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章 邀战
“击破敌军之后,马匹全部归凉州,降俘分给我灵州一半。如何?”眼看胜券在握,李克远半开玩笑地说道,此刻正是倚重灵州党项出力之际,开下价码,免得大战之后不认人。除了地斤泽部落那样的生番,党项族已经是半农耕半游牧化的民族,大量地需要汉人奴隶耕田纺织,尤其是一再被岚州抽血之后。
“这个好说,只要董大人同意,到时候先由李大人挑选降俘。”折逋葛支笑道,“这些人与我凉州有深仇大恨,我是不打算留降俘了。马匹全部奉送董将军。”这两家客军若是不得了充足的好处,就难免怠工,再者,击败陈德大军,河西无主,他正可乘虚而入,到头来要人有人要马有马,占据整个河西,夺回吐蕃人失落的荣光,到头来,还是吐蕃六谷部得利最多。
“二位,等击破敌军之后,再来慢慢商量这些不迟。”董遵诲有些骄矜地叮嘱,又沉声道,“陈德倾力来犯,虽然猖狂,但这几日他不停地修筑营垒,军中刁斗森严,侦骑将左近遮护得极紧。以吾观之,此人不是易于之辈,需得要小心对付。”
他话音刚落,折逋葛支却笑道:“凉州左近村舍早已被我军劫掠烧杀一空,他大军在此耽搁不起,难道坐在营垒之中便能攻克凉州不成?”他这话有嘲讽董遵诲过于重视敌军之嫌,令被下人奉承惯了的董遵诲微皱了一下眉头,心道陈德固然粮草不济拖延不起,这些藩部各怀心思,我这大军拖延下去,也容易生变,他是料定了这一点,才敢安然修筑堡垒,不怕我军闭门不战。不过这样也好,就在这凉州城下击败大军,收复河西如卷席尔,在官家面前,我老董的位置,也该往上提一提了。想到这里,董遵诲不再多虑,沉声道命道:“明日三更整队出城,列阵邀战。”
次日清晨,听闻敌军大队出城,辛古将陈德邀至军前,观看大宋与党项、吐蕃联军列阵。这时代敌前列阵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最能反映出军队的训练程度。对陈德等将来说,这也是观察敌军虚实不可多得的机会。
来自环州的大宋禁军表现出明显高于吐蕃兵与党项兵的训练素质,二十多指挥兵马一出城门就是严整的行列。军卒亦指挥为单位,四五百人列成方阵,然后在城头弓弩掩护之下各个小方阵依据各军指挥使和校尉调度来回移动。
汉唐以来,中原军队就对列阵而战有极高的战术要求,到了五代,中原更依赖步军列阵与北方呼啸而下的骑兵集团作战,对阵型的重视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若是没有禁军对列阵而战这一战术高度地理解和掌握,宋皇也不能依靠阵图遥制前线大军。说到底,阵而后战已成为此时大宋禁军上下的主流战术思想,直到后世岳鹏举横空出世,宋军的军事思想才短暂地由“形而下”进入了“形而上”的阶段,但随着岳飞的陨落,很快又回到了老路。
只见城中先出来的一千余龙卫军骑兵撒开来一条警戒线,又称为前阵骑兵,这些骑兵的作用在敌军攻击大阵时起到警戒和阻碍作用,让大阵有时间做好迎敌准备。在骑兵掩护下,虎捷军步卒结成了左中右三个严整的方阵,每阵约三千人,前面是弓弩手,中间是刀盾手,最后是长矛手压阵,看这队列次序,便是一个进攻的阵势。步卒列阵完毕后,龙卫军又在步阵背后列成约有三千骑兵的骑阵,以保护大阵的侧翼和后方。
禁军列阵后,随后从城中涌出的凉州吐蕃和银州党项列阵便要简单得多,也混乱得多,除了少量步卒稳住两翼阵脚外,基本就是在禁军大阵左翼布置了八千吐蕃骑兵,右翼布置了五千党项骑兵。人马煊赫,声势倒也不凡。
宋军这座大阵摆将出来,就连数里之外都感到一阵杀气。尤其是中间的禁军方阵,虽然以步卒为主,自有如山之重的威压扑面而来,就连见惯精兵悍卒的陈德也喝了一声彩,环州兵乃是日后大宋西军的种子部队,既有禁军严整,又有边军的彪悍,果然是一支劲旅。
宋军列阵完毕之后,见陈德大军在堡垒之内龟缩不出,董遵诲挥手叫过旗牌官,喝道:“叫骁武军林校尉上前邀战。”
他军令传出,周围将军校尉脸上都有几分古怪,这骁武军林中乃是京中禁军教头,一杆枪棒使得当真是出神入化,当年太祖皇帝校阅选连禁军时,考较枪棒第一,当真是打遍禁军无敌手,方才得了这枪棒教头之位,禁军中端的是条人人敬仰的好汉。这人一坏在为人木讷,素来奉命行事,不能来事讨好上官,是以一直呆在教头位置上,既不得掌兵实缺,更难以升迁,二坏在讨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偏偏还在庙里上香时落入御龙直指挥使高琼义子高德的眼中,这高德上了心,便使了个损招陷害与他,将林中发配边军,还辗转托到董遵诲这里,一定要让这林中不能生还汴京,断了林家小娘子的念想。
那高琼可是当今官家藩邸旧人的身份,虽然在军中没什么资历,却足以对许多老节度趾高气扬了,董遵诲如何敢拂逆他的意思,是以每次对藩人作战,必定将必死之任分派给这林中,也算是林中本事大命也大,一年多打打杀杀下来,虽然小伤无处,可致命的重伤一处也无,着实叫董遵诲大伤脑筋。眼下好容易遇着了数万军兵列阵而战,便打定主意,此番定要断送了他的性命,一个小小的校尉,在曾任殿前副点检的董遵诲眼里,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熏天权势之下,枪棒无敌,又济得甚事。
林中正在前阵骑兵当中,接到旗牌官将令之后,周围骑兵都露出愤愤之意,都头慕容刚更破口大骂道:”即便要叫人送死,也没有做得这般绝的。”禁军中都是声气相通,往日邀战藩部倒还罢了。当面的军队,在江南时可是以四百步卒硬撼五百云骑的劲旅啊,千里转战汰弱留强,席卷河西杀地各路藩落鬼哭狼嚎,让林中带领着他这缺兵少将的一个指挥骑兵上前邀战,摆明了是借刀杀人。
林中却面无表情,只歉然地对身旁的几个都头道:“林中一人之事,连累各位兄弟,当真惭愧。”语中带着无尽萧索之意,足额一个指挥的晓武骑军当有五百,但林中统领这个指挥却只有一百多人,其他的不是在历次战事中阵亡,就是请托离开这个送死的指挥,剩下来的,都是可以生死相托的兄弟。
“林大人哪里话来,我等生来命背,刀头舔血,早晚都有这一步。”都头马欣闷声道,谁人不怕死,可事已至此,留在林中身边这伙人个个都没了退路,像马欣,曾经拒绝过某个上官要他在林中背后放冷箭的要求,也不可挽回的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这帮灰孙,”都头吴铁骂道,“惹翻了老子,投那陈德!倒转来扫平他娘的。”“噤声!”马欣低声喝道,他左右望了望其他骁武军同袍,所谓人情冷暖,无形中林中统带这一指挥成了军中的另类,今天其他的骑兵更将这百多个人当成了死人,所以全都没有注意他们互相之间说些什么,更有人心中暗暗冷笑:“平日里自高自大惯了,今日踢上了铁板,不管怎么拖延,还是要出战的。”
吴铁满脸不忿,一边整理者刀枪弓矢,一边嘟囔道:“听闻那陈德军中最重勇力,以林校尉这身枪棒功夫,得个指挥使都是少的。”
这几个都头自顾自的发泄着牢骚,林中只觉得心中更是歉疚,倒将刚才的一丝颓唐和沮丧抛在了脑后,念起京中还有父母妻儿相望,凭空生出了一股勇气,“你们要我死,我偏要活下来。”他轻轻提着马缰,那战马早与这主人心意相通,步伐轻快地小跑出了前阵,身后百余骁骑相随。
陈德大军营垒越来越清晰,就在那两倍箭程之外,林中忽然勒马令道:“你等且住,在此等待。若我身死,便自退回去吧,想来董大人那里也不会太过责罚。”说完径自又催马前行。
“林校尉,吾等焉是那缩头乌龟?”几个都头大声喝道,全都率领着本部骑卒跟在身后,林中心下不由生出一股暖意,回头喝道:“且在这里等待,若我有命回来,咱们依旧是大酒大肉的快活。”这林中不但武艺精强,而且本性豪爽,御下有方,不然也不会有百十个军汉甘愿与他赴死,这指挥中,林中的话自有他不可阻挡的分量。众骑兵见他不似要自行了断的模样,又是阵前,扭捏不决反而惹人笑话,便都依令停留在了陈德大军箭程之外,看着林中一人策马前行。
陈德见宋军派出百多个骑兵,军使不像军使,侦骑不像侦骑,走到营垒四五百步忽然停住,互相说了几句话之后,大队都停在原地,那领头的将领单人独骑缓缓上前。不知他有何用意,各部校尉都没有下令放箭,听凭他缓缓走到营垒下面,还有数十步的时候停住。
正当陈德以为这人乃是宋军派出的军使之时,忽然见他将横放马上的骑枪举起,奋力一,那七尺长枪急如闪电般疾奔帅旗而来,惊得营垒上众将校心头都是“啊呀”一声,话音尚未出口,噼啪一声,粗大的“陈”字帅旗旗杆居然折为两段,跌落在地。虽然那宋军骑将离营垒的距离已经很近,但单手枪折旗,显示出了惊人的膂力和准头。这一下惊天动地,两边观战的数万军士瞬间竟然忘了叫上一声好,只呆呆地看着那骑将飞快的拨转马头,用最快的速度往本阵奔回,原本在后等待的百余骑兵也同时向他奔去,有的还一边挽弓向城头发箭掩护。
作者:我觉得水浒中间林冲的故事,在过去和现在,应该都有无数的影子。呵呵,借用一下,为英雄好汉张目。 ,!
三十四章 迎战
林中矛断旗,惊得两边对峙的数万大军都屏住了呼吸,就连岚州军的军官,也同时忘记了发令射杀,数息之后,数万军兵同声哗然,如同一个鼓起的气球哄然爆响,宋军那边充斥着震天的喝彩声。灵州巡检董遵诲脸上也露出得色,左右看了看银州刺史李克远和河西军节度使,意味明显,这就是大宋的勇士,中原百年板荡锻造出来的勇士,不是你等边镇藩部可以想象的。他倒忘了,原本是要派这个林中去送死的。
陈德军中,上至军指挥使,校尉,下至军士,无不哄然叫骂,脸露忿忿之色。陈德在军中威望隆重,江南岚州河西,一路风云际会,开创一片基业,此时的陈德乃是众军士身家性命,荣华富贵仰赖。居然在两军阵前遭人折旗,等于是光天化日之下给三万新军甩了一个大耳光。见那宋军骑将和手下会合之后,并不就此退去,而是在一箭之地外勒马而立,看样子还有话说,左右都望向陈德。
陈德脸色也颇为不善,看着那个脸庞颇为沧桑地宋将,沉声道:“胆敢毁我军旗,诸君谁为我射杀之?”两军阵前,可不是惜才之地,这员宋将如此勇猛,阵前搏杀,不知要取去多少麾下勇士的性命。以此度之,评书中曹孟德长坂坡下令要生擒赵子龙的情节,直如儿戏一般。对敌人的爱惜,就是对同袍的残忍。
众将等的便是这句话,虽然林中颇为巧妙地停在了一箭稍远之地,但军中自有强弓硬弩。听陈德下令,精通远射的射箭手米荻、马靖、仲潼等人纷纷取弓搭箭,运力上弦,侧头只看陈德发令。
林中在转瞬之间生死关前走了一遭,暗叫侥幸,若不是陈德军中弓箭手无人擅自放箭,而陈德以下的军官们在一瞬间的惊怒之下号令未发,任他武艺如何高强,此刻必定已是死人。他强力平复剧烈跳动的心脏,深吸一口气,遥望着对面营垒上颇似将官的一群,大声喝道:“我乃大宋骁武军校尉林中,奉我家董将军之名前来邀战。”
终于弄明白了这宋将来意,他话音未落,陈德便沉声喝道:“放箭!”兵者,诡道也,两军阵前不是坐而论道之所,这校尉竟然敢折断他的将旗,就要有付出性命的准备。一声弦响,数十神箭手同时放开拇指和食指,箭似流星赶月一般朝那宋将飞过去。
眼看林中就要被射死马上,两边观战的数万军士似乎同时惊呼了一声。灵州巡检董遵诲也气愤地大叫了一声:“卑鄙!”
林中早已料到陈德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在这个距离上,敌方军中尚有如此众多的神箭手。他以来不及后悔,下意识地拈起适才属下递来的一柄大枪,舞动枪花,上护人,下护马,噼噼啪啪连续拍落了好几支照着要面门咽喉等要害处飞来的雕翎箭,却不能全然遮护的周全,胸口、肩头,马身上仍被射中了几十支箭。虽然禁军校尉良好的铠甲使大部分箭都不能透入,仍有几支箭阴毒地穿过铠甲的缝隙,深深地扎入肌肉之中,胯下健马更是可怜,马头颅上射中三箭,胸口大腿上射中三十几箭,几乎连哀鸣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软倒在地,自顾不暇的林中差点掉下马来。
左右骁武军骑兵又惊又怒,全都纵马上前,一边舞动兵刃挡住纷至沓来来的箭羽,一边将林中从已经僵死的马匹上扶起来,一名骑兵将自己坐骑让给他,林中强忍住疼痛,一手握住那透甲而入的箭支尾羽,一手拔出腰刀,咬牙挥刀,咔嚓一声,将那插入身体的几只箭全都从中斩断,黄豆大小的冷汗也顺着林中的脸颊流淌下来。他伸手推开围在旁边的骑兵,显露出自己身形,摘下横挂在马鞍上的大枪,朝着陈德营垒方向示威似地高高擎起。
见林中如此勇悍,宋军大阵短暂的沉寂之后,又爆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不但声浪更胜上回,而且此起彼伏,久久不绝。脸色难看的李克远也不得不向董尊诲道:“大宋有此勇将,击破陈德当易如反掌,何愁燕云不复?”董尊诲捻着胡须,得意地笑道:“我军中如林校尉这等鹰犬爪牙之将,还有许多,”他顿了一顿,看着在众骁武军骑兵的簇拥下朝本阵返回的林中,又转头对旗牌官道,“陈德吃了这一吓,估计今日便不敢再出站了,林校尉虽然杀了敌军的威风,却没有完成军令,功过相抵,便不赏不罚吧。”
陈德沉默地看着宋军骑兵扬长而去,统管神箭手的射雕营校尉郑兵等更跪下道:“属下等无能,未能将敌人射杀,请主公降罪。”新任牙军营校尉郭年正指挥军士手忙脚乱地重新竖起将旗。陈德环顾左右众将和军士的脸色,无一不是愤怒参杂着屈辱的神气,他沉声道:“出营列阵,既然敌人这么想要战,我们便给他战!加诸军旗的耻辱,十倍奉还!”
“战!战!战!”簇拥在陈德身边,被宋将的彪悍表现刺激得不轻的军指挥使,校尉和百夫长当即拔出横刀,高声喊道,“十倍奉还!十倍奉还!”。按照岚州军的规矩,若是给敌人夺取军旗,这一营一军的番号就从此取消,所以军旗在岚州军中地位极为尊崇。敌人毁去了陈德本人的将旗又全身而退,就好像拿红布去挑逗一头发情的公牛一般。
如此用荣誉感的军队,董遵诲定不能想象吧。陈德满意地看着群情汹涌地军兵,自己出战,他必定以为自己因怒而发兵,会放下戒心。这就更有利于为驰猎、白羽两军出击创造时机吧。想到此处,陈德举起刀指着那折旗宋将的背影,沉声道:“击破敌军,此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句话将因为将旗受辱而憋闷出一腔火起的将领们彻底激发起来。
陈德所部原本就是要整队出战的,将令一下,六个弓弩营在骠骑军的掩护下列成有一字长蛇阵,掩护着重步兵出营。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陈德所部一出城列阵,惯于征战的禁军各部将校便有些皱了眉头,只见营门一开,弓弩手鱼贯而出,在校尉们带领下,几乎片刻之间,三千弓弩手已经结成了严整的阵势,静静地面朝禁军方向持弓而立,没有嘈杂,没有喧哗,甚至连左顾右盼地军卒都没有,只有校尉和百夫长短促而清晰的口令随着风声传来。那些长年累月和军卒打交道的中层禁军军官,才知道举重若轻地做到这一点有多难,不知不觉,一些人因为刚才林中的英勇行为而沸腾的热血已经冷却下来,一些人心头开始浮起一丝沉重的阴云。
林中已经由军医裹好伤势,董遵诲不会容他避战,他勉力骑马回到前阵。遥望敌军转瞬之间就列好阵势,林中不禁也暗暗喝了一声彩,心道,不愧是威震河西的精兵,死在这样的勇士手下,却也不冤。再看时,在已经列阵的弓弩手身形的遮挡之下,敌军其它营伍列阵的情形已经看不清楚,只觉得空气中一股杀气威压越来越重,他回头望了望本方猎猎飞扬的将旗,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将手放在了马鞍前面的大枪之上。
在弓弩手的掩护下,长枪营结成了前五后四两排方阵,陈德牙军营,两个陌刀营和三个刀盾营在两排长枪方阵之中的长方形区域列阵,两个陌刀营分别护住了长枪手本阵的左右两翼。骠骑军数千骑兵在步军大阵右前方集结,以为策应。
董遵诲耐心地等待陈德大军列阵,不是他有风度,他不想因为过早的进击将陈德所部吓回营垒中去死守,藩部骑兵不擅攻坚,如果陈德打定主意死守营垒的话,禁军会遭受更大的伤亡,身边这两个边镇藩部,也是两条需要提防的饿狼。既然如此,索性勒得大方地让陈德从容布阵,然后一举击溃。
不过陈德大军布阵的时间之短仍然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眼看敌人中军将旗竖起,显是布阵已经完毕,却静立在地,没有进攻的意思,董遵诲心头微哂:“趁怒发兵,眼下阵势已成,却又露怯,天晓得此人如何成事?难道当真是气运使然?”他指挥大军日久,颐指气使,只微微做了个手势,旗牌官忙不迭将军令传下。不待骑兵试探敌军虚实,禁军大阵便缓缓朝着对方推进过去。阵脚一动,各营校尉,各都都头,全都大声地呵斥这士卒保持好队列,和刚才那般严整的气象全然不同。两边的党项、吐蕃两部骑兵更是不堪,不但队形不整,走得时快时慢,吐蕃兵还稍稍超出了禁军大阵五十步左右,党项骑兵却落后了五十步,原本东西一线的前阵阵面,还未接战,便开始有些歪斜。
不过这些都是正常现象,又不是在校阅场上演武,走的歪歪斜斜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大宋禁军最重弓弩,只需前行到弓弩射程之内,万箭齐发,就要叫那陈德好看。董遵诲心中计较,看着远方仍然凝立不动的陈德军阵,脸上显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数十年来,朝廷禁军,战无不胜。
作者:今日将两更。 ,!
