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比
蜀中锦城营安顿下来,自有牙军、锦帆两营战技精熟的老兵前来督促教导各种武艺阵法,每日上午天色未明,锦城营便须起床早餐,整理内务,然后绕着岚州城跑圈,四十里的拉练算是活动开身体,稍作放松后,由牙军营的军官过来教诵军规,午饭过后稍事休息,练习开弓射箭、驾驭马车、列队行进等战技,一直到晚间。岚州各营都听说了这支以新兵而单立的锦城营,军中的资历莫不是一把汗水一把血水的打出来的,各老营皆对锦城营分外不屑和鄙夷,调来训练调教锦城营的教官们也多少受些影响,格外严厉。
亏得这些蜀中子弟吃劳耐苦,居然生生忍受下来,体力战技也与日俱增。至于实际的战力,那就只有拉上战场才能见分晓了。锦城营的十夫长、百夫长产生也颇有意思,原来岚州盛行不衰的比武夺官在这群人当中难以推行,他们你谦我让一番之后,居然按照年齿排出了十夫长,原先蜀中时便已得仁祭酒等教职的任了百夫长,而忠心执行王安嘱托的乐羊傅则被推举为校尉。就连陈德看了这份报上来的军官名单都苦笑不已,就这武力水准,老营随便拉一个悍卒十夫长追着砍锦城营全部军官。
当年立下比武夺十夫长之制乃是有考虑的,冷兵器时代,任你千变万化,在散兵战中,军士个人的勇力绝对是决定胜败的因素,以勇力夺十夫长,一是倡导尚武之风,二是围绕勇力过人的十夫长建立小团队战术。
锦城营众人何尝不知他们无意中已惹了众怒,蜀人脾性圆通和善,不少锦城营军士也和别营军士交好,渐渐知道了自己这般独立一营的不妥之处,无奈已经骑虎难下,唯有勉力训练,希图在战力上不要再给蜀中父老丢脸则好。压力最大的是营中百夫长和十夫长,岚州军袍皆有不同军阶纹饰,同是胸前标着白狼头图样的十夫长走在大街上,别家尽是孔武有力,眼神咄咄逼人的彪悍军卒,锦城营这边却是和善大叔。岚州城中同级军官比武较劲乃是家常便饭,锦城营十夫长唯有尽量少出营门,就连一些必要之物,也委托军士代为采买,这日子过得当真有苦难言,唯有将每月所得军饷尽量分给底下军士,一营之中倒也其乐融融。
军营生活,初起时度日如年,一切转入正轨之后,又觉度年如日。弹指间蜡月已过,积雪渐薄,岚州盛行一年一度的大比便在州城外一块空旷地上举行。
这块地方本是农田,但冬季万物凋敝,恰是一块上好的演武场,匠作营早在空地北面搭好点将台,用白灰划线,分好各营驻扎的地方,又在场中画出比试骑术、射术、短兵、长兵、行军、握槊等诸项战技,其中最让普通士卒心热的,乃是挑战十夫长的擂台战,十夫长每天需接本营或外营普通士卒挑战,上下午各一次,胜出者即可取代十夫长之位。即便不能胜出,校尉也会根据军士的战技,考虑是否提升他的军饷。岚州军的军饷只和本事挂钩,哪怕你寸功未立,只要本事高,军饷就高。至于战功,则是战后即用犒赏兑现,战功大者威望也大,也更有可能被推举。
陈德微笑着看下面军士们在演武场上争先恐后。校尉米荻与他的对手适才骑马都奔射三发三中。他现在和一个军士正在逐次向后退发箭。所有军士开始时均是六十步外骑马奔射箭靶,他二人皆是三发三中,后来退到七十步步,八十步外,一百步外,都是一样。米荻的射术冠绝全军,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一个与他在骑射上较上劲的,心中一急,径自将马圈到一百二十步外,三箭连发,均中靶心,场外围观的军士和民户都大声喝彩起来。
演武场地外缘,锦帆营三百军士和锦城营三百军士正全身披挂重甲,肩扛行军包裹和兵刃箭矢等物,开始从起点线小跑前进。铿锵铿锵的甲片声音颇为整齐,只是被场边观众的阵阵彩声所盖过。对于风头抢不过正在比试骑射的二人,这些参加行军比赛的军士丝毫不以为意,四十里的负重行军长着呢,哪有力气计较这些。
这时代没有什么娱乐,岚州军大比对全城百姓来说,就是难得大开眼界的机会。陈德也允许全城百姓,甚至匠作营奴隶,在各自的区域内观看大比武。这也是彰显岚州军威的良机。民户们平日里受军士管束,多少有些怨气,今日看了比武,晓得人家也是凭本事吃饭,至少由这些煞神保着,外无蛮人贼寇掠,内无泼皮无赖骚扰,日子比早先的边郡州府好过何止一倍。
今日风和日丽,不仅城中民户的七八成,许多郊外定居点里的民户也来观看,加上各营不当值的军士,整个场地外围足有三四万人,喝彩之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不少商家趁机在场地内兜售各色小食,所获颇丰。
“莫看米校尉貌不惊人,乃是我岚州军骑射第一个高手。”陈德低声向身旁观战的黄雯和周后解释。黄雯月子刚满,陈德便怜惜她在屋内憋闷日久,趁着这日天气转暖,便携她一起观看军士大比。此刻她全身裹在厚厚的熊皮裘袍之内,更显得身躯娇小,惹人怜爱。
“府中好几个丫鬟都看上了他,哪里又貌不惊人了。”黄雯撇撇嘴,笑道。米荻乃是吐浑军中西域胡人和汉人的混种,相貌既不失汉人的温厚,又有西域人的俊朗,在岚州城中颇受欢迎。唯一的缺憾便是,他身材比较矮小,五尺有余,六尺不足,与一般宋人相似。也正因为如此,米荻一旦骑上高头大马,便立刻弥补了这一遗憾,人高全看腿长,接上四条马腿,简直就是高大英俊的白马王子。恰好,米荻骑的也是一匹白马。看着身旁黄雯和周后颇有些欣赏地望着场中得意扬扬的米荻,陈德唯有腹诽。
