿他想象当中陈德的样子,清了清嗓子,道,“步军军士倘若这些都不会,那就没有资格当军士。”

    孙掌柜的皱起眉头,骂道:“去去去,主公的言语也能传到你的耳中。”此时店外走进来一人,孙掌柜抬头一看,却堆起笑脸道:“李大哥,多时不来了,铺子生意必定是越来越兴旺发达了。”

    进来的正是李铁匠,到了河西重新登记各人技艺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报上铁匠的身份,显示手艺后,骠骑军认可了他的匠师身份,户籍挂在辎重司底下,可以荫庇二十户民户。安西军奖赏从岚州追随陈德迁移到河西的民户一笔银钱,确认匠师身份之后,辎重司又发给他一笔赏钱,后来大商帮浮海行听闻他的铁匠手艺非同凡响,又找上门来要和他合股开了一个大的铁匠作坊,还按需求为他提供生铁料。除了骠骑军许多铠甲兵刃都找他的铁匠铺打造外,越来越浓厚的习武之风使武器的需求量大增,几乎就是供不应求,李铁匠的铺子越开越大,徒弟越来越多。

    “还好,”李铁匠笑道,前些日子接了一大单打制铠甲的生意,不光有骑兵的铠甲,还有战马的铠甲,是专门为甲骑具装所用的,一套甲就重八十多斤,铁匠铺子没日没夜地按照骠骑军给出的图样赶制,终于完工,李铁匠自己看着那些黑沉沉地如同钢铁堡垒一般的铠甲,自己也为自己的成就感到骄傲。这才到老友孙狗子这里来喝喝茶。

    “老哥,你可太谦虚了,这年月,做哪门生意的都没有铁匠铺子发家快啊。”孙狗子亲自端上来一壶茶,这客栈里还有李铁匠出的钱呢,旁边梁德孙泰也忙不迭的拥上来,搽桌子,倒茶水,忙的不亦乐乎。

十二章 分家

    李铁匠就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而孙狗子自从开了客栈以后,越发的口舌便给,两人喝着茶,一直都是孙狗子口沫横飞地讲着天南海北的消息,黑汗高昌国又和于阗国开仗啦,幽州韩德让居然破天荒升了南院枢密使,因为盐沟断后之功,杨业被朝廷重新启用,仍旧镇守代北防备辽人。朝廷司天监造出来一架能自己转的新浑仪,汴梁百姓都道这是太平兴国祥瑞。

    “有杨家在,契丹人也不敢随意越界来打草谷。”李铁匠插口道,在这些边地百姓心目当中,斩获多少契丹首级,扩张了多少土地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在契丹人越境打草谷的时候保护百姓,而在这一点上杨家军做得比任何朝廷军队都要好。

    插了这句,便又是孙狗子的茶壶嘴唱独角戏,李铁匠一边听他讲这些五湖四海的消息,一边暗暗琢磨着军械司里打造冷锻板甲的悬赏,安西境内所有铁匠铺子谁先成功,就可获得专利,等若整个安西境内所有的铁匠若用此法冷锻板甲,都要向有专利的人交学徒钱,这还不提辎重司本身就有巨大的冷锻板甲的订单在后面等着。一方面是巨大的重金悬赏,一方面还有所有其他铁匠的师傅名义,比鲁班先师也就是只差着几步。

    “不能先铸成薄铁板,那样做出来的铁甲太脆,用力一敲就会碎成几块,别说防御刀砍枪刺。锻造的时候炭火热度不能太高,那样做出来的铁甲太软,容易被长矛刺穿。要做到党项瘊子甲那样的坚固,普通铁料是不行的,必须先把铁料炼成好钢,咱家祖传下来的是百炼钢的手艺,于那党项人造瘊子甲的程式相类,辎重司大人发下来的册子里面的炒钢和灌钢,那是偷懒的办法,弄出来的钢远远不如百炼钢好。”

    “军械司匠师册子里讲天竺人的炼钢手段,若是炉料选用得法,炉膛的热力足够高,而且这么高的热力不会把炉膛烧坏的话,炒钢弄出来的钢水能够和百炼钢相媲美。钢都烧成了水啊,这该是多么高的热力,还有什么东西能受得了的,不过看西方传来的波斯宝刀,倒确实是不逊于百炼钢刀的,说不得什么时候要试试看,炉料,热力,还有耐热的炉膛,这三样东西如果都备齐的话,是不是能炼出上等的钢坯。不过练出来钢坯又怎样呢?不加猛火,光凭铁锤敲打的话,越是好钢越难成形啊。”

    李铁匠的眉头几乎都快要打成结了,愁眉苦脸地盯着面前那茶壶,那热腾腾蒸汽几乎将茶壶盖子都要掀开,发出叮叮的声响,叹道:“唉,若是能把钢坯搓*揉捏扁,就仿佛这热气儿把茶壶盖轻轻易易的顶起来就好了。”

    孙狗子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听李铁匠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不禁笑道:“倘若那样,老哥就不要做铁匠,也跟主公做个将军去,一手抓过那蛮将的宣花斧,在手里一卷,便成了麻花。”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孙狗子和李铁匠在这里喝茶畅叙,离这客栈两三里之外的一家农舍中却是愁云惨淡。

    王老头脸色铁青地望着跪在地下的两个儿子,指着堂屋里的祖宗牌位,骂道:“要滚就滚,当真是白白生了你们这两个崽子。”他妻子王周氏在旁抹着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儿子王保在旁劝道:“两位弟弟,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家里还有老父老母,你二人就不能留下来,与大哥一起侍奉父母吗?”

    二郎王庆还没说什么,三郎王幸闻言却道:“大哥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官府颁布了这《长子继承令》,日后爹爹过世,这家大业大的都有你承继,我二人若不早些某个生路,落得个寄人篱下,还是为你帮佣?要不然如今你便立下个契据,若是将来你承继了爹爹的田产,还要平分给我俩兄弟。”王保被他一句话噎着,脸色难看。王老头气得重重拍了桌子,王家迁来灵州已经有好几代了,总算扎下了根基,这一代更是子孙旺,得了三个男丁,原指望着开枝散叶,逐渐发展成一个乡里的大家庭,但安西军颁布了《长子继承令》,使得普通农家的田园只能由嫡长子继承。由于传统的观念,在大多数家庭中嫡长子本来就是继承家长的当然人选,此时得了安西军法令的支持,更加不愿将田产分给弟弟们,而被剥夺了田产继承权的其它儿子,则要早日分家单过,乘着年轻力壮的时候挣一份家业。