三十五章 拔刀
眼看宋军步步逼近,前阵弓弩手都弯弓搭箭,百夫长看着校尉,校尉看着前阵统御,教戎军指挥使李斯,李斯则默默注视着敌人逼近的距离,宋军弓弩手的数量是己方的两倍,骑兵数量则两倍有余,要将敌人拖入混战,为相机出击的白羽、驰猎两军创造战机,唯有短兵相接,用己方优势的重步兵搅乱敌人的阵型。这是事先制定好的方略,伴随着宋军越来越近,李斯举起左手,前阵三千弓弩手收紧队形,以指挥为单位形成六个方阵,从后面长枪营方阵两侧和中间的空隙中井然有序地退了下去。事先并不知道作战计划的基层军士虽然对李斯的军令有些奇怪,但全部有条不紊地遵照执行,这分从容令在中军压阵的陈德点头赞赏,弓弩手虽然未发一箭,但变阵顺畅已立下了首功。
李斯选择变阵的时机恰到好处,宋军前排弓箭手正行到一箭半之地,待的后面四个长枪营重新填满空隙,汉军阵前沿已成为密密层层的矛丛之际,两军之间的距离恰好是一箭之地。宋人的弓弩手停住脚步,张弓搭箭,准备给静立不动的河西军先来一场箭雨!
“冲锋!”统领中军的陈德高声下令,身边军士擂响巨鼓,前阵长枪营立刻起步朝前走去,此刻宋军弓弩手已经张弓待发,前面的统兵官见陈德大军初起时静立不动,突然又全力攻击,心中顿时起了一些轻视,按照惯例,大军交战,先用骑兵试探虚实,然后两军在远距离用弩箭交战,直到哪一方沉不住气了,才会冲击对方整齐的箭阵。汉军一上来便是全力冲锋,就好像第一把就把全部筹码压上赌桌的赌徒,当真十分罕见。
“放箭!”董遵诲沉声命道,临敌不过三发,这个时候犹豫不得,六千弓弩手一起松弦,漫天箭羽一时竟遮住了头上的烈日,带着嗖嗖的声音,落到正全力往前冲击的汉军头上。
教戎军百夫长张珂嘉乃是出身归义军,在河西多年征战的悍卒,见本队中有两个军士脸色有些发白,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凌厉箭雨,手不自觉地便要往腰侧挂着的盾牌摸去,大声怒喝道:“保持队形,全力向前!”那两个军士吃他一喝,哆嗦一下,手又放了回去,握紧搭在前方袍泽肩上的枪杆。
利箭毫无遮挡地落入全力向前的汉军中,尽管陈德已经尽最大可能为军士们提供铠甲防护,但铠甲总无法制成铁罐一般水泼不进,不少箭支插入铠甲的缝隙中,被射中的军士饶自强行跟随着部伍的步伐前进,有的行进着便倒地不起,却少有人发出喊叫。全军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董遵诲统率前来的龙卫军、骁武军、通远军、虎捷军等禁军都是久历战阵的老兵,一见汉军这般不为箭矢所动的坚韧架势,就知遇到了劲敌,不少弓弩手一边拉弓,一边已将注意力转移到腰间的横刀和盾牌上面,大部人都意识到一场血腥的短兵肉搏不可避免。中原禁军与河东北汉军角逐多年,对彼此的战力都颇为熟稔,而在这些禁军眼中,只从这漫天箭雨之下的表现,陈德统率这支汉军,坚韧敢战之处,比太原兵更胜一筹。
“放箭!”“放箭!”“拔刀!”“向前!”三轮箭羽从表面上看似乎并没有对河西军造成实质性的打击,他们冲击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为了避免敌人直接冲进弓弩手中,宋军后阵的刀盾手等不及弓弩手整队退后,急匆匆从后面往前冲上来,来未来得及结成严整的阵势,便与河西军第一线的长矛手撞在了一起。
中军陈德看得清楚,这些禁军不愧是能够阻挡铁骑冲阵的精锐,面对长矛阵排山倒海一般的冲击力,虎捷军和通远军士卒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将原本坚不可摧的矛阵扛了下来。有的刀盾手弃了长刀,双手挺盾抵在前面,仍然被四五柄长矛顶得连连后退,有的则弃了合身扑入河西军长矛丛中,不顾后阵长矛手攒刺过来的利刃,拼命用双手揽住大把矛杆,为后面的军士杀入长矛阵中创造机会。而退下去的宋军弓弩手也顾不得收拾弓弩,有的干脆拔刀跟随在刀盾手的身后,前赴后继地朝河西军这边杀过来。南面是河西军长矛手拼命往前冲,北面是禁军刀盾手和拔刀的弓弩手奋力抵挡,两军阵线一时僵持不下。
见前阵军士死伤甚多,董遵诲眉头皱起,命道:“让党项和吐蕃人出击吧,总不能让咱们的人白白流血。”旗号打出,原本有些逗挠不进的党项骑兵和吐蕃骑兵加快朝河西军两翼杀去。折逋葛支亲自上阵,他头戴着数代相传的六谷部大首领的金盔,身后打着河西节度使的旗号,对身边的吐蕃勇将大声喝道:“报仇的时候来啦,杀陈德啊!”双腿夹马,督促着八千骑兵铺天盖地一般从左侧朝着陈德帅旗冲去。银州刺史李克远则一边率军前进,一边留意着中军的战况,都身边州将唐古道:”约束众校尉,不可进击太速,这不是我们的地方,要出力也应该吐蕃人多出力!”
虽然两翼的骑兵集团各怀心思,却都给负责保护侧翼的陌刀营造成了极大的压力,陌刀原本是克制骑兵的利器,但众寡悬殊之下,顿时让四个陌刀营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不少陌刀手身旁都有好几个骑兵打着战马跑来跳去,弯刀长矛齐下,左支右拙,难以应付,校尉们唯有指挥陌刀手收紧阵型,肩并肩排列成严密的刀阵,连带着陌刀营所掩护的刀盾营,弓弩营也被紧紧的挤压在一起,吐蕃骑兵趁机饶过大阵,万分危急之时,辛古率领骠骑军发动反冲击,将吐蕃骑兵驱逐了回去,五千党项骑兵尚且虎视眈眈,骠骑军只能力保本阵后路,却无力集中兵力击垮吐蕃骑兵。
“主公,情势危急,可否让驰猎、白羽两营出击。”李斯见两边陌刀营在优势骑兵的挤压下抵挡越来越艰难,急道。
左翼的吐蕃骑兵虽然气势汹汹,却明显拿如同刀墙一般的陌刀营防线没有办法,骑兵便如同拍打着海岸的潮头一般,一浪一浪地在撞碎在如岩石一般的陌刀营上面,虽然给左翼的陌刀手造成了很大的压力,短时间内却还能支撑得住。右翼的党项骑兵却有不同,拓跋族自五胡乱华的时候便进入中原相战,多得是对付步军坚阵的法子,银州刺史李克远见陈德大军军阵已经被挤压成宛如薄壳鸡蛋一般的形态,只要突破了两翼防线,便可搅乱阵中弓弩手和刀盾手,进而掩杀前阵,最终将陈德大军全部击溃,终于下定决心,集中了三百铁鹞子,分为三队,往复不停地对右翼的陌刀营进行冲击,而其它党项骑兵则不停地往陌刀营中骑射放箭,虽然大部分箭支都无法穿透陌刀手的重甲,但沉重的破甲箭乒乒乓乓的砸在陌刀手的盔甲上,更有一些射术精湛之辈,专门瞄准头盔遮护不及的眼窝,咽喉等处,不少陌刀手便丧身在这冷箭之下。
陈德望着聚集在宋军大阵后方的四千铁骑,沉声道:“敌人还有最后一张王牌未出,且再支撑一阵。”说话间,伴随着银州党项集中了三百铁鹞子发起的冲击,右翼陌刀营苦撑的防线终于被冲破了一条口子,人马铠甲严密的铁鹞子,如同钢铁洪流一般涌入了阵中,后排的陌刀手当即掉转方向朝那些突入防线的铁骑砍去,拼命想要堵住缺口,无奈党项骑兵实在太多,那被铁鹞子打开的短短空隙在骑兵的前赴后继之下,越来越大,右翼陌刀营的防线被撕裂成了两半,幸好陌刀便是在混战中也是一件利器,被冲断队形的陌刀手仍然在奋力作战,并未崩溃。
野利荣民是最初突破汉人陌刀阵的几个铁鹞子之一,真不容易啊,他这一队人冲了三次,十位高贵的党项贵族有三位都倒在了陌刀之下,终于撕开了一条缺口,刀丛之下跃马朝前的生死关头彻底激发了野利荣民的凶性,他几乎是蓄意让浑身重甲的战马铁蹄踏着汉军士卒的尸体踩踏而过,催马径直朝那猬集一团的弓弩手前去,在浑身包裹在铠甲的铁鹞子面前,这些弓弩手,和手无寸铁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凌波营校尉卢钟杰紧紧盯着从缺口中疯狂的奔涌过来来的敌军骑兵,大声喝道:“兄弟们,拔刀!”挺起五尺长的一柄沉重的短戟,当先朝那骑兵涌入之处奔去,“杀啊!”在他身后,凌波营,拔山营,射雁营的弓弩手纷纷起出了精心打造,刻苦练习,在战场上却几乎从来没有用过的防身短兵,板斧,狼牙棒,麻扎刀,这些五花八门却又沉重无比的短兵,在膂力过人的弓弩手手中挥舞得呼呼生风。
野利荣民刚刚将一个不开眼的盔甲单薄的步卒连脑袋肩膀看成两片,还来不及感到快意,他的战马便被一柄铁锤敲在了脑袋上,同时赶到腰间一痛,那是柄锋利的板斧砍穿了他的铠甲。野利荣民再睁眼时,只见到无数步卒沉重的脚步朝着一个方向用去,呯的一声,一只铁鞋重重地踏在他的头颅上。
,!
三十六章 包围
弓弩手们以命换命的打法终于将党项铁鹞子撕开的防线缺口堵住。银州刺史李克远识趣地没有再次组织重甲骑兵进行突破,而是近乎于怠工似的以轻骑在右翼防线外面骑射游斗,刚才的战斗几乎折损了一般铁鹞子,就算此战能够擒获上万俘虏,也得不偿失,更何况以汉军抵抗的坚决情况来看,这一战有没有俘虏还很难说。
“此战,弓弩营当居首功。”陈德看着那些以为盔甲单薄,被敌骑一击即倒,却仍然拼死向前的弓弩手,沉声赞道,心痛无比,这些拔刀的弓箭手和刀盾营、陌刀营的队形已经混杂在了一起,死死顶住了两翼敌军骑兵的迂回侧击。他抬头望去,前阵长矛手的犀利攻击之下,宋军刀盾手和弓弩手的伤亡同样惨重,汉军大阵还在缓缓向前移动。禁军和汉军相比,唯一遗憾之处,便是阵势被突破之后,缺乏人自为战到最后一卒的狠劲,军士作战全凭的一股勇气。
在发生溃败之前,战场上自觉获胜者与自觉失败者双方的伤亡率其实相差并不大,所谓兵败如山倒,大部分的伤亡都是发生在阵型崩溃之后,例如刚才如果汉军阵线被铁鹞子撕破之后,如果中间的弓弩手陷入混乱,那么接下来的很可能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可是弓弩营不但没有溃退,反而组织起来反攻,那么突入阵型的敌骑尽管在战损交换比上有一定的优势,如果不想把全部人命填进战争绞肉机的话,就只有退回去,继续寻求以较小的代价击溃汉军的方式。
正因为如此,所谓天才的统帅,无一不是心理战大师,他们会不遗余力在敌军中制造恐慌,使他们惊慌失措,军令难行,最后陷入崩溃的境地。正是因为全军坚韧敢战的精神已经培养到极致这一点,陈德统领的汉军才敢于自信,只要有血战到底的决心,一切阴谋诡计最终都将在军士的奋勇劈杀之下化为无形。
“一旦被汉军前阵所突破,禁军中更有可能发生的是一场崩溃吧。董遵诲,你还等什么呢?”陈德遥望着对面大宋灵州巡检高高的将旗,喃喃道。哪怕是在禁军全盛时的北宋初年,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也不绝于史书,陈德相信,身为禁军宿将的董遵诲必定不敢以中军崩溃的严重后果相赌,禁军在阵型被突破后是否仍具有死战到底的决心,估计他也心中无数吧。
董遵诲脸色复杂地看着几乎被团团围住的汉军,两翼居然顶住了优势骑兵的侧击,而前阵训练有素的长矛手还在拼命向前。西北各镇自秦时起便格外重视长矛手的编练,但阵型紧密犀利到陈德汉军这个程度,还真是罕见,以通远、虎捷两军之精锐,拼死抵挡之下,也被杀得连连后退,眼看前面相持的阵线越来越单薄,而那些党项、吐蕃番人还在徒劳的打着马儿冲击着汉军越来越巩固的侧翼防线。
“这样拖延下去,恐怕首先被击溃的,反而可能是禁军大阵吧。”董遵诲心头涌起一丝不详的预感,陈德的方略已经完全明了了,他将最精锐的五千长矛手全部投入到向前进攻当中,企图达成中央突破,一旦击败宋军这边堪称中流砥柱的通远军和虎捷军,以他配备了如此多的长矛手的步阵,再有五千精锐骑兵相助,再行扫荡那些番邦骑兵就易如反掌。这个战略的优缺点都很明显,优点是能够最大限度的发挥汉军劣势但精锐的兵力,缺点是两翼兵力薄弱。
董遵诲心中计较,自己步军后阵还有一千长矛手遮护,就算汉军骑兵孤注一前来侵犯,也并非毫无防范。他叫过旗牌官,指着汉军左翼命道:“传令后阵姚继勋,立刻出动,侧击敌军左翼,不砍下陈德脑袋,就不要回来见吾。”这姚继勋乃是他的心腹爱将,得令后立刻催马,四千大宋最为精锐禁军铁骑应声而动,如同翻翻滚滚的雷霆一般,朝着汉军左翼袭取。
前面,早有旗牌官将董遵诲的军令告知吐蕃首领折逋葛支,要他让开道路,禁军铁骑将亲自冲击汉军侧翼。折逋葛支心中大喜过望,此刻的宋军骑兵可不似后世那般无用,他们有西北源源不断供应的好马,有中原精心打造的铠甲兵刃,还有上承盛唐,五代磨练出来的一身骑战武艺。若是一对一正面决战,乃是不输于大辽皮室亲军的一支精锐骑兵。
虽然不像铁鹞子那样将人马全身重铠,禁军骑兵的铠甲也比一般吐蕃骑兵要好上许多,四千骑兵从避让到一旁的吐蕃骑兵身边经过的时候,一片甲页错响的哗哗啦啦的声音,如同一条钢铁的河流从身边路过,带着一股森然的杀气。“这就是真正的禁军精锐。”吐蕃骑兵心中都暗暗羡慕。
骁武军校尉林中也在禁军骑兵中按枪前行,他看着周围吐蕃骑兵既羡慕又嫉妒的眼神,心中不由得充满了荒谬的感觉。林中不比其它粗鲁军汉,他是读过一些书的,大抵也知道些华夷之分,禁军进驻凉州以来,左近数十万汉民被当做畜牲一样奴役的惨况都看在眼里,可是如今自己居然和这些番部作为友军,去攻击一支汉军。令五代以来和入寇的异族征战不断的禁军中长大的林中心中很不是滋味。
“主公,敌军最后一支骑兵动了,是否发令让白羽、驰猎两军出击?”李斯有些焦急地秉道,禁军骑兵的战力可不是那些藩镇的乌合之众可比的,四千着甲的骑兵全力一击,虽然不是重骑,但足以决定左翼的战局。
陈德注视着那快速涌来的铁骑洪流,他的周围充斥着两军交战的各种声响,金鼓雷动,喊杀阵阵,鸣墒纷飞,兵刃碰击铿锵作响,一瞬间,这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最近几次战役,他越来越频繁的出现这种感觉,那就是越在这纷乱复杂的战场之中,他越是陷入一种极端冷静的情绪当中,似乎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又似乎将整个战场上的一切都看在眼中。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到处是麾下的勇士为了胜利而奋不顾身的厮杀。
“敌人阵型完整,待他们完全卷入了战场,抽不出身的时候,才是我军大胜的时机。”陈德看着李斯,命道:“敌军来势汹汹,你带牙军营、射雕营、还有剩下的中军刀盾手去支援左翼。”“主公,你身边可不能没有卫士!”李斯大声道。“你守住了左翼,我便稳如泰山,左翼失守,我这里些许卫士又有何用?速去,莫要拖延!”陈德沉声道,语音中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李斯无法,只能遵令带领牙军营等一千五百军士全部加强到左翼。赶在宋军铁骑到达之前,李斯迅速再次组织了防线。牙军营的军士全是选拔自各军的精锐,平日里也都习练长矛,李斯便以牙军营为骨干,五百长矛手在原先陌刀手和弓弩手身后又布置了一条防线,让后命陌刀手退回到长矛手中间,专门砍杀那些企图突入长矛阵的敌军,而刀盾手和弓弩手在仅仅依靠在长矛手身后,对付数千铁骑冲阵,在骑兵的速度降下来以前,刀盾手和拔刀的弓弩手顶在前面必将遭受惨重伤亡。
为禁军铁骑腾出左翼战场空间的吐蕃骑兵也没有闲着,折逋葛支带领尚且完整的六千骑直扑护卫后阵的辛古所部骠骑军而来,吐蕃骑兵这些日子以来被骠骑军教训得狠了,若不是眼看大胜在即,只要扑灭了陈德本阵步军主力,这些骠骑无力回天,吐蕃骑兵轻易也不愿挑战这些精锐的汉军骠骑兵。
“他奶奶的,”辛古骂道,若不是要遮护后阵,他早就率领骠骑军上去了,没先到这些吐蕃蛮子居然还敢来捋虎须,他留下两千兵马遮护步军大阵后方,防止右翼党项骑兵觑出便宜,分兵过来攻打后阵,自己统领着三千骠骑兵迎着吐蕃骑兵来路对冲了过去。两边都是全速催马,从侧翼到后阵瞬息而至,马蹄隆隆,两股骑兵迎头撞在了一起,骠骑军和两倍于己的吐蕃骑兵撞在一起,就在短短数息之间,无数彪悍的骑兵落马,被沉重的铁骑踏为肉泥。
折逋葛支打定主意要缠住这支骠骑军,不让他们分出兵去扰乱禁军对左翼的攻打全力催促麾下勇士和骠骑军相战,而占据数量优势的吐蕃各部骑兵此刻也迸发出了难得的勇气,一个个拼命拦住骠骑军厮杀,近万骑兵就这样旋着马匹,挥舞兵刃,你来我往地搅做了一团。