此时全场观众也都注意到这场将遇良才的比斗,十停当中到有五停在观看米荻和那军士比试骑射。那人也是心高气傲之辈,圈马跑了小半个圈子,在箭靶一百三十步之外转身开弓,一个回头望月,箭支直入靶心。马匹跑过,他有圈马回来,这次没有过多炫耀,只将两只箭同时夹在指缝之间,第一支箭射出后几乎间不容发的又射了一支,两箭似乎连着扎入靶心。连珠箭,全场顿时掀起雷鸣般的欢呼,看到如此精彩的骑射,众人都叹当真不虚此行。
“妹妹你看,那军士似乎比米校尉还要英俊呢!”周后也不管陈德不爽,拉着黄雯指着那刚刚使出连珠箭绝技的军士。她在岚州呆的时日久了,耳濡目染,渐渐也就跟着接受了一些尚武之风,不单单能品评诗词歌赋,也能欣赏健儿风采了。点将台上坐着各校尉的眷属,包括左军统御辛古夫人朱惠兰,白羽营校尉于伏仁轨夫人欧阳氏等妇人,都对着场中指指点点,嬉笑打闹,也是唐风遗存。
米荻一见风头被人盖过,更加不忿,干脆将马盘到一百五十步之外。这时代一百五十步对骑射来说已是异常困难,饶是这样,这米荻还出人意表的在马上表演起诸如镫里藏身之类的花哨动作,惹得点将台上诸多夫人都为他尖叫欢呼,看的陈德心中暗叹,这个人还真是爱现啊,若是在战场上,这般做作早被射死、刺死、摔死无数回了。
可惜米荻只听到四面彩声如潮,听不到陈德心里颇有些恶毒的批评,他身上胡人爱现的血液简直都要沸腾了,眼看马匹快要经过箭靶之前,他突然从马上站起身来,就这么站在马上,用连珠箭的手法,随着嘣、嘣、嘣几乎三声连成一气的弓弦声响,箭如流星赶月一般射入一百五十步外的箭靶正中,当真神乎其技。
四面的观众一时之间都有些被镇住了,整个场地刹那间几乎静了一静,旋即又暴发出旋风一般的欢呼声,久久不歇,那名与米荻对战的军士似乎也有些气沮,将马圈到一百五十步外,也是连发三箭,他不敢托大,这三箭都是端坐在马上施发的。前两箭都稳稳地正中靶心。大约稍有些紧张的缘故,又或是恰好遇着一阵疾风,第三箭竟擦着箭靶的边缘飞了出去。眼看这军士有些沮丧的挂上骑弓,全场观众似乎同声叹了一口气,深深地为他惋惜,毕竟,他的射术之精是极其罕见的。随后,满场又发出了暴风雨般的欢呼喝彩声,就连陈德也脸带笑意的大力鼓掌,转头对黄雯道:“这个白羽营的马靖刚才枪术惜败给了辛古,乃是难得的人才。”
黄雯点头称是,又指着一直全副披挂在场地边缘奔跑的锦帆营与锦城营军士道:“夫君,这些将士负重奔跑如此辛劳,真有必要吗?”
陈德点点头,笑道:“莫看负重行军不起眼,打起仗来,比什么战技都要管用。大军作战,极少情形是一两个回合便分出胜负来的,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军士们被指挥调度着来回奔波,能不能有体力挺到最后关头,乃是制胜的关键。至不济,跑得快比跑得慢的,活下来的机会也要多一些。”他回答虽然郑重,最后一句却带着诙谐之意,惹得身旁的人都掩口轻笑。陈德望着场地上那正在跑着的两支队伍,脸色却不免凝重起来。
刚刚成军三月的锦城营,居然把陈德本人创立的老营锦帆营拉下半圈的距离。寒冬未去,两边的军士身上汗水蒸腾,锦城营军士跑动着整齐的步伐,甲页和兵刃发出颇有韵律的铿锵之声,重新吸引了全场观众的注意力,民户们倒还看不出什么,数千围观的军士可知道这负重行军的厉害,哪个军士不是被这法子操练得生不如死过来的,眼下锦城营的表演大大超出了众军士的意料,不少江南从军的老兵不免感到面目无光。
想不到,这无心插柳的锦城营,竟然成了我岚州军池子里的一条鳗鱼啊。陈德低声喃喃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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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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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场中还在热闹地进行着各项比试,除了军士之外,岚州官府还在场地一角开设了专供玩乐的射银锭,刺圆圈等游戏项目。只需要一个铜钱便可玩一次。射银锭用麻绳将一块块重约五两的银锭吊在树上,民户百步之外,军士百五十步外开弓,若能将其射下,这块银锭便归其所有。这时恰值西风未尽,东风欲起,微风习习而多变,将挂在树上的银锭也吹得东摇西晃,麻绳仅细细一线,要将之射中委实不容易。不过射三箭只需一文铜钱,射下来便可得到五两银子,愿意尝试的人还是大有人在。
刺圆圈乃是参赛人双手握着长槊立于圈内,离他二尺外系上一条绳子,高低可变,一个圆圈飞快的从绳子上拉过去,这人如果连续三次都能用步槊刺中那小小的圆圈,便可得一两银子。岚州今年从商队和工场中赚取了不少钱财,也趁着大比的机会,还利于民,同时激发尚武之风。
