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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鼓元吉     夏鼎txt下载     夏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秘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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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你要向我辞行?”陈德一脸震惊地看着辛古。

    “是。末将身背天大的麻烦,原以为在汉地无人认识,谁知上次在朔州被人瞧破行迹,为了不连累大人和众兄弟,末将只有向大人辞行。”辛古沉声道,身上气度似乎比往日有所不同,到底有何不同,陈德却说不上来。

    “辛校尉,你是我岚州的栋梁,天大的祸事,我陈德一力担之。”陈德伸手拍着辛古的肩膀,仿佛黑社会老大“跟着大哥混,有麻烦我罩着”的口气。

    辛古哑然,苦笑着对陈德道:“大人,这桩祸事实在太大,吾恐怕你也担不起。”

    “狗屁,”陈德不屑地说道,“吾担不起,还有岚州军七千条汉子一起担,管他大宋天子还是契丹皇帝,要动我岚州的人,先问过这七千口横刀答不答应。”

    辛古有些感动,沉默半晌,好似下了决心,低声道:“吾杀了契丹的皇帝。”

    “什么?”陈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楚。”

    “吾杀了耶律景那个狗皇帝。”辛古看着陈德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吾从前是服侍那狗皇帝的厨人,实际上就是皇帝的奴隶,这耶律景荒淫残暴,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辛古看来极为痛恨耶律景,提起此人便咬牙切齿,“吾虽然是契丹人,但祖辈不是顺从耶律阿保机起兵的部落,而是战败被俘的,因此从祖父那辈就是耶律氏的奴隶。到了吾这一代,伺候皇帝的狗官看吾烧烤得一手好鹿肉,便将吾进献给皇帝做了厨人,实际上还是奴隶,日子比从前更加不堪。这狗皇帝设立了许多种毒刑处罚身边的奴隶,如射杀、烧死,砍手脚、烂肩股,折腰胫,划口、敲碎牙齿、肢解、剁成肉泥等等,还为了一些很细小的事情随便残杀贴身奴隶,那时候大家都胆战心惊的过活,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有一次,我的好兄弟,近侍东儿拿筷子,刀叉慢了些,耶律景这狗皇帝就亲手将他刺死。还有一次,他一次杀死了管鹿的44个奴隶。大人,你说这狗皇帝该不该杀?”

    “该杀!当真该杀!”陈德已经从刚才的震惊当中缓过神来,义愤填膺地附和道。

    “那天,耶律景在怀州游猎罢回到行帐,喝得酩酊大醉,说着醉话,嫌我等进献的醒酒汤味道不好,醉醺醺地说明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夜当值的几个奴隶都剁成肉酱喂狗。吾和当值的几个兄弟计议,反正都是死,吾等几个正好都是光身,也不怕连累家人,不若一不做二不休,将这狗皇帝宰了!”辛古面色沉沉地说道,面目狰狞得怕人,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又回到了杀死耶律景的那天夜里。

    “那天北风紧吹,狗皇帝在外面打了一天的猎,宿卫的卫士跟着他漫山遍野地跑腿,也累得全散了架,小哥假传狗皇帝的旨意,赐给宿卫们酒喝,吾整治了最烈的烧刀子,这帮酒鬼那还忍得住,最后全醉得死沉死沉。小哥用他的腰带紧紧勒住狗皇帝的脖子,花哥寻了一柄猎叉叉住他,吾拿了一把剁骨头刀,一刀下去,砍下这狗皇帝的首级。”

    “我们六兄弟趁夜逃出皇帝的皮室,从此在草原上流浪,四处逃避朝廷鹰犬的追杀。陆陆续续地,有三个兄弟死在路上,吾、小哥和花哥索性做了马贼,专打往来西域和契丹之间商队的主意。有一次商队的护卫反抗得厉害,又正巧碰上一支过路的官军骑兵,兄弟们就被打散了,吾骑着马拼命逃,在草原上流浪了五天五夜,天寒地冻,找不着食物,几乎要冻饿而死,是率领吐浑军巡边的卫倜指挥使救了吾,吾一感念他救命大恩,二是想逃到汉地隐藏,便入了吐浑军,没过多久,蒙卫指挥使看得起,叫吾随他一起南下,再后来就遇到了大人。”

    这些经历辛古憋了很久,说出来就收不住,唠唠叨叨,一直了小半个时辰。

    陈德倒听得津津有味,看辛古的眼神少了分随意,多了分敬重。想象自古以来,杀皇帝的大多是权臣、奸贼,奴隶们身受压迫最甚,也最接近皇帝,却少有下手的,成功的更少。一个现代人离经叛道,躺在舒适的床上,读着《斯巴达克思》大声叫好是很自然的事情,但一个古代的世代奴隶反抗暴政那就难能可贵了。说到底,还是因为人的内心有一种服从社会的权威的奴性,在古代社会,一个人生下来就被反复的灌输,你的身份注定了是一个奴隶,主人打骂虐待,你只能逆来顺受,主人是天,主人是山,主人是猛虎饿狼,你生来就是主人脚下的一坨屎,雷霆雨露皆是恩泽,不留神被踩上一脚是你的荣幸。奴隶们受不了了宁可杀死自己,也不敢反抗。更何况,这主人是这世间上权势最大,力量最强的大辽皇帝。可是辛古他们六个奴隶居然就这么把皇帝杀了,还逃了出来,这就不得不让人佩服。

    “是条汉子!”陈德大声赞道,伸手拍了拍有些呆住的辛古,“你好好在岚州呆着,就算辽国派人来要你,也得从我岚州七千兄弟的尸体上踏过去才行。”

    辛古一愣,他虽粗鲁不文,脑子却不傻,要不然也不能干出弑君的大事,没想到自己将这天大祸事和盘托出后,陈德一没有被吓得胆战心惊,二没有像其它汉人那样痛心疾首地说这是大逆不道,反而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保定自己。

    陈德顿了一顿,又笑道,“难怪士卒们说辛校尉烤肉绝世无双,原来你小子是皇帝的御厨,今后要带上娘子到你家去多吃上几顿。”

    指挥使的脑袋是什么做的啊,他到底知不知道大辽国是什么?别看宋国在中原耀武扬威,大辽,土地广阔无垠是宋国的十几倍,人口之多也不亚于宋国,这些人可不都是懦弱的农夫。还有无数依附大辽的部落,属国,骄傲的汉人皇帝,不也巴巴地央求这要做大辽皇帝的儿子,孙子,侄子么?

    从指挥使府上出来之后,辛古的头脑昏昏沉沉,他自恃勇力,向来不带卫士,今日是来和指挥使辞行的,身上只穿和士卒同样的衣服,就这么闷头闷脑的在街上走着,一不留意和行人撞个满怀。

    “哎哟,”一声娇呼,辛古抬头看时,只见一名荆钗布裙的女子跌倒在地上,一边挣扎着要站起来,一边用手不住捏揉自己的脚踝。

    若是男子,辛古也就大咧咧说个“抱歉”便完,可见这女子疼得微蹙眉毛,看他军卒打扮,敢怒不敢言,一副怯生生的摸样,这粗汉居然挪不开脚,站在当地。若是口舌灵便的燕四郎在此,定要嬉笑着念上声文白,小娘子勿怪,小生这厢陪罪了,说不得眼睛还要上下瞄瞄,上前搀扶之际顺便揩揩油。辛古向来不善言辞,只僵在那里,脸上全是歉然之色,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自从陈德下令十日之内军卒与民户自相匹配之后,这岚州城里就炸开了锅,军卒想要找健壮老实的民户做萌户,民户何尝不想投靠个和善周到的主家,双方都在四处打听,时而有军卒主动找上民户,许以条件,又或是民户拜见军卒,主动投靠的。这其间又有个特殊情形,整个岚州城里都是男多女少,这女子自然是民户了,好些巴望着找女人的军卒便将注意打到孤身一人女民户的身上,虽说指挥使明令,收三成租子,军卒对民户之间纠纷有裁决之权,除此之外,军卒不得干涉、侵犯民户,婚娶听凭自愿,可近水楼台先得月不是,你想这女子托庇在你的萌下,可以时时找机会示好,军卒们自量跟了陈大人,还没有几月便抖得和原先的乡绅大官人样有了萌户,日后前途还不是大把大把的,这民户女子明白事理的,还不千肯万肯。唯一所虑的,就是岚州城中狼多肉少,万一让别人占了先,军卒大可以假借保护民户免受骚扰的由头,想法阻碍其它人接近治下的女民户。

    时日无多,一时间岚州城里群狼出动,四处打探哪里有年轻貌美的,或是丰乳*适合生养的女民户,军卒们不惜以未来主子的尊贵上门劝说,虽然都是客客气气的,却把新到岚州的朱惠兰吓得不轻,她在北国洗衣院中是见识过这些军汉的粗鲁的,今日好几个登门的军卒那眼神,仿佛就像见到白羊的狼似地,很不可立马要将她剥光嚼碎,朱惠兰可不敢得罪这些军爷,笑脸陪了半天,不得已寻了个借口避到街上,不巧撞上了这个走路不长眼的莽汉。

    辛古身壮力大,朱惠兰被他撞倒地上,险些儿疼得眼泪都要流下来,抬头正要斥责,却见他一身军袍,到了嘴边的泼辣言语只得又咽了下去,一边自顾自揉着脚踝,一边在心中暗暗诅咒,我呸呸呸,你这杀千刀的军汉,下次上阵不得好死。

    肚子里骂了半天,脚也揉得不疼了,这才如弱柳扶风般颤颤巍巍站起,却见那莽汉还是一脸歉然,颇为尴尬的站在当地。

    倒是个老实汉子,朱惠兰在心里想,面带微笑,袅袅婷婷的走到辛古面前福了一福,低垂螓首,秋波暗度,娇声道:“奴家见过军爷。”弑君者辛古仿佛无辜的羔羊一般手足无措。

    注:

    公元969年2月己巳日,耶律景在怀州游猎罢回到行帐,近侍小哥、盥人花哥、厨子辛古等6个奴隶便奋起暴动,将他杀死。耶律景死后谥号为穆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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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竞土

    

    丙子年,深秋,清晨,天还未放亮,乳白色的晨霭弥漫开来,透着刺骨寒气,恰逢晚刮了一宿北风,好些人被冻得鼻涕直流。此刻岚州城四门之内的街道上,挤满熙熙攘攘的民户,好些人早在此熬了整夜,眼睛红得跟兔子样,大声打着哈欠,不过精神却十分健旺,眸子里亮闪闪地,仿佛面前放着一堆金子。

    不错,对岚州城所有民户来说,眼前确是有金子在地上的。

    旬日前指挥使下令军卒与民户自相匹配,全城军民鸡飞狗跳了十日,好容易所有民户都托庇在军卒治下,才安生下来没有两天,又传出一个晴天霹雳,当真没让这些民户欢喜得一跟头栽倒。自唐末以来,岚州受契丹、党项等胡族轮番骚扰,边民早已逃散,城外抛荒了大片田地,这些时日陈德命牙军营将城外所有抛弃的田地丈量分块,登记造册,宣喻每个民户将无偿获得一块土地,其中离城近的地块由牙军营划出界限,大小从二十亩到八十亩不等,按照离城墙远近肥瘦区分,离城远的地块大,贫瘠的土地地块大,只需更持续耕作三年以上,岚州官府便发给地契。

    天老爷,这唐朝授田之法,已经快两百年没见过了,对视土地若生命的民户来说,这不啻是天上掉金子的大好事。和前朝由官府分配田土的法子不同,岚州授田选在霜降这天,辰时三刻,岚州城将四门大开,各民户自行出城选地,每人限选一块,先到先得,以拔下插在田土上的记号小旗为准。这个法子再公平不过,若是有人想要从中做手脚,或者强行抢夺小旗那可不成,听说十个营足足五千军爷早已在夜里开出城去,守在每块田土周围做见证,防的便是那狼心狗肺贪得无厌的东西。

    自从这授田之法一出来,岚州城里的民户可没有睡得好觉的,每个人早上望望都是黑眼圈,有些心思的每日里都要到城外去晃晃,暗暗记下哪些田土肥沃、离城近,哪些田土地块大,养熟之后就是上等好地。

    前佃户孙狗子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画在手心里的记号,他不识字,但是脑子却很灵光,前几日在城外漫山遍野的转。他知道东山下面的田土其实是人家抛荒的,只要去除杂草当年怕就是上等田的产量,西城门外有块地地势低洼,旁边山上泉水充沛,那地方只需挖下二十尺定然就是一口好井,旱地便成了上等水浇地,南面拢头上一大片地块虽说不咋样,可胜在地方大,几乎足足有半个山坡了,狗日的养上一群羊都够够的。孙狗子详细的看着这几天在手掌里记下的记号,痛苦地做着思想斗争,到底是先上东边呢,还是先上西边,东边的地虽好,但看上的人肯定多,自己未必有人家腿脚利索,到头来别那头都不占,最后分到一块荒地,一年到头白白流汗还没个好收成,西边的地虽然要费些事,但旁的人未必看得出那是块好地,孙狗子紧紧拧着眉头,神情比汴梁官家和宰相们计议北伐大事还要严肃认真。

    “狗子,有什么好想的,”原铁匠李十八重重的拍在孙狗子肩膀上,“我说你也别挑三拣四的,待会儿开城门赶紧往外跑,看到哪块地还插着旗就拔了回来。”他的语气很轻松,李十八是祖传三代的铁匠,有膀子力气,契丹人占了朔州,有年南北交兵,他糊里糊涂地被拉了夫子,没日没夜的被鞭子抽着打造兵器,仗打完了,李十八又糊里糊涂地变成了奴隶,好在他身材健棒几乎抵得上半个大牲口使,主子也不太虐待他,最后一任契丹主子把他捐给了佛寺,佛寺的和尚听说南面要赎人便干脆把这大胃口的奴隶换成了香油钱。万余汉户到岚州之后,陈德第一件事就是让牙军营将汉户中的各色工匠甄别出来,暂时挂在辎重营底下,预备将来还要成立匠作营。可李十八实在是被契丹军队折腾怕了,牙兵让工匠们报名的时候,他愣是搓着一手的硬茧子没有吭声。

    “狗子啊,十八哥不是害你,”李十八压低声音道;“这些日子你在城外东张西望,十八哥都瞧在眼里,可是你想想看,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保不齐那天又要交兵见仗,离城墙越近,就越容易躲进来避祸,田土再好,还是命更金贵不是?”李十八抬头望着岚州城厚厚的城墙,为自己隐瞒了祖传三代的打铁功夫略微感到有些歉然。

    朱惠兰裹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一块破布头巾,咬牙挤在城门口的男人堆里,为防被坏心眼占便宜,今天她特意把用黄土和稻草灰把脸涂得很气质,反正所有的田土都是先到先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什么用,这些该死的男人也不会让你。想到这里,朱惠兰紧咬银牙,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往城门方向挤去,却只如巨浪中的扁舟一样毫无办法,不知何时几个民户瞧破她女子装扮,感觉翘臀被人摸了几把,朱惠兰气呼呼往后望去,只见人头涌涌,哪里分得清谁是谁,只得暗骂哪个杀千刀的回去手上长烂疮。都是男人,那天在街上撞着个军汉,多老实一人,幸亏自己慧眼识人,赶紧下手,当即拉着他去官府办了托萌的手续,还按了手印,这个人也真傻,连自己住在哪儿都没问就自顾自地走了,好人啊,要是明年秋天的时候他忘记来收租子就更好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望着城门后面汹涌澎湃的人群,李斯感慨道。他站在陈德身后,和辛古一起监控城门内外的情况。为了防止民户们在争夺田土的时候械斗,除了牙军营、锦帆营、骠骑营外,几乎所有的岚州军军卒都在昨夜派了出去,撒胡椒面似地分布在丈量切割好的田土四周,眼下城里民户这般群情踊跃的情势,让李斯真的有点担心城内这千余军卒弹压不住。

    “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农民对土地的渴望,居然如此强烈。大意了啊,早知如此就该多安排士卒维持秩序。”看着城楼下面的人群,陈德心里暗暗道,他也有些担心这么多民户聚集在城门内侧闹出乱子,转头问李斯道:“还有多久打开城门?”

    “尚有三刻,”他看着底下越来越密集的人群,好像有几个民户已经被挤得面红耳赤地喘不过起气来,怕再挤下去就要出人命了,犹豫半晌,低头秉道:“大人,民户们如此拥挤,不如提前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去,以防生乱。”

    “提前开城么?”陈德沉吟半晌,摇摇头,沉声道:“既然已经公开城门的时辰,便要取信于民,虽然绝大部分民户早以聚集在此等候出城,哪怕还有一个百姓相信官府是准时开城而留在家里,或是临时走开,我等提前打开城门便是失信于他们。信之一字,得之甚难,失之甚易,李斯,你要谨记。”

    李斯躬身道:“是。”

    眼看打开城门的时间将近,而民户推推搡搡地挤作一团,居然连城门向内打开的空间都没有了,陈德皱皱眉头,对辛古道:“辛校尉,且去驱赶一下,腾出那紧挨着城门的空地,以防城门不得按时开启。”

    辛古领命点起五十骠骑军士卒下去,这些人都是他亲手训练的,分作两队开下城楼,个个脸上凶神恶煞,手拿着横刀不住的拍打还在拥挤向前的人群,高声叫道:“闪开,闪开,不要阻碍开城。”有的口中还骂骂咧咧道:“妈的,还想不想出去了。”“再往前挤,信不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这些军卒都跟着辛古一身马贼习气,陈德的以军治民之策又让他们在民户面前格外自我感觉高人一等,说趾高气扬那是谦虚了。

    不过民户们还就吃这一套,你若是让牙军营那些按照军官种子培养的士卒客客气气的去跟他们解释,任你说干喉咙磨破嘴唇,人家只当听戏,开玩笑,这可是争地啊,早些年大家族争地,死个把人都是小事。可这帮骠骑营的大爷兵一通刀鞘外加臭骂下来,民户骨子里那种惧怕官府的记忆和习惯顿时被召唤了出来,挨了打挨了骂也只有畏畏缩缩往后躲,辛古看前面的民户已经开始往后让,后面的民户还在推推搡搡往前机,不禁心头火气上涌,率领十个士卒举着刀鞘一路拍打过去,口中大叫:“退后,退后!”有民户满脸不情愿的站在当地的,军卒就一脚揣在小腿上,那些人腿一软,便不由自主地被前面的人往后推动,整个人群就自然后退了。

    朱惠兰正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拥挤,也这样被踹了一脚,差点摔倒在地上给人踩死,她知道这些军卒得罪不起,只得随着人潮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后退,忽然看见辛古大咧咧的率领军卒沿街把民户又踢又打的,简直跟个恶鬼一样,吃了一惊,心头暗暗懊悔,真想不到平常看来像个老实人的那个军汉,原来这般凶神恶煞,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想到这里,朱惠兰强忍住泪花,小心翼翼的躲闪着不要再被踢打。

    辛古等人好不容易将城门口清出一片空地,恰好辰时三刻。牙军营的士卒&#;&#;呀呀的打开大门,辛古也率骠骑营士卒大摇大摆地回到城楼之上,那些刚才被迫退后的民户一时间居然还是不敢靠近城门,直到李斯在城楼之上高喊:“辰时三刻已到,城外田土听凭拣选!”民户们才回过神来,一声发喊,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挤,只一出城门洞,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往外跑去。

    “总算让这些民户在我岚州生根,”陈德长吁了一口气,转头对李斯道:“从速需要置办一批上好的种子,让军卒分发下去。”

    从城楼往外望去,这时节秋风凛冽,草木渐渐凋零,大地反而显得格外广阔,无边无尽的土地,展露出片片苍黄的土色,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带给人无限的希望。从城门洞里涌出来的人群,宛如在劲吹的秋风里四处飘散的草籽,乘风而起,随风飘散,直到落在一块属于它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作者:创意大家应该都猜得到来自西进运动了,是不是感觉民户们选地好像现在大城市里买房那么踊跃哦,只不过他们是免费的,市民买房则要花钱的,还要背上一大笔贷款哦,深深嫉妒这些虚拟世界里的人啊,书友们,用你们的红票和收藏来安慰一下吧,谢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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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误会

    

    眼看满城汉户仿佛种子一样撒了出去,回想起刚才城门之内人头汹汹的样子,陈德也不禁有些后怕的呼了一口气,利之所至,可以不避生死,后世屡屡发生超市食用油降价导致百姓抢购踩踏死人的事件,就是为这句话做的最好注释。这些民户挑选好土地之后才舍不得离去,一个个还要在自家田土周围转悠半日,或是四处看看别家田土肥瘠,更有和左邻右舍蹲在田边攀起交情来的。岚州城大街小巷都空空如也,只余下满城洋洋喜气似乎在空中飘散不去。

    城内城外的秩序自有当值军官维持,陈德刚回到指挥使府中坐定,便有亲卫上前禀报道:“有宾客自称是大人的故人来访。”说完呈上一张拜帖。陈德定睛一看,正是王侁那精瘦挺拔的笔迹,笑道:“请他进来,看茶。”

    不多时,只见头戴方巾,一袭青衫,宛如游学士子装扮的王侁登堂入室,一见陈德便拱手笑道:“陈兄,别来无恙?”