左翼方向,四千铁骑带着沉闷的轰鸣声越来越近,“沉住气!”李斯大声喝道,其实他心头也有些惴惴,虽然汉军都有战至最后的决心,但左翼勉强拉起来三千步卒的防线,在这气势如虹的铁骑面前,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
三十七章 逆转
虽然从锦帆军时代开始,陈德麾下的步兵就极端重视反骑兵训练,但平素能请来一个指挥五百骑兵大爷配合步军训练已经是千难万难了,哪里能够排除整个骑军数千骑配合步军训练。此刻宋军龙卫、晓武两军数千铁骑结成阵冲来,就连教戎军指挥使李斯也心中惴惴。
“定要稳住阵脚!”李斯拔出横刀,大声喝道:“主公就在我们背后!”陌刀营校尉柏盛伸手拍拍河西新收的军士王五福,笑道:“怕吗?”王五福摇摇头,沉声道:“生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若是落到那般吐蕃蛮子手里,还不如拼死在这里。”柏盛赞赏似地点点,沉声道:“不错,就算是死,也要挺着死。”苦战多时的汉军步卒互相勉励数语,前排长矛手稳稳爪住枪杆,这长枪的后半截已经扎在土里,后排刀盾手将盾牌死死顶住前排士卒的后背,长矛从中的陌刀手微微伏低了身躯,减轻被骑兵第一击刺杀的几率。
如狂飙突进的宋军铁骑隆隆,第一排骑兵的脸孔都清晰可见,战马的铁蹄翻起大片的泥土四处飞溅。挺起长矛的牙军营军士全都屏住了呼吸。正在这时,全速冲刺的前排龙卫军骑兵忽然左右一分,宛如燕子抄水一般打横着从汉军长矛阵前掠过。因为弓箭手已经全部拔刀加入到短兵搏杀中来,这些沿着长矛阵横着跑的禁军骑兵几乎没有受到伤亡。
“不好!”李斯暗叫一声,从分开的龙卫军骑兵身后,两两配对的骑兵手中拖着绳索穿起来的檑木,每根檑木看样子都有数百斤之重,木头上还镶嵌了粗大的铁钉尖刺。宋军骑兵正全速而来,就要接近汉军步阵之际,两名骑兵同时将手一松,那沉重粗大的檑木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之下,带着巨大的风声势不可挡地砸进了汉军从中。不少挺身待敌的牙军营,陌刀营军士当场被撞得脑浆迸裂,血肉模糊。剩下的也都跌跌撞撞立身不住,原本严整的军阵顿时有些纷乱。
龙卫军前前后后抛出了数百根檑木,交相撞击,后排的骑兵趁着汉军阵势纷乱之际,跃马朝前,这伙惯于冲击步阵的禁军骑兵得手之后,立刻拼命催马往汉军阵中涌进,有的持大枪,专门照着汉军军士的要害处下手,有的持短铁棍,顺手四下乱砸,就算是有铁盔遮护着脑袋,给砸中一下也要躺下。
汉军骤然间吃了大亏,猝不及防之下,死伤惨重,就连教戎军指挥使李斯也抡起横刀,大声喝道:“死战到底!“和他身边的卫士拼命杀向前去,阻止宋军继续往里冲杀。一时间,”主公就在身后,”“不可后退!”号令之声此起彼伏,上至校尉,下至百夫长,各级军官都放弃了指挥,转而擎起兵刃,身先士卒地投入到与宋军骑兵的肉搏战中,以此带动被宋军突如其来的雷霆一击所影响的士气。
本来就具有兵力优势的宋军骑兵更不相让,除了前排被汉军步卒缠着脱不开身的骑兵还在盘马四下砍杀之外,姚继勋不断组织一波又一波的骑兵在百步之外加速到极致之后冲击汉军阵线,骑兵马快刀快,每一次冲击,都要收割走数十条苦战不止的汉军性命。
眼看左翼防线已经难以支持,“噌啷”一声,陈德抽出腰间横刀,迈步率领仅剩下的十几个卫士朝左翼阵线走去,喝道:“放号炮,擂鼓,挥动我的将旗,告诉左翼的兄弟,我陈德和他们并肩作战!”带着亲卫杀入战团。原本已经有些松懈的左翼军士看着陈德亲自带领卫士过来助战,再也无人有回退念头。此刻左翼战线已经如同一锅沸粥,越来越多的宋军骑兵和汉军步卒交织在了一起,双方互相刺击,砍杀,铿锵的金铁交鸣响做一片,血肉飞溅,将双方的军袍都染成了红色。
”指挥使大人和我们在一起!”陌刀营校尉柏盛乘机高声喊道,混战中陌刀的优势体现得淋漓尽致,不论是劈砍还是横扫,总要带起一片血花,只可惜这兵刃太过耗费体力,若是援兵来的稍慢一点,恐怕战至脱力的陌刀手们只有全数交代在这战场之上。
随着嘭嘭两声,事先准备好的烟花冲天而起,在凉州南面边墙内驰猎、白羽两军应声而动。
于伏仁轨紧紧伏在马上,长槊指向银州党项所在的右翼,大声喝道:“打起我军军旗,告诉他们白羽营来了。”身后,数面挂在骑枪上军旗高高撑起,青色的军旗上描绘着一羽白色的雕翎,在定难五州地,这个雕翎记号已经勇士的代名词。在军旗后面,五千精骑如同满弓开出的五千支箭,追随在于伏仁轨身后。
罗佑通所率领的驰猎军直奔右翼而去,凉州边墙离预设的战场还有段距离,也不知大军交战的结果如何。适才他在那边墙后面还满怀焦虑,上马提着大枪之后,便将一切都抛诸脑后,大喝一声:“驱逐鞑虏,光复河西,就看此战,诸君随我杀敌!”率领着驰猎军直趋号炮升起的方向,那是陈德将旗所在,自从归义军降服陈德以后,陈德并不以新附而另眼相看。新立六军之中,归义军众将得了两个军指挥使之位,各级军官都量才使用,成军之后,军士们分到荫户,地位尊崇,因此上下无不膺服,也心怀感念,急于在陈德面前表现一番。
正在指挥党项骑兵攻打陈德军阵右翼的李克远见号炮响起,心中就是一惊,不久,南面的大地就传来整齐而有节律的马蹄轰隆之声,这是万骑奔腾特有的声响,从小便和骑兵打交道的党项贵族们如何能不知晓,不待李克远下令,铁鹞子们纷纷止住了督促骑兵攻击的命令,看着李克远。“不好,这陈德藏了伏兵!”李克远瞬间便想到了这一点,他还未开口,下面的党项军便哗然叫开了:“白羽营,是白羽营来了!”声调里带着恐惧和惶然,不少骑兵已经开始面面相觑,互相看着,再朝统兵官看去,怯战之意显露无疑。就连胯下的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恐惧,也开始不安地打着响鼻,盘旋不止。
“白羽营?”李克远也隐隐约约听说过这个在地斤泽崛起的部落名号,不过却不知道这是陈德的势力,也从未放在心上,毕竟,地斤泽主要是夏州的领地。对于那些今天给这个贵族卖命,明天给那个贵族卖命的部落勇士的去向,他就更不关心了,全然不知道白羽营收罗的党项族勇士在下层的骑兵中影响之大。
“不好?”带看清楚那青色大旗后面涌现出来的数千骑兵之际,李克远终于脸色大变,几乎在同一时刻,数杆红色的大旗也从远方跃然而起,另外数千骑兵也驱驰而来,宋军这边能够用得上的骑兵都已上阵,这些新锐之军,必然是来援救陈德的了。
李克远看着麾下已经有些六神无主的铁鹞子,再看看完全和陈德大军搅在一起厮杀的宋军各部,长叹一声,陈德这近万骑兵杀出,战局依然无可挽回,大声叫道:“还愣着干什么,敌军势大,快撤!”说完,调转马头,也不管旁人是否反应过来,当先便朝北方逃去,北方的凉州城此刻还在吐蕃军手中,北方又全都是戈壁沙漠,陈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那个方向留下伏兵,但是,跑慢了就不一定能走掉了。各部党项统兵官见刺史当先撤退,无不大急,有的高声喊道:“刺史有令,全军撤回银州!”这是跟随李克远日久的传令官,有的则鬼哭狼嚎的叫道:“快跑啊,白羽营过来了!”这是曾经在白羽营手下吃过亏的,更有的如释重负般叫道:“快撤,反正凉州不是咱们的地方!”这是被抓差抓过来的部落头人。总而言之,几乎在顷刻之间,围攻汉军右翼的五千党项骑兵就崩溃了,从撤退的速度看,当真称得上来去如风这四字考语。
“他奶奶的,”望着落荒而逃的银州党项,于伏仁轨懊地骂道,他夸口说打出白羽营旗号就能吓走党项兵,可没想到真能如此,眼看敌军窜逃,于伏仁轨心念微动,大声命道:“康勒勤,李德宝,随我攻打宋军将旗,其余人衔尾追击银州党项,一定要给他们放血!”说完,于伏仁轨一马当先的率领三营一千五百白羽轻骑直扑董遵诲将旗而去。董遵诲乃是朝廷西北最高统帅,灵州巡检,如能将他生擒,则可以和朝廷谈判的筹码,保全岚州便多了几分希望。另外三千五百白羽营轻骑则在校尉的带领下,以营为单位,开始追杀在奔逃中越来越失去组织的银州党项,尽量斩杀银州党项对白羽营巩固在定难五州的地位大大有利。
几乎在陈德骑兵出现的同一时刻,骁武军都虞侯姚继勋就知道事不可为,眼下当务之急是掩护董大人撤回灵州,他不顾大队的宋军骑兵还和汉军的步卒纠缠在一起,大声喝道:“退兵,退兵,保护董大人!”带着尚且能够控制得住的一千余骑迅速地脱离了战场,赶在驰猎军抵达之前,拼命地朝着本阵奔回。
,!
三十八章 追奔
晓武营校尉林中紧紧跟在都虞侯姚继勋的马后,他并非逞匹夫之勇的人,相反,自从被发配西北,林中心理最强烈的信念就是,一定要活下来,回到汴梁去,老父老母,娇妻幼子还在等着自己。正因为如此,虽然屡屡遭到陷害,但他总是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死中求活。适才显威于军前,脱手矛断了陈德将旗乃是不得已而为之,自从骁武军发起攻击而来,林中就一直小心翼翼的带领着他这个指挥不要陷入到和汉军步卒的缠斗中去,尽最大可能保全部属,这也是这指挥一百多条汉子心甘情愿跟随他的原因。
“校尉,兵败了,跑吧!”都头慕容刚策马在他耳边大声喊道,丝毫不顾及被人听到。其他几个都头也都高声附和。“此护着董巡检一同脱离战场,还能捞着功勋。”都头马欣也喊道,若依着他的性子,丢了董遵诲一路逃回灵州,也不见得有谁敢来责罚这批骄兵,自从周世宗皇帝过世之后,禁军中军纪废弛,只要不谋反,战场行擅自脱逃实在不算的一项大罪。将领们忙着应付官家的猜忌和文官的排挤,除了榆木脑袋,谁会再沉下心去狠抓军纪,最多不过是威严自重罢了。“奶奶的,败得窝囊!”都头吴铁高声骂道。
耳听得这几个百战求生都头在飞快逃跑之际尤能够好整以暇地商量对策,林中不禁苦笑,在汴梁做禁军教头时哪里想得到真正的战场竟然会是这样,两军搏杀,讲究的便是一个势字,陈德这近万骑兵突然杀出,如果宋军各部严整不乱,不过是多付出一些伤亡,最后还有退保凉州的机会,可是两翼骑兵瞬间崩溃,兵败如山倒。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看,打着驰猎军旗号的汉军骠骑已经冲入了吐蕃骑兵阵中,和骠骑军两边夹击,杀得凉州吐蕃毫无还手之力,指望他们拖住汉军骑兵的追击,看来是不可能了。
姚继勋拼命打骂冲到董遵诲阵前,大声叫道:“大人,敌军有伏兵,吾等速速退回灵州吧!”董遵诲却似乎没有听到他话一般,喝道:“姚二,吾不是命你没有取到陈德的人头不得回来么?”姚继勋一愣,见董遵诲眼神恍惚,转头向那大帅身旁旗牌官,厉声道:“大帅这是怎么了?”那旗牌官哆哆嗦嗦,颤声答道:“适才见那陈德突起伏兵,吐蕃和党项番子望风而逃,大帅怒不可遏,大约是迷了心智。”姚继勋心中长叹一声,也不管董遵诲是真疯还是假疯,带领几个骑兵拥着他便向北逃去。一边逃,董遵诲还一边大声叫道:“狗贼,纳命来!老夫纵横疆场数十年,未曾一败!”亲兵们互相之间嘀咕着,老节帅镇守西北十几年,也威风了十几年,当真从没有遇到今日这般困窘。
于伏仁轨赶到宋军将旗所在之处,禁军军兵早已一哄而散,有马的骑兵都簇拥着董遵诲往北奔逃,没有马的步卒也向这凉州城方向逃去,只剩下碗口粗的旗杆挂着大纛将旗还立在当地。想不到这董遵诲跑得如此之外,真不知道他在西北的赫赫威名是如何得来,于伏仁轨眉头一皱,指着那旗杆喝道:“给我弄倒了!”当即有四五个骑兵策马过来,将牧人常用的套索系在旗杆上,几匹健马用力一拉,那旗杆轰然而倒,战场上的汉军军士见状都高声大喊:“董遵诲已逃,降者免死!”
于伏仁轨甚至都没有看一眼那将倒的将旗,带领千余骑兵,紧紧随着董遵诲等宋将逃走的方向追去。一路上,看到许多向北方逃走宋军士卒,于伏仁轨大声喝道:“此处往北尽是沙漠,不想死的,解甲弃兵坐在路旁,汉军自会收留你们!”
闻听此言,通远军都头周筠砀当即将手中横刀丢在地上,瘫坐在地,一边哼哼道:“当兵吃粮,到哪里都是一样,只要不被将汉人当牲口使的胡族捉去便好。”他手下亢山也坐下来,擦着额头汗水道:“周大哥说的是,最不是东西的便是那吐蕃杂种,咱们千里迢迢来帮他们打仗,居然关着城门不让我们进去。”周筠冷笑道:“三万大军都丢在城外头,这凉州城还能守到几时?等太原兵打下城头,下场比我们这些先降的还要惨。”亢山点点头,如有所思,又听周筠道:“听说这陈家汉军军饷比咱们禁军还要高,咱们哥几个都是没有家眷的,换了这尊金菩萨来保,也不甚坏。”几个兵油子居然就这般横七竖八地躺在官道旁晒起太阳,捉起虱子来。
此刻承接五代,将士换节镇犹如妇女改嫁一般随意,太原汉军与汴梁禁军又是有极深的渊源的,于伏仁轨打着汉军旗号招降,许多军兵的想法就和这周筠亢山一般,当真有不少虎捷军,通远军士卒坐在路旁,等待汉军收容。
在大队宋军骑兵逃走的方向,一路上都有不少宋军禁军的马匹倒闭在路旁,龙卫军、骁武军的盔甲也丢了一地,马匹大都在和陌刀营、牙军营的交战中受了轻伤,一路奔逃下来,气力衰竭,伤势发作而倒毙路旁。
沿着这些路标,于伏仁轨带着白羽营轻骑一路紧追,不觉已然出了凉州地界,忽然见到前面两个马匹倒毙的禁军骑兵还来不及离开官道,那水囊正好被马身子压住了,这两人一个叫胡孝田,一个叫储开文,两人正合力要掀开倒毙的马匹,忽然见到汉军大队骑兵追来,都仓皇失措的站了起来,大家都是骑兵,明白这种情况下逃是绝对逃不了了,反抗也没有用,只垂手等待于伏仁轨过来问话,都是汉人一脉,彼此应该不会做得太绝。
这一路追逐下来,于伏仁轨早将不必要的铠甲卸下,身边的轻骑也由一千减到五百,每个人都是两匹马,满身大汗,见两个骁武军骑兵乖乖地等待发落,于伏仁轨却没空和他们罗嗦,远远地便大声问道:“董遵诲哪里去了?”前面明明是敌军,他这话问得奇怪。可是那骁武军骑兵答得更奇怪,胡孝田大声答道:“往灵州方向去了。”储开文还用手指着灵州官道方向。
于伏仁轨“哼”了一声,在两人身边都没再停留,马匹如同一阵风似地掠过胡孝田和储开文身边,大约在十几步外声音才远远飘过来,“若是欺瞒与我,回来定斩不饶!”
储开文缩缩脑袋,对胡孝田道:“老大,你怎么知道董大人往哪里逃?”胡孝田骂道:“若是我等稍有迟疑,只怕现在已是两具死尸了,这世道,多活一刻,便是赚了!”储开文愁道:“那将官若是发觉上当,回来寻我二人算账不知如何是好?”胡孝田笑道:“这个急什么,我二人这等灰头土脸,丢盔卸甲的模样,匆匆纵马而过,谁认得出,走吧!”储开文急道:“就这么一囊水,两袋粮,只怕饿死在沙漠上也到不了灵州啊!”胡孝田骂道:“谁说往灵州去,自然去凉州城下找那汉军要饭吃,适才答话之后那将官没有当场杀了我等,看来这股子汉军也不是滥杀之辈,与吾两个有没有杀父夺妻的大仇!”储开文转忧为喜,笑道:“还是大哥想的深远。”二人便一瘸一拐,朝着来路凉州方向走去。
所谓错有错着,姚继勋拥着董遵诲倒真的是径直朝着灵州方向逃去。董遵诲此刻倒也恢复了神智,仍旧是一言不发,一路上倒毙马匹和四散跑掉的骑兵不在少数,到了一处沙漠绿洲处歇息时,只剩下三百多骑,其中一百余骑都是林中的部属。旁人恭恭敬敬地将一囊水递了上来,董遵诲脸色灰败,接到手中却不入口,旁边有人劝解道:“大人,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人一生功业,岂是一场挫折可以抹杀的。”董遵诲心中微动,叹道:“你有所不知,如今枢密院里都是些不知兵的把持,他们怎能体谅前线的危困。”说完将手中水囊喝了一口,忽觉入口竟然是甜的,居然是悉心调和的蜜水,董遵诲心中惊讶,姚继勋这浑人怎地如此识趣了,他抬头一看,却是骁武军校尉林中恭敬侍立在旁。
这林中乃是汴梁人,世代将门子弟,比姚继勋着西北汉子要会侍奉上官得多啊,听说此人在京中十分刻板,长着一身本事,并不做逢迎之事,看来几年的挫折,到叫这员勇将知情晓事了许多。“他是见我兵败落难,有意讨好于我么?”董遵诲心头黯然,想起自己因为高琼所托,多次陷害与他,不觉有些微微惭愧。他擦擦嘴,将水囊递还给林中,歉然道:“林校尉,你的事情吾早已知之,只要老董不倒台,你在我军中,那高琼便不能拿你怎样!”
