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夏鼎TXT下载夏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夏鼎全文阅读

作者:鼓元吉     夏鼎txt下载     夏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送礼

    更新时间:2010-03-31

    “两位听到了,吾刚才似乎是拒绝了一袭黄袍。”陈德目送韩德让特使的背影,若有憾焉地对上前的萧九和张仲曜二将说道。

    “大人高义,末将等敢不效死。”张仲曜当先躬身行礼,到如今,他对追随陈德再无疑虑。皇权的诱惑,不是什么人都能抵挡得住的,只有未曾经历的人,才会大言不惭的讥笑石敬瑭,不知道在他所出的那个内外交困的年代,即便后世鄙夷如石敬瑭者,亦是一世枭雄之属。

    对身为汉人的萧九和张仲曜心中所思所想,陈德十分清楚,他微微一笑,沉声道:“非是吾敌视胡人,彼辈虎狼之性,与之合作,定要坚持一条原则,那就是以我为主。不然,必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到这里突发感慨道:“汉人喜安居,耕织乐业,胡人游牧迁徙,涉猎劫掠已成习惯,不以强盗为耻,国中多有汉人,勤勉耐劳,方能积财富饶,若是耽于逸乐,不免被胡人所觊觎,所以汉人治国定要尚武尚军,否则,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说完,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萧九和张仲曜一眼,沉声道:“这些道理,你二人可记住了?”

    陈德这些感悟并单单来自书本,在前世,他曾有幸随扈一名日耳曼国政要攀登长城,当导游向外国友人介绍说,中国长城是古代中国人为了抵抗北方蛮人南下劫掠而修筑的。那兴致勃勃的日耳曼首脑对陈德道,在欧洲的中部也有一条长墙,是罗马人修筑的,他们要抵挡的,就是我们日耳曼人的祖先。话语间充满了骄傲之情。现在想来,后世日本、东南亚、中国等国度屡次遭受的金融劫掠,不也是以战争为收割机的游牧民族对勤恳积累财富的农耕民族劫掠的一种嬗变吗。别人是鉴古而知今,陈德却是相反,对胡族的本性,他说不上厌恶和憎恨,却比这世代任何人了解的更深。

    “属下明白。”张仲曜与萧九齐声答道,相互看了一眼,彼此在眼中都看道感动之意。陈德相待部属,并无故意做出圣心叵测的姿态,反而极其愿意与部下研讨自己的想法,似辛古、李斯、萧九等辈,原本并无太多超出常人的见识,但跟随陈德日久,耳濡目染,看问题的方式便有不同,而随扈陈德的数百牙军,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军政方略两面都有不少收益。

    “这段时间宋人攻城甚急,城内伤亡可大?”陈德先问萧九道,遇到事故先问人员伤亡乃是华夏的美德,上位者若是弄错了顺序,不免为人所轻。陈德满心里虽然装着许多其他事情要向萧九询问和交代,却仍然要先问城中伤情。

    萧九恭敬答道:“军士尚好,死伤了一百多个,但登城助守的民户因为没有铠甲防护,而且训练不精,死伤了三千多人。”他这话其实有些折扣,为了避免军士的死伤,萧九不但以军士为十夫长统领民户登城射箭助守,而且还将更多的军士放在第二线,以避免受到宋人攻城弩的杀伤。

    此节陈德也未深究,脸色有些黯然,道:“好在我岚州民户大都是光身,也没有家小拖累。这样,如有家小的,便按照军士标准给予的抚恤吧,受伤的都由匠作营养起来。”萧九唯唯称是,陈德又道:“此番我带夫人赴汴梁住上一段日子,不久以后,白羽军和骠骑军将接应岚州军民撤往河西,每一批撤走大约三千人左右,除了军士眷属,匠作营之外,城内民户如果愿意跟随我们到河西开垦的,也可一同带走。我军走时可带走大部羊马牲畜,将所有地契发给民户。府库里面留一些资财犒赏前来接管城池的宋军,免得他们大索民间。”他叹了一口气,“岚州子民跟着我们受了苦,既然要走,也该尽力给他们个好安排。”

    萧九本来以为陈德要将岚州刮地三尺再走,未曾向他还要蓄意给接管的宋军留下一些浮财来免得他们劫掠民间,正感慨间,忽听陈德又补充道:“留下来的资财要偷偷送到宋军各营,上下都要打点好,就说是我安西军代岚州士民聊表心意。不要光交给统兵军官,否则底下军兵没有好处,一样要到处抢的。”

    萧九在蜀国做过禁军统领,当年也是收钱收到手软的主,当下凛然答应,又问道:“不知大人对匠作营有何安排?”他心中装着一事要请陈德定夺,却要先听听陈德对匠作营有何安排,免得与大人的想法不符。

    陈德满意地看他一眼,缓声道:“到了河西,匠作营的规模还要扩充,不宜在积聚在一地了。毛纺作坊放在灵州,那里离草原最近,辛古管理草原上掳掠来的奴隶也有一套,不易成乱。军械作坊放在凉州,河西诸军,当前以锦帆、驰猎两军对吐蕃的作战任务最为凶险繁重,军械补给一定要跟得上才行。其他的便安置在敦煌吧,那里是商旅云集之所在,东西方的最先进的工艺都能得到。”眼下陈德部下势力逐渐庞大,慢慢地已经要将一些事情分出去给部属负责方面了,此番萧九带领辎重、匠作、锦帆三营苦守岚州,也确立了他在三营中的威望,陈德便有心让他分管一下匠作营的日常事情。自己则是主要关注一些比较重要的项目进展。管理层级的增多必然会影响信息的采集和执行效率,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萧九拱手道,他知道匠作营在陈德心目中的地位丝毫不下于任何一个军,因此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权力扩大而沾沾自喜,只是盘算着日后如何与匠作营校尉李简共事,看样子,匠作营扩充势在必行,李简的官职,也不会一直停留在校尉这一级上。

    三人就这么边走边谈,转眼已来到岚州城边,宋国禁军虽然已经停止了攻城,也不阻止小股的岚州军民出城办事,却仍然紧守营垒,不和岚州来往,双方攻战数月,死伤均不在少数,这仇怨岂是朝廷一纸停战的公文化解得了的。陈德见田钦祚丝毫没有化敌为友的意图,不免暗暗为岚州百姓将来的日子担心,但哪一支宋军进驻岚州,却又不是自己能干涉得了的问题。

    为了避免麻烦,陈德并未打出旗号,三百牙军簇拥着他从城门进入,孰料一入城便被看门的军士和百姓给认了出来。“狗子,你看是不是陈大人?”倚着枪杆靠在城墙上的李铁将眯缝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孙狗子摇醒,这铁匠常年累月憋在小黑屋子里打铁,一身板都是力气,但眼神却是差了些。孙狗子擦擦眼睛,仔细一看,那裹在红色大氅当中,被一团肃穆的骑兵簇拥在中间,正徐徐朝着城门洞驰来的可不正是岚州城的主人么?再往后一瞧,那主母大人专用乘坐的马车再熟悉不过。“不错,陈大人回来了!”“我们得救了!”城墙上一点点微微的涟漪开始不断扩散,相互激荡,从憋闷在胸中的欢喜一直到开始互相窃窃私语,最后生发出阵阵喜悦的欢呼,“陈大人回来了!”

    待行进至离指挥使府邸还有数百步之遥时,街道两侧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前的百姓,岚州以军治民,所以围拢过来的民户并无一般中原城镇百姓那样乱挤乱窜的情况,反而是整齐有序地站在街道的两边,只有声音是乱糟糟地,有的人呼喊:“大人”“大人!”,有的人大声说:“我们得救了!”有的则冲着黄雯的马车高喊:“主母”,“主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热切的喜悦。

    这几个月来,岚州死伤的百姓,实在太多了。围城的宋军虽然只有五千,但毕竟是这是连契丹人也为之忌惮的禁军,萧九匆匆忙忙罗致训练的民户登城助守,伤亡又怎会不重。若不是岚州规矩严密,民户们平日里也惯于听军士的指使,只怕城中人心早已崩溃了。

    随从陈德入京的牙军士卒,胡汉皆有,有不少都是河西新选拔的,从未见过百姓如此拥堵热烈的场景,不免既紧张,又激动,张仲曜看着两边的百姓,颇为感慨地对萧九道:“自古以来,得民心若此者,鲜有不能成事者。”萧九却是沉默,他记起当年蜀后主被迫入朝时,蜀地送行的百姓,同样是人山人海,只不过气氛却是极度悲凉罢了。“说到底,大人带给百姓的,不只是富足逸乐,更有稳如泰山的安全吧,也许,这就是我辈武人存在的意义。”萧九心中默默念道。

    董遵诲所部不能入城,只得依靠着田钦祚的大营自结一营,他和田钦祚都是心胸不广之人,却是旧交,此刻两人正在吃酒,忽然听到城里嘈杂呼喊之声,董遵诲厌烦道:“这个陈德,到哪里都让人不得安生。”田钦祚却鄙夷笑道:“大概是城中军兵见要卷铺盖走人,将要放手洗掠,所以满城搞得鸡飞狗跳的,岚州城向来称为富足,给他这么一搞,恐怕是刮不出什么油水了。”他没有告诉董遵诲的是,傍晚时分,萧九差人送来了一份大大的礼单,估计这时岚州军正在拼命搜刮因为送礼而损失的财富吧。看来岚州确实是没什么油水了。等到交接完防务,还是赶紧回汴梁享福吧。田钦祚颇有些遗憾地撇撇单薄的嘴唇。

    注:见《论语》: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第四章 学徒

    更新时间:2010-04-01

    来到府中,满目皆是伤患,黄雯颇有些歉意地看着陈德,陈德却有些感动。

    为免朝廷猜忌,他只能在岚州停留一晚,匆匆安慰过受伤的军士百姓之后,便带着萧九、张仲曜和李简到书房中去。萧九见陈德只是召见乐羊傅勉励一番,便让他自去,心中暗暗感叹,锦城营这数月来守城不可谓不力,但自成体系,失了陈德的信重,对这数百健儿来说,乃是极大地损失。陈德见萧九若有所憾,笑道:“萧将军可是为蜀营子弟不平?”萧九忙道:“军需上并未亲疏有别,大人对蜀营子弟奖罚公正,吾不过是觉得这数百健儿可惜罢了。”

    陈德笑道:“他们自有王祈伯那里要交代,吾对他们太过亲厚,日后他们这干人等回西蜀后反为不美。这么客客气气地相待,对大家都好。”见萧九有所释怀,陈德方道:“此番河西整军,选练六军,萧九为练锐军指挥使,你等都是知道的。军马既然多了,诸事繁杂,便需有几个机构统筹协调。也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军情司仍旧由李斯管着,以辎重营为基础组建辎重司,由萧九统带,此外,仲曜掌管道路司,佑通掌管教养司、李简掌管军械司。”陈德所设立这几个军司,分别掌管着情报、后勤、训练、参谋、研发等重大事项。其中以张仲曜所掌管的道路司最为重要。

    萧九威望崇高,张仲曜早知其事,都还没有什么,李简却十分激动,他官职本来只是校尉,如今却骤然掌管方面军司,正沉吟着如何向陈德再表效忠之意,却听他又言道:“这军司乃是各军之外负有专责的机构,你等军司主事,可以在得力军官抽调出五十人出来,专门负责协调全部六军中相关事务。”这便是给了几人自选僚属的权利。安西军中一脉沿袭的都是推举制,即便是辛古、萧九等统兵大员,要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也不是一件易事。军司的最高长官由陈德指派将官充任,自选僚属,这便大大提高了将陈德的意图在各领域内向下贯彻的力度,这也是陈德未雨绸缪用来平衡军中推举制弊端的手段。

    “军司的设置与朝廷体制不符,尚且是我军的隐秘,诸位知晓便可,不可宣诸于众。”陈德沉声道。

    “末将等晓得厉害。”李简、萧九和张仲曜也都郑重点头,他们知道,陈德这么干已经大大超出了朝廷赋予节度使自选僚属的权限范围,摆明是要自立门户了,虽然早知如此,萧障李三将心中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见陈德说得差不多了,萧九方才小心地秉道:“大人出发前往河西后,粟特行商康曲达干派人来说,他们想要仿制我岚州造的羊毛织衣,请大人恩准。末将以为此事并不紧急,大人在河西战事频繁当无暇顾及,是以一直没有禀报。”萧九对康曲达干这些商人一直是敬而远之的,不过既然找上他,又知道这伙粟特商人乃是陈德的盟友,方才禀报。以他所见,毛织作坊以乃是目前重要的财源,当然应当不允许康曲达干仿制。

    陈德沉吟片刻,笑道:“商人嘛,千里奔波只为钱,这毛织业利润丰厚,仿制是迟早之事,康曲达干想着来请求我的允许,也算是有心了。”他转头对李简道:“李校尉,别人在后面仿制追赶,我们毛织工坊务必要将织物做的更加精美耐用,还要提高工人的熟练程度和防治技术。”至于机器纺织,陈德现在倒是不敢奢望的。他顿了一顿,又道:“告诉老康,毛织这事情他可以做。不过,毛织这方法是我岚州军首先发明的,他每造一件毛织衣,就要缴给吾两百铜钱,这个叫学徒钱。将收到的学徒钱分一半给那些改革了织衣技术的匠人吧。如果康曲达干晓事,以后我岚州的生财物事,还会源源不断地准许他仿制出售。待会吾还有交待,李校尉再按照吾所言将收取学徒钱的规矩立个章程。”

    吩咐完李简,陈德又回过头对萧九道:“萧将军,你就这样给他回话。从西域到金陵,各地作坊行会师傅带学徒的规矩大家都知晓,哪家收学徒不是要给师傅役使十七八年的,才能学会了手艺。我安西匠作便厚道些,这个学徒钱以十年为期。吾安西军明人不做暗事,以后如果老康那边有什么新的赚钱法子,我安西军的匠作也照样付给他学徒钱。”

    以现下毛织衣的利润,收取两百个铜钱的专利钱并没有什么,关键是让以康曲达干为首的这伙子商人接受这种规则,同时专利钱的存在使得得到授权的商家不至于恶性竞价导致毛衣利润飞速下滑。而接受陈德专利概念的大商人自然会不遗余力地排挤那些擅自仿制毛衣的商人,至少在陈德和这些大商人势力所及范围之内,侵权的仿制品是不能大行其道的。

    专利制度乃是推进技术革新的至宝,在人人都任意的侵占他人革新成果的时代,人们要么因循守旧,要么敝帚自珍,整个社会的技术水平提升缓慢如同蜗牛,但实行专利制度以后,创造发明和生产工艺改进便能大大提高个人的积累财富的速度和社会地位。虽然陈德不能控制宋辽等国境内的侵权仿制,仅仅在安西军控制的范围内以专利权渔利,所获之丰厚已经足以刺激人们开动头脑了。更何况,这时代原本就有的行会制度和师傅带学徒的传统本身就限制着别的手工业者随意模仿别人的技艺。

    “李校尉,铸币的事情进展如何?”将最重要的军司体系和运作规则,以及专利制度的种种细微处详细地向三将再次说明一番后,陈德便又关心起匠作营中的其它项目来。

    “按照大人的指示,模具已经造好,现在已经能够压制金币和银币,铜币。”李简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几个钱币,递给陈德,陈德各样只留一个在手中端详,其他的分给萧九和张仲曜观看。

    匠作营制作的金币正面是盘龙纹样,背面有铸造的年份和“一两金”的字样,因为添加了少许其他金属成分,比纯金更加坚硬耐磨损,也更有光泽,在陈德的指点和严厉要求下,岚州目前的铸币技术甚至比大宋更好,制作出来的方孔圆形金币极为漂亮。银币和铜币也同样如此,分别写着“一两银”和“一两铜”字样。

    这铸币之事乃是陈德直接吩咐李简去办的,张仲曜和萧九皆不知晓,见此情形都有些惊诧,张仲曜更想到,看来大人是一心要改朝换代了,却听陈德道:”匠作营河西后要尽快设立铸币场,此后支付在草原部落和来往商贩的钱款,尽量用我们自己的铸币。吾等既然占据了河西,这东西方贸易量如此之大,倘若都能通行吾安西军铸造的金银铜元,每年的铸币收入便不是一笔小数。”

    摩挲着手中精美的钱币,陈德不由地有些感慨,这时代东西方贸易格局与明清时期大不相同,不但西方大量从中原、契丹进口丝绸瓷器等精美制品,中原和契丹也从西方大量进口香料、宝石、骏马和各色器物,总的来说,东西方贸易是平衡的。也就是说,早先时代的中国人具有相当强的消费能力,他们同样源源不断地从西方购买大量的货物。

    而到了清代以后,也许是中国社会结构发生了某种变化,总之,中国人的消费能力一落千丈,到了清代,源源不断地顺差使全世界白银的75%都集中到了老大帝国的手里。在熏肉和下午茶成为英格兰农民餐桌上的常态时,天朝子民的生活水平却在历朝中居于低端,成为一个被蛮夷使节形容为满大街跑乞丐的国度,这就是所谓康乾盛世。最后一场因为贸易而来的战争和百年深重的国难,将几百年民脂民膏积累而成的巨额顺差白银一扫而空。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从国朝的记载来看,东西方贸易中,中国的贵金属和钱币都是大量流出的,为此历朝历代都有禁止钱币出境的规定,也就是说,从金属货币的角度来看,国朝记载的是巨大的逆差。但是从同一时期罗马、波斯的记载来看,同样有大量的黄金等贵金属向东方流出,也就是说,西方国度同样是巨大的逆差。那么,这么巨量的贵金属到哪里去了,陈德估计都是被这时代专门做东西方贸易的那些商业城市给赚取了。

    一条丝绸之路,滋养了上百个最为辉煌富裕的商业古城,在中国境内的有洛阳、太原、西安、嘉峪关、敦煌、高昌、交河、楼兰、吐鲁番、乌鲁木齐、伊宁、库车、阿克苏、喀什等。在西亚、欧洲境内的有塔什库尔干、伊斯兰堡、喀布尔、马什哈德、德黑兰、巴格达、大马士革、君士坦丁堡、里昂、罗马、威尼斯、热那亚等。