    陈德亦还礼道:“兄弟出掌地方,不得窍要,直累的腰酸背疼。”端起茶碗呷了一口,问道:“王兄有何贵干?”王侁笑而不答,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闭目品茗,露出陶醉之色,道:“陈兄此间煮的茶,舍却百味,但求清韵本质,大有意境,甚好。”顿了一顿,话锋一转道,“当日常州一别,你我约定之事,陈兄可曾还记得吗?”

    陈德放下茶碗,沉声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是记得的。说起来,从江南到汉境,一路上得了贵教教友不少助力,德铭感肺腑,这厢代神卫军兄弟谢过。”说完起身,整理袍服,正了官帽,以一方藩镇之尊,恭恭敬敬向王侁行了谢礼。在陈德的信念里面,做人常怀感恩,不管祆教出于什么目的给予帮助,这个人情,自己和神卫军确实欠下了。

    王侁见他如此郑重其事,悚然动容,他亦是阅人多矣,见陈德诚心道谢,也就不推辞,站起身来,正色受了陈德这一礼,心中暗生愧意,原来准备的一大推挟恩求报的敲打话语却是说不出口了。两人重新坐定之后,王侁笑道:“当日陈兄所说救人之事,幸不辱命。眼下人已带来,由我的手下护着侯在贵府门外。”

    什么救人?常州到岚州,虽然时间不甚久,但其中风霜万里,经历颇为曲折,是以对陈德而言,江南之事已经恍如昨日,忽然醒起自己曾经拜托王侁相救周后,顿时大惊,没想到人居然当真给王侁救下来了。

    二人堂中叙话时分,周后满面愁容地坐在一顶小轿之中,柔肠百转。

    她相随李煜走水路往汴梁献俘,途中不明不白的被人做了手脚,落水假死,醒来时已在一伙来路不明的强人掌中,这些人虽然鬼鬼祟祟,言语之间却颇恭敬,对自己并无侵犯,只是偶尔听到劫持者露出口风,说是一位权势极大之人贪恋美色,找他们来救下南朝国后。乍听此讯,周后当真是羞愤交集,好几次企图在人后寻死自尽,却都被阻止,这些人怕把事情办砸,派了好几个粗使丫头每日跟随周后左右,就连如厕沐浴时也不例外。

    正所谓千古艰难唯一死,随着时日迁延,周后寻死之心渐淡,反而隐隐约约对自己要被送往的这位大人是谁生出几分好奇。要知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南国后乃是宋室欲得之而甘心的人,只为贪图美色干犯这等弥天大罪,莫不是塞外的蛮族可汗。眼见马车一路北行,周后就越是芳心揉碎,前朝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等等词赋不住的涌上心头,悲凉凄怆之意难以抑制。

    这日听护送的丫头说那贵人的府邸已到,她偷偷四下观望,街上稀稀落落的百姓虽然穿着质朴,不似江南繁华,却是汉人装扮,看来这大人又不是个胡族,稍稍安慰之际,却又加倍为即将到来的厄运而怔怔不安。她虽然出身高贵,却生就一副倔强性子,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去,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在姐姐重病时,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地和李煜幽会。虽然祆教教徒搜去了她身上诸如金钗等等可以自尽的尖利之物,她却打定如意,若是那权臣要用强,自己咬舌一死而已。

    周后用银牙轻轻试着咬下舌头,和想象中的恶人做最后的挣扎,忽然轿帘被撩起,周后吃了一惊,差点当真把自己的舌尖咬下一截来,却听伺候的仆妇粗声道:“老爷请夫人移步入内。”

    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周后犹豫片刻,轻移莲步,随着那仆妇步入内宅,惴惴不安的来到花厅,却见两个男人早已面带微笑的站着等候,见她进来,当先身着将军袍服的那个立时躬身行礼道:“微臣参见国后。”待他抬头,周后一看,正是深得李煜信赖的原神卫军指挥使陈德,但见他一脸微笑地看着自己,周后只觉满脸涨红,一时间鄙视,羞辱,愤怒,如排山倒海一般涌上心头,这般欺君负义的无耻狂徒,她胸部起伏不定,呼吸急促。

    陈德见她身子微微发抖地站在当地,居然说不出话来,以为周后好容易得脱大难,心绪激动难抑,毕竟男女有别,为避人闲言闲语,见礼之后,便温言道:“国后舟车劳顿,请先好生安歇。”说完打手势让仆妇将周后带到内院,早有丫鬟通知了黄雯,她自会好生地安顿照顾周后。

    周后走后,王侁笑道:“陈兄金屋藏娇,可喜可贺。”见陈德眉头微皱,便掉转话题道:“吾所答应的条件都已办到。圣教在岚州设立祆祠,广传教义一事,陈兄是否愿意遵守前诺。”

    陈德道:“只要不违反律例就成,不过像前朝那般给各种寺庙、祭祀免税可不成。”他说的朝廷律例乃是此时沿用前朝的《唐律疏议》。

    王侁心头大定,暗骂陈德贪钱,淡淡笑道:“这个自然,那侁就代一方信徒谢过陈兄。”二人相视而笑,不知为何,王侁心中有些为没有在皇帝面前为陈德辩护而懊悔,离去的时候,拱手道:“今日入城时听闻陈兄在岚州主持授田之法,乃是有利民生的善事,只是此等收拢民心之举当由仁君为之,人臣为之则干犯大忌,陈兄,慎之啊!”

    陈德听他语意忱挚,心下微动,拱手谢道:“秘权,多谢。”抬眼望着空空的街道,叹道:“只是人生如白驹过隙,若是左顾右盼思前想后,只怕终老也干不成几件事情,吾现在是日暮途穷,不得不倒行逆施啊。”

    王侁闻言不禁莞尔,笑道:“你若是倒行逆施,那天下诸侯,岂不是在以头抢地。”二人皆是大笑,王侁又道:“陈兄,倘若有日我们分属敌对,可还当吾为友么?”陈德慨然笑道:“各为其主,但吾始终当你是朋友。秘权,保重。”王侁亦觉得自己有些婆婆妈妈了,拱手而去,陈德为的是什么不知道,自己为的是中兴圣教,乃是救天下万民的事业,岂能这般,陈兄说的对,人生苦短啊。想着想着,脚下脚程加快,对于在岚州建立祆祠,他居然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厢旧友离别,内院却是姐妹相见。周后乍见陈德时已然吃了惊吓,再见黄保仪便更加惊疑不定了。她原以为黄雯已在乱军中遭遇不测,谁知她安然在这岚州城里,而且适才那仆妇还称她“主母”!

    周后虽然长居深宫,但心思却是极其灵敏的,从前厅到后院,短短百余步间,便猜测陈德已成这一方之主,大概和藩镇差不多,要不然也不会有人甘冒开罪宋皇的风险将自己送来讨好他。而这仆妇称黄保仪为主母,那就是说黄雯已经从了陈德。按照礼制,黄雯进位保仪之后已算得李煜妃嫔,这陈德居然不顾君臣上下之礼,逼奸妃嫔。在宫中之时周后与黄雯情谊甚好,否则也不会冒着分宠之忧,在众多宫女当中唯独将她荐举为妃。她心中先入为主的不愿认为黄雯与陈德早有私情,只道是陈德趁着金陵陷落兵荒马乱之际抢掠美女所致,此刻眼见黄雯眼角眉梢都有羞意喜意,只怕已经对这奸贼倾心。

    黄雯见着周后,俏脸微红,检衽道:“黄雯拜见国后。”

    周后强忍眼泪,将她搀扶起来,柔声道:“江南沦陷,你我都是劫后余生之人,国后二字再勿提起,只以姐妹相称即可。”

    黄雯点点头,她原本担心周后责怪自己与陈德私奔,却见她如此体谅,却不好解释了,只能轻声细语的嘘寒问暖,就如当日在金陵皇宫之中一般礼敬对待周后,谁知这样反而惹起周后的故国之思,思及爱郎李煜沦落汴梁为阶下之囚,生死未卜,自己又身不由己的陷在陈德这奸人之手,不由暗自饮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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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掘鼠

    

    霜降之后,日子一天冷似一天,虽然还未下雪,只要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开始侵入中国北部,对农业时代的人来说,肃杀而残酷的冬天就正式开始了。岚州城里,刚刚分到田地的民户们开始自发地制作一些简易的农具,有些心急甚至已经开整理土地,与往常北地深秋的落寞阴沉不同,岚州城充满着蛰伏许久的活力。

    不管是军户还是民户,都对未来充满着憧憬,甚至忘记了岚州不过是乱世怒潮里的一粒沙子,狂风骤雨里的一盏烛火而已,五代末期北方中国已成为各方势力的逐鹿之所,些许惊涛骇浪,轻易便能将岚州这叶扁舟卷入海底。

    而此时此刻,一股阴云却不知不觉笼罩在了岚州的上空。

    “我们在关中道、河东道诸州都买不到粮食。”李斯愁眉苦脸地对陈德汇报道,“那些大粮商明明有货,可一听说我们是岚州的人,就不卖了。”这时代的绝大多数商人是被官府所严密的控制的,尤其是粮商,宋国对整个北汉实行经济封锁的政策不说,就连汉国内部,刘继元决定羁縻岚州,早已和吐浑军结怨的丞相郭无为立刻传令各地官府,严禁粮草流入岚州,不但如此,连靠近岚州的几个县府都将多余的粮草押送晋阳,以防岚州军出兵抢掠,同时将刘继元裁减岚州军一半粮草的旨意变通执行,照常提供岚州战马所需草料,但粮食却一粒也没有。陈德进入岚州时虽然携带不少粮草,但赎回万余汉民后,岚州的粮库骤然吃紧,更别提为明年开春留下种子了。

    “末将也派人到折家、杨家节镇中购买粮草,可这两家节镇所辖州府都是民少军多,民间没有存粮,而军粮,则需要大人与折杨两家商量相借。”李斯看着紧皱眉头的陈德,心中很不是滋味,陈德将购买粮草这等重任交给他,谁知自己无能,最后还得让大人出面向他人讨要。

    “好吧,我会修书向折杨两家借粮。”陈德点点头,看着转身退下的李斯,心念转动,又将他叫住道:“同时联系朔州契丹,就说我岚州已经准备好尚欠赎回汉民的黄金,还要再向他们购买一批越冬的粮食。”

    十日之后,分别来自代州、府州的消息证实了陈德的担忧,刘继业和折御卿都对岚州的粮食危机表示遗憾,他们虽然是节镇,庇护个把亡命江湖的江洋大盗没有问题,但忤逆朝廷羁縻岚州的旨意就很困难了,府州和代州的粮草也全仗着朝廷支应,若是朝中知道他们私下将军粮借给岚州,估计明年杨家军和折家军就要陪着岚州一起饿肚子了。

    折御卿和刘继业在回书中解释了不能借粮的原因,同时各自委婉地建议岚州最好向宋国或者汉国的皇帝作出某种臣服的表示,换取朝廷的谅解,毕竟边境节镇的命脉都扣在朝廷手中。

    “让全城民户从明日开始出城收集野菜。”陈德看完书信后,面无表情地对李斯下令道,“还有,选取善识牧草的军卒和百姓,画出图形,让民户收集草籽,交给辎重营妥善藏好。将尚欠朔州契丹的黄金全部交付,同时告知他们,我岚州除了粮草外,还要购入大量牲畜。”心道,今年冬天缺粮,留不下粮食种子,明年开春,说不得要种草养牛羊了。

    岚州的民户目前基本处于军管之下,当天下午,万余民户就出城挖掘鼠粮,收集野菜和草籽,为了提高民户的积极性,每个民户的口粮由两升减为一升,其余的就由自己挖掘的野菜和鼠粮代替,上交一合牧草草籽则可在辎重营领取一个馒头。对这等待遇,众民户倒是毫无怨言,毕竟世上没有白吃的饭,岚州军能够每天发放一升口粮在他们眼中已然是做了天大的善事,只需熬过这个冬天,开春万物萌发,怎么着也能在野外找着东西吃。

    为防止民户们在城外生事,左军统御辛古正带五十骑卒在城外巡视,行至一处,人困马乏,便在一处树林中歇息,军卒们一边喝水,吃着干粮,一边饶有兴味的看着外面山坡田地里的一个的女民户挖掘鼠粮,他们看得到林子外面的情形,山坡上的人却看不到林子里面,山坡上风很大,吹动那女子裙裾飞扬,显得身形窈窕,让众军卒看的饶有兴味。

    此刻朱惠兰正跪在不远处的坡地上,用削尖的粗树枝小心翼翼的掘开一个鼠穴。她是个女流,竟土那日虽然靠着城门近,但脚力远远不如男人,只争得了一块离岚州城较远的薄地,不过面积倒是很大,地里有好几个鼠穴。老鼠这东西比人聪明,秋天总能找寻到不少粮食和果子储藏在地洞里。

    刚开始的时候朱惠兰和所有其它女性一样,非常害怕鼠类,更不要说挖掘鼠粮。她只是出城收集野菜和草籽,可时近深秋,草木凋零,可以食用的野菜实在是太少了,就算有,也被那些捷足先登的男丁给挖光了。每天一升粮食,连粥都喝不饱。有一天,她看到有一个民户挖开一个很大的鼠穴,除了有几只老鼠的幼子之外,粮食和野果子居然装了小半个布袋。望着那沉甸甸的布袋,朱惠兰横下一条心,也开始挖掘鼠粮,一边挖,一边胆战心惊的害怕老鼠突然从洞穴里面跑出来,不要说咬伤自己,就是想象那毛茸茸的样子,感觉鼠穴中有双黝黑晶亮的眼睛在憎恨地盯着自己,朱惠兰就觉得浑身打冷战,好几次想要放弃,可腹中饥饿迫使她坚持了下来,一点一点的继续挖掘,汗水顺着额头淌下,一颗一颗落在冰冷的大地上。

    想象中的硕鼠终究没有从鼠穴里冲出来,而是从另一个洞口悄悄地溜走了。面对人类力量上的强大,老鼠只能躲避。望着田鼠满满的粮仓,朱惠兰欢呼一声,快乐的跳了起来。

    正在这时,她身后却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小娘子挖得鼠粮,是否应当交给这地的主人。”

    朱惠兰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面目可憎的男民户,手里提着一只空空的布袋,恶狠狠的盯着自己脚下那个挖开的鼠穴。她当即反唇相讥道:“这块地本就是是老娘的,你在这里冒充什么?”下意识的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树枝,想要将那人吓走。

    那人却腆着脸皮笑道:“小娘子如何这般见外,你我不如合作一家,哪分什么彼此?”说着说着,目露凶光,居然一步一步逼上前来。

    朱惠兰不想他居然要用强,只得忍气吞声的退后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将鼠穴里的粮食全部放入他手中的布口袋里。谁知这人将口袋扎紧之后,居然还不肯走,反而又朝前一步,嘿嘿笑道:“小娘子怎地独自一人出城觅食,不如我俩做个伴如何?”说着说着,居然把手伸过来就要搂抱。

    朱惠兰暗暗后悔不该孤身出城,心念一动,又退后两步,高声道:“你再这般胡搅蛮缠,我家男人知道了,可要拿刀子和你算账!”

    那男子见她面色凛然,若有所持,一时迟疑着不敢上前,朱惠兰怕他侵犯自己,只紧紧握住树枝挡在身前。那男子想了一会儿,笑道:“小娘子莫不是在哄我,你若是有男人,怎舍得让你这样的小美人儿孤身出来?”