    王周氏望着执意要分家出去的两个儿子开口说话,一边哭,一边低声道:“二郎,三郎,你们就狠心舍得下娘,去外县?”王老头原本就忍着火气,闻声一拍桌子,吼道:“让这两个狗杂种走!就当没有生他两个罢了。”王周氏平日里都有些怕丈夫的,今日却只顾着哭道:“他爹,你就不能和大郎打个商量,让这两个兄弟些?朝廷正在授田,家里有三口男丁,田亩也该多授给我家。”

    “住嘴!糊涂婆姨,”王老头喝道,官府的这个法令,他从心里是认同的,田产不能分,一分这家势便弱了,到得后来,还是要传给大儿子的,只是气不过这两个小的,居然拉得下脸子现在要分家单过,二十三十年的饱饭都喂狗了。

    “娘,官府的规矩,授田只认户不认丁,若是我兄弟两不自立门户的话,咱家三口丁也只授60亩地,还要扣除咱家原先就耕种着的亩数。再者,官府颁布了“植草畜牧令”,不得砍伐山林,坡地只许植草放牧,我家附近也没有太多可以开垦的田地可授。官府为了保持地力,又颁布了‘休耕轮作令’,这田亩需得休一年耕一年,现在田地也用不着三口丁耕种了,我和小弟这番出去自立门户,也不和大哥争这家产,只求请爹爹让我们把祖宗牌位带着身边,等安顿下来了,我等还会回来看望爹娘的。”二郎王庆是个孝子,见母亲落泪,就耐着性子解释道。

    “这不是剜去为娘心头的肉么?”王周氏想不明白这官府的法令和儿子要分家有什么关系。王庆王幸直愣愣地跪在祖宗牌位面前,等着父亲发落。

    屋内只闻王周氏的抽泣声,沉默了半晌,王老汉终于闷声道:“既然你们两个执意要走,那便走吧,只是到了哪里也不能作奸犯科,让王家祖宗没脸。”

    三日之后,王庆王幸带着媳妇孩子在堂屋拜别了父母,各人背着一个装着祖宗牌位的包袱,踏上了的通往未知的远路。他们怀里揣着军士老爷开的荫户路引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凭着这路引,目的地的军士老爷会给他们发放农具和牲畜,还有粮食,然后便去授田附近搭个棚子,一手一脚重新建设家园。

    走到半途,小孩哭闹,王庆媳妇于氏让丈夫将包袱里的面饼子拿出来掰碎了,和水喂给孩子吃。

    “哦,哦,别哭啦,宝宝别哭,”于氏转头催促道,“他爸,快点儿啊,小孩子不经饿啊。”却见王庆呆呆看着展开的包袱,于氏凑过去一看,觑见祖宗牌位旁边,竟然还放着半截金簪子,这簪子于氏认得的,是王家最值钱的东西,一直都保存在婆婆手里,代代相传送的宝物啊,可如今居然斩成了半截,被偷偷塞到了王庆的包袱里面。“爹爹,娘啊!”王庆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放下包袱,跪在道旁的尘土之中,朝着家园的方向叩首不止。

    “自从《长子继承令》和《授田令》颁布以后,现在我安西境内聚族而居的汉民纷纷开始分家和迁徙,地方上大家族和人丁众多的农户对军士荫户制的抗拒也越来越弱。”萧九向陈德秉道,“但是最近有些本地的大族和寺庙向军府抱怨,自从授田以来,为他们耕地的佃户也纷纷离开,要出去自立门户。”

    “哦?”正在看军械司呈上来的一张改良的肩甲图样的陈德抬起头来,“这些大族和寺庙可是有表现出很不满么?有没有什么异动?”“那倒没有,现在得力的勇士都被招纳到了军府,佃户家丁纷纷出走,世家大族和寺庙的庄园,人手也越来越缺,所以有些怨言罢了。”张仲曜见陈德眼中闪过一丝厉芒,忙解释道,不少沙州本地的大族向他诉苦,也被他劝解回去。

    陈德放下图样,沉声道:“若是这些地主肯降低佃农的地租,自然人家就不会跑了,自己开垦授田很容易么?吾安西境内百业待兴,而且会越来越兴旺,人力自然会越来越贵。现在佃农劳力的价钱还不如大牲口,过去那样的情形,可是一去不复返了。地主们看看舍得用牲口犁地,还是舍得让佃农和雇农挣到更多的钱粮。”他顿了一顿,又道:“若是大田产经营难以为继,可以卖给官府,合伙经营商帮,对了,三个月内,浮海行会扩充一些股份,方便他们按市价九折入股,机会难得,可要抓住了。”

十三章 香饵

    从前厅回到内室,黄雯与艾丽黛正并头观看一本书籍。平常两女并不住在一起,虽然相互以礼相待,却总有些隔膜,除了陈德甚少分享其它东西,今日这番景象倒是罕见。陈德微觉奇怪,道:“看这么书,如此津津有味的?”“《赫扎尔─艾福萨那》”艾丽黛答道,见陈德一头雾水,黄雯笑道:“又叫《一千个故事集》,可惜这本书里只有几个故事。”“哦,”陈德拍着脑袋,恍然大悟,随即讶然道,“这本书已经出来了么?我也看看。”挤到两女中间,翻阅着那书的第一页,“果然是它。”他喃喃说道。“夫君以前看过这书吗?”艾丽黛好奇地问。“嗯,”陈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大唐帝国与阿拉伯军队怛罗斯之战已经过去了两百年,现在的阿拉伯帝国已经度过了最初野蛮拓展的阶段,现在正是哈里发被架空,诸侯林立,军政腐败不堪,文化科学却极度兴盛昌明的时期。两女交换了一下眼色,黄雯笑道:“正巧这残卷中里有几个有头无尾的故事呢。”

    汴梁禁中昭文馆,晚间照例灯火通明,赵普、曹彬、王侁等臣子侍立在侧。自高粱河败回后,赵炅意识到殿前班亲信将领中没有可靠大将之才,曹翰潘美在诸将拥立赵德昭时游移不定,便重新倚重曹彬,依靠他来节制禁军诸将。而赵普因为在兵败之后稳定汴梁接应官家有功,获得赵炅信任。王侁因为敬献疗伤灵药,且经略幽燕还有依仗他处,赵炅仍旧视为心腹,但倚重却不似从前。