    注1:1992年新疆库车(唐代称安西)附近曾出土过大量的建中开元及乾元钱等。这些钱铜质具有新疆当地所产之铜的特点,并非中原所产的铜,故应是唐时所设安西都护府时驻扎在此的守军自铸的钱币。

第五章 冤枉

    更新时间:2010-04-02

    天色渐晚,陈德方才将所有的事情交待清楚,他颇为歉疚地走进黄雯的闺房。只见烛光昏暗,女儿已经在小床上睡熟,那俏丽的身影正依靠在婴孩的床边,螓首埋在双臂之中,似乎是看着孩子的时候而不知不觉睡熟了。

    陈德蹑手蹑脚走到她身后,一股淡淡的发脂清香沁入鼻息,他轻轻将那娇软的身躯拥到怀里,正要亲热,那娇躯忽然僵硬起来,随后惊呼一声从他怀里挣脱开去,周后一边向后退,一边用手梳理着有些散乱的发绺,满脸通红,惊怒交集地看着陈德。

    陈德有口难言,手足无措地立在当地,期期艾艾地说道:“你怎么...,我以为...”他原本打算相机将对自己有提携之恩的李煜从金陵救出,极为注意要勿要与周后有什么瓜葛,谁知还是出了岔子。万一被这个周后误会自己寡人之疾,那就是天大的冤枉了。

    倒是周后迅速平静下来,低声解释道:“黄女史去巡视伤患还未回来,我便代她看管一下女公子。”她心情慌乱之下,脱口而出竟是往日称呼。眼前的陈德,却已是手握数万雄兵,威服四夷,要挟天子的一方诸侯,不复是当年以两首好词打动后主的年青臣子了。

    陈德见她也不欲追究,便躬身赔礼道:“下臣举止失措,请夫人见谅。”自从周后被接到岚州以后,为避人耳目,陈德对她也尊称夫人,原本是陇西郡公夫人之意,但此刻听来,却又似有歧义,周后原先通红的脸颊更甚,只得低声道:“既然大人亲自来看管女公子,妾身这便回去歇息。”自称妾身时,脸颊又是一阵滚烫,不由按住胸口看责骂自己,为何如此不经事。

    恰在此时黄雯推门而入,见到二人在房中四目相对的尴尬模样,颇为歉然地对陈德解释道:“这些日子以来城中伤患颇多,府中人迹混杂,妾身要安排救治受伤的军士,便让姐姐搬来一通居住,也看管一下女儿。”黄雯说道妾身,姐姐的时候,周后又是一阵心悸,俏脸绯红。

    陈德正心虚着,忙道:“无妨,你做得很好。”二人送走似逃走一般匆匆离去的周后,陈德方才踏踏实实地将自己的老婆拥在怀里,二人分别日久,这番温柔缠绵,恣意怜爱,实不足为外人所道。直到云开雨散,陈德犹饶有兴味地看怀中佳人睑颊姣红的醉人模样,黄雯羞道:“不许看。”一边用手去掩他的眼睛。陈德笑道:“总算聊解我相思之苦。”黄雯却啐道:“也不知你相思的是谁人,那回鹘公主是如何我见犹怜的模样?”

    见这温婉可人的娘子也有吃醋的时候,陈德不禁大乐,不由调笑道:“主母大人要不要拿着刀去看上一看。”黄雯一听便大羞,不依道:“妾身有那么善妒么?”

    小别胜新婚,燕尔温存过后,黄雯依偎在陈德怀里,轻声央求道:“姐姐想念陛下,要与我们一同进京,可以吗?”佳人脸若桃花,吐气如兰,这枕头风可真是难以抵挡的,陈德勉强鼓起所有的定力,压住刚刚偃旗息鼓不久,却又汹涌澎湃的冲动,低声道:“这个不成,汴梁城中有许多南唐旧臣,往来走动,一旦被人认出来,便是极大的麻烦,可能会误了大事。”

    黄文也唯有为周后黯然,忽然转念,又道:“妾身在江南时也曾见过许多朝臣,万一被人认出,岂不是要连累夫君?”陈德听来不忧反笑,沉声道:“如此正好,好色负义的名声传出去,好叫赵炅轻视于吾,正好方便行事。”到汴梁后的种种安排他不便与黄雯解说太多,只与她软语温存,不知不觉,红烛燃尽,夜深人静,只偶尔有几声婴儿的哭闹,也未曾惊醒一路鞍马劳顿的陈德,对他来说,这数月来,从未像今夜睡得这般踏实,连个梦都未做。

    第二天一早出发,在得知消息的周后凄婉哀怨的目光之下,陈德颇为羞愧地骑上白马,带着黄雯的马车和三百牙军,出城与董遵诲会合。得了萧九许诺大笔好处的禁军统帅田钦祚也亲自相送。

    大军沿着黄河东岸行军,黄河在河西时尚有些许清澈,到了河东却已经是浩浩汤汤地汹涌浊流,一路上都是波涛怒吼,让那些长大以来少见大河的沙州兵大开眼睛,抵达河中府后,换乘官船前往汴梁,陈德不论行舟乘马均无妨,三百牙兵倒有一多半人在船上晕得几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张仲曜身为牙军营兼承影营校尉,对外的身份是安西节度使判官,每每独立舟头,思及当年自己代表归义军入朝求援,路遇两镇节度使回京,上朝慷慨陈词却遭冷遇的往事。此番入京,身后却有数万袍泽兄弟支撑,放眼西域,大有横扫八荒的气魄,就算是中原朝廷和辽国,也都要花下本钱来拉拢安抚。对比今夕,张仲曜不觉感慨万千。

    舟行甚速,不多时便到汴梁。依着接待节度使的旧例,陈德与三百牙军都在码头旁边的驿馆歇息一晚,张仲曜便将往日在这里遇见张美刘延让的往事说与陈德来听。陈德抚掌笑道:“朝廷有宿将猛士而不能用之,仲曜与承影营袍泽为我所得,岂不快哉,当浮一大白!”拉着张仲曜饮酒直到深夜,他似乎对朝廷召见全不上心。也不出所料,赵炅为了挫折陈德的骄狂之气,故意将他在府邸中晾了一月之久,方才传召觐见。

    前来传召的除了宦官以外,便是故人王侁,他先将岚州城中虚实透露给朝廷,后来又企图发动祆教教徒叛乱,险些酿成大祸,幸好被宗教裁判所与萧九挫败。是以陈德接待宫使之后,见他留在府中不去,对他的态度也极是冷淡,暗示了几次此公仍然厚颜不走,陈德便起身欲回内院。

    刚刚站起来,王侁却道:“不知周后在岚州尚且安好否?”陈德虎躯一震,不得已又坐了下来,将那杯已经喝得没味儿了的茶盅又端起来呷了一口,板起面孔,沉声道:“秘权兄说的什么,在下一点听不懂。”

    王侁见计得售,也不骄狂,起身恭恭敬敬向陈德深施一礼,方道:“陈兄,王侁前番做事对不住你,这里向你赔罪。”陈德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若是你的妻儿老小被吾卖于仇人,你可愿与吾干休?”

    王侁语噎,苦笑道:“在下实在有不得意的苦衷,不过,陈兄并未因为此时而迁怒于祆教,在河西并未禁止祆教传播,与诸多正教一视同仁,就更让王侁汗颜,虽觉无颜来见陈兄,但陛下命我来宣召,却是躲不过去,既然见了,这便向陈兄陪个罪,陈兄大量,坦然受之,已让我心安不少。告辞。”说完竟然不待陈德说话便转身而去,只留陈德在座位上沉思,这个王侁到底是心怀坦荡的君子,还是擅长琢磨人心理的小人,总之,今后便敬鬼神而远之则好。他既然以为周后这事情可以要挟自己,便自然不会轻易说出去,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张扬出去,周后人也不在汴梁,空口白牙,谁能信他?满朝文武,谁又有能耐到河西去寻人去。想来别无破绽,这才施施然转身回到后堂。

    次日早朝,崇政殿上群贤毕集。大宋的文武精英在此商议从表彰贞洁烈女到准备讨伐太原等巨细国家大事。陈德有幸加入了张美刘延让等高级武将的行列,恭恭敬敬地站了整整一上午,直到快要散朝,才在礼部官员的安排下完成了封疆大吏来朝的奏对,本来以为这一天撞钟便告结束,陈德刚想退回朝班松动松动脚踝,忽听赵炅问道:“陈卿戎马生涯,骤然在汴梁安居下来,可住得习惯?”

    陈德正色答道:“人皆好逸乐,恶劳苦,汴梁繁华,令人眷恋忘返,德安有不惯之理?”话音刚落,突然有个青色朝服的文官出班大声喝道:“陛下,臣右谏议大夫张佖弹劾安西节度使陈德觊觎都阙富饶,有窥视中原神器之心!”

    两世为人的陈德虽然几乎练就了传说中的金钟罩铁脸皮神功,还是给气得差点喷出一口血来!这种莫须有的弹劾叫人无从辩驳,根本就是瞧出了赵炅有意敲打陈德而蓄意栽赃。

    “陛下,臣冤枉!张佖他分明是不忿臣在金陵时抢了他看上的歌姬,挟嫌报复微臣。”陈德满怀悲愤地大声呼道。站在他身旁的左骁卫上将军张美原本一副诸事不烦的淡然摸样,听了陈德这喊冤的言语,差点乐得笑出声来,为了不失朝仪唯有勉力忍住,但颔下的胡须仍是抽搐不已。向拱、刘延让这几个老兵痞也是如此,胡须抽抽,看向陈德的目光也多了一丝暖意。

    注:《世说新语.贤媛》"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刘孝标注引南朝宋虞通之《妒记》:"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郡主凶妒,不即知之,后知,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主于是掷刀,前抱之:'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后因以"我见犹怜"为形容美妇之词。

第六章 闲差

    更新时间:2010-04-03

    而注意力全放在赵炅身上的陈德却没有注意到其它朝臣的反应,还在声泪俱下地向赵炅喊冤:“那姐儿爱少年乃是天性,张佖他虽然官儿当得比我大,钱比我多十倍不止,可是臣实在是不知他也垂青于那秦淮红牌啊,若早知如此,依着张佖平日里那等煊赫声威,微臣哪里敢与他相争。”

    南唐的文人士大夫狎妓乃是风流之举,韩熙载夜宴图中描绘的悠游之乐曾令后人神往。但将这种风月场上的往事拿到朝堂上来说就极不正常了,陈德本身是个武将,让赵炅鄙视他总比重视他更安全些。而和这个丘八相比,官职清贵的张佖就完全不同了,让他难堪的是,他也记不清到底有没有被陈德强走过粉头,抑或是被抢过粉头而不自知。更让他担心的是,陈德这人破罐子破摔,开口就扯出两人都是南唐旧臣的破事,而这正是徐弦、张佖等入宋南臣最为忌惮的,而且也显得张佖是个不念旧情的凉薄之人。张佖偷眼去瞧往日里有些人情徐弦,只见徐弦目不斜视,一副和他不沾边的神态,张佖方才大为懊悔自己怎么会跳出来咬陈德这块从茅厕里出来的石头。

    更气人的是,这种风月事情越辩越不清楚,张佖也唯有像陈德一样大呼冤枉,所不同的是,陈德在喊冤的时候仍然是稳稳地站在地上,而张佖则几乎匍匐在地上大声呼号,似乎被诬陷谋反罪名的人不是陈德而是他自己一样。

    赵炅本来还有些为陈德吃瘪而快意,谁知张佖自身不检点,被陈德反咬了一口,而且看起来确有其事,不禁心中对他大为厌恶,亏得自己平日里还以为这人是个正人君子,不免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沉声道:“你二人既然同殿为臣,便当思报效朝廷,怎地将那些污浊不堪的事情弄来吵闹,实在是又是大臣体统,都罚奉禄一年。”他发作完了,陈德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谢主隆恩,张佖却被是暗暗吐血,他不似陈德有外镇接济,这批南唐臣子入了宋朝,立足未稳,更被原有的文官系统排挤,肥缺一个也无,更不敢受人钱财落下口实,所以一个个当真两袖清风,一年到头全看俸禄过活。这一年俸禄被赵炅轻轻罚去,张佖家里只怕是要打上一阵子秋风了。

    赵炅心知这罚奉的处罚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其实肉痛的只有张佖,看着陈德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武将朝班里,简直比张美刘延让这伙滚刀肉还要更加像滚刀肉,不由得想要找个法子来收拾他。他的这番神态全被丞相赵普瞧在眼里,出班秉道:“陛下,今有九江郡义门陈氏,自开基以来,以忠孝节义为本,勤俭耕读传家,建书堂,立家法,敬友邻,睦家人。前唐玄宗以来,已经两受旌表。老臣思量,家有孝子,国必有忠臣,如此义门,当派一员朝廷重臣前去褒奖一翻。”他一边上奏,一边拿眼睛去瞧站在旁边的陈德,直看得陈德身上汗毛倒竖,心道:“吾不过姓了这个‘陈’字,与那劳什子‘义门’可没有半点关系。”

    顺水推舟,赵炅当即便道:“九江郡义门忠孝传家,理当大加褒扬,陈卿久驻西北,便代朕往江南一趟,钦赐义门陈氏金匾一道。”

    金口玉言一开,陈德唯有躬身领旨。旁边朝臣都幸灾乐祸,他心中却暗暗咒骂。这时代的公差可不比后世一趟飞机便飞到海南,千里舟车劳顿,若是代天巡狩还可以捞点地方官的礼包,可是沿途大宋官府,还有已经是当世道德楷模的义门陈会给自己这个藩镇节度使好脸色吗?陈德就算是有脚趾头想,也想得到。

    看陈德愁眉苦脸地在朝臣中退下时,赵炅只觉心头畅快,这安西节度使虽然暂时动他不得,就得支使得他来回奔波,不给自己的北伐大计添乱。待众外臣都退下后,赵炅方才沉下脸去,问道:“这陈德进京以后,与李煜,还有江南旧臣可有勾搭?”

    王侁奏道:“此人每日出门只在汴河两岸游玩,每每方巾白袍,混迹于市井之中,专门打听各色货物买卖行情,就如经年行商一般。大臣一个也不曾结交,比邻的陇西郡公府邸也未曾拜访,唯派手下军士向李煜送去绢帛百匹,金瓜子两坛。”李煜在入汴梁时行囊尚且有丰厚,这几年来,大宋高管的敲诈勒索和江南旧臣上门打秋风几乎将他的家底折腾一空。就连随同李煜一同入宫的一些歌姬舞女,也被自命风流的大宋官僚索要一空,整个府邸中除了几个年老色衰的仆妇之外便是只剩他一人形影相吊,日子过得颇为悲苦。陈德也是听人说起李煜日子过得颇为窘迫,方才命军士送上钱帛,于公于私,都是应有之义。

    赵炅闻言点点头,叹道:“这陈德虽然脾气又臭又硬,倒还是个重情念旧的人。也还识趣知分寸,他若是去勾搭李煜,就是给故主催命了。如此良臣良将,竟然不能为吾所用,也是运数使然。”虽然南唐被大宋所灭,但朝廷对李煜的监控还是相当严密的,盖因为中原汉人对正朔执念甚深,汴梁历经五朝,向北地胡族自称过儿皇帝,连宗庙重器书册也被契丹人搬到了上京,觍颜自称正朔实在是有些心虚。江南金陵李氏自称上乘大唐正统,实实在在收拢了一批人心,就连千里之外的异域番邦,竟然也有奉金陵唐室为正朔的。而赵炅最为着紧的,便是这正朔二字,因此折辱李煜倒也不完全是猫戏老鼠的心态。

    赵炅当年坐镇开封府南衙,见惯市井百态,各色人等,历练出了观人识才的本事,要不然他也没有能力大刀阔斧拔擢新科进士,几乎慢慢将整个大宋从地方到六部的官员都来了个大换血。他听王侁禀报陈德所作所为,此人重情义,不好奢靡,亦不贪权,若是此人初出茅庐便被自己收入囊中,便是一个得力的臣僚。但此人几经辗转,先仕北汉,又转投南唐,后又率大军归汉,夺取河西,已渐渐在部下的拥戴下成了一方枭雄。就如同自己大兄被迫黄袍加身一样,到了这个地步,很多事情已成骑虎,天下大势推动,就算陈德本人想要效忠朝廷,他也不敢相信于他了。好下场便如钱王一般终身安居汴梁,坏下场便是赐给一杯毒酒。铲平藩镇,这就是朝廷的利益所在。

    赵炅将瞬间产生收服陈德的念头掐灭,转而又问道:“河西情势如何?”