    朱惠兰却见惯各色人等的,听他这话,知他心头已然信了三分,便冷笑道:“我男人是吃军粮的,今日当值,他手底下有好几十个汉子,个个长得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你若敢胡来,定叫你死得难看!”风尘女子最善作伪,要么怎骗得欢客高高兴兴奉上银钱,那男人吃她这一吓,到真信了七八分,眼下岚州民户尽数被军卒严密控制,得罪了军官眷属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眼下就要入冬,便是横下一条心逃离岚州,恐怕只有冻饿而死一途。

    他心下怯了,脸上便堆着笑,连声说:“误会,误会。”转身要走。谁料朱惠兰却不依不饶的喊道:“站住,你抢了老娘地里的粮食,难道就这般溜走?”男子回头看她叉腰站着,气势汹汹,全无刚才那般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道这妇人当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岚州城里就这万余民户,她若是不依,自己还真躲不开,只得讪讪将口袋里的鼠粮倒回原地。

    那坏人走远后,朱惠兰方才长吁一口气,蹲下身子小心的将这些得来不易的鼠粮装入自己缝制的布口袋里,刚才受了惊吓,浑身发汗,此时一阵秋风吹过,不禁冷得瑟瑟发抖,她把这小半袋粮食紧紧搂在怀里,忽然无限的委屈、酸楚一下子涌上心头,无法抑制,平日泼辣刚强的外壳瞬间崩溃,居然就蹲在这寒风凛冽的山坡失声痛哭起来。

    刚才那男子强抢鼠粮的情形被这些军卒远远看在眼中,众军都笑嘻嘻的打赌那男子会不会得陇望蜀,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奸,打算先看戏,在最后一刻出现将此人绳之以法,谁知那女子居然厉声喝退了奸民,还迫使他退回鼠粮,惹得众军都啧啧不已,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居然将这泼皮降服。最后看见朱惠兰蹲在地上哭泣,众军卒都嬉笑着说这女子得回粮食,定是欢喜得地失心疯了,辛古此时却认出这个女子乃自己治下的民户,心头涌起一阵复杂难明的感觉。

    这日傍晚,陈德收到韩德让从朔州送的回信,韩德让已经完全压制了朔州契丹各部,耶律石烈服毒自尽,收到陈德的请求后,韩德让给他出了个主意,由于受宋国连年征伐,北汉朝廷存粮亦是告竭,便向契丹接粮,契丹也答应从幽云十六州调拨一批粮草暂借,韩德让将粮车行进的路线告诉陈德,并说自己已经跟押运粮草的辽国官吏打好招呼,如果岚州军在半路上拦截粮草,就让他们自取,反正最后都算是北汉朝廷跟契丹借的。和韩德让的回信一起来的,还有契丹牧人赶来的五万口羊,草原上大量的牲畜是无法过冬的,不如卖给汉地,所以韩德让给出的价钱十分便宜,一口羊450钱,如果陈德愿意,他能够帮助岚州在入冬前收集超过五十万口绵羊,值钱二十万贯,这群五万口羊是韩德让展现的诚意,若是陈德不愿再买更多羊口,那就算是他个人送给陈德过冬的礼物,不收分文。

    注:天圣三年(1025),陕西沿边州军的少数民族如犯罪,按旧例输纳羊钱入官赎罪,每只羊500文。⑨在西北游牧地区,钱少羊多,羊价十分低贱,大约是每只500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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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劫粮

    

    收到韩德让来信后,陈德旋即聚将议事。

    自从军卒领民制度建立之后,校尉治下都有好几百民户,倘若按陈德所言,一名军士最高可以领有二十户,那校尉治下民户则将高达万户,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万户侯,在辽在宋,简单沙场浴血的军汉,都不可能搏出这般富贵的前程,所以连同原来吐浑军出身的在内,各级军将都起了自效之心,把自己的利益和岚州视为一体,议事的时候也格外用心。

    “朔州契丹此策甚是阴毒,存的是离间我岚州军与朝廷之关系,坐山观虎斗的打算。”锦帆营校尉郭年附和李斯道。

    “正是,私劫军粮,形同叛逆,大人还请三思啊!”史恭达面色焦急地躬身秉道。

    横阵营校尉石元光沉吟道:“这契丹人的粮草,乃是毒饵,不如让末将联系族中行商,看看能不能想法购置一批粮草。”他出身粟特商人世家,一直和粟特商帮保持着联系。

    陈德眼神一闪,问道:“耗时几何,可有成算?”

    石元光面露难色道:“只需达成协议,用飞鸽传信,次日便可在异地购粮,可眼下朝廷和宋国都严密封锁岚州边境,要将大批粮草输送过来,却是难办。”岚州近两万人口,过冬的粮食不是小数,粮车行迹绝无可能瞒过宋国和汉国。

    锦帆营校尉郭年叹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众校尉都七嘴八舌的议论,辛古、萧九、李斯等心腹重奖也皱着眉头沉吟。摆在面前的问题又变成了一个,契丹人的毒饵,吞,还是不吞?

    见李斯若有所思,陈德问道:“李校尉,可有良策?”

    李斯抬头,感慨道:“末将驽钝,没有计策。朝廷何忍,居然以猜度而欲置我岚州数万军民于死地!”

    辛古笑道:“若不如此,那就不是朝廷了。”他跟陈德坦白了当年那桩祸事以后,整个人都卸下了包袱,话也比以前多了。

    萧九也拱手道:“大人,他不仁,我不义,既然朝廷掐我等的脖子,我等取回岚州该得的军粮也是应该的。若是有人兴兵来犯,岚州上下齐心,与他拼了。”

    陈德点点头,沉声道:“七千兄弟,数万民户,视岚州如靠山,如父母,既然眼下有条路能让大家不挨饿受冻,那就算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说不得也要闯上一一闯,我意已决,陌刀营、拔山营、凌波营、射雕营、射雁营、横阵营、黑云都由萧校尉统领留守岚州,牙军营、骠骑营、锦帆营、白羽营、驰猎营、踏燕营、高蹄营、解烦营、辎重营随我择日出征取粮。”

    众将轰然领命:“是。”

    五日后,岚州军在天色未明之前开拔出征,于伏仁轨率白羽、驰猎两营轻骑为前卫,史恭达率高蹄、解烦两营骠骑为后卫,陈德自领五营为中军,大军逶迤前行,过卢吕山,渡汾水,因为韩德让早有安排,岚州军通过契丹人控制的楼烦关,沿着辽人控制的长城一侧沿线,在辽境潜行至雁门关外百里之地,恰好遇上了契丹粮队,送粮官萧轸乃是韩德让心腹,见陈德依约率军前来,便满脸堆笑着用汉语说道:“陈将军果是信人,不枉韩大人信重,这批粮草正好相助陈将军这等英雄好汉成就大业,若是给晋阳那些鼠辈当真可惜。”契丹人汉化已久,这些客套话说起来,比那汉人还要顺溜,颇有后世北京城里八旗子弟一口京片子的风范。

    陈德拱拱手,笑道:“萧兄过奖,岚州此来不过是取回应得的军粮而已,剩余粮草,还需萧兄继续押送到雁门关交割。”行前他和众将商议,宋国疲敝北汉之策不断侵扰下,河东道百业凋碧,晋阳确实乏粮,若此次岚州当真截下全部粮草,势成骑虎,缺乏过冬粮草的晋阳朝廷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讨伐岚州。上策莫过于有节制的取回足够岚州军民越冬的粮草即可,剩下的还让契丹军交给雁门关汉国守军,如此则岚州与北汉朝廷之间尚有缓冲余地。现在晋阳兵不过五万,夹在契丹大宋两强之间,若非当真急了,也不至于分出一半兵力讨伐岚州,这也是晚唐五代节镇和朝廷的相处之道,各有底线,各有忌惮。不过岚州军此次取得的粮草也并非以应得的军粮为限,而是足足两倍,用陈德的话说,兵部拖欠多日军粮,需要算点利息。

    萧轸脸色微变,旋即笑道:“陈将军真乃深明大义,如此英雄,居然遭汉人朝廷猜忌,当真令人扼腕。我家贵人私下里也为将军不平的。”说着凑过来低声道:“韩贵人有言,若是有天南面容不下英雄,幽云十六州将军可任择一地为歇马之处。”

    给你家做看门犬么?陈德心中微哂,笑道:“替我谢过韩大人。”也低声对萧轸道:“这次萧将军雪中送炭,岚州上下同感大德,些许玩物不值几个钱,已经交给将军亲随,不成敬意。”

    萧轸原本因为陈德不肯取走全部粮草而生出的些许遗憾,听了这话后便抛诸天外了,待陈德大军取完粮草与契丹人分道扬镳,萧轸有些期待地开开亲随递过来的小巧皮箱,饶是他有心理准备,也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箱子里装满来自西域奇珍异宝,皆是贵重之物,此乃陈德命石元光专门按照契丹族贵人喜好准备的礼物,价值不菲,萧轸心中暗赞,这陈德出手大方,不愧是韩大人看重的人物。

    岚州军欢天喜地押运粮车折返,有了这批粮草,数万军民安然过冬不成问题。陈德策马行在牙军营中,也是面露微笑。

    行出数个时辰,眼看快到楼烦关,却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响,众将脸色转阴,心道莫不是辽人出尔反尔,派军兵赶上来追杀。各营校尉不待吩咐,将粮车聚在一起由辎重营看护,牙军营、锦帆营布阵掩护辎重营,三千骑兵更在步阵前结成骑阵,对着来路严阵以待。

    草原上一马平川,追兵来势极快,不多时已在里许之外驻马列阵,看旗号是代州建雄军,竟为了这一批粮草追到辽国境内。

    虽然追兵也是大约三千骑,但见识过建雄军惊人战力的陈德可不认为自己这四千多步骑在刘继业面前能够全身而退,可回头望望粮车上那沉甸甸的粮袋子,陈德又舍不下就此弃车退兵,这韩德让抛下的毒饵,可当真诱人啊。

    建雄军列阵完毕,也不急于进攻,而是一边歇养马力,一边派了军使驰到阵前,大声喝道:“岚州团练使陈德可在,刘大人相请阵前叙话。”

    眼看建雄军亦不想挑起冲突,陈德心中微定,他伸手拦住欲随他往前的李斯,单人独骑行至两军中间,未几,刘继业也独骑上前,两人就这般在军前相会。

    “陈德,你好生莽撞!”刘继业便先出声斥责道,“勾结契丹,私劫朝廷粮草,你是想造反作乱么?”他年过四旬,与吐浑军上任指挥卫氏兄弟较好,陈德与刘延昭平辈相交,此刻便如长辈斥责不争气的后辈般毫不客气。

    陈德面有惭色,拱手道:“刘节度,朝廷断我岚州军民冬粮,德无奈出此下策,倘若不然,岚州今冬怕不要饿死上万人,望刘节度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放岚州军民一条生路。”他只能依据后世评说,赌刘继业有爱民之仁,不会对岚州民户见死不救。

    刘继业在接到他借粮的信函之后,也曾好生踌躇,最终还是因为朝廷严令没有借粮,为此一直郁郁,今日率军在雁门关前接收辽国借予北汉的冬粮,点出数目不够,那辽将萧轸若无其事地说岚州军在半道已经领了一批。闻听此事,刘继业当真又惊又怒,惊的是陈德居然做出如此跋扈之事,与晚唐节镇何异,怒的却是他勾结辽人,岚州军在长城之外劫粮,若说和辽人并无约定那是绝不可能的事,见押送粮草的辽兵都衣甲完整,萧轸也心平气和,不似动过武的样子,更坐实了刘继业的猜测,他大半生都率兵保护边境汉民,和党项、契丹部族交兵,最恨的便是汉人为虎作伥,投靠异族杀戮同胞,因此匆匆点起三千精骑往前急追,终于在楼烦关前追上了岚州军。

    “岚州乏粮,大可另谋他策,契丹胡虏窥测中国久矣,害我汉民无数,你可知犯了通敌之罪?”刘继业盯着陈德,毫不客气地斥责道。

    陈德苦笑一声,解释道:“刘节度,岚州若能从他处获得粮草,绝不会干犯朝廷大忌,擅自劫粮。既然朝廷跟辽国借的粮草,我为什么借不得,岚州军上下皆是大好男儿,此次领用的粮草,乃是朝廷拖欠我岚州的军粮,与契丹并无任何不可告人的勾结。既不曾答应助纣为虐,也不曾让出一寸汉土,一个汉民。”他这番话说得颇为诚恳,心道刘继业你若是不信,就算你是民族英雄,岚州军上下为了不饿死,也只得与你一战了。

    刘继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半晌无言,长叹道:“你手下的,尽是我中国的好汉,若是岚州、代州两家交兵,白白让外人看了笑话,你可明白?”

    陈德点点头,承认道:“吾也知这是契丹人二桃杀三士之计,只是,望刘节度体谅岚州军民苦衷。”

    见他坦率承认,刘继业也信了岚州尚未投靠契丹,只是为了生存铤而走险罢了,同为节镇,他原本心中颇为同情岚州,沉思半晌,便道:“此事就此作罢,可一不可再。”陈德还不及道谢,他又沉声道:“陈德,长清兄对你都甚是期许,望你不要负辜负他,也不要辜负跟随你的这许多大好男儿。”长清乃是已故吐浑军指挥使卫倜的字,此人与刘继业同为北汉禁军重将,交情匪浅,去世前将吐浑军托与陈德。

    陈德拱手道:“德虽才德浅薄,但无时无刻不敢忘记自己乃是一个汉人,绝不做为虎作伥,出卖故土同胞之事。”

    刘继业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如此便好,倘若你食了今日之言,老将就算磨光十指,也要亲手砍下你的首级,祭奠我长清兄在天之灵。”说完不待陈德回答,拨马驰回阵中,杨家骑兵随他转身离去,大军逶迤在秋风草原之中,透着一股子豪气,又透着一股子苍凉。

    陈德立于当地半晌,才驰回阵中,吩咐整队开拔后,策马默默沉思,杨无敌语重心长的话语,仿似千斤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注:北汉乞粮于辽。是月,辽主命以粟二十万斛助北汉。先是辽主使乌珍、塔尔分治南、北院,善课农田,年谷屡稔,故能经费有馀,恤北汉之匮,北汉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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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生产

    

    陈德率军押运着大批粮草返回岚州之时,恰逢傍晚,外出砍柴,挖掘野菜,鼠粮的民户大都回到城中。见有大队粮车入城,军户民户都异常欢欣鼓舞,虽然校尉们可以隐瞒了岚州乏粮的事实,但哪处节镇又不缺粮,岚州平添一万五千多民户,虽说每日只领一升米,加起来也是庞大的数字。大家平日里都有些忌讳谈及越冬粮草的话题,眼见有大批粮草入境,个个喜笑颜开,更有多嘴的军户将朝廷克扣,指挥使等干犯大险从契丹人手中劫粮的事情传开,众口一词,视岚州为父母,视朝廷为陌路。

    粮草入库,陈德却顾不上喘了口气,回到指挥使府坐定便吩咐众校尉道:“这些存粮须得节省支取,民户们的口粮暂不增加,另外,购自契丹的羊口将要陆续送到,城中每户可以分三十头羊,但不可私自屠宰,吾打算一半留到明年做种用,立刻着各民户出城打柴打草,另外,各营组织民户修葺羊舍,做羊群过冬之用。”他细细交待了羊舍的建造规制,并让李斯负责监督各营,若是越冬的羊群冻死饿死超过一半的,校尉便要受责罚。

    此时塞外各族牧民均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牲畜越冬冻饿而死的甚多,而内地汉民则日益依赖农耕,并不大规模饲养牲畜,陈德打算采取大规模舍饲的方法,先尽量提高羊群越冬的成活率。这地方长期战乱,地多人少,正适合半农半牧。民户除了种粮食之外,多种牧草,以此提高肉食在岚州军民食物中的比例。

    众校尉得令后便下去安排,陈德又叫来正在奉命筹备匠作营的百夫长李简,那些工匠虽然挂在辎重营底下,但负责管理工匠的李简却是牙军营的都头。萧九极为知趣的不干涉匠作之事,心知陈德重视,便全力支持李简筹建匠作营。李简秀才出身,在常州守城战时从军,很快便被陈德选入牙军,他办事尽职尽心,又入了兄弟会,被当陈德视做心腹,打算匠作营成立便拔擢他为校尉。

    “这些日子军中开支甚多,需要匠作营研发一些奇巧之物生财。”陈德看着李简缓缓说道,“吾有一法,将牛、羊、马的骨头磨成细粉,掺在陶土中烧制瓷器,用高温素烧,再用低温釉烧,出来东西号称‘薄如纸、白如玉、明如镜、声如磬’,运到汴梁和西域,想必能换不少银钱。你先安排有经验的瓷匠试制此物吧。”

    李简默默地听陈德说着骨瓷的制法,努力将一字一句都牢记在脑中,有不明白的,事后再和匠户中的七个窑师推敲,这也是陈德取他掌管匠作营的地方,李简会几乎是盲目地全力以赴的贯彻陈德哪怕是异想天开的各种意图,不打任何折扣。他秀才出身,心思慎密,如何选人用人,如何保密等细枝末节,已不用陈德再多提起,他若是自己不注意这些,那也没本事做匠作营的校尉了。

    现在的岚州体制,虽然有诸多不是,但有一点和其他中原州府不同,那就是从上到下如臂使指的执行力,这颇似后世国朝的建设兵团,指挥使一声令下,万余民户立刻没日没夜地在城外赶建羊舍,打草伐柴,争取要在大雪落下之前将羊群越冬的各种准备做好。见各项工程进展顺利,指挥使府也令辎重营为工地上的民户们每日准备两个热馒头,让他们可以出更多的力。

    辛古带领骠骑营民户修筑的羊舍在城西,他原本是契丹人,对羊群的习性也还了解,陈德细细解说羊舍构造之后,别的校尉还要再下来请教旁人,辛古却大致领会了指挥使的意图,他也不去奇怪指挥使为什么会想出这个法子帮助牲畜越冬,就好像陈德不奇怪他居然杀了个皇帝一样,当即带领骠骑营的民户在城西选了一处好地开始兴建起来。

    指挥使府有军令,除了作战修筑工事,部队内勤以外,任何军官不得强迫军士服劳役,陈德立下此条军规是怕军官们役使军士,导致军队战斗力如同后来宋朝的厢军一般,经商做工到在行,打仗就稀里哗啦,何况过多劳役不利于培养尚武精神和军队特有的荣誉感。

    但堂堂左军统御辛古除了监工之外,亲自卷起袖子和民户们一起搬石掘土,骠骑营的百夫长,十夫长和军士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只能追随其后。骠骑营凭空多了数百健壮劳力,其它如张二、李十八、孙狗子、朱蕙兰等骠骑营治下民户,见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军士大人也干的吭哧吭哧,自然也不敢偷懒。骠骑营负责这座羊舍的施工也是又快又好,多次得到挨个巡视工地的陈德的赞许。

    朱惠兰到此时才知道这东家原来有莫大的权势,据其它民户说,城里除了指挥使大人,官儿最大的就数这个一时和气,一时凶恶的辛大人了,看其它的军官对他都毕恭毕敬,若是谁对他稍有冒犯,立刻吹胡子瞪眼睛,好似当真要拿刀将别人劈了一般,小妞儿心中就暗暗打鼓,计较着就算明年秋收这人忘了来收租子,自己还是老老实实的给他送到府上为好。

    北地入秋之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众民户大都衣衫单薄,凛冽寒风一吹,没有不浑身发抖的。

    “李大哥,这指挥使莫不是发疯,好好地叫人给羊儿建屋子住,程式比咱家原先住的草棚子还要苛刻。”张二打着哆嗦抽着鼻涕,对身边的李十八抱怨道,他实在是受不了这没日没夜的干活儿了,修羊舍,打柴,割草,在骠骑军士卒的监督下,民户们的辛劳程度已经不下于在契丹做奴隶,虽然骠骑军的士卒不会拿鞭子抽他们,但那凶狠的眼神,和拳打脚踢的威胁都是实实在在的。关系着指挥使的大事,民户自然也不敢因为这些个去向护民官抱怨。

    “嘘,”李十八警惕的向四周望望,见没有军卒在附近,方才斥道,“你吃不得热馒头,发昏,不想活啦?”

    孙狗子愁眉苦脸道:“馒头是不错,可这般冷天,又要下力气,吃下去的都化成热气儿飘走了,还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也看看左右,鼓起勇气道,“我宁可每天喝稀粥,也不想受这份活罪。”

    李十八有些鄙夷地看着孙狗子,“哼”了一声,道:“也不看看你每天喝的稀粥是谁给的,难道你还想被送到北边去?”

