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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夏鼎txt下载     夏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十三章 兄弟

    

    当天下午,监工袁振就带着阿尔斯愣搬进了匠户居所,一座独立的院子,麦子将陶缸装得慢慢的,桌上堆着一贯铜钱。这是目前岚州匠户的待遇,月俸两石粟麦,一贯铜钱,年底还有4两银子过年钱,此外,每当研发事项有进展还有额外的奖赏。久经战乱,地多人少,岚州城住进来万余民户仍然不显拥挤,所以房屋是免费分配的,只需民户自己将破败不堪的房屋修好。阿尔斯愣在签收单子上签好摁了手印,恭敬地递给袁振,有些怯生生地站在自己房中,不敢坐下。

    袁振笑眯眯地道:“阿愣管事,吾这便告辞了,有甚不方便之处,吾的院子就在你隔壁,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声。”说完便转身离去,阿尔斯愣独自呆立房中发愣,油盐酱醋一样都不缺,灶膛上居然架着一口崭新的铁锅,可是阿愣长这么大,一直都是用几根木棒子支起来吊着的锅子烧东西吃,还从来没有用过砌好的炉灶呢。

    不懂的事情,阿尔斯愣向来是非常小心的,绝不敢轻易尝试,颇有一些现代书呆子的气质,这也是他被称“没有用的阿愣”的原因。袁振也没想到堂堂匠户居然不会使用灶膛,阿尔斯愣才从奴隶地位晋身上来,也不敢当真为了这点点小事就去打扰监工大人,愣了半天,忽然一拍自己脑袋,糊涂啊,转身一看,今天赢得的羊腿还放在在门边的一根凳子上面。那是阿尔斯愣进屋时随手放的。虽然已经冷羊腿散发着阵阵浓重的膻味,阿尔斯愣还是喜滋滋地直接捧起羊腿啃了起来,真香啊。

    就在阿尔斯愣家不远处,奴隶们的居所里,阿茹娜小心翼翼地将羊腿上的好肉一片片的切下来,送到丈夫面前,她是纺线编毡毯的巧手,最近五回比试,到有两回赢到羊腿。特穆尔阴沉着脸,看着妻子做事,心中涌起一阵屈辱,自己是部落里数得着的勇士,苍鹰被折了翅膀,像小鸡一样豢养在这四面都墙的地方。原本凭借他的武艺完全可以通过岚州军士的考核,可部落里有几十个贵族勇士借着考核的时候突然暴动,企图袭杀岚州军士后逃走,引发陈德的雷霆之怒,杀死了所有暴动者,剩下的部众都被押回岚州为奴。现在匠作营里的奴隶到有一半是他这个部落的。

    奴隶们住的房舍非常狭小,阿茹娜却有本事将逼戾的牢笼装点得有几分温馨,特穆尔有些歉疚地看着忙了一天的妻子伺候自己,咬了咬牙,扎紧腰间皮带,站起身来。

    “你要出去?先吃点东西吧。”见他要出门,阿茹娜脸上显露出惊慌地神色。奴隶们在下工之后,天黑之前大约半个时辰时间里,是可以在封闭的区域内互相串门的,毕竟岚州不打算将这些人一直役使到死,需要防止他们因为缺乏同类交流而产生心理变态。可是阿茹娜知道,特穆尔不是简单的窜门啊,他的表情从来瞒不住妻子,他要做的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特穆尔不顾妻子哀婉地劝阻出了门,他左右看看,周围没有岚州军士的身影,在奴隶放风的时候他们基本都在吃饭,当值的也在奴隶们居所外面的要害处警戒,他低着头,拐了几个弯,快步走入一间和别的奴隶居所没有两样的房舍。

    巴根、哈尔巴拉、阿古拉、腾格尔已经在屋里里等着,见到特穆尔终于进来,哈尔巴拉沉声道:“特穆尔,今天怎么来得这么迟。”特穆尔有些尴尬地笑笑,巴根也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对其他三个人道:“任谁家有阿茹娜那样的好女人,脚都拔不开呢。”其余几个顿时哈哈大笑,适才稍微紧张的气氛顿时化解开来。

    大伙儿便围着巴根的桌子团团盘膝坐在地上,虽然没有热腾腾的奶茶,醇香的马奶酒和烤羊肉,但每个人眼睛里都是闪着光,仿佛进了这个屋子,便是草原上的好汉子相聚,而不是几个奴隶没事窜门而已。

    “今天阿尔斯愣被提拔成了匠户,兄弟们怎么看?”带头召集大家的巴根收起笑容,认真地问道。就是他,偷偷地将奴隶营里的这几个好汉聚拢了来,大家一起商量怎么摆脱现在这种难堪的处境。

    “这是汉人要在我们当中安插内奸吧?骗那些软骨头呢!”哈尔巴拉撇撇嘴,但他的神态却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也许,只要我们好好干活,就真的能摆脱奴隶的身份,他们会说话算话的。”阿古拉看了其余几个人一眼,鼓起勇气说道。

    “汉人什么时候说话算话过,他们的心都是黑的,只知道骗我们心思直爽的草原人,那天我听监工说,一头羊在汉地要卖500钱呢,可是汉人商队到部落里来收,100钱都不到,牵走!”腾格尔愤愤道,无意中透露出他和监工军士曾经聊天的事实,巴根眼神一闪,暗暗记下。

    “若是做了几年苦工,汉人食言,不放我们怎么办?”特穆尔看着其他三个人,其中两个都是他这部落的勇士。

    “还能怎么办?跟他们拼了!”巴根大手一挥,语气显得非常坚决,其他几个人多多少少都被岚州军威所慑,特穆尔最佩服地便是巴根在这件事情上的坚持,如果得不到自由,那就拼掉性命。

    “不过这没用的阿愣倒真是好运气呢,那个释放他的大人我见过,就是岚州的大人吧。”阿古拉家里有老婆和一双儿女,虽然也不满意现在的处境,要拿起刀子拼命的决心还不容易下。

    畅快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更快,感觉还没有聊多久,天色渐黑,奴隶营里敲响了钟声,宵禁就要开始,几个人匆匆告辞,只留下巴根还呆在屋内。他站在窗外目送刚才聚会的几个兄弟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脸色异常复杂。

    一炷香之后,巴根出现在李简的寓所内,匠户营校尉李简,百夫长石元庆、严折,十夫长匡武威早已等在在里面,五把交椅围成一个圈子,给他留了一个空位,气氛似乎不同寻常。

    “辛苦了,先坐下再说。”李简笑着摆手制止巴根马上开始回报,指了一下那把空着的椅子。

    难道说这一天真的来到了吗?巴根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干,紧张。

    李简和其它几人互相看了几眼,开口道:“这些部众勇士对阿愣被提升为匠户可有不满吗?”

    巴根答道:“没有,大家都有些羡慕。”

    “呵呵,羡慕啊,那就好,”李简笑道,脸色一沉,“不过这些人留在营中迟早要生出事端的,须得及早除去。”话音里带着一丝凛冽,巴根的心忽地坠入谷底,这一天真的来到了吗?

    “这样吧,下次聚会的时候,你就联络他们趁夜逃亡,匠作营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他们射杀在营地外面。”李简盯着巴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命令道。巴根是吐浑军中的蒙古族人,为了防止被击破的草原部众中有人作乱,李简禀明陈德,特意将他调来,通过他掌握住奴隶中间几个有名的勇士,俗话说蛇无头不行,只要这几个人安分守己,其他人不足为虑。

    屋内的人都盯着巴根,巴根只觉得浑身燥热,心里凭空生出一股屈辱的感觉,他逃避似地低下头,久久没有说话。

    “怎么,有问题么?”李简用耐人寻味的口气问道,屋内的气氛仿佛雷雨之前的闷热。

    蓦地,巴根抬起头,满脸通红,一字一句的说道:“对不起,我不能亲手把信我的兄弟往死路上推。”说完站起身来,垂下双手,等着在场的四个人将他逮捕。作为军士,他知道匠作营本身有三百军士,周围驻扎着四个营的步军,不远处还有一个营的骑军。在场的其它四个人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卒,自己决计反抗不了。

    此时此刻,巴根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来,手脚却是冰凉,眼中却毫无悔意,放弃了军士的荣誉和尊严,只为不出卖同族兄弟。

    良久,屋内寂静无声,李简,石元庆等四人仿佛相互之间用眼神交换了一下意见,严折首先开口,轻声打破了沉默:“我同意。”

    “我也同意。”匡武威也说。

    “是条汉子,我没问题。”石元庆道,作为粟特人,他从心里看不起出卖族人的败类。

    见其他三人都点头,李简方才笑着站了起来,将手放在巴根的肩上,笑道:“不错。”他再次看了看其他三人,三人都点点头,李简才又看着巴根,一脸严肃,沉声道:“兄弟会欢迎你加入。众人当你是兄弟,你呢?”

    巴根垂下的双手激动得不停地抖,望着其余三人,颤声道:“我当众人是兄弟。”吐浑军的蒙族军士巴根,经过半年的观察期,就这样入了兄弟会。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李简便隐隐向巴根透露了一些兄弟会的情况,并勉励他好好干。而兄弟会在岚州军中又被私下称为11罗汉堂,每一组织最多不超过11人,第12个位置留给来自上层兄弟会的导师作旁听席。虽然并不大张旗鼓地活动,军士们大都知道岚州有这样一个核心组织,加入之后,就表明了得到了军内核心成员的认可,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但在李简这一层的兄弟会讨论中,石元庆和严折却不同意,因为他们认为巴根出卖同族,有失兄弟之义,只可以为鹰犬,却不可以加入休戚与共的兄弟会。

    按照陈德定下的规矩,上级兄弟会成员发展下级组织,只决定最初三名成员,然后便由他们自行用一致同意的方式决定新成员的加入。

    当一名军士在道德和能力双方面均被认可,被某名兄弟会成员发现之后,他就会在兄弟会的聚会中不断介绍这个人,如果正好出现空席,那么便由他引荐此人,由全体在会兄弟同意后,此人方能作为新成员入会。所谓众人都当你是兄弟,你才是兄弟。

    能力出色却一直不能加入兄弟会的军士,大都因为是被各个兄弟会认为是不能守兄弟之义,在岚州却最多能得到客卿的地位。

    陈德为了防止有人利用兄弟会结党作乱,是严禁导师或者会首强迫下层兄弟会吸纳新成员的。李简不能说服石元庆和严折,就想出来这个办法,他知道巴根愿意到奴隶营中做卧底,只是不想这些族人做无谓的牺牲而已。下层兄弟会考验新兄弟的方法千奇百怪。于是,就有了这个考验的仪式。

    一日后,陈德与岚州兄弟会最高层成员在指挥使府中会面。

    “李简那里新加入一人,是个叫巴根的蒙古军士。”李斯汇报道。

    “嗯,岚州军中胡族日益多了。李简办事稳妥,这个巴根好生栽培,以后可以大用。”陈德点点头,这也是他心头的一块心病。张仲曜献策进取河西,进而掩有西域,然后趁大宋与辽国交战之际夺取关中,同时斩断汴梁和巴蜀之间的通道,徐图天下。陈德所虑的是,西域汉人在总人口中不足一半,如果不能有效的融合胡族,这股势力就难以持久的和掩有天下的大宋对抗。

    陈德说到胡族的时候,石元光脸色如常,粟特人并不以自己是胡族为耻,在唐朝时还千方百计避免自己的户口被转为汉族,因为汉人普通民户不得从事商业,行走各地反而有许多限制,粟特族就要好很多。

    李斯又回报了一些民户的情况,笑道:“月前祆教在城中开了一间祭坛,颇有几个入教的。近日又有佛教,道教,景教,摩尼教的人要求在城里传教。”他看着陈德,让他拿个主意。

    “都允许吧,”陈德笑道,“只要不是妖言惑众,让人造反作乱的。”他顿了一顿,沉声对李斯又道:“长此以往,难免不出现一些浑水摸鱼的神棍在我岚州兴风作浪,你去为我召集众教教首,让他们会商一下,拟个条陈,说明清楚,何为导人向善之正教,何为妖言惑众之邪教,倘若有理,便以此条陈为依据,成立宗教裁判所,专门锁拿妖言惑众的妖人,但最后必须交由我岚州官府问罪。”

    “是,”李斯遵凛,心中计较如何将这些平日老死不相往来的宗教教首召集起来议事,暗赞指挥使这招借力打力,让那些对舌灿莲花,对付异端又心狠手辣的各正教教士们去锁拿妖人神棍,比官府衙役更卖力百倍,今后岚州境内,只怕连个跳大神的巫婆都找不到了。

    “我岚州大漠商路开通之后,从夏州党项境内通过的商队骤减,党项各部最近蠢蠢欲动,只怕不日将有动作。”石元光沉声秉道。

    “哦?”陈德眼中寒光一闪,笑道,“党项占据定难五州之地已近百年,根深蒂固,难以讨伐,吾还怕他龟缩不出。”他转眼看了看在座的辛古,萧九等六人,沉声道:“既然他蠢蠢欲动,我们就引蛇出洞,让他们出出血,消耗消耗夏州拓跋氏百年积累的本钱和元气。”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语气却是森然,夏州党项拓跋氏,将北宋拖垮了自己都没垮,前后绵延三百年不倒,还真是快难啃的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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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章 拓跋

    

    “让夏州的兄弟密切关注党项部落动员的情况,另外,岚州一个月以后将再派一只大商队往敦煌,货物价值上百万贯,让寒蝉把这个消息放出去。”寒蝉是兄弟会潜伏在夏州的暗桩,整个夏州,有十几个粟特和江南的商人和他有联系,又通过这些商人和数倍与这个数目的党项头人保持着建立在交易上的交情。

    在夏州党项各部头人的眼中,寒蝉是一个来自江南的大豪商,他手上有最好的茶叶和蜀锦,能够大手笔吃进他们手上的青盐转卖到内地,最近寒蝉还对购买党项部落中的各族女奴感兴趣,说是调教好之后要送到汴梁去讨好达官贵人。寒蝉在夏州并不认识诸如李继迁这样的高层人物,那样也更容易暴露身份,但党项部落的动员机制使他可以轻易了解到大规模部族羌兵的调动情况,很多部落头人预先就和商人谈好掠的财货和奴隶的价钱,甚至有的还请商队派大车随军行动。不止岚州对党项的动静了如指掌,朝廷边镇对党项人之所以胜多败少,也大都和这些死要钱的部落头人脱不了干系,不过现在朝廷边镇和党项部落做生意受到许多限制,使他们对岚州派出的商队依赖更大罢了。

    一天后,夏州城外一座庄园内,早晨的阳光穿透杨柳,晨风清凉而湿润,一只鸽子扑愣这翅膀,乖巧地落在鸽笼伸出去的平台上,昼夜守候在鸽舍之旁的仆从当即将它轻轻从鸽笼中抱了起来,一人取下系在鸽子腿上的一根茅管,快步走入屋内,交到一个正在查看账簿的中年商人手中,又躬身退了出去。

    中年人皮肤保养得极好,简直像是面首一般的白皙,不过身材却有些单薄。他的眉毛很浓,眸子里朦朦胧胧仿佛总是笼罩着一层雾气,叫人猜测不透。他就是陈德在金陵神卫军旧随,也是大魁合商号的主人,党项羌各族头人的座上客,寒蝉,化名金洛安。

    他先仔细查看了矛管外细致的蜂蜡纹样,然后轻轻将蜡除去,撕开茅管,一张薄薄的白绢上,写着数十个数字,金洛安的案头堆积如山的书册中正好有一本千字文,他依照这些数字查实了相对应的汉字,将书册放回。沉吟半晌,出声叫随从进来。

    “告诉各位管事,还有和我们有关系的粟特商人,手上有货往西域去的,这个月尽早启程。如果他们问原因,就说岚州商队下个月有上百万贯的东西出塞,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出货。”金洛安淡淡地吩咐手下亲随,又沉声道:“还有,将后面两个月准备运到夏州的货物全部取消,先在蜀地囤积几个月吧,岚州商队的货量这么大,我们的货就算运到了敦煌也难买上好价钱。”

    金洛安真实的身份,就算是身边的亲随也不知,仆从只知金洛安是位江南的大豪商,金陵被宋军攻陷后,北地商家在宋军的支持下大举在江南抢占各种产业,搞得南方商贾叫苦不迭,虽然用银钱打通北地来的官僚是迟早之事,可和南下的中州商贾相比,毕竟失了先手。

    这金洛安早有先见之明,将自己的家产一大半移到了早先北宋人攻占的巴蜀,他是外来商贩,和外来的宋朝官吏正好合作一股,在蜀地和西北诸州间来回贩运锦缎、茶叶和私盐,半年来竟然在蜀地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最近金洛安又看上了借到敦煌的贩运生意,这才在夏州设立货栈。他出手大方,不像别家商人那般斤斤计较,敢于担待,又隐隐有些灵通的消息渠道和生意经,居然隐隐成了夏州行商里面数得上号的人物。

    金洛安早在润州便被陈德选入兄弟会,受命往巴蜀为商之时,陈德对他便有交代,只做“合法正当”的生意,不要刻意打听军国大事,因为一切军国大事都会从一些细微的物资和人员调动中显现出来。何况巴蜀只是金洛安“漂白”自己的一个跳板而已。夏州党项最多追查到大宋益州官府开出来的路引,绝没想到他是岚州的奸细。

    岚州将在下个月大举出塞这个消息金洛安通过所接触的商业网络秘密的传播了出去。同时,在康曲达干的授意下,一些粟特商人若有若无地向党项羌头人抱怨,因为岚州商队大量地从贺兰山、阴山北面运销中土货物到敦煌,压低了价格出售,粟特商队经夏州往河西走廊这条路已经赚不到什么钱了,许多其它商队的货物也考虑改道塞外,走夏州这条路的货将越来越少。而事实上,仅近半年来,在康曲达干的运筹下,粟特商队的货大量改道集中到岚州出塞,党项羌各部落头人抽到的商税也越来越少。

    “这样下去,迟早要喝西北风。”李克顺怏怏坐在矮凳上,适才管事的账房来报,这个月银州收到的商税少了将近一半,据说都是因为汉国的岚州组织运载中土货物商队改道塞外所致,这不是从党项人的碗中夺食吗。半年前,李继迁率领一群铁鹞子从塞外抢了一个岚州的大商队,平安无事的回来,搞得李克顺心头也痒痒的,“哪怕是抢不到东西,吓唬吓唬那些胆小如鼠的商人也好啊,叫他们还敢走塞北这条路。”

    坐在李克顺面前的,是银川刺史李克远,他也皱着眉头。李氏,也就是拓跋氏和那些不识诗书的党项蛮夷羌人不同,拓跋氏,是数百年前拥有天下的大魏皇室后裔。家主李克锐死后,克锐的长子李继筠继承了定难节度使之位,绥州刺史李克宪,银川刺史李克远,还有李克顺,李克文这几个叔叔都不太听他的命令,定难军五州,其实已经各自为政。

    “我们银州在夏州南面,若是越过了夏州去劫掠塞北商路,恐怕有些不太妥当吧。只怕继奉侄子又有说道。”李克远沉吟道。他不像沉默阴沉的李继奉,也不像暴躁的李继迁,素来喜欢谋定而后动。

    “这有何难,我估计绥州那边的情况和我们差不多,叫上克宪一起,带上我们的铁鹞子,在地斤泽召集一些部落勇士,只要有五千以上,足够将岚州的商队拿下。我们银州和绥州两家叔叔共同行动,夏州侄子那面即使不高兴也只有忍着。”李克顺顿了一顿,低声道:“继筠侄子懦弱无能,继奉鼠目寸光,继迁可是条狼崽子,他老是带着地斤泽的头人和铁鹞子打胜仗,声望越来越高。”说到这里,他语气颇为气恼,毕竟让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孩子的声望超过自己这叔叔辈,对谁都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岚州陈德初来乍到,自以为有契丹人的支持,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塞外行走,确实该好生敲打一下,”李克远也恶狠狠道,半年来,银州足足少了数十万贯的进项,全都要算到陈德头上,“可是,就连朝廷,也唯恐触怒契丹人啊。”