射银锭的现场,十夫长段百里正得意洋洋的将一块银子揣进怀里,他娘子呼延妫笑眯眯的依偎在他身侧。忽然,她脸色变得煞白,轻声向段百里耳语数句,快步走向场地外围,小心观察身后丈夫并未跟来后,来到一处树荫底下。这里离演武场已有一段距离,人烟稀少,有一个面目猥琐的汉子正在那里等她,笑道:“还是和从前那样,要等许久。”一边凑上身来,要将她揽到怀中,一双粗手上下揉捏,呼延妫反抗不及,被他抱住,挣扎不止,许久未曾有过的屈辱感觉都涌上来。虽然近处就有民户和军士来回走动,但她碍于颜面不敢呼救。旁人只当这两人亲热而已,远处演武场上的欢呼和鼓掌声仍然如潮水一般起伏。
锦帆营最终还是以半刻钟之差败给了锦城营,四十里不是短距离。场外的观看的民户不懂得这么枯燥的行军比试的厉害,而军士则对锦城营有一种排斥的心态,是以比试虽然结束,却并无彩声。两营军士们都按照条例要求,不敢径自坐在地上休息,也不能喝水,而是缓缓在场内空地上走动,回复体力。
陈德皱着眉头看着这最为寂寥的冠军,挥手叫来亲卫况有后,吩咐道:“将我的铁兜鏊取来。”
身为岚州团练使,陈德共有四副铠甲,一副皮革软铠,一副全身铁铠,一副重骑兵铠甲,一副轻骑兵铠甲,两个头盔,一个是中原比较常见的铁兜鏊,没有面罩,乃是平常出席各种仪式所戴,另一个则是上阵所用,按照他的颅型特制的铁盔,前面有面罩,只露出弧形的眼窗,头盔后面延伸往下保护住脖后,前面还挂着一片鳞甲遮住咽喉要害,铁盔与内层之间隔着分散重打击力的木制框架,最里层衬了丝绸木绵。戴着这铁盔,既舒适又安全。除非被流矢射入眼窗或者近处刺穿咽喉鳞甲,便没有性命之忧。陈德已经命匠户营试制专供百夫长以上军官穿用的复合铠甲,并且希望能够将铠甲制造尽量标准化、规模化,争取让所有军士都得到最好的防护。除了自暴自弃者,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大人,铁兜鏊取来了。是否要兄弟们下去警戒?”况有后恭敬地将铁盔递上来,他以为团练使要向演武场上的军民讲话,或是起身到演武场里示以亲厚了。陈德对这些亲卫极好,除了让各部智将悍卒前来教导军略武艺外,还常常以身作则教导为将之道,所以这些亲卫也多少知道什么样的场合大人可能会有些什么样的举动。
陈德微笑着摇摇头,取过铁盔,闻了闻里面的味道,还好,不是很汗臭,便将兜鏊倒过来,将面前酒壶中的酒倾倒入内。他这里陪着两位夫人,酒亦少喝,但铁兜鏊内里甚大,一壶酒倒完之后仅仅盖了一个底儿,陈德皱眉忖道,我的头颅竟然这么大么?抬手又将原本放置在辛古面前的一壶酒拿来往兜鏊里倒去,共注入四壶美酒,方才将一个兜鏊装满。此时点将台上的萧九、李斯,连同众位校尉军官眷属都诧异地看着他,不知指挥使是何用意。
陈德将这酒香四溢的兜鏊交给况有后,环视众人,方才指着场中的锦城营,笑道:“这营新兵成军不足三月,便能赢了锦帆,吾便以金盔置酒,为吾壮士做酒具,赏之。”挥手让况有后送下去。
况有后小心翼翼地捧着那装满美酒的兜鏊,快步走下点将台,这美酒虽不是赏给他的,但他自己心中也满怀激动,与有荣焉。点将台上众人都欢喜赞叹,主帅金盔盛酒以觞将士,乃是豪迈之举。左军统御萧九望着那群被满场观众刻意无视的冠军,眼中有些感动,端起一杯酒送入喉中,一线暖意直入肺腑。
况有后将赐酒交给在场中缓缓放松休整的锦城营士卒后,军士们开始还不明所以,况有后便费唇舌给他们解释了一番,锦城营将士无不大为感动,纷纷对着点将台躬身行以军礼,三呼万岁,惹得旁边的军士民户也纷纷过来询问,听闻指挥使亲自以铁盔置酒以赏锦城后,无不大为艳羡,这消息传播开去,满场观众都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渐渐的,有人开始对着锦城营欢呼鼓掌,彩声越来越大,直到此时,这些在岚州过得战战兢兢的军士,方才感受到毫无保留的接纳和热情。
陈德面带微笑地看着场中翻腾的情形,拉起黄雯一同站起身来,向军士民众挥手致意,黄雯有些羞意,脸色微红,不敢往台下观众看去,只侧过脸以美眸望着夫君。这时,台下爆发出了更大的欢呼之声,以原吐浑军编成的几个骑营数千军士都开始朝着主母欢呼,声音一浪接着一浪。黄雯乃是汉家女子,做梦也未曾料到过这般场面,颇有些忐忑。陈德见她有些不安,便侧头附耳轻声道:“这些土浑子都奉你为主母呢,不妨向他们挥挥手,以安将士之心。”黄雯无法,只带着笑容,向台下欢呼将士挥手致意。激起更大的欢呼之声,直入九霄。最后,陈德邀台上众校尉,黄雯邀众夫人,一起立于台上,接受数万军民欢呼致意。这场因为金盔置酒而引起的欢呼喝彩,到了后来,竟然使点将台上台下之人都有些沉迷其中,不觉已醉。
“兄弟,他们为什么朝着台上欢呼啊?”刚刚比试过握槊的两个军士互相问道。
“不知道,难得放开嗓子喊上几回,一起吧。”
“好!”两个粗狂的声音加入了欢呼的大合唱中。
陈德与黄雯再三致意,场中的军士和民户方才消停下来,仍旧其乐融融地进行着各项比试。正在这时,有一民户大受场中气氛感染,忽然想向岚州之主倾吐一番久矣憋闷在心中的块垒,便企图从点将台侧面上去晋见陈德。他被亲卫拦在台下,便大声嚷嚷道:“我乃丰州梁左丘,有大事面见团练使大人!”这士子声量颇高,一时间台上众人竟皆注目与他,陈德便让亲卫带他上来问话。
亲卫将梁左丘带上后,先有李斯盘问情况,此人乃是丰州士子,年前被党项人掠而去,又被换回岚州,现在一名横阵营军士底下为萌户,匠作营毛纺工场中为捻线劳作。