林中面上微觉尴尬,他确实是存了借机讨好董遵诲的心思,董遵诲乃是做过殿前司副点检的人,他要铁心保了林中,高琼也也不能插手到西北军中来,只是,难道这辈子就在西北打浑了吗?想起汴梁风物,林中的眼神便有些飘忽。
注:见《三国演义》,在袁术最后四面楚歌、只剩一千多老弱残兵之时,欲回寿春,又被群盗所袭,只得住于江亭。止有一千余众,皆老弱之辈。时当盛暑,粮食尽绝,只剩麦三十斛,分派军士。家人无食,多有饿死者。术嫌饭粗,不能下咽,乃命庖人取蜜水止渴。庖人曰:“止有血水,安有蜜水!”术坐于床上,大叫一声,倒于地下,吐血斗余而死。
作者:这个故事如果只从正面去看,是批判袁术奢侈的,但从反面去看,侍奉上位者,细节决定成败啊!林中武艺好,本来是聪明之人,被高琼压抑许久,几番死中求活,百炼钢成绕指柔,若是单凭一腔热血意气,早已死过无数次了。
,!
三十九章 城下
这一路逃奔,只顾马快,丢盔卸甲不提,连造反的锅子也没曾携带一口,众禁军正取出干粮和水吞咽,忽然西边烟尘滚滚。“不好,汉军追来!”已成惊弓之鸟的军兵们不顾饥肠辘辘,晓武都虞侯姚继勋更将手中捧着的炒面糊糊胡乱拿块破布一裹塞进怀里,奔到董遵诲面前道:“大人,我们还得快走!”
董遵诲尚且没有进食,见军心沮丧,难以一战,只得站起身来,勉力骑上马匹,他已是年过五十的老将了,气血衰竭,这一路奔逃下来,又苍老了十岁。
白羽军都指挥使于伏仁轨却是精神健旺得很,追到离凉州大约百里远的时候,于伏仁轨本有回军之意,谁知陈德又派轻骑从后面追了上来,称董遵诲此番将精锐带出,灵州空虚,机不可失。陈德命于伏仁轨一路衔尾追击,骠骑军作为大军先锋已经出发,跟在后面,陈德本人则会在收拾凉州部众后即刻率领大军出征,围困灵州。当前宋军正在日夜不停地攻打岚州,萧九那里情况危急自不待提,为了早日和朝廷和谈,于伏仁轨不敢耽搁,一路紧紧跟着董遵诲退兵的痕迹追踪过来。他心中计较,最好在灵州之前生擒董遵诲,然后使个计策拿下灵州,再和朝廷谈判。
“他奶奶的,又晚了一步!”于伏仁轨气哼哼的骂道,绿洲地上的马尿还散出一股热乎乎的骚臭味儿,看样子宋军离去不久,“打水,上马,马上啃点干粮!”于伏仁轨简单地下达了命令,汉军中的干粮是用盐、丁香、肉桂和胡椒腌制的肉干,虽然也难以下咽,却比宋军的炒面稍好一点。三百多个骑兵无声的执行着命令,这其中不少人都有家眷在岚州。
就这样,宋军和汉军相互追逐着穿越了茫茫沙漠、戈壁、草原,偶尔汉军都能够看见宋军的尾巴了,可总是相差那么一线的机会。
巍峨高耸的灵州城池,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于伏仁轨的面前,眼看着董遵诲等宋骑一溜烟地跑入城里,吊桥缓缓拉上,白羽营骑兵都有些沮丧,马匹也乏得不行,个个看着于伏仁轨,要他拿主意。
“找个村舍扎营,哨探,准备围城!”于伏仁轨面无表情的颁下军令后,一瞬间,有几个老兵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不过,阵前没有质疑指挥使的规矩,众军士便在灵州旁边一处村庄中安顿下来。这灵州坐落黄河河套平原上的,处处是沃野良田,有塞上江南之称。众军士在村庄中找寻了一处干净的大宅,将主人叫过来问话。
“老丈莫怪,我等乃是大汉白羽军,与灵州董遵诲相战,无事便不干犯你等百姓。我且问你,城中尚有多少兵马?”于伏仁轨和颜悦色地问道,岚州军士料理民户已成了一种本事,打家劫舍或是恶言相向,惹得能耕织的荫户投奔他人,本身就和自己的利益不符合,所以在初次接触岚州系统军队的汉地百姓眼里,这支军队军纪颇好。
万俟丁年纪约六十左右,一身粗布葛衫,面目苍然,垂手答道:“上官,灵州城中军兵多少,我这农夫怎生得知?不过前些时日,倒是有不少军马从东面开进灵州城里,说是要向西北番部大动刀兵,这旬日来,还向我等种田汉征集了不少粮草,可怜我一家七口,连越冬的口粮都被收罗了去。”他一边说,一边以手拭眼,仿佛涕泣。
于伏仁轨不虞有它,低头沉思,灵州乃是西北第一雄城,城高池深,既然来了援军,只怕就算主公大军赶到也是仓促难下,想起被困在岚州的家眷,不由得优从心起,拧紧眉头。正在这时,一名军士匆匆进来,附耳禀报,于伏仁轨起身转到外间,只见一名做脚夫打扮的男子已在等候,见他进来便躬身秉道:“军情司饶启军参见于伏将军。”
于伏仁轨抬手道:“自家兄弟,不必客气。”这个饶启军乃是李斯亲自发展的兄弟,负责灵州的军情刺探。于伏仁轨问道:“饶兄弟,这灵州城中有多少兵马?存粮可充足?今日可曾有东军来援?”他们言语中所称的东兵,便是汴梁禁军,相对西北本地的土兵而言。
饶启军早有准备,沉声道:“灵州原有禁军五千,厢军五千,董遵诲出兵凉州带走了三千禁军,四千厢军也都随军输送粮草,眼下城里兵力空虚,粮草倒是积储得不少。”于伏仁轨奇道:“当真不曾有援军前来么?”饶启军肯定地点点头,道:“吾在城内外多处安插了眼线,宋军不擅保密,若果真有东兵来援,那这些日子怎么也会有些生面孔士卒出营来吃酒耍钱。”于伏仁轨松了一口气,叹道:“多亏了军情司早有布置,若是军情不明,当真要误大事。”
向饶启军了解清楚灵州军情,于伏仁轨按剑回到正屋,那老者万俟丁还在垂手侍立,晃眼看去,怎么也看不出此人居然是在说谎。于伏仁轨大步上前,怒道:“你这贼老头,这旬日来明明没有宋军来援,我好言相问,你竟然欺瞒于我?”
万俟丁见谎言拆穿,却不惊慌,神色凌然,脱口骂道:”鞑子,要杀便杀,你等反穿羊皮,秃发左衽之辈,居然还冒充汉军,可笑啊可笑,欺瞒老汉我眼花了么?”原来这灵州一地与四周的蛮夷相互之间攻战数百年,军民上下都是同仇敌忾,白羽营吸纳了大量地斤泽左近党项羌部落勇士,这些军士仓促从夏州集结出发,除了派发的铠甲之外,发型和服饰还都是党项人的打扮,难怪灵州城外的百姓无论如何不相信这是汉军。见左右军士已经将那万俟丁扭住,于伏仁轨沉声道:“不用打骂,先看押起来吧。”他本来就是吐谷浑族的人,也懒得和万俟丁多说,只是心下感叹着中原汉人民气之烈,难怪以大辽军力之强,趁四方板荡之际,尚且不能立足于中原,辽国耶律德光感叹道:“想不到中国人如此难制!”最终暴死杀胡林。
既然知晓灵州左近都充满敌意,于伏仁轨便叮嘱白羽营军士不得单独外出,这些灵州百姓男丁大都习得弓箭,若是军士落了单,被抽冷子干掉一个两个,那就太可惜了。幸好董遵诲退入灵州城后,也没有派出骑兵分队前来扫荡这股一直尾随在后面白羽营骑兵,反而是连续派出了十几队军使向汴梁告急。于伏仁轨对这些军使全部放行。“让朝廷知道,我岚州汉军不是好惹的!”他吩咐麾下勇士说。
两日以后,辛古率领五千骠骑军赶到,于伏仁轨长出了一口气,汉军终于在兵力上再次对灵州城内宋军取得了压倒优势,四面同时放开百人队侦骑,也不用担心董遵诲弃城而逃。又过了十日,陈德亲自率领两万大军穿过腾格里沙漠,赶到了灵州城下。
陈德这次带来的是锦帆军、练锐军、教戎军和白羽军。六谷部大首领折逋葛支在兵败之后弃守凉州城,带领残兵败将和尚且追随他的部众退到青唐城去了。陈德便命罗佑通率领驰猎军安抚原本在凉州为奴隶的汉人农户,继续在凉州扫荡吐蕃余部,同时警戒着青唐城方向的吐蕃军卷土重来。
陈德这两万兵开到凉州城下,声势一下子便煊赫起来。而且各军大量的河西出身的军士,有的还和灵州城外的村庄沾亲带故的。直至此时,灵州附近的百姓才终于相信了此刻包围着城池的乃是一支汉人的军队,对他们消除了不少敌意。不少大户人家开始试探性的向住在附近的营头送些牛羊酒肉之类犒军。本来嘛,城头变幻大王旗,干平头老百姓甚事。
“打造攻城器械,派出军使联络汴梁朝廷,他们撤回围攻我岚州的军队,我们便放开灵州。”陈德遥望着灵州城头大宋旗帜,颇有些意态萧索,灵州雄城乃是帝王基业,眼下兵力空虚,城内人心惶惶,可是自己偏偏不能将它一口气攻陷。自黄雯以下,近万军人眷属陷在被宋军团团包围的岚州,萧九传出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危急。太原朝廷见死不救,杨继业企图从代州发兵驰援还给刘继业申斥了一顿,要他谨守本镇即可。看来陈德擅自发兵取了河西,眼下占领地盘比整个北汉朝廷还要辽阔,真真是得罪了刘继业这个心胸狭窄的小人了,可惜陈德原本还打算继续向他称臣呢。“告知董遵诲,若是朝廷愿意放我岚州军眷属一条生路,我陈德愿意仿照夏州李氏,府州折氏成例,率河西百万军民向汴梁称臣。”陈德沉吟着划出了自己的底线。
注1:历史上,至道元年(995年),继迁断宋粮运,包围灵州城,城中的粮草已空,军民饿死的为数不少。第二年,宋太宗为救援灵州,命白守荣、马绍忠等率兵护送四十万粮饷赴灵州。继迁伏兵袭击,粮食全部为李继迁所获,城中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咸平五(1002年)初,李继迁占灵州,杀死宋守裴济。宋初西北灵州守城战,前后长达六年,军民壮烈已极,堪与后来的襄阳城相比。
注2:石敬塘死后,他的侄子石重贵继位,向耶律德光提出了“称孙不称臣”的要求,耶律德光大怒,以此为借口又发兵南侵中原,很快就灭了后晋。但是中原的百姓并没有屈服,各路武装纷纷抗击契丹侵略者,小股辽兵不断遭到歼灭,令耶律德光发出“我没想到中国人如此难制”的感叹,不得不下令撤退。
,!
四十章 权衡
通远军使,灵州巡检董遵诲面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又将陈德以箭射上来的军书读了一遍,然后将它交给林中。自从逃回灵州城之后,董遵诲日夜都担心陈德大军攻城,城内现在可战之兵不足两千,而且对陈德汉军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派往汴梁求救的信使已经有十几拨,回来的消息却是赵光义严厉的申斥,朝廷禁军正在全力以赴准备攻打太原,怎么可能为了灵州掉转矛头向西,契丹人驻扎在燕云十六州的数万铁骑难道是吃素的吗?
“大人,看来这陈德是真心想要求和的。”林中细细地读完了陈德的修书,沉声道。董遵诲兵败凉州后,部下心腹将领非死即降,这林中恰好一路追随保护,董遵诲回灵州后,逐渐对他加以倚重。“灵州兵少,陈德大兵压境,在朝廷旨意下来之前,当与之虚以逶迤,免得激怒于他,玉石俱焚。”林中小心地建议道,私自与敌方媾和乃是大罪,可形势比人强,陈德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激烈的攻城动作,但从城上看,河西军日夜都在城下打造攻城器械,大小石弹堆积如山,据来回信使禀报,陈德还派出骑兵控制了灵州向东向南数百里的广大地方,若不是他投鼠忌器,只怕灵州早已不是大宋疆土。
“他是担心留在岚州的眷属安危罢了。”董遵诲叹道,“弃岚州而取河西,以小搏大,居然让他成事。此人若是不除,只怕从此蛟龙入海,再不可制。朝廷是不会轻允和谈的。”他转头向林中苦笑道,“那领兵围岚州的田钦祚是个刻薄之人,如今情势,岚州必不可保,田钦祚若是接下来做出什么过分之事,只怕我灵州数万军民,就要为陈德留在岚州的眷属陪葬。罢了,我且修书一封,先将陈德的求和信报知朝廷吧。”董遵诲行伍出身,自然是不通文墨的,原先的负责为他写东西的属吏陷在凉州没有跑出来,便由林中捉刀,奏折中苦口婆心地向朝廷陈诉了西北情势,吐蕃、回鹘、党项各部都已被陈德收拾过一遍,眼下朝廷如果一意与之决裂,则无异于将西北拱手让人,陕西五道立刻成为前线,将要遭受陈德所部长年累月的骚扰。
为了说动朝廷,林中还刻意加上了自己的分析,眼下朝廷将要大举用兵于太原,进而收复燕云,实在没有必要在西北树下陈德这个宿敌,既然他有臣服之心,不妨姑且优柔,待得东面平太原,败契丹之后,朝廷禁军转而向西,凭借着灵州的有利地势和中原朝廷在西北各番部中间的巨大威望,平灭陈德所部汉军乃是水到渠成之事。
写完书信后,林中给董遵诲读了一遍,董遵诲点点头道:“未想到林校尉倒是个秀才,把话说得这般通透。这军书便这样发出吧。”居然一字未改,便取过自己的大印,小心翼翼地将奏折用过了印,然后和陈德的求和信一起装入封袋之中,外面用火漆封好后又盖了一次封印,最后交给信使发出。
遥望着信使快马加鞭往东而去,陈德所部骑兵也不阻拦,董遵诲叹道:“这陈德也是个人物,若他真心归顺,倒也是朝廷之福。”
董遵诲使用的最快的驿使,一路不停地换人换马,灵州与长安距离七百里,长安与开封又有一千余里,这军书连同陈德的信函,只用三日便摆到了宋皇赵光义的案头。
比起一年之前,已经昭告天下改名赵炅的赵光义重将陈德的信函放下。《素问》曰“卒然而痛,得炅则痛立止。”赵光义给自己改了这个名字,私心底下未尝没有驱除登基以来无数让他头痛的繁琐政事的原因。不过在台阶下面侍立的赵普、曹彬、王侁眼中,时年38岁的皇帝陛下春秋正盛,处理政事也显露出过人的精力。
这两年来,大力取用提拔新科士子,将他们安排到新兴帝国的各个重要岗位,逐步更替了老迈的官僚。新上任的士子虽然未必有料理民政的真本事,对将他们一手简拔出来的皇帝的忠心却是无可怀疑的,这一点从每天皇帝陛下案头上各地不断送上来堆积如山的奏折可以看出来。
禁军的选练也在加速进行,太祖去世时,全国禁军仅有十九万三千人,这两年又新募了十万禁军士卒在京师加紧操演。同时,许多元勋宿将节度使被罢黜,太祖时代的禁军重奖陆续被派出京师分镇四方,而陛下的藩邸旧人则不断安插到京师军中,大宋军方在短短两年内已然吐故纳新,彻底消除了军队中的不安定因素,大宋江山稳如泰山。