    “大哥何必担心,朝廷正日日厉兵秣马,只待平定太原,就要北伐燕云,今时不同往日,就连大辽国,也怕着朝廷呢。”李克顺大声道,“若让陈德这么折腾下去,那些汉人商队都改道岚州,等朝廷拿下河东,就顺势接受下来了。我定难五州农耕不胜中土,放牧不胜塞外,又人烟稀少,再没了商旅之利,拿什么收服党项羌人各部,拿什么夺取天下,恢复太武帝,孝文帝的大业!”因为此间只有兄弟两人,克宪迟迟不做决断,李克顺说着便有些激动。兴复大业,一代一代压在这些拓跋子孙的肩上。

    “好了,不过是劫掠商队而已,你扯这些干什么?”李克远皱紧了眉头,这个弟弟的脾气就是莽撞,不过兄弟当中,肯依附自己的也就是这从小和自己较好的克顺了,“你先派使者找克宪商量一下,如果他答应出兵,我就给你二百铁鹞子,一千州军出塞,与克远的人合在一起,再在地斤泽招揽一些部落勇士,对付岚州那两千护送的兵马,足够了。”他心里也早盘算着要派军马出塞劫掠一下商队,连岚州每回护送的兵马不过两千都打听得清清楚楚。

    几天后,夏州城节度使府中,一个脸色苍白,但眼神阴沉犀利的青年人愤愤地将密报摔在桌上,骂道:“克宪和克远这两条老狗,不经吾同意竟敢擅自派兵出塞。”一只手重重拍打在铁木桌上,随即猛烈地咳嗽起来。李继筠自来身体衰弱,但胸膛里跳动着还是拓跋氏祖传下来的雄心,最看不惯几个叔叔擅自行事,这些内耗无端端弱了定难李氏的势力。

    “兄长勿要担忧,身体要紧。”衙内指挥李继奉看着继筠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只怕撑不过今年,强忍住心中的喜意,脸上做出担心的样子,“既然克宪还想着将此事告知我们,邀请一同出兵,说明他还未完全投向克远这老狗。不如让兄弟我带五百铁鹞子和他们一同出征,免得若了夏州的名头。”他口中如此说,心中的打算却是不想这一辈的兄弟当中被李继迁给比了下去。李继迁可说是党项李氏中另类,不但毫无汉化已久的拓跋氏贵族风范,反而成天和那些蛮夷党项羌人厮混在一起,把自己搞得和羌人一样,偏偏在拓跋氏治下的蛮部当中名声极大。李继奉若是不打几个胜仗,只怕长兄继筠一死,自己便压不下继迁的威风了。

    作者:与拓跋党项的战争篇章就要开始了,夏之国号传自华夏之祖大禹氏,怎能让拓跋氏谮越。整部人类的历史,就是活人的意志最终打败死人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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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章 血统

    

    夏州北部三百里外一片绵延广阔的沼泽。前几日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注入的河水使低洼的沼泽变成了一片湖泊。薄薄的晨霭湖面上升起,初升的旭日照着波光粼粼,鱼翔浅底,美丽的乌头白鸥轻灵地越过水面。湖畔高大的树木和低矮的灌草丛到处可见,有洁净的沙滩,更有水草丰盛、牛羊成群的草地。

    这里数千帐党项羌人的家园,地斤泽。无数沙漠中小溪汇成的季节性河流从大地上蜿蜒而过,又注入地斤泽,这里是水草丰美的湿地,也是泥泞险恶的沼泽。是外来人的禁地,却是党项羌人的乐园。

    它就像一颗碧蓝色的宝石镶嵌南北两面广阔无垠的沙漠中间。

    一片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女人们惊恐地跑回帐幕,顺手按住好奇的孩子探头探脑地张望,还没有来得及出门劳作的男人握紧随身的兵刃,警惕地看着这些武装到牙齿的侵入者。地斤泽,是一个没有王法的地方。

    早已得到通报的头人睡泥岸逋忙不迭率领族中贵人迎上前来,他看着那一群全身包裹在铁甲里的骑兵,心中充满敬畏,这样的铁甲,族中世代传下来也只有七副而已。因为地斤泽就在夏州附近,自从两百年前拓跋思恭受封定难节度使,夏州建镇以来,历代拓跋氏家主都着意笼络这里的部族头人。而地斤泽的头人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的女儿嫁入血统高贵的拓跋家。

    别的世家大族都生怕子孙不成器,可拓跋家高贵的血统,却代代出英雄,唯一的缺点,就是英雄太多了,每逢上一代家主过逝前后,让地斤泽的头人们就要煞费苦心地在下一代拓跋氏的儿子们当中寻找新的靠山。

    睡泥部落的头人岸逋向来亲近的是刚过逝不久的拓跋家主李克锐的次子李继奉。

    继承定难节度使官位的长子李继筠的性格那样阴沉,身体那样衰弱,简直不是拓跋家的种。而李克锐小儿子李继迁更有失体统,拓跋氏也是两百年受中原朝廷册封的贵族,早已不是茹毛饮血的生番,可李继迁偏偏喜欢喝那些尚未开化的部落生番混在一起,头上顶着秃瓢,扎着小辫,纹身,明明有中原的锦绣华服,却从来不穿,无论冬夏都一身皮袍,散发着一股膻腥之气,老远就能把人熏个跟头。睡泥岸逋觉得李继迁简直给尊贵的拓跋家丢人。在李克锐的儿子们中间,唯有李继奉,既高贵,又英武,睡泥岸逋觉得他才是拓跋家未来的希望,也是党项羌人未来的领袖。

    睡泥岸逋认得李继奉的铠甲和坐骑,径自走到他的马前,挥手让仆人送上蜜水为他解渴,笑道:“睡泥岸逋恭迎李衙内,请公子到帐内稍作歇息。”

    李继奉抬手接了水壶,喝了口水,盯着岸逋沉声问道:“歇息就不必了,勇士们都准备好了吗?”

    睡泥岸逋未想到他如此着急,自己还打算叫依娜出来给公子敬酒呢,昨夜好说歹说要将她聘给衙内,小妮子死活不肯,搂着阿妈哭了一夜,若是见了这英武不凡的李衙内,说不定就千肯万肯了。他心中有打算,便沉吟着答道:“未想到公子如此着急,吾这便命令族中勇士备马出发,不过尚且需要一些时候,公子可否移步帐中稍待片刻,让小女依娜给公子斟酒解乏。”

    听睡泥岸逋如此说,李继奉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这些部落头人的心思他心底跟明镜也似,都想和血统高贵的拓跋氏联姻。不过睡泥部落的依娜他曾听人说起过的,出落得跟地斤泽里的水莲花似的娇艳动人。这睡泥岸逋既然有此心思,自己倒是却之不恭了。不过眼下军情紧急,他与李克宪、李克远、李克顺进入地斤泽分头召集部落勇士,约好三个时辰后聚齐,这岸泥部落是他这一行的第一个部落,不好耽搁太多时间,到嘴的美人,等大功告成之后再吃也是一样。想到这里便笑道:“多谢睡泥头人,只是军情紧急,不能多做耽搁,我等就在这里相候,你速速去召集勇士出发吧。”

    睡泥岸逋心中微觉失望,不过李继奉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话,他也觉得受了抬举,当即告了个罪,带着亲信四处通知族中的勇士备马,带上三日的干粮和食水出发,上次李继迁率铁鹞子打劫塞外的商队他是知道的,带回来几百个奴隶,这李继奉公子定是不忿被弟弟抢了风头,亲自出马,自己既然决意倒向李继奉,自然要好生为他卖力。

    一翻吆喝之下,部落勇士迅速集中了起来,一共三百多骑兵,但连同族长睡泥岸逋在内,只有七个人全身都披挂着盔甲,其余的只穿着平常放牧时的破衣烂衫,马上挂着简陋的弓箭和长矛。

    这七个着甲的武士便是铁鹞子了。其中一骑所穿的盔甲样式又与别家不同,前胸后背皆有整片铁甲遮护,护肩、护膝的甲页繁密,身甲一直搭到臀部,背上插着五根投枪,腰间用皮带紧束,更显得马上骑士猿臂蜂腰,身躯矫健。一条大枪挂在马鞍上,李继奉是识货的,使这种白蜡杆子的需要从小成年累月的练习,单单端枪的基本功夫就得足足练上几年。更难的是,使大枪的诀窍若是没人教导,那练上十几年可能都入不了门。可这样一个人,却偏偏出现在了蛮荒之地的地斤泽中。

    李继奉暗暗奇怪,出声问道:“这位勇士,怎么称呼?”

    他乃堂堂大宋检效太尉,定难节度使李克锐之子,夏州衙内指挥使的身份,主动问那部落勇士的姓名,已是给了天大的荣宠,谁知那人居然无动于衷,恍若不闻,半晌,才转头向着李继奉道:“你是在问我么?”此人面目好似中原文士,俊朗得令人心折,却语气冷漠,神情傲然,到好似搭理李继奉这句话已经给了他面子一样。

    李继奉眉头一皱,心腹亲随落泥步赖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喝道:“大胆!竟敢对衙内无礼!”随手拿起铁槊横扫过去,就要将那人打落马下,再由李继奉惩处。

    李继奉心中微觉不妙,不待他出声阻止,只见那人只微微侧身,放在马鞍上的手微微一抬,那柄原本很横放马鞍前的长枪绷的一声抬起,挡住了刚好扫到胸前的铁槊,又似怪蟒翻身一缠一搅,居然将落泥步赖手中的铁槊一下给弹飞了,落泥步赖还不及抽出腰间弯刀,那寒光闪闪的枪尖就稳稳停在了他咽喉前面寸许之处,枪尖微微颤动,只需轻轻往前一送,便会取了落泥步赖的性命。

    “住手!”李继奉话音方才出口,他本意是让落泥步赖手下留情,不可为了这点小事和部落勇士起了纠纷,要知道这些草原部落虽然对拓跋氏敬若神明,但向来地斤泽都只是羁縻之地,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万一吵嚷起来,误了劫掠岚州商队的大事不说,还要让李克宪和李克远那两条老狗看笑话。谁知这几下兔起鹜落之后,李继奉这话倒像是为落泥步赖讨饶了。

    那使枪的勇士轻蔑地看了落泥不赖一眼,收起大枪,闻声赶来的睡泥岸逋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声骂道:“喂不熟的狼崽子,竟敢拿枪指着衙内大人的亲随,还不向大人磕头谢罪。”话虽如此,他的腔调却显得有些色厉内荏,被那使枪的勇士拿眼一瞪,这咒骂声就戛然而止,反而是有些可怜巴巴地看着李继奉。

    李继奉故作大度的笑道:“睡泥头人,吾这亲随出言不逊,又技不如人,该当他吃个教训。不过这位勇士武艺惊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睡泥岸逋望着那人策马走到一旁去和其它部落勇士一道,避开自己这伙人,恨恨道:“一个外人而已,我也不清楚什么来历。他父亲四十余年前单人独骑来到我们部落旁就居住下来,每日打猎为生,渐渐的也就和部落里的人相熟,还娶了睡泥部的女人,生下这个天不管地不收的小子,成天就知道惹事。”

    他没有说的是,睡泥部落的男人哪里能容忍别人侵入这水草丰美的地斤泽,但那外来的汉子单人匹马,一条大枪,硬是将十几个部落勇士打落马下。他手下留情,没取人性命,睡泥部落也知道这人惹不起,天长日久下来,这个煞神倒也安分守己,反而帮助部落赶走了好几拨前来争夺水草地的仇敌,于是部落也就接受了他居住在这里,日久天长,这外来汉子还娶了一个美貌的羌族女子为妻,生了儿子。

    “哦?”李继奉望着那人的背影,笑着叹道,“未想草莽之中,竟有虎豹藏身。”心中暗暗打算如何将这人收归麾下,年轻人,总会有一些在小小的蛮荒部落里无法实现的欲望和梦想。只等办完眼下这桩大事,从长计议招揽之事。

    他这一路人随后又跑了三个部落,总共征集八百部落勇士,其中有二十二铁鹞子,而李克宪、李克顺年长位尊,共在地斤泽征集了一百零三个铁鹞子,两千勇士,再加上三人自己带的铁鹞子和夏、银、绥三州州兵,凑齐了五千骑兵,大军蜿蜒向北,穿过沙漠,通过贺兰山口进入塞北大草原,按照预先联络的草原部落的指示,准备伏击满载货物的岚州商队。

    注:(宋太宗)尝宴群臣于苑中,谓继捧曰:“汝在夏州以何道制诸部?”对曰:“戎人鸷悍,但羁縻而已,非能制也。”《长编》

    注意李继奉的口气,他显然不把自己当做是西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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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章 黄雀

    

    “地斤泽的部落已经出兵了。”李斯将信鸽送来的绢帛交予陈德,接着又分析道,“游荡在阴山北麓的骠骑分队还未发现敌踪,党项人也许正隐蔽驻扎在阴山南麓的某处峡谷之中,只等接到我岚州商队路过的消息,便从阴山中杀出,与他们联络的草原部落一道伏击我岚州商队。”

    陈德瞥了一眼密报,笑道:“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番辛校尉先行率骠骑营出塞,与阴山北麓的游骑分队会合后,扮作草原游牧部落监视敌军动向,萧校尉率辎重营等四营步卒押运货物上路。三日之后,吾自领大军出发。由李斯带牙军营等四营步卒留守岚州。”他顿了一顿,看向萧九道:“此番出塞,为防党项人警觉,吾所率的骑兵主力与商队大约间隔有两日脚程,萧九你带两千步卒,能顶得住六千骑兵数日围攻吗?”

    萧九沉声道:“只要箭用不尽,干粮食水不绝,顶多少日都不成问题。”前几次大战他都被陈德安排留守岚州,此番得着出塞作战的机会,还是担当诱敌的关键角色,也算是得偿所愿。

    陈德点点头,看向李简道:“为策万全,匠作营试制的二十辆连弩车交给辎重营,正好试验一下战斗中的效能。”

    这连弩车乃是根据蜀中相传的诸葛武侯所制的元戎连弩改进而成,本来的图样是萧九交予陈德的。陈德觉得原先的元戎弩发射箭矢劲力不够,不能穿透重甲,便命工匠将连弩的弓背改为精铁锻制,里面的构件也尽量改为铁质,整个元戎弩的尺寸也较原先扩大数倍。但所用的铁质箭矢却改得比从前更短更粗,形状介于弹丸和平常弩矢之间,纯用铁制,箭矢反而比从前更重。不求及远,只求近距离的穿透力。最后做出来的连弩,五十步内的洞穿力超过普通强弩,连发箭矢的数量也增加了一倍。但整个元戎弩比从前也笨重了不少,单凭士卒体力却无法携带作战,于是辎重营工匠干脆将它放置在偏厢车上,成为车载的重弩。

    陈德又对辛古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番成败之机,全赖骠骑营分队掌握战场态势,”说完指着厅中挂着的地图指点道,“由地斤泽北上,需要穿越沙漠,避开丰州折氏,更不能过于靠近朔州、云州契丹人势力。党项人最有可能的行军路径,是沿着黄河西岸行军穿过沙漠,然后通过阴山谷道,而阴山山麓中适合大队骑兵行动的谷道并不多,秦汉以来中原与漠北围绕这些捷径反复争锋,山谷南北两面都有烽燧指示着出入口,虽然烽燧废弃了,但党项人还是有很大可能会走这些故道的。骠骑营要重点看住这些重要山道的出口。一有大队党项骑兵出现,立刻报给我和萧校尉,同时远远盯在他们身后,但不要靠近引起对方的警觉。”

    “末将明白。”辛古道,凝视着那幅地图,这还是依据陈德的指示,命令游走在阴山北麓的骑兵绘制回来的,虽然不甚精确,但已经标出阴山山脉西部适合大军出入的若干条山道。

    这契丹人成亲后仿佛比从前更沉稳了些,陈德欣慰地拍拍他肩膀道,“这重任就交付辛校尉了。”转头又对众校尉道:“敌强我弱,此番大军出征,吾岚州军各营全力以赴,击破敌军,一路行军都不得暴露行迹,行军途中,所遇到的商旅和部落牧民一律扣押随军。没有大营的允许,将士不得擅自取水,砍柴,放马,打猎,生火,只能以随身携带的肉脯干粮为食,否则,军法从事。”

    “是。”众将轰然领命,脸上都露出兴奋激动地神色,定难军所盘踞的银、夏、绥、宥、静五州之地,虽然中原朝廷不屑一顾,但对于局域岚州的各营将士来说,却无异于一口肥羊。无论是大辽还是大宋,对军不满万人的岚州来说都太大了,哪怕仗仗都胜,光靠拼死人就能把岚州给耗光。

    但拓跋氏主政的定难军就不一样,拓跋氏的军队估计最多也只有数万而已,还分散在各州,眼下李克锐刚刚身死,李继筠、李继奉无法收服他的几个叔叔,五州各自为政,正好给岚州以各个击破的良机,只要取了定难五州,地方千里,有沙漠高山险阻,回旋余地大增。吐浑军祖上原先是和拓跋氏一起从河湟内附中原的,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吐浑子弟日子越来越穷,拓跋氏得了定难军后势力日渐扩张,吐浑军上下都极为眼红,此时见陈德有心讨伐拓跋氏,夺取五州地,吐浑军上下都摩拳擦掌。

    陈德看在眼里,心中暗笑,这伙骄兵悍将,若是没了仗打,整日放在岚州这一隅之地,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现在有了明确的敌人,也算是将一些不稳定的暗流外引了出去,男儿功名富贵,都由马上取来。

    次日清晨,萧九便大张旗鼓地率领岚州商队出塞,此番号称带了上百万贯的货物,其实只有五十万贯的茶叶,绢帛和一些上等瓷器,其余的货物箱子中,装满了箭矢,鹿角,火油,爆竹等军器,为了犒赏常年游弋草原的骠骑营分队,还携带了一些粮草,当然要等到战后才能将剩下的交付给他们。

    当天夜里,辛古率骠骑营三百骑兵潜出岚州,按照阿穆尔等游骑分队派出的向导指引,分头加强各游骑分队的实力,同时将这十数个松散的部落按照骠骑营的建制紧紧联系起来,形成一张侦骑大网。现在骠骑营正式的军士有五百余人,下辖的牧人却有两千多户,到了和党项人决战的时刻,能射箭冲锋的牧人都会作为军士的随从上阵。

    其后两日,陈德预先派出游骑,以防备宋军为名,对岚州往北道路左右进行了一次搜索清洗,确信没有任何势力的奸细和斥候潜伏在岚州附近。其实他也是多虑了,李继奉根本没有把岚州当做敌手。夏州平等的对手,是府州折氏,太原刘氏,还有大宋朝廷。小小的岚州,在李继奉的眼里,怎敢和彪悍百年的拓跋氏为难,当然更不会派出奸细来打探岚州的动向。

    辛古出发两日后的夜里,陈德才亲率三千骑兵,人衔枚,马裹蹄,在骠骑营向导下带领下偷偷北上。岚州城中,只剩下李斯统率两千步卒留守,四门紧闭,所有人不得出城,就连城中飞出一只鸟,都有各处哨楼上的神箭手放箭射下来。

    而李继奉的大军,此时正行军于阴山谷道之中,欲择地宿营,等待草原部落传回岚州商队的消息。李继奉不比李继迁那般喜好和各色番部厮混,他的根底大都是地斤泽中臣服拓跋氏百年的部落,而李继迁则和塞外的众多部落也有不浅的交情。所以在李继奉在塞外的爪牙和耳目不如李继迁众多,但总有一两个部落可以为他通风报信的。