陈德沉声问道:“梁左丘,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梁左丘衣衫,躬身道:“陈大人,吾观岚州上下一心,军民奋起,大事亦有可为,但有一点,实在有违常理。愿为大人谏之。”他眼神灼灼地望着陈德,毫不客气,凛然生威。旁观的校尉军士都是心中暗道,好一个大胆的书生。
“你且说来。”
“常言道,士为国之宝,儒为席上珍。左丘不才,开宝六年进士及第,去官归乡,为贼寇所掠,流落至此。”他不欲被陈德等人看轻,一开口便道明自己身份。此言一出,点将台上众人皆是大惊。自唐代以来,进士虽然不像宋代那样大富大贵,但在普通百姓心目当中已经确立了极其难考的形象,特别是宋太宗没有扩招以前,全国士子云集京城,一科进士平常不过十数人,少则数人,多不过二三十人。能够考中进士,无不是皓首穷经,脑门发亮者,这梁左丘看样子不过三十许,没想竟是一名进士。
“既然开宝六年进士及第,为何不做大宋的官儿?”陈德颇有些诧异的问道,宋代公务员的待遇乃是高薪养贪,只要你不谋反,生命绝对有保障。虽然太祖年间的进士大都只做了些小官,不像太宗以后,新科进士一下子便是高品大员,这梁左丘弃官归里,也太诡异了。
梁左丘苦笑道:“彼以国士待吾,自当以国士报之。”他话中未尽之意,开宝六年科场弊案,未中进士的士子击鼓告御状,宋太祖赵匡胤亲自开殿试之先河,录取进士26人。这梁左丘正是先前未被徇私舞弊的主考官录取,经过殿试被太祖亲自录取的进士,得了一个礼部的小官儿。
两年之后,赵光义弑兄夺位,虽然有赵普金匮之盟说法遮掩,这些礼部官员却是明白人,因为皇帝继位并非心血来潮之举,谁有希望,谁无希望,大都会从一些礼制上的细微安排上看得出来。对熟读经史,又供职于礼部的梁左丘来说,无论赵光义如何掩饰,原本继承大位的人都不该是赵光义,乃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事情。梁氏在丰州耕读传家,以忠义自许,这梁左丘更脾气固执,既然赵光义得位不正,他觉得如果继续厚颜吃朝廷俸禄,便是负了太祖的知遇之恩,于是弃官归里,未过多久,便被党项人掠而去。
注:以银为靶,见《涑水記聞》卷09所记种世衡。
初至青澗城,逼近虜境,守備單弱,芻糧俱乏。世衡以官錢貸商旅使致之,不問所出入,未幾,倉廩皆實。又教吏民習射,雖僧道婦人亦習之。以銀為射的,中者輒與之。既而中者益多,其銀重輕如故,而的漸厚且小矣。或爭徭役優重,亦使之射,射中者得優處;蠐泄,亦使之射,射中則釋之。由是人人皆能射。
梁左丘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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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射艺
陈德见他只是苦笑,想必有难言之隐,既然人家不愿说,他也不再追问梁左丘到底为何弃官不做,只沉声道:“敢问梁先生有何事教吾?”挥手让仆妇给梁左丘搬过来一张凳子。
梁左丘毫不客气地坐下以后,拱手道:“陈大人,岚州地狭民寡,而处四战之地,大人欲使民尚武,尊崇武人,原是不错。但不可舍本逐末,中国之所以为中国,不在武力而在文化。如今岚州虽有军民数万,竟无乡学私塾一间,虽有儒士文人,屈身萌户贱籍,奉养赳赳武夫。长此以往,岚州数万军民,必将只知有军法,而不识伦理。唯力是视,而罔顾礼法。狄夷与华夏之别,不在血统,而在道德礼仪,文物教化。大人乃天下英雄,江南为臣时亦有文章传于天下,忍看此数万子民,出华夏而入狄夷乎?将军单以刑赏教化百姓,乃是秦时成法,岂不知秦亦二世而亡耶?”
他这话恰好说中陈德的一块心病,岚州如今胡族众多,诸般制度迥异中原,长此以往,恐怕岚州之人,如同胡化的燕云十六州一般,将不能见容于中原。不过他也知道梁左丘说这么一大堆危言耸听,必然有后招,便脸色平和地拱手道:“先生既然洞若观火,可有妥善之法?”
梁左丘见他毫不推搪,承认岚州现行的制度下蕴藏的危机,心中也暗暗叹服此人的笃定,正色道:“吾有三策,其一开乡校,教史书文字,广传我中华文化。其二尊崇文士,使其得脱萌户贱籍,自立门户。其三,不因言罪人,凡事当以理服人,不可唯力是视。”他胸怀坦荡,毫不客气地和陈德对视。
其时乃是五代末年,除了异军突起大力优裕儒生的汴梁和金陵,各地都是重武轻文,梁左丘虽然贵为进士,这番话实在是大大触怒了陈德左右校尉军士,都恶狠狠地盯着他,只要陈德一声令下,便将这不识好歹的书生拖下去。
“先生,你看我岚州之民,比之中原州府,谁更富庶?我岚州之军,比之中原,谁更雄壮?我岚州之官,比之中原,谁更清廉?”陈德并未直接回答他的话,反问道。
梁左丘脸色难看,他没想到陈德竟然直接反诘他的话语,但他素来不做昧心之语,点头道:“岚州士民富庶,可比开元天宝年间,军威雄壮胜过禁军,官吏廉洁奉公,未曾听闻有贪墨之举。”
陈德缓缓点头道:“先生能秉公而论,乃正直之士。便请先生代为聘请教习十人,开设乡校,教我军士百姓识文字,晓诗书,传我华夏文华。这乡校之事,烦劳先生一力操持吧。”说完起身拱手相拜。
梁左丘听闻他献上三策,陈德只取一策,最重要的为读书人脱却萌户贱籍的建议却被置若罔闻,不禁大急,侧身避过陈德见礼后,又道:“大人从善如流,为何非要折辱文士,使其屈身武夫之下?”