    王侁道:“董将军将灵州城移交安西军后,陈德麾下众军已经四散就食,并无猬集灵州,威胁关中的态势。”

    曹彬却道:“陈德所部离开岚州时,将民间搜刮得十室九空,百姓们纷纷卖田卖地,亏得田将军开仓放粮,方才能解救百姓于危困之中,否则,今年冬天,这岚州百姓不知要饿死多少。”这些情况都是田钦祚报上来的,但曹彬焉能不知实情,田钦祚纵容部下在岚州大肆圈占良田,不少原来岚州的民户重新沦为无地的佃户。

    赵炅笑道:“这些粗鲁军汉,就爱捞钱。”却不再追究此事,转而与赵普、曹彬细细商量为两年后北伐太原的军粮储备。

    陈德回到府邸中,将就要代表朝廷旌表九江义门的消息告诉黄雯,黄雯高兴地道:“真的吗?妾身自小离开家乡,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了。”她本是江夏人,自从在兵荒马乱中被收为宫女后,便再也没有回到过故乡。

    陈德很少见她流露出如此兴高采烈,心道这趟江南之行到是歪打正着的美差,笑道:“夫人既然同去,我们便慢慢行路,沿途游山玩水,搜奇猎异,花天酒地。”他私心揣测,赵炅也应该希望他走的慢一点,不要那么快回汴梁来碍眼。

    未入汴梁之前,陈德白日里要么和部将商议军略,要么巡视各营以示心腹,要么在外奔波劳碌,回到府中也总有大半时间深思熟虑各种决策的利害得失,偶尔得闲,也要寻找一些此时的兵书战略,或是前人笔记,或是西域奇闻挑灯夜读,黄雯自从跟随他以来,夫妻一同游山玩水的时候几乎没有,现在有机会稍作补偿,陈德也极为高兴。

    将黄雯哄得眉开眼笑后,陈德方才转到书房,招来张仲曜,把今日朝堂情势向他讲了一遍。张仲曜笑道:“看今日情势,官家对安西纵有削藩之心,东面战事底定之前,却甘愿隐忍不发,对大人亦是无可奈何?唯有使大人奔波劳苦,以呈心头之快。”言语之下,对赵炅充满鄙夷之情,人就是这么奇怪,当他曾经对大宋官家充满希望却又被狠狠遗弃的时候,原先的好感和仰慕全都化为鄙夷,甚至仇恨,那怕是文武双全,人情练达的张仲曜也不能免俗。

第七章 闲事

    更新时间:2010-04-04

    “既然做了皇帝,举止牵动天下,便做不得快意事。”

    陈德语气一沉,道:“寒蝉转回金陵联络神卫旧部已有些日子,还有那些金陵商贾,就让他们往九江来见吾一次,也好收其心。”

    当年金陵沦陷之时,陈德将神卫军的产业系数分给原先经营的商贾,除了收取少量银钱物资之外,都折成了数百万贯的借据。这些商人长袖善舞,在宋军占据江南后,很快又和新到任的官吏搭上了关系,大部分都能够继续经营原先的产业。

    而陈德在地斤泽收容羌族勇士组建白羽军后,对党项各部族的动作已经了如指掌。便将在夏州表现出色的勾落安调回江南,以衣锦还乡的大商人身份,联络原先和神卫军有关系的南方商贾。最终的目标,是要为河西在江南各州编制一张商业网络,便于发卖货物,收集物资。毕竟,目前的河西只是占据要津而已,还没有形成广大有力的内需市场。而经历晚唐和五代的偏安,江南此时已是亚欧大陆东部,也是整个世界上物产最为丰饶,民力最为充沛的地方。

    十天后,骁武军都虞侯林中极度郁闷地得知他将率领一千禁军负责保护,也是监视安西节度使陈德到江南为义门陈氏颁发金匾。“难不成是高德这厮使得坏么?”林中看着温婉可人的娘子王氏,心中对她除了怜爱便只剩歉疚,发配西北将近两年,这娇怯怯地王氏在汴梁为他守节。每日里和丫鬟在家中做些针线手艺,再让丫鬟拿到市场店铺中去卖些小钱贴补家用,除此之外,林中的老父老母她也尽心服侍。其间高德多次邀约了狐朋狗友上门侵扰,都是被她呵斥而退。也亏得王氏乃是昔日禁军教头王奉国的独生爱女,禁军也多有他父亲的袍泽故旧,高德虽然是横行汴梁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却也轻易不对她用强。

    “此番到那江南公干,娘子喜欢南方绫罗绸缎,珍珠香药之类的物事,为夫给你捎带回来。”林中举起双手,任由跪坐在身后的王氏为他解下硬邦邦的革制腰带,一边用刻意温柔的语气问道。在边地唯一好处,就是能捞着不少外快。不论是打破了藩部放手劫掠,还是平日上官的奖赏,林中尽都积攒下来,他不敢托人往回捎带,只缠在腰间,随董遵诲回到汴梁之后,把缠在腰间散碎的金银玉件抖落出来的时候,未尝见过这许多宝贝的王氏简直看的眼都呆了,林中则是捧着她满是针眼的双手,心酸不已。

    良久,身后寂静无声,“娘子?”林中双手向后揽去,握住妻子的腰肢,轻轻摩挲,王氏再也忍俊不住,爬在他的宽阔虎背上,嘤嘤哭泣起来。这段日子,她实在是太苦了,林中一走,恍如天塌下来一般,府中二老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以为是她在外面抛头露面方才招来这桩祸事,她唯有忍气吞声,强颜侍奉公婆,府外高德多次寻机纠缠,危急时刻她几乎以死相逼,方才逃脱狼吻,这些事情,林中回来以后,温顺的王氏一件也未曾提起。谁料到夫妻相聚不足两月,林中又要离京公干。

    两日后,张仲曜便从兵部属吏那里探听到了护送陈德的乃是骁武都虞侯林中,随即又差使几个曾经在汴梁混迹的承影营军士讲林中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

    “想不到这林中就是在凉州单手掷矛断了大人将旗的宋将,派他随扈,不是有意触大人的霉头么?”承影营十夫长朱导愤愤不平的秉道。

    战事已过,陈德对将旗折断的事情也不太在意,反而对林中和高德的恩怨颇感兴趣,“想不到‘水浒传’里林冲的故事,在这世上居然有如此相似的原版。既然叫我碰上了,说不得要管上一管。”想到这里,陈德沉声道:“这林中也算条好汉子,吾平生最见不得如此好汉被人折辱,张校尉可否想个什么法子?教训一下那高德,叫他此后再不能打林中娘子的主意?”

    张仲曜一愣,没想到陈德拿出来的居然是个要管闲事的决定,心道主公莫不是在汴梁闲的无事可做,还是看重林中这一身枪棒功夫,想要借此机会收为己用。他不暇细想,笑道:“这高德仗了他老子的势力,在汴梁横行霸道,得罪人也不知多少,就算是我们教训了他,他也不知是哪家做的,要不要点醒他不要再去招惹那林家小娘子?”

    陈德想了一想,皱眉道:“点醒此事容易让人查到我等身上,还是隐秘行事吧。”

    张仲曜笑道:“这便好办了。”汴梁人畏惧高德这样的纨绔子弟,全在一家老小都要过活,无事谁敢得罪这帮权贵子弟。可张仲曜与承影营的根基都在大宋势力所不及之处,莫说是区区一个高琼的义子,就是真正的朝廷重臣,甚至是当朝官家,陈德要他取哪个人头,成败且先不论,他便毫不犹豫遵令而行。在晚唐五代,丞相被节镇死士刺杀也是寻常。

    此后数日,张仲曜安排承影营得力手下先将高德的起居习惯摸了个清楚。在高德与几个狐朋狗友从秦楼楚馆中出来之际,一名从外地调来的军士扮作地痞模样,冲上前去,大声喝道:“欠我的五百贯钱,躲了几个月,总算把你给找着了。”那军士满脸横肉,面目凶狠,宛如屠夫模样,顿时将高德的几个朋友唬住了,不敢搭腔。

    “兄台,认错人了吧?”高德尚且不知落入算计,谁知他话音未落,那军士便冲上前去,一拳头砸在了他的脸上,这一拳犹如一柄铁锤一般,砸的高德满脸开花,泪水、鼻涕、血、口水都流了出来,两耳“嗡嗡”轰鸣不止,双眼金星乱冒,痛得弓下腰去。

    他那几个朋友见势不对,正要大声呼救,那打人的反而高声喊了起来:“欠钱不还哪,情愿打死活该。”身后又钻出几个膀大腰圆的彪悍打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拳拳到肉,将高德身边那几个帮闲的打得哭爹喊娘。这些出身边镇悍卒的承影营军士原本就对京中膏粱有天生的恶感,“凭什么最好的女人和财物都要让这些王八蛋先霸占了,爷爷们出生入死,到头来还是一个遣散的命!”此刻得了机会,无不拼命下狠手,虽然不致命,那几个帮闲的却结结实实地断了好几根骨头。待到那些打手离去,这些几乎被揍成一团烂泥瘫在地上的人互相看望时,却发现大事不妙,高衙内被人带走了。

    就在现场一片混乱地大打出手之时,几乎被打晕过去的高德已被推推搡搡拉到了一条小巷之内,塞进早已备好的一辆寒酸的牛车,牛车一个蒙着面的汉子颇为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蒲扇大的手掌仿佛老鹰捉小鸡似地将他脖颈扭住提到跟前,一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另一手则将带着浓烈的药味的曼陀罗膏丸塞到了高德的嘴里,双手将他的嘴上下合拢,直到高德不自觉地将那药膏吞咽,昏昏睡去之后,那人方才把他放开,落下面巾。

    在汴梁城的东郊,有一个小药铺,平时生意虽然不佳,司药郎中的日子却过得颇为滋润,原因就在于这郎中还掌握了一门独特的手艺,替人净身。国朝的市民社会发展到这一阶段,净身入宫也成为端上铁饭碗的一条路子,不管换了姓什么的当皇帝,公公们总还有口饭吃。不过净身却是一门独特的技术,像陈德当年在金陵给曹祖萌做了一次便比较粗糙,结果断送了他的性命。此番陈德要张仲曜阻止高德前去骚扰林中的娘子,又不准他点醒高德,张仲曜思来想去,还是直接给高德净了身最为稳妥。

    那司药郎中见一伙汉子将昏睡的人用床板抬了进来,问道:“怎么吓得昏死过去了?”将人抬进来的长大汉子却抽出一柄雪花似的腰刀,低声喝道:“这人欠债,送到宫里做个太监,挣钱来还。”其他几个身形彪悍粗布衣衫的汉子也不待郎中招呼便涌了进来,随后将门关得死死地,各自手按利刃,虎视眈眈地看着那郎中。

    司药郎中察言观色,见这人便没说实话,期期艾艾地答道:“这自愿净身的闲汉,要先到兵部备案,否则便是净了身,业谋不到差使的。”他眼珠转动,不肯下手,生怕牵连了自己。

    那拿刀的汉子却怒道:“恁的罗嗦,,可是欺爷爷手中快刀不利?”将手中的雪花镔铁刀又抖动了一下,旁边几条大汉都围上前来,仿佛一群秃鹰围在小鸡似的郎中身边,都拿恶狠狠地眼光逼视着他。

    “咣——”那郎中竟然吓得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领头的汉子颇为鄙夷地看了一眼,随手从身后去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丢在郎中面前,沉声道:“这是一百贯钱,给大爷办事的酬劳。”那郎中也是贪财的人,见到铜钱眼光便是一亮,心道这个活儿不干也得干了,拿了这笔钱自己大可以逃到外州去,于是便抬起头来,哀哀切切地答应道:“小人遵命。”

    注1:唐朝自安史之乱结束后,藩镇割据局势形成,到宪宗时,宰相武元衡(武则天曾侄孙)和御史中丞裴度都是主削除藩镇、平定割据势力的代表人物。元和十年(815年)十年六月初三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武元衡出门上朝。刚刚走出靖安坊东门,突然有名刺客躲在暗处用箭射中武元衡,武元衡随从一哄而散。刺客上前牵着武元衡的马匹走出十多步以后,从容地将他杀死,砍下他的头颅而去。随后,刺客又入通化坊刺杀裴度。裴度摔进了沟中,刺客以为裴度已死,这才停止追击,从容逃走。裴度因而幸免于难。

    注2:宋代有规定:凡是自愿净身的,一律先到兵部报到。这可不是征兵,不过在对要求净身的人的选择上,似乎比一般的征兵更为严格。因为阉人是要供朝廷使用的,所以就要选那些相貌端正,甚至是有福相的。选定以后再择吉日进行手术。

第八章 追思

    更新时间:2010-04-05

    “真是胡闹。”听张仲曜禀报,高琼居然走兵部的门子,真的将高德送到宫里做公公了,陈德不由哭笑不得。两宋朝太监一直受士大夫压制,这高德也不是宫中那些一心想往上爬的公公们的对手,倒也不虞留下后患。

    “大人既要让高德再无法骚扰林中的娘子,又不点醒与他。属下们寻思,唯有将他能犯案的玩意儿收了,方能不负所托。”张仲曜也强忍着笑意,与陈德开着玩笑,他亦是世家子弟,最是见不得这种仗势欺人的败类。不过玩笑开过之后,张仲曜将脸色一沉,一揖倒地,沉声道:“大人,承影营将士乃是潜伏各地的精锐,为成大事可以不惜性命。仲曜斗胆请大人,今后万勿为泄一时之愤而轻易动用承影营力量。使壮士寒心。”

    这桩为民除害的事情虽然办的痛快,但凡事须有章法。张仲曜思虑深远,若是陈德随意指派承影营干一些对大业而言无足轻重的事情。如此轻忽,与那打着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又有何不同?承影营的力量应该专注在更重要的方面,而不是到处打抱不平。陈德若是执念于逞一时之快,那只是侠义之士的格局,反而不是夺取天下的心胸了。欲成大业者,所谋者深,所思者远,却无暇顾及眼下,这就是宰相见到命案置之不理,见到发生异常的牛的却异常紧张的原因。

    见仲曜神色严肃,陈德也收起笑意,起身还礼道:“张校尉进谏的是,此事可一不可再。”二人都直起身来,似乎气氛有点怪怪的,陈德忍不住又问道:“话说回来,承影营诸君,此番行事颇觉痛快否?”张仲曜信口答道:“痛快!”二人对视片刻,忽然一起大笑起来。笑完之后,张仲曜又板起脸谏道:“主公既然有心做夺取天下,便做不得此等快意事。”陈德一边笑一边颔首道:“知道了,张校尉是吾魏征也。”

    旬日后,林冲率五百骁武军护送钦差安西节度使陈德南下九江,张仲曜见一本正经的晓武都虞侯林中端坐马上,上前行礼道:“林虞侯千里远行,家宅可清净否?”林中颇有些诧异,拱手沉声道:“尚好,不劳挂怀。”他今日心绪颇佳,此番把在环州时出生入死的袍泽都调到身边来听用,定要让这跋扈不臣的安西节度使耍不出什么花样来。张仲曜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便自回到安西军一百牙军的队伍中去,这一百人全是骑乘河西健马的骑军,将陈德的马车团团拱卫在中间,便是随扈的骁武军也只能透过缝隙隐隐约约看到马车而已。外间不相干的人等更只能遥遥望见一个车顶子,这便是朝廷钦差大员奉旨出京的气派。

    代北河朔,陇右河西一带的边镇军中,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寒风凛冽,千里奔袭还是例行巡边,将官平素的衣食住行都和普通军兵相差无几,将官乘轿坐车行于军中乃是闻所未闻的骇然之事。但中原朝廷高官出行,无论文武,大都是坐车,甚至是肩舆,即便曹彬潘美也不不例外,陈德也只有入乡随俗,乘坐原本为黄雯准备的马车,好在这马车内部颇为宽敞,坐上两人也一点不显拥挤,反而别有一番情趣。

    陈德在车中随手翻看张仲曜呈上来的九江陈氏的资料,颇觉有趣。九江陈氏开创于唐玄宗开元十九年,繁衍至今,已经有近三千口,仍未分家。陈氏以礼法治家,又创办东佳书院私学,道德楷模天下。历代朝廷对义门陈氏都多有褒扬,唐僖宗李儇御就亲自赋诗《赞义门陈氏》:“金门宴罢月如银,环佩珊珊出凤闉。问道江南谁第一,咸称惟有义门陈。”近年来朝廷愈发推崇儒学,义门陈氏的声望也日渐高涨,几乎堪于山东曲阜的孔氏相比。此番赵炅钦赐金匾“真良家”,更为九江陈氏提写了门联一幅:“萃居三千口人间第一,合爨四百年天下无双“。

    但是陈德对九江陈氏的未来发展却分外不看好,虽然朝廷与地方大家族有共同利益,但就像朝廷不能容忍藩镇一样,绝不能容忍一个有三千多口人的大家族长期存在,而且声望日益隆涨,秦汉以来,号称酷吏的朝廷干臣每至地方,头等大事便是打击豪强,什么是豪强?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在于你有没有能力做点什么,就好像陈氏,虽然没有谋反自立的心,但他们在九江的声望和影响,足以对朝廷带去威胁了。竟有好事者,称九江陈氏是”天下第一家“,将汴梁赵氏至于何地?