    此地驻扎着李继奉的大营的山谷乃是贯通阴山南北的一条谷道,峡谷南端有石城旧址,相传相传乃是赵武灵王所建,名叫鸡鹿塞。进入峡谷后,只见两边山势高耸如墙,惯于在草原上纵横驰骋的骑兵在谷道中穿行,都有些惶恐的感觉,即使是李继奉早已派人查看两侧并无伏兵,也忍不住忐忑不安。

    东西两壁山坡的不同高度上,不时发现汉代石筑烽燧的废墟,每逢山谷有曲折处,一定设有烽台,而在有支出的岔道处,所设烽台更加密集,这些烽燧监视着阴山谷道的每一处岔道。只是如今阴山南北都是胡人牧马之地,汉人所建烽燧都已废弛,也不见戍卒身影。李继奉熟知史实,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叹道:“中原朝廷只需钳制北部各山脉谷道要隘,便能遏止大漠骑兵入塞劫掠,只看这汉代烽燧竟如此严密,重重遮护,当年冒顿单于麾下控弦之士六十万之众,犹不能得志于中原,吾今日知之矣。”

    正在李继奉大发思古幽情之际,一名斥候正小心隐身汉代烽燧遗迹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大军身后。待李继峰等人寻到合适的宿营地,开始再次放出哨探占据两边山壁制高处,这斥候方才回身,翻山越岭,在山峰峡谷中穿行许久,方才来到另一处谷道中。一伙百余人的队伍正在宿营,那斥候走到李继迁身前秉道:“公子,夏州出来的队伍已通过鸡鹿寨,现正在谷道中宿营,大概是等待草原部落报信吧。”

    “呵呵,这几个家伙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那李继迁秃顶结辨,身穿皮袄,他身边的亲随也都做如此打扮。他早知道岚州商队要出塞之事,只是上次陈德突然以雷霆之势扫荡了曾经跟随他劫掠岚州商队的十几个部落,让李继迁对岚州极为忌惮,夏州虽然根深蒂固,但外有强辽压制、大宋逼迫,内有叔侄相争,兄弟夺位,他实在没有必要和岚州结下死仇。

    李继迁对商贸之利尤为不屑一顾,他觉得鲜卑人也好,党项人也好,向来的生活方式便是逐水草而居,接受外来的绸缎和瓷器等奢侈之物,不过是得到一时的舒适,却会让党项任何鲜卑人失去自我,最后沦为宋国和辽国这等大国的附庸,所以对于岚州争抢了夏州的商贸之利,李继迁无动于衷,反而暗暗为李继奉、李克宪这等人不能得到汉地和西域的各色安逸享乐之物而高兴。

    他料定李继奉、李克宪必不能忍受岚州一再派出商队与西域通商,一定会出兵劫掠,于是早早地派出斥候在旁监视,如有机会,则突出奇兵,假冒岚州军的名义敲打一下李继奉等人,有机会杀掉几个也好。免得他们老是嫉妒自己名望,明里暗里给自己使绊子。血缘至亲,李继迁摇了摇头,将这个无聊的想法甩出脑袋,拓跋氏皇室血脉,从古至今,帝王之家,容得下手足亲情么?前朝玄武门之变,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注:鸡鹿塞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军事要塞之一,始建于西汉。《汉书·地理志》曰:“有道西北出鸡鹿塞。”鸡鹿塞是贯通阴山南北的交通要冲;《汉书·匈奴传》称:“汉遣长乐卫尉高昌侯董忠、车骑都尉韩昌、将骑万六千,又发边郡士马以千数,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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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章 盲战

    

    战争的双方,就好像两个手持刀剑的聋子在迷雾当中寻找对方,胜败往往取决于偶然性。陈德喃喃自语,毫无办法地看着笼罩在身周的浓雾。出塞后的第一天下午,漠北草原突然降临大雾,雾中能见度极低,四列骑兵纵队,左边的军士看不到右边,向后只看到喷着白气的马鼻子,向前只看到左右摇晃的马屁股。

    根据常年出塞的于伏仁轨的经验,这样的大雾往往会持续好几天,最后伴随着暴风雨的到来而结束。漠北,终于对第四次出塞的岚州军露出了神秘而喜怒无常的一面。突如其来的浓雾是漠北常有的天气,汉高祖三十万大军被匈奴单于围困于白登山,便是借助浓雾不散的机会突围,否则中原的历史怕是要改写了。

    军队在雾中行进的速度很慢,陈德现在隐隐有些为看上去天衣无缝地诱敌计划而后悔。分兵,是这个计划致命的缺点。现在岚州军分为自己所率的三千骑兵,萧九所率的两千步卒和两千民夫,以及辛古所率的骠骑营十几个骑兵分队三大部分。最坏的情况,莫过于集中兵力的党项羌人借助恶劣天气,将联络不便的岚州军各个击破。就像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役中所遇到的那样,三万法军精锐直到战役结束之后才赶到滑铁卢战场,令法国人一直耿耿于怀。

    浓雾久久不散,惹陈德心头大为光火,却又没有丝毫办法,原本在天黑之前就应该联络一次的萧九所部侦骑,到现在也未见踪影,定是在雾中迷失了道路。翻开史书,漠北战事中迷路失期简直是中原军队的噩梦,最著名的一次是在卫青与匈奴单于在漠北展开的数十万骑兵集团的决战中,前将军李广迷路失期,导致一代名将李广下狱自杀。

    同时大为光火的还有李继奉,和队伍严整的岚州军相比,仓促由夏、银、绥三州州兵以及数十个部落骑兵,还有临时集中的铁鹞子精锐而成的定难军在浓雾中乱作一团。李继奉不住地祈祷,岚州商队千万要停下来,不要在定难军被大雾所困的时候失去踪迹。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渐晚,浓雾渐渐稀薄之际,定难军选了一处高地扎营,清点人数,居然有近两千骑不知去向,李继奉只得派出人马打着火把向四方搜索,折腾了整夜,直到次日中午时分,方才陆陆续续将走失的部众聚齐。

    定难军中携带的司南不若岚州改进过的指南针简便准确,在营地一测方位,军队行进的路线居然往东北方偏移了少许,目前走的这条并不是部落派出的向导所熟悉的道路,那向导也面露难色,毕竟草原宽阔如海,偏离了原先的道路,就是他也无法断定是否能够准确地截住岚州商队,李继奉皱着眉头思忖半晌,此番出塞劫掠岚州商队虽然是李克远、李克宪两条老狗倡导,但自己既然参合进来,无功而返,声望必定大受影响。于是李继奉下令不等浓雾散去,各部骑兵用布条前后牵引,稍微折向正北方加速行进,无论如何要赶在岚州商队前头挡住去路。

    仿佛上天听到了李继奉的祈祷,萧九在遇到大雾的时候便下令商队不再前进,全军以偏厢车首尾相接立下营寨,一千余匹骡马都集中在车阵中间,营中设立刁斗,浓雾中三百军士向车阵外走出五百步建立哨位,还督促民夫在车阵外面开始挖掘壕沟,设置鹿角等障碍。萧九谨慎沉毅,心想浓雾天气很可能导致陈德的大军与自己这前部失去联系,不管怎么说,陈德那三千骑兵寻找自己这只步军要容易得多,所以为今之计,唯有以不变应万变,自己放慢行军节奏,直到侦骑重新与陈德所部接触上。他为人谨慎,宿营必定要设刁斗、鹿角、壕沟等,不像辛古只放出侦骑那般简便,多次跟随辛古出塞的民夫们不免有些怨气,传到萧九耳中,他只是一笑而已。

    相对萧九而言,浓雾对辛古所部造成的困难更大,骠骑营十几个骑兵分队相互间几乎完全失去了联系,现在辛古身边只剩下百十个骠骑营的军士,他不知道李继奉的大军是否已经出了阴山谷道,也不知道其他骑兵分队是否和敌人遭遇,但是他们却遭遇了一股强敌。

    阿穆尔率领七个部落军士在浓雾中探路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前方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几乎同一时刻,对方也发现了他们,双方都来不及闪避,几乎在片刻之后,秃发结辫的党项羌骑兵就出现在面前。李继迁所率的铁鹞子们几乎在浓雾中和辛古的骠骑营分队直接撞到了一起。

    李继迁手下铁鹞子野利他见辛古等人都是漠北牧人的打扮,但手持弓箭刀枪,显然不是易于之辈。李继迁此行的目的是浑水摸鱼,打算对三个叔叔兄弟下手,自然不能让外人瞧破行迹,一路之上小心翼翼地劈开旁人,若是实在避不开的照了面,便下手灭口。这野利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便是杀人灭口四个字,他见面前只有阿穆尔等八人而已,向左右铁鹞子使了个眼色,暗暗地将弯刀取到手中,双脚后跟猛地一踹马腹,那河曲骏马便似箭一般窜了出去,只两息便冲入对方八人当中,手起刀落,当即将一个牧人砍落马下。

    眼见同伴惨叫着跌落马下,阿穆尔等人又惊又怒,一时间猝不及防,全仗着骑术精湛,一边用蒙古语大声咒骂,一边左右躲闪着野利等人的快如闪电的弯刀。草原部众大都擅长射箭,但除了阿穆尔这等武艺出众的勇士外,刀术却是平平。野利正是算准了这一点,不用弓矢,打算用近身搏杀将这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牧人杀掉灭口。党项铁鹞子都是自小习武的部落贵族,这一下疾风骤雨一般的突施杀手,数息之后,骠骑营众军士又被砍倒三人,余下四人竟连拔刀的功夫都没有,在马上左支右拙,险象环生。若不是野利等人不舍得伤了他们胯下的健马,刀刀都避着马匹,只怕阿穆尔等人早就落马受死。

    因为大雾浓密,辛古的骠骑营分队,李继迁的铁鹞子大队和各自前卫的距离都很短,双方都听到了骠骑营军士负伤落马时发出的惨叫声和示警声。辛古眉头一皱,不顾面前浓雾遮掩着什么都看不清楚,大声喝道:“全部持枪,随我冲!”为了遮掩身份,骠骑营分队在草原上言谈和命令都是以蒙古语说话,辛古本就是个火爆的性子,骠骑营的军士也甚是膺服听令,全部将长矛笔直挺前,以辛古为箭头,百余人列了一个锋矢阵,不管前面是千军万马也罢,悬崖峭壁也罢,就这么全速催马冲了出去。

    相比辛古的毅然决绝,李继迁却明显有了一丝犹豫,左右铁鹞子都抽出弯刀护在身前向他请命,在这霎时之间,李继迁却眉头微皱,难以抉择,当面敌情不明,是李继奉的人,契丹人,岚州的人,还是哪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漠北部落,心中暗暗埋怨野利莽撞行事,大雾之中和敌人交上了手,却没有半点消息回禀。

    不过军情容不得他半点犹豫,耳听得对面的马蹄声快速的由远而近,越来越整齐而密集,熟悉马战的李继迁何尝不知道这是敌人正全速冲锋,希图一举将自己这伙人击垮。怎么遇到个亡命之徒?莫不是马贼的队伍?李继迁无暇思索,抽出弯刀大声喝道:“向前杀!”轻轻催马,他身边的铁鹞子早已按捺不住,纷纷顾不得披挂放置在身后备马的全套铁甲,放脱了备马的缰绳,全速冲了出去,骑战之道,速度为王,已经比对方晚启动了片刻,便要更快地加速。

    其实李继迁和辛古的主力相距不过百步,对于全速催马的骑兵来说,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首先是辛古的骠骑遇上了正在追杀阿穆尔等人的野利手下。

    不管是野利等铁鹞子前卫还是阿穆尔部落勇士,听到两边的骑兵都全速向这方冲锋,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骑兵迎头对决,如同铁锤碰撞铁砧,中间的一切都将撞得粉碎,阿穆尔原来有些缠着野利等人,不使其冲入本队的想法,现在却只想快速催马向侧旁避开双方交战的区域,他这等没有速度的骑兵,在全速冲击的骑阵之下,只有送死的份。

    野利也不再追杀阿穆尔等人,既然浓雾的对面有大股敌军,杀光这几个人已经毫无意义,他调整马匹,弯刀放在胸前正待加速催马,忽然一骑从浓雾中猛地飞跃而出,还未看清对方的面容,一根长长的骑枪便透胸而过,巨大的冲击力让野利的身躯足足向后飞出数米才跌落地下。铁鹞子本来都是穿着重甲作战,行军途中猝然相遇,未着甲的铁鹞子对上轻甲的骠骑,一照面便吃了一个大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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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章 遭遇

    

    骠骑营一枪刺死照面的第一个敌人后,立即撒手,换上早已抽出的弯刀,按照平素所习,平端弯刀,借着双马错身之际的冲力,斩断对方敌人的头颅。

    李继迁手下铁鹞子也有持枪的,但仓促催马进击,队列不整。浓雾当中,根本看不清十尺之外的情况,双方骑阵对撞上的那一刹那,李继迁耳畔几乎全是熟悉的声音在惨叫着落马。他左右都被忠心的铁鹞子紧密的拥护着,一个骠骑从浓雾中忽地跃出,见到这里有一大团聚集的敌人,这骠骑不敢上前招惹,口里蒙古语吆喝着,利用自己的速度,轻轻拨马,从李继迁这伙人旁边窜了过去。正当众铁鹞子心神稍稍松懈半分,忽然身后一骑惨叫,却是刚才那骠骑回头循声发箭,浓雾当中,射死了己方一人。

    草原人,李继迁心头瞬时醒悟过来,只有漠北部落的草原人才会使用这么卑鄙的战法。可是刚才那迅疾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的冲锋,难道是散漫不堪地蒙古部落所能做到的吗?他心头不禁又疑惑起来。

    但战场容不得思索,辛古率领密集的骠骑分队冲过敌阵之后,立刻大声喊道:“骠骑营,没死的向我靠拢,回马,回马,冲过去!”浓雾中的盲目冲刺很带劲,特别适合这些和辛古一样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骠骑兵,全速冲锋,各凭本事,各安天命,这就是骠骑兵的简单哲学。

    选练有素的骠骑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重新整队和回转马身,在辛古带领下再次发起了冲锋。只是这次,在没有声音的指引,浓雾中一片散乱的马蹄声,刚刚骠骑兵冲过的来路反而静悄悄的。这是因为骠骑营严整的队形比铁鹞子密集一倍,也就是说,在二打一和速度的优势之下,骠骑营狭窄的冲击正面上,仓促应战的铁鹞子几乎都被灭掉。眼下散落在两边的铁鹞子们正慌乱的重新集合,更多的人在寻找李继迁的方向,而李继迁的亲随则为了他的安全,正全力簇拥着他脱离战场。

    辛古再次策动的骠骑营冲锋就好像重拳打在了空气上,只收获了寥寥数条铁鹞子的性命,剩下的在找不到李继迁的踪影后,都催马四散逃去,而浓雾天气中辛古也不敢分兵寻找。

    骠骑营百夫长冯博欣喜地上前禀报,发现了敌人抛弃在后方的百多匹备马,马上驮着完整的骑兵甲和粮食,水囊等物。看来这不是简单的草原部落啊,辛古暗暗思忖,到底是不是李继奉大军的前锋呢?为防止大队敌人的报复,骠骑营带着缴获物迅速离开了尸横遍野的战场,傍晚浓雾往往预示着漠北的暴风雨,他们急需寻找一个高坡建立营地,一边等待恶劣天气过去,一边继续监视阴山北面的谷道出口。

    陈德不住的咒骂,这该死的浓雾,居然还未散去,只有正午时分的烈日照耀方才淡薄了一点,日头稍微西斜,又浓了起来,陈德心下开始盼望着暴风雨赶快来临,于伏仁轨却已经开始不住地祈祷了,希望将要来到的暴风雨不要太过猛烈。

    祸不单行,侦骑来报,前方遇到了一个大部落的营地,对方要求岚州军绕道而行,不然就兵戎相见。“靠!”陈德气得脱口骂道,“他们有多少人马,反正浓雾不散行军缓慢,先灭了这股绊脚石。”狠狠的抽出马鞭在空中虚击两下。

    高蹄营校尉蒲汉姑面露难色,低声解释道:“他们自称克烈部,像是突厥人的遗种,浓雾遮路不清楚虚实,但光是拦住我军的骑兵就不少于五百人。”

    “克烈部怎么会迁徙到这里来了,他们不是在斡难河边上么?”克烈部是一个人口比较多的大部落,不过常年都在更北方的草原游荡,陈德皱眉思道,草原部落逐水草而居,迁徙无定,倒还真是个大麻烦啊,自己将骠骑营分队全数调到预设战场和阴山北麓的谷道附近,自己大军行进得途中迁徙来了克烈部这样的大部落也不知道,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若是常时,对付这种拖家带口的部落自己毫不畏惧,毕竟他们有牛羊,有妇孺老幼,而自己出塞的全是骑兵,所谓瓷器不碰钢碗,克烈部再怎么强项,也不能把怎么样,可浓雾之中,草原部族也怕遭到强敌突袭,所以坚决不让外来的军队靠近营地。

    想到这里,陈德又为两天都未联系得上的萧九所部担忧起来。草原部落所谓的营地可不是一个小范围,他们会把营地周围大片草场、河流都划为禁地,遇到自己这般大队骑兵还会客气得请你绕道,遇到势单力孤的少数侦骑说不定直接就动手了。草原上,马贼就是混不下去的部落,部落就是混得好的马贼,区别也不大明显。

    眼下与党项人还有一场大战要打,倒只有先忍下这口闲气。陈德挥手道:“全军戒备,向南绕道,过了克烈部的禁区再回到既定的道路上去。”三千骑兵便在雾中慢吞吞地绕了一个弯,继续向前行进,浓雾的对面,克烈部五百余骑严阵以待,一直监视着这股外来的骑兵离开部落营地百里之外,方才徐徐返回。

    陈德没想到的是,岚州骑军主力绕道的时候,李继奉的骑兵,已经找到了萧九带领的岚州商队。

    “长生天的保佑。”听到前军回禀已经发现汉人大商队营地的时候,李继奉微笑着对左右道,自己坚持即使在浓雾中也要快速进军的决定,几乎是一场赌博,但显然,这一把骰子出了个“满园春”,眼看着李克宪和李克远不得不服的坐在下首,他意气风发地想到,长生天保佑的是我李继奉啊。像岚州这般,护卫和民夫加起来四五千人的大商队,在草原上是十分罕见的,一见到营地规模,党项侦骑就迅速确定了目标。

    李继奉微笑着对李克远道:“既然已经找寻到汉人商队,那就请叔叔率兵监视商队营地,待到明日商队启程,我们在途中击之,可以收到最好的效果。”他看似恭敬,实则要让李克远干最累的活。岚州军的作风他也有所耳闻,上次李继迁劫掠,商队护卫坚持到矢尽弓折也不投降,最后将值钱的货物毁掉大半。李继奉劳师动众而来,自然不想空手而归,中道而击之,岚州商队不但来不及布阵,也来不及毁掉货物。

    但萧九过于谨慎了,没有和陈德联系上之前,他是打定主意不再拔营了,反正商队携带了大批准备交付给骠骑营分队的犒赏粮草,营地里还打出两口井。事实证明,谨慎在很多时候能够救命。

    李继奉的耐心是有限的,虽然李克远一再向他保证并没有惊动岚州商队,他还是在心底里咒骂了老狗一万次,你要是没有惊动岚州商队,他们怎么会赖在原地不走,难道商队携带的粮食那么充分吗?“既然如此,趁着大雾,四面强攻,争取在汉人动手毁掉货物之前打破车阵。”李继奉下令,各部立即下去准备,片刻之后,马蹄腾腾,因为行军,浓雾和内部勾心斗角而憋闷多天的猎人终于可以像真正的饿狼一样扑向它的猎物了,所有人心中都有着莫名的兴奋。

