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夏鼎TXT下载夏鼎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夏鼎全文阅读

作者:鼓元吉     夏鼎txt下载     夏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八章 震怒

    。org

    呯的一声,坚固的铁木桌案几乎拍碎,陈德目眦尽裂,声嘶力竭地吼道:“为什么不把我的士兵带回来!”

    于伏仁轨满脸胡子拉碴,浑身都是汗水、马粪和尘土的味道,康恪阗站在他身旁,身上的白袍都变成黑黄色,衣服下摆只剩半边。二人皆是狼狈不堪的站在堂下,从未见过陈德如此震怒,都不敢说话,面面相觑地候在下首。他二人率两百骑兵突围之后,日夜赶路,丝毫不敢停留,连睡觉都在马上,终于两日后抵达岚州城,来不及喝上一口热茶,就立刻前来向陈德回报。此刻,面临着指挥使的雷霆之威,背上的汗水不住的冒了出来,于伏仁轨甚至都有些羡慕就地死守的辛古。

    陈德背着手在厅堂中不断来回走动,胸中升腾的怒火似乎要把整间屋子都烧成灰烬。整整五百军士啊,全都是牙军、锦帆两营的精锐,大部分都是江南起兵时便跟随的死忠之士,若单以忠诚论,每个人都有资格做百夫长!就这么丢在大草原上了,更为可气的是,自己最倚重的大将辛古,也生死未知。“我要踏平夏州,剁下李继迁的人头!”仿佛受伤的野兽,陈德拔出腰间横刀,狠狠道。

    “陈大人,”康恪阗见陈德渐渐冷静下来,方才敢小声道,“草原部落劫掠商队,残忍好杀,不过党项人的习惯却是尽量生擒人丁卖作奴隶,只需我等及时击破敌方,兴许尚能夺回部分被俘的兄弟。”

    “对,”陈德回身盯着他,仿佛面前是李继迁和部落头人,看的康恪阗心里也一阵发毛,“所有参与袭击我岚州商队的部落都要受惩罚,我要他们血债血偿!”他对门口侍卫的牙军大声命令道:“速速传令各营校尉前来议事,放鸣镝,所有军士营中备战,封锁全城。”又对康恪阗道:“康君,请派你手下子弟打探清楚此番到底有哪几个部落袭击我军,另外,请绘制详细地图供我大军出塞之用,还有,让粟特商队派出向导,为我军指示塞外道路。”在陈德威压之下,康恪阗满口答应,又道:“我会派出小股商队以做生意为名,事先进入敌方部落,摸清情况,方便大军行事。”

    片刻之后,匆匆闻讯而来的各营校尉赶到指挥使府正堂议事,听了于伏仁轨通报的情况之后,众人皆是面色沉重,牙军校尉李斯当即反对陈德率军出塞。

    “大人,兵法有云,将不以怒兴兵,”李斯出列道,“若是急急率军出塞,我军不熟道路,粮饷不济,而且草原部落虽说无所统属,但毕竟是辽国羁縻之地,我方大动干戈,万一激怒辽人断我后路,或者奔袭岚州,后果无法可想!”李斯毫不客气地盯着陈德勃然欲怒的眼睛,在陈德气头之上还敢犯言直谏的,也唯有这个统领牙军的心腹校尉,其余众将虽然有赞同他意见的,也不敢出声。

    陈德面沉似水,道:“西行商路干系重大,贼人得手一次,若不全力惩戒,便是助长其气焰。”李斯正待反驳,陈德挥挥手制止他说话,接道:“此番商队出塞护送兵力不足,乃是吾的过失,数百军士随吾万里征程,陷于敌手,须得从速进击,在贼人尚未转卖奴隶之前将他们救出,我岚州决不放弃每一个兄弟。”他站起身来,对众将大声道:“我意已决,只待敌情清楚,大军不日出征,必将踏平贼子巢穴。事关机密,即日起,无论军民,任何人不得出入岚州城。各位且回营厉兵秣马。”

    众将轰然答是,陈德目送他们匆匆回营的背影,唯独缺少一人,心中暗暗咬牙道:“老辛,你若有不测,吾将尽屠贼子以报此仇!”

    辛古昏昏沉沉中,似乎被人拖于奔马之后,身体仿佛要被撕裂,疼的昏了过去,又似被放置马上摇摇晃晃地走。醒来后,一片黑暗中,仿佛有人喂水喂食,他用尽全身力气睁开双眼,只见置身于一处穹庐之中,身边有名头蓝色头帕缠头的女子欢喜地叫唤一声,便跑出帐篷。

    辛古摇摇头,努力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回忆起岚州商队最后的战斗情形,最后关头,他下令放火烧毁了所有的货物,无边无际的敌骑涌了上来,箭尽了,士卒们挥舞着弓背与敌人搏斗,刀折了,扑过去用牙齿撕咬,自己挥舞着一条步槊捅死了三四个人,不小心被一根长矛从身后插在腿上,然后被一支箭射中胸口,想到这里,辛古低头看了看,伤口已经缠上了布条,箭头被挖了出来。看来自己被救下来了。

    他打量着自己置身的这座穹庐,中间支着简陋的炉灶,地上的羊毛毡毯已经破损不堪,墙上挂着的一柄弓倒是很不错,看来这是一户普通部落牧民的帐幕,正思忖间,外面传来匆匆脚步声响,掀开门帘进来一条大汉,头戴圆帽,身穿一件破旧的棕色夹袍,足踏皮靴,腰上别着一把牛角刀。他见辛古朝他看过来,便笑道:“感谢长生天,你总算醒过来了。”

    辛古曾经在草原上流浪数年,听他说得是蒙古语,便也用蒙古语答道:“谢谢你救了我,请问我的兄弟们现在都怎样了?”

    这个牧人正是阿穆尔,那日他跟随头人的儿子苏合打进汉人的车阵,商队的货物连同俘虏早被分得所剩无几,苏合不忿,让手下的牧民将岚州军尸体上铠甲扒下来。阿穆尔发现辛古还有气,他曾经多次参加战斗,也好几次负伤,熟悉战伤的理疗之法,便解开辛古的铠甲为他挖去了箭头,也亏得辛古体壮如牛,昏迷之中也挺了下来。苏合见居然有个活的,便让阿穆尔把辛古带回他自己的帐幕,一旦醒转便将这汉人送到头人的帐中充当奴隶,如果这汉人死了或是跑了,那就让阿穆尔来赔,要么他自己,要么他的妻子其其格就要给头人去当奴隶。辛古昏迷这几日来,日夜都有阿穆尔和其其格喂他牛羊乳和奶茶。

    听阿穆尔有些不安地解释,辛古点点头,沙哑着声音道:“你救活了我,倘若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重重地报答你。”这时阿穆尔的妻子其其格也笑着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奶茶,辛古接过来喝了一口,闭上眼睛,咸咸的奶茶尚是滚烫的,惹得其其格惊叹一声。辛古喝下去后,只觉得浑身的热气蒸腾,身体仿佛也好了一半,不禁再次赞道:“好茶。”其其格笑着接过木碗,草原人甚是好客,得了客人的称赞,心中也很高兴。

    转眼见阿穆尔脸现犹疑之色,辛古心中一动,道:“现在我醒过来了,你是否立即把我交到头人的帐幕中去。”他这话正说中了阿穆尔的心思,只是这些天来他日夜照料辛古,却不想马上让他去送死,摆手道:“勇士,你看你身上伤势还未痊愈,若是交到头人手中,说不定没有几天就被折磨死了,在我这里多住一段时日,身体长好了,再去做牛做马不迟。”说完叹了一口气,他家中甚是贫穷,辛古若是躺在帐幕里吃上一段日子,便再无余粮了。

    辛古却是知道草原人过日子的难处,伸手往怀里一摸,想找寻一些碎银子,只空空如也。阿穆尔道:“你身上的东西,都被搜去交给头人了。”辛古微笑着点点头,就这般在阿穆尔家里安心养起伤来,打算一旦伤势痊愈,便抢一匹马逃回岚州,阿穆尔虽然暂时会被头人拉去做奴隶,自己回到岚州后自会让将他赎出来,这救命之恩不可不报。

    他身体粗壮,伤势好得甚快,但腿上的伤尚碍事,只能勉强拄杖走路,无事时便坐在床上拉动阿穆尔挂在穹庐里的那张大弓,阿穆尔白日放羊,有时猎杀一些诸如草原鼠,野兔之类的肉食,其其格料理家务,用羊毛纺织毛线,从他们口中辛古得知,这部落叫做阿拉坦乌拉,部落里的男女老小有一千多口,大部分都是像阿穆尔这样的普通牧人,少部分是像头人阿古达木家那样的贵族,阿古达木家有两百多个奴隶,两百匹马,三千多头羊,五十几头牛,而阿穆尔家只有两匹马,四十多头羊,阿穆尔每年还要向头人缴纳10头羊羔,还有数量不定的羊毛、乳酪,和酥油作为族里的公产,其其格纺织的毛线和毛毯也只能卖给阿古达木家,族里谁家若是敢私自将和外人做生意,那就是背叛部落,要被阿古达木收了帐幕,全家都罚做奴隶。

    “不过是草原上一个又穷又小的蒙古部落罢了。”辛古在心里叹道,为顺利逃走又多添了几分信心,他装作腿伤未愈,实则做着出逃的准备,傍晚闲来无事,随口和阿穆尔闲聊,阿穆尔也是族中射箭、摔跤的好手,辛古却更胜他一筹,虽说不能真个交手,指点门道却是实打实的,让阿穆尔钦佩不已。

    到了晚间,阿穆尔夫妻和他便宿在同一帐幕之中,蒙古人穷苦,不仅一家只得一个帐篷,来了客人,中间竟连遮羞的布帘都没有,好几次夜深人静,听到旁边传来其其格压抑不住的喘息声,辛古不禁想起岚州城里还有一个女子在等着自己,心头火热。

    ,!

十九章 雷霆

    

    辛古自觉身体已经完全好转,他将这些时日来节省的口粮都取了出来,用布包好,经过观察,他知道阿穆尔习惯将水囊、常用的弓箭都放在马匹的旁边,草原部落民风淳朴,阿穆尔又是有名的勇士,不管是马匹还是物品都随意放置。辛古打算待晚间阿穆尔夫妇熟睡之后,偷偷牵马逃走,只要有水囊和弓箭,偌大的草原哪里都能找到吃的,从平素和其其格的闲谈中辛古得知,部落离商队遇劫的地方不远,辛古估计只策马倍道兼行,三日便可返回岚州。这些日子有几个粟特行商到部落里贩卖中原的茶叶和布帛,价钱比平常少了好多,头人家一口气买了五十斤茶叶,其余牧民人人都拿羊皮去他家换茶。

    这天傍晚,阿穆尔打回来一只野兔,辛古帮其其格将兔子剥皮后架在火上烧烤,阿穆尔在一旁揉制刚剥下来的兔子皮,他看着辛古,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辛古虽然性格直爽,但跟随陈德日久,又做了多日校尉,也能察言观色,心道,莫不是吃过这顿饭,阿穆尔便要将我交送到头人家中,到要好好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只需拖过今晚,那便天空任鸟飞了。其实辛古无论是徒手,用刀还是弓箭,都比阿穆尔要好,只是这些天来承他夫妇照顾,不忍临行前再伤了他。

    眼看阿穆尔闷头揉着兔子皮,辛古也不说话,其其格也觉的气氛有些不对,笑道:“阿穆尔,平常你和辛大哥话说也说不完,今天怎地变成了没有嘴的葫芦?”阿穆尔抬眼看她,满脸通红,似乎下定了决心,转身从柳条柜子里面拿出一个包袱,沉声道:“今天苏合跟我说,要把你卖给远来的商队当奴隶,辛大哥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把你交出去,今晚你就走吧!”辛古诧异地看着阿穆尔,问道:“我走了,你就不怕苏合拉你去当奴隶吗?”其其格也用焦虑的眼神看着他,阿穆尔将包袱放到辛古身边,苦笑道:“就算拉我去当奴隶,也不过是每年要交更多的羊羔和羊毛罢了。”其实阿穆尔是部落里有名的勇士,草原上的财产可以用刀子和弓箭抢到,阿穆尔如果是自由人的话,说不定就有翻身的机会,但如果成了头人家的奴隶,便再无出头之日了。辛古心里明白,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目光落到每个人面前的木碗之上。

    阿穆尔和其其格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装满奶茶的木碗中,原本平静的茶水正在微微地震动,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到简直都要溢了出来,四面八方响彻隆隆的马蹄声,如同翻翻滚滚的雷霆袭来。“有敌人!”阿穆尔神色大变,起身取下挂在穹庐上的大弓正待出门,辛古却把他拦住,沉声道:“骑兵已经冲进营地,你现在出去,想送死吗?”

    他原来做马贼时,日日夜夜都要逃避仇家追杀和官军围捕,对伏地听声之道尤为精通,眼下只听来袭马蹄之声突然大作,辛古便知这伙袭击部落之人乃是悄悄拉着战马步行到两三百步之内上马,然后全速催马冲击,这等偷袭关键处在于潜行时不被发觉,一般草原部族骑兵根本无法完成,来袭者定然是军纪严整精锐骑兵,一旦偷袭得手冲进部落营地,往往部落帐幕里的战士刚刚走出,便迎面碰上杀进营地的敌人,被砍杀当场。

    此时反抗已经无用,唯一的生机,乃是留在帐中躲过敌骑第一波最为血腥无情的杀戮,假如来袭者对受惊的部落人马管控不力,百姓开始在营地里来回乱窜时,或有机会趁乱抢马逃走。不过既然来袭者能够镇静到牵着马步行到如此近的距离再发起攻击,未必就不会在营地之外留有机动分队,专门围杀趁乱逃出的漏网之鱼。无论如何,在这等强大袭击面前,像阿拉坦乌拉这种小部落是丝毫没有还手之力的。

    阿穆尔正待挣脱辛古的阻拦,忽然外面传来数声惨叫,一抹飞溅的鲜血噗的一声喷到帐幕之外,火光映出一大片血迹若隐若现地顺着帐幕流淌着,随即传来人体如木头般到底的声音,也不知那出去的人是被割了脑袋还是捅中了心口。

    紧接着,远远近近的惨叫声陆续传来,都是阿穆尔和其其格所熟悉的同一部落人的声音,而从最初到现在,除了雷霆般的马蹄和兵刃刺入人体之声,袭击者居然一声未发,只管闷头来回驰马和杀戮,似乎有几处帐幕已经被点着,熊熊的火光映照得帐中烤肉的篝火都有些暗淡,更映出账目之外影影绰绰来回奔跑的骑兵的身影,或执长槊,或举长刀,在部落的营地里往复驰骋,一旦偶尔出现一个站着的部落战士的身影出现,立刻便被近处奔来的骑士一击即倒,马蹄声、杀戮声,惨叫声,连带着火烧帐幕哔哔剥剥的声音,响做一片。

    其其格的脸色已经煞白,她不敢想象,若是片刻之前辛古没有拦着阿穆尔,现在会发生什么。辛古随手拿起阿穆尔放在帐幕里的一把匕首,身形弓起,仿若蓄势待发的一头豹子一动不动,阿穆尔紧握着手中的弓箭,一手护着其其格,三人都心中祈祷来袭的骑兵千万不要顺手丢出一个火把,烧了这个小小的穹庐。

    这般奇袭对于小小部落来说真有雷霆万钧之力,而且部落头人阿古达木和他的心腹们正设宴招待敬献了大笔买路钱的粟特商人,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几乎在遭到袭击的第一时间,他们都失去了放抗之力。

    外间的混乱只持续了很小一会儿,虽然对阿穆尔等人来说,这一会儿就好像一年那么漫长,当所有的反抗都被压制之后,整个营地便安静了下来,帐幕外面袭击者策马巡视的身形也变得缓慢而稳健,有人用蒙古语大声喊道:“岚州军剿灭强盗,不想死的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跪着出来,跪在帐幕门口不许再动。”

    辛古一颗悬着的心此刻才放了下来,伸手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用汉语骂道:“兔崽子,前面都是废话。”他小心的将匕首藏在怀里,示意阿穆尔和其其格和自己一起来到帐幕门帘后面,侧耳细听并无异样动静之后,方才双膝跪地,三人依次以膝盖挪出帐幕,刚刚出来,便又一支粗大的马槊从三人头上掠过,一骑健马粗暴地用马蹄刨动着泥沙,载着半身着甲的骠骑营军士,示威般地在各处帐幕门口跪着的降俘面前巡行来去。

    岚州军纪极严,这时候各部军卒都如同绷紧的弹簧一般,部落百姓稍有异动便会引来如山崩地裂一般的攻击,纵使是地位高如左军统御辛古,也只能和阿穆尔、其其格一起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等着岚州军确认完全控制住局势之后,方才会慢慢处理这些降人。

    阿穆尔左右望望,好几个部落里有数的勇士都已经倒在地上,有的拿着弓,没有箭,有的握着抽了一半的刀,有的皮靴穿反了,有的嘴里还咬着一块半生不熟的肉,看得出来,这些勇士几乎没有对来袭者造成任何麻烦,不远处,头人阿古达木那足以容纳三十个人欢宴的帐幕,仿佛被从天上垂下来的巨手拔起掀翻在一边,巨大的帐幕已经被点燃,头人的帐幕涂抹了防水的油脂,燃烧起来也格外厉害,熊熊火光更映出阿古达木、苏合还有其它族里的贵族面如土色,他们如同鸟巢中被掏出来的肉色雏鸟一样,垂着头跪在地毯上。阿穆尔再看其他族人,人人都不敢抬头,偶尔瞥视一眼充满威吓意味的岚州骑军,脸上都是惊恐之色。

    岚州军掌控全局之后,方才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陆续将跪地投降的居民押到部落营地中心,也就是被掀翻的头人营帐前面,轮到阿穆尔这片的时候,辛古刚刚站起身形,负责监视此地的岚州军骑兵便惊喜道:“辛校尉!”辛古抬头,咧嘴苦笑着契丹语道:“一个月内被抓了两次俘虏。”

    这军士名叫葛元周,正是骠骑营的,刚才辛古和阿穆尔两个跪在地上,又埋着头,他来回巡视未曾认出,眼下辛古站起来便当即认了出来,他跳下马来,将自己的坐骑牵到辛古面前,心中惴惴不安,满脸愧疚,张口结舌的,辛古见状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等都是我亲手训练,严行军令是理所应当,刚才若是有人出声喧哗你又不立即出手格杀,我反要痛骂你一顿。”

    见那军士面色减缓,辛古将马缰还到他手上,指着阿穆尔和其其格道:“这两人照顾我多日,你将他们好生送过去。”说完自己徒步朝营地中心走去。这时旁边的骠骑营和其它岚州军士都看清楚辛古状貌,见他无恙,一个个喜形于色,迫于军令威严,不能高声喧哗,也不能下马上前行礼,便在辛古经过时马上举槊示意。

    葛元周得了辛古吩咐,竖起长槊,客客气气的让阿穆尔和其其格起身,阿穆尔眼望着辛古的背影,心道,怪不得这些日子来总觉得辛大哥不是平凡人物,只看这些形神恶煞的军士对他发自内心的敬重,便是一个大大的英雄。部落上次劫掠到底是招惹了哪路神明,居然引来这迅如闪电,重如高山的雷霆报复,草原部落仇杀往往不留余地,战败的部落成年男子要么被全部杀光,要么被卖身为奴。他心头沉甸甸的,一边感慨,一边心忧,扶起妻子,慢慢往部落中心走去。

    ,!