    这一路晓行夜宿,陈德与黄雯连同所带亲卫,便将这趟差事当做秋游一般,每逢名山大川,必登寻幽觅盛,观奇石,赏秋叶,听涛声,品美食。赵炅忌惮陈德掌控河西,又与契丹汉人关系不清不楚,不欲他留在汴梁碍事,便寻了个由头将他远远发配出去,陈德又何尝不忌惮“伴君如伴虎”,那牵机药见诸史册,也不甚好喝,巴不得在外地的时间越久越好,待到太宗北伐失利,河西也巩固下来,自己便可以脱身,虎归山林,龙潜大海了。

    晓武都虞侯林中也不便催促,只加派人手四面把守,名为随扈,实则防止陈德甩开大队潜回河西。临行时董大人叮嘱,这陈德狡诈似狐,他岚州的部属一大批已经撤往河西,如今更要把他严加看管,但不能得罪了此人,否则安西节度使若是闹将起来,朝廷未必会维护小小的晓武都虞侯。这般道理在国朝从古自今便没法讲,即使是敌人,只要他位高权重,在官家心中,这敌人的分量,也比忠心耿耿侍奉朝廷的官员重要。林中久居禁军,自然不比那愤世嫉俗地毛头小子,一路上除了加倍提防之外,对陈德乃至张仲曜等安西军官也都陪着小心,生怕落人口实。在安西军官的眼中,倒觉得这禁军晓武都虞侯也忒圆滑,哪有那日单手掷矛折断大帅旌旗的英雄气概,除了有过类似经历的张仲曜,其它安西军官都有些轻视林中的心思。

    走走停停一月之久便到了九江,此地山拥千嶂,江环九派,“士高气清、富有佳境”。自古以来,九江就是舟车辐辏、商贾云集的通都大邑。春秋时九江属吴之东境,楚之西境,因而有“吴头楚尾”之称。秦始皇划天下为三十六郡,就有九江郡。此后九江又有柴桑、浔阳、江洲等称呼。正因为九江的在南方如此重要,南唐升元四年,金陵李氏九江建立学馆,称“庐山国学”,又称“白鹿国学“,地位与金陵国子监相类似。

    “朝廷赐九经,让庐山白鹿洞书生数干百人肄习,书生们都感激不尽。”江州知州周述小心翼翼道,此时白鹿书院正因为朝代的交替而处于它最低潮的时期,名气远远不如陈氏先祖在浔阳县所创建的东佳书院。谁会想到,,日后理学宗师朱熹在此讲学,使它成为天下赫赫有名的四大书院之一呢。

    接待前来给陈氏颁发金匾的这位钦差,可着实让周述大伤脑筋,天下文官都知道当朝天子一心铲除藩镇,而陈德正是汉人中间最大的藩镇。但现在他偏偏代表着皇权前来,若是接待不周,这人翻脸弹劾,自己这州官的考评就危险了。所以这几日来,周述是生怕行差踏错,日子苦不堪言。

    陈德面无表情地听着周述的介绍,来到九江,更多的是想起在金陵生死与共的天德军指挥使胡则,在原本的历史上,他死守江州,也就是九江,最终壮烈而死,招致了曹翰尽屠九江士民。因为他的影像,胡则殉国于金陵,而九江少了胡则,却仍然不乏执意抗敌的英雄,顺义三年进士、左军招讨使柯昶力战宋军不敌,自刎殉城而死。柯昶虽然竭力抵抗宋军,但给宋军造成的损失却不大,原本指挥宋军攻打九江的曹翰也被曹彬提前调去围攻金陵。所以,现在的九江,仍然保持了南唐以来的繁华兴盛。

    待周述走后,陈德方问张仲曜道:“已故天德军指挥使胡将军在江州故居何处?”张仲曜知他心怀旧友,拱手沉声道:“胡将军旧居已被划入了江州牢城营,专门收容各地发配而来的作奸犯科之徒。不过,胡将军身前多住在军营和州府两处,也很少到那旧居居住的。那兵营驻扎着朝廷禁军。”陈德闻言黯然,胡则尽忠于国事,却于金陵殉国,连尸首也没有找到,自己想到胡则的故居凭吊一番,也不可得。

    回到寝室,见黄雯也是面色凄然,陈德放下心事,柔声问道:“回了家乡是件高兴的事情,有何事心烦?”

    黄雯抬头看着陈德,已是泪光盈盈,低声泣道:“当年父亲带着娘亲和我从家乡出来,路过江州城,娘亲心疼我,央求父亲在江州停留了数日,带我在城内四处走动游玩,如今往日店铺还在,街市车马络绎如昔,父亲和娘的样子,我却几乎记不清楚了。真是不孝。”说完又低声啜泣起来,她年纪幼时便遭遇兵灾,父母皆死难,自己也被掠入宫,小孩的记忆原本就模糊,这些年来屡经变故,记忆中父母的模样逐渐模糊了起来。今天回到故地,拼命回想,那旧日情景越是清晰,父亲母亲的面容却似离自己越来越远。

    注1:《汉书·丙吉传》:丙吉,字少卿,鲁国人。吉又尝出,逢清道群斗者,死伤横道,吉过之不问,掾史独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驻,使骑吏问:“逐牛行几里矣?”掾史独谓丞相前后失问,或以讥吉,吉曰:“民斗相杀伤,长安令、京兆尹职所当禁备逐捕,岁竟奏行赏罚而已。宰相不亲小事,非所当于道路问也。方春未可大热,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时气失节,恐有所伤害也。是以问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体。

    注2:东佳书堂当时就为国家培养造就了大批人才,如陈氏“八英九才子”“同榜三进士”广为美谈。据各地义门陈氏宗谱载:仅“宋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计,应举登科者四百有三。郎署之在朝者琛、逊而下十八人,当要路而居刺史、司马、参军、县令者珪、俦而下二十九人”。名震朝野,蜚声全国。因此,有不少文人墨客吟诗赞颂:如钱若水的“居住东佳对白云,义风深可劝人伦。儿童尽得诗书力,门巷偏多车马尘……”,宋琪的“群贤肄业文方盛,孝友传家族更豪……”,张齐贤的“儿童歌舞诗书内,乡党优游礼乐中……”,还有苏轼、陈尧叟、杨亿等诗词、墨宝……。

第九章 四绝

    更新时间:2010-04-06

    陈德一路上可以走走停停,但既然已经来到了江州,离浔阳不过咫尺之遥,却不能逗留,反而要一副雷厉风行地做派,命江州知州周述次日即陪同他一道前往浔阳颁发金匾,御赐楹联等物。周述巴不得他快点交卸差事,自然无不从命。

    九江陈氏乃是历代受封的大家族,对接待钦差乃是驾轻就熟。浔阳县内边有陈氏族人迎候钦差,越近陈家村,道路越是平整洁净,两旁遍植桑树,孩童背着竹篓在半山的林间采摘山果,一派田园风光。

    “当年先祖陈旺带领族人来到这里,尚且是荒山野岭,陈氏族人胼手砥足,方始开创了今日的局面。”在浔阳县迎接钦差的陈景良颇为骄傲地介绍道:“这道路两旁除了桑树之外,山坡上还遍植了桃李等花果树,春日繁花烂漫,乃是难得的美景。”

    江州知州周述也笑道:“正是,寻常村落,各自经营田产,那来心思去营造这样的人间美景,唯有三千口聚族而居的义门陈氏,方有这样的气魄。这九江陈氏的四绝,不知钦差大人可曾听过?”

    陈德见旁边陈景良脸上露出矜持神色,便知这周述是搔到了痒处,知趣地问道:“咦?居然还有这等说法,还请周大人见教。”

    周述作为当地的父母官,治下有这样一个天下道德楷模的家族是万分得意的,便道:“这四绝乃是堂前架上衣无主,三岁孩儿不识母。丈夫不听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见陈德流露出疑惑而洗耳恭听的神色,周述更得意道:“这堂前架上衣无主,说的乃是,放在堂前架上的衣服乃全族公有的,穿衣全看是否需用,待客穿好衣,劳作就穿粗衣,衣衫不用时则全部挂于堂前。”

    “哦,竟有此事?“陈德奇道,侧头看看陈景良身上上等的绫罗衣衫,笑道:”若是景良兄这等上佳衣衫也是挂于堂前任人取用吗?“这九江陈氏名震当时,一门多人出仕,官居节度的陈德与陈景良称兄道弟,也不算是自谦过甚。他这问题虽然有些尖锐,却也是拜访陈家的客人听到”堂前衣无主”这节时常问的问题,陈景良温和的笑着解释道:“在下这身衣衫也是挂在堂前,不过陈氏义门,接待上差的事宜俱由在下主持,是以别人到很少取来穿用。”陈德笑着朝他拱拱手,心道,既然这接待宾客者有专用的衣衫,那其他专职的管事,族中长老自然各有自用的物事,虽然挂在堂前,却是谁也不敢去取用的。就好像后世小单位配车,虽然没有说明是给头儿用的,但谁也不会头大到去向顶头上司要车钥匙一样。这看似公允的法子,不过是将对物品的占有按照等级刻在了人心里罢了。

    周述心中暗笑,这初来拜访九江陈氏的客人总也不信天下竟有将孔孟之道发扬到如此极致的家门,却总是被折服而归,他也极享受这个看着别人被折服的过程,见陈德不再说话,他接道:“这三岁孩儿不识母,说的族中的婴孩都放置在一起哺育,不分你我。只要有孩儿一啼哭要奶吃,任何一个有奶的妇人见到都会喂奶,时间一长,小孩自然不分辨谁是自己的母亲。”他讲完之后,捻须微笑得好不猥琐。陈德心道,这原理和后世的保育院相似,只不过连女工的哺乳期也给剥夺了,让更多的人可以参加劳作。

    “丈夫不听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说得乃是,这义门陈氏子弟自然是诸陈氏先辈教化得极好的,可外姓嫁入的女子却不然,子曰‘唯女子与小人其难养也’,是故陈氏祖训家中子弟不可偏听妻室言语。族中男子每日一同出门耕田,日落而返,岁末所入全收入全族仓廪,族中三千口同炊共饮、击鼓传餐,家无私灶,是以人无怨言。”陈景良颇为得体的继续解释道。

    这陈景良面容白皙,肚腹隆起,显然不是经常顶着烈日在田间劳作的人,陈德笑道:“景良兄休要欺我,你这模样,分明是自幼束发观书的书生,哪是每日都要下田劳作之人。”

    陈景良听陈德如此说,愣了一愣,方才答道:“陈氏乃耕读传家,在下不才,幼时被族长选入家学中读书,确实从未耕田。”陈德误以为他也要下田劳作,对一个读书人而言,不亚于是一种侮辱,就要像以为一个将门子弟是普通军户子一样。陈景良见陈德如此无礼,话语间不免有些生硬。周述忙笑着打圆场道:“陈节度乃是武人,不知景良兄乃是进士出身的才子呢,只不过他情愿归隐故园,不屑于如吾等一样做个俗吏罢了。”

    陈景良忙谦道:“金陵伪朝的功名,不提也罢。”语间颇有自得,又表达了和金陵李氏划清界限的意思。

    陈德心道,这有田同耕,有饭同吃,岂不是后世人民公社的做派,正所谓三个和尚没水吃,后世那场运动造成了三年灾荒,常言道三个和尚没水吃,难道这义门陈的家教竟然如此之好,居然能够改变常人的趋利避害的本性吗?更何况族中长老还有将子弟选入族学,给幼童的人生划出士农分野的权利,笑道:“听闻朝廷每年嘉奖义门陈氏粮食二十万斤,可是真的?”

    陈景良笑道:“皇恩浩荡,浔阳陈氏感激涕零。”他只道陈德为了弥补适才的唐突,故意提起这桩美事,谁想到陈德只是为了印证对人民公社时代生产效率低下的记忆罢了。

    陈德笑着点点头,心道世上原本没有新鲜事。

    陈景良果然是专门负责接待贵客的,穿过历代朝廷表彰树立起来的重重门阙,将陈德一行引至西侧接官厅,陈德稍事休息,便前往中堂颁发金匾和御赐楹联。礼仪完毕,更有这一代的陈氏家主陈衮相陪,参观府中中景致,午饭后再前往东佳书院。

    就将陈氏经过十数代的休养生息,到了如今,可谓极盛,家族内拥有学校、藏书楼、接待所、医室、祠堂、田庄管理部门。午饭时,三千多人同炊共食的场面蔚为壮观,陈德与江州知州周述有幸与一座年龄是自己两倍的老头子共进午餐,桌面上的鸡鸭鱼肉等皆炖的极其软烂,唯内地州府盐价腾贵,造成口味偏淡,而面对一桌子危襟正坐、鸡皮鹤发的老人家,陈德的胃口哪里好得起来,放眼望四周看去,只见人分大小,性别而坐,青年女子,青年男子,中年妇女,中年男子,老翁老妇皆同坐一桌,桌上的食物各有不同,总的来说,越是长者,所衣所食便更为精美。

    “怪不得丈夫不听妻室言,大部分的生活都是集体行动,哪里私密的夫妻生活的空间。”陈德腹诽道。适才陈景良告诉他,陈氏男丁不许纳妾、只娶一个老婆,就连家主也不例外,颇让陈德肃然起敬,但他不能接受的是,陈氏男女的婚姻皆是族长与族中老人根据家世、八字甚至抽签来决定,根本没有两厢情悦的空间。

    这冠绝当代的名门用饭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便是周述在此间用饭时也一改往常饭局中口若悬河,唾沫星子狂喷的习惯。饭毕,路上听闻东佳山巅景致颇佳,石色洁白如玉,光可照人,更有紫石壁屏,其石红黄二色交相辉映,高数十丈;泉出屏下,飞白泻碧誉为奇观,泉水奔流声闻数里,有时涓涓滴滴声如仙乐。陈德便在陈衮、陈景良和周述等人的陪同下登东佳山,然后返回江州。

    此处景致虽好,规矩又太多,还特别歧视女子,若是夫人一同过来了,恐怕要吓坏了她。一边登山,陈德暗暗为没有将黄雯带来而庆幸。一路上携带眷属游山玩水不要紧,若是到义门陈颁旨也带着夫人,恐怕那家主陈衮的脸色也不会这么和蔼了。

    这义门陈氏的家主陈衮身着葛衫,面目苍然,但精神矍铄,不似陈景良那么言辞便给,却给人一种宽厚亲切的感觉。但仔细打量,却又叫人捉摸不透,一路上倒是周述说话的时候多。

    登上东佳山巅,遥看群峰竟立,飞瀑流泉,不由让人心怀一振。陈德颇有些不满陈衮一路上沉默寡言,故意要和自己划清界限,淡淡笑道:“吾在金陵时便曾听闻,九江陈氏出自后主陈叔宝,乃我江南贵胄,今日观之,果然蔚为盛大,就连这东佳山上也云蒸霞蔚,似有王气。”他自己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曾出仕金陵似地,此言一出,周述和陈衮的脸上同时变色。虽然大家都知道陈德不是什么得宠的朝臣,但他以朝廷钦差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可是诛心之语了。

    注1:寇准《题江州义门》:文明魁天下,孝义盖乡闾岁赐三千粟”,即指淳化元年(990)及其后,官府每岁给陈氏贷粟以度春荒,待秋收后还仓,一斗只纳一斗,没有租息。这是朝廷对陈氏的厚爱。岁赐三千粟,楼藏万卷书。朗吟开绿酒,雅叙煮青蔬。长吟云天外,家和庆有余。

    注2:仁宗嘉七年(公元1062年),义门陈氏已历时300余年,全家3700余口,田庄300多处,成为当时人口最多的一个家族。这么大的一个家族,精诚团结,显得势力过于膨胀,朝廷开始害怕危及自己的统治。于是当文彦博、包拯、范师道等重臣建议皇帝对义门陈实行分家时,正中了宋仁宗的下怀。于是,宋仁宗嘉六年(公元1061年),颁旨义门陈分家。

第十章 诛心

    更新时间:2010-04-07

    “陈氏先祖当年迁到这片荒芜之地,全为躲避兵灾。各位大人此时看来峰峦叠嶂的美景,在农人的眼中,奇峰突起,却远不如平坦土地适合耕种,又交通不便,族中老人常讲,恨不得仿效那上古寓公,将这崎岖不平的山地削为平地。”陈衮眼望着远方烟雾环绕的山巅,悠然说道,陈德耳中听来似有讽刺之意。

    “这山区虽然不便耕种,但却是保境安民的绝佳地势,倘若不然,朝廷何必化偌大力气,力图恢复燕云十六州,若是照着陈翁所言,将天下群山削平,胡人铁骑,岂不是任意驰骋纵横?中原百姓苦也!”陈德回敬道。周述听得两人语意逐渐不善,忙笑着打圆场道:“俗话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周述今日听了两位高见,果然不同凡响。”他一边说,一边朝陈景良使眼色,那陈景良也是心思剔透的,连忙接过话头,仔细向陈德介绍起那东佳山的各色美景来,与周述一唱一和,竟然让陈衮与陈德二人再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二人的心思,陈德与陈衮如何不明白,两人一个是手握雄兵的西北藩镇节帅,一个是道德楷模当时世家家主,并无实质的利益冲突,既然语不投机,便不多说话,直到陈德在周述的陪伴下告辞离去,陈景良回到家中,向陈衮请罪道:“族长,这陈德乃是西北藩帅,朝廷忌惮他,却也奈何不得,今日下午,请恕景良谮越之罪。”

    陈衮摆摆手道:“无妨。从陈德这人从前的作为来看,虽然厚颜侍奉三朝,却身具枭雄之资,是有心席卷天下的人物。但这天下岂是这么好夺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三千江南子弟甘愿随他万里奔波,西北起事,上万部属家眷被困危城而全军不乱,反而夺了河西,可见已具人和。河西近胡地,西取回鹘勇士,南收吐蕃健马,东面关中千里膏腴更是帝王基业,河西对此有居高临下之势,这是地利。

    可惜的是,天下纷乱久矣,民心思安,这汴梁官家得了天时,已稳稳地做了天下真主,这陈德虽有地利人和,难道竟能逆天行事?此人本事越大,搅动的风潮越大,将来牵连起来就越厉害。又和吾族同姓,今日吾若是不和他有些言语冲突,恐怕朝廷迁怒与吾九江陈氏。不过,你做的也不错,免得他万一成事,对我九江陈氏恨之入骨,痛下狠手。”

    此刻,这潜居东佳山,平日无事时便与东佳学子研讨儒学要义的世家家主,竟如久历宦海的朝廷重臣一般气度,更显出对天下大势了若指掌般的从容,也只有九江陈氏为数不多几个长老和执事才了解这为看似慈祥和气的老者的另外一面。

    回到江州城中,张仲曜已带领卫士在城门迎候,向陈德行礼之后,秉道:“大人,夫人尚在城内绸缎庄里拣选布料,说是北地再难买到这许多漂亮绸帛,难得来江南一趟,定要满载而归。还让末将转告大人,一旦回城不须回府,直接到韩记绸缎庄去,还有几匹上好的绸料让您也一起挑选挑选。”

    陈德心中暗赞张仲曜安排得妥帖,他不便在江州逗留,一路上林中又监视得紧密,原定约见江南众商贾的日子就定在了今天江州城内。他回头对林中拱拱手,笑道:“这韩记乃是江州数一数二的大店面,听闻林虞侯也是有家眷的人,这娘们儿最喜欢锦缎丝绸,要不要随吾一同去挑选几匹绸缎?”