陈德起身后,正色道:“周礼有记,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敢问哪六艺?”
梁左丘听他发问,愣了一愣,脱口答道:“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这话出自《周礼•保氏》,乃是儒生必须牢记的经典章句,说明了一个古代士人必须掌握的六种技艺。
陈德见他入彀,脸色放松,笑道:“乐之道,秦汉以降,早已失传,如斯憾事。数之道牵涉天道渺茫,幽穷难明,放眼世间习者寥寥。德便不再多言。礼与书,先生贵为进士,想必谙熟。射、御二艺,试问当今之文士,几人能够?”
梁左丘不虞他竟然扯上了先秦的君子六艺,意思是说,现在的士人,既然达不到先秦的水准,那就不要再谈什么特权了。
“岂有此理。”他倔性上来,也不管陈德乃是节镇之尊,一拂衣袖,气哼哼道。
“先生莫怪,军士们为国捍边,洒血断头。诗云,赳赳武夫,公侯干城。使其地位尊崇,也是顺天道人情而行。文士若是不习御射二艺,自保尚且不能,如何能够堪称国士?如何能厚颜食用民脂民膏?”
陈德这番话,若是落到中原久不经战事的饱学宿儒耳里,定要面红耳赤地引经据典和他争论一番。但这梁左丘生于边关,长于乱世,又曾被胡人掠出塞过,自然晓得这武艺的重要。他沉思半晌,问道:“术业有专攻,文武之道,俱都博大精深,陈大人莫不是想让文士们都与大人手下的健儿这般勇猛吧?”
陈德倒听得乐了,倘若中国的文士都如岚州的军士这般彪悍敢战,漠北蛮族的屁股估计都要被射烂了。在文官都要想方设法挂着武衔来荣耀自身的汉朝,哪怕天下大乱,北方一隅的割据势力也照样把塞外蛮人打得满地找牙。后世中国衰弱,其实大部分都是自身原因所致,说什么契丹、党项都是封建化了的游牧民族,有领土意识不易对付那是纯粹扯淡。等到辽国被金国一通乱拳打死的时候,又跳出来说女真族未脱野蛮习气,搞定了渐渐不够野蛮的契丹族。那倒底是半文明半野蛮厉害些,还是纯野蛮厉害些?失败了从别人身上找原因,不是蠢蛋,就是懦夫。
“文武并重,并不是文武兼通。这样吧,只要百步之外连发十箭,分走上中下三条轨迹,七发射中箭靶,便算射术合格,古代重车,当今重骑,不管是车是骑,能够御马日行150里,便算御术合格。至于书、礼二艺,可由先生暂且为我掌管铨选士人。”陈德快速的说出自己的条件。周围的校尉无不互相使着眼色,指挥使就是指挥使啊,就这射术水准,参加弓弩营都可以了。
梁左丘凝神思忖片刻,沉声道:“大人好算计,假使天下读书人都以此为晋身之资,以中国之大,读书人之众,举国凭空增加弓箭手当以百万计,又能骑善御,蛮人贼寇,在中原寸步难以横行。”
陈德笑道:“虽然有些为难士子,但这是利国利民之举。”
梁左丘点头道:“既然如此,左丘当成人之美,请将军借我弓箭,此后晋身文士,考校射御二艺,请从左丘始。”这时代的士人大都偏处一隅领悟经典,每个人境界不同,有人愿为“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有人却追求救世济民的政治理想,而梁左丘恰是后者。他长于乱世,虽然是儒生,却非常认可全民武装的重要性,既然是岚州公开拔擢的第一个文士,便决心以身作则,考校射御二艺。恰好他长在战乱频繁的丰州边塞,这两项技艺都是保全性命的本钱,按照陈德所说的标准,倒是可以勉强一试。
陈德见他如此知情晓事,大喜过望,道:“先生如此助我,德当亲自送先生上场。”说完便站起身来,送梁左丘到演武场里的射箭场。众军士民户大都是认得陈德的,一见他入场,以为陈德要亲自献艺,纷纷都大声喝彩起来。
陈德见微微一笑,心道我这是作法自毙,只得取过亲卫递上来的铁胎反曲弓,搭上雁翎箭,拉满弓,嗖的一声,箭如流星般稳稳扎在了百步之外的靶心。他这一箭没有特别之处,举重若轻,行若无事的便射中了红心,对于久居上位的将军来说,也属难得。陈德不便喧宾夺主,举手谢过军士们的欢呼之后,将弓箭递给梁左丘道:“这弓箭吾为先生试过了,弓正弦稳,尚可一用。”
让文士考校射艺,便如赵匡胤让进士摔跤夺状元一样,很容易被人误解为一种羞辱。陈德亲自试弓递箭,大大保全了梁左丘的面子,他心中有些感激的接过弓箭,屏气静心,运劲开弓,叭的一箭出去,也是稳稳中靶。因为要求连射,梁左丘也不多休息,径自又搭弦开弓,大概估算了一番,把箭斜指天上,两指一放,箭矢飞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仍旧射在了箭靶上。周围的军士都大声喝起彩来。接着下来一箭,梁左丘将箭射出一条更高的抛物线,仍然射中箭靶。如此这般连射了十箭,九中箭靶。
旁边的军民见他文质彬彬,却未曾想身怀上佳箭法,都冲天叫起好来。起先对他颇有不满的岚州诸校尉也颇为服气。梁左丘笑吟吟地将弓箭还给陈德,问道:“不知考校御艺的路线如何?”