二十章 道理

    。org

    高蹄营校尉蒲汉姑向辛古解释道,此番岚州可谓精锐尽出,按照粟特商人提供的情报,四千步骑倍道兼行,侦骑放出二十里,沿途所遇牧民、商队、马贼都或杀或捕,步卒在距离草原各部落距离较远处结下坚固的大营,陈德亲自坐镇,各校尉率三千骑兵以此为圆心,轮番进击各个劫掠岚州商队的草原部落,三日之内,阿拉坦乌拉部落已经是被击破的第七个部落,连同辛古在内,至今一共救出被俘的岚州军四十二人,商队伙计四百多人,蒲汉姑已经派人将辛古到此的消息回报大营。

    蒲汉姑一边解释,一边安排军士将投降的部落人众全部集中到头人大帐前的空地上,周围数十名岚州军士骑着健马看管,巨大的马槊在这些人头上来回挥动,一旦有人胆敢站起来反抗,就格杀当场。贵族和普通的牧民被严格甄别开来,都跪在头人阿古达木家的地毯上,只有寥寥二三十人。

    眼看所有的部落牧民都已集中,蒲汉姑向辛古告了个罪,起身走到部落百姓前面,大声道:“一个月以前,你们的头人阿古达木听从党项李继迁的挑唆,抢掠我们的货物,杀了我们的人,今天,阿拉坦乌拉部落是罪有应得!”他凌厉的眼神分别扫视了一下岚州军骑兵隔离线左右,无论贵族和普通牧民都低着头,就连血气方刚如头人的儿子苏合,也没有愤愤不平,阿拉坦乌拉部落挑衅在先,岚州出兵讨伐报复,部落力不如人,弱小的失败者只有听从发落的份。

    “今天让大家知道,手上沾有我岚州血债的人,定要血偿。”蒲汉姑一挥手,两名军士分开众人,如同老鹰捉小鸡一样将苏合从贵族堆里脱出来,苏合也似乎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惊恐的抓住身边的人,他身边的贵族却避之唯恐不及,头人阿古达木脸色铁青地跪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拖到蒲汉姑的马前按倒,蒲汉姑沉令声喝道:“现将带头抢劫我岚州商队,杀人越货的苏合就地斩首,你们可有不服的么?”蒲汉姑祖先是西域胡人,他满脸银灰络腮胡子,身躯膀大腰圆,中气充沛,这话用蒙古语说出,震得附近部落里百姓双耳都嗡嗡作响,都面面相觑,草原上武力争夺财产、女人,战败一方杀了也就杀了,狼吃羊,还要问羊服不服么?

    被按倒在地的苏合却剧烈地挣扎起来,大声道:“要杀便杀,我诅咒你的灵魂被魔王吞噬,你的心肝要被他挑在钢叉上烤着吃!”听他诅咒如此恶毒,其它贵族不免暗暗担心,这苏合眼看自己要死了,还要激怒敌人首领,连带着别人也活不成,颇有几个被吓得汗流浃背的。蒲汉姑却轻蔑地看着被军士按倒在地不断挣扎的苏合,沉声道:“随口以魔王之名诅咒他人,乃是信奉魔鬼的行径,苏合,你不但双手沾满我岚州军民的鲜血,还将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来人,行刑!”蒲汉姑先祖信得便是祆教,世代严守教义,这祆教主神阿胡拉庇护对蒲汉姑而言,就如同犹太人笃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一般,再者,祆教的主要教义之一便是光明与黑暗之间永无止境的战斗,苏合随口诅咒,又怎能动摇他的心神。他若是当真确信苏合信奉魔鬼,就当把苏合架在柴堆上烧了,用光明之火洗涤灵魂。

    刽子手当即将苏合的人头斩了下来,鲜血喷了一地。见部落中人脸上均有惧意,蒲汉姑又道:“首恶虽然伏诛,但是部落的男丁,全都参与了对我岚州商队的抢劫,每个人都有罪!”说完脸色一凛,跪在地上的众人心里也是一寒。见众人都不说话,蒲汉姑又道:“好在强盗们抢了我岚州的货物之后,坐地分赃,这赃物多少,便将每个人的罪孽大小区分出来了,雷岢思,分赃最多,罪孽最大的强盗都有哪些啊?”

    早已捧着一本账簿侍立在侧的军士雷岢思当即大声念出一串名字,后面还附了他们分到的赃物数量。跪在头人帐幕地毯上的部落贵族,听到念道自己的名字,有的面色惨白,有的浑身筛糠,还有的干脆软瘫在地,唯有头人阿古达木脸色木然,仿佛既不心痛丧子,也不担心自己的生死。部落里的普通牧民里却神情复杂,原来这些抢掠到的财物原本宣称的都是用作部落的公产,谁知却被这些贵族私分,虽说部落中人对此都是心照不宣,但岚州军此次公然将这事情宣诸于众,还是狠狠地扯下来原本维系部落公共利益的一张面纱,让普通牧民对这些部落贵族少了许多同仇敌忾之心,甚至很多人因为自己家并未分到任何岚州货物而窃喜。见此情形,蒲汉姑不禁暗暗佩服指挥使的安排,吐浑军往常巡边,也曾击破过不少草原上的小部落,杀的人也不少,但哪一次都没有这般让这些桀骜不驯的草原蛮人如此慑服的,果然是天大地大,道理最大,握着拳头的道理尤其大。

    这张名单几乎将阿拉坦乌拉部落上层人物一网打尽,蒲汉姑耐心地等雷岢思念完,却不着急宣告对他们的惩罚,用猫戏老鼠般的眼神玩味地审视了一番部落众人后,又高声道:“其余参与的人,虽然没有分赃,也有罪孽,按照军法,应当全部没收为我岚州军户的奴仆,三年之后,方可转为萌户。”此言一出,周围监视的骑兵几乎可以听到许多蹲在地上的部落百姓同时松了口气的声音,的确,收为奴隶,是对战败部落百姓最轻的惩罚,至于萌户和奴隶的区别,这些部落百姓根本弄不清楚。

    蒲汉姑高高在上,将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中,冷冷一笑,又道:“不过,指挥使大人开恩,给了你们这些罪人一条更好的出路。”说完示意在旁边监视的军士挥动长槊,弹压部落百姓不得站起和出声喧哗,刚刚有些扰动的部落又安静下来。

    “我岚州最重勇士,如果阿拉坦乌拉部落的勇士能够达到我岚州选拔军士的标准,那便赐予他我岚州军士的身份,和加入我岚州骠骑营的荣誉,一名军士最多可以领有十户民户,若是无人达到标准,阿拉坦乌拉的部众就全部押往岚州为奴。”

    他这句话一出,蹲在地上的部落民众顿时哗然,任谁都清楚被本部落的勇士领有,和被押到路途遥远的岚州做奴隶的天差地别,就连旁听的辛古也颇感意外。阿拉坦乌拉的牧民纷纷将目光投向了本部落中有数的几个勇士,阿穆尔便是其中之一。

    蒲汉姑一挥手,军士将箭垛搬出,然后牵出一匹战马,用白灰画出一个圈子,雷岢思代替他解释了岚州选拔勇士的标准,驰马用弓箭射击百步之外的箭垛,十中七者通过第一关,骑马持矛全速冲击,连续刺中岚州军随机抛在半空的三个圆圈者算通过第二关,用木剑或者木棍和岚州军士相互搏斗,支撑一炷香时间不败,也未被打出圈子的通过第三关。通过三关之后,部落勇士便成为岚州骠骑营的军士,有资格挑选最多十户部众,军士连同他的部众都不必被强行迁到岚州,也不用向岚州上缴贡赋,只需听从军令,为岚州商队提供帮助而已,而过往的岚州商队也会以最优厚的条件与他们交换各种商品。

    阿穆尔和部落里几个勇士都互相看看,彼此眼中都有疑惑之色,又转头看看站在一旁的辛古,辛古对他微笑着点点头,阿穆尔心中一定,轻轻捏了捏其其格的手,站起身大声道:“我来。”

    “好。”蒲汉姑早知他是这些日子来照顾辛古的部落牧民,眼中闪现一思赞许,挥手让他去牵马取弓,另有十名岚州军士手持强弩对准阿穆尔,防止他拿到战马和武器突然反悔,暴起伤人。牵过来的这匹战马甚为驯服,阿穆尔翻鞍上马,伸手从鞍子后面取弓在手,和刚才惶恐不安地蹲在地上迥然不同,一股自信顿时回到身上,他回头看了看人群里的其其格,对她微微一笑,轻轻催马跑了一个小圈子,战马在箭垛百步之外飞驰而过,他稳了稳心神,舒猿臂,吸气开弓,一箭出去,正中箭垛,部众里面好几个人顿时为他叫起好来,阿穆尔却微微皱了下眉头,这弓性他还不是很熟,这一箭却射在了箭垛边上,未中红心,随后,他盘回战马,经过箭垛前面时拉满弓,在战马跃起停顿空中那一刹那间又发一箭,雁翎箭疾如流星,“啪”的一声,正中红心,半截箭都狠狠的扎入箭靶,若是一个人站在那里,恐怕已被他射死了,连围观的岚州军士都忍不住叫起好来,辛古和蒲汉姑两校尉眼中也露出赞许之色。这一箭正中靶心令阿穆尔信心大增,下一次圈马回来时,双手快如闪电,居然在战马驰过箭垛百步前的短短一瞬连续射出三箭,箭箭正中靶心,就这样十发十中通过了第一关。随后的长矛刺铁圈,木剑格斗,他也轻松通过,岚州设下这三项比试原本就是脱胎于战斗中的实用技巧,有许多部落战斗经验的阿穆尔顺利通过也是理所当然。

    当满脸兴奋的阿穆尔被带头蒲汉姑身前的时候,蒲汉姑微笑着对他道:“恭喜你成为岚州军士,现在去挑选你的部众吧。”阿穆尔不熟悉军礼,对他微微躬身致意后,跟随岚州军士来到蹲在地上的部众之前,刹那间,千余双眼睛落到他身上,旋即又落到阿穆尔伸出的手指上,这手指点到谁,谁就得救,没被点到的,就要承受前途未知的危险和苦难。

    这番场景,饶是久经战斗,阿穆尔也觉的有些吃不住,他不由自主的闪躲着那些带着渴望和乞求的眼神,第一个便将其其格叫到身边,随后又挑选了九户部落里和自己相熟的人家,这些人被岚州军士压着,除了军士的夫人其其格站在他身旁外,其余的如蒙大赦般蹲在阿穆尔身后,从此以后,他们就是阿穆尔的奴隶,三年以后,成为阿穆尔的萌户。

    阿穆尔的成功顿时刺激了部落里别的男丁,不少人都站起身来要求参加岚州军士的考核,但最终只有十五人通过,除了被军士们挑出的一百五十户牧人,剩下的两百多部众只能被蒲汉姑押走。几乎所有的贵族家眷都没有被军士们挑出,原因很简单,这些人绝不会忠诚驯顺于昔日卑贱的平民。

    见事情进展顺利,蒲汉姑走到站成一列的十五名部落勇士跟前,微微笑道:“各位如今已是高贵的岚州军士,可以为岚州执行军法,处决这些带头抢掠岚州商队的罪魁祸首么?”说完一挥手,那些早先被宣读罪名的部落贵族便被一个个押了上来,按倒在地。陈德如此安排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这些部落勇士和原先的部族势力一刀两断,江湖上唤作投名状。

    阿穆尔等十五名勇士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有犹疑神色,蒲汉姑也不催促他们,径自走道辛古面前,拱手笑道:“恭喜辛校尉,骠骑营又添了十五勇士,我都有些妒忌了,还请辛校尉向指挥使美言,下次征伐部落,所得草原勇士给我等均分。”他乃是吐浑军中资历甚深的校尉军官,陈德倚重辛古如同左膀右臂他都看在眼中,此时如此说,反而显得自己心底并无妒忌之念,毕竟,辛古乃是左军统御,地位高于众校尉,而骠骑营此次出塞损失又最重,急需补充新血。

    辛古笑着谢过,与将头转过来的阿穆尔对视一眼,脸色沉着,微微点头。阿穆尔并非没有杀过人,得他鼓励,心下一横,拿起弯刀走到阿古达木跟前,阿古达木将头一拧,对他大骂道:“阿穆尔,你这狼崽子,背叛部落,长生天会惩罚......”话音未落,阿穆尔手起刀落,将他人头砍下,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双目圆睁的头颅滚出十步开外,尸身扔在地上不断抽搐。有他带头,其余勇士也纷纷走到贵族身后,一一将头颅斩下。

    蒲汉姑方才笑道:“好!岚州规矩,将士缴获自留七成,三成上缴营里便可,这些个处死的罪人家产,诸位军士便分了。还有,岚州军规矩,军士自行推举十夫长,你等到一边去推举正副十夫长吧。不管是十夫长和军士,每年都有一份稳当军饷。十夫长军饷是每年一百五十头羊,副十夫长军饷每年一百二十头羊,军士每年的军饷是每年一百头羊。”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显然被突如其来的财富撞得昏头转向的十五个军士,这表面上仍是一支弱小蒙古部族的阿拉坦乌拉部落,从此成为岚州游弋在大草原上一支自给自足的骑兵分队,是岚州伸入草原的一支触角,他们土生土长,和脚下的这片草原血脉相连,有岚州的支持,任谁也难将他们从这片土地上赶走。

    作者:心细的书友也许看出来,改造草原部落是一柄双刃剑。祝各位书友都喝到好喝的腊八粥!

    ,!

二一章 情意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与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萧绰放下手中书卷,喃喃道,这曲子,直写到人的心里去。她身着襦裙,淡黄衫子外随意披了件银丝夹袄,玫瑰金环将秀发拢住一束,淡扫蛾眉,更衬得容颜娇艳。

    “皇后娘娘,韩大人觐见!”

    “让他进来吧。”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容貌,将脸一寒,萧绰沉声道。

    韩德让匆匆步入,请安后起身道:“不知皇后陛下宣臣觐见,有何要事交待?”他浓眉斜飞入鬓,面容坚毅,一袭圆领窄袖白衫更衬得他长身玉立,举止温文有礼,就连声音都透着股温暖的味道,眼神内敛,但偶尔透出一股摄人的寒光,简直刺得人难受。

    多日不见,萧绰禁不住细细打量韩德让,稳了稳心神,挥手屏退左右,沉声道:“德让,旬日前,汉国将军陈德率军出塞,击破草原上十几个部落,你可知道?”韩德让微微点头承认,萧绰脸色更冷,斥道:“南京道、西京道官员上奏,曾将汉军出塞消息报知于你,但你不但置若罔闻,还晓谕你的部将和朋友放任汉军出塞,可是真的?”她强压住心中的怒气,私放汉军出塞的若不是韩德让,她早已晓谕下狱拷问治罪了。

    韩德让容色自若,拱手道:“皇后陛下,那些草原部落连接夏州党项,隔断东西商路,抢掠我大辽商队已非一日,臣早欲率军讨伐,只顾及眼下正值国家多事之秋,南面宋国觊觎燕云十六州已久,正厉兵秣马欲与我大辽一战,东面的女真、鞑靼部落,还有高丽小儿也都蠢蠢欲动,臣也只能隐忍,任凭那些草原部落继续为虎作伥。眼下汉国陈德出兵讨伐那些抢掠商队的部落,贯通商路,正是对我大辽有利之事,所以臣才晓谕部将,无得阻止。”他从容自若,侃侃而谈,显得心底无私。

    萧绰秀目盯着韩德让,看他是否欺骗自己,柳眉微蹙,沉声道:“我听说那陈德有勇有谋,若纵容他收服了草原的勇士,羽翼渐丰,岂不成我朝的祸患?”

    韩德让笑道:“皇后过虑了,草原蛮人,叛降不定,秦汉以来直至当世,多少英主名将想要使之归附王道,挥师北征,千万将士丧身大漠,都无济于事,中原北疆始终以长城为界,不能深入草原。我朝兼得农牧之利,兵马强劲,对这些部落也只是羁縻而已。陈德固然是个英雄,但他能做成秦始、汉武、唐太宗、我朝太祖皇帝都做不成的事吗?以臣下所见,他不过是惩戒一下那些贪得无厌的部落头人,泄一时之愤罢了。”

    萧绰点点头,对草原部落她也是十分了解的,便将此事揭过,美眸微闪,又奇道:“你说陈德是个英雄,德让,很少听你这么夸赞旁人呢?”语气已经十分温柔。

    韩德让神态仍然十分恭谨,躬身秉道:“以臣所见,此人文能附众,武能威敌,实是个将才,可惜他先投南唐,又投北汉,始终不能为我大辽所用,日后还有可能成为我朝的大敌。”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还暗助他讨伐草原部落,我听说你还卖给他一万多个汉人奴隶,你们交情匪浅啊,好像还结拜了兄弟是吧?”萧绰见韩德让这般恭谨的模样,心中不由自主地生气,那日自己不顾皇后之尊,低声下气地上他韩府道歉,二人温存一番后,韩德让虽然不再故意回避自己,但每当奏对时,哪怕四下无人,也照足了臣子对皇帝的做派,哪怕对着真正的皇帝陛下,也不见他这般恭谨。想到此处,萧绰虽然已然不再计较他私放陈德出塞之事,但还是要为难一下他,甚至故意透露出细作密报的韩德让与陈德结拜之事来气他。

    果然,她此言一出,韩德让顿时虎目圆睁,身上散发出一股怒意,抬头盯着萧绰问道:“燕燕,你派人监视我?”

    萧绰心下暗暗得意,看你还和不和我形同陌路,脸上却做出庄重神色,沉声道:“韩卿此言何解?本宫幼时乳名,岂是你随口唤得的?”

    韩德让与她自小相处,一看这副模样心下哪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得俯身秉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陈德日后或许成为我朝祸患,但眼下尚需借助他的力量,压制夏州党项扩张势力,兼且贯通商路。”他见萧燕燕睁大眼睛听他说话,似乎不明白贯通商路的重要性,又解释道:“我朝地处偏北,苦寒不宜稼穑,一遇荒年,汉户卖儿鬻女犹受饥寒,各个部落更只能四处劫掠烽烟四起。天幸尚有东西商路可以生财,我大辽商队以东土所产的丝绸、茶叶换取西方的金银、宝石、香药等物,所获钱财甚丰,再与南朝购买粮食,以作不时之需。所以,这东西商路的贯通,对我朝局安定至关重要。”

    萧绰点点头,美眸盯着侃侃而谈的韩德让,幽幽道:“东西商路确实是生财之道,可是你要那么多钱财当真是为安定朝局么?你私下在幽州囤积上百万石的粮草作甚?”这两年来,萧绰为辽皇批阅奏章,殚精竭虑,渐渐将辽国与自身视为一体,韩德让在幽燕之地广布势力,囤积粮草,她一直隐忍,此刻终于发作出来。

    韩德让这般深沉之人闻言也是一惊,下意识地左右看看,汉臣在幽燕私自囤积粮草,可说反迹昭彰,萧绰安排侍卫将他当场拿下都可以。片刻之后,见萧绰仍然只是气呼呼地盯着自己,要一个解释,韩德让方才静下心,躬身秉道:“臣确实购买一些粮食囤在幽州,只是准备万一宋军北伐,我朝援兵救援不及,幽州军民长期守城之用。南朝对于坚城惯用久困之策,汉国晋阳多次被围粮尽,臣不得不早做防范。”

    萧绰只是静静地听着,咬着嘴唇,没有吭声,韩德让只得继续解释道:“陛下明见,幽燕之地占据形胜,但地处我朝与大宋之间,乃兵家必争之地,幽云十六州,若据之自立,必受南北夹攻,自寻死路。臣自问政事兵法都略通一二,怎能为此不智之事?”说完便负手而立。

    萧绰起先只是想气他一番,谁知说着说着两人都动了真气,看韩德让立在堂下那傲气的样子,就如年少人二人斗嘴,他气不过自己,又不愿认输的傲气模样,眼圈微红,心中一软,低声道:“我总是说不过你。”

    见韩德让眼神转过,萧绰起身走到韩德让身旁,柔声道:“德让,你的心事,我若是不知,就枉读了这许多汉人的诗书。你们汉人,看似柔弱,却将自身传承看得极重,更看不起胡人,”见韩德让要出口反驳,萧绰伸手道,“且听我说完,韩爷爷在我朝已是位极人臣,可仍然郁郁而终,韩伯伯贵为秦王,每当接待南朝来使,都面带惭色,你私下联络幽燕汉人将门当中的豪杰,暗暗在燕云抗拒契丹族贵人,你道我都看不出来么?”