    王侁自那日决心辅佐赵德昭之后,教赵德昭以“李代桃僵”之计避祸,暂且隐藏锋芒,除了时常入宫请安之外便是深居简出,暗中鼓动朝中臣僚拥戴投靠魏王赵廷美,在民间散步谣言,诈称依据金匮之约,赵匡胤传位于赵光义,赵光义当传位于赵廷美,继续兄终弟及之誓。汴梁城内本来有无数闲汉,这帝王家的八卦尤其刺激,开封府尹赵廷美的声望越来越隆,竟似有当年赵光义的势头,很是吸引了一批朝官投效,就连赵炅昔日晋邸心腹,当朝平章事加兵部尚书卢多逊也和赵廷美勾勾搭搭。

    而赵德昭则在庆幸官家的矛头转向的同时,暗地里与石守信刘延让等老将继续联系,等待时机。赵炅在高粱河之败以都督前军不力的罪名将西京留守石守信贬为崇信军节度使,又因后阵险被契丹军突破,致使官家陷入险地的缘由,将彰信军节度使刘遇贬为宿州观察使。但禁军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岂是一纸圣命便可铲除的。王侁料定,东面辽国与大宋已经结成死仇,西面陈德自立之意昭彰,只需再有几次大败,形势便会逼迫赵炅启用这些昔日宿将,到那时,也许会有一举扭转乾坤的时机。

    “定难军节度使李继筠身故,其弟李继奉自任留后,上表请封节度使,众卿以为如何?”虽然腿上箭创已经痊愈,但每逢阴雨潮湿天气仍然会恶痛不止,赵炅的脸色也一直如高粱河战败之后那般苍白,脸颊也凹陷了下去,“还有,安西节度使陈德目无朝廷,擅自引军回到河西,陈德已经遣使向朝廷请罪,并愿意每年进贡河西良马五千匹,美玉三万斤,众卿以为如何处置?”

    “陛下,安西军跋扈已非一日,陈德乃窃据边塞的贼子无疑,朝廷当派遣大军讨伐,以儆效尤。”枢密使曹彬道,他几乎不再掩饰对陈德的恶感,特别是在官家隐隐鼓励的情况下,“当下禁军主力驻屯于满城一线,以防备契丹军南下报复朝廷对幽州之围,可以支持李继奉钱粮,命定难军讨伐安西,若是立功,便加封定难节度使,兼朔方节度使。”

    “这个不妥当吧,李继奉乃是蛮夷,焉能身兼两镇节度使,前朝安禄山之乱不就是因为如此而起么?”赵普当即反对道。

    曹彬沉声道:“丞相此言差矣,本朝秉持守内虚外之策,朝廷精兵悍将归于禁军,云集汴梁左近,不过授予那李继奉一个虚衔罢了,待他定难军与安西军战得两败俱伤,也好方便朝廷经制西北蛮部。眼下契丹人正厉兵秣马欲入寇中原,让李继奉攻打灵州,也好牵制一下河西陈德。”

    “荒唐,陈德已经向朝廷进贡称臣,左右不过是希图如同昔日吴越钱氏、定难李氏一般的地位罢了,朝廷正好借此机会将他稳住,待东面事了再行经制西北,似曹枢密这般处置,只怕那陈德不反也要反了。”赵普脸色一变道,“陈德据有河西陇右之地,压制河湟青唐吐蕃,近来更又挥师西域的动向,只需安抚与他,他自然不会与朝廷为敌,甚至可以为中原西面屏障。陕西诸路颇受蛮族侵扰,自从安西军建镇,边境遂宁,且商路重新畅通,人所称道。若是依曹枢密之策,连年交兵,西北糜烂。即便战胜,安西势力退入西域,难道还要转运粮饷支撑大军去经略西域不成?太原与幽州之役已经将中原各州县储粮耗去不少,若再举大军,远道西域,府库无法支撑,只好向民间增加税负,必定海内虚耗,民怨沸腾,致使社稷不稳,给居心叵测之徒以可乘之机。这些后果,曹疏密使可曾考虑清楚应对之策?”

    赵普新得官家倚重,更摸准了赵炅提防兄弟侄儿更胜过敌国外藩的心态,侃侃而谈,曹彬心中愤恨,脸上却只能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无他,赵炅最恨诸将跋扈,如果说丞相偶尔意气一下尚能优容,若是武臣失仪,那就要大失圣宠了。

    “王卿以为如何?”赵炅见王侁在旁一言未发,问了一句。“臣以为陈德跋扈之迹昭彰,但尚且不愿公然叛乱。为今之计,既然他愿意向朝廷进贡称臣,朝廷也需要河西和青唐的战马,便令他加快攻打青唐番部,每年进贡战马万匹,玉五万斤,以耗其实力,此外,暗地里向李继奉许;数日后,安西节度使府中,陈德召集众将议事。“朝廷策动党项李氏,准备进攻灵州。在出兵之前,李继奉必定会先对白羽军下手,吾和于伏将军已经通知地斤泽白羽军散为各营,与之游斗,不与敌军硬拼。现在,是给党项李氏一番教训的时机了。”陈德手握着一卷折叠的绢书,那是王侁通过祆教传递出来的消息,对决意辅佐赵德昭扳倒赵炅的王侁而言,剪除朝廷羽翼,未来局势越是窘迫,就越能迫使赵炅启用宿将。

    十余日后,夏州定难节度使官衙之内,李继奉面色阴沉的听使者回报朝廷的旨意,定难军节度使的敕封是讨下来了,但朝廷随即又抛出了一个香饵,若是定难军进贡战马五千匹,则朝廷由陕西和河东两地支取粮饷,助他收服定难军五州,如攻克灵州,则加封灵州观察使。“看来幽州之战,朝廷禁军的战马损耗得厉害,”李继奉道,“却使出这二桃杀三士之计,挑动吾与陈德相争。”

    “兄长,朝廷可是许州据河套之地,宜农宜牧,只要据有灵州,吾拓跋氏重新崛起就有了基础。日后只需往中原多掳掠汉民,便可开垦农田,粮食自给有余。往日朝廷大军驻守灵州,吾定难军等不敢窥伺,此番朝廷居然暗令吾定难军从陈德手里夺取灵州,乃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一旦占据灵州,经营十数年,以吾党项之兵马雄劲,在辽国和宋国之间左右逢源,大哥就算是称帝立国,又有何难?”李继奉被他说得颇为心动,这李继迁难得为兄长考虑一回,他喃喃自语道,“灵州乃北控河朔,南引庆(州)、凉(州),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又道:“只是吾等与陈德有约在先,安西军兵马不弱,而且五州境内不靖,奈何?”