    林中见他相邀,心里虽然想着要给王氏买几匹上好的料子回去,却不欲与陈德纠缠太深,恭恭敬敬躬身道:“陈节度美意,在下心领,只是保护大人责任重大,下官只带领骁武军在那韩记绸缎庄周围为大人哨卫便可。”

    陈德点点头,也不相强。见陈德要去和内眷相会,不欲与他关系太深的周述便作别回了州府衙门,张仲曜带路,一行人来到城里韩记绸缎庄,此间正是一处闹市,街上行人如织,来往穿梭购买锦缎的夫人小姐络绎不绝。绸缎庄内熙熙攘攘的大多是女子,忽然见一彪威猛军汉围拢在绸缎庄的周围,不禁吓得花容失色,只有几个青楼女子向那骁武军中的年轻俊俏子弟乱飞媚眼。

    店中掌柜见状,先回头对几个店小二吩咐道:“切莫惊扰了各位夫人小姐,”再忙不迭跑将出来,向陈德开口便告罪道:“几位大官人恕罪,小店乃是江州城中正经生意人家,百年老字号,不知大官人们有何贵干?”他见陈德衣饰华贵,被一众军官拱卫在中间,是以便向陈德开口告饶。

    陈德笑道:“掌柜的莫要惊慌,吾夫人现正在宝号挑选绸缎,这是来接她回府的。”说着就要抬步入内,谁料他身前的店掌柜居然身子不动,没有让开去路,陈德身边林中、张仲曜等军官正当要开口呵斥那掌柜的,那掌柜的却哭着一张脸央求道:“大官人莫怪,小店中尽皆是娇怯怯地夫人小姐,再有就是丫鬟这些女人家,许多都是这江州城里有头有脸达官贵人的内眷,大官人身边都是些如虎似狼的汉子,一同进去的话,只怕惊扰了这些妇人,让小店作难。”

    听他语意甚哀,陈德便不怪罪,回头对张仲曜笑道:“既然如此,你等便在店门口等候。这婆娘挑选起绸缎来,便是泥人也让你等出了火性,兄弟们不必肃立,只散在旁边的茶馆相候便罢。”张仲曜躬身听令,安排随行的牙军和骁武军卫士在附近的茶馆,一边吃茶歇息,一边等候。这时代因为茶叶专卖的缘故,好茶比醇酒便宜不了多少,众军兵都十分领情,唯有林中不放心陈德,带了几个亲信禁军,和张仲曜一道守卫在韩记绸缎庄门口。张仲曜与林中地位相若,脾性也有些相投,这段时间来刻意接纳,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

    陈德迈步进入店里,在店掌柜的带领下,穿过大堂中陈列绸缎的货架,曲曲折折,门外的景象已然看不清楚,见陈德回头张望,店掌柜靠近半步低声道:“军情司吉福参加主公,寒蝉大人已经安排江南商贾在店中内室等候,只待主公训示。”陈德一愣,盯着吉福留着俩撇鼠须和胖胖的圆脸,笑道:“吉福,你是锦帆营出去的,吾记得你,相貌变了好多啊!”见陈德居然对自己还有印象,吉福按捺住心中激动,点头解释道:“承蒙大人挂怀,吉福敢不效死。勾大人说小的气质不类商贾,不但让吾除了跟他学习了不少商贾伎俩,还养出了几十斤肉,变成如今这副摸样。”陈德伸手拍拍吉福肩头,安慰道:“隐藏行迹殊为不易,吾深知之。外面办事,一切多加小心。”

    说话间以来到了一间内室门口,吉福告了个罪,抢到陈德身前,屈指按照一定的节奏在门上敲了十几下,陈德心中不禁莞尔,这叩门的节律,分明是将当世的名曲“六幺”稍作变化而成,以此为暗号,倒是颇具雅意。

    勾落安原先混迹秦淮的经营画舫的,在神卫军中挂了个散员都头。这时代的优伶虽然没有卖艺不卖身的说法,画舫中的头牌姑娘却不是有钱财就可以一亲芳泽的,更类似后世的红歌星,而经营画舫的老板则更类似于歌星的经纪人一类的角色。而大名鼎鼎的香粉都头勾落案正是其中翘楚。若不是陈德在黄雯熏陶下,对这时代的词牌也有些熟悉,无论如何是听不出这叩门节拍的奥妙,更何况江州衙门三班那些大字不识几箩筐的捕快了。

    台步进入内室,二十余名原先挂名在神卫军下面的江南商贾一齐躬身道:“属下参见大人。”动作一致,声音整齐,陈德管中窥豹,已知勾落安将这伙商贾已经控制得极稳,他见当先一个商贾赫然便是矮胖的营殖都头韩商,便摆手笑道:“众位都是神卫军袍泽故旧,不必多礼。”

    韩商原先便是神卫军众商贾之首,见陈德目光首先便落到他的身上,心下一凛,有心上前巴结陈德,却不敢抢在勾落安前面说话。勾落安笑道:“吾等皆是陈大人的旧部,眼下大人控扼河西,正待进取西域,贯通东西商路,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吾等敢不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他的真实身份,就是这些原先隶属于神卫军的商贾也不知底细,只道此人在西北混的风生水起,搭上了故主陈德这条线,陈德又通过他来收服原先的部属,却不知勾落安已是陈德麾下军情司掌控方面的一员大将。

    这些商贾一则有把柄握在陈德手上,二则都是江南人氏,对外来的北朝官吏天生有排斥的心理,陈德好歹算是旧主,在朝廷也官居节度,日后就算和朝廷翻脸,看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朝廷要在短期内铲平河西也不看好得很。

十一章 商贾

    更新时间:2010-04-08

    陈德见众商贾脸色都有些惴惴,大概知道他们的想法,走入那些商贾丛中,笑着向左右拱手道:“褚君别来无恙?”仿佛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众商贾得了这个机会,纷纷客气起来,有的打躬作揖说近来生意不错,有的上前敬祝陈大人全家安好,总之,一个地下组织会面的整肃场面顿时烟消云散。

    商人重利,此刻如果搭上了陈德这条线,日后江南的茶叶丝绸瓷器,可以走河西商路出去,比海路要稳妥的多。唯一的担心,便是陈德要他们在江南起事杀官造反,这是抄家灭族的大事,这些身家殷实的商贾是不敢做的。

    陈德要得便是这个效果,客套完了,他双手伸出虚按一下,底下的商贾顿时噤声,陈德方才沉声道:“金陵城破,物是人非,江南国主北狩,吾也向汴梁称臣,褚君脱离神卫军,自营各类产业,各有家小,地此番召集大伙儿前来商议的,不是什么危险的大事,乃是一桩生意。”他的语调是众商贾都很熟悉的,和缓而带有一些诱惑的味道。

    “大人有甚么吩咐,我等只管照办便罢了,谈生意便是与我等属下见外。怎不叫人寒心呢,大人!”韩商突然声泪俱下地跪下道,其它商贾方才恍然大悟,既然上了陈德这条船,便是同舟共济的命运,若是陈德抱着谈生意的态度与自己这帮商人相交,将来万一事有不谐,他拍拍屁股退回河西,自己的身家性命可都捏在大宋手上。唯一之道,便是彻底投靠,这样陈德日后行事总要顾念一丝香火之情,不会将自己手下这股势力白白牺牲。众人暗骂了一声老狐狸,紧紧跟在韩商身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要求陈德将自己等人重新纳入声威赫赫地安西军系统,甚至好几个人要求陈德将自己的家产重新登记到安西军的军产中去。这时代的商人地位并不如后世那般尊崇,所以众人有此顾虑也是当然,否则当年也不会投入神卫军系统了。

    看着一帮原始资产阶级分子哭着喊着要回到无产阶级的队伍中来,原本打算以利益说服这些商贾和安西军合作的陈德大吃一惊,他疑惑地看向勾落安,勾落安颇为无奈地耸耸肩膀,这是从陈德身上学来的招牌动作,示意这和自己无关。

    陈德皱着眉头,商贾们的反应大大出乎自己预料,不过总还是有的谈的,他咳嗽一声,把韩商扶起来,沉声道:“韩都头,你这是做什么,吾到江南来,什么人都不见,让落安将你们找来,这是遗弃你等的做派吗?”因为韩商等人与勾落安乃是旧识,因此陈德在这些人面前只称呼他的姓名,而大名鼎鼎的寒蝉,则在很久很久以后,都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很多宋辽臣子甚至以为就是军情司主事李斯本人的另一个身份。

    韩商等商贾这才止住哭声,委委屈屈地站起身来,一副下属参见主上的样子,陈德在心里叹了口气,都说无商不奸,这些商贾属下心里的算盘,有时候可是自己也不太看得透彻。好在自己也不会将太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做。多这一层主从关系,对于自己要借助这些商人们筹划的大事,当时有益无损吧。

    见众人都开始认真听自己说话,陈德方才沉声道:“既然你等自愿回到吾的麾下,少不得要做到令行禁止,具体的规矩,落安会代我告诉你们。眼下吾欲与你等商量的,乃是几桩生意。”他语调严肃,众商贾适才已经做过一场戏,也不敢再三打断他说话,都静静地垂手倾听。

    “这第一桩,乃是贩盐。”陈德一语方出,底下又是一片哗然,众商贾都明白,陈德所要贩运的,不可能是官盐,这可是抄家杀头的大罪啊。众人都知道陈德控制的河西附近有许多出产上等好盐的大盐湖,但这时代不是你有盐就可以四处贩卖的,唐末时,盐税占到朝廷国库收入一半左右,中间官员胥吏上下其手,收获的利益又数倍于此,可以说,盐业乃是晚唐第一大行业,也是晚唐第一大毒瘤。

    腾贵的盐价大大刺激了私盐贩子的产生,私盐贩子影响到官府的利益,招致官府的血腥镇压,就算是小孩子无心从盐场中带出一粒盐,也要仗毙。官府滥施刑罚简直就是暴力的模范,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私盐贩子不但没有被压服,反而成群结伙的把自己武装起来,开始明火执仗的与官府作对。这其中名气最大的一个,便是号称“冲天香阵破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巢。从那以后,贩运私盐变成了造反的代名词。私盐贩子们无一不是心雄胆壮的枭雄,除了黄巢之后,王建、钱镠、朱瑄先后割据一方。而正经商贩,也远远离开贩卖私盐这个危险的领域。

    因此,陈德一说要贩盐,底下的商贾们心头就“咯噔”一下,不少人心道,主公果然不是安分守己的主,张口便要贩私盐,与朝廷势不两立。

    底下商贾们的表情被陈德尽收眼底,衬托得刚才哭哭啼啼的效忠恰似一场笑话,陈德心中冷笑,咳嗽一声,沉声道:“诸君安静,在下所说的贩盐,乃是自愿参加,绝不相强。还有,你等只需将食盐从西北运到江南各州府,然后吾子会派人前来取货,再交给那些真正的私盐贩子分散发卖,你等与那些人并不照面。”他这话说出来,底下的商贾们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可以不干这么危险的买卖当然好,只有几个贪财如命的才在心中琢磨,要是包下来西北的贩盐生意,只怕用不了几年,便会成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大豪商吧。

    而陈德亦只是想要在江南商贾中寻找几个贩卖西北青盐的合作者罢了。其实每年到西北去寻找私盐往中原贩卖的商贾也不少,但这些人未必稳妥可靠,而且资本额也太小。眼下大宋朝的盐政尚是严格的官*买,贩私盐只能去和私盐贩子接洽,待到朝廷推行盐引盐钞制度,准许民间商贾贩盐以后,自己大可以仿制盐钞,然后让通过这些商贾网络将青盐大张旗鼓地销售出去。

    “第二桩生意,乃是包销西域的美玉、名马、宝刀这三样东西。”底下的商人又是一片哗然,和刚才那弥漫着的惶恐情绪不同,此番是一片惊喜赞叹的惊呼,有人更在心头想,大人果真是当我等是心腹看待的,得了包销之利,这三样都是稳稳赚钱的买卖。想得深些的则在思忖,大人居然向中原输出名马和宝刀这两样军国利器,莫不是只打算割据西北,并无进取中原之志,这样看来,到不一定会要我等与朝廷作对,不过是大家一起赚钱罢了。

    河西现在已在陈德掌中,那是西域宝物进入中原的主要通道,陈德想要把货给谁,那就是谁的。这些商贾中除了韩商等少数几个人,大部分都称不上是富甲一方的大豪商,但如果得了这包销之利,恐怕在几年之内,身家便会倍增。

    虽然各怀心思,这次主动要求包销货物的都踊跃起来,陈德笑道:“大家都是吾的属下,吾自然都会照顾到。各位自向落安报名,落安也会把我拟定的章程告诉大家。”通过包销的手段,陈德能够最大限度的对这三样的下游市场进行控制,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第三桩生意,获利大,风险也大,而且非有大本钱不能做,诸位如果自量担不起这个风险的,现在就可以退出了。”陈德慢悠悠的说道。底下的商贾早被包销西域宝物的巨大利益刺激的双眼通红,都想,至少听听详情再做决定。

    见众商贾脸上都带着跃跃欲试的表情,无人退出,陈德心下叹道,果然是金钱能让懦夫变成勇士,这些人听到了贩私盐便被吓得浑身筛糠,刚刚用包销专卖权刺激一下,胆气便又装了起来。

    “诸位想必知道,吾安西军的驻地,本来应该是安西四镇,只可惜,这四镇之地,大都沦为异域,吾既然建镇安西,自然要筹划规复汉唐故地,因此,发兵讨伐那些不服王化的满族已经如箭在弦,刻不容缓。”陈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了看下面商贾们不明所以的神色,接道:“吾思量来去,这打仗也如同做生意一般,有赚有赔,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诸位也能猜想,安西军讨伐蛮族的粮饷,一向只能自行解决的。可是打下安西四镇之后,立刻便有万里草原,美玉矿脉,沿途大小城镇,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

    注1:“宋自削平诸国,天下盐利皆归县官,官田通商.随州县所宣,然亦变革不常,而尤重私贩之禁”。宋初盐政承袭五代,无重大变革,盐课是国家的主要税收,地方经费唯此是赖。就和现在卖地收入是地方政府的主要收入一样。

    注2:北宋年间,“国家煮盐之利,以三分为率,淮居其二”。《宋史?食货志》在谈到盐利时说:元佑间(1086—1093),“淮盐与解池等岁四百万缗,比唐举天下之赋已三分之二。”北宋末年,两淮盐利的最高额为1500万贯至2405万贯,而这时国盐利最高额为3113万贯,两淮盐利约占全宋盐利的二分之一至三分之二。用宋人吕祖谦的话说,“宋朝就海论之,惟是淮盐最资国用”。

十二章 商帮

    更新时间:2010-04-09

    “再者,江南这几十年来修养生息,商贾积储得财物甚多,无处生息。吾意成立一个大的商帮,日后专营西域买卖。”说得此处,陈德顿了一顿,看下面的商贾都在凝神细听,并无人退出,心道这时代的商人却是有一定的冒险精神的,并不似明清以后将金银浇铸成百斤以上的大锭子窝在地窖里长霉的土财主做派。

    “这个商帮将得到吾安西军的支持,可以讲货物从凉州一直贩运到龟兹、疏勒,甚至更远的撒马尔罕。其中获利的丰厚,想必诸位也很清楚吧。”陈德顿了一顿,商贾们脸上带着惊喜而又有些迷惑的神色,俗话说隔行如隔山,这些并未从事过长途贩运的商贾,他们只知道这个会很赚钱,还真不清楚到底会有多高的巨利,或是康屈达干那老粟特人在这里,听了陈德这个提议,只怕要当场把全部身价都拿出来支持这桩生意。

    “原先的丝路贸易乃是分站似地,我中土的商人只管将货物运到长安,最多远至敦煌,然后胡族商贩将货物从中土运到西域诸城中离中土最近的商业城市,售卖给在这些城市中等待的商人,有他们再运往下一个城市。如果远达波斯国,中间转手多的有十几次,环节极多,既耗费了时间,又无法保证货品质量,更让中间的胡族赚取了太多银钱。若是我们中土商人能够组织一个大的商帮,直接将茶、丝绸、瓷器等货物贩运到西方,扣除中间运费,每趟的获利至少有本钱的数倍之多,而且,我们降低了商品价格以后,还能刺激西方诸国更多的购买这些物事,出货量和获利还将不断攀升。”见江南众商贾对通商西域之事都不太了解,陈德索性详详细细地解释起来。

    “运销货物只是商帮盘子里的一桩大生意,另一桩则是建立和经营货栈,补给点,治理城市。”陈德见商贾们又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色,心中苦笑,仿佛教书先生一般耐心解说道:“不瞒众位,吾安西军经略西域,乃是准备将各条商路上的城市都交给当地商人组织的商会实行自治,每个商会只需每年向安西军上交核定的商铺税和人头税这两税总额而已。但是,总有些胡族的商城是不肯合作的,这个时候,我们的自己的商帮就要接管这些个城市,当然,自治权也就交给商帮,还有,除了原有的商路商城之外,安西军会在选址建立更多的商队补给点和商城,甚至开拓新的商路,那么这些新兴的市镇,商帮将会优先得到自治权。”

    “那些由商帮新建的沿途市镇,将会得到安西军优先的保护,各位不少都是经营过客栈的,不妨想象一下,在浩瀚的戈壁沙漠中几乎是唯一的补给点,其中利润几何?”陈德充满诱惑地又画出一张大饼,此时众商贾脸上的神情已经开始有些憧憬起来,接着,陈德又继续画出更多大饼。

    “商帮盘子里的第三桩生意,乃是经营土地,西域地广人稀,安西军会将适合开垦的大块土地卖给商帮,然后由商帮从中原招徕佃户垦殖。第四桩生意乃是铁矿山、玉河的开采权,商帮可以和当地商贾平等竞拍。还有,西域甚至更西方的一切营利的生意,商帮都可能有参与的机会,甚至取得一国的统治权,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其中涉及的利益太巨大了,简直不能用富可敌国来形容,如果陈德许下的诺言都变成现实的话,商帮将发展成为势侵公侯的庞然大物,在这几乎是海市蜃楼一般宏伟的前景面前,众商贾反而没了刚才跃跃欲试地表情,一个个面色严肃,有几个不经事的额头上已经沁出细汗,仿佛听到自己和旁人砰砰的心跳声。

    韩商首先打破沉默,发问道:“大人对我等的厚爱,无以复加,老韩感激涕零。不过,这商帮如何运作,大人可有什么计较?”他所问的,也是其他商贾心中所想,陈德给出的利益再巨大,没有一定的程序和机制来保证,这些手上没有任何武力的商贩,在西域还不是任由安西军鱼肉?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安西军系统内做个官商比较稳妥,何必要折腾什么商帮?