与大宋如同一轮朝日冉冉升起的兴盛景象相比,北方的宿敌太原和契丹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辽皇耶律贤身体衰弱不堪,底下各部贵族争权夺利,契丹人精兵猛将都齐集在上京互相防备,大宋一直虎视眈眈的燕云十六州从此空虚下来,根据密报,眼下燕云十六州的镇守主力竟然是一些汉军。假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将来大宋王师北伐,必然势如破竹。
北汉方面,“焚其寨,迁其民,空其地”的策略已经取得效果,太原朝廷眼下年年都要想辽国伸手借粮。驻守岚州的汉军主力吐浑军更擅自发兵河西,陈德与太原朝廷的矛盾已经公开化,就连宋军围困河西,太原方面也无一兵一卒相救。
江南进贡的龙蜒香发出幽幽的香味,赵炅举起手指轻轻揉揉发烫的太阳穴,别人只道皇帝当得快意,只他自己知道甘苦自知,帝王心术,满朝文武都要把握在手心,还要仔细计算种种内外相制的安排已然耗费了大量的心力。为讨伐太原和收复燕云而进行的种种准备更是浩大的工程,原先的骄兵悍将都不堪信任,要练兵选将。要预先将各种粮草辎重囤积在于北汉契丹接壤的各个边境重镇上,要安排宿将雄兵保护着这些前进基地,还要防着这些太祖旧将联络自己那不安分的侄子,赵德芳,赵德昭。
虽然董遵诲在军书中将西北形势描述得十万火急,却仍然无法在赵炅的案头占据哪怕一个微小的位置。赵炅本人甚至要努力地将自己的思绪从对侄子谋朝的防备和北伐大计中拔出来,才有余力考虑其他事情。“众卿,河西陈德虽然围了灵州,却已然向朝廷示弱请降,如何处置,可有计议?”赵炅缓缓沉声道,脑中却止不住在想,近来不断有密报,曹翰府中心腹昨日与赵德昭会过一面,不知商量些什么事情?那些被贬斥到北方边镇的太祖旧将据说不少人就有拥立德昭的心思,这个德昭,很的军心,需得仔细防备他谋反。
众大臣见赵炅脸色阴晴不定,眼神颇为阴郁,都不知道他的心意,唯有与陈德有仇的曹彬先秉道:“陛下,这陈德乃是枭雄心性,眼下他得了河西千里之地,尚未能收拾干净,需得趁早处置,不然便有养虎遗患之忧。”他顿了一顿,见赵炅并没有表态,又接道:“陈德虽然修书请降,但书函中已然申明愿因袭定难李氏,府州折氏成例,分明是想要割据一方,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陛下正欲清扫天下,致太平,兴盛世,焉能优容与他,令四方豪杰徒生异心。”
赵炅点点头,仍旧是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赵普,赵普揣摩圣意,躬身秉道:“曹将军所言乃一心为国。不过嘛,”他看了看身边的王侁,接道,“事有轻重缓急。朝廷为平灭太原,北伐燕云,前后准备不下十年,精兵猛将朝夕枕戈待旦,早已期待。储藏辎重、整修道路、筑垒边寨,偌大准备功夫已经下去。若是为了这陈德,朝廷贸然转向西面用兵,则满朝上下都会不知所措。此一也。
太原,心腹大患也,轻骑自太原出,次日便饮马汴梁。河西,疥癣之疾也,那陈德家眷被困在岚州,朝不保夕,尚且不能自救,对汴梁的威胁微乎其微。谋国之道,当先除心腹大患,后解疥癣之疾,此其二。
契丹,雄国也,地方万里,控弦数十万,虽然这十几年内乱不断,一经收拾,却是我朝的大敌。燕云形胜,地利在彼不在我,我朝虽有禁军三十万,却要镇守河朔,难以分兵河西。那陈德白身起事,士卒新附,百姓惊疑,就算给他几年时间生息教养,焉能与中原争锋。此其三也。”
赵普看了看脸色已经渐渐阴沉的曹彬,心头颇为得意;“莫以为穿上儒袍便是读书人了。皇帝矢志北伐的心思,是你一个军汉动摇得了的吗?”用难以置疑的口气道:“以老臣之见,当先安抚住陈德,力保北伐大计。”他在心里对赵氏兄弟的北伐情节是不以为然的,赵普有一句流传后世的名言“攘外必先安内。”以五代之衰,契丹之强,尚且不能灭亡中原,反而是自家改朝换代不断,可见治国之道,重在安内而非攘外。这个论点他从未隐藏,赵匡胤赵光义兄弟还不是皇帝时,三人一起谈论天下大势,赵普就无数次阐述过自己的这个观点,对赵氏兄弟影响都颇大。
注1:宋初赵普在给宋太宗的奏折中有:“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
四十一章 朔镇
赵普这番论析直指要害,赵炅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又问王侁道:“田钦祚围攻岚州也有月余,战事迁延不下,到底何故?”虽然田钦祚在军书中对岚州战事早有禀报,但广开言路互相制衡乃是帝王心术。再者,祆教虽然在岚州遭到打击,不能再用,王侁却仍然是朝廷中对岚州虚实了解得最清楚的人。对岚州留守千余军兵能够在大军围攻下抵抗一月之久,赵炅也颇感兴趣。
王侁不敢怠慢,拱手秉道:“留镇岚州的乃是陈德左右手,右军统御将军萧九,麾下有辎重营、锦城营、匠作营千五军士。陈德在岚州虽然留守兵力不多,但边民素来彪悍,岚州民户闲时由军士领着习练射艺,陈德又以军法部勒民户,所以眼下岚州城中虽然兵少,却有民户中的万余丁壮可用,这些壮丁不能出城野战,登城守御却是绰绰有余,是以守城兵力实际上有过万之数,田将军带领的五千禁军,实在是难以攻下。”
“哦?竟有此事,”赵炅颇感兴趣地道,“若是北边各城民户皆能如岚州壮丁一般能登城助战,契丹人要攻打各城寨便大大不易。”
见皇帝的思路一下子又转到与辽国作战那边去了,曹彬接道:“王大人之言有些偏颇,民户虽然闲时习练射艺,却是难以和军队相比的,不说禁军,连厢军也有所不如,极其容易发生混乱、哗变等等,为敌军所趁,反为不妙。”他看了看赵炅表情,似乎并没有不同意,便接道:“岚州月余未下,必定是陈德暗暗留下了更多兵马守护。既然太原不救岚州。朝廷数十万禁军枕戈待旦,可以加派兵马,克此孤城。”
“陛下,”王侁见曹彬禀报后,赵炅依旧不置可否,反而看向自己,又秉道:“臣更担心的是,岚州城中除了丁壮之外,还有万余陈德从草原上掠回来的蛮人,其中多有精擅骑射的勇士,若是我军围困太急,那萧九情急之下,将这伙蛮人放出来与我军作对,更是难以对付。”他这话又在赵炅权衡的天平上放下一个砝码,此时中原历经了唐末五代,虽然仍旧以天朝自居,但在武力上却有些失了汉唐以来的自信,胡人打仗厉害是朝中上下的共识。
若是将岚州逼得太紧,兔死蹬鹰。萧九武装其这批匠作营中的草原奴隶,不管是劫掠还是作战,都将给宋军造成麻烦。至于奴隶是否可以武装成为士兵,却不在大宋君臣考虑的范围之内,在他们心目中,士兵和奴隶,原本就是相差不远的两个等级,只要这些奴隶曾经是很好的士兵,就比那些农闲时练练射艺的壮丁强上太多了。如果岚州城里有几千匹战马将这些奴隶武装成为骑兵的话,估计田钦祚都会考虑退兵的。
“这么说来,这小小的岚州城中,竟然有过万甲兵,还有胡族,器械粮草亦是不缺,如果不大动干戈的话,是打不下来了。”赵炅沉吟道,田钦祚早有军报上来,岚州守军远远不止一千五百之数,旬日来禁军全力攻打,死伤不轻,但城头敌军似乎元气未伤,田钦祚甚至指斥王侁给出的城内情报是误导大军。不过赵炅和王侁乃是微末时便交好的朋友,登基以来,所用臣僚,要么不通兵事,要么根基浅薄,要么实际上在太祖时便已崭露头角,唯有王侁既是心腹,又久经历练,除了笃信祆教这一点不美之外,赵炅对他还是十分满意的。因此,旁人的诋毁,乃至王侁信奉祆教这些事情,暂时都影响不了赵炅对他的倚重。
“以老臣之见,既然陈德有心归顺,就宣召让他入朝为官,先把他和部属隔离开来,然后朝廷徐徐再往河西委派官吏,换将选兵。这样兵不血刃可得河西千里地。”赵普奏道。
“丞相此言谬矣,那陈德乃是枭雄心性,上述求和不过是形势逼迫而已,他大军数万在手,地方千里,号令随心,安肯诚心归降入朝?”曹彬不待赵炅发话,便出生反驳,大违他平日里谦谦君子的做派。
赵普缓缓摇头,悠然地道:“曹枢密很了解陈德么?焉知他不肯解甲来朝。再者,岚州城中不但有他的眷属,他心腹部将,万余大军的家眷也都在,若是因他一人不肯来朝而玉石俱焚,不知他那些部属是否还能对他忠心耿耿,心中难免有些记恨吧。河西上下离心,朝廷改日抽出身来,发兵破之,也不甚难。”他单手抚胸,胡须微微颤动,俨然一副老成谋国的样子,宰相风度,叫人心折。
“若是那陈德不肯来朝,又当如何?”曹彬也不甘示弱,反问道。他这枢密使也不是纸糊的,若只知唯唯诺诺,一心北伐的赵炅焉能任他尸位素餐。
他虽然气势凌厉,赵普神色自若,泰然答道:“那便依曹疏密与田将军所请,加派兵马,攻克岚州。将那陈德眷属接道汴梁,陛下建一座朔方节度使府邸居之,至于城中其他男女,犒赏禁军士卒,为奴为婢皆可。将朔方节度使的任命和岚州情形一同颁至岚州。同时命董遵诲从灵州退到环州,陕西五路尚有禁军数万,厢军和土兵近十万,乃中原腹心之地,陈德数年之内也难以侵犯,待东面战事平定,朝廷大兵转而向西,到时候还要偏劳曹枢密使调兵遣将啊。”说完之后,他干笑两声,拈了拈胡须。
“朔方节度使,”赵炅沉吟道,“前朝朔方节度使驻地便是灵州,难道丞相是想弃守灵州,让与陈德吗?”
赵普沉声道:“灵州孤悬瀚海之外,周围皆是番部蛮族,援军难至,从陕西转运粮草又极为不便。陈德虽然受了朝廷封号,入朝,则他的部属是朝廷西北藩镇,以朔方建节有何不可?若是他不入朝,灵州在他四面围困之下,旦夕可下,给不给只是一个形式而已。”
此时中原汉人的势力经过了晚唐五代的战乱,已经大大向内地收缩,虽然灵州附近尚且有大量汉人居住,但与中原之间的沙漠戈壁已经是各族番部放牧牛羊之所,身为丞相的赵普私下里不知多少次为补给灵州驻军头疼过,心中早已叫苦连天,趁着陈德围困灵州的机会,干脆一起提出来。依着他的道理,若是朝廷大军维持着东向的态势,西面那些补给不便的节镇便要主动收缩回来,免得像这次一样,被莫名其妙地拖入到一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的战争之中。若是朝廷禁军转而向西,在中原人力财力军力源源不断的支持之下,这些失去的节镇自然可以轻易夺回。
赵炅闻言缓缓点点头,若是单单按照陈德眼下据有的地盘而论,当封他朔方节度使兼领河西节度使,观察甘肃瓜沙四州都可以,权柄之重,无以复加,赵普只提朔方节度使,乃是将他根基最浅的一处封给他,河西之地诸多番部的早有各种节度使、团练使、观察使封号都未削去,也是给陈德统治河西埋下钉子的意思。
“既然如此,便依丞相所议。”赵炅点点头道,“若他肯归顺入朝,朕又岂会吝啬一个说朔方节度使的虚名。”他话语说得轻松,心中对这藩镇封号却是耿耿于怀的,挥手命赵普起草诏书。
岚州,萧九已经连续一个月宿在城楼之中,晚上灯笼火把照的左近都是一片通明,四面城墙上皆加派人手防备宋军趁夜偷城,城内刁斗森严,锦帆营军士按剑巡视,防备城中居民暴起叛乱。
自从宋军围城以后,萧九立刻在城中选取了善于射箭的五千民户,一名辎重营军士带领十名民户登城守御,这个月战事缠绵下来,壮丁折损了又补充上来,城墙上还有三千之数,辎重营军士也还有三百多,每个军士都给捶打成实实在在的十夫长了。不到万不得已,匠作营的三百军士萧九是一个也不敢调派的,数千工奴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近些日子来有些不稳,李简也不断建议,干脆将这些蛮人武装起来,放出城去杀宋军好了。
“根据我们在工奴中间的耳目来报,这些胡族不少往日便是骑马射箭的,但在匠作营呆的久了,桀骜不驯的性子也磨去大半,只要我们允诺他们只要此战之后便给他们一个岚州荫户甚至军士的身份,大部分人还是愿意为我们作战的。”李简建议道。围城的宋军人数虽然不众,但携带的弓弩器械十分厉害,近日来城中可用的壮丁损耗颇大,已经有些补充不上了。
注:唐代经营西北的五大节度使所辖的地盘和兵力如下:
朔方节度使﹐捍御突厥﹐治灵州(灵武郡﹐今宁夏灵武西南)﹐统辖经略军﹑丰安军﹑定远军﹑东受降城﹑中受降城﹑西受降城﹑安北都护府﹑单于都护府﹐管兵六万四千七百人。天宝时节度使为王忠嗣﹑张齐丘﹑安思顺。
河西节度使﹐断隔吐蕃﹑突厥﹐治凉州(武威郡﹐今甘肃武威)﹐统辖赤水军﹑大斗军﹑建康军﹑宁寇军﹑玉门军﹑墨离军﹑豆卢军﹑新泉军﹑张掖守捉﹑交城守捉﹑白亭守捉﹐管兵七万三千人。天宝时节度使为王倕﹑皇甫惟明﹑王忠嗣﹑安思顺﹑哥舒翰。
安西节度使﹐又称四镇节度使﹑安西四镇节度使﹐抚宁西域﹐治龟兹城(今新疆库车)﹐统辖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管兵两万四千人。天宝时节度使为夫蒙灵﹑高仙芝﹑王正见﹑封常清。
北庭节度使﹐防制突骑施﹑坚昆﹐治北庭都护府(治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北破城子)﹐统辖瀚海军﹑天山军﹑伊吾军﹐管兵两万人。天宝时节度使为来曜﹑王安见﹑程千里﹑封常清。
陇右节度使﹐备御吐蕃﹐治鄯州(西平郡﹐治今青海乐都)﹐统辖临洮军﹑河源军﹑白水军﹑安人军﹑振武军﹑威戎军﹑莫门军﹑宁塞军﹑积石军﹑镇西军﹑绥和守捉﹑合川守捉﹑平夷守捉﹐管兵七万五千人。天宝十三载又于鄯﹑廓﹑洮﹑河四州西境增置宁边﹑威胜﹑天成﹑振威(吐蕃雕窠城)﹑神策﹑金天﹑武宁﹑曜武八军。天宝时节度使为皇甫惟明﹑王忠嗣﹑哥舒翰。
,!