    循规蹈矩的萧九所部第一时间发现了敌踪,整个营地立刻像一架精密的机器一样投入了运转。

    此次萧九统带的是辎重营,拔山营、凌波营、射雕营,麾下校尉晋咎、卢钟杰、郑宾立刻分头准备。其中萧九亲自统领的辎重营听上去仿佛是后勤营头,实则是岚州军中集中配置各类器械的步营。例如匠作营试制成功不久的连弩车,其它步军营还未见过,辎重营却是在整个试制过程中都在配合匠作营操作和实验的,所以二十辆连弩车一发下来就能使用,此外,诸如爆竹、猛火油、抛石器,床弩等复杂军械都在辎重营中。本来陈德历次出征都让辎重营留守岚州大营,此次和党项羌塞外大战,为了减少诱饵部队的伤亡,也为了克制铁鹞子重骑,方才让萧九领着辎重营出征。

    耳听得四面八方都响起马蹄连连,拔山营校尉晋咎冷笑连连,这一两日来,岚州营地外面挖了无数的坑洞,不大,恰好能够折断马蹄,十分阴毒,车阵前面掘出半尺深的壕沟,壕沟上还堆了半尺高的高墙,纵马一跃可过,但骑兵跃空而起的那一刹那,将遭受密集强弩弩射。

    上次辛古带的商队折戟之后,岚州上下仔细总结了教训,其中一条便是护卫军中弩兵和弓箭手力量过于单薄,不足以遏止敌人狂风暴雨一般的骑兵,此次萧九所带的步军四营中,拔山营、凌波营、射雕营都擅弓弩,其中凌波营、拔山营精于强弩叠射,必要时还能够与敌人展开白刃肉搏,射雕营则是岚州全军弓箭手精华所在,个个都是箭无虚发的神箭手。

    晋咎对车阵最后是否能够守住毫不介怀,一上战场,他的灵魂就卖给了嗜血的魔鬼。紧紧盯着前方看不透的浓雾,他的耳朵仔细辨别敌骑的蹄音,突然,浓雾中传来了惨叫,那是敌骑踏进坑洞,骑兵摔落发出的叫声,看来敌人主力到了大约在百五十步之外,晋咎脸色一沉,大声下令道:“射!”千枚强弩同时击发,带着劲风传入浓雾,带来更多马嘶和惨叫,弩手身后,民夫被编为两队,一队专门负责上弩,一对专门负责将上好弦的弩递到军士手中,这安排使岚州军弩手的发射速度提高了两倍,几乎在敌人刚刚穿上一口气的功夫,没有停歇的两论弩箭又带着劲风收割去更多的生命。

    注:双陆中的骰子原为两颗,唐中期以后,发展为最多六颗,六颗骰子可以组成难以计数的排列组合方式,于是便形成了后世名目繁多的“骰子格”。四枚“四”称为“满园春”,为最高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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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章 骤雨

    

    乳白色的浓雾好似麻醉剂,它让策马冲锋的州军和部落骑兵看不到血腥,看不到同伴的伤亡,看不到扑面而来的密集箭羽,当一枚利箭带着劲风到面前的时候,恐惧或者勇气都没有意义了。浓雾使弓弩手无法准确瞄准,这是所有同样擅长射箭的部落骑兵都知道的常识,他们全都紧紧伏在马背上,手中弯刀几乎拖到地上,只等最后遇到车阵和鹿角之后那一跃,然后就用弯刀收割敌人的首级。

    浓雾对岚州军造成的困难比定难军更大,射雕营的神箭手们只能无能为力的站在车阵当中,能见度有限,他们只有发射一箭的机会。拔山营和凌波营的弓弩手已经拔出腰刀插在身旁的泥土中,紧紧盯着面前乳白色的浓雾。岚州军士地位尊崇,待遇优厚,养兵千日,眼下就是卖命的时候。

    穿过箭雨的党项骑兵恍如鬼魅一般突然在雾中现身,轻提马缰,河曲健马凌空跃起,马掌带着沉重的力道登上土垒和车阵,骑兵趁机俯身向下砍去,人力和马力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当面的步卒顿时被撞飞出去,一个头颅带着漫天血雨飞上天际,这是一个拔山营的弩手,他的死亡丝毫没有吓退其它同袍,弩手们纷纷拔出插在身侧的和横刀,向突入阵中的敌骑砍去。

    车阵内侧,萧九早已在四方建筑好四个高台,高台上各放置五辆连弩车,一见敌人骑兵突入车阵,立刻发令,粗短的连弩如同疾风暴雨一般射入刚刚突入车阵的党项骑兵身上。连弩数量虽然不多,却刚好能够堵住弓弩手上弦的间隙里突入的敌骑。反应过来的内层弓箭手也纷纷开弓射杀冲至阵前的敌军骑兵。内层的箭雨和车阵外围拔刀而战的弩手,堪堪挡住敌骑,使他们只能先将这些制造麻烦的拔刀弩手杀光之后,再冲进去杀那些羔羊一样的民夫。

    大雾很好地掩护了敌骑冲至阵前,饶有经验的定难军州兵并未一味前冲,而是在中途下马,借助部落骑兵前冲的掩护,逐步拆除了岚州军车阵外层的工事,在四个方向清理出宽阔的冲击通道。

    卢钟杰虽然贵为校尉,却也拿了一条雁翎刀倚车而战。面对不断从浓雾中冲出的骑兵,凌波营士卒已经拿着腰刀作战。面对凭借这马力凌空下击的党项人,不少士卒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被敌人砍翻,但所有人都坚持在车阵附近,无人后退。这样的士卒不需要校尉再多做激励地表示,大家一起死战而已。“卢家两代将门,有一个人战死漠北,也不枉了。”卢钟杰暗暗思忖,大颗的汗水从头盔的缝隙滴落下来,好几次都是亲卫为他挡住敌骑下探的刀锋,而卢钟杰本人的后背也被砍中了一刀,刀痕斜斜的从肩胛拖到腰际,翻开的军袍里面血肉绽开,煞是吓人,但此刻紧张的战斗中居然丝毫不觉疼痛。

    失去弓弩保护的车阵如同破壳的鸡蛋,越来越多的党项人跃马跳出了车阵,全靠凌波、拔山两营的士卒以血肉之躯拖延着他们向阵内冲去。萧九眼见敌骑与己方步卒车阵内混战在一起,当即下令点燃爆竹,辎重营士卒立刻将早已放置在数个铁桶内的爆竹点燃,顿时,车阵内噼里啪啦之声四起,更有辎重营的士卒以长枪点着爆竹伸到空中,到处迸飞。骑兵胯下战马受惊,纷纷在原地不住乱跳,党项骑兵怎么勒缰绳都控制不住,旁侧的岚州军趁机刀枪其上,将这些受惊的马儿连同马上骑兵都捅倒地下。

    如同电闪雷鸣般的爆竹也使不断冲入车阵骑兵稍微稀疏了一些,不管有无敌骑从雾中跃出,辎重营连弩车不住的向四方发射弩箭,而稍稍空出手来的弓箭手也采用了同样地方法,过了好一阵,终于再无敌骑涌入,也不知是被杀光了,还是暂时退了下去。众军士都气喘吁吁,全神贯注地持刀,拉弓,紧盯着车阵外那片白茫茫的雾气。来不及清点伤亡人数,萧九带领辎重营军士将车阵内倒下的敌军士卒逐个补刀。

    趁着难得的间隙,卢钟杰将上身的战甲脱下,由一个亲卫那布条在背上胡乱缠好,此刻方觉得疼得钻心,见他脸色蜡黄,萧九问道:“卢校尉,伤势还好吧?”卢钟杰一笑不答,重重的一口唾沫想车阵外吐去,待萧九转过身去,卢钟杰静如止水的俊脸方才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鲜血,将刚刚绑上去的布带全部浸投。

    可恶的雾,仿佛地狱弥漫的雾,他是敌人骑兵最好的伪装,使岚州军点燃的狼烟根本无法看到。萧九静静地看着外面弥漫的雾气,想到的却是蜀国,谁能想到,自己这个蜀国的大将,最后丧身却是在这千里之外的漠北呢,这是幸事,还是不幸?他苦笑一声。

    “一群畜生,狗杂种!”李继奉脸色铁青地骂道,“眼看第一次冲锋就要大破车阵,居然被几串爆竹给赶了回来,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听他骂得粗鲁,李克远,李克宪脸色不豫,他们两人带头冲锋,险些被岚州的弩箭所伤,虽然大雾弥漫看不清伤亡,但党项勇士伤在弩箭、鹿角、陷坑,以及最后困在车阵中未能冲出来的人数不少,大伙儿都拿了命去拼,这李继奉心安理得地呆在后面,还有脸骂人?

    “铁鹞子,跟我上马,本衙内带你们开开荤!”李继奉开着两个叔叔,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当即下令道,他浑身上下早已披挂停当,就在仆人的帮助下翻身上马,这时的雾气不如刚才那般浓厚,渐渐看得清楚定难军营地上的铁鹞子三三两两的聚了拢来,近千铁鹞子啊,李继奉自信,凭借岚州军车阵刚才的表现,这千余铁鹞子只要一次冲锋,所以他有耐心等待着这些少爷兵,老爷兵慢吞吞地整队、集合。

    各部都集中得差不多了,李继奉脸色傲然,举起马鞭,正待发令,突然,一道闪电犹如银蛇划破了长空,即使在雾中,也看得清清楚楚,众人还未回过神来,轰隆隆地闷雷一阵接一阵。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一阵接一阵,让刚刚被鞭炮惊吓的马儿又乱作一团,羌兵们还未来得及将马儿安抚好,哗啦啦地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萧九仰望着天,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还是该咒骂他,雨水驱散了浓雾,远方的敌人营盘看得清清楚楚。百战悍卒出身的军士们都意识到了雾散对岚州军意味着什么,好些人忘情地在雨水中跳着,叫着,“下雨啦,雾散啦。”

    “兔崽子们,来呀,来呀,怎么不敢啦,爷爷等得不耐烦了。”那是拔山营的校尉晋咎在指着车阵外党项人骂道,引得一阵军士粗豪的笑声。凌波营卢钟杰也咧嘴做了一个笑容,背上伤口有些麻,脸色越发煞白,敌人的骑兵在雨中显得有些慌乱。

    “慌什么,冲锋,冲锋。”李继奉终于从天威莫测中惊醒过来,看着被一场瓢泼大雨淋成了落汤鸡的骑兵们,抽出弯刀,大声叫道,从不亲身赴险的夏州衙内猛提马缰,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身边的亲卫铁鹞子忙不迭地一起冲出,将他牢牢护在当中,其余的铁鹞子都是部落贵族出身,谁也不能输了场面,即便是与李继奉有心结的李克宪、李克顺二人,也不得不催马上前,带领着自己的手下往前冲去。

    马蹄铁掌翻飞,雨水还不曾将草地变得泥泞,战马冲锋的速度还很快,李继奉策马感觉到风雨从耳畔呼啸而过,身上打了一寒战,从心底里升腾起一阵快感,拓跋氏的血脉,大概就是为了这样的冲锋而生的吧。一千铁骑和数倍于此的部落骑兵趁着风雨开始了又一次冲锋。

    “不可惊慌,不可擅自发箭,听吾号令。”从敌人开始冲锋那一刻开始,卢钟杰就没有了痛觉,他比晋咎更贪婪地盯着恍如从地狱中冲出来的骑兵集群,沉声的下令,刚才短短半柱香时间的白刃相击,让凌波营倒下了将近两百军士,可见其残酷,但这次,敌骑不会轻易得着这般机会。风雨在为敌人的冲锋制造难度的同时,也减弱了箭矢的威力,正好放近了再射。

    “放!”随着卢钟杰的下令,三百只弩箭如飞蝗般钻入雨幕,这么近的距离被强弩射中,即便是铁鹞子的重甲也不能抵挡,数十匹战马嘶鸣着倒在地上,不少马匹都被久经训练的岚州弩箭手直接命中脑门而死。如果说第一波倒毙的敌骑还没有降低后面骑兵冲上前的速度,迅速跟来的第二波弩射明显使敌骑冲击的速度停滞了一下,他们要躲过倒毙的同伴,而岚州车阵前的空间并不大,再往前,是密如连珠的连弩和射雕营直取要害的弓箭,不少骑军直接倒在离岚州车阵五十步外。

    刚才敌骑冲入车阵的恐怕战力,让所有的民夫都心有余悸,他们用最快的速度上弦,进弩,脸上带着惊恐的神色,真正站在第一线的军士反而镇定自若,不断射杀着催马上前的敌人,从地狱里出来的人,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漠北的雨果然很大,瓢泼的大雨几乎在这片刻之间夹扎着狂风呼啸而来,刚刚杀退敌人第一拨冲锋,能见度又回到不足十步距离,不过此时不必雾中,狂风暴雨让策马冲锋变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战马的庞大有力的身躯,也会被狂风吹得歪歪斜斜,风向多变,让不少战马无端摔倒在地,即便对胜利执着如李继奉,也只能恨恨地下令,暂且宿营,雨后再战。

    “敌人退了!”在雨中坚持着,久候敌骑的岚州军终于有人小声窃窃私语,没有校尉下令,任谁也不敢放下手中武器。终于,萧九下令道:“各百人队派出哨卫出阵百步警戒,其余人就地休息片刻,不可睡熟!”众人终于大声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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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章 泥泞

    

    突如其来的豪雨打断了党项人的进攻,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即便李继奉是未来的夏州之主,大雨过后,也无法喝令在雨中淋了个半时辰的铁鹞子和部落骑兵勉力再战,只能扎下营寨,休整一夜天明再战。

    “干得不错。”萧九拍拍靠在车轮上休息的卢钟杰,疼得他龇牙咧嘴,正待抱怨,萧九却转身去拍另外的军士去了,沉默寡言的萧校尉,为了激励士气,今天的言语恐怕超过一年的总和。

    车阵中央燃起了一堆堆篝火,军士们烘烤白天被雨水淋湿得军袍,有的竟然脱得赤条条的,看的萧九一阵皱眉,笑骂道:“党项人夜袭过来看你龟儿子怎么办。”惹得军士们哄然大笑,整日鏖战的疲惫,死里逃生的兴奋,仿佛融化了军中界限,那光着身子烤火的一位居然笑道:“就是随身这杆大枪也能挑死两个。”萧九也不以为忤,骂道:“小心被人家把鸟割掉。”不再搭理这帮无法无天的悍卒。

    卢钟杰斜靠在偏厢车旁,仰头看着点点闪烁的星空,他少时常常跟随父亲在战船上度日,晚间万籁俱寂,小儿无赖,也常常无聊得观看一天星斗,这北地的星空和江南稍微有些差异,但各个星宫大致的位置还是不变的,天上的星宫象征着凡间的秩序。紫微垣就是天上的皇宫,太微垣是朝廷,天市垣是庞大的天上街市。再往外,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距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二十八宿是九州诸侯的象征,东方苍龙七宿代表着地上的兖州、豫州、幽州,北方玄武七宿代表扬州、青州、并州,西方白虎七宿代表徐州、冀州、益州,南方朱雀七宿代表雍州、三河、荆州。

    据说观看星座的闪烁能知天下大势,卢钟杰少年时对此极为神往,曾经到处寻访能够教授观星书的高人为师,可是实在无法参透这其中奥妙,到是将天上的星宫认得一清二楚。江南沦陷的时候,天上地星星一如既往的闪闪发光,并未出现应有的晦暗迹象。卢钟杰就此对观星术失望至极。就在这一年,大宋太宗皇帝赵光义下诏再次确认,禁天文、卜相等书,私习者斩。中国人对星空的整体认知,此后一直停留在天人感应的水平,直到被西方文明所惊醒。

    无聊地看着星星的卢钟杰,恍恍惚惚的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党项骑兵的冲锋把他吵醒。

    趴在车厢上往外看,卢钟杰差点要笑出来,党项铁鹞子披挂着重甲的战马在泥泞的草地上简直拔不出腿来,慢吞吞地速度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箭靶子,“这些人疯了吗?还是我眼睛花了。”卢钟杰第一时间想到,他左右看看,凌波营的军士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在泥泞中挣扎敌骑。

    “全体戒备,装弩。”卢钟杰命令道,尽管觉得敌军的行动有些诡异,他还是不敢怠慢。眼看大队敌骑已到一百五十步外,方才下令道:“放箭!”

    乌压压数百支弩箭飞出去,顿时射倒一片敌骑,落马的铁鹞子狼狈地从泥水里爬了出来,抽出弯刀艰难得往上强攻,在他们身后,跟着大队没有衣甲单薄的州兵。没有落马的铁鹞子仿佛没有看到同伴的惨状,依旧拼命打马向前。

    眼看敌人结结实实地掉在地上,卢钟杰方才放下心来,鄙夷地撇撇嘴,你们想死,大爷不拦着,沉声又道:“放箭!”又是几百支弩箭飞了出去,这一次敌骑更近,饶有经验的弩手们开始直接往骑兵身上招呼,弩箭在这么近的距离穿透重甲,铁鹞子顿时变成死鹞子。

    头人睡泥岸逋也和其它铁鹞子一起硬着头皮往上冲,只是他的头盔是西域的样式,面罩大半个脸都遮住了,谁眼看不透他其实是愁眉苦脸,心里大骂李继奉这不懂事的狼崽子。

    此时的党项羌尚是各部族的松散联盟,部落战士散则为民,战则为士,最见不得这种相持拉锯的战斗,昨天一鼓作气没能拿下汉人车阵,早就有些泄气,早上起来一看,草窝子全都变成了烂泥地,顿时就炸了窝子,闹闹嚷嚷地说这仗没法打了,看来今天长生天不想让党项羌人动刀子,党项羌人还是回去好生放牛羊吧。

    众部落头人不晓得厉害,没能及时弹压住这些满嘴牢骚的懒骨头,传到李继奉的耳朵里,夏州未来的主人顿时就火冒三丈。他首先怀疑是李克宪和李克顺联络了部分头人,故意挑战他的权威,让自己下不来台,于是立刻召集所有头人,从拓跋氏先祖思恭带领党项人打下这片基业说起,一直讲到上代定难节度使李光睿对地斤泽众部落的恩义,抽出刀子,问在场哪位的心肝黑了,忘了拓跋氏历代对党项羌的大恩,居然不服号令,煽动军心哗变。李克宪和李克顺不明所以,都冷眼旁观,众部落头人吃了这顿数落,无不俯首听令。李继奉恐怕夜长梦多,便督促各部铁鹞子贵族带队冲锋,凭借着己方数量上的优势,克服泥泞,一举攻克岚州军车阵。

    “看人挑担腰不累,自己挑担步步歇。你倒是上来试试看啊?”睡泥岸逋不满地嘀咕,小心在意胯下坐骑不要踏到泥坑里去,这满地都是烂泥塘子,骑兵和步兵的速度都差不到哪里去,若不是怕失了头人的体面,睡泥岸逋才不愿意弓着背在马上做这活靶子,一个不留神,一枝雁翎箭带着劲风扑面而来,睡泥岸逋心中警醒,不及躲避,啪的一声,旁边伸过来杆大枪,将这劲箭磕飞,他抬头一看,正是部落中的汉人后裔马靖,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似乎还在责怪这老头上阵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睡泥岸逋有些心虚的避过他刀子一样的眼光,心中有些愤愤不平,小狗崽子,你道我不知道你心里的算盘,这点小恩小惠,就想骗得我睡泥岸逋的掌中明珠,依娜可是要到夏州去当夫人的。

    马靖不紧不慢地跟在睡泥岸逋的身后,心中有些窝火,这老头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把年纪了还冲在前面,没看到那么多身强力壮的好汉都倒在这稳准兼具的箭雨下了吗?再往前走数十步,估计自己也难保住他这条老命,回去可怎么跟依娜交代。他抬头望了望岚州的车阵,一杆大旗被昨天的厮杀几乎砍成两半,上面半截旗杆用布条绑在长矛之上,旗面上大大地写着一个篆体的“汉”字。