    “这有何难?兄长只需假借朝廷名义,令几位叔叔共同发兵攻打灵州,若是有人抗命,正好报知朝廷,引兵除去,若是几位叔叔就范,那便以其军马为前驱,与安西军消耗实力。吾愿去联络八部头人,许多部落头人早已对白羽军恨之入骨,只是忌惮叛匪气焰嚣张罢了,现在有了朝廷的粮草,正好招募勇士,一鼓作气先除了地斤泽内白羽军那帮叛匪这个心腹大患。”李继迁见李继奉犹豫,竭力劝道,“兄长无非是想借助陈德之力与叔叔们周旋,现在有了朝廷的旨意,假若夺取灵州,声势何等煊赫,几位叔叔怎敢违抗兄长之命。到时候,大哥不但坐稳了定难军节度,占了灵州,顺便再向朝廷讨封朔方军节度又如何?届时南控吐蕃,西结回鹘,北临大漠。”见李继奉有所意动,李继迁更跪下来秉道,“若是兄长有心,吾甘愿追随兄长,恢复吾拓跋氏昔时荣光。”他低下头,隐藏了眼底的一抹寒光。

    与此同时,汴梁武功郡王府邸之内,赵德昭面带忧色地问道:“先生,这陈德乃是当世枭雄,吾等助他除去党项李氏,甚至夺去了定难五州,难道不怕养虎遗患吗?”他话中未说之意,是顾及王侁与陈德乃是旧交。

    “大王有此疑虑也是对的,”王侁今日为着隐藏行迹,他身着道士服,脸上还粘了假须,“只不过,朝廷根本只在禁军,只要这三十万禁军精锐不倒,陈德那区区几万兵马尚难窥伺中原神器,还有,陈德部下多用胡人,制度亦迥异于朝廷,万难为中原士民所容,他若是进取中原,军马再强,也如同当初契丹耶律德光一般难以立足。”他顿了一顿,又道:“臣细细推算,若是不出预料的话,大王隐藏锋芒,积蓄羽翼,只待时机一到,不管赵炅这篡位的昏君还是外藩,都不能与大王相比。”

十四章 誓师

    李继奉脸色阴沉地看着厚重高耸的城头,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昔日朔方军治所,号称天下八大都督府之首的灵州雄城,号称中国之北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这座坚城,眼下却掌握在安西军的手上。

    灵州城下,两万余夏州军,万余绥、银州军,两万多党项八部骑军,两万多转运军粮的陕西诸路厢军和民夫,七万余人分立营寨,铁鹞子簇拥着李继奉、李继迁、李克远、李克顺、李克宪等拓跋氏首领,望着高大坚固的灵州城一筹莫展。党项勇士并不怯懦,但勇气并不能取代抛石机和床子弩,而这些正是攻打城池最需要的。铠甲单薄的州军和部落勇士,只有少数与族长和贵族亲近的人,才能躲藏在多层牛皮覆盖着最简陋的攻城车下面,大多数则无遮无挡地面对灵州城头密集的箭矢和礌石,定难军原想冲到城下后挖掘城墙,谁知到灵州城墙历代夯筑得极为结实,刨了许久,只留下一些浅浅的白印,根本挖不出能够躲藏的攻城洞,城墙下面的尸体越垒越高,却连垛堞的边缘也没有触到。

    “阿爸,他们明明有好盔甲不怕箭矢,为什么还让我们送死?”塔出回头望着在树荫底下簇拥着拓跋氏贵胄的铁鹞子,恨恨道。“铁鹞子都是贵族,天生比咱们高贵的,万万不可再胡思乱想。”昔里钤脸上已经有深深的皱纹,他们父子两都是夏州军里吃粮。“那是骗人,一切都是长生天的恩赏,有勇力有胆色的战士应该在上头,现在那些穿着铠甲的肥猪,是违背长生天旨意的,注定要被毁灭,主公统领的安西军,就是长生天派下来抽打他们的鞭子。”塔出想起白羽营中流传出来的说法,若不是碍着父子连坐的军法,他早就投奔白羽军了,可惜这伙子好汉给各部头人联合起来打散了,而自己却要扛着梯子攻打主公的城池,他望着后面那耀武扬威的各部头人贵族,狠狠地退了一口唾沫,恨不得马上就放下云梯,抽出刀子反身杀过去。昔里钤望着儿子眼中如同狼一样的眼神,唯有暗暗叹了口气。后面夏州军党项族的军官又下令了:“你们这些懒骨头,早晨才赏的肉食都喂狗了么?打起精神来,攻城!”

    党项铁鹞子骑马冲阵都是好手,可要让这些贵族和低贱的州军、肮脏的部落勇士一起去当爬城墙的消耗品,却着实是浪费,唯有带领着州军四处劫掠打草谷。然而灵州附近早已没有任何草谷可打了,自从得到定难军就要攻打灵州的消息后,骠骑军便将能射箭助守的荫户全数收拢到城内,而其他的老弱则在新立的度寒军的掩护下,逐步疏散到西面的凉州和更远地草原部落中去,灵州本来就比邻这沙漠戈壁,就连城外农田中快要成熟的麦子,也被辛古下令全部割来储做战马的草料。

    “钱校尉,整日被这党项蛮子围着打,气闷得紧,何不让兄弟们出去冲杀一番。”十夫长储开文望着如潮水一般涌上来,遭到城头檑木箭矢打击,又如潮水一般退下去的定难军。虽有坚城可持,却被定难军围城,着实将这些人给憋出一肚子火来,骠骑军天生应该是骑马冲杀。钱庆之脸色一沉道:“主公严令吾等死守灵州,汝可不要给吾添什么乱子。”储开文望着下面黑压压一片如同蚂蚁般的定难军,道:“若是主公大军来到,该放俺们出城追击敌军了吧?”钱庆之笑道:“各军都是如狼似虎,能给咱么剩点肉渣就不错了。”

    太平兴国四年十月初九,秋高马肥,安西各军于凉州誓师讨伐党项李氏。除张仲曜节制花帽军留守敦煌,罗佑通率驰猎军留守凉州压制青唐吐蕃之外。辛古和蒲汉姑赶回灵州坚守,而陈德亲自率领龙牙、踏燕、教戎、练锐、锦帆、铁骨六军赴援。旬日来安西各部云集凉州,附近的马贼蛮族闻风远遁,青唐吐蕃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天色未晓,偌大的演武场寂若无人,陈德已率领麾下众将来到校阅台上,亲自观看各军逐一整队。场内只闻脚步声响,铁甲铿锵,偶有战马嘶鸣,旋即被骑兵安抚住声,不多时候,三万余虎贲之士已整然肃立,各营校尉带领着军士列成的方阵前面旌旗飘舞,西风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在军阵上空呼啸来去。