    陈德点点头,笑道:“这也正是吾把诸位请到这里的原因。这商帮所谋者大,不是几个大商贾能承担的,因此吾想出了个凑股合伙的法子,诸位当年打下的数百万借据,就算是吾安西军投入到商帮的股本,诸位可以回去衡量一下要如多少股到这商帮来,以后每年获取的利润,便按照这股份比例分成。入股之后,各位便是商帮的股东,俗话说在商言商,新成立的商帮尚缺人手来运营,各位股东可以推举出处事公正,善于经营的十一人作为商帮主事,此后商帮平常的经营事务,皆有这十一位主事决断,此外,各位还可以推荐手下子弟,干才加入到这商帮中来,吾相信,在这商帮中的前途,远远胜过他们局域在那江南小镇中经营几间利润微薄的祖产。”

    “这股本也分为三种,第一种乃是话事股,每一贯钱便有一股,此后无论推举主事还是决断大事,都以赞同或反对的股份多者为胜,分钱时也以股份分成;第二种是分钱股,每一贯钱也算作一股,但这股份在商帮内是没有话事权的,年末分润,按照年息十厘,分钱股先分走利钱之后,剩下的利润方才分给话事股,第三种是债息股,每一贯钱只算作一股债券,年末分润,按照年息七厘,债息股先分走利钱后,剩下的利润方才分给分钱股和话事股,这债息股有一定年限,到了一年、两年、或者三五十年后,这本钱就退还给你,到那时候还有没有机会入股,就要看众位话事股的股东是否愿意了。众位都清楚了吗?详细的章程,落安会与大家再仔细商议,总而言之,既要让商帮运转灵便,又要公平合理,不使众人吃亏。”陈德微微笑道,对这时代的大宋商贾来说,凑份子合伙入股经商也是寻常事情,只是没有陈德所提出来的商帮这么大的规模而已,而各种入股的条件,也没有分得如此仔细周全。

    见众商贾都没有什么异议,接下来的无非便是和勾落安落实组建商帮的细节,陈德呆的时间也不短了,便拱手笑道:“这商帮经营的盘子巨大,诸位若是有什么亲朋好友想要入伙,大可以代他们入股,这原始股东的机会可是只有一次,错过了,此后每股的价钱,就不止一贯钱了。这些生钱的营生,德便代安西军袍泽拜托诸位了。”

    见他起身欲走,众商贾皆恭敬相送至门口,初来时众人要么以为陈德是要他们归还当年打下的借据,要么以为陈德是要他们在江南为内应,谁知到这手掌西北兵事的强藩竟然对经商之道也有偌大的心胸抱负,而且计议又如此周详。每个行当的人都心服在本行中能折服自身的强者,此番众商贾恭送陈德离去,恭敬的姿态又和初来时大不一样。

    勾落安留下来与众商贾继续商议,陈德对几桩生意需要注意的要点对他早有交待,自己则在吉福的陪伴下又回到店堂,见黄雯尚在挑选绸缎,微微蹙着眉间,好似拿不定主意一样,便走上前去,勾住她的纤腰笑道:“娘子若是喜欢,叫店中伙计全都送到驿馆中去吧。”

    黄雯转过头来,横了他一眼,笑嗔道:“似这般大手花钱,便有金山银山也保不住。”须知挑挑拣拣乃是女人家逛店的乐趣,像陈德提议的全数买下来,就如牛嚼牡丹一般无趣了,黄雯心知和他说不清楚,只买下几匹上好的缎子,又给朱氏、欧阳氏等几个夫人带了几匹,便由陈德抱着布料放入马车,打道回府。

    陈德亲自搬着布匹,可叫林中等几个禁军吃了一惊,林中虽然与他不是一系的,身为下属,却不自觉地要上前帮着搬动,却被张仲曜拉住,林中大惑不解地,张仲曜朝主母那边努努嘴,笑道:“没见主母大人甚是高兴么?吾等不要坏了他夫妻的兴致。”旁边几个牙兵也笑着点头,深以为然。

    林中一路上见张仲曜和安西军牙兵对陈德可谓尊崇倍至,猛然间听他说出如此没有上下尊卑的言语来,还真有些不太适应。止住脚步,心想:“河西军地连胡虏,果然连风俗都变了,与我中国大不相同。”他虽然疼爱妻子,却绝不会做这些琐碎小事。

    唯边寨之人,地近胡虏,受了影响,对妇女也颇客气,尤其是军户,常年父亲戎马倥偬的出征在外,见面都难,家中子弟长年来都只有母亲照顾,军户娘子不但要操持家务,还要教养子弟,甚至许多军户子都是由母亲教导骑马、射箭、握槊这些基本功夫,有时候胡虏偷袭市镇,妇女还要登城助战,如果丈夫战死,女人又没有改嫁,那么就要独自将军户子弟拉扯长大,在河西军中,好几个寡妇聚居抚养孩童也是常见。是以边境军户娘子的地位比中原闺秀要高得多,陈德如此做派,张仲曜和这几个牙兵都觉得不稀奇。

    注:铁木真有句名言:“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莫过于我的母亲。”

    战争年代男子生命短暂,虽然她们被当做货物一样被抢来抢去,却是人口能够延续下去最重要的资源之一。

十三章 理财

    更新时间:2010-04-10

    次日清晨,陈德刚刚洗漱完毕,还未来得及晨练,张仲曜便来求见,看他眼珠上隐现血丝,显然昨夜里和众金陵商贾熬了一宿,陈德不免有些歉疚,照呼他坐下,责怪道:”日后还要担当大任,怎可如此不爱惜身体。“命仆人把热茶撤下,将熬好的肉粥端上来。

    张仲曜拱手道:“多谢主公挂怀,这是属下昨夜里与勾落安、韩商等金陵商贾商量的商帮条程,幸不辱命。”说完将怀里装着的一叠写满字迹的白纸递上。陈德接过来一字一句仔细观看,大致要点与自己与张仲曜所交代的现代公司治理结构并无不同,只是又添加了不少此时的商业惯例。

    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商帮起了个浮海行的名字,对外宣称是做买船出海的生意,为掩人耳目,韩商预备将自己手中的几条船都折成股本投入到江南商会中来,来往于暹罗河占城之间贩运稻米和宝石。这些商贾原本是预备了大量现钱要还给陈德的,眼下既然有了更好的机会,几乎都投入了进来,一共报了五十万贯的话事股,五十多万贯的分钱股,还有三十多万贯的债息股,江南商会又将它称为浮海券、海市券和债息券,众商贾也表示回去后会询问亲友,看是否还有人愿意投钱到这个看样子会很赚钱的生意里面。总的来说,安西军持有的股份在浮海行中占了大头,分润的利益也是大头,对这一点,陈德还是很满意的。

    陈德仔细读完这商帮的章程,又听张仲曜禀报了商会的打算,心中苦笑,若是按照后世证券法的规则,这付海行可算是做了虚假陈述,好在并非公开募股的公司,自己初衷也不是要卷走他人的股本,放眼天下,也无人敢把自己抓去坐牢。可以预计的是,在安西军控制了东西方商路的情况下,每年分润上不封顶的浮海券所获的利润回报将是惊人的,到时候浮海券的价格也将水涨船高。只要连续两三年获得极高的分润,这些商人不是傻子,定要追加入股。

    按照这时代各行各业极低的资本回报率来看,那时候一股的价钱可就不是一贯了,而是很有可能达到几十贯的高价,届时不但能够募集到更多的本钱,安西军原本持有的四百多万贯股的价值也能水涨船高为上亿贯。不管是脱手套现还是坐食厚利,安西军府的财政都有可靠的保障,保证未来开发西域,甚至向更西方拓展垦殖所需的财政支持,透过浮海行这么一个机构,中原数百年积淀在民间的财力,就可以转化为向外扩张的愿望和实力。而陈德苦心经营的安西军强横的战争实力,也能变现成为丰厚的收入,为军士提供良好的待遇。

    “做得很好。”陈德对张仲曜笑道,“不知道中原商贾们世代累计的财富,是否由此能够一举撬动起来,这沟通东西的工商之利,越多人近来分润,也越多保障。”暗暗思忖道,假如朝廷官僚集团的积蓄也被卷入到浮海三券的持有中来,朝廷要用兵河西,恐怕反对者众吧。削藩是赵家的利益,做臣子的,图的不过是宦囊丰厚而已。

    张仲曜世居敦煌,乃是东西商贾的荟萃之地,对经商之道也颇有见识,拿着这浮海行章程也满是叹服:“如此一来,商者乐其商,战者乐其战,吾安西军进取西域当无往而不利。”他顿了一顿,敛注笑容,又躬身秉道:“这帮江南商贾中,有个叫做庆池的求见,说有为国理财的妙法要献与主公。”陈德笑道:“莫笑国中无人,栋梁贤德弃诸于野,下午你便借口夫人还要采买锦缎,带他到府中来见吧。”

    午后,陈德便在馆驿的书房召见庆池。陈德对此人没有什么印象,张仲曜事先介绍,他乃不第书生,转而经商,未料倒有几分天分,没有几年,便将几处货栈客栈经营得极为红火,还包下了新到江南驻屯的禁军不少生意来做,算是金陵商人中的后起之秀。

    陈德一见庆池,只觉此人面目平常,衣衫朴素,厚厚的嘴唇,眼神却甚是飘忽,像账房先生更多一些。庆池见到陈德却有些拘谨,平复了一些激动的情绪,恭敬地行过礼道:“属下庆池参见大人,庆池原本以为自己对经商之道颇有天分,昨日听闻欲大人筹建商帮,鲸吞东西商道居利的打算之后,方知自己从前妄自尊大,坐井观天,简直是米粒之珠焉能与皓月争辉。甘愿追附骥尾,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陈德摆手让他不要多礼,霭声道:“听仲曜说你有生财之道要献于吾,可否说来一听?”

    一涉及到钱财方面,这原本平凡的庆池仿佛被点亮了的一盏灯似地,整个人脸上都透出一层兴奋劲儿来,他点点头,拱手道:“属下寻思,大人胸怀大志,这财政的支持必然是越大越好,庆池不才,有一个小小的理财法子,可以为大人解忧。”

    陈德见他一说到理财便来了兴趣,笑道:“有何妙法?”

    庆池昂首道:“不知大人可明白竞买之法?”

    陈德笑答:“知道。”他心知这些有点本事的人大都有些矫情的癖好,便耐着性子配合着庆池卖弄学问。

    庆池道:“如此便好解说了。在下的理财之法是,日后大人若是取了西域诸城,可将城中大小土地商铺房屋划分为若干区域,却不卖与旁人,只叫那城中的商贩百姓出价竞买,且不限外地客商参与,或者由干脆由我浮海行参与竞价,将那地皮屋舍的价格哄抬起来。数十年后,西域各城又积攒了些商路贸易的财富,军府可借口房舍老旧,将之城市区域分片拆除,按照定数补偿一些钱财给那居民,最后发卖的新建房舍时候,却仍然让商人和百姓竞买,抬高价款,如此,无需其它手段,则西域诸城民财尽归大人矣。”

    陈德心头悚然,他脸上不动声色,故作疑惑道:“若是其它人见到土地商铺竞买得价高,纷纷减价求售,拉低了价格,甚或故意拉高价格出售,与吾争利,如何应对?”

    庆池既然敢来向他献策,自有后手,笑道:“这个不难,只需禁止百姓私自买卖土地房舍便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有,若是百姓擅自建房起屋的,须得严惩不贷,免得分了巨利。”他来面见陈德便是为了求官的,说道严惩不贷四个字的时候,面上也带了一些官威气势。

    庆池越说越是得意,笑道:“管子曰,利出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半屈;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羡,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故民之戴上如日月,亲君若父母。”

    庆池一边掉着书袋,一边斜眼去看陈德,他她微笑点头,脸上并无烦闷之意,心中激动,此番说动张仲曜求见,不仅仅是献上一个理财之法而已,还要在陈德面前尽量展现自己深通治国安天下之道。

    料到陈德以兵事起家,左右不乏精兵猛将,文臣却必然是急需的,自己只要抓住这个和陈德接触的机会,给他留下一个干练的印象,说不定就能鱼跃龙门,比考中进士都更为有效。这种心态,与后世白领苦心钻研要在乘电梯的三十秒内组织语言打动董事长仿佛相似。

    “只要大人和军府控制住了这数十年一次房舍竞买的巨利,管他西域商贾有千方百计的赚钱手段,到头来还是要乖乖双手奉上,这便是‘利出一孔’的奥义所在,这土地和房舍的竞买制度便如漏斗一般,源源不断地将西域商民的财富输送到大人的府库里去。届时大人手握雄兵,府库充实,席卷天下如反掌耳。”庆池不但言语翔实,而且越说越大声,渐渐地流露出一股傲气,连旁边的张仲曜也暗暗心惊,心道当真如大人所言,高才贤德散于荒野,这庆池初见时不过一商贾耳,谁承想他竟然有此才具。

    陈德耐心听他说完,微笑着缓缓说道:“庆池此策甚妙,吾还有个理财的法子可以与之相辅相成,在那商民竞买地皮房舍时,恐怕财力不甚充足,便由浮海行出面贷之以巨款,商人重利轻离别,便要他拿些质物出来,数年内及早归还,百姓安土重迁,可以在数十年内按月徐徐归还,如此一来,浮海行坐收巨利,更妙的是,这笔贷出去的钱财,转了一圈,又是回到府库中来的。”

    庆池原本以为自己这生财法已是匪夷所思的计算,谁知陈德添上数笔,简直有画龙点睛之效,忘形地击掌赞道:“妙计啊,简直是无本的买卖,这百姓背负了重债,月月要还钱给浮海行,便只能节衣缩食,这样积累下来的财富就更多了。大人高见深远,庆池望尘莫及啊!”

    注1:熙宁三年,同管勾秦凤路经略机宜文字王韶言:“沿边州郡惟秦凤一路与西蕃诸国连接,蕃中货物四流,而归于我者,岁不知几百千万,而商之利尽归民间。欲于本路置市易司,借官钱为本,稍笼商贾之利,即一岁之入亦不下一、二千万贯”。

    注2:宋朝政府为了杜绝公房出售出现贪污,专门设计了一种招标制度——让所有购房者到一个地方书面投标,过一段时间再开标,看谁出的价最高,就把房子卖给谁。(请注意,这是暗标)宋朝官府公开招标的时候,会在衙门口贴一告示,上写房屋坐落、房屋间数、投标地点、投标期限等等内容。投标期限有长有短,长的两个月,短的一个月。为了防止个别购房者不守信用,宋朝政府要求竞标人拿自己的房子做抵押,如果自己没有房子,就得找人作保,有抵押有担保,然后才可以参加竞标。这样一来,购房者必须理性出价,不然就会吃亏。

    作者:从上面一段史实,可见其时贸易额之巨大,仅仅靠着秦风一路,连不善经商的王韶都敢向朝廷夸口一年能赚取一两千万贯,浮海行每年的利润将远不止此数,而且合理的贸易还会改变参与各方的经济结构,导致贸易量逐年放大,以当时中原资本积累的速度来看,浮海行这个庞大的摊子对资本的吸纳能力几乎是无穷的。

    本章的内容有点恶趣味,纯属向壁虚构,大家看过笑笑便罢,不必深究评论。

第十四章 藏富

    更新时间:2010-04-11

    陈德陪着庆池笑得差不多了,脸色转冷,沉声道:“不过,这个法子虽然很妙,吾却不能在安西军辖地推行。”

    庆池得遇明主,本来满心欢喜,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上下僵在那里,张口结舌,看着陈德说不出话来。陈德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也有些遗憾,缓缓道:“当然,庆先生乃是难得一见的高才,吾却是知道了。这样吧,为什么不能采用这理财的法子,先生如果能想得明白,吾便恭请先生为安西军府幕僚。”

    端茶送客之后,陈德方对张仲曜道:“这个庆池乃王佐之才,须得派两个人看紧,若他有离去之意,不必请示,直接取了他的人头,再来回禀。”

    张仲曜见他意气森然,也凛然遵命,心道,主公已存了不能用之则杀之的主意,这自命不凡的庆池若是知道这点,死也瞑目了。他原本觉得陈德这人过于重情义,手段不狠辣,今日见他谈笑杀人,心里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反而觉得有些踏实。

    张仲曜叹道:“这庆池所献的理财妙法虽然好用,只是与民争利过甚,对主公名声大大有损。”

    陈德笑道:“与民争利的乃是各军府和浮海行,若单单为自身的名声,吾大可以天天明发上谕申斥他们。就像那庆池所说,如此一来,便可使‘民之戴上如日月,亲君若父母。’”张仲曜有些不解,陈德便道:“吾之所以不用此策,实是不欲涸泽而渔耳。”见张仲曜疑惑神色仍然未去,陈德便命仆人将茶水撤去,端上几个剥好的橙子,一边吃,一边与张仲曜细细解释起来。

    “按照庆池的主意,则国家殷富,而民财尽矣,”陈德笑道,“上位者聚敛这许多财富,有何用处?就算是讨伐宋辽,敛财也不必如此急迫。须知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徐徐而处置。要不然,宋辽未平,自己治下先哀鸿遍野,成个什么样子?积累那许多财富,无非穷天下之物力,填无尽之欲壑而已。”

    张仲曜下意识道:“大人颇通生财之道,若是以这些聚敛起来的财富为本钱,继续生财呢,或者做些于国于民有益之事,岂不比留在民间更为有用?”