    他这话吓得孙狗子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在塞北过冬天,天晓得能不能活到明年春暖,孙狗子想了想,认命似叹了口气,跟着李十八拿木板继续往修了一半的舍墙上覆灰泥。这羊舍地势高燥、向阳,地板高出地面足有七寸,石砌院墙外敷灰泥,房顶上面盖着厚厚的干草,圈栏、隔栏、圈门、饲槽等一应俱全,院墙内还有羊儿放风的空地,陈德甚至还在在羊舍旁设置壁炉,预备万一气候至寒的时候,便烧柴为羊舍保暖。修筑得当真比一般佃农的茅棚还要考究。

    李十八有些嫉妒地看着在一旁监工的泥瓦匠赵福,这人也配叫匠作,还神气活现地在工地上指指点点,骠骑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军汉从上到下对他都客客气气,李十八这时已经知道匠作们的口粮和普通军士一样,若是有好手艺的,待遇更好。作为一个铁匠,李十八天生就对泥瓦匠、木匠、篾匠,石匠、织工,裁缝这些个种类的匠户有一种蔑视,马儿还分好赖呢,在李十八的心目中,铁匠就是一切匠户中最有用,最难学的,可是,现今他这个祖传三代的铁匠居然被一个不知哪里出师的泥瓦匠呼来喝去,李十八心里涌起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只是他不知道,这就是一个技师天生的骄傲,虽然这种骄傲被官吏和儒士百般压制,但仍然深深的存在于有一门“有用”的手艺的匠人心中,这是烙在他们的骨头上的骄傲。

    注:所谓骨瓷,是于1794年由英国人发明的。因在其黏土中加入牛、羊等食草动物骨灰(以牛骨粉为佳)而得名,是环保的绿色消费品。经过到灌浆、模压制胚、石膏模脱水,以及初烧、上釉烧、贴花纸烤制等工艺,经高温烧制,成为白度高、透明度高、瓷质细腻的瓷器。骨质瓷在烧制过程中,对它的规整度、洁白度、透明度、热稳定性等诸项理化指标均要求极高,由此废品率很高。由于用料考究、制作精细、标准严格,所以价值高于其它瓷种。独特的烧制过程和骨碳的加入,使瓷土中的杂质被消除,骨瓷显得更洁白、细腻、通透、轻巧,极少瑕疵,并且比一般瓷器薄,在视觉上有一种特殊的清洁感,强度高于一般瓷器,是日用瓷器的两倍。骨粉的含量越高,黏土的成分就相对降低,在制作过程中就越易烧裂,在成形上需要更高的技术,增加了烧制难度,所以更加珍贵。

    作者:岚州要想办法赚钱了,这时代大宗商品有五样,粮食,布帛,牲畜,茶叶和瓷器,从岚州的条件来看,自己生产瓷器最合理,传统瓷工艺和华夏各名窑相差太远,唯有靠穿越引进试验烧制骨瓷,瓷器不是钢管,不是炸药,华夏早有很高级的工艺基础,相信同一原理下,英国人能试制成功,我华夏窑师也能试制成功。应该不算金手指吧,最多算小半个,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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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小寒

    

    朱惠兰如今已不把自己当做是女人了,她和男人一样搬石头,砍柴,夯土,她几乎忘记了十七岁以前学会那些扭动腰肢,弱柳扶风般的淑女姿态,顾不得擦手,她会拼命挤开人群从火头军的大藤筐里抢到属于自己的馒头。如果有谁敢占她便宜,她会像个男人一样举起石头砸过去。眼下她正吃力地挑着两筐土石一步一步往前挪步。

    为着公平起见,辛古将治下民户分为五班,分别做运土石,垒墙,砍柴,打草,掘鼠粮五样劳作,其中掘鼠粮最轻松,而且挖到的鼠粮都归民户自己所有,军卒们也不屑于在这里面抽取三成,而搬运土石则最累,一个壮汉也要吃不消。

    虽然那些监督的军卒看朱慧兰是女流,没让她将箩筐装满,朱慧兰已然十分吃力了,她腰肢本来纤细,圆圆的肩上挑着一条被压成弓形的扁担,宛如一座不稳的天平般晃来荡去,叫旁边的人都捏把汗,远远地避开,生怕那装满土石的箩筐一不小心便砸着自己。岚州仅有的四千多健妇大都几乎在一个月之内找了男人,这些重体力的活儿,自然由那些抱得美人归的男子汉替班承担,而朱惠兰却自家知晓自家事,青楼女子,洗衣院,这个腌臜身子还嫁得人么?就算男人不嫌,她却对那男女之事深恶痛绝。倒不是要做什么贞洁烈妇,眼下一个人有个小屋子住,虽然寒冷,却睡得安稳,不再受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无休无止的折腾,对朱惠兰来说就别无所求了。所以尽管说亲的人踏破门槛,她却只是不允,时间久了,求亲的人也便不来了,只是她一个孤身女子,便要承担原本是男人做的苦工。

    为了防止积水,羊舍修筑在一片山坡之上,朱惠兰使出浑身力气,颤颤巍巍担着土石往坡上走,忽然脚下一滑,吃不住劲就要摔跤。人挑着重担摔倒,最是容易扭着腰腿,又是上坡,筋断骨折也有可能,霎那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天旋地转,再也没半分力气稳住身形,正在这时,身后却有人在她肩上扶了一把,虽然那一扁担沉重土石收不住势散落在地上,朱蕙兰却没有跟着倒下去。感觉一只宽厚的手掌在稳稳掌住自己肩膀,另一只手扶在腰间,已经许久没有过男人的朱惠兰不禁满脸通红,往前半步脱出那男人掌握,转身一看,却正是自己那军汉东家。她一个女子在大堆男人挑夫当中,早被辛古看在眼中,暗暗留心,果然在她上坡的时候,及时出手施救,她红脸闪身,辛古也知这是汉地男女授受不亲的习惯,倒不是讨厌自己。

    “奴家谢过军爷。”朱惠兰头也不敢抬,检纫道谢后,慌慌张张地拾取散落在地上的土石,不知为何,她总是有些怕见这个东家,而且每次见到他都没有好事,难道当真是前生的冤孽,想到冤孽,她俏脸微红,更加不敢抬头看那个人,心中暗暗有些不明所以的悲怆。

    她力气虽小,手脚却甚是麻利,不多时便以将那些散落土石尽数装入箩筐之内,轻轻矮身钻入箩筐之间的扁担下面,紧咬着嘴唇,用力起身,咦?怎么没有往常那般吃力,朱惠兰还有迷迷糊糊,正待往前挪步,却发觉扁担已牢牢的被辛古托在手里,这人当真有一股蛮力,双手一伸,居然将这差点把她腰杆压断的扁担托在了空中。

    “这搬土石的重活,我替你做了,你且去寻找些野菜鼠粮吧。”辛古黑着脸,沉声道,轻轻巧巧地将扁担放在自己肩上,这点负荷还不如全身铠甲重,足底生风地大步往山坡上走去,只留朱惠兰怔怔站在半坡之上,任凭微风轻轻拂动她的发丝。

    这天恰逢二十四节气中的小寒,预示着一年中最寒冷的时期就要来临,为了激励众军民赶在大雪落下之前完成建设畜舍,积储草料的工作,陈德特准各营宰羊二十只,欢宴一晚。

    骠骑营因为工程进度比别的营头更快,辛古早早命令停了劳作,军民合计一千多口围坐五个圈子,架起十口大锅,由辛古操刀,把绵羊剥皮洗净,十只剁成大块羊肉,和着白天民户采摘的野菜,再加上各种香料炖成羊肉香锅,另外十只则用两头削尖的木棍穿了放在火堆上烤全羊,辽国御厨出身的辛古亲自指导军卒调味,将二十只羊弄得当真是香气四溢,流于四野。羊肉最能驱寒,军士和民户们在寒风里辛劳多日,聚在烈焰熊熊篝火边上,闻着香喷喷的羊肉味道,身上也觉得暖融融的,倒也不觉的辛苦了。

    “大哥,”孙狗子将一大块羊肉汤盛好端给他的东家军士,那军士名叫阎皋,乃江阴人氏,笑呵呵地接过汤碗,赞道:“咱校尉的手艺那是没得说,更难得的是这份心意,读书人说什么来着,君子远庖厨,放屁!”见孙狗子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里这晚肉汤,骂道:“馋了吧,弄你自己的去,叫辛校尉看到民户服侍军士,你存心叫我挨骂是吧?”说着作势要踹,那孙狗子便如奉了皇命似忙不迭拿着自己的碗去盛汤了,阎皋微笑着看着他点头哈腰而去的背影,呷了一口喷香的肉汤,心里那个美呀。

    另外一边,朱惠兰小心翼翼的捧着一块烤好的羊肉,焦黄的肉皮上撒着细细的盐粒、孜然和胡椒粉,太香了,她轻轻咬一口,烫,许久没有吃肉,忘记那层油皮封住了下面的热度,差点把自己的舌头烫出一个火泡,朱惠兰忙不低地将这块羊肉吐到手心里,看看四下里没人注意,吹凉以后又放入嘴里,细细地咀嚼咽下。辛古正得意享受着手下百夫长们没口子的恭维,忽然一个指挥使亲卫找了过来:“辛校尉在哪里?”“某家在此,指挥使找我何事?”辛古是牙军校尉出身的,认得这个亲卫叫做黄铉,是个读书人出身的,叫住他问道。

    “指挥使大人请辛校尉进城共宴!”黄铉此言一出,众百夫长皆是欢喜赞叹,都道指挥使大人对辛校尉居然如此信重,吃顿好的都不忘把他叫上。

    听闻陈德相招,辛古不敢怠慢,吩咐几个百夫长维持好骠骑营今夜聚餐的秩序,务必把肉食分得均匀,不可使军民心生怨恨,众百夫长笑着连声答应,催促他快去赴宴,辛古这才离去。来到指挥使府中,见别无旁人,只有指挥使陈德、主母黄雯和另一个美貌女子围炉而坐,因为过节,陈德将身旁亲卫尽数放回牙军营宴饮,只叫黄铉传辛古过来。

    原来今夜小寒节气,黄雯不忍周后独处,特意请她于自己和陈德同席共宴,陈德打算日后相机救出李煜,让他夫妻团圆,因此为防旁人闲言闲语,特意避免与周后单独相处的机会,所以叫辛古一起,免得有心人无端猜测自己有得陇望蜀之心,也保全了周后的名声。

    他先陪黄雯和周后随意闲聊,见辛古大步进来,站起身大笑道:“辛兄弟,可算把你盼来了。”

    “指挥使召唤末将,不知何事?”辛古见别无其它军将在场,躬身问道。这一问却叫陈德有些尴尬,他干咳一声,凑到近前,低声道:“辛校尉你是知道的,本将与士卒同甘苦,也已经旬日没有尝过肉味,今天好容易开一次荤腥,不好浪费了上好的新鲜羊肉,特意请辛校尉过来指教,不需你动手,只要在旁边指教便可。”说完引辛古来到一处炭火旁,一条上好羊腿摆在旁边,各色调料俱备,只等大厨烧烤。

    辛古不觉莞尔,沉声道:“不如让末将亲自来烤,大人只需相陪主母大人即可。”他虽然是契丹人,久在汉地,也大概知道汉人的上下之分甚严,倒不觉的以大将之尊烤肉是种羞辱,所以有此提议。陈德却连连摆手道:“这怎生使得,传将出去,岂不叫兄弟们寒心。”也不管辛古是不是懂得烤肉和寒心之间的关系,强把他推到旁边,自己动手*羊腿,辛古无奈,只得在旁边耐心为他讲解烧烤之法。

    不远处花厅中,黄雯抿嘴笑着观看自己夫君细致的烤着羊腿,周后见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以一方藩镇之尊亲为庖厨之事不说,还眼巴巴地拉来一个大将相陪,这人幸好不是皇帝,若不然还不知怎么被写在史书上呢。不过这世上什么样的怪人都有,晋朝时不也出了在宫中摆摊切肉卖酒的太子司马遹吗。

    俗话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有辛古这般大行家在旁指导,陈德这羊腿也烤得似模似样,外焦里嫩,色泽金黄,又加上辛古在旁边不时刷上些香料,当真好吃的让人连舌头都要吞了下去。陈德将羊腿上的好肉割了四份,分给黄雯,周后,辛古各人一份,自己也留了一份。

    作者:这一卷的的基调是大战之间的发展,但很快就要有仗打了,与隔断东西方商路党项人的第一场贸易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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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醉后

    

    府里的仆妇将配菜酒肴端了上来,自己退下,在外面将厚厚的门帘放下,寒气便被彻底隔在花厅之外,铜炉里的木炭烧得很旺,花厅之内竟是温暖如春。

    见各人都已就座,陈德端起酒杯,对周后道:“国后,此乃末将麾下辛古将军,便是阵斩钱王的那位。”又对辛古道:“这是国后。”辛古一时间还没想清楚国后是怎么回事,见陈德对周后执礼甚恭,介绍时便站起身来按照契丹人宴饮时的礼节对这贵妇躬身行礼。周后却有些气愤,男女授受不亲,陈德叫他这粗豪大将与我同席,是炫耀,还是恐吓?若不是顾及着这段时日他都没有来骚扰自己,就要作色离席。

    陈德却不知她心中所思,端起酒杯,黄雯和辛古见他端起酒杯也同时端了起来,只听他沉声道:“岚州清苦,今日难得宴饮,这第一杯酒祝愿陛下早日逃出汴梁奸徒之手,与国后团聚。”说完周后闻言却是一惊,睁大美眸,有些不可思议看着陈德,难道自己误会了他不成,见其它三人饮了杯中黄酒,后都凝神望向自己,方觉自己失态,抬手端起玲珑银杯,嘴唇浅浅地啜了一口,这炭炉烧温黄酒,滋味与江南一般无二,让人腹中升起一股暖意,连心神由阴郁而变得轻松。辛古也终于明白陪坐在侧的贵妇便是落难获救的江南国后,陈德有意让他知晓周后身份,一则示以心腹,二则日后这方面需要办事则可交托与他。

    见众人都已饮过,黄雯站起身来将每人面前酒杯都添满,陈德又举起酒杯道:“接下来,夫人,与我同敬辛校尉,辛校尉乃是我陈德敬服之人,同袍之义,兄弟之情,来,我们连干三杯。”说完一仰脖子将酒倒入喉内,黄雯随陈德陪饮了一杯,又将他的酒杯斟满。辛古契丹马贼出身,是个血性汉子,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掉,他也不要黄雯斟酒,自己满上,又喝下两杯,眼中全是感动。

    周后默默无言地看着陈德和辛古对饮,心中也有些许感动,早先李煜交往的全是文人雅士,江南先后有林肇仁、皇甫继勋、卢绛、朱令赟等将领,虽得倚重,却不见亲厚。陈德与辛古这般称兄道弟的情谊,当年蜀汉先主与关张二将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亲,也不过如此吧。

    与辛古连饮三杯之后,陈德借着酒意,又将自己的酒杯斟满,对黄雯道:“这第三轮,要感谢夫人,不避艰险千里相随,又助我收拾人心,这满城之中,主母菩萨之名,恐怕比我这指挥使还要响亮。”黄雯给他说的满面含羞,霞飞双靥,端起酒杯浅浅的喝了一口。周后看在眼中,想起当年在金陵旧事,不禁黯然神伤。

    陈德这三轮敬酒,让周后愁绪暂解,黄雯欣喜娇羞,辛古则不再顾忌上下之分,席间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陈德和辛古一杯又一杯的相互敬酒觉得不过瘾,便唤来仆妇换大碗,后来又觉得黄酒不够劲,换上了整坛的刀子烧。黄雯则一边和周后小口小口的吃菜,一边聊着些原先金陵趣事,一边颇有意思地听平素沉默寡言的陈德和辛古二人大着舌头觥筹交错,周后颇有些无奈地陪坐一旁,听他们的醉话。

    “好多天没这么痛快地吃过肉了,奶奶的。”这是喝高了的辛古发了马贼性子,“辛兄弟,你是我岚州左军统御,将来咱们兄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你是契丹人,我是汉人,有什么关系,我们齐心协力,什么大宋天子,什么大辽可汗,都要跪下来求我兄弟。”陈德大声道,谁料他这话竟勾得辛古面色黯然,灌下一杯酒,醉道:“真的么?那汉朝的皇帝呢?让我这么多兄弟饿着肚子干苦工,最不是东西的就是这个皇帝。”陈德怒道:“到时候叫他青衣小帽,侍酒赔罪!”“辛古嬉笑着道:”好,“脸色一变,又大声道:“皇帝都他奶奶的不是好东西。”陈德已经喝高了,醉态可掬地附和道:“对,他奶奶的。”辛古又道:“老辛这一双手,已经砍过一个皇帝,一个王爷了,哈哈哈,手啊手啊,你可真是幸运呢。”说着说着举起那蒲扇大的手掌得意地挥舞,陈德接道:“这世上多有称王称霸之辈,老辛,你都给我砍了他们的头。”辛古虎目一瞪,道:“好!皇帝没一个好东西。”陈德接道:“想当皇帝的也不是好东西,你把他们的头都砍掉。”辛古又道:“好!”旋即皱着眉头道:“别人好办,若是你有一天想当皇帝了怎么办?”陈德喝得醉醺醺的,把头伸到他面前,道:“那就麻烦你,也给砍下来好了。”辛古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忽然哈哈大笑道:“大人,你喝醉了!”陈德却不满意地大声道:“我没醉!”

    黄雯和周后见这二人越说越不成话,都紧蹙双眉,周后暗想,若说他是个奸雄,还真不像,有几个奸雄敢像他这样喝得酩酊大醉,让手下大将把头砍下来,当真荒唐。这辛校尉胆子也太大了,若是哪位帝王,听了你这些醉话,恐怕先掉的就是你自家的脑袋。

    这二人对皇帝语出不敬,自己不觉得,到叫黄雯分外尴尬,毕竟李煜也曾是称过帝的,她有些着恼的看着看着陈德,心想,这人平素里严谨有度,今日怎的如此放纵。却不知人都是血肉之躯,以陈德现今之地位,说岚州上下两万余口性命系于他一身可谓毫不夸张,平日里不仅要殚精竭虑的筹划,还要端出人主的威严仪态来给下属信心,许多常人应有颓废、沮丧、担忧、害怕等负面情绪都压抑在心里,今日趁着和辛古喝酒将这些东西发泄了出来,否则,久居上位者,要么像魏武帝那样罹患头风那样的隐疾,要么像商纣夏桀、汉武隋炀,以及后世许多朱家天子那样出现严重的心理变态。

    陈德似乎突然醒起周后在座,拍着辛古的肩膀道喃喃道:“要说做好皇帝,江南国主倒是个材料。”辛古不满意的嘟囔道:“哪有大人你主事痛快!”周后再也听不下去,寒着脸站起来,对黄雯道:“妹妹,这边有些燥热,我先回房歇息了。”黄雯忙歉然地站起身来,道:“姐姐勿要生气,他二人皆是无心之语,做不得数的。”周后见她面带歉疚,勉强笑道:“这个我清楚。”便在黄雯陪伴下离开了花厅。二女带着一阵香风离开,陈德眼神似乎回复了些清明,摇摇晃晃站起来,跟了出去。

    辛古独自喝了一点汤后,见四下已无旁人,拿桌布裹了还剩下大半的羊腿,东倒西歪地离去,此时指挥使府上已经没有亲卫当值,仆妇佣人之流,又怎敢阻拦辛校尉。

    出得府门,冷风一吹,辛古神明清醒了小半,他酒力甚豪,虽然饮了不少,但不至于醉倒街头,只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不知不觉居然到了治下民户朱惠兰的门前。

    签订军民领辖的契据后,他对朱惠兰便算是有了保护之责,闲来无事时倒是来过这里一回,绕着屋子冷着脸走了两圈,就好像野兽宣誓自己领地一样。正因如此,虽然城中对朱惠兰有意的军士民户虽多,但仔细打听之下,得知这个美人儿是辛校尉治下的,也都打消了念头。

    或许是酒意上涌,辛古突然很想看看这个被自己保护的女人,便不假思索地上前拍门,拍了好一会儿,朱惠兰透过门缝看清楚是他,才满不乐意地将门打开一条缝,扑面而来便闻到一股酒气,随即一股大力将门掀开,辛古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终于还是来了,朱惠兰心里有些黯然,却强作欢颜的看着辛古,他要做什么,自己能反抗么?