陈德拍拍他肩膀,大笑道:“明日吾陪梁先生策马出游,至黄河而返,若是先生一路都能策马骑行,便算是通过了。”梁左丘也是性情直爽之人,知道这是陈德示以亲厚,躬身谢过。
正在众人要转身回到点将台上时,忽然演武场外侧有人尖叫数声,接着,忽然一声发喊“杀人了!”惊得旁边中民户俱都惊慌不已,若不是场外有众多军士,努力弹压,只怕当场便要拥挤踩踏起来。
这大好日子居然出了这等事情,陈德脸色微沉,对李斯、梁左丘等道:“既然碰上了,我等且去看看到底何事?”
注1:见《诗经·周南·兔罝》,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注2:唐代对邮驿的行程也有明文规定,陆驿快马一天走6驿即180里,再快要日行300里,最快要求日驰500里。可见日行120里乃是一个合理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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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陪审
国人爱看热闹的天性千年不变,陈德率亲卫分开闹嚷嚷的人群,来到一株大树下面,只见一名衣衫不整地女子正瘫在地上嘤嘤哭泣,面前一条军汉持刀而立,刀锋下垂,点点鲜血滴在地上。旁边一个民户打扮,面目猥琐的的男人倒在地上,胸口衣襟都被血浸透,一个郎中正在为他包扎。
岚州衙门胥吏几乎全部在演武场周围维持秩序,闻听此间出了命案,捕头汪德贵迅速带着手下捕役赶到了现场。当场向在场众人问明了案情。
行凶者段百里之妻室呼延妫被契丹兵劫掠到朔州,被安置在专门供契丹军糟蹋妇女的洗衣院中,这受伤者西门青随着主子也光顾过一次。其后两人皆被岚州赎回,呼延妫嫁与军士段百里为妻。不意西门青以宣扬她昔日在洗衣院中为娼之事要挟,时时纠缠,欲逼奸呼延妫,今日观看演武时两人又撞见,呼延妫受其胁迫,与其在演武场旁边大树下相见。段百里在演武场中久候妻室呼延妫不至,遂来寻找,却见一男正拉着妻子便欲行奸,段百里怒从心起,抽出护身横刀,一刀下去,将这西门青重伤,血流不止,眼看性命难保。
在场众军民都议论纷纷,有大为解气高呼杀得好的,也有气愤填膺指责段百里暴起行凶的,更有口中不干不净责骂呼延妫不守妇道的,莫衷一是。
岚州行的是军官兼理民政的制度,这段百里乃是横阵营军士,护民使佟留福当即向陈德指控他行凶重伤民户,要将州府捕快将其看押起来,按律量刑。
闻讯赶到的横阵营校尉石元光却不干了,俗话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婶可忍叔不可忍。这石元光脑子灵活,知道不可明摆着干犯律例,便向陈德秉道:“大人明鉴,吾看这呼延氏颈项间瘢痕犹在,显见那西门青逼奸不遂,正待行凶杀人,这段百里及时赶到,只需慢了一步,只怕倒毙当场的,便是这女子了。其时缓不济急,只有手起刀落,让这奸人无力为恶,一时下手重了点,却也无法可想。”他一口将西门青的逼奸咬定为行凶,在律例上边大有商榷,如是逼奸未遂,那苦主错手杀人便嫌稍重,少不得要受刑律责罚,如西门青正在行凶乃至杀人,那为救人而取其性命也是寻常,现代所谓“正当防卫”者也。
佟留福听他振振有词,反问道:“这妇人有把柄在其手上,西门青既然已经耐着性子纠缠许久,怎会今日突起杀心?”
石元光微微一笑,答道:“佟护民使又不是这西门青,怎知他今日未其杀心?”
佟留福怒道:“石校尉亦不是此人,怎知其起了杀心?”
石元光脸色一凛,道:“那呼延氏颈上掐出的红斑便是证据!”
这是旁边正在接受郎中治疗的西门青有气无力地喊道:“大人冤枉啊,我真的没有想杀人!”
石元光却不屑地笑道:“州府大牢里的凶徒,有几个不喊冤的?”