    “马氏乃大汉伏波将军之后,靖儿,你要谨记祖宗。”父亲临死时的嘱咐似乎在耳边响起,马靖心中不禁一颤,正茫然间,忽然前阵连弩攒射如飞蝗一般,将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勇士射得浑身如马蜂窝一般栽倒在地,周围的部落羌兵一看这架势,胆气顿时再也支撑不住,哄然作鸟兽散,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潮水般的向后退去,这后退的速度竟比冲锋时还要快了几分,马靖也护着睡泥岸逋退了下来,回头望着那面威武的汉旗,心中焦躁难决。

    “大人,泥泞不便作战,还是待烈日将草原晒干以后再攻打吧。”李继奉心腹颇超兀看着狼狈不堪退下来的羌兵,进言道。他乃是党项大族颇超部头人的长子,自幼与李继奉交好的,是以这个时候还敢进言。

    “颇超,你看到敌人燃起的狼烟了吗?”李继奉面色阴沉地指着岚州军车阵中施放的狼烟,雨后的草原天空清澈透明,笔直的黑烟直冲天际,就算是在数十里以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敌人燃放狼烟,就说明必定有援军在周围,如果我们不赶快将这车阵攻打下来,恐怕草地还没有干透,岚州的援军就来了。”李继奉心里充满沮丧和挫折感,他想起不久之前岚州骑军对草原部落的惩罚,亡命之徒啊。

    被李继奉牵挂的岚州骑军也在泥泞中挣扎着前进,运载粮草的马车不时陷到水坑当中,需要好几匹马一起拉动才能出来,大大影响了行军的速度。陈德皱着眉头看着,马拉人顶的将一辆大车弄起来,居然花了半炷香的时间。

    “把所有的大车都丢掉,草料和辎重,能驼走的就分给军士们驼走,不能驼走的扔在车上。”陈德下令。

    “是,”早就被大车折磨得神经都要崩溃的各营校尉如蒙大赦般地去下令了,没有人可惜这些被丢弃的大车和辎重,只有于伏仁轨轻声质疑道:“将军,我军战马不比那些部落的草马,若是精料不足,战马能够活着回去的恐怕将不足半数。”

    “吾知道,若是能够和萧九他们会合,以辎重营携带的粮草支撑全部大军有余,大不了回头再给骠骑营的部落运一批粮草。”陈德看着军士们向蚂蚁一样尽量将辎重车上的粮草分担道自己的备马上,所有的军士都选择了尽量多带战马所需的精料和食水。

    “若是无法及时萧九所部会合,这几千匹马和我岚州两千士卒的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陈德冷冷补充道。大军抛弃了辎重,反正泥泞骑马难行,军士们都牵着马匹奋力往前行进,所有人,一直向西。

    元吉:大家除夕快乐,今日更两章都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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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章 骑军

    

    暴雨后的草原在烈日的烘烤下,简直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升腾的水汽带着腐烂的草根味道,参杂着人屎马溺的馊臭,几乎熏得人吃不下东西,岚州军已经尽可能的执行了清洁条例,仍是如此。更可怕的是,这股味道引得草原上的蚊子和牛虻闻风而来,一团一团的盘旋在营地上空。瘴气,加上蚊蝇的叮咬,已经使不少受了轻伤的军士开始发烧,个别的化脓的伤口上长出了白色的蛆虫,只能由随军的郎中用烧红的刀子割掉腐肉。

    “兄弟,别看咱现在惨点,有道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哪。你看我,一年饷钱80贯,手下已然有两个民户了,大帅有令,普通军士最多可以领20户民户啊,这是多大的荣耀。当兵虽然是刀头舔血,但这阵仗一年也就那么几次,剩下的日子,除了出操练武,日子可比你当个车夫成日价风雨里奔波来去安逸。就算是遇到开兵见仗,当兵的亡命沙场,可平头百姓又能如何?还不是早晚一步的事情。咱们吃军粮的,这刀把子攥在自己手上,反而比那一般百姓来的安稳。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生死有命,富贵可不在天,你不趁着年轻力壮得时候搏一搏,到老了难道还任人驱使不成?”

    十夫长黄楚才卖力的翻着舌头,企图说服车夫王吴威从军,这汉子既老实又肯干,三天下来,拔山营军士死伤近半,一些民夫也被补充进了弩手的队伍。这王吴威被他说得心头也痒痒的很,吞吞吐吐地道:“小民世代都是车行里混饭吃,不必军爷们个个武艺高强,入不了校尉大人的法眼。”他看得是时常都是面无表情的拔山营校尉晋咎,民夫们都有些怕这个据说喜欢吃人肉的校尉。

    “咱们当兵吃粮又不是江湖卖艺,哪有那些神神叨叨的武艺,这最基本的功夫便是开弓射箭。”黄楚才一边说一边随手拿起一把硬弓,用力开满弓,忽然觉得这弓有些不对劲儿,“嘣”的一声,弓弦应声而断,要不是他头偏得快,差点在脸上抽出一道血痕来。

    黄楚才有些懊恼地看着这让他大出洋相的军中制式反曲弓,心念忽然闪过,哎哟,坏了。

    射雕营校尉郑兵皱着眉头接过军士递上来的一张反曲弓,左手紧握弓背,右手运劲一拉,同样“嘣”的一声,弓还未开满,弓弦拉断,他早有防备,将弓放下,对右军统御萧九道:“萧校尉,这弓弩侵了水,虽然军士们及时把弓身擦干,不使潮气浸入弓背,但牛筋弓弦淋了水,今日又受蒸晒,却是再没张力了。”低声叹了口气,他身边已放了三柄拉断弓弦的反曲弓。岚州军士随身携带的弓弦都在昨日雾中雨中更换用掉,现在弓弩普遍不堪使用,虽然敌军中肯定也是同样情况,但失去弓弩之利的岚州军更为吃亏。

    萧九却泰然自若,微笑道:“郑校尉不必担忧,吾恰好多带了一些弓弦以备不时之需。”说话间让军士打开大车上数个用油纸蜜蜡细细密封好的箱子,里面居然放置着成捆的弓弦,怕不有数千上万之多。“为防这军器受潮损坏,吾还带了一些修理匠人,若是军士们还有弩机等无需要修理,都可送到辎重营来。”萧九话音沉稳,一派大将风度。郑兵心中暗道,看来以后出塞和辎重营走一起没错,别的不说,军资粮草哪有如此充分的?

    岚州军营对面,党项骑兵也在为开不了弓的事情烦恼,弓弩是这时代两军交战的主要兵器,前几日又是雾又是雨的,远道而来的党项羌兵匆匆投入战斗,不但弓弦大都不能用,连弓背也有散掉裂开的,箭也不剩多少了。没了弓弩之利,接下来的战斗中,就是用血肉之躯铺路,可岚州军士看来也不是一旦白刃接战就溃散的队伍,他们拥有的连弩车,简直是突入车阵的骑兵的噩梦。

    “衙内,再这样下去,我们的人拼光了,恐怕这岚州的车阵也拿不下来。”颇超兀遥望着岚州车阵中屹立不倒的军旗,风声里隐隐约约传来爽朗的笑声和肉饭的香味,看得出来,岚州商队的日子比外面这些羌兵好得太多。连续攻打三天,党项羌骑兵在岚州车阵外留下一地尸体,没有一次真正搅乱了车阵的防御,羌人中的好汉仿佛送上门去任人屠杀一般,好些部落的头人私下里已经有很大的意见。

    颇超兀也是读过汉书的,里面记载西汉大将李陵率五千汉军步卒出塞,转战数千里,斩杀匈奴无数,在匈奴单于十数万骑兵围攻下,一直杀回到长城百里之外,因为箭尽才失败。颇超兀初读此节时满心不信,认为是汉人自己为自己脸上贴金,草原人骑射无双,怎能被区区五千步卒所克制。经过这几日血战,他信了,汉人步卒数千人完全可以将这车阵守得稳如泰山。当然,草原的骑兵只要拔脚开跑,这些步卒们怎么也追不上的。

    李继奉的神色也很难受,他久居州府,不似李继迁那样常年在外,雄心勃勃地纠集大队人马前来,却连一个小小的商队都吃不下去,他看着岚州车阵中冲天而起的狼烟,心中暗暗宽慰自己道,这伙人孤军,只要再攻打几天,必定能下,到时候抗拒我的人全部斩首。

    他心中正暗自发狠,忽然听到党项羌兵当中有人怪叫了一声,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羌兵营地哗然不休,李继奉正待发怒,却见身边亲卫张口结舌地往东方指去,他顺着那亲卫的手指一望,目光顿时呆滞。

    只见远方的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了一线骑兵的踪影,开始只有大约百十骑立于高坡之上,后来却缓缓的走上来近千骑和当先的骑兵结成一条整齐的骑兵阵线,当先一骑奋力擎起大旗,迎风招展,大大地写着一个“陈”字。

    岚州陈德,他居然亲自领兵来援,着这么可能,难道这是事先计划好的吗?李继奉惊疑不定,他终于明白了岚州车阵连续释放了三日三夜的狼烟,到底是为谁引路。

    岚州的骑军队列非常整齐,甚至有些让人赏心悦目的感觉,这种整齐不是步军军阵那种一丝不苟的稳重,而是骑兵踩着同样节奏的跳脱,让人感觉仿佛这是一个有生命的整体。这种节奏感,同样精于骑战的党项羌部感受得尤为真切,纷纷惊疑不定,骑军,居然能练成这个样子。矫健的马匹在党项羌视野之外的山坡地下已经歇足了马力,这几日赶路中,骑兵们宁可自己背负粮草也不愿往战马身上多加负担,现在终于得到了回报。

    马匹是有灵性而敏感的动物,你对它付出多少,它就对你回报多少,岚州的骑兵条例中,新兵是一定要睡马厩的。骑兵们小心地督促着战马迈着碎步,既不使它感到受了刻意的压抑,又不使它由着自己的性子撒欢。马儿们在碎步接近敌军的时候,已经和它身上的骑兵一起调整好状态,整个十人队在骑兵温和的调整之下,恍如一个整体,同样,百人队,千人队,三千骑兵就这般徐徐在战场上推进,既有汉人步军军阵的整齐,又有骑军的跳脱。即使是那些常年在马背山生活的羌人,也被这样一只骑军所震撼了。

    “上马,结阵,准备冲锋!”李继奉大声下令,他看清楚了,岚州援军仅有三千骑左右,而自己这边经过三天的消耗,还有四千多骑尚可一战,汉人不擅骑战,只要抓住机会击败这只援兵,说不定车阵就自动投降了。奶奶的,打仗靠的是武艺和勇气,勒着马儿走得再整齐又有什么用!李继奉骂了一句。

    陈德策马行进在岚州骑阵中,满意地看着保持着完美节奏地左右骑军。上次赎回朔州汉户遭遇契丹部落偷袭,杨家骑兵的惊人战力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可是大枪术乃是杨家的不传之秘,再说仓促见也难训练出如此多武艺高强的骑兵。

    没有一只强大的骑兵,在冷兵器的战场上始终是处于被动地位的。有人认为坦克最终取代了骑兵的地位。但是,从远远超过其它兵种的战场机动能力这一点来看,后世真正堪与冷兵器时代的骑军地位媲美的,只有空军。后世有一个超级大国,仅仅凭借空军的狂轰滥炸,就可以摧毁一个又一个国家。彻底克制空军,唯有以空制空。彻底克制骑兵,当以骑制骑。

    以骑制骑,有两个思路,一是建立一支和敌人一样强大的骑军,以岚州目前的实力和汉人农耕为主的经济结构来说,既不经济也不现实。二就是建立一支精锐的骑军,弥补步军战场机动力的不足。精锐骑军能够遏制敌人骑军的机动能力,然后让兵力雄厚的步军接管战场。凭什么遏制,凭的是远超对手的战斗能力。杨家骑军,岳家骑军,走的都是这条路子。

    既然无法得到单兵武艺出众的骑士,陈德便想了个依靠纪律和团队训练精锐骑军的法子。其实者也不完全是向壁虚造而来,乃是改良了连环马、拐子马之法。

    传自慕容氏的铁甲连环马,故老相传,乃是铁链、绳索相连,进退如一,冲击有排山倒海之力,死亦形成壁垒困敌。其实只要稍动脑筋想想看,马匹用铁链穿了起来,只要一匹倒毙,其它的岂不跟着跌倒,若非是以血肉堡垒对付极其强大的敌人,铁甲连环的实际效果恐怕还不如各自为战,这也是连环马不再现于后世的原因。而百余年后崛起女真人骑军精锐拐子马,号称用绳索相连,一旦有倒闭或者落后之马,一刀斩断绳索方可无忧,但这番做作,这绳索的有还是没有,好似都没有大碍。

    其实,精锐骑阵的真正厉害之处,乃是日常训练得千骑万骑进退如一。从两骑并行,冲刺训练起,十人队,百人队,千人队,一层一层逐步统一攻击的步伐和节奏,整只骑军做到人马合一,千骑合一,最后终成一体,虽然没有铁环相连,却似有无形的联系让整个骑军阵型严整如一,冲击时势不可挡,所向披靡。只是如此骑军训练极难。一般的草原部落,做到令行禁止已属不易,哪里想得到不光是人,就连马匹也能训练得和人一样进退如一,骑军也能结成像步军那样整齐的阵势。就连大辽国,也不曾有这般精锐的骑军。

    而岚州以土浑军精锐,穷半年之力,练就精锐骑军,居然已经略有小成。

    战马已经得得的跑动起来,骑军的阵型依然丝毫不乱,陈德心中大定,战马逐渐加速,由小跑转为飞奔,骑兵们肩并着肩,整齐得好像是步卒一般,平端的马槊,枪尖同时起伏不止,如潮水一线,煞是好看。

    党项羌兵也在李继奉带领下迎面冲来,羌兵胯下的战马有好坏,各人的马术有高低,几乎从一开始,各骑兵就分了先后,为了不互相撞到,他们还刻意拉开了距离。

    当岚州骑军和党项骑兵的先锋错马而过的时候,平均一个党项羌兵的战场空间里,有四个岚州骑兵的马槊指着他,结局是可想而知的。军队的力量,就是集体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任何个人的武艺都是无力的,哪怕铁鹞子也不能抵挡。

    作者:以骑制骑和以步制骑争得很多,看过前文的书友都知道,元吉很认可以步制骑的可行性,但是从效率上讲,建立一支精锐骑军似乎也不赖。

    注:见资治通鉴:恪分军为三部,谓诸将曰:‘闵性轻锐,又自以众少,必致死于我。我厚集中军之陈以待之,俟其合战,卿等从旁击之,无不克矣。’,乃择鲜卑善射者五千人,以铁锁连其马,为方陈而前。闵所乘骏马曰朱龙,日行千里。闵左操双刃矛,右执钩戟,以击燕兵,斩首三百馀级。望见大幢,知其为中军,直冲之;燕两军从旁夹击,大破之。围闵数重,闵溃围东走二十馀里,朱龙忽毙,为燕兵所执。

    冉闵被押解到燕国,燕王俊责之:“奴仆下才,安敢称帝?”

    冉闵是个好汉子,他说:“尔夷狄禽兽之类犹称帝,我中华英雄,何称不得帝?”

    燕王俊怒,“鞭之三百”,后斩于龙城。

    数月之后,燕国大旱,闹蝗虫,燕王以为是冉闵的鬼魂作崇,谥冉闵为武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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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章 对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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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骑兵们默默保持着战马的协调,因为无需考虑弓弩的伤害,队形越来越紧密,横排之间只容得下一条短短间隙,第一线和第二线骑兵之间仅仅相隔着不足二十个身位,就是这么狭小的空间,骑兵们要完成绕开突然出现的石头,小型陷坑,合力刺杀敌军,以及躲避前面倒闭的敌我人马等各项动作。

    原先以稀疏随意的阵型冲锋时简单的骑术动作,在结成严整骑阵冲锋时都困难无比,眼前的成就无不是平时训练无数次紧密配合的结果。百夫长、十夫长对整队骑兵速度恰到好处地引领,前后骑兵紧密无间的配合,都是累日累月训练之功。岚州骑军练成以来第一次上阵交锋,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比从前的吐浑军强大多少。

    房当余贵驾驭着爱马,快速而矫捷地冲在铁鹞子群中。他手提长矛,小心地伏在战马脖子后面,这匹马已经骑了三年,和房当余贵身心相通。

    铁鹞子房当余贵是当房部落的勇士,自小便被身为族长的父亲作为接班人培养着,三岁骑羊,十岁时就能骑小马,十二岁便能独力射杀偷羊的草原狼,十四岁第一次跟随部族首领参加战斗,现年二十四岁的房当余贵,看似年轻,实则已是一个有着十年战场经验,手上有着几十条人命的骑战老手了。和睡泥部落头人这种一年也不穿几次铁甲的人相比,房当余贵是个真正铁鹞子。

    前面岚州骑军的阵线越来越近了,房当余贵微微有些奇怪,这些汉人骑兵相互之间的距离这么近,难道不怕前后左右被撞上吗?骑兵可不是步兵,只要排列得紧密就能一起使劲。

    马匹可不会像人一样听话的,哪怕是紧紧挨着的几个骑士,马匹发力的时间必然有先后,战阵经验丰富,武艺高超的房当余贵,足以利用这数瞬的间隙,削掉敌人的首级,又避开接踵而至地反击了。

    就要冲到敌人面前了,房当余贵紧盯着前面的岚州骑兵,憋住了呼吸,仿佛独狼打量着羊群。他是个专心的战士,时间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变慢了,他紧紧地夹住马腹,腰腿用力,他已经看中了前面的几个岚州骑军,他判断某个骑士肯定会首先发力,在两军相接的那一刹那脱离开同伴的保护,将自己的首级送上自己的矛尖。而那个有着褐色瞳孔的岚州骑兵也似乎意识到了房当余贵的意图,他有些漠然的眼神中闪出一丝兴趣,身体却下意识的控马,努力和周围的岚州骑军保持在半个身位之内的前后差距。

    越来越近了,房当余贵的心仿佛凝固,他等待着战马相错时那最后一跃,足以决定人生死、分开胜负的一刻,忽然,他再也无法思考,岚州的骑兵胯下战马在最后关头似乎同时在发力,完美的人马合一,一左一右两名骑军的马槊同时刺向房当余贵。直到此刻,他也无法决定自己到底该攻击哪一个岚州骑军,似乎攻击任何一个人,自己都逃不脱被其他人刺死的命运。

    房当余贵下意识的侧转身子,避过了离他更近一些的右手边岚州骑军的马槊,但是,几乎同时,厚实的胸甲迎上了左边岚州骑兵那粗大的马槊,巨大的冲击力顿时将他几乎从全速奔驰的战马上撕成两半。厚厚的护心镜保护了他,岚州军的马槊贴着圆弧型的明光铠滑了过去,虽然很可能被撞断了几根肋骨,他侥幸没有被挑穿。房当余贵大口呼吸着潮腥的空气,脑中一片空白,这就是被刺中的感觉么?他努力地忍住胸口传来的剧烈疼痛感,试图调正自己的身子。党项铁鹞子的长矛是绑在手臂上的,是以即使以刚才受创之重,长矛也没掉到地上。可是,还未等房当余贵再次抓稳长矛,后面一排的岚州骑军又再次冲到。

    第一排的岚州骑军是最勇猛的,年纪大约都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血气方刚,力气也大,大多没有家室拖累,悍不畏死。第二排的岚州骑军却主要是三十岁以上的吐浑老兵,骑术精绝,战阵经验丰富。岚州如此安排,只是因为在密集的队形下面,第二排骑兵起承上启下的作用,他们必须利用好第一排骑兵的决死冲击造成的各种机会,还需要控马闪避各种战场上突然出现的事故和陷阱。

    史岳峙就是岚州军第二排的一个十夫长,他稳稳地持着自己的马槊,刚才第一排的小伙子们干得漂亮,将党项人的前锋冲得一塌糊涂,前面那个铁鹞子可真是一条好汉,他胸口中了一槊的时候,史岳峙几乎觉得他整个人都要从马上撞下来,可他居然微微一侧身,利用铁甲的弧度让这雷霆万钧的一槊几乎是擦着火花从胸甲上滑了过去,现在这个铁鹞子正努力重新控制住差点脱手的长矛。