四十二章 主母
更新时间:2010-03-26
“此时尚要谨慎,匠作营中降俘工奴中虽然有不少有勇力的,但皆不成行列,猝然拉出来,先不说叛乱的问题,极容易自乱阵脚,反而给敌军可趁之机。”锦城营校尉乐羊傅道,“我军兵少,若是这些工奴蛮性未除,放出来以后便不能制服,城内城外一起烧杀抢掠,恐怕是个祸患。”
守城这些日子来,原先在军中有些形单影只的锦城营和留守的辎重、匠作两营关系亲近了不少,加上留守岚州的萧九本是蜀人,也令锦城营上下颇觉亲近。这三名留守岚州的校尉各有分工,萧九统揽全局,亲自负责四面城墙,乐羊傅率锦城营军士负责城内治安,而李简则负责管治匠作营工奴,打造修补器械,分派辎重粮草,这些日子来倒也合作的亲密无间。
“这个容易,我们只挑那些有眷属在匠作营里的部族战士出来,这些人心念着家人的安危,不会行险造反。”李简反驳道,心中觉得暗暗有些惭愧,执掌匠作营,特别是充实了数千工奴以后,心胸逐渐阴暗了不少。这大概是监狱看守常见的心理疾病吧。
“这样吧,李校尉那里拣选匠作营中信得过的、可用的部族战士,先行选出五百人训练着,以后如果外间兵力再吃紧,便将他们以十人队为单位补充上去。”萧九沉吟着说道,留下来这三营校尉都是汉人,对胡族的防范心理比之辛古、于伏仁轨这样出身的校尉便多了一层,驾驭部族勇士的能力也弱了一些,只能先将工奴中的勇士拆成十人队使用。
“若是辛校尉在,大概会组建如安禄山麾下‘曳罗河’那样的胡人死士营作为尖刀对宋人进行反突击吧。”萧九心中暗暗想道,“还有一桩喜讯要告知二位,陈大人在凉州城下击溃了大宋和党项、吐蕃三万联军,大军正围困着灵州,以效仿定难李氏、府州折氏归顺为条件,与朝廷和谈。”萧九话中带着些许遗憾,瓜沙甘肃凉灵六州,地方千里,精兵数万,健马成群,百姓敢战,在这五代乱世里乃是称王称帝的基业。
校尉们在城楼中商议,直到深宵方才散去。萧九遥望着远方宋军大营的刁斗灯笼,叹了一口气,也不解脱铁甲,在帅位旁边的一条羊毛毯子上和衣而眠。清凉的夜风里弥漫的阵阵金汁滚油和残肢断的臭气,外面每一声更鼓想起,他早出皱纹的额头都要颤动两下,手握在剑柄上紧上一紧。
岚州城内,“哇~”的一声孩儿的哭声起来,惊醒无数睡不沉着的人,“再哭,把你丢到城外头军营里去。”伴随着母亲的恐吓,哭声嘎然而止。
“阿妈,别怕,爹爹一定会回来的,带着最勇敢的军士,把城外这些懦夫杀得落花流水。”于伏海山扬起眉头,十五岁的军户子弟虽然脸上还有一些子弟,身量却和普通男丁差不多高了,身上穿了于伏仁轨旧军袍改缝的短褂,到和守城的壮丁差不多,他手中还握有一柄横刀,正努力模仿着于伏仁轨的表情安慰着母亲欧阳氏。
“阿妈不怕。”欧阳氏抚摸着他的头顶,“你爹爹回来以前,于伏家还有两个男子保护呢。”她一边说,一边颇为怜爱地看了看在被褥里睡得正酣的小儿子于伏延平。
“阿妈,陈大人会带兵打败这些宋人吗?”似乎意识到自己在阿妈的眼里始终是孩子,于伏海山反而有些忐忑起来,连带着也透露出心底里的焦虑。这时节便如那战国乱世,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便是十四五岁的孩童,自小耳濡目染,也知道战争的残酷。
欧阳氏慈爱地笑笑,轻轻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儿,指着远处一座大宅子旗杆上高挑着的一窜灯笼,在这一片屋顶上显得格外醒目。“看到那灯笼了吗?”欧阳氏问。“看到了。”于伏海山点点头。“那是主母大人的居所,主母大人与我们在一起。陈大人必定会回师解救岚州的。”欧阳氏肯定的答道。岚州城被围以来,高级军官的眷属都知道城中军队主力远在千里之外,中间隔着宋国各部藩镇势力的重重阻隔,几乎不可能顺利回援,所以仰赖的,唯有陈德本人的眷属也在城内,众人一起同生共死。陈德自入主岚州后,带领着众人做下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军士眷属看黄雯也留在城中,私下里也愿意相信岚州军此番也能创造奇迹出来。
灯笼下面一座秀阁之中,小床上婴孩睡得正熟,刚刚回房的黄雯将小手指头轻轻从孩子嘴里拉出来,轻轻声道:“咬着手指怕将小女孩儿牙齿长歪了,长大了嫁不出去。”周后却低哼道:“妹妹如此贤惠的人儿,那人居然也狠得下心,将你们母女留置在这危险之地。”
陈德袭取河西之后,原本是有机会将黄雯等接到河西去的,但顾虑到军士的眷属都在岚州,不下数千人之众,若是将黄雯母女接走,辛古、于伏仁轨等一众军官的眷属又当如何?若是将军官眷属接往河西,基层军士的眷属又当如何?河西六军本来就吸纳了不少新鲜血液,正是倚重老军士将新附的归义军、回鹘兵同化到体系中来的关键时候,一旦军士生了怨心,恐怕不待敌人来打,自己军心便散了,是以陈德坚持没有先把自己的眷属接出岚州。而护送数千军士眷属西迁,非得近万大军不可,河西四战之地,一时又抽不出这么多兵马回援,不得已出了下策,攻灵州,与宋国和谈。这些来龙去脉,陈德都在军书中详细地向岚州留守萧九交代清楚,而萧九也过府向黄雯禀报过。
“让姐姐也滞留在岚州,妹妹这里代夫君向姐姐赔不是了。”黄雯轻轻一笑,并未帮陈德辩解什么,却让周后一时不好再说下去。自从宋军围城,两军交战以来,负伤的军士和壮丁越来越多,黄雯便将指挥使的大部分房间都腾出来接纳伤兵,以至于她自己和周后只能挤住在一间房内。不但如此,她以主母之尊,亲自带领许多军官军官眷属和城中妇女为这些伤号裹伤换药,向匠户营索要各种药材,在此番围城中的岚州军民中,她虽然不能上城墙作战,却是大家伙儿心目当中的定心石一般。因为缺医少药而疼痛呻吟不止的伤患,在她巡视经过时,也会咬牙勉力忍受。原本因为大军围城而人心惶惶的局面,因为这个“主母”的存在,而变得井然有序。这样的情势,让留守岚州的萧九都有种错觉,似乎留镇岚州的不是自己而是夫人,时常她禀报一应内外军民情况。
就连往日高高在上的周后,这些时日以来,也越来越觉得黄雯身上有了一种让人既感觉亲切,又不敢侵犯的气质,“也许,这就是岚州上下心甘情愿跟随她死守在这里的原因吧。”周后往日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如今却觉得有些惭愧。
攻杀不止的岚州相比,灵州城外则要和平许多。在和谈气氛下面,无论是城墙上稀稀拉拉的宋军还是城墙下每天出操的汉军,都似乎没有打仗的意思。每天听到汉军营中操练的金鼓,就是宋军换岗的时候,“莫看河东蛮子,行伍还颇整齐呢!”城墙上闲得无聊的虎捷军士卒看着汉军出操,相互打趣道。
“这个你就不明白了,发多少饷钱出多少力,他们军饷是俺们的两倍,下面还有几十个民户伺候着,等那姓陈的坐了龙庭,底下个个是鸡犬升天。”虎捷军伍长何平一边懒洋洋地擦拭弩机,一边说道,望向城下的目光全是艳羡。
起先说话那军卒名叫苏陵,闻言不禁问道:“老何,听说董大人上表保举那姓陈的做朔方节度使,若是咱们也归了他统领,待遇至少也要和城下面那些河东蛮子平起平坐吧。”
何平认真地思索了一阵,摇摇头道:“难说,先来后到的,要有他们一半我就知足罗。”
灵州城中储备虽然颇为充足,但总有些缺乏物资,林中向董遵诲献计,请汉军在和谈期间允许宋军每天派300人出城,向附近的村庄采购鸡鸭蔬果药材等物,陈德会意地予以放行,并且将宋军出城放风的人数主动扩大到每天500人。不光城内的宋军不欲与汉军死战,汉军中不少将士眷属也是在岚州的,盼望两家能够谈和,于是轮番出城放风的宋军和汉军之间也有了不少交道,彼此了解了各自的一些境况。结果是龙卫军、虎捷军、通远军这些正牌子的禁军士卒反而对陈德所部汉军的待遇羡慕不已。
城里宋军闲着,城外的汉军可没有闲着,按照陈德的指示,汉军开始在各个村庄清查户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将松散的城外汉民编成荫户的前期准备。
四十三章 安西
更新时间:2010-03-27
一骑红尘踏碎清晨的宁静,灵州城内外心照不宣的和平,被汴梁过来的快驿打破。在通远军判官林中的建议下,董遵诲约陈德在凉州南门相会,却并没有将官家封官入朝的旨意直接交与陈德,而是当着两边数千军兵的面,当众宣喻,好叫陈德军中上下都晓得,岚州城中军兵家眷安危,全在陈德一人是否奉旨入朝而已。
回到营中,众将都默默无语。
半晌,李斯才打破沉默道:“河西千里之地,帝王基业,诸军新立,部落叛降不定,大人不宜轻身擅离。朝廷忌惮之心昭然若揭,此去汴梁如同舍身饲虎,大人三思。”他虽然是独身一人,但顾及再做诸将家小皆在岚州城内,也不好将阻止陈德入朝之意挑得太明。说完之后,尚且看了一看旁边于伏仁轨和辛古的脸色。
于伏仁轨见李斯看他,面色愈加难看,艰难地拱手秉道:“汴梁朝廷削藩之意,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居然舍得拿出朔方节度使的衔头出来招揽,其用心甚是险恶,大人一身安危系着我数万军兵生死存亡,值此乱世,妻离子散朝不保夕也是命数,大人不必以我等为念......”他有些逃避似的扭转头去,躲开陈德那逼视人心的目光。贤妻幼子的影像控制不住地浮上心头,于伏仁轨虽然全力压抑着心头的情绪,亦难将劝说言语再继续下去。
众将见地位甚高的于伏仁轨和李斯当先表态,也出声反对陈德奉诏入朝,但像史恭达、蒲汉姑等家眷皆在岚州的高级军官们,多少都有些言不由衷,话语间弥漫着一股沮丧之气。
“辛将军,你意下如何?”陈德见辛古闷坐一旁,一言不发,便主动问道。
辛古一愣,他乃是辽国皇帝的庖人出身,见惯了宫廷里的阴私狠毒,对陈德亲身入朝也很不看好,可是一念想留在岚州那婉约可怜的朱氏,劝阻陈德不要入朝的话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正踌躇间,见陈德坚持要他表态,辛古抬头,眼底透出一股狠厉,沉声道:“给我一万骑,老辛拼了性命,也要救岚州。”声音仿佛被逼入绝境的一头狼王的嘶嚎。
“一万骑,”陈德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沿途府州折氏,定难李氏,还有聚集在河东南面各州的大宋禁军,不下十数万精兵,都在打磨爪牙等着我军自投罗网,一万袍泽兄弟的性命,不可如此浪掷!”
“可是,”辛古满脸涨红,大声吼道,却没了下文,砰的一拳捶在面前木桌上。他知陈德所顾虑之事,自从取得河西后,原先对岚州势力并不关注的大宋立刻重视起来,沿途各镇都在全力防备,此刻要强行回援,打到矢尽弓折,将士拼光,亦未尝能够度过黄河。
陈德环视一遍众将,沉声道:“不必多说了,既然朝廷不吝朔方节度使官位,我又何妨去汴梁住个一年半载。这段时间,扫荡残敌余烬,巩固河西之地,还要拜托各位。”他伸出右手,制止了想要反对的李斯和张仲曜,看了看似乎如释重负,却有些惭色的于伏仁轨和史恭达等将,继续道:“吾离去之后,日常事务由辛将军代署,”他看了一眼辛古,又道:“若有四边番部挑衅,和谈开战这等大事,你同萧九、李斯、于伏、仲曜、佑通商量着制定应对之策,难以决断之处,便由仲曜飞鸽禀报与我。”他见众将都凛然听命,笑道:“只要你们为我看好河西这片基业,朝廷在解决东面战事之前,吾在汴梁,便稳如泰山。”
“大人放心,若是朝廷胆敢起歹心,我等拼掉性命也要...也要...”于伏仁轨话说到一半却忽然觉得再怎么说都是错,有些结结巴巴,众将颇有不满他口无遮拦触陈德霉头的,都以目相责。陈德笑道:“无妨,吾入朝之后,朝廷必定会想方设法向河西派遣官吏,点验兵马,你等切切不可因为心念着吾在汴梁为质,而屈从了朝廷的安排。记住,河西越是桀骜不驯,吾在汴梁便越是安全,待到时候合适,吾自然平安回返。”
陈德这么说并非毫无根据,按照常理判断,只要大宋君臣还算理智的话,在彻底击败辽国,收复燕云十六州,稳定帝国东部边疆之前,决不至于冒着西北糜烂的风险将自己诱杀在汴梁。当然,如果自己在汴梁天天发表“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之类的言论刺激赵炅的情况除外。
宋初两朝,凡是地方势力被削平被迫入朝的诸侯,几乎全都不得好死,而地方势力仍在的入朝诸侯,待遇则要好上很多。最典型的要数奉土入朝的李继奉,在献出定难军千里之地后,在汴梁优哉游哉地当寓公不说,居然还因为李继迁发动党项部族叛乱,朝廷记起来手上还有这个宝贝,巴巴地将他送回定难军去平乱。“若是在适当的时机,这帮猛人攻陷几个州府,杀几个贪官,不知朝廷会不会派我回河西招安?”陈德环视麾下众将,颇有些恶意的揣测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常有,将岚州的坛坛罐罐搬到河西之后,我还是觑个机会早点跑路吧。”
适才众将出言劝谏的时候,张仲曜与河西诸将都颇为识趣地安坐在一旁不发一语,直到陈德亲自定下方略,张仲曜方才缓缓道:“大人为保全这三军将士家小,舍身赴险,这等胸怀气魄,仲曜等肝脑涂地,无以为报。”旁边岚州系将领都暗暗点头,只是众将大都这番恩义铭感于心,不似张仲曜这般将膺服效忠之意宣之于外。
陈德却摆手道:“吾的家小亦在岚州,救人亦是救己。这种无聊言语,以后不得提起。”他原本没有施恩买惠的打算,不过形势格禁不得不如此。在他心目当中,再大的私恩,最终还是敌不过利益的诱惑,唯有根本利益捆绑在一起,再加上正确的信念和大义的感召,才能真正将一盘散沙凝聚成坚硬的岩石。是以虽然陈德毫不犹豫地决定亲身犯险,却不愿意任何一个将领因此对他感恩戴德。
张仲曜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的七分钦佩顿时化为了九分,又道:“大人高义,末将佩服。”见陈德脸色已然有些不悦,又接道:“不过以末将所思,大人接受这朔方节度使的官职却有些不妥。”陈德本来想要再次喝止张仲曜,不要说这些吹捧的言语,涉及正题,便又凝神听下去。
张仲曜沉声道:“朔方节度使位高权重,非当世名臣不能居之。前朝任朔方节度使者,如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皆是朝廷柱石之臣,如今朝廷视大人,至多不过一外藩耳,赠以名爵,不过表安抚之意。朔方一镇控御西北,肃宗凭此龙兴,平灭安史之乱。虽然因为左近沦陷而声势大减,但在朝廷心中,分量仍然非同小可。想当年若是大人贸然领了朔方节度使,则朝廷猜忌之心更甚。”
他一边说,陈德一边点头,有的东西,能做不能说,虽然自己已经决定全力经营西北,但朔方节度使这面大旗,却过于招摇,唐肃宗在朔方镇登基为帝,梁太祖朱温也是做过朔方节度使的,也许在朝挺眼中,这朔方镇简直就是出军阀和乱世皇帝的地方,所以将朔方节度使的官衔虚置,即便是治所就在朔方的董遵诲,也只有地位较低的灵州巡检的名号。自己领了朔方镇的名号,赵炅每次看到自己,肯定都会想起李亨和朱温,一个是囚禁了老子夺得皇位,一个是杀了两个恩主登的龙庭。说不定哪天不爽了,直接伸个手指头把自己碾死在汴梁再说。不得不说,颇有些文人气质的赵炅是干得出这种事情的。
“仲曜为大人计,为我河西百万军民计,请大人上表推辞朔方节度使之位,要求改授安西节度使,因为西域板荡,诸军暂且就食凉、灵二州,为朝廷捍御西北,向西开疆拓土。”张仲曜说完便退到一旁,众将出身行伍,大都不太明白朔方节度使和安西节度使这两者之间的细微区别,便都不说话,静静地等待陈德决断,满场只闻粗细不一的呼吸之声。
陈德细细琢磨张仲曜的提议,确实不错。和声名狼藉的中原各镇不同,安西四镇在史书上简直就是忠臣良将的代名词,别的不说,忠于朝廷,不打内战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安西四镇将士,开元天宝前与突厥、回鹘、吐蕃、阿拉伯人角逐于西域瀚海之间,断头洒血,为朝廷开疆拓土万里。安史之乱,朝廷一纸诏书,四镇将士万里回援,前赴后继,高仙芝封长清问斩于潼关,李嗣业战死邺城,段秀实死于兵乱。
所谓人心如秤,如今的安西四镇故地虽然沦为异域,但四镇将士的忠肝义胆却给中原朝廷和百姓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就是对安西四镇官兵的真实写照。
四十四章 交待
更新时间:2010-03-28
“安西四镇虽然沦陷,百年来异族相战,尚有不少汉室镇将军兵苦苦坚持,但西域广袤万里,每处军兵百姓少者数百,大者数千,所谓名正言顺,若是大人领了安西节度使名号,我军进取西域之时,收服这些四镇余脉大大有利。”张仲曜见陈德仍在思考,怕他舍不下朔方节度使的威名,又补充道。
于伏仁轨、史恭达等先祖出自西域的将领初时得知朝廷赐封朔方节度使尚不觉什么,张仲曜一提安西二字,却都悚然动容,不自觉地危襟正坐。陈德不动声色地观察众将反应,心中感叹,安西四镇已经湮灭数百年,犹有积威,请封安西节度,倒也不辱没跟随自己一路浴血搏杀过来的数万将士。想到此处,他点点头,沉声道:“张校尉所言甚是,吾这边上书推辞,请朝廷改封安西节度。”同是虚衔,以朔方换安西,乃是以高就低,陈德聊表效忠之意,朝廷断无不允之理。众将都面露喜色,均觉与有荣焉。
见众将均无异议,陈德便派出军使转达改镇之意,接下来几日里便开始安排自己赴阙入朝期间的事物。
“河西之地东西绵长,南北狭窄,虽然两边有群山天然屏障,但还是容易被敌军拦腰截断。为了赢取更大的回旋余地,骠骑军要派出骑兵分队,收服馬鬃山、合黎山和龍首山以北的草原部落,争取将走廊以北千里草原变成我军的牧场。”见辛古领命,陈德点点头,骠骑军组织开展收服草原部落的战斗已经驾轻就熟。以军士为基干管理草原部落,十夫长,百夫长,校尉逐级建立起来的统治体系,实际上和后世铁木真统一草原所建立的统治体系类似。只不过铁木真更多利用了他的本部贵族和亲信来建立统治核心,使用铁血杀戮的手段吞并其他部族。而陈德则更多地利用部落中有勇力却无身份的战士急于改变地位的愿望,以更和平地方法在草原上建立以军士-荫户制为基础的统治秩序。
有力量有头脑的勇士才是长生天亲自安排的统治者,自称血统高贵而窃据部落高位的贵族不过是小偷和骗子。这些愚蠢而不开明的贵族首领是草原部落比中原落后的根源所在。佛教、道教、祆教、景教的长老都信誓旦旦保证说,陈德大汗的军队执行的乃是神的旨意,现在就是开天辟地,换一批人来掌握权柄的世代。草原人的生活可以和中原汉人一样富足、体面、甚至高贵。
不管是中原也好,草原也好,统治着这是社会的,表面上看是官府、是军队,是刀剑,但从实质上来说,这些武力的统治机器不过是最后一道关口,真正维持着社会运行的,乃是众人所认可的秩序,这种秩序,或者是光明正大的法则,或者是潜藏首尾的规矩。真正让牛羊低下头去吃草的,不是狼的尖牙利爪,而是老天爷的安排,狼是吃羊的,羊是吃草的,这是天意。
而所谓道德秩序,不过是借用了天定的比喻,就如陈德此刻借助神意一般,让万千百姓,上上下下都相信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但实际上,人意并非天意。就像是所有的法律都不可能像物理和化学定律一样没法违背。
可是突然有一股势力,携带全新的观念,仿佛狂风暴雨一般冲击过来,让牛羊都猛然发现,原来自己本来不是天生吃草的,只要有尖牙利爪,就是狼,就可以嗜血,就可以让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行尸走肉成为变革时代的祭祀,成为软弱的牛羊。到了这个时候,维持着旧秩序的所有威严和武力,在躁动不安的风潮面前,不过是被这狂飙突进一般的变革轻轻揭去的一层纸罢了。现在,陈德通过他的骠骑军,告诉草原上所有底层的部落勇士,你们可以,改变。
这就是未来几年里,甚至几十年里,安西军将用弯刀、弓箭和财富在草原上不遗余力推广的新观念,它将比焚烧草场更能让部落从根部解体,源源不断的将人力、土地和牛羊补充到安西军这棵不断生长的参天大树中。