这石元光与佟留福在陈德面前相持不下,围观的军民越来越多。事已至此,陈德却再也不便将这干人犯带回府衙再行审讯,那样不管审出什么结果,偏袒了段百里,有失民心,偏袒了西门青,更失军心。想到此处,陈德转头看向进士梁左丘,只见他也是一脸苦笑。国法固然可畏,要知道这军士常年在外征战,家眷独守空房,若是心忧后院起火,这仗也不用打了。
“两位说的都有道理,西门青当时是否有杀人之意,大家都不知道,现在他本人也无法辩白。”陈德暗暗好笑,明明是审段百里杀人,怎么变成西门青杀人了,这石元光当真是个人才,“常言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本案事实疑惑难明者,不妨请众人一同品评。”
见在场军民都看向自己,陈德笑道:“既然事关军民两方,那就请六位民户,六位军士,组成十二人的陪审团,共同来帮助本官判断,这西门青到底是否有杀人之举,也就是间接判断军士段百里这下手一刀,是否合适?”他顿了一顿,又道:“至于陪审的人员,本来应是抽签,既然没有那么多合用的竹签,那就以击鼓传花之法选出吧。”
击鼓传花乃是中原常用作乐之法,常用来劝酒赋诗,不了今日被陈德拿来选拔陪审团员。牙兵将原本授予大比赛场夺魁者的精锻花球交与陈德,陈德命军民分立两边,石元光与佟留福分别以丝带蒙住双眼击鼓,花球便分别在两侧军民中传递,每当鼓声停止,手上落着花球者便被牙兵领出作为陪审团员。如此这般一共选出十二人。
见陪审团员都以站好,陈德微笑着问那仍然呆立着的段百里道:“你看这些个陪审团员可有信不过的么?只要有尽管指出来,吾再用击鼓传花之法另选他人。”此言一出,外面民户不免窃窃私语,这个指挥使大人不免还是偏袒军士一些。
段百里刚才错手杀人倒还没有什么,他在战场上杀的人也不少了,只是一时间难以接受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乃是在朔州为娼过的,甚至连娼妓都不如,眼见她楚楚可怜地坐到在地,思及平日千般温柔体贴,不禁脑中一片空白。听闻陈德问话,方才醒起,看了一眼那高矮胖瘦各不同的陪审之人,没一个自己认识的,便拱手道:“听凭大人安排,小人没有异议。”
陈德点点头,又问已经包扎好伤口的西门青道:“这击鼓传花选出的陪审之人,你可有异议吗?”他先问完军士,又问这民户,方叫人无话可说。
这西门青却是个狡诈之人,知道能否报仇就在此时,他忍痛沉声道:“多谢大人关怀,小人想知道这些军士老爷和民户当中,有无横阵营中人,有无与这凶徒先前熟识的?”
陈德点点头,询问之下,军士皆是别营之人,民户倒有一个是横阵营萌庇下的,于是西门青便要求更换此人,以击鼓传花之法又传出一个民户,乃是牙兵营治下的,这才作罢。
“众位陪审军民,适才两边辩驳说辞你等都听清楚了吗?”陈德问道。
众人都轰然答是。
“现场人犯样貌和各种证据你们都看清楚了么?”
以击鼓传花法选出来的陪审军民实际上都是位置比较靠前的,有的到达的时间比陈德还早,他们都从头到尾清清楚楚的目睹了全部审讯的过程,听陈德发问,又纷纷答是。
“那好,众陪审军民,本官便将主持正义的最终权利交到你等手上,请你们运用你们的经验常识判断一下,段百里错手杀伤西门青一案,段百里到底有罪还是无罪?”说完之后,陈德便老神在在的看着那十二个被挑选出来之人交头接耳了。
这时代虽然没有宋明礼教,但汉人还是相当保守的,听凭在场的军民裁断,只怕当场用口水也要淹死了那西门青,但如此一来,不免国法废弛。如果一定要按照国法裁断,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石元光乃是强词夺理,治了段百里的罪,不但令奸徒嚣张,军民寒心,更大大有损陈德本人的威信。国法再严密,但平常老实本分的百姓有几个会去细心钻研?那些宵小奸诈之辈滥诉于下,贪墨愚顽之官逞欲于上,再严密的国法,也成为伤害老实百姓的工具。陈德借此机会建立起陪审制度,既大大分了主审的官员胥吏之权,又能使审判的结果为最大多数的百姓所接受。可以说,一个由陪审团做出的裁决,未必是最合理的裁决,也未必是严格合乎国法的裁决,但绝对是一个公正的裁决,绝对是一个深得人心的裁决。程序正义大于实体正义,人心即国法,这就是陪审制度的真意。
“大人,结果出来了,十二位陪审员以黄豆绿豆投票,黄豆为赞同段百里有罪,绿豆为反对段百里有罪。最终结果一共有二人赞同,九人反对,一人弃权。”
牙兵营校尉李斯当众将陪审员投票箱里面的豆子倒出来,数清楚结果之后,还未等陈德发话,围观的军民都欢呼起来。这时代也是有公审之说的,但绝对没有像陈德这样,将公正之权交还到百姓手上,真正的大快人心。没有人会觉得自己做出的裁决是错的,哪怕它真的错了。一旦法律的最终公正被交到百姓手中,百姓就会自发信他公正。没有百姓的信力,再自诩公正的法律,也不过是一种强权罢了。
虽然早已料到如此,陈德还是宽心地吐了一口气,笑道:“既然如此,这段百里和他妻室便当场放了,意图逼奸的西门青带回州府大牢先行看押。”他向周围欢呼的人群挥手点头示意,转头低声对李斯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经此公审,段百里在岚州恐怕抬不起头来,先让他去张仲曜那里呆几年吧。还有,颁布一道隐私保护令,凡有散布他人隐私,又不相干我岚州安危的,鞭笞一百下,匠户营劳作三年。”现在岚州的女性大部分都是买入的,谁也不知从前有何经历,若是都像西门青这般以隐私要挟,不免人人自危。高祖不问陈平盗嫂昧金,取其大用,岚州现在需要后方稳定,自然要将一切不稳定因素扼杀在萌芽状态。
陈德顿了一顿,又道:“告诉百里,那个女人,他若不想要了,便给她一纸休书,想要的话,就好生相待,都是苦命之人,不要打骂。”说完便与梁左丘一边走,一边商量设立乡校之法。
李斯匆匆走到段百里身前,向他转述了陈德之意,段百里一愣,谢过李斯之后,凝望着陈德徐徐远去的背影,一撩军袍下摆,跪倒在地,重重地三个头磕在地上。见李斯也已走远,方才叹了一口气,回头叫那呼延氏一同归家。
适才黄雯和周后等贵妇也都站在陈德身旁围观,这些女子自然同情那呼延氏,尤其是有类似经历的朱惠兰,虽说成婚之前,她便将自己从前之事全部告知辛古,但听闻陈德颁下隐私保护令之后,也不禁偷偷捂着胸口松了一口气,这时代的鞭笞非同小可,一百下足以致人死命,倘若侥幸不死,送到匠作营劳作三年累也累死了。陈大人这是在杀人灭口啊,朱惠兰颇有些感慨地望着陈德的背影,她日日都听辛古在家叙说陈大人如何英明,只有今朝,才真正深切感受到这人思虑之深。不但救了那段百里夫妇,惩治恶人,还一举解除了岚州未来的一个大患。