    陈德一愣,想不到张仲曜如此相信自己的本事。不过以眼下的社会技术水平,二人有生之年恐怕都看不到高税负下的高福利国家体制了,须得打消他这个危险的念头,陈德缓缓道:“仲曜此言差矣,俗话说一人计短,众人计长。一个人只有一双眼两只耳,所见所闻,不过管中窥豹,这计财之事关系千家万户柴米油盐酱醋茶,每个人偏好口味又各有不同,就算是尧舜复生于今日,也难以处断的全无偏差,最后必然落得一个劳心劳力又不得好的局面。”

    “再者,上位这纵然有聪明绝顶的法子,底下操持的个个都有自己的打算。一个方略推行下来,七折八扣,能有两三分原本的样子便算不错。更有甚至,财富既然积储于府库,分润使用时,形同无主浮财,主事者各呈私欲,为上者再怎么明察秋毫,将欲以一人之力与天下人逐利之心相争,也只有瞠乎其后。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藏富于民。府库无财,则官吏自清。以其不争,使其不可争,这才是上善若水之道。”

    “生财之道,使将劳心者、劳力者、财富、物产四者同气连枝,无往而不利,若是府库将财富全部收走,则剩下其它三样,劳心者不能逞其欲,劳力者不能尽其能,物产不能尽其用。怪状横生,上下结怨,世间财富要么增长缓慢,要么不盈反缩,对上位者而言,无异于涸泽而渔矣。”

    陈德有这番忧虑并非无因,后世的有一个弹丸之地被英夷所占,这英夷乃是异族,对待这弹丸之地的属民便如同饲养奶牛的牧人一样,希望投入的公共开支越少越好,而收缴到英夷国库的赋税越多越好,于是便发明出了绝无仅有的公共土地圈占配合价高者得的土地招挂拍制度。于是那弹丸之地的地价与房屋价格被推得越来越高,卖土地和物业收入的增加,使得那弹丸之地既能保持免税的自由港的地位,又能满足现代社会庞大的公共开支需求,而发达的转口贸易,活跃的商品经济,极度勤俭的人民,便能够最大限度的满足英夷“挤牛奶”的需要。想到这里,陈德也暗暗叹服,治理殖民地的本事,英夷堪称天下第一。

    本质上讲,是当地居民缺乏政治博弈的本钱和实力,与统治者分属不同种族和利益集团的结果,到了后来,更成积重难返之势,那弹丸之地的居民大都用毕生积蓄换了个鸟笼子大小的房子,个个都盼着地价和房价继续上涨,好盘剥后来者,搞得弹丸之地自身竞争能力连年下降,要靠母国打强心针来勉强维持。后来国朝不知何故,居然将这全世界只此一家别无分店,英夷用来盘剥殖民地的法子学了回来,把自己的经济民生搞得五劳七伤。

    张仲曜点头称是,陈德又道:“若是将民间财力搜刮干净,我们在西域开设的那许多工场生产出来的物事又卖与谁人去用?若是卖给辽宋波斯这些地方,万一有一天宋皇禁绝边贸,西域民生凋敝,岂不是将自家命脉操控于他人之手?不待宋辽大军攻打过来,自己便先乱了阵脚。”

    这一番话将张仲曜说得似有所悟,点头道:“主公明见万里,属下佩服。”陈德笑道:“不过是已之心度人之腹罢了,平日留意,便有进益。”他见张仲曜看向自己的眼神已经有些怪异,心头突然想起“状诸葛孔明多智而近妖”这句话来,和这时代大多数上位者把自己弄得很神秘不同,陈德分外不愿意被下属奉若神明,这样积累下来,下属们就会产生对自己的依赖和迷信,自己提出来的方案得不到正确的意见和修正。

    到了第二日,那庆池便又上门求见。只见昨天还神采飞扬的庆池面容枯槁,神色沮丧,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到让陈德大为吃惊,未料到他如此之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大人,在下才疏学浅,未及大人思虑深远,险些误了大事,特地前来向大人告罪的。”庆池拱手苦笑道。

    陈德让他不要拘礼,问道:“庆先生,你可是真的想明白了,吾为什么不用你献的理财之策?”

    庆池点点头道:“大人经略西域,多有异族蛮人,桀骜不驯,藩部骄兵悍将更是难以驾驭,若用小人之策,即便以兵威压服各州各镇,不出数年,必出反贼。更何况,临近藩部的各族首领,迟早要在这些州府城镇占据一席之地,这些勾连着更大的藩部,甚至宋辽,若是日子窘迫,逼得急了,也是要作乱的。西域有万里之遥,若是四处烽烟,大人纵使有雄兵数十万,也是必将疲于奔命,顾此失彼,是以,小人此策,实乃误国之策。”他垂头秉道。见陈德缓缓点头,并无出言反对,庆池又来了精神,抬头道:“不过大人若是进取中原,大可以在中原各州府推行此政,必定府库充实,以此为支撑,征伐外邦,最终定能收服四夷,一统天下。”

    陈德闻言不禁哑然失笑,道:“庆先生擅长理财之道,却未必太过钻牛角尖了吧,吾若是如此做,岂不是待番邦胡人亲厚而待汉人刻薄,那吾是中原汉人之主,还是番邦胡人之主?”

    陈德此时不过是个藩镇而已,庆池未料到他说话间野心连掩饰一下也欠奉,不免有些不适应,稍稍矜持了一下,咬牙躬身道:“大人自然是天下万民的共主,在下糊涂了。”

    陈德笑道:“无妨,先生的才具吾已知之,这边将江南的生意交托一下,随吾回汴梁,且先屈身幕僚吧。”见庆池喜不自胜的躬身道谢,陈德方道:“一桩事情先与先生说明白,吾帐下有文武两途,先生既然不是军士出身,日后要谋个官身,便需通过文士考核,河西四战之地,即便是文士,也要考校射御二艺。先生可有把握吗?”

    庆池乃是池州人,自幼读书,不第后转而经商,从未习过武艺,但陈德既然肯收纳他,指明了晋身之途,那便是不行也要行的了,便毫不犹豫地点头答道:“属下勉力为之。”陈德大笑。

    从陈德那里告退出来,庆池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张仲曜道:“张大人,不知主公所说的射御二艺,到底是如何考校?”

    张仲曜盯着他不免有些好笑,心道这人连射御二艺怎么考校法都不知道便在主公面前一口答应下来,不知该算是果断还是鲁莽。

    不过他也知道庆池乃是大才,拱手沉声道:“庆先生客气了。岚州立下的轨迹,文士考校射御二艺,百步之外连发十箭,分走上中下三条轨迹,七发射中箭靶,便算射术合格。能够御马日行150里,便算御术合格。”

    闻听得射术考核居然如此之难,庆池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射程百步的弓开弓便要四石的大力,拉开之后静立瞄准发箭,对力量的要求还要大过开弓许多。百步之外十中七,已经大大超过禁军弓弩手的标准了。想到这里,庆池不禁有些冷汗直冒的感觉,“看来以后每天早晚都要练开弓了,为了入士,就从两石弓开始练习起。”

第十五章 驰猎

    更新时间:2010-04-12

    张仲曜见庆池手脚僵硬,身材臃肿,眼神散乱,一望便不是练过武的人,乍听到选拔文士射御二艺的标准时尚且有些惊恐,旋即转为坚毅神色,心中也暗暗叹服,果然能在一方面有成就之士,无不身具恒心毅力。

    二人各自想着心事,就要走到馆驿门口,庆池突然一拍脑袋,大叫一声:“是了是了。”状若苦思冥想的难题忽然得到答案一般。

    张仲曜眉头一皱,还未发问,庆池便恍然大悟般道:“适才看主公神色,虽然勉强将在下收为幕僚,却对吾的见解尚有许多保留。现在吾终于明白主公不肯采用吾所献计策的真正原因了。主公尚武,麾下文士亦能挽强弓,正所谓上行下效,听闻主公以军法治民,那么各处百姓都能成行列而战,而且战力恐怕不差。若是用了吾的计策,百姓心中不忿,又各怀武艺,只怕当即便要反了。如此悍民,就算是有大军数十万,只怕也难以压制,更何况军士原本与百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说,吾那自以为严丝合缝的理财之策,在主公的治下,便是取乱之道了。”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面色惭愧地对张仲曜拱手,为刚才的举止告罪。这庆池虽然在计财方面心思深沉,但亦有其痴处,平素待人接物反不如一般商贾和儒生来的八面玲珑。

    “这个同僚,日后倒是不难相处。”张仲曜微笑与他拱手道别,见门口有一个承影营的军士乔装做卖跌打药的江湖汉子,便将他叫了过来,掏出五十文铜钱买了五贴。跌打膏药乃是军中常备之物,需要随时补充,这一举动落在旁边禁军的眼里毫无异样。

    张仲曜揣着那药贴回到驿馆,小心的关上房门,将暗藏在药膏夹层里用蜂蜡保存的薄薄一纸帛书取了出来,这是安西诸将就经略河西的重要事项对陈德的密报。若是不重要的事项,安西节度使是很愿意使用大宋军方的驿站系统的,每个月河西都会通过军驿向陈德呈上几件军书,倒快捷稳妥,也不怕朝廷查验。

    “佑通因袭李卫公成法行军,效果很不错,照这么来,吐蕃部落拿他们是根本没有办法的。”陈德读过了张仲曜译出的密报,笑道。

    当下驰猎军和锦帆军驻扎凉州,扫荡吐蕃残部,将他们向南驱赶。最初的计划是锦帆军留守凉州,而驰猎军出动,但在凉州往南便要穿过祁连山,进入青藏高原的北部地区,这一带地广人稀,骑军补给不便。后来罗佑通便按照当年李靖北击突厥时行军的法子,除了留下少部分军士在凉州警戒外,锦帆军和驰猎军一起出动。骡马化的步军所携带的辎重量是大大超过骑军的。骑兵高速奔驰一段路程后会需要很长的休息时间,平日也是缓缓行军。长途行军极远的路程,步军不但不会拖累骑军的速度,反而能使骑军奔袭更远的距离。而且依靠着步军坚实的营垒和军阵,原本不战即退的骑军有了更多战术选择。这种行军的方式,步军集群携带大量辎重,防守能力亦不弱,乃是战场上的支撑,而骑军则好像母舰所搭载的飞机,以步军集群为圆心,搜索扫荡周围数百里的草原,特别适合对付已经四散的吐蕃部落。

    被驰猎军跟踪已经足足一月,眼看就要入冬,吐蕃拔海部的牛羊不但没有上膘,在不断的迁徙中反而掉膘掉得厉害。

    “父亲,这么东躲西藏下去,迟早也要被汉人拖死,不如干脆集合族中勇士,与他们拼了吧!”少族长拔海末羊话虽然说得很硬,但脸上的神色却有些枯槁,夙夜警戒防备汉人骑兵偷袭,连日来都不得休息,便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也吃不住。

    “你要战,那也要敌人和你战才行,这些汉人骑兵小群三五骑,大群百多骑,到处都是,勇士们一靠上前去,几百步以外他们转身便跑,我们退回来,他们又跟上来,阴魂不散,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二儿子拔海又专颇为气愤地挥舞着手里的弯刀。

    拔海牟之脸色阴沉,为了躲避这汉军骑兵的跟踪,部落一直迁徙,牛羊已死了两成,许多老人孩子,拔海部估计活不过这个冬天,该死。后面跟着的汉人简直就和狼群一样,根本不与拔海部的勇士交战,只远远地缀在后面。根据出去哨探的勇士得到的消息,周围几百里的地方都有汉骑出没的痕迹,也就是说,拔海部落无论如何都逃不脱这些汉骑的耳目。所不知道的是,这些汉骑到底在等待什么?或者是,等待着拔海部落的命运是什么?

    “再这样跑下去,部落就要散了。”拔海牟之缓缓道,“不要理会那些汉人骑兵,就地休整三天,三天之后再出发。”

    两天之后,拔海牟之知道了等待的结果,大约五千多人的汉人步军靠近了拔海部偶的营地。

    “把抛石机,连弩车赶快架设起来。长枪营披甲,掩护弓弩营向前放箭,陌刀营准备杀进去,刀盾营负责放火。”锦帆军林宏望着拔海部落连绵的营帐,里面影影绰绰有不少女人孩子的身影,熟练利落的下达着命令,他原本以为锦帆军没什么建功的机会,谁知随着罗佑通提出来的新战术,锦帆军反而成了每次攻打草原部落的主力,而驰猎军的任务则是侦查,追踪吐蕃部落,隔断战场附近吐蕃部落之间的联系。这一个多月来,犁庭扫穴的事儿锦帆军已经干过好多回了,一次比一次熟练,没有城墙保护的部落在训练有素的战争机器面前,只有粉碎和臣服两种命运而已。

    “等驰猎军的军使劝降回来,辎重营会第一次投射石弹和猛火油弹,驰猎军会第二次派出军使劝降,如果这些蛮族还是冥顽不灵的话,就该轮到我们动手了。”刀盾营十夫长周筠向亢山道.安西军在凉州城下抓了将近三千多俘虏。周筠原来都是禁军中的都头,耍的一手好刀法,在凉州城下投了安西军后,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便被补充到锦帆军刀盾营。

    "大哥,你说这些吐蕃蛮子,降还是不降?”虽然周筠在军中的职位只是十夫长,老兄弟亢山却不改对他的恭敬。

    “吐蕃蛮子不见棺材不掉泪,见识过吾锦帆军的手段后,大概就要降了。”周筠“噗”的一声吐出一块树胶。因为他和亢山都是光身汉子,不免有些乱花钱的习性。这是出发前用一贯钱从一个胡商那里买的稀奇玩意儿,周筠买了一块后极喜欢上了这东西,尤其喜欢在开战前嚼上一阵,嚼完了以后用一块绸帕包好,洗干净以后下次还可以再嚼。

    虽然加入锦帆军时间很短,官职也从原先禁军中的都头降到了十夫长,周筠却对安西军有了一些归属感和自豪感,在这里当军士,两个字,爽快。扫灭吐蕃部落这几仗拉下来,有时候周筠觉得自己好像戏文里面薛仁贵征西一般,三箭定天山,所向披靡,安西军军官晋升的路线也很简单明了,武艺、功勋、人望,周筠觉得自己的位子还是很有机会往上挪的。

    打着白旗地驰猎军军使很快返回,带来拔海部落的回答,族长拔海牟之愿意献上一半的女人和牲畜,只要安西军放开道路,部落将远远迁徙到大非川以南的高原。在被汉人大军赶上之后,拔海牟之心中已经不住的咒骂自己,为何要贪图河湟地带水草丰美而留了下来,眼下就是要走也走不掉了。不过这个回答,对驰猎军指挥使罗佑通而言,只有一个意思。

    “林将军,看来还是要有劳锦帆军。”罗佑通看着远方惶惶不可终日地部落牧民趴在围栏上向汉军军阵这边张望,骑着健马的五千多部落男丁携带了武器聚集在部落营地旁边,却只是盘着马匹,并不敢主动向锦帆军的军阵发动攻击。“这个部落有两万人呢,收拾了它,青唐城北面就再没有大的吐蕃部落了。”林宏缓缓道,转身命辎重营开始抛射石弹和猛火油罐子,各重步兵营与弓弩营则准备上前。周围的驰猎军骑兵也开始集合起千人队,准备逆击硬冲步军军阵的吐蕃骑兵。

    数百部抛石机同时发动,覆盖性地对部落营地的打击,这样的威势不是弓弩所能比拟的,尤其是这些抛石机所抛射的弹子中间,还夹杂着大量装满火油的陶罐子,引线在抛射前已经点燃,在空中闪着明灭的火星,扎在地面上,就是一滩流动的火油,砸在帐幕上,顿时便有老弱妇孺尖叫着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实心的石弹则不断将大地砸得微微震颤,偶尔有人畜躲避不及,就是脑浆迸裂,筋断骨折的下场。

    满耳充斥着族人的哀号,身边几个亲信贵族全都用乞求的眼光看着自己,拔海牟之痛苦地闭上眼睛。

    注:见《唐李问对》

    太宗曰:“平突厥时用正兵,今言正兵,何也?”

    靖曰:“诸葛亮七擒孟获,无他道,正兵而已矣。”

    太宗曰:“晋马隆讨凉州,亦是依八阵图,作偏箱车。地广,则用鹿角车营;路狭,则木屋施于车上,且战且前。信乎,正兵古人所重也!”

    靖曰:“臣讨突厥,西行数千里。若非正兵,安能致远?偏箱、鹿角,兵之大要:一则治力,一则前拒,一则束部伍,三者迭相为用。斯马隆所得古法深也!”