听着陈德平静地布置着各项事体,辛古相信,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这棵大树必将荫庇所有的牧场、高山、湖泊和沼泽。刹那间,身居副节度使,骠骑军都指挥使高位如辛古,也产生一种为此而献身的感觉。当陈德转头又向罗佑通交代攻打青唐城的事情,辛古方才从那种近乎皈依宗教的感觉中挣脱出来,这感觉有些别扭,再看向陈德的目光,又多了复杂难明的敬意。
“我军击败甘州回鹘各部已有数月,但高昌回鹘和于阗方面仍旧没有动静,看来不光是道路遥远,这两部回鹘与甘州回鹘之间,没有兔死狐悲的关系。河西与高昌、于阗之间尚有大片的无主之地,我军可以徐徐渗透,沿途收服大小势力,李斯率教戎军经营出玉门关天山北麓,萧将军到河西之后坐镇我敦煌,郭年率两千练锐军出阳关,经营天山南麓。”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于阗王李圣天心慕中华,又与喀拉汗王朝连年交战,只要不威胁他本部腹心之地,对我军西进应当不甚抗拒,甚至有可能向我安西军提出联兵的要求,在吾回来之前,可以与之接触。”郭年点头答是,心道主公不曾踏足西域,对那边的情势居然了若指掌,暗暗叹服。
陈德又转头对李斯道:“天山北麓,高昌回鹘本来有些桀骜,葛逻禄部乃是我安西军的宿敌,你要步步为营,多收服安西四镇余脉,若要和高昌回鹘、葛逻禄部决战,和辛古商量,集中我军大部,一举击破之。万勿孤军深入。”他这话并非无因,当年安西都护高仙芝统领大军奔袭怛罗斯,便是被好整以暇的阿拉伯和西域联军迎击而败。固然葛逻禄族临阵反水是很大的一个原因,安西军贸然孤军深入本身就是将自身置于险地。
在西域作战,广袤的地域更要求用兵沉稳,只要稳住了阵脚,陈德相信日后哪怕是靠中原百姓步步为营的屯垦,会将突厥人势力挤出河西。而一旦突破准葛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西部的群山屏障,又是一马平川,巩固了腹心之地的安西军正可挥师西进,占据那些没有强兵镇守的无主之地,直到和波斯帝国直接接壤。那那时候,整个丝绸之路才算是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
陈德见李斯惕然领命,看神色是将他的嘱托牢牢听进去了,满意地点点头。开拓西域,高昌回鹘是最大的阻力,用自己身边调教最久的李斯为主将经营山北,也是取了一个稳字。
这个时代当真是天赐良机。南面吐蕃人分成几百部内战正如火如荼,西面阿拉伯人已不当年之勇,内乱频频,再过数十年,十字军东征就要开始。俄罗斯人还没有越过乌拉尔山脉。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帝国能够阻止以西域为基地向西扩张的步伐。整个世界岛的中心,距离中国的指尖从未如此之近。遗憾啊,中原朝廷的目光全在燕云十六州,就让这机会轻轻地滑走了。
“既然我来,就要改变。”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陈德暗暗苦笑一声,将这个近乎神棍的顿悟赶出脑海,他转向正危襟正坐的罗佑通和林宏二将,沉声道:“环顾四夷,唯有窃据青唐城的吐蕃诸部尚有威胁河西之力,盘踞邈川的温逋奇氏和逃奔青唐城的折逋葛支合兵不下两万,但吐蕃诸部自相纷争频繁,难以集中全部兵力和我军相争。驰猎军、锦帆军当以凉州为基地,仿照骠骑军成例,收服和驱赶青唐城北面的吐蕃部落,相机夺取青唐城,将旧有吐蕃势力赶到大非川南面去。”他话中之意,乃是将能够消化的吐蕃部族消化掉,而仍然不服从安西军规矩的,就驱赶得更远一些,为河西走廊的南面扩张出一块战略缓冲的大面积的土地,同时,青唐城就在青海湖的旁边,海拔仅有2000多米,史书上又称为河湟谷地,湖畔水草丰美,农牧之地,可以养兵。
罗佑通、林宏接令后,陈德又道:“大非川以南地势高耸,冷瘴厉害,前朝咸亨元年,吐蕃入寇,名将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与吐蕃兵会战于乌海城下,大败,损兵十万。仪凤三年,李敬玄与工部尚书刘审礼率兵与吐蕃战于青海,又大败。并非将士不勇,乃是冷瘴缘故。你等当约束军士,没有适应冷瘴之前,不可进入乌海一带,切记。”见陈德说得疾言厉色,罗佑通和林宏都唯唯领命。林宏心中还有些奇怪为什么陈德居然连吐蕃地界情势都如此清楚,罗佑通却暗暗佩服不已,当年他单人独骑袭杀吐蕃人的时候,也曾经进入大非川以南地带,便遭遇了冷瘴,死里逃生,从此再不敢越过大非川南面。
注1:981年五月,宋太宗赵匡义派遣供奉官王延德、殿前承旨白勋出使高昌。
984年(宋雍熙元年)四月,王延德等回京后,言道,伊州(今新疆哈密市)的州将姓陈,“其先自唐开元二年(714年)领州,凡数十世,唐时诏敕尚在”。伊州以西,即为高昌回鹘的辖境。它的南面隔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与于阗(今新疆和田市)相望,北面为今准噶尔盆地中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西面包括龟兹(今新疆库车县),以今新疆拜城县西的戈壁与黑汗王朝为界。它统辖的居民中有“南突厥、北突厥、大众熨(仲云)、小众熨、样磨、割禄(葛逻禄)、黠戛司、末蛮、格哆族、预龙族”等各部族,他们大都是说突厥语的古代民族。
注2:世界岛的概念来自于麦金德于1902年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发表的文章历史进程中的地理要素。在这篇文章中,他把地缘政治分析推广到全球角度。麦金德认为,地球由两部分构成。由欧洲,亚洲,非洲组成的世界岛,是世界最大、人口最多、最富饶的陆地组合。在它的边缘,有一系列相对孤立的大陆,如美洲,澳洲,日本及不列颠群岛。在世界岛的中央,是自伏尔加河到长江,自喜马拉雅山脉到北极的心脏地带。在北极冰冻地带和南方连绵的山脉和沙漠的保护下,这片中心地带只有可能面对来自西欧的陆地入侵威胁。麦金德认为,由于古代落后的交通运输条件,这片心脏地带在过去不可能被一个单一强权所控制。由于人力资源与供给的困难,自古以来,自东向西或自西向东的连续军事扩张不可能实现。
麦金德认为,铁路的出现已经大大降低了一个单一强权主宰中心地带的难度。当欧亚大陆被密集的铁路网覆盖时,一个强大的大陆国家将主宰这片自东欧门户开始的的广袤土地。而这将是这个国家主宰欧亚大陆,进而主宰世界的前奏:
"谁控制了东欧就控制了心脏地带;谁控制了心脏地带就控制了世界岛;谁控制了世界岛就控制了世界。"
作者:安西四镇虽然沦陷,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像《朔风飞扬》结局中也安排主人公归隐西域,在广大的西域应该还有不少四镇余脉的,本书的宗旨是聚九州之精英重铸夏鼎,唐代赫赫有名的安西四镇自然不能错过。迄今为止,大夏所取皆宋之所弃者。
下一卷陈德入朝为质,而且还有太宗北伐,当世两大强国辽宋对撞的重头戏要写,下一卷笔墨主要集中在汴梁和燕云方面,所以这章把西北的大致部署也和作者们交代一下。
四十五章 拜别
更新时间:2010-03-28
所谓冷瘴,乃是这时代对高原反应的一种别称。大唐军队屡次受挫于大非川,乌海以南,很大程度便是这冷瘴所致。常年活动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唐军,在海拔两千多米的河湟地区与吐蕃人交战占据压倒优势,但一旦进入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大非川以南地区,却被习惯高原生活得吐蕃人屡屡击败,不得不说,高原是上天赐给吐蕃人的坦然屏障,同样,高原使吐蕃人繁殖效率低下,一直到近代都只有几百万的人口规模,唐代以后再没有对中原形成过威胁,而是选择了向中原朝廷归顺臣服。
当着众将的面,陈德将冷瘴产生的原因简单介绍几句,罗佑通和林宏连连点头。
“我走之后,各军当合力将河西之地的残敌余烬扫荡干净,然后大力招揽关中汉人西进屯垦,参照岚州竟土之法分给土地,定居耕种三年后授予地契。”布置完各军远期的作战方向后,陈德缓缓将话题转到理政方面,“驰猎军治鄯州,锦帆军治凉州,骠骑军治灵州,练锐军治沙州、瓜州,白羽军治夏州,练锐军治甘州、肃州。各州城内的居民,从事商业的列籍为商民。”
陈德顿了一顿,走到大幅的西北各军州地图跟前,河西之地形如蝶蛹,安西军将从这里振翅而飞,掀动风潮。他指着地图上陇山以西,直至葱岭,撒马尔罕的大片地区,沉声道:“虽然军号安西,但是朔方、河西、陇右、安西、北庭这万里之地,都是我军将要驰骋的战场,吾离开这段时日,诸君姑且狠狠选练兵马,打磨爪牙,日后自有用武之地!”
于伏仁轨和罗佑通不自觉的相互看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读到了热切之情。鄯州现在尚且在吐蕃人手里,夏州更是党项拓跋氏的腹心之地,但这两州更是襟带山河的要害之地,与其将治所在瓜州,肃州这样的内地,还不如在更广阔的地方施展拳脚。占据了这两州,就可以像辛古收服草原部落一般,收服吐蕃部族和党项人,将来的成就,又何止一军指挥使。
“城里的商户们颇为狡诈,军士们每天打熬力气,和这些奸商斗心眼可是为难。”辛古颇有些感慨的叹道,现在每个军都分到一座大城,让原先在岚州时便对商户分外头疼的军士治理城池,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当然,这是在军士们不用横刀讲道理的情况下。
“这个好办,”陈德见各军指挥使都面露难色,笑道,“吾有个省事的法子,将城内有头脸的大商户都组织起来,让他们成立一个商会,城里修桥补路之类的事情都交给商会维持去。再将城内所有商铺造册登记,按照大小位置、岁入多少,给每个商铺核定一个税额,这个叫做商铺税。城内的商户,每口人一年上交价值一贯的钱物,这个叫人头税。这两税税额定好后,每年由商会代收来交给军府便成。作为交换,城里一切事务,由商民推举的护民官同商会共同商量着办吧,这个叫商民自治。等于是商户们出钱向我安西军买了自治权,同时也接受我安西军的保护。”
“如此甚好,可是,若是两税税额太高,商户们肯答应吗?”李斯沉吟道,他是料理过一段民政的,深知市民讨价还价能力的可怕。“无妨,我军定制商铺税,大致按照城中商铺一年所入十中税二来定,人头税不得擅自增加。”陈德担心将领们擅自增加人头税,着重强调道,商铺税在某种程度上有调节贫富差距的作用,而人头税的作用则相反,“几年以后,这些商户给我们交上来的赋税,肯定会比朝廷从前的税款丰厚得多。”陈德颇为自信地肯定道。现在安西军已经完全控制了河西走廊,虽然无法想象拥有城市自治权的商人们将如何创造贸易财富,但少了官府管制,胥吏刁难,商业经济的活力肯定会比朝廷管制下要好。想到此处,陈德又补充了一句:“各军不必驻屯城内,只在城池旁边另择险要之处,设立堡垒安置大军。军府不得经商营利,违者开革。”
“难道州城就完全交给那些商户们自己管治吗?”于伏仁轨有些不解地反问道。
“当然不是,军府要在城内设立刑事裁判所,任命州官和捕快,专事纠察干犯刑律之事。还有,让各正教教门长老设置宗教裁判所,防止有人妖言惑众。让商民们自己成立商事裁判所,不涉及刑律一切纠纷让他们自己仲裁去。李斯你再筹建一个巡回商事裁判所,巡视各城,专门审理商民官司。各城商民可以选择在本城的商事裁判所解决纠纷,还是在巡回裁判所解决。”陈德看众将都仔细记下来了裁判所的安排,这些将领在岚州已经有许多处置纠纷的经验,心知这个事情非比寻常,若是设置失当的话,军政长官就会有满脑袋官司缠身。“还有,从现在开始,各城裁判所就要积累成例法。”陈德想了想补充道。
就这样,连续十数日,陈德仿佛唠叨的唐僧一样向各军指挥使交代了治理地方的各项事务,对这些半辈子都在沙场上滚爬的军将而言,种种商户和荫户自治架构,确实最大限度的将他们从繁琐的民政事务中解脱出来,躺着收钱的事情谁都愿意。而对于那些安西军统治之下的子民来说,“自治”这两个字的意义,要很久很久以后,才品尝得出那酸涩中带着甜美的味道。
朝廷的旨意很快下来,不知是赵炅还是赵普的手笔,反正是大大地褒扬了陈德所部的赤胆忠心,钦赐各军旗号,并宣布了陈德改镇安西节度使,观察甘肃凉灵四州。看来,朝廷对陈德的知情识趣还是比较满意的。如果他能迅速起身入朝的话,朝廷就会更加满意了。东线大战在即,董遵诲奉命将灵州城移交给安西军,自己率领城中两千禁军,一路护送安西军节度使陈德入京。自从旨意宣布后,董遵诲已经派人来催促过陈德好几次,仿佛担心陈德赖在河西不走一般。
陈德原有的亲卫已经分派到各军中充当骨干,此番入京所携带的,乃是新编六军过程中选拔出来的三百牙兵。承影营校尉张仲曜有献河西的大功,却不能得授军指挥使,陈德对他心有歉疚,正巧需要一个熟悉汴梁朝廷情况的军官为副,便任命他兼任了牙军营校尉,以示信重。这样一来,众将反而要向张仲曜道贺了。一切都准备停当后,便与董遵诲约定了吉日启程。而担心党项拓跋氏发难的白羽军欲早日回到地斤泽,出发更在陈德之前。
这天早晨,但闻三声门响,陈德沉声道:“进来。”一见却是于伏仁轨一脸肃容的立于门口,拱手道:“白羽军今日返回地斤泽,仁轨特来向大人道别。”
陈德笑道:“待会吾和众将还要相送白羽子弟,于伏将军岂不是要道别两次。”话音未落,脸上笑容却收敛起来,原来一身戎装的于伏仁轨进门之后,居然推金山、倒玉~柱地跪倒在地,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于伏将军,你这是作甚!”见平日里素来崖岸自高的于伏仁轨居然说跪便跪,陈德不觉有些失措,还来不及伸手去扶,于伏仁轨已经立起身来,看着陈德,沉声道:“大人为相救全军眷属,亲身赴险,此恩此义,仁轨粉身难报。此去经年,兵战凶危,只怕未必有机会向大人行跪拜大礼,仁轨便莽撞一次了,此去成败不论,此心追随大人,仁轨九死无悔。”原来白羽军所在形势乃诸军中最为险恶的,于伏仁轨此番回去于党项诸部周旋,亦未必有必胜的把握,兼且陈德本人身在汴梁虎口,为了不留将来遗憾,索性先行了臣子的跪拜大礼,以示追随决心。
白羽军走后两日,终于到了陈德本人出发的日子。黄历上写着大利西方,忌作灶,宜出行。
听张仲曜相请出行,陈德推开门出来一看,不知何时,院落中已经整整齐齐站满了百夫长以上的军官,不知何时聚集到陈德的院中,见陈德出来,同时让开一条道路,在各军指挥使的口令下向陈德行以军礼。见陈德投来探询和斥责的目光,张仲曜颇为尴尬地解释道:“大人不欲张扬,属下知之,可总得让兄弟们表表心意。”
陈德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院落中两百多条汉子,个个身姿挺立如枪,辛古、李斯、罗佑通、林宏都在其内,他们投来的目光中满是忠诚和热切,让原本平静的陈德也不禁心潮起伏,他整了整头盔,将肩头的猩红大氅拉直,啪的一声,向这两百多个忠心的部属还以军礼,大声道:“诸君各自努力,待陈德归来,与诸君一同开拓万里河山!”不知送别的军官有没有听懂这句突然涌到脑海里的话,陈德迈步走下台阶,缓缓从百夫长的人丛中走过,对每一个百夫长他都真正用目光致意,最后走出了这片院落。此间作别之后,安西军各路豪杰将分赴各方开疆拓土,沙场角胜,来年再聚时,不知会少了哪几个兄弟。陈德心头不禁陡然涌上一丝伤感,旋即将这股愁绪压了下去,只余满腔滚烫的豪情,大步迈出门去。
目送着陈德的背影,仿佛对自己说话,李斯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道:“大人一定会回来的。”此时此刻,位居军主高位的李斯居然觉得心头空空荡荡地不尽踏实,仿佛长久以来一棵遮风挡雨的大树荫庇突然不在了,又仿佛在茫茫草原上失却了方向一般心慌意乱。“原来指挥使大人在我等心中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李斯暗暗叹道,也许正是为了担心朝廷发现这一点,大人才禁止部属们出营相送吧。
外面,一百五十牙军牵着马匹,列成严整的方队肃然而立,亲卫将陈德所乘的一匹白马牵了过来,在陈德上马之后,大家才在百夫长的命令下,以统一的动作翻身上马。
为了不让朝廷低估自己对部属的控制能力,陈德特意要求军指挥使以下的军官都不要送他出营,径自带着三百牙军及辎重,来到灵州城下与董遵诲会合启程之处。
安西四镇尚红,是故前朝有“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之句。陈德身后牙军撑起六面猩红大旗迎风猎猎飞舞。董遵诲已然等得有些心焦,见陈德只率领三百随行军士前来,送行将领一个也无,他也自高自大起来,心道,一个赴阙软禁的节度使,囚徒一般的人物,倒不宜将他礼遇得太高。一直待陈德骑马行至面前,董遵诲仍然高踞马上,大声道:“陈节度叫老将好等,若是诸事停当,吾等这边出发吧。”
陈德仍然沉浸在适才送别的气氛中,他人高马高,就这么双手搭着马缰,居高临下地看董遵诲,一语未发,直看得他心里发毛。董遵诲不知他有何用意,再看陈德身后三百虎贲之士,个个对自己怒目而视,不禁汗流浃背,暗暗骂了自己一声,当面这可是手握数万精兵,经略西域万里的安西节度使,自己怎地妄自尊大起来。陈德只这么沉默地看着,他便自己翻身下马,按照下官参见上官的礼数,拱手道:“下官董遵诲奉皇命护送陈节度赴阙,诸事已然准备停当,可否出发?”
陈德淡淡地看了一眼,仿佛大山一样的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见董遵诲有些心虚地侧头避过他的目光,方才沉声道:“走吧。”轻踢马腹,那刚驯服不久的白马不满的嘶鸣一声,向东奔去,三百卫士擎着大旗紧紧跟随在后。董遵诲立在原地愣了一愣,方才悻悻地带领两千禁军跟着,仿佛真的是保镖护卫一般。
远处,安西军营垒高耸的望楼上,辛古、李斯、罗佑通、林宏等人翘首东看,直到陈德大军消失于天际,依然矗立良久。
第六卷“春风不度玉门关”到此结束。下一卷“笑谈渴饮匈奴血”敬请观赏。
第一章 白马
更新时间:2010-03-29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自从董遵诲禀报安西节度使陈德奉召入朝以来,宋皇赵炅的心情就出奇的好,这一日竟取出王侁呈上陈德在长江舟中咏出的“满江红”词章观看。这词恰好契合了赵炅此刻心境,反复吟哦之后,拍案叹道:“王侁,这陈德他辞了朔方,请封安西,倒也知趣。做得出这样的句子,非是枭雄,便是忠良。待他入京以后,倒要好好考校一番。”
不待王侁回答,赵炅又道:“怪哉,如此好词,居然缺了两段,不知是何故?”
崇文馆书阁中,王侁侍立在侧,苦笑着答道:“此节微臣也问过陈德,他答曰少时不习诗书,长大戎马倥偬,兴致上来便吟咏两句,虽有文思,章句却多有缺漏。想要补全时,却又文思匮乏,只好搁置。”这么蹩脚的理由原本甚难取信,但王侁与陈德在金陵时相处甚久,知道他确实是胸无文墨,至于偶尔吟咏而出的绝妙诗词,只能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来解释。其实到现在未止王侁也未想明白,为何一个连句读韵律都不甚通的军汉,屡屡写得出惊人的词章,他几乎要怀疑陈德剽窃了其它饱学才子的文章了。可是,若是有人身负如斯才华,焉能默默无闻与林下。总而言之,陈德这人便如安西军势力的突然崛起一般,笼罩在重重谜团之中。
“原来如此,”赵炅只觉有趣,在他看来,诗词乃是末节,李煜腹中诗书胜过自己十倍,又能怎样?“少时不习诗书,倒是可惜了。不然做个学士倒也来不错。“赵炅自觉颇为宽厚,又问道:“此子既然乖觉,奉旨入朝,将如何安置家眷和岚州人众,他可有计较?”