    她越说,韩德让就越是暗暗心惊,少年时只觉萧绰善解人意,却未曾深思这都是因为她了解自己,远远超过了自己了解她。

    “若非天意弄人,燕燕嫁作君家妇,自当夫唱妇随,你欲联络燕云豪杰起事,乃至南取中原,北拒大辽,我都只当你是个大英雄,大豪杰。”萧绰似乎用尽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来这些话,她微微喘了口气,扶住韩德让的肩膀,又道:“可是,现在我是辽国的皇后,皇帝陛下信任我,让我料理朝政,德让,难道你要背叛我吗?”她鼓起勇气昂头看着韩德让的眼睛,韩德让微微叹了口气,没有承认,也没有辩解。

    “我知你素来不忿在大辽境内汉人饱受欺辱,立誓要亲手改变它。可是这改变难道只能通过战乱和杀戮来完成么?”萧绰将韩德让的手握在自己的柔胰之中,感觉他被自己说中了心事,在微微发抖,抬头望着韩德让,用从未有过的坚定声音道:“若是陛下继续让我料理朝政,我将开科举,用读书人当官,让契丹族和汉族平等相待,劝农桑,薄赋徭。德让,你不要背叛我,燕燕请你辅助我,保护我,忠诚我。”

    萧绰说出这些惊世骇俗的话语后,宽阔宏大的皇后寝殿顿时寂静,一缕清辉透过殿宇高空的窗棱透了出来,光柱照出空气中的细细的粉尘随着细小的气流缓缓地流动和飞舞,缓缓投射二人身前厚厚的毡毯上。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相对,这一刻仿佛有一百年那么长,终于,韩德让在她哀婉而坚定的美眸注目下,单膝跪下,低声道:“臣,韩德让,愿忠诚于皇后陛下,澄清宇内,共致太平。”萧绰喜极而泣,身子一软也跪坐在他身前。二人偎依在一起,执手相望,感觉从小到大,从未像今日这般心意相通。

    作者:本故事情节属于演绎。真实历史上,韩德让与萧绰联手大大提高了汉人在辽国的地位,汉人渐渐开始对辽国有一定的归属感。

    ,!

二十二章 谷雨

    

    陈德率岚州大军出征已有十五日,为防敌人趁虚而入,岚州四门紧闭,除了斥候之外,军民都不得出城。全城人都陷入了惴惴不安的焦虑之中。军士绷紧了弦日夜巡逻,民户则奉命无事不得出门,每日领取一升粮食回家熬粥。

    孙狗子正值壮年,这一升粮食熬成的粥怎够吃的,每日饿得前胸贴后背,躺在床上数日子,愁眉苦脸地冥思苦想。谷雨节气已过,田里的种子早播了下去,虽说自己手脚勤快,早早的田地里竖了个拿蒲扇的稻草人,不知道能否吓跑那些啄食种子的山雀,这十来天雨水充沛,田间的野草也该长出来了,若不及时拔掉,抢了地力,生发的麦苗便不够肥厚挺直,怕是要大大影响收成,唉,这该死的蛮人,偏偏在春天开仗,这不是要老孙再饿上一年的肚子么?到便宜了那些种草的夯货,草籽往地上一撒,便可以躺在田垄边上睡大觉了,孙狗子用脚指头也想得到,牧草肯定比麦子好伺候。他一边想,一边唉声叹气,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如珍珠卷帘一般的春雨,只觉得白花花的银钱都流到了沟里去了。

    朱惠兰也眼望着窗外的雨丝,手持细针在自己的发髻上别了一点油,再下针时却没有回过神来,一下子将左手拇指出血来,她疼得蹙了蹙蛾眉,将出血的手指拿到嘴里轻轻含了一下,又叹了口气,今天已经是第三回被针扎到了,老是心慌意乱,难道是,那个人出了什么事不成?岚州商队被劫,乃至陈德出塞讨伐的事情,岚州上下都是严格保密的,似朱惠兰这等民户根本无从知晓内情,只是十几日来城门紧闭,军卒日夜巡逻,显是发生大事,辛古在岚州地位尊崇,岚州的大事多半要将他卷入进来。所谓瓦罐难免井上破,战场厮杀,一不留神,就有个好歹。想到这里,朱惠兰不禁心乱如麻,暗自埋怨自己,平白为这人担心作甚,自己和他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乌云散去,天色渐朗,眼看雨慢慢小了,顺着屋檐滴下来的水滴,似断还连,叮叮咚咚的,无端端搅动得人愁肠百转。朱惠兰又抬头看那窗外,若不是严禁民户无事上街,她怕早已跑到城外的高坡之上,变成一座望夫石了。听闻远处岚州军士不知何故发出阵阵巨大的喧闹声,不知是喜是忧。

    透过雨幕传来了阵阵急促的马蹄踏过石板之声,初始尚远,动静颇为细微,而后逐渐蹄声变得响亮,朱惠兰神色一变,站起身来望向窗外,旋即又回身坐下,对着一块有许多锈渍的铜镜整了整云鬓,用舌头舔舔嘴唇,显得润泽动人,又站起身来侧耳细听,心中隐隐有些期待和预感。

    马蹄声飞快地掠过朱惠兰家宅的门外,渐渐消失在远方,朱惠兰软软地坐下,扶住桌子,心中充满失望。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拿起针线正待重新开始缝补,忽然听到自家大门“咣当”一声被掀开了,吃这一惊,手指又被针扎了一下,朱惠兰顾不得吮去血珠,拿着针线布衫便站起身来往外望去,正撞见辛古掩上宅门,大步朝里屋走来。

    教导阿穆尔如何料理部落里的事情后,辛古便跟随陈德一起回军。此番出塞一共击破了草原上十二个部落,收服了十一个,有一个部落的勇士企图籍选拔军士的机会群起伤人,被斩掉一百多人后压制了下去。这趟出塞一共救回岚州军士七十一人,商队伙计八百多人,另外俘获了三千多部众,押回岚州给匠作营当奴隶使用,可谓大获全胜。

    进入岚州城门,和陈德一起接受过军士们列队欢呼之后,辛古便向陈德告假,还隐约透露了想聘朱惠兰为妻之意,陈德早接到过辛古与这位女民户相好的密报,甚至还让李斯派人对朱惠兰的身份品行都做过详细甄别,确认她不是任何方面的奸细,一听辛古和自己提这事情便含笑同意,还取出从满都拉图部落缴获的一根羊脂玉簪,这是在战利品的竞买会上,陈德出了一百五十贯的高价买到的,原本打算送给黄雯,眼下便送给辛古做份人情。

    辛古身上穿着簇新的岚州军校尉军袍,径自穿过雨幕,走入屋里,望着朱惠兰,从怀里取出羊脂玉簪,沉声道:“陈大人说汉人聘妻要送簪子,这是送给你的。”说完也不顾朱惠兰是否答应,伸手将簪子小心的插在了呆呆立在面前的女子发髻之上。看着他温和的面容,朱惠兰脑海里一片空白,心潮起伏激荡,眼泪居然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和身扑到辛古怀中抽泣起来。

    正当辛古二人暗自感激指挥使大人成其好事之时,陈德正充满八卦精神的向黄雯讲道:“想不到辛古这契丹蛮子不动声色,倒是折走了岚州城里的一朵鲜花。”

    “哦,那女子当真有十分风韵么?下次夫君可要辛校尉带她到府上坐坐。”黄雯娇嗔道,但凡女子都嫉妒自己丈夫夸奖其他女子的容貌。陈德忙笑道:“我也是听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军士饶舌的,并未见过本人,想来远远比不上夫人秀外慧中,温柔贤淑。”他忙中有错,黄雯却听得清楚,撅着嘴跺脚不依道:“绕弯子说了半边,你还是嫌我丑。”陈德这才醒悟,说女人丑便讳称贤淑有气质的花招,古今都是一样会被识破。他连忙将功补过,口中天花乱坠,双手上下求索,不多时,黄雯已俏脸绯红,软软倒在他怀里,媚眼如丝。

    正是小别胜新婚,正要步步深入之际,黄雯却道:“不要。”一边伸手将他双手按住,一边细喘微微,羞不自胜。陈德哪里还忍俊得住,心里默念着不要就是很想要,低下头去,吻住佳人樱唇,双手却摸索着解开她的衣衫,谁知黄雯居然意乱情迷之际守住一丝清明,奋力挣脱他的魔掌,低着头羞道:“不要伤了小宝宝。”

    陈德顿时呆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黄雯搂在怀中,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夫人,你刚才说什么?”黄雯适才被他调逗,脸颊额头像酒醉似的红晕,看着他道:“前些日子觉着身子不适,姐姐替我延请了大夫,说是有喜,已有个多月的身孕了。”说完又将螓首低垂,羞得脖子都有些红了,仿佛这事情是她一个人做得错事一般,眼睛里却星星点点闪着掩饰不住的喜意。

    这时代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们将传宗接代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生命本身,女子若是不能生育,那便是犯了“七出”之条,迟早都会失去丈夫的宠幸。更何况陈德如今地位尊崇,他那些部属的拥戴,也需要有子嗣来继承基业,嫡长子的分量可想而知,黄雯秉性温柔容让,虽然不曾想要与人争宠,但每每思及自己日久不孕,心下不禁郁郁,现在身怀有孕,至少夫君不会因为无后而另觅新欢。

    陈德将她脸庞轻轻抬起,忽然之间发现有了孩子这件事对夫妻之间相互的感观改变甚大,就在瞬间之前,自己看黄雯只觉得她妩媚俏丽,诱人食指大动,现在看时,却发现清丽的容颜上平添了一层圣洁的光芒,她一只手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想是刚才防备自己不甚动了胎气。这就是母性的光辉吧,陈德心中暗道,爱怜地轻轻抚慰着怀中妻子,忽然转念,好似过了三个月的危险期以后,就可以有节制的行房了吧,想到这里暗骂一句,随手打了自己一个爆栗。黄雯躺在他怀中,见状奇道:“你做什么?”陈德尴尬地笑道:“刚才色心又起,小施惩罚。”逗得佳人扑哧一笑,娇羞不胜。

    屋顶房梁上,一双早归的燕子正忙着往泥巢中衔泥铺草,叽叽喳喳地叫着,飞来飞去。天上漂浮云朵,瑰丽的阳光透过雨后洁净的空气照射着人间,四月间柔柔的暖风吹动着新发的绿草新芽,空气里弥漫着着清新的生命气息。

    远处,岚州城门大开,民户们纷纷涌出城外整理田畦,军户的家眷们也趁机到郊外踏青,顺便采摘一些野菜。广袤的原野十几日不见,居然焕发出无数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点缀着新绿的大地,在春风里微微摇摆,花瓣和草茎上挂着晶莹欲滴的水珠,透着璀璨夺目的光芒。

    啪的数声,无数的水珠绽开,花朵和春草带着新鲜汁液的味道被翻进了厚厚的土里,孙狗子冲着手心吐了一口口水,牢牢攥住锄把,小心翼翼地将田垄里生发的杂草一一除掉,在他的脚下,整齐的麦苗已经从土里探出头来,连日的春雨让新发的庄稼吸了个饱,更显得茎秆强壮,叶片肥嫩,孙狗子看在眼里喜在心头,雨水足,这样的长势,一亩地产四五石粮食稳稳的,自己足有三十亩地呢。孙狗子看着天空中双双飞来的归燕,美滋滋的想,等收了秋,是不是托人从关中说一房媳妇。

    ,!

二十三章 归义

    

    岚州迅速地再次派出了前往敦煌的商队。因为准备得较为仓促,康曲达干这伙粟特商人展现惊人的运筹能力,一个月之内,价值高达五十万贯的茶叶和丝绸等大宗货物被运到岚州再次装车,同时,康曲达干还带来了运载着幽燕汉人世家和契丹贵人的五十万贯货物的车队。陈德默许契丹人的商队和岚州商队一同进发,这代表了双方势力对商队安全的保证。鉴于前番商队折戟,此番货物价值更是巨大,陈德对商队护送问题可谓煞费苦心,不但派左军统御辛古率领两千步骑一路护送,还有十一个骠骑营的骑兵分队遍布在贺兰、阴山北麓一线作为商队的耳目,此外,专门派出一支百余人的游骑分队秘密游弋在夏州党项通往北方草原的要隘上,一旦党项人大举出塞,立刻飞鸽传书商队和岚州方面,夏州党项如果还想火中取栗,陈德不介意给他们点教训。

    康曲达干方面连续失了商队货物,承受的压力也很大,他不但亲自押送自上京出发的契丹商队来岚州会合,为了防止盘踞河西走廊的回鹘人骚扰,还通过族人联络到领有敦煌城的归义军节度使曹延禄,届归义军将会派出骑兵出敦煌向东接应商队。归义军乃是丝路上上唯一的汉人势力,而且占据丝路东方枢纽敦煌,未来将是岚州拓展商路的最重要的盟友,为了促成敦煌和岚州长久合作,康曲达干还说动在长安等待觐见宋国皇帝的归义军使者张仲曜前来岚州一趟。

    归义军首领曹延恭去年刚刚过世,张仲曜此行是代表曹延禄向宋皇请宣示臣服,并请宋皇钦封曹延禄继任归义军节度使,鉴于岚州和汴梁的敌对关系,张仲曜此番与陈德会面也只能是私下书房进行。饶是如此,对归义军的使者张仲曜,陈德给予最高的礼遇,派出右军统御萧九和牙军校尉李斯率一百骑兵在百里之外迎接他。

    张仲曜乃是首任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后人,自幼饱读诗书,极其向往天朝故国。近年来,敦煌左近的瓜、沙、甘三州回鹘势力大张,五十余年前,归义军首领张承奉已被迫向甘州回鹘称臣,还被迫割让肃州。此后曹氏秉政归义军,代代都被迫迎娶甘州回鹘可汗女为妻,又嫁女给甘州回鹘可汗为妻,但曹议金、曹元德、曹元深、曹元忠、曹延恭、曹延禄等历任归义军节度使,却都被迫要称回鹘可汗为父王。

    归义军治下瓜沙二州,有张、曹、李、索四大族势力,均执掌过节度使大位,近世以来曹氏秉政百年,面对回鹘人的步步紧逼,国势日渐窘迫,引起了其他几大家族的不满,张仲曜此番出使,私下里便打算除了请宋皇钦赐封号之外,还要请以一腔大漠赤子之心,求援于天朝,宋国据有朔方要地,哪怕派出数千精兵赴援瓜沙,宣示国威,势力与中原远远不能匹敌的回鹘便心有忌惮,瓜沙汉人势力大可徐徐发展,逐步光复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等陇右、西域诸州。

    一路行来,只觉中原的山山水水都分外可亲,不管是城中商贾,还是田间劳作的百姓大都是汉人,与沙州胡汉参半,甚至胡人比汉人还多的情景大不相同,张仲曜不禁心中激动万分,真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至中土,不知我中国人烟如此繁盛,只怕多过那西域胡人数十倍还不止,关中人多地少,这诺多的汉人,只要朝廷派出大军护送,鼓励移民垦殖,光用挤也把回鹘吐蕃势力给挤出河西。

    他满怀一腔热忱抵达秦州,被安排在招待西域来使的馆驿住下,这一住便是半年之久,大宋朝廷似乎把他给忘了。张家世代簪&#;之族,对中土官场礼节甚是明白,张仲曜初来时手面颇为大方,不管是一路陪同的礼宾官还是临时负责接待的地方官都得了他不少好处,但在秦州耽搁的日子久了,自然便不敢再随便花钱,他身上还有几样重宝,那是准备到了汴梁结交权贵,敬献官家的,更不能早早送人。各个负责陪同和监视来使的大宋官员见他身上再也捞不到到什么油水,态度也就渐渐淡了,只是之前平白无故受了他不少好处,对他四处游玩也不甚限制。这日康曲达干向他道明了请去与岚州陈德一晤之意,由于敦煌本来就是一个商业城市,商队对于敦煌的兴衰干系重大,张仲曜反正闲来无事,便谎称去华山游玩,由康曲达干安排来了岚州。

    萧九、李斯二人代表陈德一路相陪,萧九乃是后蜀侍卫统领出身,接人待物自有朝廷凤仪,而李斯本是儒士,文质彬彬,二人得了陈德嘱托,对张仲曜格外以礼相待,一路上游山玩水,三人相谈甚欢。

    张仲曜是个有心人,还存了为朝廷查探岚州虚实的报效心思,一路暗自观察,言语试探,只觉萧九沉鹜稳重、李斯多谋机变,这二人皆是难得将才,更对陈德忠心耿耿,言语间偶尔流露出来对陈德发自内心的膺服,张仲曜世家子弟,自有一套观人识人之法,对陈德能得下属如此死忠暗暗心惊。再看岚州军卒伍,军士敢战,军令严明,运转如臂使指,上下之间不卑不亢,胆壮心齐。路上恰逢一营游骑在郊外演练射术,只见健马驰骋,骑军时而藏身马腹,时而立身马上,时而连珠箭发,时而回头望月,变换着各种姿势,却大多能射中箭垛,张仲曜在西域见识过许多胡族骑军,多不能与岚州骑军相比。这还是汉人的骑兵?简直连草原上的部族精锐也难以匹敌吧。他不知吐浑军原本是游牧子弟的遗脉,又得了中原百年兵戈的磨砺,已是世上一等一的精兵,只心中暗暗纳罕。对陈德更增添不少忌惮之心,心道此人不是大奸大恶的枭雄,便是济世安民的豪杰,可惜生不逢时,天下归宋乃是大势所趋,他才干越大,便越受朝廷压制。

    接近岚州城,山山水水间渐渐多了许多长着庄稼的田亩和农人,张仲曜心知这是河东道北边诸州久经战乱,唯有靠近城池,有大军保护农户方能稼穑,这岚州附近的农垦之多之好已是边郡中难得的。他有些奇怪一些山坡和旱地上茂密的牧草颇为整齐,便道:“萧校尉,这些牧草似乎是人力种植。”

    萧九、李斯正与他并辔而行,闻言答道:“正是,这些田地不宜种植五谷,便多种牧草,饲养牲畜。”张仲曜“哦”了一声,微微点头,中原少马,以中原民力之丰,田亩之广,若是广行植草之法,数十年内,当可繁衍战马百万,若是局域中原,保有这么多马匹只是费钱,但若是有心经略西域乃至漠北,就大量的战马就势所必需。正所谓见微知著,张仲曜心中思量,看这岚州陈德胸中抱负,竟不似偏安一方藩镇,而像是有心包举宇内的雄主了。他久在西域,日日思量的便是与回鹘、吐蕃等胡族角力,是以见到岚州民户种草便想到前汉时的保马之法,却不知岚州此举只是为了提高餐桌上肉食的比例。

    他越是走近城池,就越是心惊,当今之世,如斯豪杰,对国朝不知是福是祸,言语间也沉默下来。萧九和李斯只当他思量带回见到陈德时如何对答,也不打搅他,只率领军士卫护着这归义军的使者徐徐而行,一直来到岚州团练使府前。

    陈德早在府中等候多时,一见张仲曜就笑道:“嘉宾来到,直令岚州上下蓬荜生辉。岚州陈德敢不到履相迎?”

    张仲曜见他身着将军袍服,萧李二将神色恭谨,早已猜到是陈德当面,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年轻,看样子年不满三十,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沉稳威压的气势,便沉心静气,恭恭敬敬的作揖道:“沙洲归义军张仲曜,参见陈将军。”

    此言一出,陈德脸色微变,伸手招呼张仲曜与萧九、李斯坐下。张仲曜坐在陈德右首,萧九和李斯则分别坐在两边相陪。三人落座后,陈德探身过来,问仲曜道:“敢问阁下,可是故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的后人?”

    注1:西域于阗王李圣天为抵抗西方喀拉汗王朝假借圣战名义的扩张,连年作战独立难支,派使者向宗主国大宋求援,宋国回赐佛经,派了一个157人的佛教僧侣等组成的使团“游西域”,道义上声援。最后于阗国被征服,佛教徒血流成河,西域的伊斯兰化就是在残酷的杀戮中完成的。

    注2:2001年至2002年的马季内,香港赛马会有1,144名马主、24名练马师、35名骑师及1,435匹竞赛马匹。

    作者:中国人不适合肉食,不适合牛奶的说法,我认为很无稽,吃得多了,自然就适合了。高蛋白的食物能够改善体质,强壮体魄,现在有条件家长们不会拒绝让孩子吃牛肉喝牛奶吧。

    ,!

二十四章 冷暖

    

    “正是先祖。”闻听陈德突然提到祖先名讳,张仲曜不得不正色道,暗暗恼怒陈德不知礼数,谁知陈德居然起身,对他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他乃一方藩镇之尊,如此做作,令张仲曜大为窘迫,尴尬道:“陈将军,你这是干什么?”