    “半个月以前,党项拓跋氏伙同其它卑鄙的部落头人,偷袭了白羽军大营,白羽军还在坚持抵抗着十倍以上的敌军,为了军士的荣誉,他们将战斗到最后一刻,我们的兄弟战斗的很英勇,但是寡不敌众,有人战死,有人被俘,我们的营地被烧毁,马匹和财产被抢掠,庇护的部众被掠为奴隶!“

    “从江南到岚州,从岚州到河西陇右,吾等一路冲杀过来,军中有上下之分,更有骨肉兄弟之情。岚州之围,朝廷敕令赴汴梁为质,吾可以去。经略西域,朝廷命吾安西进贡战马万匹,玉五万斤,吾可以答应。现在朝廷支持党项拓跋氏钱粮,杀吾安西军士,掠吾安西荫户,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我们退让了,敌人会嘲笑我们的懦弱,抢走我们的财产和荫户,甚至妄想将我们便成任人践踏的奴隶。党项拓跋氏已经得寸进尺,依仗着朝廷的支持,纠集了五万乌合之众,正在攻打灵州。现在,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吾辈军士的地位和荣誉,并非朝廷所赐,乃皆自家凭本事、鲜血和性命在沙场上赢来的。拓跋氏敢来挑衅,我们就要打败他们,赶走他们,毁灭他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陈德每说一句都会停顿,有一百名从龙牙军中选拔出来的声调高昂之士大声地重复他的话,以保证三万余在场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们退让了,敌人会嘲笑我们的懦弱,抢走我们的财产和荫户,”周筠正是校阅台上这百名传令官之一,三万袍泽瞩目,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节度使的化身,鼓起全身地力气大声地呼喊,比陈德本人还要激动。底下的军士也被陈德和这百名军士的情绪所感染,不少人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继而在嘴上喃喃念念出声,“吾辈军士的地位和荣誉,并非朝廷所赐,乃皆自家凭本事、鲜血和性命在沙场上赢来的。”直到最后,三万余军士几乎齐声高呼“打败他们,赶走他们,毁灭他们”,“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被喊了一遍又一遍。惊得校场周围鸟雀纷纷扑棱棱飞到高空,一边飞,一边发出嘎嘎地叫声。

    陈德满意地看着已经被鼓动起来的军士,忽然,不知是哪个知晓内情的校尉变了口号,高声叫道:“主公做天子!”“陈节度做天子!”带动了一大片军士也跟着齐齐高呼,拥立陈德之事,连同称帝誓约都只在校尉以上军官中讨论,眼下这校尉居然在心绪激动之下高声喊了出来,其余的校尉纷纷同声相应,这股风声早在军士中流传许久,如今在这个场合居然一下子激发出来,令陈德及各军指挥使都有些措手不及。

    “陈节度做皇帝!”从江淮北上追随龙牙军刀盾营校尉晋咎抽出了腰间横刀,高声的呐喊,他手下悍卒大都是跟随陈德百战余生的,同时呼喝起来,“陈节度做皇帝!”校尉们,百夫长们,军士们,没有谁策动指使,只凭着本能,发出了排山倒海一般的喊声,声势之大,就连战阵中的战马也禁受不住,纵声长嘶,混合着刀剑和盾牌相碰的铿锵声,将天上呼啸来去凛冽西风也似要被压倒下去,整个凉州城都听得清清楚楚,“主公做皇帝!”“节度使做皇帝!”

    不久前才拥立的陈德将领们,萧九、林宏、李冉、朱导、柏盛等将领都抽出腰间宝刀,与军士一齐高呼“主公做皇帝!”“主公万岁!”自古以来兵骄逐帅,今日之势,假若军中出现背叛陈德的反贼,只怕等不到次日,便会被鼓噪的军士乱刃分尸,首级呈到陈德那里以示忠诚。

    陈德向校场内的军士伸出双手,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方才稍稍止息,他缓缓地看着校场中激动的军士,心潮澎湃,在朝廷眼中桀骜不驯的安西军,三万余血性汉子甘愿以性命相托,这是何等的荣耀。

    “军心所向,”陈德顿了一顿,偌大校场里都是一片静默,好一会儿,百名传令官这才反应过来,一起高声全力喊道“军心所向!”

    “便是吾之所归!”这句话让所有的军士都陷入了极大地亢奋,又有人鼓噪起来,“皇帝万岁!”,“皇帝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巨大的声浪仿佛要将校阅台卷上高空一般。

    陈德皱了皱眉头,再次伸出双手,沉声道:“同甘苦,共富贵,则战无不胜!”他本人声调虽然不高,但百名传令官一起高喊,声势也是不小,最后,“战无不胜!”的呼号压倒了“皇帝万岁!”三万军士一起高呼着“同甘苦”“共富贵”“战无不胜!”“战无不胜!”感情也从激动变为了喜悦。

    各军整队向着灵州进发。陈德目送所有军士踏上征程之后,方才走下校阅台,翻身跃上那匹日常骑乘的白马,带着传令官去追赶行走在大军中间的龙牙军。一路上,军士们看见陈德的白马和将旗都高声的欢呼,原本困苦不堪地长途行军恍如一场游猎。

    灵州在凉州之东,今日晴空万里,安西军进军的方向正冲着那一轮红日,“吾主公才是真龙天子!”不少军士都面带着喜色,以为此乃拥立主公为天子的祥瑞,军士们总是找得到许多理由相信自己的选择。

十五章 异族

    灵州又称灵武,控扼河套之地,既是北控河、朔,南引庆、凉的要冲之地,又是西北最为重要的草场和粮仓。安史之乱后,李亨在此即位,平定天下。塞北蛮族若要牧马中原,灵州乃必取之地。前唐建镇灵州,因“朔方国之北门,西御犬戎,北虞猃狁”故而又称朔方镇。凭借灵州坚城,河套沃土,朔方军北击突厥,西防吐蕃,端的是威服四夷。五代时天下八大都督府,以灵州为首,而陕、幽、魏、扬、潞、镇、徐为次。千余年来,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这灵州城下不知浸透了多少汉家男儿与塞外胡人的鲜血。对于盘踞于地瘠民贫之定难五州的党项拓跋氏而言,这灵州与河套之地乃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的诱惑。但对于几乎没有攻坚能力的党项军而言,灵州雄城却又太过坚固。

    定难军并非没有利器,当年拓跋氏祖先,北威大漠,南取中原,为了对付具装甲骑,役使汉人工匠制造偏架弩和专用箭矢,历代改进,到了此时,已经可以射三百四十余步,入木半寸。为了使砲营能跟得上骑兵的运动,将旋风砲尺寸缩小置于马背运送,后来更能直接在骆驼背上发射。拓跋氏传下来的锻剑术制出来的名剑锋利无比名贵至极号称“见血封喉”。党项铁鹞子所用的瘊子甲更比大宋和契丹精锐所用的铠甲更为坚固轻便。