    作者:冷兵器时代,骑兵是几乎极端偏重攻击能力的兵种,而防守能力很弱,所以游牧民族决战,往往一锤定音。

    在步兵的帮助下,骑兵能走得更远。游牧民族也是如此,他们的骑兵母舰,就是部落。成吉思汗远征都是整个部落男女老少一起出动的。

    草原决战,汉军战争效果的关键就是摧毁部落,彻底消灭其战争潜力。游牧骑军则要全力阻止汉人的步军主力发现、追上、贴近部落,因为充斥着老弱妇孺牛羊牲畜的部落本身战斗能力远远不如专业的战争机器的。

第十六章 雄心

    更新时间:2010-04-13

    若是来了一万骑军,拔海牟之还能带领族中勇士最后一搏,死也死得有些样子,可汉军这样的打法,将整个营地烧成白灰,自己也不付出一丝伤亡,族人也是白白死了。硬冲汉军步阵也是送死。分散逃亡更不可能。如果丢弃老弱妇孺,率领几千能骑马的勇士突围而去,且不说能否逃得出去,大部分族人是不可能丢下自己的老婆孩子独自逃生的。

    终于,拔海牟之,单人独骑穿过了两军之间的空地,来到驰猎军都指挥使罗佑通的面前,罗佑通勒住马嚼,健马颇为烦躁地刨打着脚下的砾石。罗佑通颇为玩味地打量着纵横河西的大半生的部落首领,只见他单膝跪地,开口求饶:“拔海部落愿降,男女老少一万五千四百口,听从安西军大人的发落。”

    同样的场景发生以河西走廊为中心的南北草原,戈壁和山谷,一支又一支游牧部落被爪牙锋利的安西各军俘获,部落中精选的勇士反过来加强了安西军中骑军的力量。不光是骑兵力量得到大大加强,步军在长途奔袭中逐步克服了对骑兵集群的恐惧,教戎军指挥使李斯甚至夸口,现在教戎军独自出塞遭遇优势骑兵的围攻,也能够如当年汉军李陵麾下精锐一般,且战且行,一直杀回河西,或者支撑到别军来援。事实也是如此,教戎军经常以自身的骠骑营为耳目,长驱向北数百里,扫荡走廊北面的草原部落。

    寒来暑往,各军作战无数,只不过刻意地掩饰下,朝廷只觉得安西军对河西的经略并不稳固,四面的蛮族部落都在反抗,这点可以从安西军呈报给陈德如雪片般的大小战报知道。

    “丞相,看来近日西边各蛮族有些不稳啊。”赵炅拍打着兵部整理的安西军报,叹道,“西北蛮族不过是贪图中原的绸缎茶叶,再就是想多出售一些青盐而已,只需羁縻,便不为大患,可这陈德部下只知威压而不知怀柔,将近一年来,和附近部落发生的冲突,竟然比董遵诲驻扎西北十几年都多。”赵炅倒不是很担心西北,毕竟那里的蛮族还是一盘散沙,和东北方已经是庞然大物的辽国完全不同。

    这折子的内容赵普早已阅过,听赵普发问,他微微闭着的眼睛睁开,透出一缕寒光,拈了拈胡须,沉声道:“安西军诸将皆是桀骜不驯之徒,屡次驱赶朝廷委派的官吏,上下自专,役使百姓。让他们在蛮族那里吃点苦头也好。”这一年来,丞相府、吏部和兵部多次向河西委派文武官员,要求点验兵马,谁知安西诸将居然全不卖帐,有教养的如练锐军,新官到任当天便奉送了白璧一对,客客气气地请他打道回府。不客气的如骠骑军,直接开到了塞外讨伐蛮族,留下空空荡荡的城寨,出征第二日,便有草原部落来攻,将留在城寨中的大宋官员枭首而去。虽然明知道辛古是借刀杀人,但灵州远在瀚海之中,朝廷力量全在河朔一带,待机攻打太原,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上会问陈德,何以制河西诸将,陈德那斯回答,但以恩义相结,羁縻而已。看来是真的了,”赵炅又将另外一片折子交给赵普看,仍然是对河西送给陈德的军报,安西军这一年来战斗频繁,也有不少军官损失,折子上清楚写明,大小将官空缺全都由下面推举产生,不过报知陈德而已。

    “这安西军简直就是一伙不服王化的骄兵悍将,不但陈德掌控不了各军,各军指挥使也掌控不了各部,你看,连校尉空缺也都由营中百夫长共推,军主连干预都不能。真是可笑啊可笑。”赵炅原本对陈德尚有几分忌惮,但了解安西军中除了几个大将之外,底下军官全由军士推举,这几乎就是五代时兵骄逐帅的翻版,这陈德看来对手下的控制能力当真如此之弱,也不难理解为何当全军将士眷属被困在岚州时他为何甘愿到汴梁为质了,因为如果他不来,底下作乱的士兵会把砍为肉酱,不能满足部下要求的主帅大将往往死的很惨,这乃是五代常见的景象。

    “陛下,另有探子密报说,陈德在河西深孚众望,就连普通军士百姓,也对他忠心备至,开口必称“主公”,一心盼望他早日归来。”赵普慢吞吞地说道,其实他的想法与赵炅距离不远。兵骄逐帅给大宋君臣都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削藩镇,收兵权都是为了除此弊端,若是陈德一边放手让这些骄兵悍将为所欲为,一边还能保持对军队高度的控制权,那他就不是人,而是神仙了。不过做丞相的,总不能皇帝说是就是,总要有点拾遗补缺。

    “这个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赵炅将手中关于安西的奏折都交给赵普,沉声道,“前朝藩镇,对朝廷还不是口口声声的效忠,结果如何?”说到后来,赵炅也有些咬牙切齿,大宋赵氏对藩镇的憎恶,比契丹更深,眼下河西藩镇简直是集天下骄兵悍将之大成,层层都由下面推举出来,简直把天理都要翻过来了。

    “不过,今日吾在汴梁斩了陈德,依着那河西诸将的习性,只怕明日便推举一个主帅出来。倒还不如留他在汴梁,利用他素日对旧部的恩义,稳住河西,待东面事了,吾御驾亲征,铲平这股骄兵悍将。”

    人心隔肚皮,陈德在安西军中威望如何实在难以查知,若是单单依照奏折密报的说法,州府官员对当朝官家的忠心无二,可谓比天高比海深,就算契丹人杀过来,让这些官员把家小都杀了犒赏将士守城都毫无问题,可实际上呢?

    “不过,官家倒是说中了一件事,现在就算是杀了陈德,对收服河西也毫无益处,这些骄兵悍将会在第二天推举出一个主帅来,说不定比陈德更加暴虐,说不定转身就易帜投靠了契丹。”赵普轻轻叹了一口气,附和道。因为部下桀骜不驯而保住性命,这陈德还真是好命。

    君臣二人商定了对陈德的处置,过了这个冬天,平定太原,收服燕云,规模宏大的北伐之役就要拉开序幕,陈德作为不安定因素,将赵德昭一样,被赵炅带在身边随扈。

    正月一至,赵炅便将分遣众将,发兵攻打隆州、盂州、汾州、沁州等河东州府,割裂北汉军,以孤立太原。河阳节度使崔彦进、彰德节度使李汉琼、桂州观察使曹翰、彰信节度使刘遇四路大军并进,由曹彬统率,把太原围个水泄不通。云州观察使郭进扼守石岭关,挡住从北救援北汉的辽军。孟玄喆为镇州驻泊兵马都钤辖,挡住东两面救援北汉之辽军。

    这就好比一场狩猎,各路大将率兵并将北汉这头与中原角逐多年的公鹿团团围住,绊倒在地,按住头颈,锁住四肢,让它不能反抗。

    这时,最光辉的时刻将留给赵炅本人,他会像唐太宗当年一样御驾亲征,亲率禁军主力直趋太原。给这个中原朝廷的百年宿敌以最后的致命一击,一统天下。北汉兵虽然坚韧彪悍,但总数不过五六万人,大宋数十万禁军全力一击,必将土崩瓦解。

    然后,便是北伐燕云,赵炅和赵普、曹彬等心腹重臣早已商定,攻克太原后,先不着急发下犒赏,免得将士们得了财帛无心作战,所谓气可鼓不可泄,要一鼓作气,收复燕云。

    只要收复了燕云,赵炅心头因为斧声烛影而背负的罪恶感就彻底消除了,天下人对他这个真龙天子再也说不出半分不是来。当年唐太宗还不是杀了两个兄弟,囚禁了父亲得来的皇位,可是他扫平突厥,将天下治理得花团锦簇,谁人提起贞观之治来,都要交口称赞,哪三个倒霉的人,不过是真正的皇者路边不开眼的石子儿罢了。

    赵炅长呼了一口气,长身而起,负手立于窗前,眼看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将皇宫御内妆点成一个银白的世界,偶尔有太监宫女在游廊间匆匆走过,一个个鼻子眼睛冻得红通通的。一股寒风从窗外吹进来,因为批阅奏折而浑身发热,颇有些头昏的赵炅只觉浑身一阵舒爽,屋里熊熊的炭火烤得他喉咙有些发干,心头也有一股火焰在燃烧一样,就在这志得意满地时候,忽然想起李煜,听说江南小周后倒是个天姿国色的美人儿,可惜红颜薄命,死在半路上。

    “这李煜治国不行,词却是写得极好,‘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这是何等意境,又是娇柔的美人儿。若是那小周后尚在,传召进宫来,肆意亵玩一番,当真别有一番味道。”赵炅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心头邪火更炽,暗暗为不能一亲芳泽而有些惋惜。焚琴煮鹤之举,正是他的最爱。皇帝做了快三年,对争宠的妃嫔宫女已经有些腻味了。

第十七章 流言

    更新时间:2010-04-14

    寒冬已致,连汴梁都下起了鹅毛大雪,西北却更是苦寒,凌厉的北风,从早吹到晚,寒风里夹着雪粒,冷得仿佛刀子一般,带着沙子和尘土,彻入骨髓。敦煌城头,翘首遥望的周后冷不丁一个喷嚏,不自觉地将身上的白叠斗篷又裹紧了几分,身旁婢女劝道:“夫人,天色将晚,早些回去吧。”

    周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面纱轻拂,昭君帽下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几缕秀发,一双似剪眸,遥望着远方天际。

    黑色的城头,渐渐覆盖了一层薄薄地雪,立于垛堞后面遥望的主婢二人,也慢慢地和雪人相似。只是周围守城的军士都不敢上来相劝。陈德与黄雯留质汴梁,回鹘公主居住甘州,这敦煌城中和主公有些关系的,便只剩下周夫人了。

    入冬以后,虽然安西军安排了民户从事匠作场的外围劳作,修补城墙,习武练箭等等。但民户们总是要比农忙的时候要闲一些,加上整天都窝在城寨里面,要寻个乐子,于是,说书先生的生意便红火起来。

    兵荒马乱的年月,三国话本最受欢迎,在安西军中本多南人,其它的则是西北人氏,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刘关张蜀国一方,而敌视同样占据中原的曹操。更有那饶舌之徒,将陈德比作刘玄德,辛古、萧九乃是与主公肝胆相照的关张二将,而谁是赵子龙的问题尚在争执不休,甘、肃两州流传的英雄谱里说是李斯,其它各州也有的说是张仲曜,有的说是于伏仁轨,而马超的位子,于伏仁轨与罗佑通都各有拥护者。这段时间,河西各城寨里最常见的景象,便是劳作一天的男女老少聚在茶社酒馆之中,一壶茶,两角酒,炒豌豆和五香瓜子各半碟,听上先生说一段话本,然后大家颇有兴致地争论当今五虎上将的名次。这些因缘附会的解说越来越流行,安西军诸将也没有加以阻止,不少军官还以此为荣。

    到了后来,陈德的女眷也被好事者对号入座,黄雯与周后被附会成了甘糜二位夫人,回鹘公主是孙尚香,那些加入安西军的回鹘勇士倒也不以为忤逆,反而和汉军一起讨论回鹘英雄里面谁是周瑜,谁是鲁肃的问题。大家似乎都觉得,现在蜀国和江东成了一家,扫灭中原满朝的白脸奸臣,似乎是指日可待了。

    这些风言风语传到周后耳中,她表面上只付诸一笑,心情有些恼怒,有些失落,更多的却是越来越有些忐忑不安。

    满城里知道周后真正身份的只有萧九一人而已,其他人都只当她是陈德的夫人。这时代的人并不像后世那般独立,不管是汉人还是胡人,总是不自觉的希望头上有一个英明神武的领袖来关照着自己,现在寄托着安西军民人望的陈德与黄雯都被迫寓居汴梁,而陈德与黄雯在安西军民中几乎高到极致的威望,都顺理成章的由她生受了下来。

    周后不似黄雯那样和煦和亲,出入总面罩轻纱,举止却宛若天成地给人以雍容华美之感。她出现在哪里,就必然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不管是为货品价格争得面红耳赤的,还是旁若无人口沫横飞的,甚至正在打骂孩童的,一看到这个全身从头到脚笼昭君帽下和斗篷下的婀娜身影,都会不自觉的把声量放低下来。男人会把肮脏的衣袖背在身后,女人会不自觉地偷偷拿手理一理头发,身边有镜子的都会瞄上一眼,总之,都想在这位周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体面有礼来。敦煌城里负责治安的捕快甚至戏称,军兵百姓不管如何骚动,只要周夫人一到,立刻便会恢复秩序,个个都变成彬彬有礼的君子。

    就连掌管敦煌的萧九,偶尔觐见周后时那种恭敬和客气的态度,也令周后迷惑,他到底是尊重自己是江南国后,还是真的把自己当做了陈德的一位夫人。伴随着河西军民几乎把她当成了主公陈德留在河西的一种象征,周后有时也会陷入身份的困惑,她会注意自己的仪表,甚至会为偶尔看到的不平事,她会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了这个夫人的角色,去为这些子民排忧解难。

    敦煌城头,戍守的军士颇有些尊敬地看着周后几乎已成雪雕一般的背景。他知道,夫人在等待一支西出玉门关的军队返回。

    终于,远方风雪交加的地平线上,一杆红旗一跃而出,在越来越大的雪片夹着这飞沙里,仿佛一团火,叫人眼前一亮。“夫人,他们回来了!”早已动得嘴唇发紫的婢女欢呼雀跃道,随即皱起眉头,在这冰天雪地里站得太久,脚早已冻得麻木,刚才跺了两下,立刻痛得钻心。

    教戎军骠骑营百夫长李朗左手握着软软地马缰,右手下垂搭在鞍上,裹在狼皮大氅里的身体斜歪着。他便是李煜托孤给陈德的李天和,到了岚州后化名为李朗。

    陈德赴汴梁为质,原本是将李朗托付给乡校祭酒梁左丘与萧九共同教导,希望他能够学成文武全才。这李朗不知何故,居然子不肖父,执意要从军历练。不知李朗身份的梁左丘大为赞赏,萧九无法,只得密报陈德,陈德想李朗今年已经年满十八,应该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便叮嘱萧九叫李朗去投入军纪最好的教戎军,若是本事不够,那他自己也没话说。

    国朝自古以来都是穷文富武。金陵李氏虽然重文轻武,但豪门子弟不指望进士及第,便无须皓首穷经,为人父母地大都希望子女能够文武双全,不少纨绔子弟也以习武为名干些飞鹰走狗的勾当。因此这武教习便和文先生一样,每家王府都养了好几个。李朗少时便有王府的教习指导练习马术射箭,根基打得尚算扎实。遭变大变之后,更加勤练不辍,身边又多是牙军营的悍卒请教。因此,李朗只凭着一身弓马功夫,居然硬是通过了教戎军军士的选拔,更由于他识文断字,熟读兵书,犹能照顾部属,一年之内,先以勇力夺了十夫长,后来又被推举为都头,十八岁为百夫长,放眼安西军中,也是一桩异数。

    此时李朗手下的骑兵个个都和他一样,疲惫不堪,有的人还受了伤,好几匹马背上驮着装满骨灰罐子的白叠布口袋。可是,每个人的神色都兴奋不已。就连那疲倦地几乎连眼睛都快要合拢了的掌旗兵,也奋力将那杆教戎军大旗向前擎起,北风呼啸,迎风翻卷着大旗仿佛要将掌旗军士连人带马吹翻在地,那大旗却只是猎猎飞舞,更显出一种坚韧的力量。

    来到城内,近百骑兵交验了印信后,缓缓通过城门洞。

    这一年多经营天山南北,确实和陈德当初预想的一样,在天山南麓进军十分顺利,沙漠中以绿洲农业和接待往来商贩为生的村镇十分欢迎安西军重返西域,因为这就意味着东西商路贸易的重新繁荣,当地居民的生活会因此而更加富足。因此,负责经营天山南麓的练锐军只以两千轻兵西进,就一直前出到了于阗国西境,并且和于阗国主李圣天建立了良好的联系。

    而天山北麓的情况则比陈德所想更为复杂,不光有得到喀拉汗国支持的高昌回鹘盘踞在从龟兹到西州的广大区域,还有数量极为巨大的马贼出没,这一年多来,教戎军最主要的作战对手不是高昌回鹘,而是肃清小则数百人,大则数千人的马贼。剿匪作战的难度甚至比骠骑军征服草原部落的难度还要大。

    进了城里,李郎将用来遮挡风沙的面巾拉到脖子,露出一张俊脸,两道浓眉下面,一双眼睛里透着与他的面容不相称的成熟气质。细细看来,竟然与寓居汴梁的陇西郡公李煜有三分相肖之处。他的目光锐利,一扫便看到从城上匆匆走下,正在人丛中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周后。李郎胸口上被马贼刺伤的地方有似火烧似地疼痛,目光旋即暗淡了下来,转到别处,仿佛从来不认识周夫人一般。

    门洞里面早有得到消息的军事眷属数百人在几十步外翘首相侯。安西军规矩甚严,即便是官兵在城门口遇见等候的眷属,也只能在兵将归营后方能回家,这些眷属聚集在这里等待,不过是为了看上一眼,确认出征的儿子、丈夫、父亲安然归来罢了。当然,端坐马上地骑兵们也会和站在街道两旁家人打几声招呼,而没有看到家人平安返回的眷属,有的当场便失声痛哭,有的默默地带着孩子转回房舍,等待着军府确认噩耗。

    骠骑们无暇停留,径直穿过街道,来到萧九日常办公所在的沙州刺史衙署,李郎通报之后大步入内。其时天色已黑,萧九仍然在衙署之内办公,他别无家小,每日白天处理各军往来上奏,晚上则整理思绪,将重要之事报与陈德和辛古知晓。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221/ 第一时间欣赏夏鼎最新章节! 作者:鼓元吉所写的《夏鼎》为转载作品,夏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夏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夏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夏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夏鼎介绍:
五代宋初,祆教和胡人曾经在中国舞台活跃一时,契丹汉人曾经心怀故土却被排斥,巴蜀和江南人不希望被大宋统治。天下风起云涌,兵强马壮者逐鹿。
神秘的西域,文明的交汇,丝绸之路上汉人苦苦地坚持和数不尽的财富。
聚九州之精英重铸夏鼎,回到被重重史籍掩埋的过去。
入则袍服牙笏,人皆目之为枭雄而英主不能制,出则驷马高车,提数万虎狼之士而天下莫能当,初战江南,再战太原,别走平夏,丝路称雄,归则意气飞扬,倚红呷翠而举世尊为圣。大丈夫当如此也!
夏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夏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夏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