    陈德正色道:“令先祖张公,以一介书生,白身聚义,驱逐鞑虏,光复我河西故地,使十一州华夏子民,不受异族牛马役使,此功此业,足以彪炳千秋,流芳万代。德少时束发观书,每当读至此,定当为之击节,伟哉张公,乃两百年来的真豪杰。恨不能生逢其时,仗剑追随。今日这一礼,便是敬张公后人。”说完又对萧九、李斯二将道:“张先生乃是忠烈之后,你二人再来见礼。”

    李斯乃是读书人出身,自是知道张议潮率河西汉人举义,自吐蕃手中收复河西,并于前唐大中五年献上十一州图籍的史实,晚唐以来,中原国势颓唐将近两百年,张议潮乃是汉人当中为数不多抵御外侮的英雄,李斯自然也是极为佩服的,听陈德问明张仲曜乃是张议潮后人,他本有结交之意,闻言更欣然起身,对着张仲曜深施一礼,便宛如礼敬张议潮画像一般。

    萧九是后蜀旧将,深知兴亡续绝的不易,这张议潮能以一介白身,在吐蕃这等强盛凶暴的异族治下举事成功,便是一世豪杰,心中感慨,后蜀故地受宋国压榨,只是蜀人百年不识干戈,难有英豪奋起,微微叹了口气,也起身对着张仲曜躬身施礼。

    张仲曜见陈德三人都是诚心礼敬,想不到先祖英名仍在中原如此深入人心,不禁大为感动,心道无论如何,这陈德是个可交的人物。他也站起身来,正色向三人一一还礼。中国乃礼仪之邦,事死如事生,张议潮虽然逝世一百多年,但四人这番作为,半点不显虚伪,只让人觉得英魂仍在,常驻人心。

    落座之后,张仲曜回想,宋国官员大都是看在自己出手大方的面子上虚以逶迤,就算是做做官场文章,互相称颂对方之时,也大都恭维当今归义军节度使曹氏治理有方,竟无人提及张议潮英名。两厢参照之下,不禁令人齿冷。

    “适才骤闻张先生乃是英烈之后,德举止或有失当,张先生还请无怪。”陈德端起茶杯道。

    “陈将军乃是真性情,先祖功业在中原尚有人知晓,仲曜不胜欣慰,何必见外。”张仲曜拱手答道,二人相视一笑,宾主之间的气氛融洽许多。

    闲聊一阵后,陈德拱手道:“今有夏州党项李氏,屡次劫掠商队,隔断交通,我欲举兵击之,不知归义军豪杰可否与岚州东西相应,一举破之,廓清商路。”

    张仲曜沉吟半晌,面露难色道:“陈将军有所不知,我归义军身处瓜、沙、甘三州回鹘之间,势力难张,吾此番入朝敬献贡赋,也有向大朝乞求援军之意。”他犹豫片刻,不顾交浅言深,又道:“吾看陈将军也是当今豪杰,何不以岚州之众归附汴梁,各处胡人自然不敢相犯。”此言一处,萧九、李斯脸色均变,陈德却不动声色,笑着将话岔开去。

    张仲曜乃是明白人,见这情形也暗自懊悔,这和陈德说些西域的风土人情,陈德等三人也听得津津有味。此时中原人对西域的了解大都来自三藏法师的著作《大唐西域记》,这书也不常见,李斯和萧九听张仲曜说道高昌故地有火山,夏季炎热无比,鸡蛋埋在沙子里,片刻即熟,诸如此类奇闻奇事,都啧啧称奇。陈德却叹道:“西域多大漠戈壁,冬季苦寒,夏季酷热,但国朝千年来用兵大漠,终使西域三十六国都成汉地,自先汉以来,汉民不断西迁开垦,繁衍生息,眼看胡虏步步紧逼,夺我故土,役我人民,当朝若是不保西域,我辈武人,愧对祖宗。”

    李斯接道:“中原地处四夷之中,唯有西域物产丰饶,可供汉民垦殖,自先汉西域三十六国以降,西域士民与我中原国朝千年交好,贡赋不断,声气相通。自古以来,国朝盛则西域通,国朝衰则西域失。是故,但有西域之失,张博望,班定远,烈士豪杰无不前赴后继,力求光复,魏武自述曰‘欲望封侯做征西将军,然后题墓志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壮哉斯言!”

    张仲曜原本因为在宋境所受到的冷遇而对向朝廷求援不抱希望,听了陈德和李斯这样说,心下又热络起来,就连藩镇都有此见识,朝廷多有识之士,更不待言,自己若是因那些边郡小吏的浅薄而对朝廷失去信心,未免一叶障目了。想到这里,他脸露微笑,与陈德等继续攀谈起来,心中打定主意,若是有机会觐见宋皇赵匡义,定要进言,让朝廷招抚岚州部众。

    相谈甚欢之际,忽有亲卫进来,说张仲曜留在秦州有名叫做安思道部属来了,说有要事面见张仲曜。这安思道乃是张氏家将,张仲曜心中惴惴,莫不是宋皇召见的旨意到了。陈德便笑道:“既然张先生部属赶来,想必是有要事,这便去相见吧。”说完便让亲卫带张仲曜与他那部属相见。

    果不其然,一见张仲曜,风尘仆仆的安思道便躬身道:“公子走后三日,官家命公子前往汴梁候见的旨意便到了,末将按照公子吩咐,私下给了传旨的达官五百贯钱的劳顿钱,借口说公子暂往华山游玩,这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报信。”他说完才抓起身旁的茶碗大口大口的喝起来,张仲曜道:“既是朝廷宣召,便不能多等,我这便与陈将军告辞吧。”命安思道且去备马治装,自己回到岚州前厅对陈德告罪道:“陈将军,适才家将告知,朝廷召唤我到汴梁的官员已在秦州等着了,我这便告辞离去,倘有机会,我们再聚。”

    陈德原打算留他多盘庚几日,见状只好抱拳道:“既然先生有要事,那德也不敢强留,甚憾。”转身从亲卫手上拿过一个礼盒递给张仲曜道:“岚州的土产,小小心意,请先生笑纳。”张仲曜不欲礼让耽搁,也不客气便将礼盒收下,陈德笑道:岚州随时欢迎张先生来访。”示意萧九、李斯送他出去。

    张仲曜见他盛意拳拳,心中微微遗憾,却不能多做停留,匆匆出了岚州城,与安思道日夜赶路,一路疾驰到了秦州馆驿,匆匆换了身官服,便带着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环求见前来传旨的官员。

    都亭西驿监官程庭理这几日在馆驿中等得颇为光火,若不是张仲曜的部属晓事,塞了礼包,早就要上书斥责张仲曜身为藩属使臣不守礼数,擅自四处游玩,有窥视中原虚实之嫌。这都亭西驿专管接待西番来使,与地方官员的升迁一点关系也无,乃一是个无权无势的衙门,程庭理在秦州盘庚数日,地方官除了迎接时跟他虚以逶迤一下,几日来对他都不问不闻,简直跟馆驿中候着的番邦来使没有区别。州府长官在朝中都有要员撑腰,县令胥吏都是州府的爪牙,层层盘根错节,岂是他一个无权无势,专门和那些化外野人打交道的都亭西驿监官敢随意攀扯得罪的,于是这一腔郁积的怒火,都要算到无事四处游荡的归义军使臣头上,至于如何让监官息怒,就要看这使臣有没有“诚意”赔罪了。

    闻听属吏来报归义军使臣登门求见,程庭理到一点不着急了,先洗了把脸,输了漱口,顺便消消火气,免得这几日火大的口臭熏着了这四处游玩的公子哥儿,然后整整朝服,又对着半人高的铜镜孤影自怜一番,自觉伟丈夫美丰仪,可以雄远国,为了以中华文物感染番邦使节,又危襟正坐看了半晌《左传》,养了一下胸中浩然正气,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方才传见一直在门外等候的归义军使臣张仲曜。

    张仲曜等了半晌,闻听传见,叮嘱安思道不得生事,方才进去。一见天朝上使端坐诸位,正斯条慢理得端着茶盏,吹开浮沫,张仲曜当即陪着笑脸连连告罪道:“下官贪看故国风貌,一时忘了脚程,远游数日,程大人恕罪恕罪。”虽然宋国派的是负责接待藩国来使的都亭西驿官员来招呼他,但张仲曜自认沙洲归义军节度使乃是朝廷命官,自己这归义军属官面见朝廷大员,自然要自称下官而不能自称使节。

    程庭理见他眼色机敏,不似那些冥顽蛮横的回鹘吐蕃蛮子,心中也觉稍稍好受一点,不阴不阳的应付道:“回来了就好,要是张番使不见了,本官倒是难以向朝廷交代。”张仲曜听他语气古怪,也只好在旁赔笑,二人东拉西扯,张仲曜终于说道说有件西域宝物要送给程监官赔罪,程庭理方才眼中一亮。待得张仲曜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羊脂玉环来,程庭理满怀希冀顿时化作一腔怒火,暗道,好个狗眼看人低的番使,欺人太甚。

    作者:汉唐时代,中国人对西域的经营,从探险到垦殖,如果因为时代太远而没有感觉的话,大家可以直接参照西方人对非洲、美洲的探险和垦殖,虽然目的、制度、手段、情节都不同,但文明扩张那种最原始的精神冲动相同。那时候的中国,是血脉贲张的中国,真的很年轻啊。曹操想做征西将军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不是天下大乱的话,当时之世,这个征西将军的人生最精彩吧。另外,曹操是个政治家,不可能无缘无故拿征西将军说事,最大的可能就是,征西将军寄托了汉代人的某种请怀,就好像某个时代好多成功的商人给学校捐款以后出来讲话,总是要说,我梦想是要做科学家,小时候家里没有钱......

    ,!

二十五章 退将

    。org

    番邦进贡实则此时国际间贸易的一种形式,国朝回赐之物往往远远高于贡品价值。因此西域诸国乃至更远的大食国商队无不争先恐后,假借贡赋之名,谋取巨利。日子久了,朝廷便要求进贡的使者必须携带国书,但万里之外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携带大批西域奇宝朝贡的使臣仍然络绎不绝。朝廷不欲失了万邦来朝的体面,又不堪其扰,便故意拖延接见日期,这些使者在秦州等州府久等,也可就地与当地商旅做些买卖。等候的使臣越多,时间拖得越长,这负责安排接待的都亭西驿监官便需要着力交好,众使臣都不是傻子,私底下都给都亭西驿上下打点。所以这都亭西驿看似一个无权无势的衙门,实则一年总有几趟差事油水颇丰,这也是程庭理安于在这个无权无势的迎宾衙门待下去,而没有往吏部、户部等衙门钻营的一大原因。

    乾德三年,程庭理尚是低品下僚,甘州回鹘进贡时,给监官的见面礼一双白璧,外带一名满身珠翠的妖娆胡姬。那时他心底就艳羡不已。在衙门中苦熬年资,宦海沉浮,地位渐高,终于爬到了监官位置,收受番邦使节的礼物早成习惯,眼界也日益提高。这河西归义军使臣啰嗦半天,出手仅一枚玉环,可着实让程庭理着恼,脸上当即变不好看起来。

    敦煌依商旅而存,张仲曜与五湖四海之人交道甚多,惯能察言观色,顿时醒悟这礼送得得薄了,当即陪笑道:“这玉环乃是送给程大人内眷赏玩的,下官另有一副碧玉杯盏颇为精巧玲珑,今日不便携带在身,改日当送到府上,请程大人笑纳。”

    程庭理脸色方才舒展开来,笑道:“张番使客气了,本官奉皇命促驾,不过圣上并未决定何时召见,沙洲使节行李众多,在秦州已停留半载,再耽搁几日,朝廷自会谅解的。”说完端起茶盏又轻轻地吹了来,张仲曜醒得,便站起身告辞。

    次日清晨,归义军使臣队伍便启程上路,一行由秦州上船,顺渭水而下,经京兆府,因为害怕在耽误了皇帝召见,张仲曜并未敢在京兆府,也就是长安停留祭拜先祖坟茔,沙洲使节乘坐的官船穿过关中平原,未到河中府时换大船,再由渭水驶入黄河,在顺流而下,由黄河入汴河时又换了一次船。

    临近开封码头,使节团的官船忽然停住,等待一队官船先行靠岸。张仲曜远远望去,只见那队官船共二十艘,居中两艘座船尤其高大宏伟,两船楼上都竖着双节六纛,心知遇着了回京述职的节度使。此时的节度使虽然远远没有初唐时天下九大节度使那般位高权重,但担任节度使职位者必然是朝中元勋重臣,张仲曜私下奇怪,这节度使手掌军、民、财、政大权,朝廷倚重之余,颇为忌惮各方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为何这两位居然一点都不顾忌此节,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联袂回京述职,他虽然常在河西,却极为关注中原朝局,知道本朝守内虚外,以文御武,到不虞发生外藩逼宫之事。

    官船靠岸后,使团并不能径自进入开封府,而是在码头旁边一处驿站先休整数日,待都亭西驿知会鸿胪寺与礼部,然后在城内驿馆安排好住处后,方能从容进入汴梁候着皇帝召见。节度使官船也因为行李从人甚多,当夜也宿在码头驿站之内,与使节团所居的院落隔墙而居。

    住下以后,张仲曜叫过安思道,低声嘱咐道:“朝廷高官歇马本驿,你且约束同行诸人谨言慎行,务要惹祸。另外,向驿站小卒打听,隔壁是哪位节度使?”安思道出去后,张仲曜便在房中洗了把脸,他在沙州时从未坐过这许久的船,连日来宿在舟中,只觉得骨头都晃得酸了,便取出随身携带的青峰剑,打算到院中舞一舞剑,活络筋骨。

    此时中原民气与唐时已然大不相同,文武两途分殊,读书人不习武艺,只专心读书,期待科场及第蔚然成风。但西域河西诸州几乎无时不在异族兵马的威胁之下,唐时士子好习剑,骑马、射猎等等尚武之风在仍然风行,是以张仲曜虽然做的是文官,对剑术也颇为精通。

    舞剑一阵之后,张仲曜自觉手脚心由冰冷变得暖和,气息通畅,额头微微见汗,适才些许晕船恶心之意尽去,正待回房歇息,忽听隔壁院中有哼哈之声,想是那节度使的随从在演武,张仲曜远道而来,在汴梁并无根底,也想结识几个好汉,便循声而去。

    驿站院落之间有月门相通,并未上锁,张仲曜沿着曲折花径来到一处亭台之旁,只见一员老将手持五尺铁槊,吐气开声,东一指,西一捺,虽无破风之声,但招招都似蕴含着大力。这老将两鬓微见星霜,面庞看似四十许,但身骨粗壮如熊虎,上身穿紫红锦袍,将下摆扎在腰间,双目圆睁,一招一式都是战阵搏杀的实用招数。张仲曜见他服色,心道不好,想必是遇到哪一位节度使,此刻若是抽身离去,倒显得唐突,便全神贯注地观摩起来,心中暗暗叫好。

    在亭台之中,还有另一老者身着便服,不知是那演武的节度使的客卿还是朋友,一边捻着三绺胡须,一边微笑观看,他远远看见张仲曜走近,对他点头示意,张仲曜见他态度温和,也远远得遥施一礼。恰在此时,那舞槊的老将突然舌绽春雷,“呔”的一声将那铁槊脱手出,向亭台中急如闪电般飞去。张仲曜急道:“小心!”话音未落,却见那短槊啪的一声扎入亭台廊柱之中,若是偏了一分,只怕要将那亭中喝茶的老者刺个对穿,他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了下来。见那亭台中的老者恍若无事,脸上温和的笑意丝毫未变,轻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张仲曜脸上微热,心道,这才是中土名士风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正待转身离去,那老者却招呼道:“这位公子,既来之则安之,何不落坐一叙。”

    伴随他的招呼,从旁边花树山石之后闪身出现几个侍卫军官,隐隐挡住去路,张仲曜看出这些人每个身上都带着凌厉的战阵杀伐之气,虽然都尚未抽出腰间兵刃,眼神却隐隐闪着警告之色。张仲曜方才想起,自己唐突闯入观看节度使演武,若不是那亭台中的老者不动声色,甚至对自己致意,恐怕已被这些侍卫拿下。

    想透此节,他生出感激之情,对那些凶悍的侍卫微笑着拱拱手,施施然转身步入亭台,恰巧那演武的节度使也回到亭中坐着喝茶。张仲曜顾念朝廷上下尊卑之道,未敢径直落坐,只恭敬地躬身施礼道:“沙洲归义军张仲曜,参见两位大人。”

    “归义军?”适才舞槊的老将露出疑惑的神色,另外一个老者思索片刻,沉声道:“可是前朝张太保光复河湟十一州建立的归义军。”张议潮光复河西后,入朝为官,先后担任左神武统军,司徒,南阳郡开国公,逝世后唐皇追封太子太保,以国公规格隆重下葬。这老者称呼张太保,便是对张议潮十分尊敬了。

    张仲曜感激的拱手道:“正是。”

    那饮茶老者感叹道:“归义军孤悬河西,经年周旋虎狼之中,不想苦撑至今,你是归义军的,好,好汉子!”将手一伸,道:“随意坐吧。”他言谈举止间有一股让人不得不从的气势,就是适才舞槊那老将也受他影响,看向张仲曜的眼神多了几分好感。

    张仲曜施礼后坐下,正猜测这两位老者身份,那饮茶的老者却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老朽张美,这位大人乃是镇宁军刘节度。”

    张仲曜闻言大惊,他出使之前,曾经详细了解朝中情形,张美、刘延让俱是权倾一时的重臣,今日不想竟有缘与他们相晤。

    这舞槊的刘延让本名刘光义,乃是大名鼎鼎的“义社十兄弟”之一,有开国拥立之功,乃是太祖皇帝心腹重将,曾任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领宁江军节度使,与王全斌一同率军攻略蜀地,王全斌军贪暴逼反蜀人,而刘光义军纪严明,因功得授镇安军节度使,后又改镇宁军节度使。当今皇帝赵光义即位后,为避圣讳,刘光义才改名为刘延让。

    而偱循若儒者的张美,早在周世宗时便已担任枢密院承旨。宰相范质患病,世宗皇帝柴荣命张美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并暂且代替宰相判决三司之事,国家兵权财权专委一人之身,此后世宗皇帝南征北战,张美都留守京城,先后任三司使、大内都点检、大内都部署、左监门卫上将军、充宣徽北院使、判三司,端的是出将入相的国家柱石之臣,昔年官位远在太祖赵匡胤之上。

    此时张美为横海军节度使,建节沧州,刘延让为镇宁军节度使,建节檀州,都是防备北国的重镇,此时大宋与北辽正厉兵秣马,就连张仲曜着远在西域之人都知道数年内两国之间必有一战,不知朝廷将这两位国家柱石召回来做什么,难道说就将部署不日对辽国开战了么?

    张仲曜心中疑惑,脸色上却更显拘谨,他原本落拓不羁人,只是张美和刘延让在当世的名声实在太大,几乎是传奇一般的人物,与他二人同席而坐,一时间让张仲曜失了方寸,原本口舌便给的张仲曜,竟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刘延让与张美本来有些话说,碍着他在旁也不便开口,只股闷头喝茶。

    张美他早知同宿在驿馆中有归义军使臣,叫过张仲曜过来问话,原只是因为自己和刘延让皆是朝廷重臣,私下交往有许多忌讳,要防止不知好歹之辈捕风捉影乱嚼舌根,眼下见张仲曜战战兢兢,汗出如浆,显然不是那般不是轻重之人,便笑道:“张公子若有事请自先去,待公子安顿下来,可到老夫汴梁城中宅邸做客。”端起茶盏。

    张仲曜立时如蒙大赦般起身告辞,回到自己馆舍中时,这才发觉,与两位节度使重臣不闲坐不过片刻之间,自己背上的汗巾居然全部湿透,不禁暗暗心惊。

    刚刚坐下来大呼一口气,安思道便敲门进来,躬身秉道:“公子,已经打探清楚,官家宣召安远节度使向拱、武胜节度使张永德、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庭让来朝,坊间传得纷纷扬扬,直道此举是欲罢黜诸节度使兵权,朝中拟代替各将军担任节度使的文臣的单子都拟好了。今日与我等同宿在这驿馆内的乃是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延让。”

    张仲曜早知二人身份,“哦”了一声,旋即大惊失色,天下未定,朝廷一下子罢黜这麽多元勋宿将做什么?张仲曜长于军中,深知这军中将卒乃是一体,兵为将之胆,将为兵之魄,比如名震塞北的杨家军若去了杨无敌,定要军心溃散,任谁也再挽回。所谓官军效忠朝廷不过是一句空言,大将领军,看似威风凛凛,没有一番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军卒怎肯为你卖命。朝廷对北国用兵在即,思量官家此举何意,张仲曜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注1:太平兴国二年,赵光义罢黜久镇要地的一批宿将,转任虚职。“....帝厉精求治,前诏转运使考案诸州,凡诸职任,第其优劣;寻复遣使分行诸道廉察官吏。五月,壬戌与,诏罢其罢软惰慢者。以帝初即位,安远节度使向拱、武胜节度使张永德、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庭让皆来朝并来朝。癸亥,以拱、永德并为左卫上将军,美为左骁卫上将军,廷让为右骁卫上将军。”

    注2:太祖太宗朝官场钱事:

    太子中舍胡德冲通判延州时,“隐没官钱一百八十万”。太祖开宝五年,内班董延谔监军营务,“盗刍粟,累赃数十万”。太祖开宝四年,监察御史间邱舜卿被弃市,坐“通判兴元府盗用官钱九十万”。太祖六年,供备库使李守信“受诏市木秦陇间,盗官钱钜万”。太祖开宝九年,“泾州官岁市马,彰义节度使张铎厚增其直而私取之,累积十六万贯”。太祖开宝七年,知兴元府李仁友“私收渡钱”,勒索民财达“数十万”之多。太宗时监察御史张白曾“假借官钱居籴粟麦以射利”[2](卷22,太平兴国六年)。太宗太平兴国三年,泗州录事参军徐壁被弃市,“坐掌本州仓户民租……取民贿而免其租入”。太祖时广南地区农民每交一石,别输二升为鼠雀耗[2](卷12,开宝四年)。宋初,赵普受贿“瓜子金十瓶”,被太祖撞上,皇帝曰:“但受无妨,彼国家事,皆由汝生耳。”太宗时,祖吉和王淮皆委法受财,赃数万计,祖吉被杀、籍家,而王淮“以参知政事沔之母弟,止杖于私室,仍领定远主薄”。

    ,!