    是条汉子,就给你个痛快吧,史岳峙心中暗道,他用余光看了看自己麾下的军士,骑兵队形都保持得极好,没有多余的命令和动作,和自己一起正对着那铁鹞子的岚州军士米妥微微向左让了一点,而史岳峙胯下坐骑也微微向右让了一点,两人不至于和那敌骑撞上,又能恰好将他放置在两人马槊最佳的攻击距离上。这一切,不过发生在战马全速跑过十几个身位距离的瞬息之间。

    房当余贵正在天旋地转地全力恢复到作战的状态,他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适才看都岚州骑军前后排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他刚刚将长矛抓牢,稳住身子看向前方,一柄巨大的马槊成为映在他脑海中的最后一祯残影。鲜血喷溅,十四岁上战场的房当余贵,房当族中第一勇士,就这样被马槊抹了脖子,几丝皮肉与头盔后面的锁扣,将他的首级软软地搭在僵直于马上的身躯之上。铁鹞子都是用皮带铁链绑在马上的,虽死不堕,战马尚不知道主人已经阵亡,依旧全力往前飞驰。后排岚州骑军熟练地闪开一条狭窄的通道放这死了主人的战马过去。

    两军相接,岚州骑军如利刃劈水。

    被亲卫铁鹞子紧紧簇拥在中军的李继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的场面,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素来不善骑战的汉人骑军,居然打出了如此一边倒的胜负。他还未醒过神来,那如狼似虎的敌骑已经越冲越近,“保护大人!”不知是哪一个铁鹞子首先大声发喊,亲卫铁鹞子们越加紧密的挡在了李继奉的周围,只是他们都没有经过这般紧密结阵冲锋的训练,如此距离,只不过起到了肉盾的作用,却大大缩小了铁鹞子施展武艺所需要的战场空间。

    岚州骑军的第一排的百夫长、十夫长们也注意到了不远处这聚集成一团的敌人。十夫长阳吴江只觉得口中有些发苦,按照战场条例,对这种敢于聚集着一起的敌骑,必须要坚决催破之。阳吴江双腿猛击马腹,爱马吃他这一催促,忽的一下窜出半个身位,身后两名骑士趁机略微往中间一靠,三骑形成了一个小型的锋矢阵。因为阳吴江这一队十骑恰好是李继奉的正面,因此在平常训练中早已熟悉了各种战场形势处置的岚州骑军纷纷向他靠拢,其后的骑军也都催马加速,竟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了一个近百人的大锋矢阵。空出来的位置,也被第二、三排的骑士及时补上。

    由于岚州骑军阵型变换训练有素,变阵、补位的间隙极短,被冲击得晕头转向的党项羌骑兵居然丝毫没有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打破岚州骑军的阵型。

    李继奉的铁鹞子迎来了阳吴江为首的第一波冲击,是完全没有任何技巧而言,正面硬碰硬地撞击。阳吴江努力克制自己对死亡的恐惧,将马槊对准离自己最近那一个敌人。用装在靴子内侧的马刺猛刺马腹,健马吃痛发力冲入敌军阵中。

    十分幸运,他首先刺中了敌人,巨大的冲击力让长槊一次便贯穿了对手的铁甲,也让阳吴江无法在马上稳住,左右都是敌军刺来的长矛,无法闪避,只能紧紧伏在马上,还未来得及抽出弯刀,他就感觉背心一阵疼痛,仿佛浑身的力气都抽去,两腿一软,从马鞍上滑落了下去,晕厥不醒。

    这般蛮横的冲击原本是党项铁鹞子所长,只是岚州骑军在最后的关头做得更绝,更义无反顾,首当其冲的阳吴江骑队全速冲入敌阵,后面的岚州军趁机收割被冲乱阵型的铁鹞子首级,长长地马槊带着巨大的冲力,呼啸间一瞬而过。这群铁鹞子被阳吴江决死冲击阻得暂时失去速度,队形散乱,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但仍然咬牙坚持着簇拥保护李继奉,经过岚州骑军的一波又一波冲击和刺杀之后,只剩下不到一半。

    李继奉回头望去,满地皆是双方骑军的尸体,其中身着杂色皮袄的党项羌骑兵尸体的数量远远超过岚州骑兵,更有不少浑身裹在铁甲中的铁鹞子摇摇晃晃地任由战马来回乱窜,显然已经身亡。适才两只骑军相互间一冲而过,岚州骑军的队形仍然严整结实,而定难军骑兵被冲得七零八落,已经有部落头人偷偷带着部众往战场之外逃跑。李继奉不禁万念俱灰,当年拓跋氏纵横天下的铁骑,以众击寡,居然败了,还是败在一只中原骑兵的马下。他随手抽出护身的弯刀,作势就要往脖子上抹去。

    “大人不可,”亲随米擒独山连忙伸手拦住,李继奉道:“休要拦我!”米擒独山却夺过弯刀,大声吩咐身旁众人道:“大人神智已失,我等当速速护送他返回夏州。”众人哗然,此时党项羌骑虽败,形势虽然散乱不堪,但战场上尚有超过三千本方骑兵,未尝不能整军再战。可是,一旦自己这伙人拥着李继奉一撤,立刻就是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一时间,众铁鹞子都看向了颇超兀,他地位最高,也最得李继奉亲厚,俨然是李继奉身旁这群铁鹞子的首领。

    作者:春节期间,码了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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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章 骑射

    

    颇超兀环顾仍在激烈交战的骑战战场。与一下子被打懵了的党项骑兵相比,岚州骑军几乎毫不停歇地根据战场情势又开始了第二轮打击,大约一千余骑分成十个百人队,逐个击破那些敢于集结在一起的部落骑兵,另外一千余骑则专门追杀尚且活着的铁鹞子,阻止这些铁鹞子成为凝聚起党项军勇气和战力的核心。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岚州骑军已经开始了将击破敌军的战斗变为确保胜利的战斗。

    这种惊人的力量,的确不是定难骑军可以比拟的,颇超兀见一群数百骑的岚州骑军似乎发现了自己这边近百骑定难铁鹞子,正集结着要冲过来,当即断然道:“胜负已分,我等当速速护卫主上突出去。”众人见李继奉也没有反对,便同声响应,持刀挺矛,全力战场之外冲锋。

    这群铁鹞子都是定难军中的精锐,全力突围之下战力惊人。而岚州军忙着收拾战场上已然四散奔逃的定难骑军,并没有严整的阵势来阻截他们,便给这群铁鹞子毫不费力地脱离战场而去,只有那数百骑岚州骑军仍然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党项铁鹞子均是重甲,虽然胯下都是好马,但鏖战半日,战马载着骑士全力奔驰不久,浑身出汗,渐渐迟缓下来,而跟在后面的岚州骑军盔甲比党项军轻捷不少,渐渐地拉近了和党项人的距离。

    忽然,稍稍靠后的一名铁鹞子惨叫一声,马儿失去主人的控制,咴曥曥长嘶着跑到一边。颇超兀回头一看,却是平素与自己交好的宁噶丹八。紧接着,又有几人被岚州骑军射死,这些岚州兵明明有充足的马力赶上来截杀,却只远远地缀在后面,用弓箭不断削弱党项人的实力。

    该死,这不是蒙古人的战法么?中原的军队,什么时候也这般无耻了?颇超兀心中狂怒不已,大声喝道:“细封,我带人阻住岚州狗子,你保护主上。”又道:“平夏铁鹞子跟我往回杀!”四十多个骑兵听从他的号令,一边大声答是,一边圈马往回阻截岚州追兵。众人都道,与其被敌人一个一个射死,不如拼了。

    此时党项部落以平夏一带最为彪悍善战,所以铁鹞子又称为平夏铁鹞子,但除了平夏地区以外,定难军境内还有其他的党项羌部落。这平夏部落与其它党项部落相比,对拓跋氏也更为忠心,后世李继迁、李元昊所封的八大部落中,大部分都是平夏氏族。所以断后的必死之任,颇超兀脱口便招呼了平夏铁鹞子,而平夏部众也应命而战。

    谁曾知道,这岚州骑军适才冲锋时堂堂正正,势不可挡。眼下铁鹞子求个痛快的决战,岚州骑军却不肯了,他们分出一半人应付往回阻截的平夏铁鹞子,另外一半人不惜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凭借盔甲轻捷,马力优胜,企图绕过颇超兀这伙人去追赶李继奉。

    颇超兀哪能让他们得逞,反正他们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便奋力催马去阻拦那企图追上李继奉的一半岚州骑兵。

    带队追击的乃是校尉米荻。这米荻乃是吐浑军中骑射第一,他见颇超兀一干拼命拦住,心中更料定逃走的一群铁鹞子中定有大人物在,当即取下弓弩,持在手中,用力拉满弓,前来堵截的颇超兀一伙人刚入射程,一箭射出,当先一人捂着喉咙栽下马去。他身后的岚州骑军也纷纷引弓射杀敌人。

    岚州骑兵用的骑弓又有所不同,都携带硬弓,软弓各一副。硬弓比一般草原部众,乃至契丹、大宋骑兵所用的骑兵更强,开弓需要更大的力气,射得更远。这硬弓最大的用处,便是这冲锋之时的发箭,双方都在开弓,但只要射程比敌人远上哪怕少许,也可以先发制人。

    党项铁鹞子不虞岚州军的骑弓射程竟然如此遥远,有的猝不及防被射下马来,即便没有被射中的,也都大大影响了射箭的精度,结果岚州军被武艺高强的铁鹞子射下马来的反而没有几个。他们捞着便宜,居然就此拨马,不管不顾的往后跑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奔射,向此时俨然从身后追来的铁鹞子不断发箭。

    颇超兀心头颇为气苦,铁鹞子的重甲此时倒成了莫大的负担,追不上敌军,反而不断被射落马下,唯一的存身之道,莫过于下马围成圆阵,用硬弓和敌骑对射,但却失去了阻敌的效果。更可怕的是,自己这伙人被那岚州骑军引得越来越远,而岚州骑军中的另一股,居然趁机接着去追杀主上了,茫茫草原上到处是路,自己这边人马太少,又怎么阻挡得了。

    骑射乃是岚州骑军的基本战法之一,自从收复阿穆尔等草原部落勇士之后,陈德专门命这些部落骠骑营军士分批到岚州整训,一方面令其归心,一方面也让吐浑军与其交流骑射等技艺。如此数次往复,草原上的骠骑兵分队也能迅速凝聚队形作战,而久居内地的吐浑军也开始有了一些部落游骑的灵性。

    凭借着轻捷的马力,米荻带领骑兵们始终和党项铁鹞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每当颇超兀返身逃走时,岚州骑军就毫不犹豫追上去,而党项铁鹞子回头冲杀时,他们又逃走。宛如跗骨之蛆虫,折磨得铁鹞子们痛苦不堪。

    最终,颇超兀也被米荻一箭射中战马的眼睛,那马痛苦地长嘶一声倒在地上,将颇超兀压在底下动弹不得,铁鹞子完全失去了战力,被一众岚州骑军团团围住,米荻那马鞭指着颇超兀下令道:“这个人是首领,把他先绑起来。”

    在回程中,颇超兀看到了同样被反绑双手,押在马上的李继奉,他的眼神空空洞洞,似乎充满了无尽的痛楚。

    这一战,岚州步卒阵亡五百五十八人,民夫阵亡两百三十人,骑卒阵亡一百二十七人。击杀党项骑兵一千三百人,生俘三千余人,逃窜者不足五百,俘获马匹六千余匹,盔甲八百多副,其余军资器械无数。这时代战场医治之术落后,轻伤者稍作包扎,重伤者十不存一,所以对交战双方都不统计受伤的人数。

    陈德颇为心痛地听萧九对他禀报岚州军的损失,近七百军士啊,都是他亲手精心训练所成,几乎是岚州军老兵的十分之一了。他颇有些玩味地看着跪在地下的李继奉、李克宪、李克顺叔侄三人。

    在正史上,这个李继奉会在哥哥死后自封定难节度使留后,但他的几个叔叔却要造他的反,为此不惜断送李氏百年基业,引宋军入夏州,迫使李继奉将定难五州献给宋朝。但李继迁坚决不允,逃走地斤泽,居然用农村包围城市的法子,又从宋朝手里将定难五州夺了回来,非但如此,还接连夺取灵州,敦煌,击败回鹘,吐蕃,终于在李元昊的时期,建国西夏,疆域方圆数千里,东尽黄河,西至玉门,南界萧关,北控大漠,幅员辽阔,先后与宋、辽、金、元并立,几乎是这时代最长命的一个王朝。

    既然我来了,不妨就从这里开始改变吧。陈德心中暗道,脸上却是和颜悦色,笑道:“下面可是夏州衙内指挥使李继奉大人?”

    李继奉有些恐惧的看着高居帅位的陈德,战败者的下场他心里清清楚楚,拓跋氏向来都是宁死不屈的,可是他李继奉,心里却总有那么一点不甘心,于是抬头答道:“正是在下,因为些许误会,继奉冒犯大人虎威,罪该万死,万望大人网开一面,将我等放归夏州,继奉必定铭感五内,再不敢骚扰岚州商队。”他打定了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主意,这话说的低声下气之极,就连李克宪和李克顺都面露不屑之色,李克顺更心道,先祖拓跋思恭的脸面,都给你这小狗丢尽。

    陈德是知道史书上李继奉被迫到开封为官后的柔软身段的,对他能够卑躬屈膝地向自己赔罪并不意外,呵呵笑道:“如果是误会就好,我岚州与定难军比邻而居,许多事情还要衙内照料呢。衙内可否告知,究竟是何人导致夏州大军居然对我岚州商队下此毒手,以致将士流血塞外,货物损失无算呢?”他说话间,颜色有意无意地看向旁边的李克宪和李克顺,让这两人都忐忑不安,全都低垂着头,生怕李继奉不知好歹,张口攀扯他人。

    李继奉向来以夏州未来之主的身份自居,却是个高傲的性子,已是拉不下脸来往别人头上泼污水,陈德的脸却阴沉了下来,如此畏畏缩缩,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人,亏他后来还真的成了定难军节度。他脸色阴沉,说话也带了几分杀气,沉声道:“既然李大人不知如何误会,我便李大人清理一下身边的小人吧。”喝道:“来人,将刚才护送李大人的一众铁鹞子拖到帐中来全部斩首,让大家都看看离间我岚州、夏州两军的小人的下场。”

    帐下军士大声答是,就去提取被绑在帐外的颇超兀等人,第一批十个铁鹞子被反绑双手带上来,按到在地,刽子手举起屠刀,正待挨个问斩,李继奉的脸早已煞白,眼见陈德就要喝令开斩,他再也忍耐不住。党项贵族规矩,他这拓跋氏的公子,从小便有一批贵族子弟玩伴,长大后也成为他身边最忠心的铁鹞子,这批人是他将来执掌夏州的根底,眼下若是被陈德尽数斩杀,自己恐怕当上定难节度使,位子也坐得不稳。李继奉思虑良多,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打算,大声道:“陈大人请见谅,离间夏州与岚州者另有其人,乃是银州李克远。”他此言一处,李克宪和李克顺都对他怒目而视,李继奉与李克远虽然因为定难节度使大位明争暗斗,却是拓跋氏的家事,他将李克远卖于外人,便是犯了大大的忌讳,这种人如何当得定难五州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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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章 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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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德挥手让军士将铁鹞子又带了下去,故作高深地笑了笑,低声对李继奉道:“可是有人告诉吾,主持偷袭我岚州商队的,正是衙内大人呢。”

    李继奉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大声道:“陈将军明察,继奉冤枉啊!明明是李克远首先提议,说岚州商队行走塞外,将大批中土货物输往西域,使我定难五州境内商旅日渐稀少,这才出此计策。吾也是一时糊涂,吃了那厮挑唆。到底是何等小人在大人面前挑拨是非,继奉愿与他对质!”他既然已经承认是李克远主使此事,便索性将夏州的意图动机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更想知道到底是谁出卖了自己。一同跪在一旁的李克宪与李克顺也都若有所思。即便是碰上大雾、暴风雨这样的恶劣天气,岚州援军仍然及时赶到,若说是没有预先准备那是不可能的。李克宪与李克顺越想越怀疑,必定是定难军中有人与岚州通风报信,设下圈套。陈德适才的言语,更加深了他们这种看法。

    “哦?”陈德有些疑惑地看着李继奉,问道:“三位都是聪明人,眼下你等都陷在这里,我岚州与银州李克远势成死敌,到底是谁得益最多?”

    他这话一出,李继奉、李克宪与李克顺都面面相觑,反间计?饱读汉人兵书战策的三人第一时间想到这个词,可是细想又不像,李继筠体弱多病,现在的定难军可说是群龙无首,眼下自己三人和其他几个拓跋氏首领一样,各据一方,谁也不服谁,谁眼奈何不了谁。陈德他已经擒下自己三人,费不着是这么大的力气去使什么破反间计。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内应透露出来呢?

    见三人都路出疑惑的神色,陈德让军士给这三位拓跋氏看座,端起茶盏,微微吹着茶末,抬头笑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事说出来呢,三位既然与我岚州见了血。那一刀宰掉才是一了百了。”他说都此处,语气微微变冷,李继奉心中凭空生出一股寒意,听得出来,陈德是认真考虑过这条路子的,

    “只是我岚州地狭兵少,畏惧强邻,拓跋氏那位高人既然连自己的兄弟叔伯都能出卖,若是让他执掌了定难五州,恐怕我岚州上下生路断矣!所以,三位拓跋大人虽然与我岚州结下了仇,我也要放你们回去,你们拓跋氏族内相争得久一点,岚州这几年的安全就更有保证。等到族长定下来了,估计中原也该安定了,我陈德是汉人,自是投靠太平天子,享我的安乐福分。”陈德悠悠地说道。他这番话说得直白,李克宪、李克顺和李继奉这三个鲜卑人却信了一半,很符合这时代的丛林法则,如果陈德放了他们回去,就算是没有这番话,他们也会猜度岚州纵虎归山的意图。而后面所谓安乐福分的话语,李继奉信,李克宪和李克顺却是不信。岚州军有惊人战力。所谓身怀利刃,歹心自起,陈德这个岚州军统帅怎么都不像是安心在汴梁做个寓公的人。

    陈德却不要他们相信,只要这怀疑的种子埋下去就好,正如他所言,岚州需要定难军内乱,而拓跋氏诸大人也是如此。他话锋一转,又笑道:“三位大人乃是前朝皇室贵胄,”他话语中将“皇室”二字咬得很重,李继奉三人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连这边郡军将都知道,汴梁的官家会怎么想呢?“吾岚州想冤家宜解不宜结,因此,大可将三位护送回去,可是,这些铁鹞子贵人和州军,手上沾了岚州军的血,平白放了他们,兄弟恐怕不服。”

    李克宪听到陈德说要将他们放归,心中大定,便沉声问道:“本官想恳请放我亲随,要付出什么代价,金银、战马还是粮草,请陈将军明言,绥州但有之物,自当双手奉上。”他做了数年刺史,方面大员,些许担待胆色,倒是历练出来了,陈德赞许的点点头,笑道:“金银粮草战马尚且好说,诸位都知道岚州向契丹、党项都赎回过汉民,这样吧,三位的亲随都是党项族中的贵人,五十个汉人换一个。不过么...”他语音一顿,李克宪心中大急,五十个汉人换一个铁鹞子,对他来说乃是天大的划算买卖,因为铁鹞子不仅仅是战士而已,还是他控制党项各羌部的人质和爪牙,乃是李氏的根基。只听陈德又冷冷道:“那些手上有我岚州兄弟血债的人,不在赎回之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是天理,天道循环自有报应,不从天道者,祸及自身。”语气森然,听得李继奉三人背上冷汗直冒,李克顺更心想,这岚州陈德乃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那种人,看来自己辅佐李克远夺取到定难五州大位之前,倒是不宜与岚州再有冲突,若是陈德一意与自己这边为难,平白无故让李继奉、李继迁或者李克宪得了便宜。不过,那通敌报信,背叛拓跋氏祖宗的混账东西到底是谁呢?