    辛古眯缝着眼睛瞅了半晌,这个汉家女子似乎是刚刚被他吵醒才匆匆起来,只披着单薄的衣衫,鬓发凌乱,寒风中冻得俏脸通红,宛如花树般立于院中,当真叫人怜爱,他原本只想进来看看这人而已,当真进来了,却又无话可说,只将手上提着用绸缎桌布包裹的羊腿递了过去,粗声道:“给你。”

    他硬要递过来,朱惠兰低头只得接过,转身走回屋内,辛古也跟了进去。朱惠兰径自坐上床头,用这些天冻得裂开的手指将衣襟解开,闭上双眼,拼命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过了许久,仍然不见动静,她睁开眼睛,却发现辛古不是什么时候已经离开,走的时候轻轻把门关得很严。朱惠兰终于忍不住大哭出来,一边哭一边骂:“你这混蛋,你这个死人!”

    门外的大街上,辛古不自觉地打了好大一个喷嚏,好冷啊,不禁有些后悔刚才没有留在那女人的暖被窝里面。早在皮室帐中为奴隶时,不少侍女便和这些身材健壮的奴隶勾勾搭搭,辛古也很尝过这些辽国皇帝的禁脔滋味。后来做马贼,在草原上,一块肉,一把破弓,或者半坨砖茶,都可以找女人睡上一晚。可是今天他只想看看那个女人,她那副样子坐在床头,顿时没了兴致。

    夜风,越来越冷,辛古扯开皮袄,让冷风呼呼的舔着自己散发着热气的身体,一腔热血却似沸腾不止,直冲顶门,他只想朝着幽深的天穹高喊,我不再是卑贱的奴隶,我也不再是马贼,我是大人麾下左军统御,我追随大人南征北战,夺取土地和牛羊,砍下那些傲慢而高贵的脑袋。

    丙子年秋,陈公与辛公饮,酒酣大呼曰,称王称帝多奸雄鼠辈,窃据江山,鱼肉生民,愿公为吾利刃,扫荡天下,尽斩之。辛公醉,笑曰,若君如此,某当如何?陈公以指叩首,笑曰,大好头颅,君试取之。

    --赵行德《夏国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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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财路

    

    小寒宰羊宴显然大大提高了岚州军民的士气,人往往就是这样,高压之中来一点慰藉,就会感觉充满干劲。各营负责修筑的羊舍,以及柴草等物资储备都快速进行,终于赶在严冬大雪之前,完成一应准备。眼看新年将至,指挥使府里笼罩着一股乐观的氛围。周后也解开心结,和黄雯一道带着指挥使府上的仆妇为军士缝制冬衣。岚州不同于江南,绸缎布帛均贵,而地近塞北,加之与朔州契丹较好,羊皮、兔皮等价格低廉,所以军士们的冬衣皆是皮坎肩加上帛布衬里和袖口,外面再罩以回鹘流行的长袍,束以宽革带,别上腰刀,既避寒挡风,又美观威武,惹得岚州民户也极为眼馋。今冬民户没有任何出产,一切物资全由岚州官府供给,缺乏羊皮,却不妨碍他们将身上的衣袍按照军士的制式修改,岚州军和官府都不禁止,独特的装束和社会结构,使得外地的客商进入岚州,往往有一种身在异域的感觉。

    “这陈德到此不久,不但令岚州军民归心,更移风易俗,改了汉家制度,将来无论他是成是败,官府想要在招抚岚州一方,恐怕得大费功夫。”康恪阗神情复杂地对旁边的侍从葛思恒道,他这话并非无端而发,故乡撒马尔罕被阿拉伯人攻占后,许多人改信了伊斯兰教,生活方式与迥异从前,要想这些人再支持复国就很难了。日前他也曾联络已在岚州官居校尉的石元光,孰料言谈试探之下,发觉石元光对岚州已有归心,一但问及军国机密之事,都支支吾吾,不肯尽言。无奈之下,只得让石元光代为通传与陈德约见。

    石元光大步从府内走出,不卑不亢地拱手道:“恪阗,指挥使大人相请入内一唔。”现在的石元光和康恪阗从前认识的那个一言不和就拔刀相向的粟特勇士相差太大了。一年前的石元光虽然勇敢、暴躁,甚至总让族中长辈头疼,但在粟特人领袖康屈达干的嫡子康恪阗面前还是有些隐约的服从甚至自卑。可是现在,,经历了频繁地血战和漫长的远征,管带着数百战士和差不多同样数量的民户,时不时的还要做主裁判纠纷他变得成熟,锋芒内敛,但自信,宛如一柄深藏在鞘中的宝刀,反而让康恪阗与他交谈时不再像从前那般随意。康恪阗对着石元光拱手还礼,迈步入内。

    只见陈德早已相侯在花厅之中,笑道:“恪阗,老康屈达干身体可好?”康恪阗忙道:“家父因在契丹盘点一批西去的货物,特意派小人来向指挥使致意,家父说陈大人乃是我粟特行商的老朋友,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陈德笑道:“老康恐怕不是这么大方的人吧,不过你不要担心,这次吾先给你看一件好东西。”说完打开身旁一个红木匣子,取出件玲珑剔透的白瓷碗来,对康恪阗笑道:“你看这窑瓷烧得怎样?”

    那瓷碗一拿出来,顿时便吸引住了康恪阗的目光,粟特人经商走遍天下,沟通东西商路,主要便是将东方的茶叶、瓷器和绸缎运往西方,又将西方的香料、宝石、骏马等物运往东方,自从唐室衰微后,中原战乱,大辽成了东西方贸易的主要对象,但辽国的瓷器品质远远比不上盛唐,因此也在西方也无法卖出高价,周世宗御制的柴窑名器虽然远胜前代,奈何数量稀少,在中原已是宝物,绝无可能大量外销。此时中原北方邢窑、耀州窑、磁州窑等窑口大都受战乱波及,窑师南迁,出产的质量和数量都有下降,南方的长沙窑、陶窑、霍窑则因窑师南迁而兴盛,但尚未达到后世宋代的鼎盛时期,而且南方窑口外销常走的海路,虽然康家也有船队,但并不占优势,毕竟粟特商人还是从陆上丝绸之路起家的商团。

    从陈德手中接过瓷碗,康恪阗心情颇为激动地地摩挲它,瓷碗触手冰凉,奶白的釉色,润泽如玉,举起来对着光线看,隐隐约约看得到碗壁对面的手指。圣洁,康恪阗心中终于找到了这个词汇来形容对这只瓷碗的感觉。

    过了好一阵,康恪阗才平复心情,抬起头对陈德道:“请问陈将军,这瓷碗可是岚州所制,产量如何?”

    陈德将刚才他的反应一览无余,心头也放下心来,看来人类对美好物品的鉴赏,千年来变化并未太大,粟特人善识宝,可说是代表了这时代东西方主流的审美观,在后世行销的骨瓷能得到粟特商人的肯定,那就等于是在现代的中国制造进入沃尔玛一样。听康恪阗发问,陈德微微笑道:“这瓷碗确是岚州所制,不过产量尚小,目前烧制成功而又毫无瑕疵的,就只有康君你手上这一只而已。”

    他话音刚落,康恪阗忍不住遗憾地“啊”了一声,陈德又道:“不过,我的窑师会想方设法提高每一窑的成品率,届时将会有成批的上等瓷器,不知道康君有没有兴趣?”

    “当然,”康恪阗心神激动之下,居然不顾商场上讨价还价的大忌脱口而出,旋即后悔道,我答应得如此急迫,不知这陈大人会否提出苛刻的条件。

    陈德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这门瓷器生意,以你之见,每年大概能有多少收入?”

    在商言商,听陈德发问,康恪阗皱起眉头,道:“陈大人见谅,这白瓷固极美,但宝物须有人识,有人捧,方才卖得出好价钱,这事着急不得,先要各方达官贵人慢慢知晓此物,大行于世则至少要两年之后。”他这话换成现代话来讲,就是但凡新鲜事物出来,需要一个世人接受的过程。陈德会意地点点头,沉吟道:“吾岚州急需钱粮,这可有点迟了。”

    康恪阗见他皱眉迟疑,心下大急,又道:“若大人将此物行销之任交与我家,以父亲与我族同业商人在四方交际之广,也许一年后便可大行,大人,出售这精巧物件万万不可着急,否则难以居奇,价钱就上不去了。”见陈德点点头,康恪阗记起自己次来觐见陈德的目的,又道:“若大人需要生财之道,小人这里倒是有一条。”

    听他如此说,正在为岚州的财政问题伤脑筋的陈德来了兴趣,凑近道:“愿闻其详。”

    康恪阗见他热切的眼神,深刻地体会到父亲所说的“将军更是商人”的意思,微笑道:“自从大唐衰微,中原板荡,吐蕃、党项相继而起,这两家隔断了东西方商路,致使中原输往西域的茶叶、丝绸等物不得不绕道阴山、贺兰北麓,所费不菲,商队自契丹出发,一路上要遭受无数部落的骚扰,全然没有盛唐时的路途平安。”

    陈德点点头,又听他道:“吾父亲的意思,既然将军与契丹交好,不妨以岚州为据点,在中原收购茶叶,将军派出麾下勇士扮作商队的护卫,将这些中土货物护送至敦煌,再由敦煌将各种西域宝物护送到岚州,销往中土各地。这条路线不必绕行更东边的契丹大城,利润当比往常更加丰厚。”

    陈德又问:“陇右故道虽然由党项人所控,但以吾所知,拓跋氏对往来货物不过十中税一而已,为何还要绕道?”

    康恪阗苦笑道:“将军有所不知,陇右夏州一带的党项、吐蕃诸部,虽然奉定难节度使拓跋氏为首领,但各不统属,所以拓跋氏虽然抽了商税,一路之上的各部仍然会抽税,若有好货物被头人看上,那就直接取走。这些部落时而联盟,时而交战,偏偏又都奉拓跋氏为主,商队护卫反抗不能,还不如冒点风险绕道塞外。”

    原来如此啊,所谓官匪一家,豺狼当道,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对商队而言,当真比走马贼和蛮人出没的塞外还要艰难,听康恪阗说的条分缕析,陈德颇为意动,沉吟道:“货物从中原运到敦煌,利有几何?”

    康恪阗听他开口言利,与寻常中土官吏全然不同,也对陈德颇有好感,如实答道:“中品茶叶在蜀地于江南50文200文之间不等,若是运到敦煌,价格将是中原的三倍,如果运到波斯则是中土价格的十倍,运到更远的大秦故地,则价比黄金。”

    陈德彻底被震撼了,暴利啊,革命导师说,有300%的利润,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还有什么可犹豫呢,干了!不过稍微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陈德又想起一事,问道:“康君,眼下陆上虽然道路不通,但海路尚好,为何茶叶价差仍然如此之大,你这信息可是陈年旧事了吧?”

    康恪阗微微一笑,拱手道:“陈大人果然熟悉商路,好叫大人知晓,海路虽好,奈何海上风险颇大,不如陆路稳妥。况且茶这货物颇为特殊,走海路极容易受潮,风味与陆路运销的相差甚远,价格只有十分之一不到。波斯以西的胡人,因为买不起陆路运销的好茶,便将茶叶磨成茶粉,添加牛羊乳、蜂蜜、肉桂、姜片等调味,那也是无奈之举。”

    陈德心道,还以为洋鬼子格调,喝个茶还要加这加那,原来是老祖宗喝不了好茶,由这些调味物来去除海上运销的茶叶的霉臭、潮腥味道的,康恪阗这话倒还有几分可信,于是点点头,又问道:“那中原之茶行专卖之制,你又如何能买到大量茶叶?”

    康恪阗见他问得详细,到不厌烦,只觉此人诚心合作,于是耐心解释道:“中原官府虽有专卖执法,但地方官绅怎肯将此重利拱手相让,只需将官府上下打点清楚,运销无碍。”见陈德脸上犹有不信之色,低声又道:“盐亦专卖,但中原市面上的盐,大半都是私盐,不然穷家小户,恐怕终年都尝不到盐味。”

    看来经济管制的弊端,古今皆同,除了造成百姓负担加重,生活不便之外,更孕育出庞大的黑市,是官商勾结,滋生腐败的温床。不过,眼下我喜欢,陈德暗暗思忖,终于颔首道:“岚州愿与贵商团合作,贯通中西商路,使各地生民互通有无,共享丰饶。”

    康恪阗见他将这桩牟利的事情说得仿佛大义凛然,正在腹诽,忽然听陈德又道:“以你估计,若是当真岚州成了茶叶贸易的据点,我岚州军一年当有多少进项?”

    康恪阗侧头凝神思索后道:“茶叶只是大宗,若是将商队携带的其它货物,以及回程的西域宝物算上,将军年入至少当有百万贯以上。这还不算岚州自制的白瓷的收入。”

    “啊?”陈德一愣,想过赚,没想过这么赚,中转贸易的利润如此丰厚,难怪后世香港能从一个小渔村发展成为远东超级大都市啊。不管是对将军还是小兵,金钱总是能够迅速的召唤勇气的,陈德当即断然对康恪阗道:“这桩买卖,我们做了。”这条茶叶商路倘若打通,那就是金光闪闪的财路啊。

    陈德笑着又问:“康君,若是吾岚州能烧制精美琉璃,是否能够为吾行销?”

    康恪阗一愣,摊着手道:“这个没有问题,但恐怕赚不到多少钱。”

    陈德奇道:“为何?”

    见他刨根问底,康恪阗耐着性子解释道:“琉璃乃是盛行西土之物,中原除了达官贵人作为稀罕物事赏玩外,百姓觉得它不如瓷器合用,所以只能作为奢侈之宝物行销,琉璃易碎,碎后易伤人,但大官人买一两件琉璃大都放置起来赏玩也就罢了,所以一年中琉璃的出货量很小,难比瓷器、茶叶、丝绸这等大宗物事,只要负担得起的,家家皆需,日常所用,不断消耗,出货量大且源源不断。生产此物东土不甚流行,西土则是原产之国,运销无利,难以赚到大钱。”

    陈德点点头,对提纯琉璃成为透明的玻璃的技术诀窍自己也不甚懂,既然普通琉璃赚不到钱,那也就算了。

    注1:关于旧中国传统社会及近代化改革,有兴趣的书友参见林语堂先生《吾国与吾民》之“公共精神的缺乏”,“阳性的三位一体:官、绅、良”等章节。

    注2:《唐会要·杂税》记载:德宗李适建中元年(780年)户部侍郎赵赞奏请“诸道津要,都会之所,皆置吏,阅商人财货……天下所出竹木茶漆,皆什一税之,充常平本钱”,但被驳回。四年后,德宗历史性的决定向茶叶征税,史称“初税茶”,每岁得钱四十万贯。

    算来德宗时期全国茶叶总值当在400万贯以上,这还不包括官绅逃税,割据藩镇地方无交割的情况。

    关于丝路上茶叶的价差暂时没有查到,但有个印象就是价差极大。

    注3:马克思《资本论》第二十四章“所谓原始积累”第七节中的注释中,“《季刊评论员》说,资本会逃避动乱和纷争,是胆怯的。这当然是真的,却不是全面的真理。像自然据说惧怕真空一样,资本惧怕没有利润或利润过于微小的情况。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会非常胆壮起来。只要有10%的利润,它就会到处被人使用;有20%,就会活泼起来;有50%,就会引起积极的冒险;有100%,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有300%,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会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它们。走私和奴隶贸易就是证据。(邓宁格:《工会与罢工》第36页)”(见《资本论》第一卷,第839页,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作者:唐代的西北,陇右道,关中道等地,是东西方贸易的桥头堡和咽喉,相当于现代的沿海地区。安史之乱吐蕃入寇前,陇右富甲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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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 萧韩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苍茫大地银装素裹,气势雄伟的辽国上京城巍然屹立。

    上京城周长三十里,分为南北两城,中间用城墙隔开,这般奇怪的布置说来也简单,北面唤作皇城,住着的是皇族、契丹贵族,也是朝廷有司官衙所在,多得是雍容华贵的殿宇楼阁,日夜戒备森严。南面唤作汉城,住着是汉人,白日里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夜间则灯火通明买卖不绝,直至深宵。这南北两城中间的城墙,高三丈,宽四丈,将契丹族和汉族,权贵与百姓,官府与市井截然分开。

    契丹族兴起建国大辽以来,吸收了许多中原汉人的建筑技术,但许多老契丹更喜欢草原上穹庐里无拘无束的生活,便在皇城北部辟出一大块空地,专门用来搭设毡帐。每逢春夏,绿草茵茵,多多白色帐篷犹如白色的蘑菇,骏马牛羊徜徉其间,倒真是一番草原风光,只是到了隆冬时节,毡帐不敌严寒,便尽数收了起来,此处便成为契丹族孩子们玩爬犁、打雪仗的场所。

    就在这块空地之旁,有一所大宅,此处不似其它契丹高官宅院那般占地宽广,反而稍显局促,飞檐翘起,屋顶高耸,雕梁画栋,颇多前唐遗风,正是三代仕辽的汉人世家韩氏的家宅,辽主不以其汉人出身为意,钦赐北城宅邸,乃是独一无二的荣宠。

    就在这深宅大院之中,书房内掌着烛火,若是陈德来此,一定认得正在详谈的两人,一个是刚刚从朔州返回上京的皇城使韩德让,另一个则是粟特商人的领袖康屈达干。

    “韩大人,这是今年您在商队的进项,共一百五十四万贯,其中五十万贯老粟特已折成足色黄金送到大人在幽州的府邸,剩余钱款在南方买了粮食,船队已经起锚北运,大约三个月后可达幽州。”康屈达干对韩德让分外恭敬,与在陈德面前的侃侃而谈全然不同,毕竟,韩家在辽国的势力,在幽云十六州汉人中间的实力,足以使韩德让转念间便可扶植起一个大商团,转念间又能让你血本无归。

    韩德让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回报,手拿这一个玉如意轻轻敲打着几案,皱眉道:“今年的收获可比去年少了,老康,是不是道路不平啊?”