二十六章 唏嘘

    

    张仲曜告辞后,张美与刘延让留于亭中。望着张仲曜的背影,刘延让奚落道:“归义军乃是河西劲旅,不过这书生上不得场面,才稍坐片刻,竟然吓得连背上都汗湿了。”五代时武人当政,虽然世易时移,但对于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战乱杀伐当中的刘延让来说,对书生和文官的鄙夷却再也改不过来。

    张美却笑道:“刘节度南征北战,这虎威杀气有几人抵挡得了。吾观此子文武双全,又知进退,兼且是忠烈之后,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说完便不紧不慢地品茶赏月。

    见张美不再说话,刘延让先忍不住开口道:“张使相,官家此番传召我等四镇节度使,不知有何圣意?”语带恭敬,全然不似当年那个站在赵匡胤身后,与众军校一起大喝“我辈无主,今日必得天子。”的粗豪军将。这固然是因为刘延让当得高官日久,不似当年那般全无顾忌,也是由于张美乃是军中前辈,威望素著。昔年张美在周朝先后执掌禁军与财政大权,但为人谦和,各部军将有所需求,无不尽力满足,因此极得人心,刘延让那时只是一个厢指挥使,也曾得他许多照顾。

    张美微微一笑,道:“刘节度无需担心,官家若是要发落臣僚,只需交兵见仗,轻易便可寻个疏漏,夺职发配一如所愿。此番我等交卸兵权,反倒是得以颐养天年了。”他深得周世宗信重,与赵匡胤及当今朝廷感情甚淡,所以被解除兵权倒也没有什么失落的。

    刘延让的感觉却和他不同,这天下,说到底还是义社十兄弟齐心协力取下来的,赵匡胤虽说黄袍加身后反过来对武将加倍提防,以致有杯酒释兵权之说,但待军将可谓极其亲厚,几乎是有求必应。

    更何况石守信等陈桥兵变的宿将功臣交卸兵权,刘延让却因为其时品阶还不高,反而得了赵匡胤的重用,现在赵光义却硬生生要他交卸节度使重任,当真是难以割舍,沉默半晌,长叹道:“张使相,我刘延让若非有从龙之功,论军中资历,是拍马也赶不上符魏王,张殿帅和您这样的元勋重臣的,太祖登基,一人得道,我义社十兄弟连同部伍都鸡犬升天,都执掌了节度使大任,可是如今,官家居然连我等都要罢黜。此后军中诸将难以互相统属,恐不利于战事。”

    他絮絮叨叨所说的符魏王乃是有三个女儿做了皇后的符彦卿,符家堪称根底极深的将门,符彦卿祖父以战功爵拜吴王,父亲符存审拜秦王,均为名将,到了符彦卿这一代,兄弟九人都镇守一方,大哥符彦超为安远军节度使,卒赠太尉,二哥符彦饶为忠正军节度使,排行第四的符彦卿更是堪称名将,多次与辽军作战,胜败参半,却是实打实沙场上滚爬出来的将军。而张殿帅则是曾任周朝殿前都点检的张永德,若非世宗因“点检做天子”的谶语以赵匡胤代之,现在天下就不一定当姓赵了。

    张美却只是微笑着听,偶尔啜饮一口茶水,直到刘延让停下来,方才淡淡道:“刘节度,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然官家让我等交卸兵权,何不就此卸下重任,免得旁人说我等恋栈权位。”

    刘延让被他一说,沉声叹道:“吾不是恋栈权位,是担心手下数万子弟白白战死沙场啊。当今官家不比太祖,未曾领兵见仗,不知兵战凶危,唉!”

    张美听他言语间渐渐涉及对官家不敬,心道这刘延让定是被收了兵权,气得痰迷心窍,自己与他并非深交,居然如此口无遮拦,不过义社十兄弟诸从龙之辈,挺刃胁迫丞相另立天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些许言语犯忌当然也不放在心上。他敬刘延让也是节度使,不好出言斥责,只得将话岔开道:“官家也是励精图治,心知辽国不比诸侯那般好对付,年来不是晓谕各节镇,选送良才充实禁军么?”

    他一提此事刘延让更恼,抱怨道:“当年吾随太祖挑选各镇精锐入禁军,非身高五尺五寸以上者不选,非‘琵琶腿,车轴腰’者不选,步卒对面射箭侧头避让者不选,骑军相互击刺落马者不选,击破诸侯得降卒数十万之众,汰弱留强,进入禁军的仅数万余人,所以吾大宋禁军精锐,甲于天下。可如今挑选禁军,只要身高体壮,连个木头都可以从军,一年间禁军竟新添五万人,实际战力反而大不如前。”

    张美微微颔首,这些事情原本他也深知,只是他不若刘延让这般肆无忌惮而已。虽然张美对义社十兄弟等趁主少国疑之际,帮助赵匡胤篡夺大位一直心有芥蒂,但改朝换代早已过去多年,眼看刘延语出肺腑,也是为国家担忧,张美便出言宽慰道:“刘节度勿要多虑,朝廷已然让旧将退隐,军国大事,自有曹彬、潘美、曹翰这些年轻一辈料理。”

    刘延让大口灌了一杯茶,皱了皱眉头,接道:“曹彬平蜀时还只是在我部下作都监,一直到南下灭唐,此子除了安居京城,便一直都只做过军中都监,执掌军法而已,未曾亲自领过方面大军。去年总算执掌了方面大权,带着十余万禁军南征,居然还被一个叫陈德的小子胜了两场,若不是曹翰那小子悍勇,居然率三百将士直逼宫门迫降李煜,这江南战事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我还听说江南之战大都是潘美、曹翰、李汉琼、王明这些底下将领的功劳,曹彬不过是协调诸将而已。潘美倒是悍将,但高平之战时不过是个供奉官,乾德二年时尚还跟着丁德裕打仗,其后担当方面,征岭南、江南,所建功勋皆是从南面得来,并不曾率军在北边和辽人见过仗。曹翰个人物,可惜过于凶暴桀骜,杀降、屠城都做过,难以服众。眼看和辽国就要交兵见仗,官家罢黜我等,启用这些根底浅薄的后辈,恐怕很难从契丹人手中讨得了好去。”

    张美微微一笑,端起茶杯道:“有道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既然国事如此,我等趁早功成身退,未必不是好事。我听说官家有意派宫中宦官监军,届时便如前唐一般,统兵大帅还要对那阉人曲意奉承。”

    刘延让睁大眼睛道:“张使相此言当真?”见张美微微点点头,他虎目圆睁,一拍桌案道:“阉人误国!”这宫中宦官乃是天子代表,这刘延让光骂阉人,显然是避重就轻。

    张美轻轻摇摇头,悠然又道:“吾还听说,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党进不日将出镇忠武军。”他是三朝老臣,虽然由周至宋不再受重用,朝中关系根底,却比刘延让要深得多,消息也要灵通得多。

    “啊?”刘延让闻言大惊,这党进是曾经在战场上击败过刘继业的一员猛将,就连宋国使节辛仲甫出使辽国的时候,辽国皇帝也要询问,像党进这样的猛将,中原有多少?辛仲甫答道:国家名将辈出,如党进鹰犬材料,要多少都有。契丹人也闻之色变。由此可见党进的名声之大,竟能震慑北国。开宝年间,赵匡胤让党进执掌侍卫马军,乃货真价实的禁军大帅,信重一时无两,现在居然连党进也要卸了职务,发往外镇了,这朝官家,到底想倚重谁?

    “非但如此,朝廷早已明发圣意,各边镇将校,不得再与番邦私下买卖逐利,你也算老行伍了,知道这其间的轻重,这节镇边帅,是越来越不好当了啊。”张美轻道。

    “若无边贸之利,边镇无钱蓄养死士,招募细作刺探敌情,也无手段羁縻哪些游荡在边境上的异族部落,此事一行,边境之上,敌我主客之势顿时翻转。”刘延让也是熟知边事的将领,当即接道,旋即心底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早日解除兵权,不再领军,就像张美说得一样,兴许也是一件好事。

    二人坐了一会儿,张美始终谨言慎行,刘延让也觉得无趣,未多时便起身回房去。张美一人独坐亭中,想起十八年前的此时,恰是世宗皇帝挥师北伐,自己坐镇汴梁,日日都有军报来回汴梁与幽燕之间,大军出师仅四十二天,兵不血刃,连收三关三州,共十七县,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之际,世宗皇帝突然染病,大军还师,此后赵匡胤陈桥兵变,朝中元勋宿将大都被罢黜,义社十兄弟之辈在军中窜起。不想今日赵光义兄终弟及,连刘延让这等十兄弟中人也被罢黜,还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呢。

    想到此处,张美忍不住悲从心来,仰望明月,喃喃想道,昔年陛下发愿,以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如今朝廷宿将皆被罢黜,当朝官家不知兵又强行干预兵事,正应了《孙子兵法》所言之“乱军引胜”之兆。军国大事一旦失误便悔之莫及,看样子若非辽国上下更加昏聩,当朝官家开拓天下着实难以如愿,养生太平又从何做起,唉!世宗陛下,为何天不假年!张美苍凉地叹了口气,将早已冷却的茶水喝干,一代名臣早已心灰意懒,摇摇晃晃地走回驿舍之中。

    注1:《孙子兵法》谋攻: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则军士惑矣;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三军既惑且疑,则诸侯之难至矣。是谓乱军引胜。

    注2:太祖对边将厚之以财,除了对有功之臣”优恤其家属,厚其爵禄“外还准许边将“回图贩易”并“免其税算”,使边将“财物为奢僭,养马至千余匹,童仆亦千余”者“多达几十人”(17),这是对边将实施的特殊政策。应当指出的是,这些从“回图贩易”中所得之利,并非为边将独吞,其中相当一部分是边将用来“招募骄勇,以为爪牙。”其结果是:“每寇至,必为之备,设伏掩击,多至克捷”。但是,太平兴国二年(977年)正月,太宗发诏:“自今不得因乘传出入,赉轻货,邀原利,并不得令人于诸处回图,与民争利。有不如诏者,州县长吏以名奏闻。”

    ,!

二十七章 卖刀

    。org

    张仲曜未敢妄自揣测圣意,只着力整理此番进贡的西域物产,因为沙洲势力日渐窘迫,这次贡品较为寒酸,有上好玉石三千斤,玉带十副,白玉璧二十对,龙脑香药五百斤,夜明珠二十个,河西健马三百匹。张美、刘延让在汴京城内外有多处府邸,这二人在驿馆驻留一夜,次日便各自回府。没过几日,都亭西驿的官员便来安排沙洲归义军使节队伍到汴京城中驿馆住下,顺便将贡品登记造。只是,因为皇帝忙于朝政,暂时还未安排会见,这张仲曜又在汴梁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天下繁华聚汴京,张仲曜时常四处走动游玩,倒也不觉日子难熬。

    汴京外城是显德二年世宗柴荣下令营建的,距今不过二十余年,有着簇新夯土城墙的汴京,与与久经战乱和沧桑长安、洛阳相比,年轻而充满活力,仿佛如日方升的大宋。发达的水系,畅通的漕运,越来越多的官员和禁军,都使得汴京的商业异常繁荣,五代的战乱和朝廷制度的崩坏,反而使商贩们突破街坊的限制,汴京的街市一改长安和洛阳的肃穆庄严,从早至晚,小商小贩沿街叫卖不绝。

    蹴鞠是汴京城中最受欢迎的运动,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市井闲汉,颇有乐此不疲的,不过张仲曜喜欢地还是更剧烈的马球,只好奇地驻足旁观半晌便带着安思道离开。他日日便带着安思道在这汴京城中徜徉,若不是他每日还坚持不懈地舞剑开弓骑马,安思道简直就要以为久居河西的张仲曜已被繁华的汴京所迷醉。

    这日清晨,风和日丽,张仲曜带着安思道从郊外骑马,看汴河两岸杨柳依依,绿草茵茵,只见芳树之下,园囿之间,游子仕女徜徉来去,罗列杯盘,互相劝酬,歌儿舞女,遍满园亭,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张仲曜乐而忘返,纵马驰骋,直至黄昏时分方才回城,等闲人等在城中不得乘马,张仲曜便和安思道都牵马而行。

    行至一处酒楼之前,张仲曜“咦”了一声,停在一个路旁的汉子跟前。

    此时不光朝廷为官民都规定了严格的服色,就连各行各业穿着打扮各有规矩,比如香铺里的裹香人,一定是顶帽披背,而质库(当铺)掌事,则是着皂(黑)衫角带,不戴帽子。这汉子形貌潦倒不堪,一看那穿着却是军汉,他面前摊了一块破布,一把刀抽出了鞘来,和刀鞘一起整整齐齐地摆在破布之上,一看便是个卖刀的架势。

    吸引了张仲曜驻足观看的,却是这把刀。刀身布满脉络犹如丝绸织纹,光泽夺目,更暗暗隐现出一层血光。张仲曜久居敦煌,见识过四方兵器,识得这刀上花纹,此刀乃是出自波斯,虽不是经名匠之手雕琢的宝刀,却也是难得的利刃,与宝刀的差异也只在没有镶金嵌玉而已。张仲曜俯身拿起刀仔细观看,那汉子也不阻止,只见刀上血光隐然,可见虽然刀的主人细心擦拭,但此刀时常饮血,日积月累,便留下血纹。屈指一弹,刀身微弯挺直,竟如长剑一般发出“嗡”的一声鸣叫。

    “好刀!”张仲曜心中暗赞,再看这汉子身上破旧的军袍,问道:“壮士,你这刀卖多少钱?”

    那汉子抬起头来,张仲曜才看清他面目粗豪,额上有铜钱大小一块箭疤,胡子拉茬,满是风尘之色,显然日子过得颇为窘迫。见张仲曜手上牵着一匹河西健马,马鞍上挂着弓箭,那汉子脸色一喜,有牵强地笑道:“公子若看得上眼,五十贯拿去吧。”

    “五十贯?”张仲曜眉头皱了起来,以他眼力,这刀至少要值一百贯。四方纷乱,没有一柄利刃防身,钱财再多,也是为别人保管而已。这汉子看样子出身军旅,当是识货之人,怎舍得将这好刀如此贱卖?

    见他脸色犹疑,那汉子心里便有些着慌,他若不是穷困潦倒,也舍不得来卖刀,可他这把刀虽好,可愿意拿出一大笔钱来买的人着实不多。“吾看公子也是习武之人,宝刀配英雄,四十贯。”见张仲曜仍然沉吟未决,这汉子愁眉苦脸地,都卖了三天刀了,除了几个市井闲汉前来打趣之外,竟是乏人问津。太平年月,如要解决麻烦,刀还不如银子好使。

    “三十贯,不能再低了,公子给小的留点还乡的路费吧。”那汉子都要哭了,不停地搓着双手,一脸期冀地望着张仲曜。

    “这刀是你所有么?”听他报出如此低价,张仲曜疑心更起,拧紧眉头,厉声逼问道。他出身高贵,久在军旅,这一问自有一番凌人的气势。可那汉子适才苦苦央求,吃他这质疑,忙道:“公子可是疑心这刀来路不正?”见张仲曜不置可否,便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小人乃是关南巡检李汉超将军帐下牙兵,名唤朱导,上月故主离世,吾等将军生前爪牙之士护送灵柩回京,谁知将军府上说太平年月不便收留勇士,只给了些盘缠打发吾等兄弟回乡。小人一不会耕田,二不会经商,回乡也只是坐吃山空而已,原想凭着这身武艺,另找主家投奔,谁想道流落汴京已有半月,却四处碰壁,李将军府上赠送的盘缠也所剩无几,无奈之下,只等将这柄傍身数载的宝刀变卖。”

    见朱导越说脸色越是黯然,张仲曜暗叹,朝廷忌惮元勋重臣之心昭然若揭,正是风声鹤唳之时,京中谁家还敢招来勇士?此人能蒙关南巡检李汉超赏识,选为牙兵,乃是我汉人中的壮士,却落得如此潦倒,当真可悲。

    须知这关南巡检中的关,是瓦桥关、益津关、淤口关,乃是宋辽接壤的要冲之地,每年每月,围绕着三关大大小小冲突不计其数,只因过了这关南之地,便是无险可守的冀北平原,辽国骑兵可以通行无阻。而关南巡检李汉超麾下兵不过三千,却能克制契丹人不能南下劫掠汉民,可见其精锐。这朱导若当真如他所言,是李汉超的牙兵话,便是一等一的勇士。

    张仲曜沉吟片刻,将那柄刀还给朱导,沉声道:“我乃河西沙洲归义军判官张仲曜,归义军地处群胡之中,日日砺兵,月月有战,你如无他出去,可愿意随我西归敦煌?吾必不薄待了壮士!”他不待朱导回答,从怀中取出一块五两左右的银锭交给朱导,又道:“些许银钱,聊表对关南壮士的敬意。”此时中原尚通行钱帛,民间不大使用银两,但敦煌商旅繁盛,西方好用金银为货币的习俗,却也传入了汉人之中,张仲曜一路跋涉奔波,深感钱帛携带不便,随身就带了一些轻便的银锭,以备不时之需。

    张仲曜当街直接招揽,豪爽赠银,朱导倒是一愣,他低头沉思,就算拿了这几两银子,回到乡里,自己无地无家,难不成吃光了之后做个乞丐?他下定决心,便躬身道:“谢张判官抬爱,朱导愿投归义军。”他既然拿定主意,无处着落的颓唐气息一扫而空,百战悍卒的气概显现出来。

    张仲曜不易今日竟然收了一个得力手下,心下大为高兴,拍着朱导的肩膀道:“今后便是一家人,不必客气,这位是我家将,安思道都头。”朱导当过节度使的牙兵,也上过些场面,见安思道紧随张仲曜身后,衣饰不比普通军汉,便知是张仲曜的心腹,恭敬地抱拳道:“安都头。”

    安思道见他腿脚粗壮,右手掌心和指头都有厚厚的胼胝,显是常习弓马所致,也含笑抱拳道:“朱兄弟请了。”又对张仲曜道:“恭喜公子募得勇士。”

    张仲曜哈哈大笑,伸手指着旁边一座酒楼道:“今日有缘法,不如上这酒楼一醉方休。”朱导和安思道抬头一看,只见酒楼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魁星楼”,都惊吸了一口气,这魁星楼乃是东京城中酒菜最贵的一处所在,现时还好,若是赶考的时节,为图个好口彩,士子们大都要来坐上一坐,简直要把门框挤开五分,门槛却踩下三寸。

    张仲曜混不在意这些,敦煌地处沙漠之中,却是东西商旅繁盛之处,许多汴京日常所用之物都奇贵无比,这魁星楼中酒饭的花费在他看来,还算是便宜的。

    举步登楼,打赏了小二,十文大钱,便拣了最高处的一个雅阁,推窗望远,只见汴京城,车水马龙日夜川流不息,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高门显第混杂而居,遥遥只见门庭若市,分不清哪是高官显贵,哪是富商巨贾,夕阳的金光照着鳞次栉比的屋檐,映照着夺目的光芒。坐在这高阁之中,把酒临风,一派盛世太平景象,酒未入喉,人已醉了。

    小二殷勤地端上冷盘果腹,替三人添上茶汤,正待报出本店的招牌好菜之时,旁边雅间却有人朗声道:“诸位同年,此地魁星楼,正合吾等新科进士相聚,传将出去,又是一番佳话。”

    “今科取士一百零九人,乃是前所未有之盛举,正是陛下求贤若渴,励精图治之兆,吾等同年及第,当守望相助,不负官家之期望。”

    “马兄,臧兄说得甚是,可叹一帮饶舌的小人,竟说陛下居然是为了取张齐贤,才一股脑儿将我等排名在齐贤之前的都取了,当真可恼!不说其他,吕兄,你是金榜魁首,才高八斗,难道还沾了张齐贤的光不成?”