    然而,久久局促在定难五州这等地瘠民贫之地,使的拓跋氏空有军国利器,却无实力大量制造。百年积累,瘊子甲不过区区三千余副,偏架弩只有五千多枝,最利于攻城的旋风砲只有百余副,砲手仅有两百多人。在几乎是西北第一坚城的灵州面前,一百多驾旋风砲,犹如给巨人挠痒痒一般,尽管李继奉将所有的弩箭和旋风砲都集中攻打东城门,仍然无法对城头守军造成很大的伤亡。

    “党项的勇士,还是不擅攻城啊。”李继奉皱着眉头,攻打了这数日,除了死人,再没别的,就连一次登城都未能达成,到底是灵州的城墙太坚固,还是党项族人太无能。

    “兄长,咱们不是有能攻城的汉人么?”李继迁指着在夏州军身后宿营的汉人厢军和民夫,这些从陕西诸路转运粮草过来的汉兵,被李继奉强留在灵州城下,让他们为党项军修筑营垒,砍伐柴草。“朝廷的官军,怎肯为我们流血厮杀。”李继奉叹道,若有憾焉,大宋禁军攻城时那铺天盖地地威势,他是见识过的,那弩箭似流水一般使用,百万箭矢顷刻而尽的威势,是要雄厚的国力做保证的,就是因为如此,李继奉才对恢复拓跋氏昔日荣光信心不足。

    “被派来为吾等押运粮草的,在朝中还能有甚么靠山不成?只要打下灵州城,朝廷就算有所怪罪,又能如何?到那时,官家也要眼巴巴的敕封兄长为朔方节度使。”李继迁掩饰住心底里的野心,嘲讽似地打量着那飘荡着汉字旌旗的汉人军营垒。若是得了灵州,经略河套之地,便可从中原掠取汉人,汉人善守城亦善攻城,麾下若有这样一支汉人军,再加上党项羌彪悍地骑兵,铁鹞子势不可挡地冲锋,汴梁朝中的大位,也该由拓跋家的坐一坐了。鲜卑拓跋氏虽然族人不众,能够役使天下众多种族为己所用,是真正的长生天许下的贵胄血脉。

    汉军营垒里,被定难军节度李继奉强留在凉州城下从事劳役,关中来的厢军和民夫都是怨声载道,就连军官们也是骂不绝口。“咱关中的好汉,世代打得是番邦,咱们倒强,给这党项人押运粮草。”这趟押运粮草的乃是环州团练使姚良弼,听虞侯万简抱怨,沉声道:“切莫非议朝廷差遣,老老实实地交差算完。”对朝廷的打算,他心里还是知晓的,陈德是汉人,对朝廷来说威胁更大,而党项蛮夷,占着区区定难五州的边鄙之地,粮饷都仰给于朝廷,而且内斗频繁,实在是不足为虑,更何况,党项再强横,也不过是回鹘、吐蕃等西北诸番部中的一支,朝廷在西北向来采取的是以夷制夷之策,挑动诸番相互制衡,眼下这灵州安西军,却是朝廷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忽然,步军都头孙猛自帐外奔进来大呼道:“不好,姚将军,党项人将军营团团围了!”“什么?”姚良弼与万简同时站起,大步奔出军帐,只见军营正面聚集着大约万余党项骑兵,另有万余骑兵则散布在四周,皆是秃发结辩的生番模样。姚良弼心中一阵打突,于这些生番最不好打交道,一言不合就要把刀相向,于是只堆笑着道:“本将乃是环州团练使姚良弼,有什么误会,请你们将领上前说话。”

    夏州衙内都指挥使李继迁方才从党项骑军中间缓缓驰出,于寨门立马,见姚良弼出来,便高声道:“定难军节度使有令,着姚良弼率本部攻打夏州。”他脸上神情傲慢无比,以马鞭指着环州团练使说话,便如对他家中的奴隶一般口气,就算是姚良弼这般在官场上混成*人精儿的人物,也忍不住心头火起。果然,李继迁话音刚落,环州军中便一片哗然,“攻你奶奶。”步军都头孙猛当即骂道,宋初厢军并无战斗的责任,只负责力役,更何况千里迢迢来为党项人打仗,一时间骂声四起,厢军中多有边军中挑选禁军剩下来的,本事虽然不及禁军,但骂人的胆量和修养不相上下。

    见环州兵骚动,李继迁脸色一沉,左手举起,他身后来自党项部落骑军尽皆弯弓搭箭,直指着汉军,后队则抽出兵刃,大声吆喝着将汉军的怒骂压了下去。环州军为押运粮草而来,在友军当中扎营,因此并未筑起寨墙,连鹿角也未搭设多少。姚良弼被李继迁身后铁鹞子用箭指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李继迁,你威胁官军,可是想要谋反么?”他话虽然强硬,但内里却是虚的,边境番部动辄杀人,朝廷为求息事宁人,若是无力进剿便招抚了事,被杀的边军汉民也就成了冤死鬼。如今李继迁和他后面的党项人都已显露杀机,唯一可虑的是,此间厢军民夫有两万余人,他们当真胆敢?但是片刻之后,姚良弼便再没机会后悔。

    李继迁哈哈大笑道:“姚将军,此地四周尽是吾党项族人,谁知你这支汉军不是被安西军击杀的?军中但行将令,你违抗定难军节度使的将令,吾便杀不得你么?”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李继奉对朝廷素来有些敬畏,眼下做下这桩屠戮汉军的大事,他要拿党项人的利益去巴结朝廷,也要考虑到人家是不是会秋后算账,只能和朝廷作对下去。李继迁左手一挥,身边簇拥着他的铁鹞子乱箭齐发,居然将姚良弼连同他身边的都头孙猛等百余汉军射成了刺猬一般。周围环州军刚有所动作,后队党项军便纷纷打马冲入了营帐,用马刀和长矛将敢于反抗地汉军砍杀在地。可怜这环州厢军平素皆不习阵仗,多是从事一些修桥补路,转运粮草之类的力役,许多人就连攻打山贼的战斗都不曾经历,眼下被优势的党项骑军来回冲突,没有多久,便失去还手之力。汉军营垒之内到处是倒伏的尸体,血流汩汩,将地上的黄沙都浸透了。

    李继迁身旁铁鹞子野利句末道:“大人,节度使只让我们来逼使汉人攻城,现在这般局面,若是节度使怪罪?”李继迁冷冷地看着这出几乎是单方面屠杀的惨剧,冷冷哼了一声,道:“倘若不如此,他们肯为我们作战么?”