    康屈达干忙道:“韩大人明见万里,夏州党项越来越不成话,眼下不仅把持陇右商路,还不时派出游骑到塞北劫掠,多有北地蛮族与他们狼狈为奸的,小人的商队今年就有好几趟折在半道,不仅货物全都被抢去,就连族中子弟,死伤不少。”说这说着脸现哀伤之色,所谓商人重利轻别离,粟特人不似汉人那般守在一处便开枝散叶,游走四方,夫妻一年中也不得几日聚首,所以子嗣不广,族人不众,今年前后折损了上百能干的粟特子弟,对康屈达干来说已经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了,要不然也不会派大儿子康恪阗找陈德去谈贯通商路之事。

    韩德让微微点头,心道,夏州遥远,部落众多,又地瘠民贫,若是发兵讨伐,胜之而不能守,败则为耻。眼下宋人北伐在即,辽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国中各部势力蠢蠢欲动,前不久居然来闹出了企图袭杀自己的惊人之举。清扫道路之事,只得先放一放了。他点点头,和颜悦色地对康屈达干道:“夏州贼寇,暂且让他猖狂一时,你且先甘词厚币,虚以逶迤,等我腾出手来,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听他如此说,康屈达干心下微微失望,暗暗叹了一口气,却只能做出一副感恩不尽的样子拱手道:“老粟特这厢谢过韩大人。”还待说话,书房的门帘却被掀开,走进来一个侍卫,也不看康屈达干,径自将一张拜帖交给韩德让过目。

    韩德让打开一看,雪白的纸面上并无墨迹,晕红的模印当中正是“德让”二字,一股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他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脸上不动声色,对康屈达干道:“你且先行退下,有事我自会找你商量。”待康屈达干出门走远后,才对那侍卫轻声道:“你且去请她进来,不要让旁人看到。”侍卫应了一声出门而去,未久门帘挑开,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入内,掀开斗篷,只见她身穿貂裘,颈垂珠链,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看着韩德让,一语未发,已是泫然欲泣,美目微红。

    一见她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韩德让原本想好了万般决绝言语,却都不知如何说起,开口却是:“快进来暖暖,这般贵重的身子,一点都不体恤自己。”话语间全是怜爱之意。那女子闻言,颜色转喜,适才一副哀怨的模样,顿时变作明艳照人,轻声道:“你还晓得体恤二字,我叫奴婢传你多次,为何一直托病不见。”虽是嗔怪之语,却透着一股柔情*。

    韩德让闻言大为尴尬,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如今贵为辽国皇后的萧绰。辽国皇帝耶律贤人如其名,乃是契丹族立国以来少有的贤明君主,但一直体弱多病,萧绰此时已经常常代耶律贤批阅奏折,辽朝隐隐有前唐时中宗与武后二圣临朝之景。

    萧绰与他自幼定下婚约,却嫁入帝王家。那日暗算韩德让的贴身亲卫,乃是萧绰推荐给韩德让的,在韩德让身边办事也有五六年,因此深得韩德让信任,谁料居然变生肘腋,此人的背叛差点令他送了性命,韩德让脱险之后暗自思忖,是否萧绰为保全名声和地位,急于了断于和自己曾有的情缘,默许了别人的加害。他心结既生,便一直不愿再见萧绰,先是借清理朔州契丹借口迟迟不返上京,而后又托病拒见,他是外臣,又是汉臣,这般抵触之下,萧绰居然毫无办法,方才做出这以皇后之尊,雪夜微服,私会情郎的惊世骇俗之举。

    “萧兰陵那狗奴才受我叔叔指使害你,我事先实不知情,知道你有危险之后,你可知道我一连几天都心神不宁,直到奴仆回禀你安然无恙,方才放下心来。”萧绰此时与别家受了委屈的女儿没有两样,可怜巴巴地跟韩德让解释着。韩德让素来知她聪颖能干,不逊男儿,这般做作,也不知真假,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狠下心来沉声道:“燕燕,你是大辽国的皇后,以后这般言语,万万不可再提。”说完便退后一步,离她又远了些,转过身去。

    萧绰何等伶俐之人,见他寒着脸,语意决绝,便知韩德让不再相信自己,她脸色惨白,紧咬嘴唇,喃喃道:“德让,萧绰自幼许配与你,却背弃盟誓另嫁他人,我知你终是不肯再原谅我,也不再相信我。”说完竟然从怀中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就往那欺霜赛雪的颈项上割去。

    韩德让虽然背对着她,却心如刀煎,他与萧绰虽然都是高门大族,自幼许配,青梅竹马,但一为汉人,一为契丹人,期间经历的坎坷折磨,比之平常的情侣不知要多多少倍,明明情根深种,最后天意弄人,终究劳燕分飞,这情缘岂是说断就能断的。他听得萧绰语意不对,急忙转过身形,见她拿着匕首往自己颈项动脉上割去,顿时大惊失色。待快步上前将那匕首夺了下来,萧绰已将颈项割破出一条血痕。

    韩德让脱手将匕首了出去,正待寻找金创药物为她擦拭,萧绰却惊叫道“匕首”,不顾伤势未裹,从他怀中挣扎出来,小心拾起被韩德让出的匕首,紧紧攥在手中。她凝眸看着脸现怒色地韩德让,解释道:“这是定亲时交换的信物,我一直带着。”见韩德让不说话,有些羞意地含笑道:“适才见你不相信我,我恨不得去死了,但你又救了我回来,我很高兴。”她抿嘴微笑,牵动脖子上的伤痕,又疼得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得韩德让心里也是一疼,找出金疮药,走上去为她敷上,一边没好气的说:“我救你,是为了你不要在我府上出事,连累我韩家满门。”只是这语调却宛然两人年少人斗气时的光景。

    萧绰展颜一笑,低声道:“你就是喜欢我,却不肯承认,那么小时候你为我和奚底、胡里室,一边打一边喊‘燕燕是我的’,是怎么一回事?”韩德让微觉尴尬,干咳道:“不过是小孩子说胡话罢了。”他二人年少交好,自得双方长辈许婚后,更是互相爱慕倾心,韩德让除了苦读汉人典籍,官府军中不断历练之外,还每日勤练契丹子弟擅长的弓马功夫,文武两途都是极为出类拔萃。萧绰日常亦爱好穿华服,打扮得一副汉家女儿摸样,甚至学汉语,读汉诗,以胸中书卷论,竟不输汉地才女。后来萧绰出落成上京城中契丹族里第一的美人,契丹少年嫉妒韩德让与她早有婚约,每天欺负韩德让,韩德让虽然势单力孤,却有骨子狠劲,不管被揍得如何鼻青脸肿,绝不服软,反而以萧绰未来的夫君自居,时常嘲笑那些契丹贵族子弟。想起这些少年往事,二人心中甜蜜,一时都忘却了如今的身份,萧绰伸出手指轻轻在韩德让胸口画着圆圈,扬起螓首,柔声问道:“德让,你看我美吗?”

    萧绰适才又哭又笑,脸上挂着泪痕,眉间却带着甜蜜的喜色,颈项上一道红痕触目惊心,格外惹人怜爱,韩德让心潮涌动,只怕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不敢凝视她的绝世容色,将头转过一边不答,萧绰有些失望地叹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这些日子批阅奏折着实折磨人,眼角不知不觉多了几丝皱纹,妾身容颜老去,韩郎也就再不记得燕燕了。”说完抬头看着韩德让,轻轻用手指把他额头的皱纹展开,有些促狭地叹道:“德让,你也老了。”她此时才二十许,正值韶华,韩德让则刚过三十,正是男子强壮之年,听萧绰说出这等言语,便如同一个小孩故作深沉一般,不禁莞尔。

    萧绰抬手拧他,恨恨道:“你还笑,恐怕你早已把我给忘了,你不是娶了个美丽贤淑的妻子么,她一定知书达理吧?”见韩德让沉吟不语,萧绰知他必然夫妻情笃,自己和耶律贤何尝又不是相敬如宾呢,脸上微露出歉疚神色,饶是她天资聪颖,也心如乱麻,只跺脚嗔道:“你这负心人,害得我为你白白担心一场,我送你的匕首呢,是否早就扔了?”韩德让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那刻着“绰”字的精致匕首,轻轻一晃,萧绰方才转怒为喜,伸手接过来和自己那柄并拢在一起。

    韩德让怀中掏出的匕首柄上刻着一个“绰”字,而萧绰的匕首柄上则刻着“德让”二字,正是两人少年时交换的信物。依偎在韩德让的怀里,萧绰喃喃道:“德让,我知你一直不肯原谅我屈从父亲嫁给太子。我读了许多诗书,知道你们汉人的规矩,一女是不能许二夫的,燕燕既然已经许了你韩郎,那便生死你韩家的人,死是你韩家的鬼。大婚那日,我将你的匕首藏在花衣之下,只是后来太子,也就是陛下进来,你知道他少年时受了惊吓,身子一直不好,我看他一直咳,一直咳,心也软了。”萧绰讲到此处,已然语声哽咽,泣不成声,他二人本是神仙眷侣,如今罗敷有夫,使君有妇,少时种种美好憧憬,亦成终身之憾。

    韩德让虎目也蕴含痛苦神色,轻轻抚摸她的秀发,数年来郁积的怨恨都烟消云散,又是愧疚,又是怜爱,伸手揽过她的头颈,在樱唇上深深一吻,二人皆是意乱情迷,许久,萧绰才满脸通红地脱出韩德让的怀抱,娇嗔道:“被你害死了,今番回去,以后日日都要被相思折磨”。韩德让原先深恨萧绰负情背义,眼下前嫌尽释,心怀舒畅,不禁调笑道:“不如我净身做了宦官,入宫去服侍你吧?”萧绰已不是不解人事的无知少女,羞红脸朝他下身看去,眼睛一横,道:“也不怕丑,看韩伯父不打折你的腿。”又托腮道:“你来宫中做护卫统领吧,有你保护,我睡觉也安心。”这宫中护卫统领乃是只由契丹族人担任的职位,韩德让心知不能,便一笑不答。萧绰也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窗外,鹅毛般的大雪下得越发的大了。院中暗处,韩德让的亲卫矗立雪中,身上落满雪花,俨然成了一个雪人,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只见韩德让掀开门帘,萧绰迈步出来,院中另一暗处恍如雪人般的一个萧门侍卫应声而起,跟着萧绰出去。韩德让目送她离去,直至那斗篷下的窈窕身影消失不见许久,方才不为人知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房里。雪花片片飘下,腊月的上京,最烈的醇酒,也驱不散冬日的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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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 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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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首王安石写的《元日》,描写的就是除夕时千家万户送旧迎新的情形。

    除夕,寒风仍然凛冽,岚州却透着阵阵春意,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喜气。经过数月辛勤劳作的岚州,在这除夕之夜也四处张灯结彩。朔州契丹的五十万口绵羊已经陆续送到,除了每个节气循例宰羊大宴之外,平素冻死病死的羊口都有辎重营统一屠宰,然后平均分发给各营,这般制度下面,越冬活下来的羊便是各个民户的私有财产,而冻死的便被分食,民户们伺候这些羊口便如伺候老太爷一般,生怕损己肥人,这也是利之所至。严冬过半,岚州舍饲的绵羊大都无碍,眼看春风将至,草长树发,牲畜繁衍,想着将来的好日子,岚州军士民户皆是喜气洋洋。

    这个冬天民户事实上都是仰给官府的,配给制下面物资匮乏乃是普遍现象,但对日后美好生活的憧憬,使得民户们挖空心思的装饰、布置自家的宅院,一束萱草,一片桃符,一张年画,都能给各家在岚州度过的第一个新年带来浓浓的年味。唯有一样东西是岚州官府所严禁的,那便是爆竹,慑于当年金陵城破时城墙轰塌的巨大威力,岚州官府将火药、爆竹之类全部列为军管物资,收集起来交与匠户营备用,由匠户营在指定地方施放。

    康屈达干等粟特商团与陈德达成协议后,开始在城中建立货栈,首先将北地诸州的茶叶等存货源源不断的运来,待春暖花开后便由陈德派兵护送,走阴山、贺兰山北麓贩往敦煌。商业总有积聚效应,既然已经把茶叶贸易的中心设在此处,各色百货商贩也陆续而至,时近腊月,岚州官府通过军士给每个民户发200文过年红包,大半都由这些捷足先登的商人赚了去,商贩们尝到甜头,也有了在岚州常年经营的打算。

    这个冬天,岚州城里最风光的人物,不是指挥使陈德,也不是左军统御辛古,而是右军统御兼辎重营校尉萧九,他在岚州的地位,与萧何在西汉仿佛。陈德屡次出征都以后方相托,更让他掌管辎重粮草。全城军民粮食给养都由辎重营分配。虽说岚州制度森严,辎重营也没有什么机会克扣,但各营校尉和民户看到辎重营的军士时却不免分外客气,更遑论掌管辎重营的萧校尉。

    萧九也的确对得起陈德的重托,极为克己奉公,平日辎重营给养,要等其它各营都领取完毕才能自取,而他自己的口粮,亦与普通士卒无二,甚至还不如百夫长,若是陈德远征,他便白日率军士巡城不辍,夜间则宿于城楼之中,虽然萧九为人厚重寡言,但熟悉他的人莫不交口相赞,称萧校尉有古名将之风。

    萧九在城中的宅院也与他为人一般,朴实无华,大门两旁笔力遒劲的春联提醒着人们此处住得不是平凡人物,其它布置则寒素得如同一般民户。春联此时尚且叫做桃符,源于后蜀主孟昶令学士章逊题桃木板,“以其非工,自命笔题云:‘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新春桃符此时尚只是蜀中风俗,并未在中国广泛流行,萧九是蜀人,奉此新春佳节,书写桃符贴于门侧,一则图个喜气,二则聊寄故国之思。

    此刻,宅中正堂悬挂着一副北地流行的送子菩萨像,奇怪的是,这菩萨画作男身,面容和善,穿戴雍容华贵,萧九正神色凝重地将一束香插在黑漆几案上的铜炉之中,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然后站起身来退到一旁,沉声道:“小舜,你也来拜祭一下你的父皇。”

    李舜依言神色肃穆地上前敬香、叩头,起来时眼瞳已然红了。萧九见他身量长开,比自己俨然只矮了半个头,历经磨难,从军历练,较一般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显得沉稳,比起他父亲的儒雅倜傥来,多了七分分英武之气,不仅暗暗点头,心中欣慰地叹道,陛下,臣必不负所托,将少主教养成人。

    这少年李舜本姓孟,乃是蜀主孟氏遗孤,后蜀被宋国所灭后,后主孟昶将他托付将军全师雄,全师雄不得已卷入叛乱,兵败前又将他托庇于二郎神教主祭张阿郎门下,张阿郎身故后,他便跟随陈德出了蜀中,其间诸多波折,但后蜀禁卫统领萧九却一直在身边保护他。颠沛流离,将原本娇生惯养的皇家公子,生生磨练成岚州军中一名有勇有谋的军士,若不是他身量还小,力气未足,比武夺官屡战屡败,只怕早已做了十夫长。

    拜完父亲,李舜转向萧九,哽咽道:“萧叔,这些年蒙你照料,请受小舜一拜。”说着便举头拜了下去,萧九急忙上前扶住他,叹道:“你是金枝玉叶,这怎生使得。”李舜摇头道:“萧叔,这怎生使不得。今日的岚州,没有皇子,只有小子李舜,拜萧叔有何不可?”说完,强自拜了下去,萧九无奈受了他一拜,想起国破家亡,许多同袍和亲人都天人永隔,不禁鼻中酸楚,咬牙道:“听闻人言,陛下是被赵光义那奸贼所害,天可怜见,保佑咱们能手刃此獠。”

    李舜只是点点头。他少年从军,经历了这一年多的征战杀伐,原本在蜀中时觉得天高地厚的国仇家恨,都已淡了。作为岚州军军士的李舜,战场上杀敌求生,甚至平日里管理手下两户民户,都要消耗大量心神。复国之念,孟昶被俘北上时已经叮嘱不可再有,只求李舜这一脉延续孟氏香火,而复仇之念更是渺茫,赵光义乃是九五之尊,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岚州虽然上下齐心,对庞然大物一般的大宋来讲,不过是一只蚂蚁,李舜允文允武,年纪虽小,对大势看得却比出身行伍的萧九更清楚,有时候他都会很奇怪陈德居然会在这般艰难地情势下带领岚州军民坚持了下来。

    看着李舜面容恍如年轻时的孟昶,萧九暗自叹道,大人,无怪萧九没有禀明小舜的身世,是陛下只愿他生在寻常百姓家。

    萧九的宅邸里气氛有些压抑,岚州城中别处的节日气氛越来越浓。不少民户熙熙攘攘地出门,把匠户营燃放爆竹的场所围得水泻不通,指挥使府上,陈德却面有惭色地看着黄雯笔走龙蛇地,待她将桃符写好,立刻心虚地高声赞道:“好字!”黄雯白了他一眼,将桃符拿给周后,周后轻声念出:“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她不忍拂了黄雯的好意,面色上强作欢颜,心中却是凄然,心道,不知他在汴梁这个新年过得如何?听陈将军说赵光义心胸狭窄,最是难容才高于他之人,满怀思绪,已然飘至开封。

    而李煜则正战战兢兢地陪坐在集英殿中,他以陇西郡公的臣俘身份,已经整日在此,和宋朝的文武百官一道,先参加此时俗称排正仗的朝会,宫中设宴相留文武重臣与皇家共度新年,李煜的位置偏在殿末,从下午到晚间,枯坐半日,赵光义只和皇亲国戚,朝中勋贵等和颜悦色的谈话,从头至尾竟连一句话都未理他,但李煜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既不能表现的过于悲戚,显得自己心怀故国,又不能过于高兴,显得居心叵测,更不能痴痴呆呆,显得装疯卖傻。丞相赵普注意到他眼望着殿中的舞姬有些神不守舍,心中嘲笑,端着酒杯道:“陇西郡公,这舞姬都是江南来的,听说是郡公亲手训练,可曾勾起故国之思啊?”李煜慌忙道:“汴梁安住,不思江南。”端起酒杯与赵普共饮,只觉的咽下的这杯醇酒,竟是如此苦涩。

    皇城之外,新年的开封城里普天同庆,家家户户都梳洗打扮,穿上新衣,走亲访友,相互祝福,把酒相庆。街道上搭着彩棚,商贩们将帽子、梳子、珠翠、首饰、衣服、花朵、靴鞋、玩具之类的商品从店中移出,摆在彩棚中出卖,任人拣选,青楼楚馆亦是车马来往,络绎不绝。开封府更开放赌禁,便如后世在逢年过节之时大卖彩票一般,从新春开市,允许民间可以“关扑”赌博三日,食物、器具、果实、柴炭、车马、地宅、歌姬、舞女都可以作为赌资,整个开封城宛如巨大的集市,到处熙熙攘攘的是市民,翻腾喧天,都说新皇即位,不兴刀兵,四方太平,才让大伙儿过上一个热热闹闹的好年。

    注:

    《蜀梼杌》卷4《后蜀后主》载:“(孟)昶之行,万民拥道,哭声动地,昶以袂掩面而哭。自二江至眉州,沿路百姓恸绝者数百人。”

    陆游《老学庵笔记》卷9记述蜀地传言:“李顺者,孟大王之遗孤。”“(王)小皤战死,众推(李)顺为主,下令复姓孟。”“故蜀人惑而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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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章 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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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处处皆是明媚春光。经过一个饥肠辘辘的冬天,趁着大好春光,岚州城中民户开始迫不及待晒种、整地,准备播种。