    原来隔壁是一群新科进士正在宴饮。

    以唐朝文华之盛,进士科每年应举者少则八九百人,多则一二千人,而其中能及第者寥寥,从不满十人到三十人左右。当朝太祖年间,乾德六年只六人中进士,中进士最多的开宝八年也不过区区三十一人。谁知太宗太平兴国二年,一科进士竟然取了一百零九人,难怪民间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也令这些得意扬扬的天子骄子心中有一些异样的味道,明明是十年寒窗苦读赢回来的进士,却似加了锡的劣质铜钱似地。

    听着旁间的进士们议论纷纷,张仲曜微微一笑,手腕一翻,将大碗黄酒像水似地喝将下去,胸中豪气干云,耳畔呱噪之声渐隐,回响起一首敦煌流传的曲子: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场骋偻啰。手持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徳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注1:曹翰《退将诗》曰:曾因国难披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

    注2:太平兴国二年,“癸卯,关南巡检、应州观察使李汉超卒。上甚悼之,特废朝,赠太尉、忠武节度使,遣中使护其丧归葬。”

    注3:太祖时,以李汉超为关南巡检使捍北虏,与兵三千而已,然其齐州赋税最多,乃以为齐州防御使,悉与一州之赋,俾之养士。而汉超武人,所为多不法。久之,关南百姓诣阙讼汉超贷民钱不还及掠其女以为妾。太祖召百姓入见便殿,赐以酒食慰劳之,徐问曰:“自汉超在关南,契丹入寇者几?”百姓曰:“无也。”太祖曰:“往时契丹入寇,边将不能御,河北之民,岁遭劫虏,汝于此时能保全其赀财妇女乎?今汉超所取,孰与契丹之多?”又问讼女者曰:“汝家几女,所嫁何人?”百姓具以对。太祖曰:“然则所嫁皆村夫也。若汉超者,吾之贵臣也,以爱汝女则取之,得之必不使失所,与其嫁村夫,孰若处汉超家富贵!”于是百姓皆感悦而去。太祖使人语汉超曰:“汝须钱何不告我,而取于民乎!”乃赐以银数百两,曰:“汝自还之,使其感汝也。”汉超感泣,誓以死报。

    ,!

二十八章 校阅

    。org

    张仲曜与朱导、安思道也不理隔壁的新科进士如何联诗作对,自顾叫上好酒好菜,酒足饭饱之后,张仲曜问及朱导住处,让他不妨搬到驿馆中来,朱导言道尚需回旅舍取了行囊,二人便约好次日相见。

    有道是好事成双,告别朱导,回到驿馆,都亭西驿的小吏告知,皇帝谕旨,明日让归义军使臣一同观看禁军校阅,校阅后召见使臣。张仲曜大喜过望,赏了那小吏十两银子,思及次日便得见圣上,满心欢喜,一晚好睡到天明。

    次日清晨,张仲曜直觉神清气爽,洁面沐浴之后,细心换上平常舍不得穿用的正五品朱红官衣,带上系银鱼袋,对镜自照,完全是朝廷命官的气派,与驿馆中其它番邦使臣粗鄙的气质完全不同,方才危襟正坐着闭目养神,等了小半个时辰,方才随前来通知的礼部官员登车前往城南杨村校场。

    还未入内,只听闻军鼓如同戈壁上的闷雷一般,翻翻滚滚而来,夹杂着不少人喧马嘶之声,张仲曜端坐车中,微闭的双眸精芒一闪,强忍住撩开车帘观看大宋军威的冲动,只想着一会儿觐见天颜,如何奏对,又如何为苦撑河西的归义军将士百姓请援。

    车辆似乎在校场侧面缓缓而行,停稳之后,外面的礼部官员请使臣出来观礼,张仲曜方才深吸一口气,俯身钻出车厢。举步登上阅兵台,刚刚直起身来放眼望出去,顿时被校场之中宏大壮观的军阵给惊呆了,从台上往下看去,层层叠叠的都是大宋禁军头上的范阳帽,帽顶红&#;飘舞,如同一片红色的火海,向南望不到头,向北望不到尾。张仲曜在河西哪里见过如此强盛的军强盛,饶他强自镇静,一时间竟然也激动得手微微地颤抖起来,心道,这便是我家国之邦的雷霆天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了心绪,暗骂自己养气功夫不足。他生于乱世,长于军中,静下心来后便仔细观摩起校阅场中人马,足有十数万军士按照指挥结成了数百个小阵,小阵之前的掌旗官肃然挺立,旗色有朱、黑、赭、青、紫五种,各色小旗军阵聚成一个大阵,五个大阵结成了一座严整的庞大军阵。

    掌管大军校阅的天武左厢都指挥使崔翰开始用令旗发令,各色掌旗官根据信号,引领各小阵开始进退移动,静如徐林,动如怒海,丝毫不乱,即使是骑兵,也按捺着坐骑,与步卒徐徐配合而行,五个大阵中刀枪剑戟弓弩等兵器依次罗列摆设,自成体系,阵中有扛鼎翘关之雄,落鹃穿杨之拔,影&#;鸣剑之锐,各效其能,敌人任击其中一阵都将遭受重大损失,五阵合力,便有雷霆万钧之势。

    “陛下天纵神武,此阵一成,就算是北国数万精骑当前,也很难讨得了好去。”殿前东西班指挥使傅潜奏道。

    赵光义身穿银丝金龙黄袍,外罩件通红的大氅,见见台下众军进退如一,各阵园转如意,面上虽然只是淡然,心中却大为得意,微笑道:“此阵虽好,也要前方统兵大将懂得运使才行,”他看了看环卫在侧的左卫上将军向拱、张永德,左骁卫上将军张美,右骁卫上将军刘廷让等人,傲然道:“朕少年时颇习弓马,曾经击杀贼人无数,束发读书以后,参圣人之道,晓文武之机,思虑颇为精密,此阵大成,所虑者,布阵乃兵家成法,小人或有非议姑且不论,唯边将兵之人不听成算,以致败绩。”

    张永德、张美、刘延让等人听他大言不惭,各个眼观鼻,鼻观心,犹如泥塑木偶一般,赵光义心中微觉无趣,御龙直指挥使高琼、副使王超乃是藩邸旧人,当即道:“陛下若是颁下阵图,末将等必当拼死凛遵。”他二人素来以皇帝家奴自居,见陛下微微颔首,心知颇中圣意,便志得意满的退了回去。

    此时,十数万将士在崔翰的令旗指挥之下,逐渐从四面八方聚做一处,组成了一个厚实无比的庞大方阵,各色旗帜依次罗列,井井有条。忽然,整个校场间静了下来,就连战马也被勒住了嚼头,正当校阅台上众人疑惑不解之际,十数万将士猛然齐声发喊:“太平兴国,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四野,惊起校场旁边树林里的乌鹊扑棱棱的直往天上飞。

    见崔翰如此晓事,赵光义脸含笑意,赞道:“晋朝旧将,以崔翰为最。”说完眼神若有若无的看向侧的张永德,张美等在晋时已是大将的朝中元勋,这些旧将脸上均未露出愤然的神色,依旧恭敬随侍在旁,赵光义心中畅快,笑着召过崔翰,取出一条金带赐给崔翰,道:“这条腰带乃是朕做晋王时穿用的,现在赏给你。”

    崔翰大喜过望,接过腰带后当即跪倒在地,三呼万岁。赵光义哈哈哈大笑,向校阅场中众军挥手致意后,在文臣武将的簇拥下返回禁宫。

    张仲曜作为归义军使臣,也跟在皇帝陛下的车驾后面,照着礼部官员的安排在偏殿中等候。

    赵光义每逢召见外藩使臣之前,总要安排大军校阅,意在以军威震慑四方诸侯。适才观看禁军操演,最初震惊之后,张仲曜暗暗将禁军与自己所在的河西归义军对比,觉得大宋禁军虽然威武雄壮,操演整齐,却在花巧功夫上着力甚多,万众一心时虽然有雷霆之力,但一旦溃败却难以人自为战,归义军虽然军容不整,但无日不战,与回鹘、吐蕃、党项在大漠戈壁之间好勇斗狠,自有一股狠劲,若是两军角逐,归义军不与宋军死打硬拼,而是游走于大漠戈壁之间,绝其水源,断其粮道,待其军心溃散自退后,衔尾击之,多半能胜。他倒不是有意要和禁军为难,只是世上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凡军中将校见到别的精兵,都要在心中做一比较。想必那些环卫在皇帝左右的昔日节度使也是如此,只是不动声色罢了,思量间,张仲曜醒起适才阅军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前横海节度使张美似乎对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方才传谕紫宸殿召见。

    张仲曜整了整官服,上殿参拜天子,朗声道:“沙州归义军使者张仲曜,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丰神俊朗,文武兼资,声音中气充沛清越,顿时引起皇帝和群臣的关注,纷纷对这蛮荒之地的归义军使臣感兴趣起来。

    赵光义见这使臣一表人才,神色和蔼道:“爱卿平身。”这话便是承认了归义军的使臣便如同府州折氏一般,乃是汉人的藩镇,不比寻常番邦。

    张仲曜自出使以来,被都亭西驿的官吏口口声声称作番使,颇有些含羞忍辱,闻言不禁大为激动,重重叩头道:“谢主龙恩。”站起身形立在一旁,按照藩属觐见的礼节,向皇帝禀明了自己一行敬献的礼品,以及河西到汴京这一路的道路情况,花花轿子人抬人,虽然对都亭西驿多有不满,他还是当着赵光义的面将西驿众官吏夸赞了一番。

    “归义军心慕国朝家邦,万里来朝,是陛下天威所致。朝廷与归义军不通音讯久矣,张仲曜,你且将归义军如今的情况细细道来。”这是宰相薛居正代替皇帝访问,外藩使者带来,问明虚实乃是惯例。

    张仲曜见问,便朗声道:“吾归义军据河西要隘,治下二州八镇,二州乃是瓜州、沙州,八镇为新城、紫亭、雍归、懸泉、新乡、寿昌、常乐、会稽。地千余里,户口十五万,有敢战之军万人,愿为吾皇守御河西,光复西域。”他心下暗暗悲戚,归义军在先祖张议潮统领极盛时,囊括河西之地,十一州山河地方四千里,户口百万,军队数万,眼下的势力比之从前大为减少。那些失去的土地和民户,大都被回鹘、吐蕃和党项人所占有。

    赵光义点点头,正待说话,忽听张仲曜又道:“归义军地处群胡之中,与虎狼之族周旋百年,今有甘沙州回鹘,有部众数十万,日益凌迫,归义军力小难支,恳请皇上垂怜,派意愿上将,领数万兵马出朔方,巡视西疆,震慑群小。”

    群臣都未料到这归义军使臣在大殿上忽然说出这番话来,纷纷交头接耳,唐末以来,中原朝廷契丹逼迫之下,自顾尚且不暇,河西归义军孤悬西域倒还罢了,眼下四海平定,朝廷北伐在即,这西域归义军使臣忽然有此一议,到着实让人难以抉择。

    赵光义眉头皱紧,他素来讨厌超出自己把握的事情,今日接待藩镇来使,君臣奏对乃是安排好的一场朝仪,谁知居然平生事端。他望着张仲曜,心中没来由生出一股厌恶,转头向薛居正,冷冷问道:“丞相,这甘沙州回鹘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薛居正听出赵光义语气不善,忙道:“甘州回鹘乃是河西藩落,乾德三年,曾向朝廷进贡马一千匹,骆驼五百峰。”中原缺马,所以他对回鹘进贡的内容记得清楚,若是其他物事,倒也不容易这般对答如流。

    赵光义微微点头,脸带微笑,对张仲曜道:“张卿,归义军与甘州回鹘,俱是朝廷藩属,既然有了纠纷,可以商议解决的,便先商议吧,总之以和为贵。朝廷不久就要用兵于太原,待北面兵事完结,那回鹘藩落还在侵凌归义军的话,朝廷自会为汝等主持公道。”说完脸色一沉,站起身来,众臣立即沉声道:“臣等恭送陛下。”赵光义凝视了一下坐下群臣,缓缓转身,步入内廷。

    张仲曜根本没有说话机会,呆呆地立在殿中,眼望着已经空空荡荡的龙椅,不知如何是好。

    注1:帝属意戎事,每朝罢,亲阅禁卒。命筑进武台于城南之杨村,癸亥,大阅,帝与文武大臣从官等登台而观,命天武左厢都指挥使京兆崔翰分布士伍,南北绵亘二十里,建五色旗以号令将卒,节其进退,每按旗指纵,则千乘万骑,周旋如一,甲兵之盛,近代无比。帝悦,即以金带赐翰曰:“此朕籓邸时所服者也。”

    ,!

二十九章 弃子

    

    赵光义退下之后,张仲曜仍然呆若木鸡地站在殿中,直至礼部官员前来催促,这才毫无知觉地跟在礼部官员身后,上马车回馆驿。他不主动与朝中大人攀谈,各达官显贵自然也不屑与这藩国使臣交往,何况他适才语出无状,说不定惹上一身麻烦。唯有左骁卫上将军张美心中同情这万里请援的归义军使臣,但有所顾忌,亦不能上前安慰。

    张仲曜回到馆驿,安思道上前低声秉道:“朱导带了一些前关南巡检帐下勇士来投。”张仲曜才恍然醒悟,抬眼望去,驿站的院落中影影绰绰站着二三十条汉子,都是身形健硕的军汉,张仲曜就在军中见这些人虽然粗布衣衫,却神色彪悍,举手投足间都是军旅作风,微微点点头道:“吾心乱如麻,烦劳安都头为吾好生安歇这些壮士。”说完便走入驿舍,随手关上房门,也不脱官袍就一头躺下,却无论如何无法入眠,一个念头来回在脑中盘旋:朝廷怎地不发救兵?

    归义军孤悬大漠近两百年,对朝廷情形都是道听途说,但张氏以忠孝传家,张仲曜心目当中的朝廷和皇帝必然是极其英明神武,只要自己殿上请援,必然会挽救河西父老于水火之中,更何况下午在校阅场上看到朝廷兵力雄厚,军威不凡。可是朝廷官家居然连考虑都欠奉,直接将援军事情给推搪过去。他乃是心思剔透之人,赵光义说话时的语气脸色都看在眼中,不欲在河西平生事端之心昭然若揭。

    张仲曜就被这般横躺在床上,死盯着绢织的帐顶出神,安思道叫他出去吃晚饭被他斥退,屋里的油灯烧干了,忽的一声熄灭,整个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张仲曜仍然睁着眼睛,仿佛看透过这漆黑的空气,整夜无眠。

    第二日,安思道端着一碗热汤进来,他已听西驿官员说起公子昨日面君请援被拒之事,见张仲曜双眼布满血丝,大声道:“公子,请用早饭!”

    张仲曜抬头,有些茫然的挥挥手,他不过才二十许,虽说文武双全,在河西军中历练甚多,也曾斩杀过不少马贼胡酋,但世家子出身,甚少经历挫折,且性子固执,一心仰慕以河西十一州归朝廷的先祖张议潮。此番被朝廷拒绝,恍如长期以来信仰的一根参天大树轰然倒塌,几乎将他砸个粉碎。

    “朝廷不发救兵便罢,我河西归义军天生天养,怕过谁来!公子何必糟践自家身体。”安思道年近四十,张仲曜乃是他看着长大的。见他似乎神不守舍,安思道也不顾上下尊卑,大声道:“吾河西归义军建镇两百年,从前唐到大宋,中原经历六朝,朝廷何时发过援兵?吾等还不是撑过来了!公子何必自苦。”他话中未说的是,若不是中原安史之乱,朝廷将安西都护府、河西陇右精锐子弟尽数调回中原,吐蕃、回鹘人又怎能轻易进入河西,这些怨言长久以来都在河西归义军下层传播,只不敢在张仲曜这等一心效忠朝廷的世家子弟面前提起。

    张仲曜摆摆手道:“你不懂的,两百年来,中原虽然纷乱,胡人又何尝不是内斗频繁,眼下中原已定,四方胡人中也出了好些个枭雄,待得他们收拾各部整齐,合力来攻,归义军必然力小难支,如若朝廷不发援兵,吾恐不出二十年,世上便无归义军。”他想了整夜,思虑颇深,安思道既然搭上话,他便一气说了下来,“吾观朝廷国策,以收复燕云为首重,可那辽国岂是好相与的,即便收复了燕云,辽国必不肯与国朝干休,朝廷禁军,大半要放在幽燕之地与北国对峙,难有余力驰援河西。更坏的情形是,燕云未复,朝廷与辽国却结成死敌,数十万禁军便长年累月的要屯驻在在冀北平原,防备辽人骑兵纵横驰骋。”

    “难道以朝廷禁军之盛,无法将辽国一举击溃吗?”安思道问道。

    张仲曜摇摇头,叹道:“朝廷收复燕云尚且有望,平灭辽国却绝无可能。中原少马,骑兵不力,燕云以北都是骑兵纵横之地,辽人要战便战,不胜则跑,而禁军以步卒为主,胜不能歼敌,败则必死。唯有先行巩固河西,河套根本之地,训练出强大骑军,方能一举击灭辽国,”他想了一想,觉得这话说得太满,又道,“即便如此,以前唐之盛,尚不能完全压制契丹,可见其种族兴盛,国朝想要毕其功于一役,难啊。”他顿了一顿,又道:“腹背受敌乃兵家大忌,朝廷既然决意对辽国用兵,那就必然与西虏和戎,吾河西数十万军兵百姓,怕是已成弃子。”

    这些东西在他脑海里盘旋整夜,现在说了出来,脸色也好许多。

    安思东不及他思虑之深,眼下张仲曜为他解说清楚,反而心头沉重,忽然,他脑中神念一闪,沉声道:“公子,吾观那岚州陈德所部兵强马壮,与吾归义军共享东西商路之利,若是他肯施援手,两厢结为盟友,恐怕回鹘吐蕃也不敢轻易侵犯。”

    张仲曜一愣,叹道:“你与岚州上下接触尚少,居然也看出此子非池中之物。岚州将勇军强,虽然兵不过万,却是世上少有的精锐,陈德此人又极能收揽人心。若是引岚州军入河西,只怕数年之中,河西便非归义军所有。”

    “那又如何?曹氏窃据大位久矣,河西汉民,生计日益窘迫,若是朝廷援军不至,曹氏迟早要受那回鹘人的册封。吾归义军日渐消沉,非将士不勇,实在是没有服众之雄主,陈德若果真如公子所言,是个人物,他据有河西,必能压制回鹘、党项、吐蕃各部。他远来乍到,也必然要借重公子和张氏之力。”安思道只忠于张氏,对河西归义军首领曹氏却是没有好感,当即建言道。

    听他如此建策,张仲曜眼中精芒微闪,仿佛一道闪电划开了昏沉,他闭目将自己与岚州上下接触的经过想了一遍,觉得陈德等人虽有抱负才略,却不是无情无义过河拆桥之人。引岚州入河西,无论对河西汉人,还是张氏的出路,都不失为一条好计。想到此处,不禁微笑道:“思道,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吾不知你这个武将,倒还有这般眼光。”

    安思道笑道:“在公子身边呆得久了,老安也读过几本书呢。”说完将汤面碗往张仲曜眼前一推,道:“公子请用早膳。”

    张仲曜心结既解,顿时觉得肚子咕咕叫得厉害,端起面碗,呼噜呼噜一口气吃个精光,接过安思道递上来的面巾擦了擦脸,又道:“且为我找来朱导和关南巡检帐下壮士,吾昨日心神不属,恐怕薄待了壮士,没得叫人寒心。”

    他心神既然恢复过来,便一如往日的精明干练,好言安慰了朱导带来的二十六个壮士。吩咐岚州使团队伍整顿行囊,第二日便出发离开汴京,到了河中府时,安思道诈称使臣突然患有重病,给都亭西驿的官员塞了大把银钱,一行人便在河中府馆驿中歇了下来,与在河中府的粟特商人搭上线。由康曲达干派出的向导引路,张仲曜带着朱导和新收的壮士,一路快马加鞭赶往岚州地界。为避他人耳目,安思道找一个心腹扮作张仲曜的样子终日呆在屋内,不与外人相见。

    见到张仲曜时,陈德的脸色有些古怪,却仍然笑着迎接道:“张公子来访,德敢不倒履相迎。”

    张仲曜既然已打定注意引岚州入河西,便恭敬地对他行礼,也不绕弯子,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希望陈德派一支精兵进驻河西,至于归义军曹氏那边,自己这番回去后定会全力促成此事。他料定陈德枭雄之属,勇将雄兵局促一州之地,现下得了这个扩展势力的机会,定会入彀。

    谁知听完他建议之后,陈德脸色更见古怪,还有些尴尬,他望着张仲曜,沉声道:“张公子,数日前,贵府托老康派人传信,归义军曹氏受回鹘人逼迫,不承认曾经派公子出使大宋,更不承认归义军要公子向大宋请援。眼下公子一旦回到归义军,曹氏必然要将你下狱,或者借你的人头,平息甘沙州回鹘可汗的怒气。”

    “什么?”这是张仲曜数日来接受的第二个打击,他倏地从座椅上站起身形,怒视着陈德。

    “非但如此,归义军曹氏已经派出新的使臣,在回鹘可汗军队的护卫下抵达朔方,就是为了向大宋澄清此事,还要治你假冒使节的欺君之罪!令尊让你如有可能,便在大宋境内隐居下来,待到事情平息,再图徐徐挽回。”

    “七尺男儿,焉能受此折辱!”张仲曜额头青筋暴起,目眦尽裂,怒发冲冠。使臣的身份不被承认,还要被治欺君之罪,所谓身败名裂,也无过于此了。想不到,河西成了朝廷的弃子,自己又成了河西的弃子。

    陈德有些惋惜而同情的看着他,待张仲曜无力地落坐回到椅中,方才缓慢地沉声道:“张公子,既然河西归去不得,何不留在岚州,德必当以兄弟手足待之。岚州虽然地狭兵少,却上下一心,多有英雄豪杰,我等兄弟必不会被这一隅之地而局促,总有一日,一飞冲天,张公子亦可将今日所受,百倍报与仇人!”