王侁秉道:“据董遵诲那边传来消息,陈德家眷当在岚州与他会合,然后一同入京,其余部属将不日分赴河西,岚州完城献于朝廷。”
赵炅笑道:“如此甚好,若是陈德将家眷也送往河西去,他此生便休想离开汴梁了。对了让你为陈德选一座府邸,可曾办妥?”他一边说,一边凝神思索,忽然提起鼠须笔,在词章缺漏之处,写下“燕云耻,犹未雪,王师至,尽欢悦”六个字,再将词句连贯起来吟咏了一遍,摇头晃脑面有得色。
“下官在陇西郡公的府邸旁边,为陈德安排了一座府邸。”王侁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者赵炅的脸色,他知道对每日为巩固朝局和北伐大计劳心劳神的赵炅来说,换着花样折辱戏弄李煜乃是一种难得的娱乐。
“不错,不错。”果然,赵炅向王侁投以赞许的目光,这个秘权,果真是和自己贴心。他颇有些快意地叹道:“且看这二人异地重逢比邻而居,如何君臣相得。”如今在朝廷中地位远不如陈德的李煜,应该颇为尴尬吧。赵炅越想越是有趣,居然忘记了保持帝王应有的叵测,嘴角向上牵动,浮现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
如果让陈德来解释,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这视为心理变态的一种征兆。对赵炅来说,我弑兄夺位得国不正,你唐室贵胄温文儒雅,却又如何?现在你不过是任我欺凌的奴仆,最终记载史册上的,是对我的歌颂崇敬,和对你的鄙夷不齿。在真实的历史上,拥有天下美女的赵炅偏偏要去强暴小周后,也只能理解为征服者的一种快感。这一点上,赵炅与后世的铁木真应该是找得到不少共同语言的。
陈德毫无征兆地猛打了一喷嚏,颇为不巧,劈头盖脑地喷在身畔并辔而行的董遵诲脸上。
从灵州出发已经有半月,眼看就要到岚州,就要见到黄雯母女,陈德心中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回想起来,将她们母女,连同数千军士家眷留置在孤城之中,其中的凶险不言而喻,应该是自己早就应该考虑到了吧,为什么还要不惜一切孤注一掷去夺取河西呢?难道真的是因为权势的诱惑吗?的确,归义军和甘州回鹘各部攻占玉门关这千钧一发的机会,不容错失。
一旦甘州回鹘彻底挟制了归义军,自己再想染指河西就难于登天。可是,这是将全军将士的眷属留置在岚州的充足理由么?这一路行来,陈德不停地在心中为自己寻找托词和解释,却总是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他知道,虽然没有人责怪自己,自己做的已经比这世上大多数所谓英雄更加地道,可是,良心上的债,却是永远欠下了。这也是陈德素来不喜将士们因为自己亲身入朝而感恩戴德的原因。
路上还算太平,就是无聊得紧,再加上身边这个牛皮糖似地卸任灵州巡检,就更是无趣。
董遵诲狼狈不堪地躲过这突然袭击,心中又羞又恼,自从那日被迫下马向陈德屈服之后,他便满怀悲愤,想我老董也是做过殿前副点检的宿将,要不是当年因为一些小事得罪了太祖皇帝,早该官拜节度使了,谁曾想居然还要遭受陈德这个晚辈的折辱。
他本不是心胸开阔之人,这些天眼看离河西越来越远,陈德身边只不过带了三百牙兵,而自己这边却是两千禁军精锐,胆气上来以后,便屡屡相机向陈德寻衅,想要找回那日的场子。
虽然此番同陈德一道进京,名为护送,实则监视,但面上却不能完全撕破,董遵诲目光落在陈德所骑白马身上,忽然灵光一现,故作惋惜地叹道:“陈节度所乘这匹白马神骏非凡,可惜,世上难有十全十美之事,只因世人爱白马神骏,此类坐骑,大多有华而不实之忧。”
陈德瞥了他一眼,心中暗叹,此人当真是个小人,当年以言语挑衅赵匡胤,被发配西北十数年,这亏吃得难道还不够大吗?是了,他在西北受各部藩落奉承惯了的,大概也没把这灵州巡检的位置当做是苦差吧。
见董遵诲似乎还有意犹未尽,陈德便抢在前面说道:“这个倒也不尽然,吾所乘这匹白马,乃是将士们在边塞捕获的野马,虽然谈不上日行千里,但脚力轻捷,却是匹一可以相托生死的良驹。”
董遵诲自言自语道:“当真么?只怕未必。”
陈德也不看他,转头对另外一边的张仲曜道:“这白匹马生于野外,乃是虎狼出没之所。在群马之中,最是显眼,若是脚力不快,气力不足,恐怕早已葬身狮口狼吻。以马观人,若是天资挺拔,尽可以崭露头角,不必学那些蝇营狗苟之辈藏头露尾。”
董遵诲被他讥刺,脸色发白,冷笑一声道:“不知白马妨主之说,陈节度可否相信?”他今日打定主意要触陈德霉头了,说话便少了许多顾忌。陈德心道果然是小人难缠,自顾自地驱马前行,也懒得再理董遵诲。
后面张仲曜不与他客气,沉声道:我辈武人,这坐骑乃是杀敌的伙伴,并非主仆,何来妨害之说?倒是妄自尊大之辈,一味想要骑在这骏马的背上,总有一天要被摔得半死。”说完也不管他如何反应,径自催马跟上陈德去了。
董遵诲被留在原地,气得脸色铁青,发狠道:“岂有此理,老夫乃是三朝元老,官至殿前副点检,今日居然受此小人折辱。”指着张仲曜背影对林中道:“待到了汴梁,我们再好生整治这帮不长眼的东西。”
此时正值秋高气爽,疯长了一夏的野草已经开始有些发黄,在夕阳的照耀下,一浪一浪地随风起伏,晚风带来快要成熟的麦穗香味儿,“岚州近了!”摆脱董遵诲纠缠的陈德颇为快意地纵马驰骋,似乎看到了黄雯俏丽的身影正站在岚州城下。
正当陈德以为自己因为思念而眼花之际,张仲曜却在耳边道:“主公,那道旁相候的莫不是萧将军么?”
在萧九率领的一百军士护卫下,黄雯和周后走出了马车,正立于道旁翘首西望,为避开闲杂人的灼灼目光,两人都戴上状若斗笠的幂蓠,从帽檐垂下的轻纱笼罩全身,微风轻轻吹拂,透出轻纱笼罩中的丽人窄袖襦裙,婀娜动人。
注1:有一天,成吉思汗问孛儿出,人间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孛儿出回答道:在阳光明媚的春天,跨上骏马,手臂上跨着鹰去狩猎,看猎鹰把飞鸟擒来。接着成吉思汗又用同样的问题问及其他将士。他们的回答,或似孛儿出,或附合孛儿出。成古思汗昂然说道:“我说不是。人生最大的快乐是击败敌人。穷追到底,夺其财宝,看到他的亲人悲伤,听到他们的哭声,乘其马,夺其妻小带到后官。”注2:环州守将董遵诲,是高怀德的外甥,也是赵匡胤少时相识之人。他的父亲叫宗本,当年曾任随州刺史。赵匡胤小时候做客汉东,曾在随州宗本署所小住了几天。宗本很器重赵匡胤,而董遵诲却看不起赵匡胤,常借故欺侮赵匡胤。有一次,董遵诲问赵匡胤:“我经常看见随州城上空紫云如盖,还遇到过一条黑蛇长有百丈,忽然化为一条巨龙腾空而去。这是什么征兆?”赵匡胤笑而不答。
第二章 选择
更新时间:2010-03-30
昨天萧九接到军使传讯说陈德将要抵达岚州,便匆匆将这消息报知两位夫人。在黄雯的强烈要求下,一大早萧九带领一百军士护送黄雯等候在道旁。围城这段时间,周后和黄雯朝夕相处,感情也深厚了许多,加之要跟随陈德入京,也便随着黄雯一同等候。
陈德满怀着欣喜,远远地便跳下马背,把缰绳甩给张仲曜,三步并作两步向两位丽人走去。来到近前,他张口却不知说些什么,直愣愣地看着轻纱笼罩后面的秀丽面容,两个人的眼中顿时都有些湿润。这情景令周围的军士都不自觉地受了感染,萧九带着颇有些尴尬地神色,踱步走了开去,迎上牵马走来的牙军营校尉张仲曜。
良久,周后轻轻一声咳嗽,总算将这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的两人惊醒过来。陈德老脸微红,还未脱口说出满怀歉意的话语,黄雯却先道:“女儿很想念你呢。”陈德正想厚颜问一句:“你呢?”周后在旁却道:“恭喜陈将军迎娶了回鹘公主。”不满之意溢于言表。陈德颇感尴尬,正欲解释,从军士丛中却走出一人,上前躬身道:“下官萧轸,谨代南京留守韩大人向陈将军问好。”
陈德定眼看去,正是当年岚州截取契丹借给北汉粮草时的押运官萧轸,他脸上涂了黄黄的药水,颔下沾了浓密的胡须,但既然已经通名报姓,陈德仔细观看下自然不难认出。既然此人来到,陈德到不便在他面前儿女情长,他先将黄雯和周后送上马车,从张仲曜手中接过自己的马缰,一边牵马而行,一边笑道:“有劳萧将军,韩大人可好?吾听闻他在大辽国做得有声有色,很是为他高兴。”其实这段时间陈德专注河西,对韩德让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但心想既然韩德让后来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在辽朝的官运自然是顺风顺水的。
陈德收服河西实力大涨,所谓今时不同往日,萧轸是韩德让的心腹,在辽国管制也不小,此番化妆做军士前来相见原本有些忐忑,见陈德和颜悦色,亲近之情并无不同,心中暗暗赞叹,这才是真英雄好汉子的气度心胸。他当即拱手道:“承蒙将军挂怀,韩大人如今深得我朝皇帝和萧娘娘的信重,新任了南京留守,燕云十六州便宜行事,正思报效国家。”他左右一看,萧九和张仲曜牵着马跟在两步以外,其余军士则在更远处。
陈德见他作态,摆手笑道:“无妨,萧将军和张校尉都是我可以相托生死的兄弟,有甚么事情都不避忌。”后面萧九和张仲曜闻言也朝他点点头,丝毫没有矜持自喜之意,生死相托,正是他们几个人之间关系的平实描述。
萧轸见三人声气相通,心中暗暗羡慕,沉声道:“韩大人有言,汴梁赵氏不重豪杰,折辱英雄,数月前岚州被围之时,韩大人因为一些事情被拖在上京无法施以援手,以致陈将军眷属受困,深为遗憾。如今上京事了,燕云十六州十数万军兵皆由韩大人统领,陈将军不必再受那汴梁赵炅的挟制,我大辽骑军三万自朔州出,一日便可至岚州,莫说是救陈将军眷属脱困,就是数千将军麾下健儿的家眷,也可一并救出,送往河西。”
陈德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韩德让汉人身份,要执掌燕云十六州,在上京方面确实必有一番明争暗斗。不过也有可能是忌惮大宋禁军雄劲,不欲孤军深入南面开战,当年太原被围,契丹军奉命救援的时候尚且拖拖拉拉,何况是岚州。反而使自己,一旦招来契丹人相助,这天大的污点就再也擦洗不净了。想到此处,陈德便拱手谢道:“韩大人有心了,不过,吾已经与汴梁朝廷和谈清楚,受封安西节度使,家人部属,也都已经脱困,就不劳烦辽国军队了。”
萧轸听他话语间隐隐拒绝的意味,并不以为忤,盖因韩德让早就知道陈德接受了安西节度使的敕封,辽国上下都慨叹赵炅运气太好,送出去一个官衔儿,几乎兵不血刃就白白收了河西千里之地。要知道那河西可不比中原汉地,乃是群山环绕,东控西域,西接中土,北临大漠的一块宝地,健马成群,百姓乐死,将士敢战,富饶的大宋如果真的能将河西的战争资源全部消化,便如虎添翼。
若是陈德一口应下向辽国求援,萧轸到还不好办了,燕云十六州虽有军兵十数万,但辽国兵制极杂,这些账面上的兵丁大部分都分散在军州和部落里,就算是韩德让仓促间也难调集出一支足堪于云集在太原南面的大宋禁军向抗衡的力量。不过韩德让早已料定陈德必然不会接受辽国的救援,之所以叫萧轸这么说,不过是投石问路的一句话而已。
“陈将军一言九鼎,真英雄也。”萧轸面不改色地赞道,“韩大人托小人传话,所谓明人不做暗事,眼下大宋觊觎我燕云十六州之心,早已昭然若揭,不知若有南北交兵那一日,陈将军到底站在那一边?”
陈德没想到韩德让这么快就要自己做选择,果真是凌厉手段,他看看身后,笑道:“陈某在河朔兵仅三百,站在哪一边,似乎都无关紧要吧。韩大人要关注的对手,不是我,而是禁军中的精兵良将。”
萧轸故作不屑道:“就凭汴梁膏粱子弟,焉能与我北地豪杰匹敌。”但是他的话却显得底气不足,该因为最近数十年来,在周在宋,汴梁禁军与辽国军队的交战中都是大占上风。禁军是集天下精锐而成的军队,在某种程度上,这时代辽国人也有“恐宋症”,要不然韩德让也不会巴巴派萧轸来打探一个大宋节度使的向背。
“若是大宋向北侵犯燕云,大人能否自河西出,进兵关中,届时宋军必然首尾难顾,韩大人击败汴梁禁军后,大宋再难有可战之军能抵挡将军麾下虎狼之军,韩大人代大辽皇帝陛下和萧娘娘共同保证,若是将军与大辽联兵攻宋,我大辽只求保住燕云故有之地,中原江山,凭将军自取。”萧轸话语中提到辽国皇帝和萧后,神情也严肃起来,连带着对陈德也尊重了不少,仿佛他现在已经黄袍加身一样。
陈德身后的萧九与张仲曜都只有一步之遥,他二人也知道陈德与韩德让交情深厚,却未料及订立盟约,辽国协助陈德在中原改朝换代这等惊世骇俗之语也从萧轸口中吐出,还信誓旦旦是得到了辽皇和萧后保证的。一时间,二将的呼吸都不禁沉重了少许,张仲曜警惕地向远处宋军方向遥望一眼,转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陈德的背影,萧轸身着岚州军常见的军袍,跟随在陈德身边仿佛一个随侍的亲卫牙兵一般,并无半点令人起疑之处。
陈德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看着萧轸满是期冀的脸孔,心中微微叹息一声,轻轻地,却是坚定地沉声道:“烦劳萧将军转告韩大人,他的好意陈德心领,吾不欲做石敬瑭。”这石敬瑭乃是第一个将燕云十六州从法律上割让给辽国,也是第一个向辽国自称“儿皇帝”的中原皇帝,虽然后来中原皇帝自称“儿子”,“孙儿”,“臣”的所在多有,奈何万事开头难,所以石敬瑭也在后世历史上大大有名。不过说来此公并非全无心肝,称了“儿皇帝”以后,总是夙夜忧愤,皇帝没做多久便撒手西去。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陈德是不做的。
耳听陈德拒绝了辽国伸出来的橄榄枝,后面的萧九和张仲曜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皇帝的诱惑,不是一般人能抗拒得了的。而萧轸脸上也并无挫折的神色,反而赞道:“陈将军高义,韩大人料定你是只肯直中取,不愿曲中求的。萧轸得与将军这样的当世英雄说话,真是三生三世修来的福分。”他这话咬实了陈德想要夺取大宋天下的野心,陈德也懒得与他辩驳,两人不咸不淡地又扯了几句,萧轸便告辞离去。
陈德目送着他的背影,心想,与韩德让之间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不过就算是河西万里之遥,辽国依然有他的影响力在,自己根基未稳,也确实不宜现在就把两家的关系弄僵。平心而论,韩德让这个人有担当有气魄有手腕,不看各自立场的话,乃是世上值得一交的人物。
“大人恕罪,这萧轸自称是韩大人使节,有要事禀报,所以属下便将他带到了迎接的随从中,谁知还未向大人禀报,他竟然擅自上前说话,惊扰了大人与两位夫人,请大人责罚。”萧九在旁躬身秉道。
适才他安排得确有不妥,但人总有疏漏,陈德却也不好责怪,只笑道:“吾也未料到,契丹人中间居然也有如此滑不留手的人物,下次让两个军士将他看紧便罢了。萧将军以三营军士力扛五千禁军数月,保全了全军眷属和满城百姓,劳苦功高,请受陈德代全军将士与岚州百姓一礼。”说完便俯身施礼下去,萧九连忙侧身避过,陈德却如此重情,萧九虽然不居功,心下却感动不已。
注:石敬瑭
后唐末帝李从珂继位后,任石敬瑭為河東節度使,後來開始對石敬瑭起疑,石敬瑭也暗中謀自保。石敬瑭以多病為理由,上表請求朝廷調他往其它藩鎮,借此試探朝廷對他的態度。末帝在清泰三年(936年)五月改授石敬瑭為天平軍節度使,並降旨催促赴任。石敬瑭懷疑末帝對他起疑心,便举兵叛变。後唐派兵討伐,石敬瑭被圍,向契丹求援,九月契丹軍南下,擊敗唐軍。石敬瑭在十一月受契丹冊封為大晉皇帝,認契丹主为父,自称儿皇帝,然後向洛陽進軍,末帝在閏十一月(937年1月)自焚,後唐遂亡。
石敬瑭滅後唐後,按约定将燕雲十六州献给契丹,使中原地区丧失了北方屏障,另外每年纳岁绢三十万匹,並向比他小10岁的辽太宗耶律德光称自己為“儿皇帝”,耶律德光为“父皇帝”。
石敬瑭在位期間,各地將領叛變事件不斷,他的兒子重信和重乂亦遭叛軍殺害。后因成德節度使安重榮及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先後接受吐谷浑部族投降,石敬瑭屡遭契丹责问,乃忧愤而死。
後世史家一般認為石敬瑭是漢奸,為宋朝因不能守長城而積弱,以至日後亡國負責。不過,錢穆在國史大綱中指出,石氏不可被稱為漢奸,原因是他本來就是胡人(沙陀人);石敬瑭行兒皇帝之禮亦是游牧民族之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