    大侄子李继筠嫌疑很大,除掉自己叔侄数人,他那些不成器的儿子才有继承大位的希望。李继迁,也有可能,他与草原部落的关系不清不楚,人望越来越高,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联络陈德为外援也不奇怪。想到这里,李克顺又看了看身旁的两人,这番出赛,李继奉昏招迭出,仿佛一头扎进岚州的陷阱一般,自己明明和李克宪约好劫掠岚州商队,他非要插一脚进来,焉知不是和陈德做戏?对了,李克宪这老狗,惯于两面三刀,会不会是他呢?

    正当李克顺想得头昏脑胀之际,李继奉和李克宪都抓紧机会表明自己回去后一定尽快收集汉民换取亲随的性命,陈德悠悠地又道:“吾岚州贫苦,汉民生活不易,几位刺史大人不妨送点这些汉民所需的日常所用之物随身,岚州上下感激大德。此事还请尽快,不然铁鹞子们身娇肉贵的,在岚州吃不得苦,饿死一两个就麻烦了。”

    眼下形势比人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不挥军抢夺定南五州地盘,李继奉、李克宪、李克顺都满口答应着,俨然已经将岚州作为自己争夺定难五州大位的盟友一般。陈德方才笑道:“如此化干戈为玉帛甚好,这样,两位李大人且先下去歇息,吾与李继奉大人尚且有些事情要谈。”

    刚才李克宪、李克顺生怕陈德一怒之下将自己推出去斩首,现在这个局势,却又嫉妒李继奉被他单独留下来密谈,岚州骑军战力惊人,站在任何一边,这边在争夺定难军大位上的砝码就重了不少,至于陈德是否玩弄众人,实则打夺取定难五州的主意,二人倒一笑置之。定难军乃是拓跋氏百年经营的所在,不比中原州县,不说陈德这小小将军,就算是当朝官家,定难军也是听调不听宣的,底下都是党项部落,你汉人官儿怎么谋夺得去?二人怏怏退了下去,李克远临走时还狠狠地盯了李继奉一眼,仿佛他就是出卖家族的叛徒一般。

    李继奉不知陈德将他留下来所为何事,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地看着陈德。

    陈德却呵呵笑道:“继奉公子受惊了,留公子下来,却是一桩生意要和公子谈谈。”他见李继奉恭恭敬敬地听着,便接道:“岚州助公子扫平这些桀骜不驯的州县,成为真正的定难五州之主,公子约束党项部落,对我岚州商队敞开去往河西的通路,商税二十抽一,如何?”

    李继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来,扫平州县,真正的定难军之主。陈德这番话可真说到他心里去了。他的亲信党羽全都分布在夏州,兄长李继筠身故之后,兄终弟及毫无问题,问题是这些叔伯兄弟执掌的州县却会以此为借口不服管束,自己当的定难军节度使,军令政令不过夏州州境而已。原本夏州和定难军其它州县的兵力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可自己若得了岚州军这只强援,扫平州县大有可望。陈德手下都是汉人,不可能在定难五州站得住脚的,只要自己顺利的统一各州,集中兵力,请他出去便是,这人练兵有一套,可惜太过自信,他以为岚州精锐能以一当十么?

    “你要如何助我?”李继奉颤声问道。

    陈德听他话语间抱着很大的期待,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夺取定难军大位不难,扫平诸州县,公子可有定策?”

    这事情乃是李继奉日夜殚精竭虑所思,但与陈德数个时辰之前尚是敌人,怎能与他说去,只得支吾道:“尚无计策,左右不过是尽人事,顺天命而已。”

    他这里打马虎眼,陈德岂能不知,他大声呵呵笑道:“公子才智过人,文武双全,不过是仁心仁义,不忍为权势伤了同宗之义,让族人白白流血而已。德深感佩服。”见李继奉脸色稍缓,似乎颇以仁义之主自许,陈德又道:“吾常年征战杀伐,到有一计献给公子,既不伤党项同宗之义,又兵不血刃夺取五州之地。”

    “哦,计将安出?”李继奉被他引导,脱口问道。

    “当现任李继筠大人宾天之后,公子可命各州刺史大人率军进夏州吊唁,同时为防不测,各州随从兵马不得超过两千人,私下公子则可通款李克宪,李克远等人,言道你将助他们夺取大位。待得众位刺史入得夏州,一举擒之,然后各州自然传檄而定。”

    各州随从两千兵马,自然能够宽得众叔伯兄弟的心,届时外州兵马云集夏州,他们自然不会担心李继奉趁机下手,只是,李继奉确实也没有能力一下拿下这么多刺史,这就是岚州军助力出现的时候了。“陈将军的意思是,届时岚州将会助我?”李继奉疑惑的问道。

    “正是。”陈德正色道,“我岚州将派遣精兵一支,潜伏夏州左近,等待公子号令,将这些不尊政令的跋扈之辈一举成擒。”

    “夏州城内各方耳目众多,要想瞒过众人,甚难。”李继奉不知不觉已经和陈德是商量的口气,因为他感觉这个计划确实是为他着想,岚州孤军深入夏州,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自己得掌大位之后,说不得将这支精兵留下,至于陈德此人么,看来可能是靠不住北汉朝庭,希图倚仗拥立之功,投靠定难军了。哼,我定难五州尽是羌人,只要你来,强龙也得给我老实盘着。

    想到此处,李继奉心中宽慰,看向陈德的眼神不禁有些许招揽之意,陈德却恍若不觉,只接道:“夏州城左近自然有些麻烦,只是夏州往北数百里却有一处,极容易潜藏大军。公子可知?”

    “你是说,地斤泽?”李继奉脱口而出。

    “呵呵呵,果然,英雄所见略同。”陈德抚掌而笑。李继奉更加放心,岚州军连夏州城都不入,看来是真心想帮他一把,至于陈德心思是施恩还是投靠,倒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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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章 根基

    

    李继奉步履轻浮地走出陈德的大帐,立时觉得阳光耀眼,岚州军各部都或立或坐,正井井有条的进行着大战之后的整理工作。一堆堆兵器甲仗送到辎重营登记造册,缴获的营伍回到岚州后会得到与这些价值相当的补偿。轻伤的伤员也在随军郎中那里得到悉心医治,就连定难军的俘虏也是一样。

    路过看管定难军俘虏的空旷地,只见黑压压满地都是蹲着俘虏,李克宪、李克远正在与看管俘虏的黑云都校尉史恭达交涉,将预备赎回的亲随分营优待安置,这也是陈德的意思,早些让那些不是夏州核心层的部落死了心。李继奉看了看黑云都军容,不禁大惊失色。黑云都骑兵都骑着高头大马,全身重甲,长长的马槊平放鞍前,人马身上的重甲防护居然比铁鹞子还要严密,简直就跟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一般。

    党项铁鹞子还携带弓弩,黑云都重骑却连弓弩都不带,专门冲阵和踩踏敌军步卒。在刚才的骑兵决战中,黑云都重骑在岚州军骑阵的最后压阵,如果前面冲击敌营的轻骑兵受到阻碍,则前方轻骑让开道路,由黑云都结阵从后面加速杀出冲击敌军,如果敌人强大,岚州轻骑接战不利,则且战且退到黑云都身后,黑云都凭借重甲结阵阻敌,轻骑兵则在黑云都掩护下暂且休整,再行杀出。

    只是今日与定难军的战斗太过顺利,经过三日三夜鏖战的定难军骑兵几乎被岚州骠骑和弓骑营一举催破,黑云都得以成为整个战斗中最无所事事的营伍,战后便被陈德分派来看押战俘。

    “黑云都在此看守俘虏,汝是何人?”一骑黑云都骑兵恰巧从李继奉跟前经过,高头大马连同身材魁梧的骑士,几乎将他视野之内半个天空都遮住了,李继奉再看蹲坐在俘虏营中,眼高于顶的亲随们,个个垂头丧气,再没平日里的骄纵跋扈之气,不仅暗暗叹了口气,放低声线,拱手向那黑云都骑兵解释起来。

    “指挥使,那李继奉眼神恍惚,不似可信之人,李克宪,李克顺更是心狠手辣之徒,今日好容得了这三名敌酋,何不尽斩之,以免来日为患。”于伏仁轨迟疑着问道,陈德盘问定难军李氏诸人时,他在旁相陪,见李继奉走后,便说出心中疑虑。

    “李继奉此人,色厉内荏,见小利而亡命,干大事而惜身,不足为虑。”陈德耐心解释道,于伏仁轨出身吐浑,乃是他将要委派重任的心腹将领,自然是悉心调教,“李克顺、李克宪虽然凶狠,格局气量狭小,不能收拢定难五州人心,也不是我岚州的大敌。吾所虑者,乃是不服王化的李继迁。”陈德缓缓说道。

    “党项诸部内迁已久,大人们大都心慕中土文华,至少贪恋锦缎瓷器之好,上行下效,不免难以忍受颠沛流离的游牧、征战之苦。唯有李继迁,似乎以此为乐,身为拓跋氏贵人,秃发结辫,纹身裹皮,最能收拢党项各部下层勇士的人心,此人不除,我心难安。姑且留着这三人与李继迁为难,除了这三人,反而为他做嫁衣。”

    “李继迁不过一小儿耳,若是大人此时立斩这三名贼酋,以我岚州军力,再打两个胜仗,并吞定难五州地也不是不可能的。”于伏仁轨强争道,两月前陈德将他选入岚州兄弟会最高层中,聚会上一应军国大事众人都摊开来商量,是以于伏仁轨也从开始时的战战兢兢,到后来敢于向陈德直陈自己的看法,但他也知道,岚州上下一心,莫看陈德待人亲厚,若是校尉有心作乱,只怕手下的百夫长、十夫长们首先不答应。

    “你说的情况也有可能,目前定难各州互不统属,正好我军各个击破。可是,”陈德顿了一顿,沉声道:“定难军的根基不在各州,而在遍布五州地的党项羌人各部,击破五州李氏州军易,收服党项各部难,若是我军仓促击破五州,却难以收服各部,立足未稳之时,宋国朝廷发大军攻我,党项各部群起响应,你认为我们支撑得住吗?”

    于伏仁轨脸色顿变,陈德所说的这种情况是极有可能的,定难五州实际上处在宋国各边镇的包围之中,之所以仍然保持半独立的状态,都是因为李氏在定难军的百年经营,党项各部拥戴。若是岚州除去李氏,可能恰好给宋国做了嫁衣。

    “所以,我们要得定难五州地,不但要能破之,还要能守之。就不能过于心急。于伏校尉,吾对你有重托。”陈德看着于伏仁轨,一字一顿地说道。

    “大人但有所命,末将莫敢不从。”于伏仁轨当即躬身道。

    “此战俘获了两千多部落羌兵,都是地斤泽的,这些人就是我们逐步在定难五州立足的本钱。”陈德让于伏仁轨先直起身子,再慢慢说道,“将这些俘获的地斤泽勇士仔细甄别,不能用的押回岚州为奴,能用的选入白羽营,由你率领进驻地斤泽,首先收服和他们有关系的羌人部落,然后慢慢地招揽地斤泽各羌部底层的勇士。”

    “末将明白,就像辛校尉骠骑营在漠北所为一般。”于伏仁轨强自压抑住内心的惊喜,沉声答道。陈德给予他的这个任务乃是真正重用,方面之任啊,干的好了,白羽营扩展到数千人都可能。而辛古骠骑营对草原部落有效的收服就是范本,这些还未完全开化的部落中,贵族总是少数的,大量的底层部族勇士其实对本部族并不忠心。岚州军不问出身,只凭勇力和兄弟的推举,军功进爵,都对这些部落勇士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一旦掏空了羌人部落的根基,那么何时揭开最面上那一层皮,不过选择时机而已。

    “嗯。”陈德满意地点点头,“这两千余人勇士连同背后的部众,怕不有近万人的实力,放在地斤泽,也算是一大势力了。这两年李继奉惦记着我们是他夺取夏州定难军节度使的一大助力,不会怎么与你为难,你要抓住机会,收揽和吞并地斤泽部落,遇到实在桀骜不驯的,也可以屠灭几个立威。但一定要恩威并施,于伏校尉,吾对你寄予厚望啊。有辛校尉骠骑营在漠北为你后路,有岚州的财力为你招揽勇士,但此事最终成功与否,还要看于伏校尉的本事,对真正的大将之才,我岚州兄弟都是不惜爵赏的。”

    陈德语气平缓,似乎白羽营此行是成是败都无关紧要,但于伏仁轨却知道这事关重大,陈德以方面相托,焉能不防着自己,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末将率军进驻地斤泽,敢问何人为副?”

    “副将?”陈德有些讶然,旋即明白于伏仁轨的意图,呵呵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此事你一力任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岚州和地斤泽不过千里之遥,吾都不能委以专人,将来有万里之地又当如何?”

    他倒不是完全信得过于伏仁轨不生异心。白羽营底下的百夫长、十夫长都不是于伏仁轨所任命的,更有众多兄弟会成员在内制衡,倘若领军大将有所异动,不对人员更迭绝不可能,但岚州军军官都是推举产生,人望颇高,没有过得硬的理由,恐怕底下的悍卒都不答应。

    形成军阀割据的根本原因是兵为将有,而岚州军恰恰给他颠倒过来,最底层的军士凭本事,中层军官凭的是人望,他们和高级军官的私人隶属关系被降到了最低点。整个岚州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是以军士们的利益为重的一个军国。给予民户的那些优待,不过是治国安邦的长远之计罢了。

    合则力强,分则力弱,这个道理无时无刻不经由兄弟会灌输到岚州军军士当中。当若真的有方面重将拥军叛乱了,军士们不管被大宋还是辽国,或是任何一个割据势力所接管,都不可能拥有岚州给予他们的地位和实利,这样的叛军必定上下离心,岚州本部可以轻易击溃。

    “大人委以重任,推心置腹,末将敢不粉身相报!”于伏仁轨激动地禀道。他脑中想到岚州这股势力将来拥有万里之地的场面,自己这方面重将,执掌地方千里,也算得上光宗耀祖了。

    睡泥部落的头人岸浦满怀热切地看着李继奉,若不是旁边的岚州军骑兵严禁俘虏喧哗,他就要出声相叫了。刚才岚州军黑云都的人说得明白,这几个州里的大人可以用五十个汉人赎回亲随,睡泥岸浦自问也是一大部落的头人,怎么的也得让李继奉把他赎回去,可是刚才出声喧哗的几个党项贵族都被射杀当场。岚州军对这伙人得以被赎买回去都憋着一股子火气呢。众人只有噤声,用热切的眼光看着李继奉等三人,逐个挑选俘虏。

    李继奉几乎是低着头挑选自己的亲随,五十个汉人换一个铁鹞子,刚才在帐中觉得很划算的一笔买卖,当他在挑选的时候才知道有多么难。这次从夏州带出来两百个铁鹞子,都是对他和李继筠忠心耿耿的亲信,全部赎回去,就要一万个汉人啊,按照上次岚州赎人的规矩,必须是四肢健全,耳聪目明,年龄不得超过四十,体重在七十斤以上的。虽然夏州从各处掠了不少汉人民户,但仓促间要抽出这么多劳力,也真的很难。眼下李继奉真的很想用上次岚州赎买汉人的金银来赎买这些铁鹞子,这陈德偏偏是个死脑筋,不要金银,不要战马,只要汉人。而还有言在先,倘若先被挑出来优待,事后又不赎人的,那就直接斩杀,就算是撕票好了。

    李继奉从来没有想到,被这么多部众所瞩目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他心中估计能付出的汉人奴隶只有6000人左右,只能挑选120个亲随出来,再多就是让他们送死。李继奉可不敢在这事情上借刀杀人,因为岚州自然会把他们为什么死掉公诸于众的,他不想和这些部落结下死仇。

    睡泥岸浦满怀希望地看着李继奉,他带走了一个又一个人,最后,转身走了。睡泥岸浦的血液冷到冰点。也许除了不被他所看重的李继迁,所有的李氏贵人,都没有把这些未完全开化的羌人部落当做自己的根基,羁縻而已。

    被遗弃的愤怒和热血似乎冲上了脑顶,所有的地斤泽出身的铁鹞子几乎都被留在俘虏营中,因为他们不是州府大人们的亲信,羁縻之地的部落,本来也就是利用而已。比他们更加消沉的是两千多普通的州兵和部众,从一开始,这些人就没有抱任何希望。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斩首还是为奴?

    出自睡泥部落的汉人马靖坐在头人岸浦身边,他已经尽力了,但岚州骑军委实太过厉害,既然不能从战场上把岸浦带回去,那只好跟他一起被俘虏了。汉人的军队,很少虐杀俘虏的,这一点他倒是很有信心。并没有像其它部众一样满怀恐惧,只是仰头看天。

    大约是战场上倒闭了很多尸体的原因,天上好几十只秃鹰盘旋良久,转了几十圈,却顾忌着底下人类的弓箭厉害,不敢就这么扑下来啄食死人。

    偶尔,一只真正的雄鹰从更远的天上经过,矫健的双翅张开,驾着凌烈的西风,在青蓝色的天空中滑行而去,一直飞越了高高的贺兰山巅,远消失在远方的天际。

    这满地死人的尸体,真正的雄鹰,是不屑于啄食的。只有鲜活的血肉,能配得上与雄鹰为食。

    本卷“一片孤城万仞山”到此结束。下一卷“春风不度玉门关”敬请期待。多谢支持,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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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生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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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飘飘,又是一年隆冬时节,岚州城中却不复去年那般窘迫局面。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牲畜繁衍,交足三成租子之后,岚州民户仍然可以过一个肥年。

    去年此时,喝的是稀粥就野菜,现在家家都吃上白馒头,去年只有每逢节气才能分到一点点下水肥油之类的肉食,都是军士们宰杀羊口剩下来的零碎,今年入冬前各家都制备了大量的腌肉,三天两头打牙祭,个别讲究的民户又开始怀念吃野菜的日子,纷纷打算明年入冬前一定要多腌点咸菜,没办法,谁叫咱上半辈子养成了习惯,就好这一口。

    去年衣衫褴褛,今年则大都有了崭新的衣服鞋帽,有些收成好,羊口肥的民户还花大价钱买了匠户营出产的毛衣套在身上。不过这样做的人绝对是少数,而且大都是军属,岚州的毛衣出场价卖十贯钱一件,毛裤也是十贯,物以稀为贵,运到南北各州府,草原部落,被达官贵人和富商地主抢购而空。岚州产品的质量和那些游牧部落做出来的毛织品差距太大,几乎是陶罐和瓷器的差别。在岚州工场中,粗短毛一概只纺成地毯,只有精选的细长羊毛才制成毛衣所需的毛线。随着岚州工场不断总结针法,熟练织工十天便能织好一件上好毛衣,一月即可织三件,可卖30贯钱,即使摊上收购羊毛的钱和前道选毛捻线的人工,人均创造的价值也大大超过种田的民户产出,委实让岚州官府大赚了一笔。

    军士们除了自己有配发的毛衣之外,往往用年底领到的军饷给老婆孩子都买上一套。穿在身上暖洋洋的,省了不少柴火钱。根据岚州商队的说辞,在帐幕、屋舍内穿毛衣取暖,省下十年的柴火钱,足可以再买上两套毛衣。