    张仲曜抬起头来,只见陈德眸中全是诚恳之意,旁边陪坐的李斯、萧九等将也都一脸热切地望着他,这岚州的这般上下同心的气氛,与朝廷的冰冷势利和河西的怯懦背叛,宛然成了鲜明的对比。

    思虑片刻,张仲曜站起身形,对着陈德与众将团身失礼,沉声道:“河西张仲曜,愿投效岚州,共谋大业。”声音冷冽而坚定,仿佛刚刚淬火出炉的一柄钢刀如雪。

    注:三国张松献西川,张仲曜就要献河西。从这一章开始,情节回到岚州的主线上来了。

    ,!

三十章 承影

    。org

    陈德连忙将待要行大礼的张仲曜扶起身来,解释道:“我岚州但行军法,除此以外,袍泽间都是兄弟相称,张兄勿要见外。”说完让旁边的李斯、萧九、于伏仁轨、郭年等将一起上来和张仲曜见礼。

    正在此时,忽闻外间有喧哗声。岚州军纪严明,士卒除了操练时需要吐气开声之外,不得无故喧哗,更何况是在指挥使府中重地,陈德闻声不禁眉头一皱,挥手叫李斯出去看看。

    未几,李斯面带尴尬神色进来,道:“张公子带来的壮士不知听谁言道,说吾岚州要将张兄弟制服了交给回鹘可汗,吵嚷着要打进来救出主上,与牙军营的兄弟起了冲突,末将已经劝解,但他们未见到张公子不肯收起兵刃。”

    陈德“哦”了一声,不禁对张仲曜的随从大感兴趣,要知道牙军营都是岚州军中拣选的精锐,而陈德的原则是,岚州本军与外人冲突,无论对错,先拿下外人来再说,若是拿不下外人,即使有理也要斥责一顿,若是拿下了,就是无理取闹,也要嘉奖其勇力,这也是养成军士悍勇之气的法子。可岚州牙军营军士已然和张仲曜随从发生冲突,却拿不下对方区区数十人,这就令陈德觉得奇怪了,难不成归义军居然已经厉害到如此程度?那张仲曜何必还要向朝廷或者岚州求救,以此精锐对河西群胡,就算不能全胜,也能自保有余。

    张仲曜脸色也十分尴尬,他刚刚投效岚州,却未想自己新收的随从就和陈德的牙军营发生了冲突。但他也颇有为将者的担待,未明是非曲直之前,只一口揽过自己御下不力,并没有承认是本部军卒的过错。

    既然来了兴趣,陈德便引众校尉一起,在李斯带领下来到校场之旁,只见二十余个身穿杂色军袍的汉子手持钢刀背靠背围成一个小圈子,全神贯注的戒备着,外圈有一百多名牙军军士将他们团团围住,前排持刀枪坚盾,后排持强弩长弓。

    但这伙人既然是客,牙军营也不敢用弓弩和长矛阵伤了他们,只希望通过近身格斗将其制服,在听指挥使发落,牙兵们都知道陈德脾气,与外人一旦有所冲突,许胜不许败,是以李斯走后,和张仲曜随从又剑拔弩张起来,希望在指挥使降罪前将其拿下。

    李斯与张仲曜当即上前道:“都放下兵刃,现在是一家人了,有甚么误会,尽可解说开去。”

    岚州牙军令行禁止,一听校尉发令,立即长矛上收,横刀还鞘,却还将手放在兵刃上,随时准备动手,适才张仲曜带来的二十几个随从人数虽少,但突施袭击,差点让牙军营吃了大亏。

    朱导见张仲曜和颜悦色地和岚州军上下军官一起走出来,心中叫糟,尴尬地上前解释。原来带着他们过来的粟特商人和朔方过来传信的粟特人见面聊天之际,都用粟特语说话,他们都道汉人不懂本族的语言,也没有避忌。谁知这朱导等人常年在边关屯驻,却是懂得一些异族的语言的,恰恰又懂得不多,模模糊糊听到了,回鹘可汗发怒,归义军不敢承认,拿下张公子交给回鹘谢罪这些言语。朱导心中大为着急,虽然归附张仲曜没有多久,但张仲曜待大家都极为亲厚,他顿时找到同来的二十几个关南兄弟,众人商量对策。这些幽蓟汉子都是实心实肠,也不管是否能杀出城去,当即取出兵刃,要将张仲曜从指挥使府中抢出来再说。

    见张仲曜随从亮出兵刃,气势汹汹,一旁监视的牙军士卒发觉有异,立刻回报百夫长彭元宇,彭元宇一听有人敢在指挥使府中闹事那还了得,立刻调了整队军士将这些悍卒团团围住,本想就地拿下,谁知这些悍卒背靠背围成圈子,牙军营的人单打独斗都不是对手,如果不使用弩阵、长矛阵等杀伤颇多的手段,一时间竟是无法将他们制服。彭元宇无法,他知道张仲曜乃是陈德座上客,不好过多杀伤他的属下,便一面指挥牙兵将这伙人围住,一面飞报李斯。而朱导等人都是刀山血海里面滚爬出来的,见状饶自不怵,口中大声嚷嚷着“将张公子交出来”,“不然将汝等杀个片甲不留”之类的狠话。以致惊动了坐在府中陈德等诸人。

    听完解释,张仲曜当即向陈德赔罪,并愿意代属下承担一切责罚,陈德却笑道:“不知者不为罪,他们身为部属,竭力营救上官,骤临强敌而不惧,有奋击百万之气,当真是千中无一的精锐之师。”他这番夸赞到让朱导等人极不好意思,这些人已经知道张仲曜投效岚州的决定,指挥使的赞许自然让这些老兵觉得脸上有光,又听陈德问道:“仲曜,吾听这些勇士似乎不是河西口音,反而像是幽蓟健儿?”

    张仲曜躬身道:“正是,他们都是已故关南巡检李汉超帐下勇士。”说完便将如何在街上遇见朱导卖刀,如何赠银招揽,朱导又带了这些同袍一同来投奔等经过。

    他一说完,陈德更啧啧称奇,对朱导等人颔首道:“诸位关南壮士,千里保护故主灵柩返京,有尽忠之义,身怀利刃,却不因贫寒而作奸犯科,有克己之节,都是难得的好汉,今日成了袍泽兄弟,岚州幸甚!这把刀吾随身佩带经年,就赠与有义节的勇士。”说完解下自己随身的一柄横刀递给朱导,笑道:“朱军士需钱用时且与吾说,不要把它卖了。”

    朱导接过佩刀道:“谢节度使大人。”就要跪下却被陈德拦住道:“吾岚州袍泽跪天跪地,旁人却只行军礼便可。”又转头对李斯道:“回头找几个军官,对这些军士讲讲吾岚州军的规矩和权利。”朱导被他扶起身来,面色通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望向陈德的眼神却全是激动之色。昔年他在李汉超帐下为牙兵时,主上也未曾这般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话,更何况一见面便以佩刀相赠了。

    李斯会意,当即叫过几个言语清楚的牙军军官,就在校场旁边为朱导讲解岚州军士领有民户,以勇力夺十夫长,百夫长以上由下级军官推举等基本制度,朱导等都是出身五代旧军的骄兵悍卒,一听岚州这重勇力,重军士推举的安排,当真如同猫爪挠到了心中痒处一般。陈德则带着张仲曜等回到议事堂中。

    受张仲曜招揽了关南李汉超牙兵这一举动启发,陈德一路凝神思考,侧头问道:“仲曜,大宋各个节镇宿将向来招揽不少勇士悍卒,此乃各军精华所在,眼下朝廷收节度使兵权财权,如李汉超帐下关南壮士这般被遣散的情况,你以为是特例,还是普遍情况?”

    张仲曜思忖半晌,心知陈德打上了招揽各节镇遣散悍卒的主意,答道:“似朱导这般主将身丧,无处投靠的当是少数。不过,官家收了节镇的财权,各镇再难像从前那样拿出大笔银钱来维持这些勇士的待遇,必然令壮士寒心。另外,官家急于将各边镇节度换成自己信得过的家奴和文官,好些老节度使卸任,为了避嫌也罢,节省开支也罢,都要遣散一些旧部的。”他既然投效了陈德,便以近日来对大宋朝廷和军队的观察,尽心作答。

    “这批壮士乃是吾中原板荡战乱所磨练出来的精锐,如此遣散荒废了,当真可惜。”陈德叹道,他顿了一顿,又道:“岚州商队行走各地,都有不少匪盗窥伺,虽然前次草原上那些部落被吾狠狠地惩戒了一次,但难保以后不会遭到强人袭击。更有许多地方,是吾岚州鞭长莫及的。”

    他见张仲曜和李斯都在侧耳细听,陈德又接着道:“吾有个计较,以商队招募护卫为名,将这批边镇遣散的悍卒招致帐下,以数十人,百余人为一队,散布各地,专门对付那些窥伺吾岚州商队财货的匪盗。你二人以为如何?”

    其它校尉都已各回本营,眼下陈德身边的便只有李斯和张仲曜,陈德便是向他们发问。

    “此策甚妙,既保全了吾岚州商道安全,又收拢了一批悍卒。”张仲曜道,他常年与胡族作战,深感中原汉人柔弱,眼下宋国又遣散旧将悍卒,以致连朱导这等豪杰之士沦落到汴京卖刀的地步,想起来便常常感到辛酸,“不过,”见陈德仍然看着自己,张仲曜又将他心头疑虑说了出来,“这些人来历复杂,又常年在外执行任务,只怕即便是收拢过来,也对吾岚州不甚归心,将来难堪大用。”他当然不会以为陈德收拢这些悍卒只是为了保护商队,私心猜测,这是岚州预先将自己的势力潜伏各地的一种手段,商队为明,这些悍卒为暗。

    “嗯,”陈德满意地点点头,转头问李斯道:“李校尉有何妙策?”

    李斯考虑半晌,抱拳道:“这些节度使手下爪牙勇士,单以战力而论,加入岚州牙军营绰绰有余,驻地远离我岚州势力而又为吾岚州搏杀,必须是忠义之士,既然如此,不妨将他们招揽过来后,归入牙军营,指挥使大人亲自训导,使其归心,一年半载之后,再行派出。”岚州商队出塞调用了不少牙军营的精锐,眼下城中牙兵尚不足三百,是以李斯此策也有借用这批悍卒充实牙军营的意图。他倒不怕陈德忌惮他私心滥权。牙军营常得陈德的亲自关照,像今日这般对朱导赠刀之类的解--衣推食之举,对牙军营军士来说是家常便饭。陈德更有一些前人未发,又极得军心的奇谈怪论,每日无事时便召集牙军议论方略,军士入了牙军之后,每日在他渲染影响之下,都对他极为归心。所以陈德才是事实上的牙军营之主,而李斯更像是参军、判官之类的幕僚角色。

    陈德想了一会儿,对他二人道:“便如此办吧,仲曜休息几日后便启程赴大宋各边地节镇,以商队招揽护卫之名,为吾延揽四方健儿,分屯吾岚州商队的货栈和要道附近,暗中保护,这些勇士单立一营,号为承影,仲曜为校尉。牙军营先拨出一个百人队充实承影营,听仲曜调配。”

    说完又转头看着几乎要为牙军营被调拨一空而要跳起来的李斯,笑道:“承影与牙军营乃是一体两面,每一批被招募的节镇勇士都要到牙兵营听用半年以上,勇力忠诚均可者,方才派出,在承影服役五年之后,这批悍卒重回牙兵营。李校尉你看可好?”

    李斯侧头想了一会儿,心道这样也不错,牙军营军士可以获得很多的立功和战斗的机会,也能源源不断地得到久经沙场血战的悍卒的补充,再加上从各营精选军士入牙军营,可以想见,未来的牙军营的战力将远超各营。

    “张校尉呢?”陈德微笑看着张仲曜,见张仲曜不语,他又解释道:“承影营虽然驻屯潜伏各地,但除了行迹保密之外,其余军中制度当和吾岚州其它各营完全一样。”

    张仲曜此时心头掀起滔天巨浪,自己方才投效,陈德便以一营相托,而且是招徕各节镇遣散精兵而成的承影营,还全部由自己一手组建,古来人主用人不疑,推心置腹也没有到如此地步的。他心头火热,听陈德解释,方才回过神来,低头躬身道:“蒙指挥使看重,仲曜敢不效死!”

    看着已经心悦诚服的张仲曜,陈德心中暗叹,承影营的组建和执行任务都异常复杂艰巨,潜伏各地需要打点官府甚至江湖人士,逐步建立自己的情报体系,若不是这个文武双全,人情练达的张仲曜,自己还真没有旁人能但此重任。

    注:承影剑

    承影剑是一把精致优雅之剑,铸造于周朝,与含光剑、宵练剑并称殷天子三剑。相传出炉时,“蛟龙承影,雁落忘归”,故名承影。后有由春秋时卫国藏剑名家孔周收藏。

    历史流传下了孔周舞承影剑的情形:春秋时的一个黎明,卫国郊外一片松林里,天色黑白交际的一瞬间,一双手缓缓扬起。双手合握之中是一截剑柄,只有剑柄不见长剑剑身,但是,在北面的墙壁上却隐隐投下一个飘忽的剑影,剑影只存片刻,就随着白昼的来临而消失,直到黄昏,天色渐暗,就在白昼和黑夜交错的霎那,那个飘忽的剑影又再次浮现出来。扬起的双手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挥向旁边一棵挺拔的古松,耳廓中有轻轻的“嚓”的一声,树身微微一震,不见变化,然而稍后不久,翠茂的松盖就在一阵温和掠过的南风中悠悠倒下,平展凸露的圈圈年轮,昭示着岁月的流逝。天色愈暗,长剑又归于无形,远古的暮色无声合拢,天地之间一片静穆。这把有影无形的长剑就是承影剑。

    ,!

三十一章 奴隶

    

    望着张仲曜踌躇满志而去的背影,陈德心中感叹,朝廷严禁各边镇私相与番部贸易,岚州的商团正好填补这个空缺,这时代的政府控制力是不可能真正管制得住盐、茶、布帛这些大宗必需品的贸易往来的,越是管制,价差反而会越大,而岚州从这块凭空生出来的蛋糕中一定会切到极大的一块。

    这块蛋糕的其它部分,大概会被代替宿将出镇四方的文官节度使和胥吏们分掉吧,只是这些钱财却不会用来招募勇士,而是用来求田问舍,甚至造就汴河两岸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吧。相传金国人打到开封府,远远望去,见到汴京宫殿的屋顶都是镀金的,在阳光下金光闪闪,还真是粉饰太平。

    未来精锐无比的承影营,从上到下,还都是大宋官家奉送的啊,陈德不禁苦笑,他早已通过匠作营选择了数十名机灵的军士跟随康曲达干的粟特商队分赴各地建立岚州货栈和据点,有了承影营的武力为后盾,这个商业网络应该会发挥更大的作用吧。既然商业网络已然逐步成型,匠作营那边的事情也要抓紧了,岚州不能一直靠风险颇大的中转贸易维持下去。想到这里,陈德招手叫过牙兵,吩咐明日一早前往匠作营巡视。

    匠作营得了两千从草原部落押回来的奴隶,李简一跃成为整个岚州统领人数最多的实权校尉,不过两三千人的吃喝拉撒睡也着实让他操心,春去夏来,越冬的绵羊身上剪下来的二十多万斤羊毛大半还堆积在仓库里,北方夏天短暂,估计冬天还要再剪二十万斤秋毛,一定要在严冬到来之前,将这些羊毛变成指挥使所说的毛衣,就成了李简对自己的一个死命令。因此,这段日子他的脾气变得很坏很暴躁,成了奴隶们谈之色变的李阎王。

    将俘获的草原部众全部交给匠作营驱使,陈德是有所考虑的。让草原部众同化为农耕百姓,历史上统治者成功的少,失败的多。不如直接将他们变成一批只能依靠岚州这个庞然大物存在的手工劳作群体。一个农民需要掌握几十上百种农艺和生存技巧才能勉强糊口,而工场工人只需要做好他面前的一份工就好。被迫成为工场劳作者,对草原部众来说远远比被迫务农容易。管理工奴比农奴更容易得多。历史上看,只要有市场,不管是黄种人、黑人还是白人,没有这种简单而繁重的工场劳作不曾役使过的种族。

    长年累月下来,除了在工场中劳作,他们再也没有其它谋生的手段和技艺,如果岚州毁灭了,因为过于专业细致的分工而无法回到农耕或放牧生活的他们,也将一起沉沦和毁灭。至于这样做是否让异族掌握了比农耕更先进生产组织方式,陈德倒想得不多,毕竟一切还是在岚州体系中运转。

    次日,东方未明,一线鱼肚白刚刚在天际露头,已经度过整整半年军管生活的岚州百姓早已起床,女人们操持家务,手脚勤快的民户则陆续出城到自己的田间和羊舍里干着各种劳作,各营将士开始出早操。新的一天开始了,整个岚州就是一个蜜蜂嗡嗡飞舞不停的蜂巢,从上到下,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懒鬼们,起床了!”阿楞像弹簧一样从木板床上跳了起来,虽然很留恋温暖的屋子和干净光滑的被褥,他还是不想让监工的鞭子和军靴把他从被子里踢出来,近乎严苛的军事化管制,对所有的奴隶都很有效,尤其是尚存羞耻心女奴隶,不待监工凶神恶煞地闯进屋内,便将衣服穿得整齐,不过说实话,对不少女奴而言,这辈子到了岚州才能穿到这么干净整洁的衣服。