    灵州城头,储开文指着城下大声道:“那是怎么回事?”校尉钱庆之面色阴沉:“那是为党项人转运粮草的陕西厢军和民夫。”只见三千余党项骑军驱赶着大约六七千汉军民夫朝城墙涌来,其它党项军都停止了攻城,勒马远远地观看,有的还用马鞭和弯刀指着那些几乎没有铠甲,一步一挨地朝城墙走去的汉军,大声嘲笑着。忽然,有四五个汉军拔腿向后奔去,还未跑出四五步远,便被数支利箭射死在地,而其它汉军只得继续前行,只有少数人提着腰刀,更多的手上只有木棍和锄镐等工具,肩负着云梯,不知道党项军驱赶这样毫无战斗能力的人上来做什么?

    “消耗我们的箭矢和礌石。”钱庆之低声道,“什么?”储开文惊道,“用人命消耗箭矢?”这时中原还未经历女真族和蒙古族入侵的浩劫,即使契丹入寇,也只掠去汉人为奴隶,甚少大规模驱使汉民为前驱攻城,只为耗箭矢填沟壑便牺牲掉无数的性命。“因为党项人是根本没把他们当人看。”钱庆之沉声道。

    汉军与民夫贴近了灵州城墙,少部分开始搭设云梯,大部分开始挖掘城墙墙基,即便以灵州之坚固,也禁不住几千民夫这么不停地挖掘下去。“放箭!”钱庆之沉声令道。“这是百姓!民夫,奶奶的,俺的婆姨还是从关中聘的呢。”“这是军令!”钱庆之不理会储开文,将手一挥,城头弓箭手将身子探出城墙,对着城下的民夫射去。此时远远督战的党项骑军居然连朝城头射箭掩护民夫挖掘城墙的功夫也不做,只管监视着是否有人转身逃跑,然后将游戏似地逃跑的厢军和民夫射杀,不少党项军甚至相互比试射眼睛,额头,或是胸口,一箭又一箭,高声笑着叫着。

十六章 哗变

    灵州守军但有稍稍手软,党项军便会催马上前,借助奔马之力以箭矢射向城头,同时派出州军精锐夹杂在民夫当中登城。守城的校尉无奈之下,只得将檑木箭矢等一股脑儿抛射下去,没过多久,城下累积了数千汉军和民夫的尸体,鲜血将灵州城的墙基都染红了,做肉盾的民夫大大降低了党项军的伤亡。

    十夫长储开文已经目眦欲裂,回头对钱庆之大声呼道:“校尉,让俺下去冲杀一番吧,定要将这些汉人民夫就救回来!”“城门一开,你怎知后面党项军不会乘势夺城?再者,此番押运粮草的厢军民夫不下两万,党项人一次驱赶数千人来杀,引诱吾军冲出去虚耗实力,似你这样,岂不是正中拓跋氏的圈套。城内还有十数万荫户躲避,汝逞一时之勇,置他们于何地?”“可”储开文脸涨得通红,“他奶奶地,打得鸟仗!”

    眼看天色将黑,党项人便砍死了城下受伤倒地地民夫,将剩下的驱赶回去。所有的汉人厢军民夫都被收缴了武器,赶回到原先的汉军营垒中,又移了几千帐部落骑军在左近团团围住。营帐之内,一片死寂,大多数人被突如其来的厄运给震得懵了,今日被驱赶攻城的六七千人十不回一,若给党项人这么折磨下去,只要四五天工夫,这两万多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要被消耗得一干二净。有些年轻不经事的,被白天的惨景所慑,居然蹲在地上,如同女人一样,抱着头低声的啜泣。哭声是有感染力的,“爹啊,你死的好冤啊。”这是如同厢军杨宝那样的老父亲死在城墙下的,“兄长”,“弟弟,”这是如同民夫傅育那样兄弟一去便没回来的,“儿子啊”,这是如同老军户魏芗良那样儿子是被射死砍死绝了后的,“我想要活着回去”,“吾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还未长成的孩子啊。”这是贪图朝廷的赏钱出来挣钱养家的民夫。不多一会儿,汉军营里已是哭声一片,凄惨的哭声与外面党项部族军烧烤牛羊,高声呼喝笑骂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虞侯万简的脸简直黑得比死人还要黑,他甚至有些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和姚良弼一样被射死,听闻得耳畔一片嘤嘤哭泣之声,只觉怒火中烧,又烦闷无比,噼啪一声将手中柴棍折为两段,喃喃骂道:“他奶奶地,党项番子,爷爷便拼一死。”幸存下来的环州厢军军官聚在他的身旁,都头周生并当即一挥手中木棍道:“万大哥若是带头,吾也和他们拼了。”“对,拼了。”“拼了吧。”周围厢军听见这几个军官说话,纷纷止住了哭泣,转头望了过来,熊熊的火光映着一张张决绝的面孔,没有人出声反对,此时的汉人,刚刚经历征战杀伐惨烈的乱世,尤其在这些关西汉子身上,尚且保持了宁死不屈的血气。

    “好,大家都是血性汉子,”万简缓缓注视着周围的厢军,沉声道:“这条命与其浪掷在灵州城下,不如向党项人讨个公道。干了!”他顿了一顿,道:“生火造饭,死也做个饱死鬼。”众人纷纷答应,厢军和民夫各自本来有组织,环州团练使姚良弼被杀之后,虞侯万简已经是汉人中最高的军官,他拿定了主意,众军官便各自回去鼓动。白天惨死在灵州城下的伙伴血迹未干,厢军民夫自忖已无生路,便存了鱼死网破之心。因为党项军已将汉军营垒里的兵刃全部收去,众人便用火将木棍烤焦,然后用石块削尖,更多的连趁手的木棍都没有的,便用营垒中的柴火制作火把,只待饱餐过后,大伙儿一涌而出,冲进党项人的营帐里去放火,他奶奶的,没了兵刃,火把正好对付这群豺狼。

    此时此刻,定难军节度使的中军大帐,正置酒高宴,李继迁击破白羽军大营,今日又驱策汉军为前驱攻城,为党项人避免了好大的伤亡。“到底是拓跋氏的子孙,不打不服,这些汉人平日里个个都是鼻孔朝天模样的,今日终于知道党项人的厉害。”野利仁荣端着一大杯酒凑到李继迁面前,将酒干掉。