    岚州的军户日子又比民户好上两成,除了民户上缴的孝敬租子之外,军饷还比别镇更高。别看军士们在营伍里不起眼,出来可就是个人物,手上钱财多了,底下还管着几个人,不免有些不适应。亏得岚州官府及时开设各种讲习班,比如“实用记账法”,“如何管理萌户”,“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老爷”,“如何让别人由衷敬仰你”之内的成功学在这些军士暴发户当中大受欢迎。岚州军士可不比那些塞外蛮族,只知道打打杀杀,抢钱抢女人,三代出一个贵族的道理他们都懂,有个口号叫做“百年大计,从我做起”。反过来,军士们在营伍中也更加配合军令,现在都是老爷了嘛,再不开眼,上了军法那就惹人笑话。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敌人可以夺取你的生命,但夺取你最珍贵的荣誉的,只能是你自己。

    百夫长以上军官的日子就更不得闲了,逢年过节人来客往免不了,虽然陈德严禁送礼,贪赃一文者亦以损害军人荣誉论处,革除军籍,但各十夫长小队的吃请是免不了的,百夫长都是底下十夫长推举的,现在眼高于顶不巩固桩脚,到了三年重新推举的时候,说不定就换了别人。再说,能在岚州军中混到十夫长,哪个不是凭勇力一路打上来的,个个都是桀骜不驯之辈,平日里军令森严没得情面可讲,这逢年过节的,正好联络联络感情。说实话,若不是岚州严禁送礼,百夫长们几乎要给十夫长好处了。

    就是百夫长之间的走动也是不免的,漠北骠骑营现在已经有七八百人,进驻地斤泽的白羽营现在听说已经上千人了,现在岚州势力蒸蒸日上,各营扩充势在必行,按照校尉由百夫长推举的规矩,扩军时候老校尉升迁,校尉的位子还不是这些百夫长中间推举产生,到时候,人脉和能力,两者都很重要啊。

    到了校尉这一层就要好很多,十几个校尉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过年的时候也就礼节性走访一下而已。从辛古、萧九、于伏仁轨到顾檀、郑宾,都属于陈德亲自拔擢的,各自营头平时都掌握得很牢,过年也就是随心犒劳麾下将士而已,像辛古这等喜欢热闹的,便大开宴席全营同乐,萧九这等喜欢清静的,便闭门谢客,反正底下军官都知晓他的习性。

    陈德则更是容易对付,底下军官上门道贺的他笑脸相迎,不来的也记不住。这时代还没有领导每逢过年就下去送温暖的习惯,陈德自己也觉得这个年过得还凑和。别人都说陈德乃是天命所归,掌管岚州仅仅一年便百废俱兴,眼下单单岚州军民的生活水准,恐怕抵得上开元天宝年间。陈德却知道一方面是农牧并举,工商兼营的产业结构让每一个劳力都发挥了最大得作用。

    岚州的农耕并不是中原那样精耕细作到令人发指的农业模式,陈德认为那简直是对劳力的巨大浪费,民户们若不肯得闲,可以从事一些匠作营工场的外围工序。新到的民户也并不摊薄已经分给原有民户的大片田土,土地资源要素投入的比重上去以后,农业劳动力的边际效率比中原州府大大提高,岚州每个农业劳动力的生产率大大高出中原。有些人暗暗可惜地产不高,陈德却不以为意,平均地产值还是平均人产值哪个重要?对已经偏重工商业的岚州来说,当然是后者,岚州的农业已经是人均产出最低的产业部门了。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岚州目前民户当中几乎没有老人和小孩,全是成年的壮男健妇。这就是人口红利效应了,后世国朝初期三十年鼓励生育,其后三十年限制生育,结果在计划生育的头几十年内,整个社会中壮劳力比例极大,这人口红利便创造了全世界第一的高增长。只是福兮祸之所伏罢了。所以为长治久安计,岚州现下倒是要鼓励生育的。

    为了解决岚州人口比例失调的问题,商队也兼职拐带人口。此时各地久经战乱,到处都是女多男少,这买卖倒也容易做。从西域诸国到内地州府,大姑娘小媳妇流水般的往城里送,都挂在匠作营毛纺工场底下。为防止她们远道吃亏,第一年算是州府的工奴,一年之后转成萌户,任凭军士和民户与其自相说和成亲。这一年的时间,足够这些聪明伶俐或愚笨老实的女人摸清岚州的规矩,决定终身大事的时候不至于再被两块白面馍馍给骗走。

    党项三州先后送来了赎回铁鹞子贵族的民户和相应的粮草被褥,再加上外地买进的女工,岚州现在已经有四万民户。人口一多,城池和地势就显得局促。新来的民户一小半放入了匠作营的毛纺工场和瓷器工场里面。剩下的只靠在岚州外围建立定居点,开垦抛荒的田地,饲养牛羊。每个定居点由一个小队的岚州军士驻扎守护。好在今年接连对党项和漠北部落打了两场大胜仗,夏秋两季都没有任何部落敢到岚州的近郊打草谷,正因如此,新到的民户还收成了一茬夏麦。只是城外过冬,日子比城里更为艰难罢了。

    不过,此刻岚州府衙后堂之中,陈德现在正坐立不安,不只是因为炭炉烧得太热还是焦急紧张,屋外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他的额头却隐现汗珠。一个新来的仆妇匆匆进房来,问道:“夫人叫我来看看老爷有甚么需要伺候的?”

    陈德将茶盏往桌上一顿,喝道:“我好好的要什么伺候,你赶紧去将夫人伺候好要紧!”将那仆妇赶回去过后,陈德不耐烦地灌了一口茶,忽然醒到:“她现在生孩子的时候,如何还有闲心叫人来伺候我?奇怪。”

    后院一间洁净的室内,已经围绕着十好几个仆妇丫鬟,岚州主母黄雯十月怀胎,正在痛苦地分娩。周薇陪在她旁边,细心为她擦去额上细密的汗珠,低声安慰道:“不要着急,就快出来了。你现在感觉如何?”她微微皱眉,这分娩之事自己也从未经历过,却要按捺住同样焦急的心情来安抚黄雯。

    黄雯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大概屋内太热,有些头晕,便忍着疼痛答道:“我还好,有些气闷而已。”周后柔声安慰,又亲自拿汗巾为她擦汗,她转头看见那个新来的仆妇怯生生地从屋外探过头来,挤在外围的一圈人群当中,却只手足无措的站着。轻轻按了按黄雯的手腕,示意产婆注意照料,便起身走到那仆妇面前,低声问道:“十娘,你又回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去前厅呆着吗?”

    那名唤十娘的仆妇颇有些委屈地道:“大人又让我回来照顾夫人。”

    周薇便心头火起。这男人什么也不懂,接生的事情,两个产婆,几个丫鬟帮忙足够,派这么多人来堵在这里有用吗?低声喝道:“除了产婆和接生的丫鬟,其余的人全部都在屋外候着,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透点气。”她常年都住在后院,与黄雯姐妹相称,又有久居上位者的凤仪,管束其众仆妇丫鬟来,到比黄雯本人还要厉害。众仆妇都不敢与她强项,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有一人专门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偷眼去看周薇神情。

    周薇却无暇再与这些人啰嗦,径自回到黄雯榻前,待屋内气息清新不少之后,方才轻声道:“我叫不相干的人都在外面候着,打开窗户透气,妹妹感觉好些了吗?”

    黄雯微微点头道:“嗯,辛苦姐姐了。”忽然脸色一变,临产阵痛不已。

    陈德在前厅早等得不耐烦,亲自跑到黄雯的产房之外等候,见众仆妇都等在外面,勃然作色道:“你等都候在门外做什么,还不进去帮忙?”众人面面相觑,陈德虽然贵为一州至尊,但平时却不管他们的,真正能让这些人难受的乃是后院的两位夫人,特别是那个周夫人。唯有新来的仆妇怯生生答道:“夫人说人多气闷,便让我等在房外等候召唤。”

    闻听是夫人说言,陈德果然不再追究,只来回不停地在房门之外踱步等候。

    这时代女子生产和后世大有不同,大概是因为害羞的缘故,再疼痛难忍都只是紧紧咬牙,并不会声嘶力竭地呼痛。所以产房之内静静无声,更加屋外的人忧心如焚。

    忽然,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从房内传来,陈德心中大喜过望,刚刚推门进去,正在和丫鬟一起照料产妇的周薇便回过头来,斥道:“不是说没有召唤不要入内吗?外面的寒风吹到了孩子怎么办?”她连进来的人是谁也没看清楚,这话说得极快,随即又转身去照顾黄雯。见产婆已经把孩子擦拭干净,用锦缎包裹得严实,方才小心的抱到几乎虚脱的黄雯跟前让她看。

    小孩子适才哭过几声之后,便安静地躺在襁褓之中,母亲挂满汗珠的脸上露出微笑,小心的逗了几下,小孩也不理她,自顾自地睡着了,黄雯方才醒起,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时代重男轻女,她在岚州日久,眼见陈德麾下兵强将勇,势力日益扩张,莫说是他,就是底下那些大将,也都不是甘居人下的豪杰。若是陈德一直没有儿子继承基业,只怕这些部将们也要陈德再纳夫人,儒生们也要编排后宫专宠,非国家之幸的言语。

    “是个千金,和妹妹一样秀美。”周薇答道,言语中带着喜意。她曾是一国之后,黄雯的心思如何不知,只是对此并不看重,若是深情之人,后宫粉黛三千,亦只专注一人。若是无情之辈,你为他生下再多儿女,也只能以泪洗面度日。君不见阿娇长门赋,道尽宫中妃嫔的悲哀,就连为皇帝生下的儿子,也被生生冤杀了。

    “让我再看看,乖女儿,妈妈疼你哦。”黄雯心里虽有些微微失望,但转瞬间又被得到女儿的幸福感充满,“爸爸也一定会疼你的。”陈德的声音在周薇身后响起,简直将她吓了一跳。周薇转过神来,见陈德好似一直站在她身后,不禁寻思,这人走路不带动静,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

    注1:开封军队将领的随从士兵,仅一顶青纱帽就值1贯,全套豪华军装约10贯。但广大普通士兵的军装不可能如此精美,而是比较简单,一般数百文就够了。

    毛衣这种新生事物,又极其实用,第一年卖大概相当于1千多块人民币一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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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蜀营

    

    陈德抱起女儿,不断做着各种表情逗着,小孩先是闭着眼睛不理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吓得他抱着小孩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地望着满屋子里的女人。

    周后也未曾经历过这场面,她姐姐诞下皇子的时候自有经验丰富的御医伺候,各样准备细致入微,哪能出现这种场面,以为陈德不知轻重弄疼了新生儿,瞪了他一眼,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来,轻轻摇着哄着,小孩的哭声却越来越大。最后一个接生婆忍不住低声道:“小主人怕是饿了,想要吃奶。”众人方才恍然大悟,将小孩交给黄雯。

    这时代的贵族家庭往往都请奶妈,但岚州这样的所在,委实没那么都讲究。仆妇丫鬟都是从赎回的汉民中挑选的,周后与黄雯久居深宫,这种事情也轮不到她们操心,所以还得黄雯亲自给孩子喂奶。虽然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但这么多人当面,还是很有些羞涩。陈德这大男人在旁边,周后在旁也有些脸热,轻轻扯了一下陈德的衣袖,指指门外,陈德看小孩正趴在黄雯的怀里用力吮吸,小脸涨得红红的,与黄雯会心一笑,吩咐左右照顾好这母女二人,轻声走了出去。

    萧九早已等在外面,见陈德出来便躬身道:“恭喜大人。”陈德微笑道谢,又问:“萧校尉,寻我何事?”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厅行去。

    “蜀中二郎神教送来五百弟子,说是希望履行与先指挥使卫倜大人承诺,到我军中历练。”萧九沉声秉道。

    “不错,这批人怎么样?”陈德一边听,一边看萧九的神色,毕竟他与二郎神教有些渊源,这批人的安置需要他的意见。

    “都是身体健棒,脑子灵活的好汉子,可惜没见过刀兵,打上一两仗就是上好的军士。”萧九斟酌着词句,平心而论,他往日忠心全在后蜀孟氏,后蜀灭亡后,苦心孤诣想为后主保住一线血脉,可投了陈德之后,前路越来越宽。现在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对岚州的归属感,早已胜过故国之思。

    陈德见他略微有些拘谨,心里已知了大概,沉吟道:“新晋军士当由老兵悉心指教,才更有可能活过最初几场恶战。这样吧。正好前两场大战,步军各营损耗颇大,便将这批蜀中子弟补充到各营历练。萧校尉你看如何?”

    萧九面露喜色道:“正当如此,我这便安排。”说完正事,又像陈德禀报了蜀中二郎神教的近况。自张阿郎死后,王安便接了大祈伯之位,他秘密将二郎神教信众按照乡里组织起来,分设祭坛,每坛设祭酒一人,原本涣散不堪的二郎神教经此整顿,也有了几分起色。宋国在蜀中不断盘剥,蜀人日益困苦,巴蜀之地仿佛遍布干柴,而朝廷还在不断地在下面烘烤。蜀人怨声载道,只不过惧怕朝廷大兵军威,不敢反抗罢了。王安深信,这种局势持续下去,终有一日,只要振臂一呼,立刻成燎原之势。

    萧九从陈德这里告辞回来,来到安置蜀中子弟的军营中,对带队的乐羊傅道:“恭喜各位,萧九未负所托,我蜀中子弟全部安置到各营中为见习军士。”

    他话语中带着几分得意,岚州军士的地位之高,外人难以想象,现在草原战士,党项健儿,只有武艺超群,忠诚不二才能成为军士,其它的只能做萌户。岚州近年来招纳了数万民户,可直接在民户中吸纳的军士少之又少,唯一的例外是将参加过几场恶战的百多个民夫招纳为见习军士。可见此次蜀中子弟五百人全都能够添入军营,实在是陈德念了昔日蜀中之行的旧情。不过平心而论,这王安送来的五百子弟乃是从十几万信众中选拔出来的种子,预备着将来还要回去谋干大事的,所以个个素质都很出色,否则萧九也断不会在陈德哪儿将不合格的壮丁说成好汉。

    可对刚刚来到岚州的蜀中诸人来说,完全体会不到萧九的心情,乐羊傅面无表情,犹疑片刻,慢吞吞地说道:“萧校尉,出发之前,王祈伯有嘱咐,我蜀中子弟最好在一起,不要分开来。”他顿了一顿,见萧九脸色微变,又解释道:“相互间有个照应。”

    萧九抬眼看乐羊傅身后几名蜀人,皆是做点头状,看来王安事前确有交代。萧九心中暗暗埋怨王安看不清形势,既然要历练蜀中子弟,又怕自己吃了亏,这般小家子气如何谋干大事。退一步来说,人在屋檐下,真要谋算你等,就算独立一营,随便分派个必死之任,就将你这五百人报销得连渣都不剩。

    眼见岚州豪杰辈出,蜀中义民的首领心胸度量却有如此,他心中只有暗暗叹了一口气,拍拍乐羊傅的肩膀道:“既然如此,我再秉过陈大人。”乐羊傅恭恭敬敬地谢了他,与一众蜀人在军营中皆席地而坐。

    岚州军营极其整齐清洁,好些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百里之外的人大开眼界,乡绅地主的房舍,也不见这般精洁的净室,在岚州却是普通的营房而已。王祈伯事先有叮嘱,在营中须得安分守己,上阵当奋勇杀敌,自己这五百条汉子切切不可丢了数百万蜀人的脸面。所以一众汉子尽管对岚州军有十分的好奇,也都老老实实地安坐在萧九安排他们的营垒之中,除了上茅厕,竟连一个四处走动的都没有。惹得辎重营的百夫长都暗暗眼馋,岚州军最重军纪,这伙人还未开训就已然如此,只怕一经整训便可成一支精兵。

    “什么?居然要单立一营?”陈德拧紧了眉头,他当然不会以为这只是王安不想让蜀中子弟受老兵欺负而已。这是一个信号,蜀中和岚州,合作归合作,界限要划清。蜀人经历了太多外敌屠戮,根本不再相信外人了。虽然二郎教帮助岚州商队在蜀中收购和走私茶叶、蜀锦、马匹、盐巴、武器,但都只是合作而已,王安不想赶走了贪得无厌的宋人,又引来一股外来势力。

    萧九有些紧张地看着陈德,神色有些尴尬。

    陈德初起时有些恼怒,这可是直接的对他表明提防之意,就不能婉转一点吗?他知道萧九地位尴尬,先拍拍他肩膀以示宽慰,沉默着思考对策。蜀中富饶,这也造就了蜀人本分安乐的习性,但每逢天下纷纷攘攘,蜀中偏偏不得独善其身。但蜀人柔弱之中更有刚烈之行,元亡南宋,清灭大明,蜀人反抗最烈,刀兵之下几乎举省殉国,以致屡有湖广填四川之举。华夏几乎第三次被灭国的八年抗战,蜀中一省之地共抽三百万壮丁,竟占全国壮丁总数两成,自嘲曰内战外行,外战内行。

    想到此处,陈德长叹一声,“也罢,就将这些蜀中子弟单立一营,号为锦城。从牙军营和锦帆营中选出五十个老兵先整训起来吧。照老规矩,比武定十夫长,百夫长以上皆推举,校尉也让他们自己推举。”

    萧九脸色一喜,想不到陈德居然完全答应了王安的条件,随即又一暗,陈德完全放手听凭锦城营自选军官,竟连暗示也没有,代表他放弃了将这支营伍纳入岚州嫡系的打算。萧九心中不免为这些蜀中汉子可惜。

    “请问大人,应该如何整训?”为防止不能完全领会陈德的意图,萧九又问道。岚州步军现在有弓弩营、刀盾营、长矛营、辎重营、陌刀营,各营练法皆有不同。这锦城营既然是旁系军队,那如何操练便有考究,总不能猫教老虎,反害自身。陈德虽然不提,身为蜀人的萧九却要避嫌。

    “蜀中多山地,利弓弩,就按照弓弩营先练着,连弩车也可以给他们两辆。”陈德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道,“这批人是王安预备将来起事的军官种子,十夫长以上军官愿意到牙军营来学军略的,听凭自愿。”

    萧九不禁大喜,没想到陈德竟然毫无藏私之意,还对他们开放了牙军营的军略讲习,正待为这些蜀中子弟谢过,听陈德又道:“光有弓弩不利近战,每个百人队再挑选三十名精锐习练刀盾短戟。”说完拍着萧九的肩膀道:“兄弟可以托生死,萧兄不必因为自己是蜀人而避嫌,军器教官,都尽可能选好的给他们配置,锦城营粮饷衣物等补给与我岚州各营一视同仁。”

    见他如此,饶是萧九这般饱经沧桑的人物也不禁心折感慨,道谢的话反而说不出口,反正此身与岚州已成一体,问心无愧。

    他是辎重营校尉,办起事来自然利落无比,不到半日,便从库房中搬出五百人所需的军袍、盔甲、横刀、大盾、弓弩、箭矢、被褥,岚州军士特有的毛衣也一人一套,只等锦城营自己学会照料马匹,还要配发下去五十辆辎重马车,两辆连弩车。

    众蜀中子弟宛如一夜暴富一般,俱都欢欣鼓舞不已,萧九虽未将陈德意思转告乐羊傅等人,这些领头也不是傻子,自己要单立一营,人家却视若己出,并无歧视。于是锦城营上下都暗暗憋了一口气,定要在战技功勋上与岚州的各老营一较高下,万万不能惹人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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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鼎介绍:
五代宋初,祆教和胡人曾经在中国舞台活跃一时,契丹汉人曾经心怀故土却被排斥,巴蜀和江南人不希望被大宋统治。天下风起云涌,兵强马壮者逐鹿。
神秘的西域,文明的交汇,丝绸之路上汉人苦苦地坚持和数不尽的财富。
聚九州之精英重铸夏鼎,回到被重重史籍掩埋的过去。
入则袍服牙笏,人皆目之为枭雄而英主不能制,出则驷马高车,提数万虎狼之士而天下莫能当,初战江南,再战太原,别走平夏,丝路称雄,归则意气飞扬,倚红呷翠而举世尊为圣。大丈夫当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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