    所有奴隶抵达岚州之后,监工们只在最初的十天时间用简单的党项语和蒙古语下令,并教了一些汉语,然后,所有的日常命令全部都是汉语,等着学不会的人的是皮鞭和饥饿,很快,所有人都学会了汉语。与同信仰,同制度相比,同语言文字,是陈德的最基本的要求。无法整合到岚州这个庞然大物中的人,是没有生存权的。

    出于基本的人道,陈德并未把掠来的部众家庭拆散。但阿愣是少有的单身户,监工们虽然装作恶霸霸的样子,为了给那些一家人留个晨起道别的空间,在别家和他家都没有规规矩矩在房门前站好的情况下,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冲进阿愣的房间。

    “站好,站好,集合,整队,出发,吃饭,开工啦!”匠作营的监工有条不紊地发布着命令,匠作营工场的程序和规矩都极其简单,也极其粗暴,开始时候还有些故意捣蛋的刺头,收拾几顿之后,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情,几乎让原先的这些草原部众,现在的匠作营工奴形成了新的条件反射和本能。

    “到位子上都坐好,你们这些白痴,笨蛋,浑身爬满了臭虫的肮脏东西!”匠作营监工袁振挥舞着皮鞭高声叫道,他原本是很和气的人,但李简告诉他,对这些奴隶越是凶狠,就越能让他们不敢生出二心,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奴隶们只有臣服,只有确认这些奴隶全部遵守工场的规矩之后,才能稍微和颜悦色一点。有道是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袁振是个好军人,他和李简一样绝对服从上司的命令,开始的时候,好脾气的袁振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洗脸的瓦盆龇牙咧嘴,做出凶狠的模样,到后头来这副表情竟然成了习惯,现在匠作营的监工军士走出去,都生人勿近,连个媳妇都说不到,袁振也在考虑是不是要在这批女奴当中找一个老婆,有几个下巴尖尖的草原女子也够漂亮,不过现在不能露出半点声色,否则等待着他的就是被调离监工岗位。

    “你们这些寄生虫,岚州官府给你们吃,给你们穿,看看,你们每天除了捻线还干了些什么?织出来的的这是什么东西?这能穿么?”李简气愤地拿起一块像渔网一样的毛线片子。即便是粗陋常见的羊毛毡毯,草原部落的百姓也不是人人都会编织的。这几个月来,陈德要他从这两千奴隶中选出擅长编织毛衣的来,还要让奴隶们总结出编织毛衣的方法。让铁匠们打制了八千根细软的铁针分发到奴隶的手上,每十天一次,李简都要让奴隶们比试编织毛衣的速度和质量,希望从中发现毛衣编织的人才和门道。

    “指挥使大人开恩,每逢十天让你们有机会赢得十根羊腿,可你们呢?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垃圾!垃圾!垃圾!”李简气呼呼地将那些破渔网似地毛线片子扔到桌子上,心里对陈德固执的相信能够将这些毛线变成暖和的毛衣颇有微词,每十天就要专门拿出一天时间,让这些奴隶停下捻线的劳作,寻找和比试编织毛衣地方法。

    按照李简的看法,应该让奴隶一直将羊毛纺成毛线,进而按照匠人们的指导做成这时代已经存在的羊毛毡毯。不过,李简会小心地将他对陈德的怀疑深深地藏在心里,因为无数次经验证明了,指挥使大人的预见力有如神助。将心头的怒意对着这些奴隶们发泄一通之后,李简挥手发令道:“开始!”

    军士们开始在旁边烤制香喷喷的羊腿,这是奖赏给编织出色的前十个奴隶的奖品,而奴隶们则笨拙地尝试着将一团团毛线编成匠作大人所说的毛衣。所有的人都猜到这毛衣的编法应该和毡毯相似,但所有人都没有见过毛衣是什么东西。十条羊腿的诱惑是实实在在,所有的奴隶都在苦心钻研如何将这团团毛线变成可以穿上身的衣服。陈德丝毫不在乎浪费这些羊毛和毛线,因为只有毛衣才能赚取垄断的利润,今天所浪费的,总有一天要十倍百倍的赚回来。

    别的奴隶被骂作白痴废物的时候,有出身贵族的男丁或许在眼底隐隐闪过一丝愤恨,但阿愣的感觉完全不同,因为他有一个外号叫做“没有用的阿愣”,这也是阿妈死了以后他一直找不到老婆的原因。骑马射箭放羊阿愣一样都不擅长,简直不像个草原人,从十岁开始,他就靠这帮着阿妈编织毡毯,后来又帮头人家编毡毯过活,因为他家祖上也算是部落里的贵族,他父亲是为部落打仗战死的,头人倒也没有仗势将他变成奴隶,何况他这样无用的人,变成奴隶又能怎样呢?

    男女分工在草原部落里也是有的,男子打猎放羊,女子纺线做饭,因此,自从岚州匠作营推出十根羊腿的奖赏以来,每次赢取奖品的都是妇女,虽然男人们也很努力地编毛衣,可就是没有熟悉纺线和纺毛毡的妇女做得好。因为这十根羊腿,还有平日里纺线的各种激励性奖赏,这些暂时处于奴隶地位的部落百姓很快退化到了母系氏族时代的男女地位。而在所有的男丁当中,阿愣是织毛衣竟赛中最为接近前十的一个人。

    自从十天以前那次比试之后,阿愣每天在工场劳作长达七个时辰之后,便是冥思苦想和实验各种编织的技法,头发不梳,胡子不洗,身上邋里邋遢地别人也都习惯了,“没用的阿愣”么。前天夜里,仿佛一道流星划过夜空,阿愣用细针将一小团毛线编成既厚实又柔软的一片,然后小心的将边缘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毛织的圆筒。

    试了一下长度和大小,阿愣将它套在脚上,虽然五个脚趾头连同前半个脚掌都露在外面,阿愣还是感觉厚厚的毛袜子让脚心很舒服,也许,这就是匠作大人所说的那种毛衣吧,阿愣心想。

    前半生都以编织毡毯为业,让阿愣的手本来就很灵活,确信自己所编成的东西就是匠作大人所说的毛衣,他双手上下翻飞,简直疾如闪电。

    面前的毛线团消耗得很快。事实证明心态决定成败,就算最后阿愣所编出来的东西不被匠作大人认可,仅仅凭借编织的速度,他也将史无前例的超越所有人,成为第一个吃羊腿的男人!

    但是,现在阿愣没有空余的时间想到羊腿和吞口水,专注,是男人成功的必要条件。一双巧手不停的编制,脑袋也在飞速的转动,一件艺术品就在他的手上逐渐诞生。

    不知何时,一双皮靴停在了阿愣的面前,但阿愣没有注意到,一滴晶莹的汗珠从他鼻子上低了下来,他不假思索地快速将头一甩,啪的一声,这颗汗珠打在了面前那人朱红色的军袍上。

    陈德挥手制止了想要训斥阿愣的袁振,饶有兴味地看着一只毛袜子正逐步从阿楞手中逐渐成形,他的手如此灵活,羊毛袜子仿佛正在以看得见的速度生长。令陈德大为震惊的是,这只袜子样式几乎和后世的厚型毛袜相差无几,甚至还要好。

    待他巡视一遍走回过来的时候,阿愣已经开始织第二只毛袜了,看得出,两只袜子大小不一样,这家伙的手法还未够纯熟啊,不过这也够了。毛纺事业的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啦。

    “停!时间到!”李简沉声发令,没有指望得到羊腿的大部分人等于休息了一天,他们编成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将重新拆成毛线团。而真正朝着十根羊腿奋进的阿愣几乎累得精疲力尽,用剪刀将最后的线头剪断,整整五个时辰,中间只喝水和吃了一点馒头,创造了一双羊毛袜子。

    注:在工业革命之前,先有农业革命,农业生产率提高造成人均生产粮食增多,造成粮食价格下降,多余的人口被迫向工业转移,首先是劳动密集型,技术含量不高,而且市场准备充分的毛纺业,这就是所谓“羊吃人”的真相,岚州发展的工场手工业,从毛纺业开始,算是一条正路吧。市场需求会继续刺激技术的改进,不过最乐观的估计,至少也要百年后才会有近代工业的类似物也出现吧,呵呵,估计陈德的有生之年看不到蒸汽时代的来临了。

    ,!

三十二章 匠户

    

    那双熟悉的皮靴又出现在阿愣跟前,陈德从他面前拿起那双羊毛袜子,捏了捏厚度,还用手往两边扯了一下,阿愣早已注意到后来在面前停下来好几次的皮靴,不过他没有时间抬头看,一般来说,监工也不喜欢奴隶们工作的时候东张西望。

    不过停工之后的他还是抬起头来,心底里还有一些紧张,不知道这位贵人将会怎样评判自己做得这件东西呢?这位贵人对他温和地笑笑,仿佛有温暖的阳光从贵人的身上散发出来。

    陈德拿起阿愣刚刚编好的那双羊毛袜子,对李简道:“这就是我要的毛衣,当然,这种样式是穿在脚上的。”李简顿时明白了陈德的意识,高声宣布道:“指挥使大人亲自裁决,今天阿愣的活儿最好,他可以第一个挑选羊腿!”说完也破天荒地朝着阿愣笑了笑,接着李简宣布了其余九名编制的好的奴隶名字,她们都可以获得一根烤得香喷喷的羊腿。

    阿愣正要满怀希望地走向那一排油光闪闪地羊腿的时候,陈德却把他拦住了,看着迷惑不解的阿愣,陈德温和地问道:“这位兄弟,你能把你编织的技巧教给旁人么?”

    这位贵人是叫我兄弟么?我大概是听错了吧,阿愣忙不迭地点头,吞了吞口水,又待走向羊腿,陈德又一伸手将他拦住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陈德问道。

    名字?阿愣想了一想,低声答道:“阿尔斯楞,”他怕陈德听不懂蒙语,又解释道,“是狮子的意思。”

    “我出一百贯将这个奴隶赎出来,从今天起,他就是匠户了,让这头狮子协助你掌管毛纺作坊吧。”陈德大声对李简道。一百贯买一个奴隶,已经超过市价的三倍了,这也是陈德定下的规矩,三年之内奴隶们要转为萌户的话,下令的军官要自己掏腰包赎人,一百贯一个。这样做的好处是杜绝了匠户营的军官根据个人喜好任意地释放奴隶,也让提前解放的奴隶对释放者感激涕零,毕竟,免费的自由是不值钱的。

    匠户,这个词仿佛晴天霹雳一样将阿愣雷得外焦里嫩,匠户啊,这可是监工大人都要恭恭敬敬地说话的匠户啊,每天都有肉吃的匠户,几个月下来,在阿楞和其它奴隶的认知当中,匠户大人是仅次于匠作大人的高贵存在,只看见过匠户疾言厉色地指出军士监工哪里有做的的不是的地方,就如同在自家作坊里带徒弟一样的口气,而高高在上的军士们总是陪着笑脸。

    没有用的阿愣,只因为编出了一双毛袜子,就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匠户,这还是草原上哪个没有用的阿愣吗?

    所有的奴隶都有些呆住了,自从部落被击破之后,又没有被本部落晋身岚州军士族人挑选上,很多人都对未来失去了希望,有些桀骜不驯之辈原来还憧憬这逃亡甚至反抗。但到了岚州以后却发现,官府根本不把他们分到各家,也完全不出城去田间劳作,而是圈禁起来,除了吃饭睡觉和一点点休息时间,每天劳作七个时辰。严密的警戒监视,日复一日的简单重复劳动,泯灭了每个人心头最后一点活力和希望,这也是是为什么一根羊腿就能激励得所有人都全力以赴地编织毛衣的原因。因为在一切都一成不变的日子里面,一点点改善,就让人心理觉得很大的快乐和安慰,这种微妙的心理状态,对胡人和汉人都是一样的。

    可是,转眼之间,那个“没有用的阿楞”居然获得了自由,没有什么人比草原人更珍视的自由啊,不但如此,他还成了匠户,协助匠作大人管理两千多个毛纺奴隶的匠户大人,比草原上好些部落头的人都要威风。看来,生活还是有希望的,不少人暗暗想到,只要凭本事,不是射箭,不是骑马,也不是砍人,而是工场里认可的本事,连没有用的阿楞都做得到的,凭什么我做不到。

    “臭小子,还不赶快谢过陈大人恩德!”李简见阿愣高兴地都傻了,连忙提点道,他也很高兴,茫无头绪的毛衣编织作坊此后终于走入了正轨,这个奴隶的用处的确抵得上一个匠户了。不需陈德提点,他也知道,剩下的事情便是让阿楞将他的编制方法教给其他人,然后在这基础上继续通过编制比赛的方式寻找到更好更高效率的编织法,总而言之,毛纺工场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就算李简不通经商之道,他也看得出来这毛衣的价值,岚州有大量的羊毛,还可以就近向草原部落收购,先压一批存货,到了冬天往往北地一卖,就可以换回牲畜,银钱和更多的羊毛。

    阿尔斯楞赶紧照着岚州军士的样子躬身行礼,口称:“谢大人恩典。”这汉语,他学得也是很快的。像阿尔斯愣这样不善骑马射箭,又不善畜牧的草原人,恰恰擅长编织和学习语言。个人的能力有所偏重,总的来说,上天给了关上一道门,必然给你打开另一道门。只是这些才能不被重视,在蒙古族中一代一代被生存的竞争所逆向淘汰掉,才会给中原汉人以草原人粗鄙不文,只知好勇斗狠的印象。而历代中原朝廷招揽游牧部族,也都只重选拔勇士为朝廷驱驰,某种程度上和草原上的规则一样。但岚州的工场,恰恰把这淘汰的机制给颠倒过来。

    在阿愣按照汉人的礼节躬身谢恩的时候,工厂里,两千个奴隶都注视着这个场面,世道变了,这是几乎同时浮现在许多人心头的想法。

    陈德拍了怕他的肩膀,随手解下自己的朱红色披在阿尔斯愣的肩上,勉励道:“吾岚州重人才,不论出身,兄弟好好干,你就是真正的狮子。”说完便和李简转身离去,只留下阿尔斯愣披着他的大氅呆在当地,“我的小阿尔斯愣,是只小狮子哟。”这是每次受人欺负之后,阿妈的慈祥声音。望着慢慢模糊的背影,鼻子有些酸,眼眶里有些湿。

    “毛纺工场打理得井井有条,李校尉功不可没。”陈德对李简笑道,“这些蛮横的草原部众,现在比城里的民户还要驯顺呢。”

    他这话乃是有感而发。事实证明,中国人钻空子的精神是源远流长的,岚州的民户度过最初的适应期后,颇有一些敢于向护民官那儿申诉打官司的“刁民”,对于这种情况,军官们都知道陈德规矩颇严,不少人借口案情复杂,层层上交案件,最后搞得陈德本人满脑袋都是官司。既不能容忍军士们肆无忌惮地扩张对民户的领主权,又不能使民户得陇望蜀,最后完全摆脱岚州通过军士加诸于他们的人身控制。每一起纠纷陈德都仔细斟酌之后方才裁决。

    最后陈德无奈之下祭出杀招,实行成例法,将所有军户民户纠纷的裁决归类作为成例,此后军民户纠纷,如情形与已有案例相似的,一律参照判例裁决,如果新案子的案情和已有成例有所出入,军官在裁决中必须写明案情不同之处和别出心裁的理由。因为有了越来越多的成例可以参考,军官们照猫画虎相对容易简单,陈德满身的诉讼官司方才减少下来。民户和军士之间各种细致入微的权利和义务关系,开始慢慢由一个又一个的成例固定下来。成例越来越多,所谓“劣绅”和“刁民”钻空子的空间也越来越少。

    “南方商队收运来的一批鸭绒和鹅绒,按照大人吩咐,清洗干净,晾干后保存在仓库里。”见陈德夸赞,李简好不居功,只赶紧将近来匠户营的工作汇报几句,陈德现在可谓日理万机,非是他不愿意将这些事情交与旁人,只是万事开头难,许多事情,校尉们也愿意递上来,一则显示功绩,二则预防万一事有不谐,勤请示勤汇报乃是官场惯例,古今中外概莫例外。

    “嗯,”陈德点点头,这羽绒衣基本没有技术难度,现在只是以极其便宜的价格徐徐收购原料,带到冬季制出一批,满足军士们在冬天出战之需,因为此物太容易模仿,他现在还没有出售羽绒衣的打算。

    “还有,可以烧猛火油的炉子已经打造好,末将指派了一个木匠,一个铁匠和一个裁缝依据大人的指点,参照孔明灯的法式制作热气球。”李简又道。陈德觉得热气球没什么用,但因为技术难度不大,就随口命李简试制一下,他不知道正是这个东西让李简对他五体投地,这时代人眼中,一切和天空联系在一起的物事都是极其神秘的。当简单的气球拖着装有铁皮炉子和黄狗的藤篮摇摇晃晃上天后,李简直接认为陈德天命所归,至少也是诸葛孔明之流的人物。

    “大人所说的水晶片末将也请康公子在西域采买,磨镜的工匠现在匠作营尚且缺乏,也请了康公子在西域延请。”李简小心翼翼地道,他从陈德的描述中知道千里眼乃是一件军国利器,可以制敌机先,无奈现在制作所需的高透明度的水晶和磨镜人都缺乏,这项工程眼下还只是一个计划。

    “好,你也不容易了。”陈德拍拍他的肩膀道,“匠作营乃是我岚州最重要的机构,汝勤于任事,吾心甚慰。”转头看着工场中正准备离去的奴隶队伍,又道:“好好干,匠作营的规模,只会扩大,不会裁剪。这些奴隶如果听话管用,三年后便转为匠户吧。不过匠户既然这么多了,待遇和地位肯定不能和现在相比,还必须和其它民户一样,投靠军士为萌户。现有的匠户按照手艺升为匠师,高等匠师和大匠师三等,待遇分别参照十夫长,百夫长和校尉。大匠师与你同等待遇,李校尉可有同意吗?”

    “大人明见万里,末将遵凛。”李简躬身道,他对陈德唯一的意见就是陈德每逢重大决定总要问他同不同意,在李简的心目当中,这无疑使指挥使大人觉得自己还不够贴心的表现。不过话说回来,现有匠户也就那么点人,到时候将提升大匠师的标准制定得严格一点,现有那么几个顶尖的匠户,见识过他们巧夺天工的手艺,李简对这几个人和自己一样的待遇倒也服气。

    注:人类行为学的研究成果表明,各民族都有尊重甚至迷恋本民族传统的倾向。因此,特定社会中的人们在处理问题时往往参照前人的解决办法,是十分自然的。同时,各民族都有尊重和崇拜权威的自然倾向,因而,在处理相似的情况时,普通人常常仿效具有较高权威的做法,也是极自然的。这两种行为倾向在司法上表现为,法官在处理案件时参考先前的司法判决,下级法院常常遵循上级法院的司法判决。可以说,各个国家和民族的司法审判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司法先例的影响。

    判例法。-般意义上的先例是指,可以用来作为后来事件或案件范例或规则的先前事例,或者可用于支持或证明某些相似情况或行为的先前事例。

    作者:岚州现在一切的制度,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不可能制定法典,判例法的弹性远远高于成文法,而且判例法更容易孕育司法独立的精神(也许几百年后)。现在岚州的军官等于就是大贵族,用判例法约束一下,免得军官的自由裁量权失控。关于岚州现在研发的一些简单的技术,都会在几次战役之后让外人学会的,不会靠几个技术通吃。

    ,!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221/ 第一时间欣赏夏鼎最新章节! 作者:鼓元吉所写的《夏鼎》为转载作品,夏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夏鼎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夏鼎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夏鼎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夏鼎介绍:
五代宋初,祆教和胡人曾经在中国舞台活跃一时,契丹汉人曾经心怀故土却被排斥,巴蜀和江南人不希望被大宋统治。天下风起云涌,兵强马壮者逐鹿。
神秘的西域,文明的交汇,丝绸之路上汉人苦苦地坚持和数不尽的财富。
聚九州之精英重铸夏鼎,回到被重重史籍掩埋的过去。
入则袍服牙笏,人皆目之为枭雄而英主不能制,出则驷马高车,提数万虎狼之士而天下莫能当,初战江南,再战太原,别走平夏,丝路称雄,归则意气飞扬,倚红呷翠而举世尊为圣。大丈夫当如此也!
夏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夏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夏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