    岚州城外十里亭,春寒料峭,晨风细细,一支早早出发的商队正在歇马。中间数百辆大车上一半堆满茶叶、丝绸等贵重中土货物,另一半则携带大量的口粮、肉脯、饮水等补给,商队众人胡汉皆有,个个面带风霜之色,一看便是长跑塞外商路的熟手。车队周围分布着三百骑卫,中间也有数百步行的护卫,个个神色剽悍,回鹘长袍罩着里面的锁子甲,腰悬横刀,护卫的车上满载着强弩、成捆的箭矢。和以往商队护卫出塞前紧张神色不同,这只商队的护卫不时相互之间开着玩笑,似乎即将开始的不过是一次游猎。自唐末以来国家多难,吐蕃党项并起,道路不平,中原州府,已经有百余年未见如此大规模出塞的商队了。

    十里亭中,岚州之主陈德正在与商队的领队把酒话别。

    “康君、辛校尉、于伏效尉,我们共饮此杯,祝你们马到成功。”陈德举起酒杯,笑着祝道。此次岚州派出商队走阴山、贺兰北麓,一共携带了价值三十万贯的货物,康恪阗估计,如果能顺利运到敦煌出售,将得到近百万贯钱财,再在敦煌购买一些西域奇物、盐巴、骏马运回,转手倒卖到内地,扣除途中损耗,交结草原部落费用,一趟出塞便可赚足数十万贯。岚州离敦煌,比上京近了一半不止,所以商队赚的利润也大大增加。因为第一次出塞,陈德格外慎重,不但派出心腹猛将,做过塞北马贼的骠骑营校尉辛古领军,还让多次出塞巡边,熟悉商路的白羽营校尉于伏仁轨做他的副手,所有护卫官兵都是牙军、锦帆、骠骑、白羽四营中挑选出来,忠心和勇敢都无问题的精锐军士。

    “谢陈大人。”三人一起满饮了一杯,走出亭外。辛古翻鞍上马,轻提马缰,马儿轻快得得往前走去,康恪阗策马居于队中,于伏仁轨率白羽轻骑押后,这三人皆是智勇双全,任择一人都可以独当一面,今趟出塞三人齐出,可见陈德对此行的重视。

    辛古策马而行,心头忽有所觉,转头往商道左侧的山坡上望去,今日天朗气清,远远山坡上弯着腰,正为整地和播种的民户虽然小如蚂蚁,一个个都清晰可见,一个女子单薄的身影正在高坡之上朝着这边眺望。那是朱惠兰紧咬着嘴唇,看岚州商队逶迤离开。自从小寒那日辛古酣醉上门又离开后,二人之间仿佛有了某种默契,辛古会时不时地带着一些肉粮来上门看望,朱惠兰为他缝补衣裳,为他烹制膳食,虽然还没有发生让她一直忐忑不安地事情,但朱惠兰已经把自己当做是辛古的女人,唯一悬而未决的,是明媒正娶,还是屈身侧室,而岚州城中其它军士民户眼中,也是如此,都说她好运气。

    在高坡上遥望下去,庞大的商队显得极为渺小,慢吞吞地朝着北方行进,蜿蜒消失在远处的山间,渐渐不见。朱惠兰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弯腰拾起一把牧草草籽,细小的草籽比麦种更轻,仿佛细沙一样从指缝里溢出,顺着和煦出风,在初升的阳光中翩翩飞舞,落到一条条整好的土垄中,播下了守候的希望。

    山下,孙狗子小心翼翼地将袋子里的麦种铺在一小块平摊的岩石上,直起身来,麦种在阳光下反射着金黄的光芒,仿佛看着一地金,孙狗子深深呼吸了一口土里带出来的气味,闭上眼睛,感受着一年中难得的闲暇。旁人都觉得农夫一年耕作田垄苦不堪言,但对熟悉田事的孙狗子来说,哪怕是在契丹,只要站在这阳光充足的田垄之上,感受着土地上升腾起来的地气,就觉得浑身通泰,李十八鄙视地说他这是入了魔,一辈子犁田的命,孙狗子也觉得,这田垄和自己仿佛息息相通,春天下种,夏天锄草,秋天收获,那是地气的脉搏。当了一辈子佃户,终于有了脚下这块好地,从大地解冻那一天开始,孙狗子花在地里的时间是其他佃户的两倍。铁匠李十八觉得,幸亏种田没有铸剑行里舍身祭炉之说,不然这狗日的搞不好真干得出来。

    李十八正如他说的一样,要了一块离城近的薄地。种草饲羊对孙狗子这样内地常年种地的民户来说过于荒谬,而对李十八这样祖宗几代都没种过庄稼的却很合适,反正都不会么。岚州官府承诺按照一头羊400钱,20文一捆草的价格收购出产,还补贴种草的民户每日一升粮食,用财政刺激的方法使得岚州城中但凡像李十八、朱惠兰这样没有种过田的民户都选择了风险颇大,前途叵测的种草饲羊。

    李十八一身打铁功夫,隐瞒下来未入匠作营,岚州除了在当时民户初来的时候甄别了一次匠户之外,后来就再没有过。匠人心机重,李十八发现出来趾高气扬的大都是那些没什么本事的泥瓦匠、裁缝,铁匠和木匠大都不知所踪,不由得暗自庆幸,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人怕是被抓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做苦工去了。也便安心下来侍弄他那几十亩薄地,按照岚州官府的要求在地上都种上了牧草,盼着世道什么时候转好一点,便离开这南北交兵的要冲之地,迁到一个内地的州府重新开他的打铁铺子。匠人不比农户,对土地的依赖不强,一身手艺走到哪里都讨得到口饭吃。

    陈德目送商队远去,带亲卫牙兵回到府中,匠作营校尉李简回报,一窑骨瓷的成品率已经提升到10%,陈德大喜过望,下令烧窑匠户每户赏羊十头,记在辎重营账上听凭自取。又让匠户们从现在即开始为岚州瓷窑的成品按照品质严格分等级,这就好像后世的钻石一般,严格的等级会让高级品买得更贵。

    除了指导日常修造外,匠作营还把所有岚州拥有的马匹登记造册,建立马种谱系,陈德已经禁止骑军营战马擅自配种,这次商队去西域也准备花费巨资引进纯种阿拉伯马和波斯马改善岚州的马种,还要聘请几个波斯人养马师傅。

    铁匠、木匠正联合起来按照陈德画出地图纸用手工试制最简单的铸铁传动齿轮、滑轮、凸轮、连杆,轴、滚珠轴承等基本零件,为制造齿轮组、滑轮组、凸轮连杆机构等基本部件做准备,要实现在传统水车的基础上试制水力机械还遥遥无期,但陈德并不着急。

    裁缝被组织起来对所有军士铠甲上的破损程度和频率进行统计记录,陈德打算在铠甲受损概率大的部位添加多层甲片,而经常受重击的部位则直接加厚成为全身甲的一部分,虽然限于眼下岚州的劳力几乎全部都投入到农牧业里,缺乏大规模生产制式铠甲的能力,还无法让岚州铠甲的防护力超过其他军队,但只要农业基础扎实之后,上马大行作坊,引入标准件和流水线作业,这些事先统计好的数据就能使岚州军士得到最好的防护。同样,铁匠也在对岚州军兵刃的损伤进行统计,同时开始试制杀伤力更强,也更耐用的兵刃。

    按照李简的建议,匠户营的匠户们都入了军籍,凡是参与制瓷、机械等机密事项的匠户都被隔离开来,终身不得与外人接触。陈德虽然觉得此举不近人情,但李简谏言道,这些匠户生活水准远超普通军士,甚至比百夫长还好,日子安乐便已知足,对不和外人接触的限制也不见反对,陈德便暂时准许了,毕竟这时代还没有专利保护之说。

    李简退下后,陈德步入内堂,只见黄雯桌上一幅画墨迹未干,画的是潜龙于渊,一头赤色金龙全身隐现在怪石嶙峋之中,水草遮掩鳞爪若隐若现,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精光四射,仿佛立刻就要长啸而起。

    陈德从后面抱住窈窕佳人,深吸一口气,赞许道:“我家娘子的画技原来越好,也越来越香。”

    黄雯俏脸微红,嗔道:“这画是姐姐的手笔,她是思念陛下呢。”

    “哦?”陈德微觉奇怪,想不到在周后心目中,为后人斥之为“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生在帝王家”,被俘汴梁的李煜,居然是龙潜于渊般的英雄。不过想想也便释然,哪个女子心中不认为自己的郎君是个顶天立地的伟男子呢。

    作者:本书不会出现非常超时代的科技,因为没有工业基础和社会需求,研发至少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但穿越者必然要开始做一些事情,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近代洋务运动的失败也说明了,文明的竞争也不取决于几项先进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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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章 围猎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草原上的花朵五颜六色,星星点点,如同一片绚烂的绿色海洋。春风吹拂绿色的原野,空气里透着一股清甜的味道。

    岚州商队便蜿蜒行进在阴山北麓的商道上,这条路十分容易辨认,南方高大的阴山山脉就是天然的路标,康恪阗是走过好几次的,因此一路行来十分顺利。还有好几支小商队觑出便宜,远远的跟在岚州商队的后面。

    大约百里外的草地中,牧人阿穆尔愁眉苦脸地坐在地上,轻轻拍着他不安的坐骑。初春刚过,阿穆尔正打算好好调养一下越冬的牲口,头人却忙不迭召集了族里所有拉得动弓的男丁出来劫掠商队。阿穆尔所在的阿拉坦乌拉部落属于这时阴山北麓无数游牧部落中的一个,平日和其它的草原部落相互争抢水草,牲畜和奴隶,间或抢掠草原上的商队。这些征战大都由族长和贵人们发起,所得的战利品表面上由部族公有,但等于是贵人的私产,像阿穆尔这样的普通牧人,出力流血,还要耽误自家牧养羊群,征战越多,便越是贫困,好多人因此被迫卖身给了头人当奴隶。

    “阿穆尔,你还坐着干什么,快快起身,阿拉坦乌拉的雄鹰要起飞叼羊羔啦!”头人阿古达木的儿子苏合扬起马鞭对他快活的喊道,阿穆尔是族里有数的勇士,跑起来能抓得住快马,一手箭术能杀退群狼,每次打仗的时候,苏合都要叫他跟在自己身边,等若是不花钱的保镖一样。

    这次有一支大商队要从附近通过,听说大车上的茶叶和丝绸堆得像那小山一样,草原上十几个部落都惊动了,好像秃鹫嗅到了死尸的味道,草原的雄鹰盘旋在羊群的周围,只不过根据靠近观察的牧人禀报,这只商队的护卫十分精悍,不但有好几百彪悍的骑士,好像还携带汉人特制的强弩,任何一个部落都难以单独吞下这只商队。

    勇士最多的满都拉图部落头人阿尔斯楞提议,大家先共同打败商队的护卫,然后按照各部落出征勇士得多少分配货物和奴隶。于是,苏合便将拉得动大弓的两百多个勇士都带过来了,此刻聚集在汉人商队附近的草原勇士有数千人,苏合考虑的更多的不是如何打败商队护卫,而是怎么在战利品的争夺中为自己的部落赢得最大的好处,当然,也就是为自己家赢得最大的好处,像阿穆尔这样的普通牧人,赏他一块茶叶,半尺布帛也就行了。

    如果此时有雄鹰在天上翱翔,它会看到,在阿拉坦乌拉部落勇士起身上马的同时,以岚州商队为中心周围百里之外,十几个部落的勇士都在或疾或徐的朝着商队行进,像极了草原上的群狼伏击羊群的阵势。

    快速接近的部落骑兵很快就和游弋商队周围的探马遭遇,几乎是片刻之后,汉人的商队便如受惊的毒蛇一般,将数百辆大车首尾环接成两个圆环,弓弩在外,骑兵在内,商队这般快速的反应,让打过许多仗的部落勇士阿穆尔心头笼罩上了一层阴云。这哪是商队,契丹人、汉人的军队,也不过如此吧。

    “大人,咱们这块肥肉,把草原上的狼都找来了。敌军多而杂乱,兴许马上就要冲锋了。”见康恪阗神色紧张,于伏仁轨笑着的对辛古道。辛古面色凝重,估计已经聚集周围的草原部落骑兵有一两千之众,答道:“别看人多,草原人抢掠,便如做生意一般,不会死打硬拼的,待会儿他们冲上一阵,吃不住折损,兴许自己就乱了。”他是马贼出身,对部落骑兵劫掠有所了解,回身对骠骑营百夫长冯博道:“叫兄弟们备马准备,待敌人气势弱了,跟我出去冲杀一阵。”康恪阗见辛古和于伏仁轨都行若无事,随行的岚州军士卒也很镇静,与往常商队护卫一遇到草原部落劫掠就惊慌失措大不相同,心下微安。

    其它部落还未聚齐,心急的苏合却再也忍不住了,虽然事先说好按照各部落出的勇士人数分配货物和奴隶,但只要先打破汉人的车阵,拿到的东西难道还能吐出来不成,苏合原本就对满都拉图部在这次劫掠中仿似盟主一般的地位不满,他见左右方位几个部落领头的贵人都跃跃欲试,于是纵马出列大声喊道:“勇士们,杀过去,金子和奴隶,人人有份。”左右其他几个部落在他的带动下,也纷纷骚动起来,近千草原勇士就好似决堤的洪水一般,弯弓搭箭,挥舞着各色刀剑朝商队的环形防御圈冲杀过去。

    “该死!”满都拉图部头人阿尔斯脱口骂道,用马鞭指着耀武扬威地领头冲锋的苏合,“我要亲手宰了这头小狼崽子。”

    “头人不必着急,这支商队护卫反应迅速,比普通军队尚有过之,似乎别有内情。这伙莽夫不待大军聚齐便擅自出击,正好试试他们的实力。”阿尔斯身旁一个身穿银色铁甲,外罩紧身裘丝袍的男子沉声道,和周围的部落勇士相比,他身材瘦长似乎还有些单薄,脸上点点疙瘩,嘴唇上留着短短的刺须,若不是阴鹜深沉的眼神着实摄人,几乎就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形貌。但手下有八百部落勇士的满都拉图部头人阿尔斯对他的态度却十分恭敬,因为他就是威震北方的定难军节度使李光锐之侄,十二岁便官授管内都知蕃落使的李继迁。李继迁此时年仅十四岁,号称“擅骑射,饶智数”.不但在依附拓跋氏的各部落中声望远远超过同辈子弟,而且当了两年知蕃落使,在西北各族中早已声名鹊起。

    “来得正好!”牙军营百夫长韩禹沉声喝令,“预备,取准两百步。”他身后的神箭手侯睿弯弓,箭指部落骑兵冲过来的方向,“对齐,”百名名弓箭手随着他的口令纷纷弯弓与侯睿举弓的方向保持在同一角度。这岚州军中的神箭手乃是军中比试选拔而出,薪饷堪比军官,远处发箭,一律由神箭手取准,其它士卒则和神箭手对齐,射出来的箭雨又准又密。

    “放!”这最后的口令却是由侯睿脱口而出,百枚利箭破空而出,又稳又狠地扎进了恰好经过两百步外最密集的一团部落骑兵之中,顿时十数骑落马,这轮刚过,“射!”这是神箭手岑彭发令,“发!”神箭手邓浚发令,“放!”已经重新搭好箭取准的侯睿射出了第二箭,丛丛箭羽持续不断的追着冲阵骑兵撕咬。

    眼看不断有敌军落马,但敌人前锋已冲进百步之内,韩禹大声喝道:“换弩!”除了侯睿、岑彭、邓浚,其它士卒拿起早已放置在身边的强弩,以队为单位,十人同时瞄准一名敌骑,在百夫长的指挥下,三百部弩机分为三组轮番发射,强劲的弩箭将当先的敌骑射倒阵前。而类似侯睿等神射手则趁此机会自由瞄准敌骑的咽喉,头部等要害部位连连放箭,此时敌军已近,弓不必拉满便可施发,侯睿等箭手发箭已经达到了惊人的速度,陈德有次观摩射箭手训练时也心下感叹,倘若普通士卒能达到神箭手的水准,那就发展火器就是浪费了。

    部落骑兵在马上也不断地向商队的车阵放箭,但骑弓发射力小,在马上又难以瞄准,而商队的弓弩手全部穿戴避箭甲,而且隐身在大车掩护之下,所以骑兵反击的箭雨只对商队造成了很少的伤亡,唯一指望的便是快速的冲进车阵,用弯刀和铁蹄向这些躲在乌龟壳里放冷箭的汉人讨还血债。

    但是最后这轮弩射实在是太厉害了,眼看好几个部落最勇猛的战士瞬间都被射倒,连人带马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昨天还在草原上放牧的部落战士便有些吃不住劲了,就连弯着腰躲在马脖子后面的苏合都暗暗心惊,他见过些世面,知道这弩箭在中原也是民间禁用之物,普通商队最多偷偷携带十几部对付马贼,谁曾想打劫行商也会遇到如此密集的弩射。他回头一看,不少部落的勇士已经偷偷打马往回跑了,阿穆尔,阿穆尔哪去了?苏合到处找着他的护身符,远远地看见了他的背影,这条贪生怕死的狗!苏合在心里骂道,赶紧拨转马头,趁着还没有冲到最前面,快速回马奔驰,比起初带头冲锋的时候跑得还要快。

    “真是乌合之众!”韩禹有些轻蔑地看着敌人远远的背影,已经跑出了五十步以外,大声喝道,“收弓。”三百弓箭手依令停止了对后撤敌军的射杀。在他们身后,全身着甲,严阵以待的一百名长枪手和五十名刀盾手还坐在地上,敌人的勇气不足以支持他们冲到阵前,这些士卒乐得多休息一会儿。

    侧方,商队的民夫此时已经把车阵搬开一处甬道,骠骑营校尉辛古带着一百骑兵如离弦之箭般顺着敌人退却的方向追击而去。和衣甲简陋,兵刃五花八门的部落骑兵相比,辛古手下骠骑人人着甲,就连马的前胸部也有铁板甲,侧腹部有牛皮铠遮护,手持长槊,马鞍旁边还挂着横刀,弓矢,而且和适才冲杀一阵的部落骑兵相比,马力正劲,可想而知,这只骑兵一旦冲入敌人阵中,必然如虎入羊群一般。

    由于辛古等骠骑兵的甲胄平日行军时都放置在大车上,临战时才穿着,各部落头人见商队之中冲出一只精悍的着甲骑兵,个个都面如土色,不少部落也曾被契丹征发勇士参加过战斗,知道这等正规着甲骑兵无论装备还是武力,都远超仓促集结而战的部落骑兵,而为可怕的是这样的骑兵背后必然代表着一方势力。不少头人已经在暗暗后悔来趟这趟浑水。

    “哦?居然还有着甲骑兵么?这商队越发有趣了。”看着身旁的阿尔斯面色发白,李继迁嘴角一撇,轻声对身后的侍卫长慕容耀吩咐道:“让铁鹞子上马,有仗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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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章 铁鹞

    

    正当岚州骠骑堪堪追上败逃敌军之际,斜刺里冲出一只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骑士全身都包裹在铁甲之中,面部也用铁质面罩遮住,只露出眼睛,就连骑兵胯下战马,除*、鼻、四肢和尾外,也全都披挂着铁甲。就连太宗皇帝创立的玄甲铁骑也不曾有这般厚实的铁甲,和当面这只真正的具装甲骑相比,辛古所率领的岚州骠骑,倒显得像是一只轻骑兵了。“铁鹞子!”当先的骑兵一声惊呼。