    李继奉脸色阴沉地看着部落族长围绕在李继迁的周围奉承与他,心下暗怒,这些生番,混不知道,上首坐着的定难军节度吾才是拓跋氏家主。白天李继迁擅作主张杀死环州团练使姚良弼,然后驱赶汉军攻城,李继奉虽然派人阻止,但李继迁自己率领铁鹞子及心腹部族骑军三千多人毫不理会,李继奉念着他是拓跋氏亲贵中支持自己的,不欲与他撕破脸皮,让李克顺李克宪那几条老狗看了笑话,只得作罢。虽然李继迁做下如此惨无人道之事,必然为朝廷所不喜,这定难军节度使的位子,是再也休想,但是自己在朝廷眼中成了一个残酷擅杀之人,却是被他连累了,曹翰号称禁军第一猛将,便是因为屠了金陵,一直做不到节度使。

    此刻怒从心起,李继奉再也按捺不住,便沉下脸来对李继迁斥责道:“继迁,你擅作主张,朝廷若是怪罪下来,便是兄长也保不住你。”李继迁却若无其事,一边回敬了野利仁荣一杯酒,一边用小刀割下烤的喷香的一块牛肉,放到嘴里嚼得做声,吞下肚去,方道:“这中原汉人有许多,死伤这几千几万的,又有什么关系,再者,我看朝廷对这些厢军民夫的性命也未必放在心上,只要兄长夺取灵州,官家封你官还来不及。”“对,继迁侄儿这句话说得在理,有担当,像是我们拓跋家的种!”旁边的李克宪大声道,也不看李继奉,拿起一杯酒喝进肚里,只气得李继奉闷做在旁一语不发。

    正在这时,忽然听后面呼喝之声大起,众贵族都不明所以之时,李继迁霍地站起身来,高声喝道:“怎么回事?”一名铁鹞子踉跄着奔进帐内,跪在地上秉道:“不好,汉军哗变了!”“汉军的兵刃都被收缴,周围还有上万骑军看守,怎能哗变?有人闹事,难道你们不会杀人吗?”李继迁脸色铁青。“杀了,杀得手也麻了,但是阻止不住!汉人太多了。”米擒远心有余悸地秉道。

    汉军点燃了自己的营帐,无数厢军民夫手持着尖木棍和火把,如同溃堤洪水一样涌出来,在旁边严加戒备的党项骑军当即发箭阻止汉人冲击其它的营垒,更多的骑军策马持刀,冲进人群中乱砍乱杀,谁知那些汉军竟然如同疯魔一般,白日里如同绵羊一样懦弱的汉人,竟然用胸口和身躯去阻挡迎面冲杀而来的铁骑,丝毫不畏惧夺命的箭矢和骑军的弯刀,只要骑军冲进汉人密集之处失去了速度,必定被拉下马来殴击而死,更多的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哪怕是死,也要让这些魔鬼一样的党项人吃上点苦头,两万人持着火把拼命往外冲形成一种势不可挡威势,一边冲一边还高喊着。他们很快就冲过了汉军营垒和党项军营垒的中间并不宽敞的空地,拼命把火把往党项人的营帐和辎重上面丢,所过之处一片烈焰熊熊,火光熏天映照着这些汉军民夫因为拼却一死而显得有些扭曲了的面孔,到处是倒在党项人刀枪之下的汉人血光四溅,但是更多的汉人用他们抢到的刀剑,有人用木棍,有人甚至是用拳头和牙齿,拼命要在临死之前向党项人发泄出复仇的怒火。汉人营垒周围大约数万党项部落军的大片营地已经近乎失控,熊熊火光中之间无数人互相攻杀,大家都杀红了眼,到得后来,党项骑军只要看见步行的,也不分辨是汉人还是没有找着马骑的党项人,直接过去便是一刀。

    “他们在喊什么?”李继迁戴起自己的头盔,左手握着剑,右手抓住马鞍,一翻身上了鞍子,他极度不喜汉人,因此就连汉军带着陕西口音的号子,听不太清楚。米擒远脸色微变,答道:“他们都在喊‘拼了!’”“驾!”李继迁脸色一沉,猛夹马腹,带着三百多铁鹞子直奔汉军哗变的营垒附近而去,平定叛乱,必须如雷霆万钧,只有毫不留情的杀戮,才能这些贱民知道,鲜卑拓跋氏的威严,是不容侵犯的。

    灵州城中,辛古召集众将议应对党项军驱民攻城之策。负责东面城楼的校尉钱庆之奔进来,高声道:“将军,党项人大营乱起,四处都是火把,还点然了许多营帐。”众将大为奇怪,纷纷来到东城楼向外望去,只见不远处党项人连绵的大营后面,无数火把在摇曳奔跑,隐隐约约有无数呼喝杀伐之声传来,而仅能被众人隐约听清楚的,只有一句“拼了”。在黑暗中那无数铁骑的冲击围剿下,舞动的火把已经越来越少,但蔓延扩张的速度却丝毫不减,不一会儿工夫,许多营帐和辎重已经被火把点燃,烧得哔哔剥剥作响,半个天空都燃得红了。

    辛古沉声道:“党项营中有变,吾亲自率三千骑军击其后阵,若有哗变的汉军被护送过来,钱庆之打开城门,将民夫接入瓮城,甄别后才许放入内城。”当即点起几个校尉去集合军士,“将军,主公严令死守灵州,此乃拓跋氏诱敌之计,万万不可轻出啊。”见辛古做了决断,钱庆之大声反对,心底里有种惭愧的感觉。白天党项人驱使汉民消耗守军箭矢,钱庆之便对彼辈狄夷的险恶心肠极为痛恨,连带着对身为契丹人的指挥使辛古也有了一种排斥的情绪,眼下他居然为了接应汉军而亲身犯险,钱庆之不由暗暗佩服。

    “吾意已决。”辛古沉声道,“若是日后主公怪罪,皆有吾来承担。若吾战殁,由校尉钱庆之代为掌管灵州,不得再出战。”话音未落,便大步走下城楼,闻声而动的三千余骑骠骑军早已聚集在东门内侧,只待城门一开,便迅速通过了两道城门之间的瓮城,向着那烈焰熏天之处飞驰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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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鼎介绍:
五代宋初,祆教和胡人曾经在中国舞台活跃一时,契丹汉人曾经心怀故土却被排斥,巴蜀和江南人不希望被大宋统治。天下风起云涌,兵强马壮者逐鹿。
神秘的西域,文明的交汇,丝绸之路上汉人苦苦地坚持和数不尽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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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则袍服牙笏,人皆目之为枭雄而英主不能制,出则驷马高车,提数万虎狼之士而天下莫能当,初战江南,再战太原,别走平夏,丝路称雄,归则意气飞扬,倚红呷翠而举世尊为圣。大丈夫当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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