    夏州铁鹞子,乃是夏州拓跋氏帐下精锐,全部骑士皆是鲜卑、党项贵族,因为骑兵皆是贵族,所以最重家族荣誉,宁可战死也不愿被人耻笑为怯懦,一个铁鹞子骑士往往有多达十名仆从,不但全身重甲,而且所乘的健马都是西域好马,重负之下奔驰突击犹能速度不减,便如一座移动的铁塔般不可阻挡。

    具装甲骑兴起于北朝,但由于装备昂贵和机动性差而逐渐被半身甲的骑兵甚至不着甲的轻骑兵所取代,然而,源自北朝鲜卑皇室的夏州拓跋氏却将祖宗纵横天下的具装甲骑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这只铁骑虽然无法像后世的蒙古骑兵那样万里奔袭,但凭借这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力,是平坦正面战场上的霸主。

    “于伏校尉,有党项贵人主持其事,来者不善啊。”康恪阗策马上前道,对夏州党项铁鹞子,他还是很熟悉的,眼下党项人还未建国,也没有如后世李元昊所做那样将所有部族重骑兵整合成一只强大的骑军。现在所谓铁鹞子,其实指的是夏州党项、鲜卑族中的贵族战士,以增大在战场上活命的机会,贵族家战士上阵往往穿戴着祖传的全身铠甲。这些人往往是头人们的儿子,从小习武,各自将来都会拥有拥有大小不等的土地、牛羊和奴隶,他们长成战士以后,代表着各方部落的效忠和臣服,依附在不同的首领周围。因为这些具装甲骑战力极为强悍,久而久之,夏州铁鹞子威名不胫而走,而一个党项贵人的势力有多大,只看他身边跟随着多少铁鹞子,便一目了然。这伙铁鹞子足有上百之数,代表着数十甚至上百个部落对首领党项贵人的臣服,可见为威望极高,势力不小。

    “敌军有铁鹞子反制我军骠骑冲阵,倒是难办。”于伏仁轨也拧紧了眉头,他出身土浑,对草原骑兵的弱点颇为清楚,一怕严整厚实的步阵,二怕重骑兵驱散,眼下己方步卒不过五百,根本无法结成足够纵深的步阵,而骠骑兵又受到铁鹞子压制,不能驱散敌军轻骑。

    拦在骠骑营去路上的铁鹞子不过百骑,却有着犹如泰山压顶般的气势,败退的部落骑兵见来了强援纷纷在头人的带领下整队返身冲杀,从两边挤压骠骑营的队形,迫使他们和铁鹞子正面相接。

    看着前面黑沉沉的铁骑端着骑槊冲来,沉重的马蹄声代表了势不可挡的冲力,辛古心中暗骂,怎么草原的部落也配备得起昂贵的具装甲骑了,一副人马全身甲将近百贯,根本不是连铁锅都要靠抢的草原部落能维持得起的。眼看避无可避,两军相逢勇者胜,辛古纵马上前,挥舞手中沉重狼牙棒,两马交错之际,“当”的一声,砸中一骑铁鹞子的脑袋,这骑兵双腿却仍然牢牢绑在马身,虽见脖颈已断,脑袋软软垂下,健马却带着已死的骑士从辛古身侧冲过,直冲的他身后几骑骠骑踉踉跄跄。

    马战之道,速度就是骑兵的生命,两支不断催马骑兵各自挥舞着铁槊,以最大的速度撞在一起,岚州骠骑和铁鹞子都训练有素,两军相接时的战斗也格外残酷,两马交错之际,铁槊笔直地捅进一方骑士的胸腔,得手者旋即弃槊拔刀护身,有的还未拔出刀来,便被对方第二波的骑士刺死马上。重骑相接的大忌便是避让对方的兵刃,一旦心存侥幸,闪躲对方兵刃,那就不但活不下来,还白白丢下性命,哪怕刀锋迎面,铁槊当胸,也绝不可避开,而是要努力使自己的兵刃也同时刺中对方。对付这等速度下重骑兵,刀剑几乎无用,特别是对铁鹞子来说,浑身上下都是铁甲,连脖子两侧都竖着护板,骠骑营的制式横刀砍上去不过一丛火花,几条划痕而已,而只穿着胸甲的骠骑兵却要吃上大亏。

    两军相交,不过数息时间,辛古回头一看,骠骑军只剩六十多个,而聚成一团的铁鹞子数量竟似未见减少,毕竟像辛古这般武勇的太少见了,铁鹞子变态的铠甲,着实让岚州骠骑吃了大亏。

    刚才的重骑兵对决让未曾见过如此血腥砍杀的部落骑兵都有些震撼,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围攻,辛古凝神沉思,具装甲骑在大辽也有,号称铁林军,他在契丹时曾经见过皮室军演习,在铁林军侧翼驱逐敌人的军队必然有重装步卒,而不是仅仅是轻骑兵,因为骑兵善攻而不善守,只有步卒才能结出难以穿透的坚阵,将敌军挤压到正面,任由铁林军践踏。骠骑营虽然穿着铠甲,但远比铁鹞子轻便,转向灵活。想到这里,辛古一转马头,率领骠骑斜斜地往铁鹞子的旁侧的部落骑兵冲去。

    这一下势如利刃分水一般杀入旁侧的部落骑兵阵中,杀发了性的骠骑兵铁槊攒刺,横刀挥砍,铠甲单薄,又不善这般狠战的部落骑兵顿时吃了大亏,眼见铁鹞子正绕着大弯掉转马头,辛古大喝一声,挥舞狼牙棒,将一名来不及逃走的部落骑兵砸得脑浆迸裂,再次率领骠骑营改变了冲刺方向。随后紧紧跟来的铁鹞子也毫不客气的用长矛,弯刀挥砍挡在铁骑之前的溃军,那些挡在前面的部落骑兵忙不迭地向两旁闪开,唯恐吃亏。

    利用铁鹞子冲力大,转向不便的缺点,辛古率领着岚州骠骑不断改变方向,在敌骑从中来回冲杀,终于穿透敌阵,胯下战马已浑身流汗。绕了一大圈,回到自己阵中,辛古再看身后骑士,仅剩下四十不到,算是吃了大亏。如果没有铁鹞子出现,骠骑营完全可以保持速度快速穿透敌阵,付出很少的伤亡就将这些部落骑兵搅得七零八落。但不断地变向也减弱了骠骑营自身的速度。可这支铁鹞子全盘打乱了辛古的计划,虽然始终没有追上骠骑营,但始终保持着威慑,压制着骠骑营的气势,使周围的部落骑兵有胆量向狼群一样扑上来四处撕咬骠骑营的侧翼和后卫,令岚州骠骑也有不小损失。

    辛古正沉吟间,忽见敌人骑兵群又出花样,部落骑兵分为数十队,远远的围绕着岚州商队的车队放箭,因为担心车上货物,他们到没有放火箭,饶是如此,车队防御圈内已然箭如雨下,士卒和商人们不得不躲在车下,岚州骑兵则强迫爱马伏在地上,支起大盾牌挡箭。

    这番情形与刚才又不相同,因为部落骑兵并不打算冲击车阵,所以奔跑的队形极为稀疏,且毫无规则,步卒弓箭手难以集中瞄准,而少数探出身去反射骑兵的步卒往往还被对方的神箭手当成靶子照顾。

    一时间,漫天箭羽带着劲风不断落在岚州商队的车板上,盾牌上,货物包裹上,虽然岚州人马皆有遮蔽,损失不大,当耳听得“梆梆”的箭支不断插入木板之声,岚州士卒只能躲在大车、盾牌下面,反击不得,所有人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于伏校尉,今日只怕凶多吉少。不如我等交出货物,让这些蛮人离去?”康恪阗眼看着车阵之外来回奔驰的马队道,这也是西行商队的惯常做法,众寡不敌便舍财保命,大部分的部落也只要货物而已。

    于伏仁轨看着辛古平静的眼神和满脸通红的康恪阗,面色沉重,他也是老行伍,眼下己方骑兵仅三百,步卒五百,康克阗手底下近千车夫行商都做不得用,却被四五千骑兵包围,若全都是乌合之众还好说,可没想到敌军阵营中居然还有夏州铁鹞子作为支撑,于伏仁轨心中暗想,就便是八百杨家骑兵在此,恐怕也保全不了吧。可是指挥使寄予厚望,交出货物,自己在岚州军中好容易才有的地位,怕不要一落千丈,人前人后,懦夫之名,再也洗刷不掉。望着车阵外面不断奔驰射箭的敌骑,于伏仁轨脸色狰狞,他长吁一口气,沉声道:“辛校尉,末将愿与敌骑死战!”

    辛古微微闭上了眼睛,陈德临行时叮嘱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辛校尉,这八百子弟,都是我岚州军的种子,货物丢了,没关系钱还可再挣,兄弟们要是丢了,就再也站不起来,是我岚州最大的损失。倘若贼人势力强大,众寡不敌,宁可舍弃货物,要多保全兄弟们平安回来。”想到此处,辛古心中不禁一抖,猛的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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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章 国殇

    

    李继迁拒绝了岚州商队交出货物,整队返回的条件,要求他们全部放下武器,听候发落,实际上要商队的全部战士、车夫、行商束手就擒。

    “呸!”这是辛古对他的回答。

    听完随从带来的回复,李继迁不怒反笑,扬起马鞭指着被重重围困的岚州商队,对满都拉图部落头人阿尔斯傲然道:“原本还想招揽几个勇士,明日打破车阵,将这些狂徒全部充作奴隶。”

    远处,岚州商队车阵的上方,旌旗破碎,残阳如血。眼看天色渐暗,不善夜战的部落骑兵停止了射箭袭扰,饿了大半日的岚州商队才有机会将水囊从大车上取出,和着干粮、肉脯果腹。白日交战中受伤的士卒忍着疼痛挖出箭头,用烈酒消毒处理伤口,被射中要害部位的士卒平静地躺在大车下面,等待死神。商队中不少受伤的趟子手捂着伤口不住地呻吟哀号。

    遥望部落骑兵的营地里升起袅袅炊烟,辛古嘴里嚼着肉干,用力将包裹右侧肩窝箭的布条勒紧,沉声道:“明日定是一场苦战,草原人奔驰飞射的战法极为耗费马力,待他疲乏时,于伏校尉你带着有马的商人率骑兵突围先走,我带着步卒民夫原地坚持。”

    “不,辛校尉乃我军统领,怎可自陷......”于伏仁轨话音未落,便被辛古打断:“吾不是和你商量,这是军令。”他凌厉的眼神顿时让于伏仁轨的推让言语都憋在肚中。眼望着营中士卒升起的熊熊篝火,辛古道:“我是一军统领,怎可擅离职守,你当奋力突围,回禀大人,劫掠我岚州商队者,乃是党项李继迁。”见于伏仁轨点头称是,辛古喉头一动,最后又什么都没说。就闭上眼睛,合身躺了下去。

    次日清晨,天色刚刚发白,李继迁便督促着部落骑兵发动攻击。三千余部落骑兵休整了一夜气势旺盛,围着岚州商队的车阵奔驰如飞,健马倏忽来去,时远时近,骑手时而藏身马腹无影无踪,时而人立马上弯弓搭箭,对准岚州车阵缝隙中露出的人影放箭。通常放出一箭后,骑手便迅即打马而去,不待岚州弓箭手探身反击。但岚州军士如果缩在大车之后不闻不问的话,部落骑士便会冲到近前,试图突破车阵。有好几次,部落骑兵都靠近了车阵,甚至好匹马跳过大车之间的间隙,都被牙军营和锦帆营的步卒用长矛驱赶出去。对射中损失的弓箭手不断增加,辛古不得不将一部分准备突围的白羽营骑兵临时充作步弓手。他希望能够消耗部落骑兵的马力,李继迁何尝不是希望消耗岚州军的精力和士气,他的铁鹞子一直坐在地上休息,只等商队护卫军心崩溃那一刻,便发起致命一击。

    太阳,渐渐由东方的地平线渐渐升高,部落骑兵的战马经过半日奔驰,大都露出疲态,射出的箭雨也稀疏下来,辛古转头对于伏仁轨道:“敌军已经疲惫,请于伏校尉率领骑兵突围。”于伏仁轨刚刚开始整队,骠骑营还剩的二十几名士卒得知辛古将要死守原地,便都躁动起来,百夫长冯博更大声道:“辛校尉在此,我骠骑营兄弟绝不离去!”

    “放肆!”辛古警惕地往车阵之外张望两眼,确定没有敌军在附近,大声训斥道:“骑兵悉数跟随于伏校尉突围,军令如山,有不尊军令者,吾立斩之。”见压服了骠骑营士卒,辛古起身牵过自己的战马,把缰绳交给康恪阗,歉然道:“康老弟,吾不能护卫商队平安,这匹好马你且骑去,见到指挥使大人,代辛古交个令。”说完也不顾康恪阗是否接受,强把马缰塞到他的手中,径自走向车阵一角,指挥步卒偷偷搬开大车、鹿角,于伏仁轨早已整顿骑兵相候,此时车阵外围的部落骑兵已经经发现动静,于伏仁轨无法多做客套,只抱拳道:“辛校尉,保重。”带领着两百余骑催马杀出。

    突围的时机正是正午时分,在外围杀了半日的草原各部骑兵都是恹恹欲睡,人困马乏之下,措手不及,更由于草原骑兵大都只为求财,并无多少心思前来阻截追杀,竟给这支岚州骑兵一下子突出重围,而一直坐在地上休整的党项铁鹞子更是追之不及。眼睁睁刻着这股两百余轻骑溃围而去,李继迁大怒,想不到这小小商队也通兵法,自己居然中了疲兵之计,不过骑兵突围对他来说利弊参半,敌方的主力既然已经舍弃大队,不但防守车阵的兵力更加单薄,而且被抛弃的士卒定是军心沮丧,只需再加一把火,就能轻易攻破车阵。沉吟至此,他脸上神色却更见冷冽,招过各部落骑兵的首领,沉声道:“吾不忍折损勇士,方命游射疲敌,眼下跑了这股敌人,不知何时就招来援军,为了不致与前功尽弃,各位现在就去督促勇士,天黑之前,一定要攻破车阵。”

    各部落头人原以为放跑了商队护卫,这少年贵人会勃然大怒,正忐忑不安,谁知他居然如此识大体,吩咐的计策也极有道理,起先暗藏实力的心头就有愧意,却听李继先又道:“传我命令,各部分为三队,轮番冲击车阵,当先突入商队车阵者,赏铁甲一副,砍下一个敌军头颅者,赏帛布一匹。”草原部落往常劫掠商队的所得大都归头人贵族所有,勇士所得甚少,李继迁这将令传下去,各部骑士都大喜过望,而头人们纵有不满,也只能藏在心里,无人敢与这风头正劲的党项贵人抗衡。

    几乎是在岚州骑兵突围而去的片刻之后,对车阵的围攻便骤然紧张。就连李继迁身边的铁鹞子也都翻鞍上马,影影绰绰地跟随在疯狂地向前冲击部落骑兵后面压阵。部落骑兵挥舞着马刀、长矛,嘴里哟或哟或地怪叫着,仿佛排山倒海一般地向车阵冲去。

    军士孙玉清手持弩机,牙齿不自觉的格格打架,两腿也在哆嗦,他想着自己岚州城里还有一处宅子,治下两个民户,就无比羡慕那些突围而去的骑兵。望着看着咬牙切齿冲过来的部落骑兵,孙玉清脑中竟只剩一片空白,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孙玉清肩膀上,吓得他浑身一抖,回头一看,却是牙军营的百夫长韩禹,他以为自己心中胆怯被看了出来,正讷讷地说不出话,韩禹用手指指两百步外的敌骑,对他笑道:“放近了再射。”说完又蹲在大车后面去拍其他士卒的肩头。在孙玉清身后一辆大车旁边,左军统御、骠骑营校尉辛古也张弓搭箭对准一个骑兵,眼见孙玉清回过头来,他冲他点点头,拇指轻轻一放,弓弦响起,远处一名骑兵捂着咽喉应弦落马。见校尉、百夫长都在,孙玉清顿感轻松,毕竟还没有被舍弃啊,用心将弩身上的望山对准马背上那摇摇晃晃的人影。

    在辛古、韩禹等军官的带领下,岚州军士卒用弓箭和长矛对付那些前赴后继地冲上前来的敌骑,两百余骑兵的离去使车阵的防守兵力捉襟见肘,部落骑兵从四面不停得轮番冲击,持续地对单薄的防线保持压力,为了阻遏敌人的攻势,岚州军只能不停的拉弓放箭,有的弓箭手拇指被弓弦割伤流血不止,双臂酸软乏力,仍然咬牙切齿地坚持着,直到被跳上前来的部落骑兵砍倒也绝不退后。后方的民夫也被军士组织起来,三人一组为弩手上弦,弩手阵亡,民夫们便*弩箭对着敌人发射。不时有部落的骑兵打马跳过车阵空隙,挥刀驱赶倚车而战的岚州军民,但已然杀红了的军卒们只管用长矛刺,用横刀剁,甚至民夫们用木棍捅,硬是一次次将冲进来的敌军赶了出去。辛古甚至还组织起数十名牙军营长矛手发动反突击,在车阵前将一伙敌骑捅翻,大大激励了士气。

    这般狠战从正午一直持续到天黑,部落骑兵循例收兵回营歇息,岚州车阵里,不管是军士还是商民,几乎人人带伤,全都累散了架一般,坐在地上喘气。

    红日,渐渐落下地平线,校尉辛古清点人数,还能勉强支撑战斗的军士仅存一百五十九人,弩机已经全部损坏不能使用,看着外面部落骑兵燃气的篝火犹如天上点点繁星一般,众军士默默无语地坐在火堆之旁,擦拭兵刃,调理弓弦。

    此番护送商队的步卒军士,全是自牙军、锦帆两营拣选的精锐,久经沙场,心里都清楚明日已成死战之局,却没人说丧气的话。

    孙玉清胸口上挨砍了一刀,和许多重伤的士卒一同躺在车阵之中,强忍着剧痛也不呻吟,他是楚州人,不知何时起,听身边的同袍轻声哼唱一首老曲子,“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声音断断续续,甚是微弱,这曲子孙玉清上私塾时曾经听老师讲过,此刻眼望着天上闪闪星辰,孙玉清仿佛魂儿也跟着这熟悉的音调飘到了天上,忽然,那歌唱的士卒声音弱小地几乎再也听不见,孙玉清便接着唱道“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这两句完,又有几个原籍江南的士卒一起唱道,“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岚州军中,牙军、锦帆两营士卒最多江南子弟,这壮烈悲凉的楚歌一起,勾起众多士卒的乡情,大伙儿都道明日死战而已,越发慷慨激昂,歌声直上九霄:“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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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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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鼎介绍:
五代宋初,祆教和胡人曾经在中国舞台活跃一时,契丹汉人曾经心怀故土却被排斥,巴蜀和江南人不希望被大宋统治。天下风起云涌,兵强马壮者逐鹿。
神秘的西域,文明的交汇,丝绸之路上汉人苦苦地坚持和数不尽的财富。
聚九州之精英重铸夏鼎,回到被重重史籍掩埋的过去。
入则袍服牙笏,人皆目之为枭雄而英主不能制,出则驷马高车,提数万虎狼之士而天下莫能当,初战江南,再战太原,别走平夏,丝路称雄,归则意气飞扬,倚红呷翠而举世尊为圣。大丈夫当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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