作者:说道陪审制度,大家往往想起辛普森案,全美国人都知道他杀了人,但陪审团偏偏把他放了。其实换个思维方式,这何尝不是陪审员代表民众对他的一种特赦,当时美国黑人大部分认为对辛普森的审判乃是白人借机在搞黑人,如果真的判他有罪,只怕得不偿失吧。
陪审制度下有许多极端荒谬的案例,比如丈夫抱怨妻子捞到而杀了她,结果陪审团接受律师关于唠叨可以威胁他人生命的说法,认定是自卫杀人。
但是,瑕不掩瑜,不用引经据典,只需扪心自问。采用陪审制度司法体系,与不采用陪审制度的司法体系,谁更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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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心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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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德与梁左丘边走边谈,因为岚州孩童稀少,乡校暂由梁左丘一人担任教习,每天日落之前为孩童开课,日落之后则有梁左丘主持讲席,无论军民贤愚,皆可以在乡校切磋学问,议论时政。为吸引家长将孩童送到乡校就读,除了免费的书本外,岚州官府负责提供上学孩童一顿有肉的中餐。为了吸引岚州的有识之士放心前去参加讲席,陈德将手书“乡校之内言者无罪”,刻作石碑,立于乡校之前。言外之意,乡校之内议论时政可以百无禁忌,在外面便不可妄发议论。算是遵循春秋子产先例,陈德将梁左丘所求的“言者无罪”打了个折扣,毕竟宣传攻势的厉害,他清楚得很。
作为妥协,陈德提议梁左丘可以主办一份学刊,收集乡校中人议论,公诸于众,办刊费用由岚州官府赞助。《春秋•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再次有立言。经久不废,是谓之三不朽。”立言乃是古时文士孜孜以求的事,梁左丘当即对此大感兴趣,将创办学刊之事一口应承下来,还说要邀请几个丰州的文友过来。陈德笑道:“左丘先生,吾岚州取文士,当循先生成例,考校射御二艺,若是先生的文友无法通过,可领不了俸禄。”适才他已经跟梁左丘提过,这乡校教习,年俸80贯,与十夫长相当,待将来规模和影响逐步扩大之后,再视情况逐步提升,梁左丘作为乡校首座,年俸两百贯,与百夫长相当。
梁左丘笑道:“无妨,吾丰州文士,身无武艺者必定是有护卫家将的大族子弟,不需靠俸禄过活。家境不富者都需习武防身,只刻意练习月余,达到陈大人设定的标准不成问题。”陈德不觉莞尔。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时代的寒门士子可能才华天分不高,恒心毅力却都是极强的,否则如何守得住妻儿老小皆食粥,寒窗十年无人知的煎熬。有恒心毅力,又因环境所迫必须习武防身,自然射术也远胜旁人。毕竟和其它武艺相比,这射艺乃上古君子之道,习之并不有辱斯文。听梁左丘提及,丰州士子还有不少习剑的,只是剑上了战阵不如刀,于国无用,剑术再好,也不能作为取士的标准。
两人越谈越是投契,陈德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左丘先生,吾岚州若非士人,便是萌户,剩下的都是商民。先生丰州学友倘若不通晓射御二艺,虽然有钱,恐怕也只能做萌户了。好在先生与通过射御考查的文士都担任了教习公职,他们可以托庇在你们治下。”他知此事可能会触怒梁左丘,但若不预先说好,只怕坏了岚州的规矩,将来得不偿失。
梁左丘果然面色大变,看着陈德怒道:“吾之文友来此传道授业,你不奉为上宾倒还罢了,何苦如此折辱斯文?”几欲拂袖而去。
陈德叹道:“不得已而为之。”见梁左丘仍然怒气冲冲,便苦笑一声,接道:“岚州尊崇武人,乃是顺应天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指着远方连绵的群山,陈德对梁左丘道:“在这群山之后,大漠戈壁之中,无数蛮族勇士,日夜攻杀不止,枭雄辈出。终有一日,胡人中的必有盖世豪杰出,一统大漠南北,控弦数十万,皆虎狼之军,然后南下牧马中原,以弓矢为皮鞭,以汉人为牛羊,绝我华夏种姓。若不早做准备,我中原何以当之?”
见左丘脸现疑惑之色,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作此危言耸听。陈德叹了口气,沉声道:“赳赳武夫,国之柱石。此乃当今之天道。韩非子曰,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说的便是此意。当今之世,偃武修文,乃是逆天而行,焉能不亡。吾中原若不尊重武夫,四方狄夷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此消彼长,百年之后,华夏武风衰败,狄夷日渐强盛,局势将不堪设想。”他说这话乃是有感于此时中原朝廷以文御武的国策,梁左丘也颇多感慨,不知不觉道:“大人有忧国之思,却为何固执于折辱文士?”
陈德见他脸色和缓,沉声道“敢问何谓仁爱?仁者之道,在乎亲亲有术,尊贤有等。仁爱,便是爱有差等。”他见梁左丘在听,便接道,“若是普通文人不通射御二艺者,皆可侧身国士之林,试问如何体现出武人的尊崇地位。将士们浴血沙场,到头来却于安坐后方的文人墨客平起平坐,怎能不心生不平?”
梁左丘道:“大人强词夺理了,历来文武两途皆是晋身之资,也未见得武人有甚不平之气。”
陈德却道:“中原偃武修文之气日益深重,影响盛大。吾岚州若执中道而行,必然受其影响,最后仍是文昌武衰之局,所谓矫枉过正,便是此意。文士们只需勤练射艺,取得士人地位也不甚难。”他这话乃是有感而发,历史上的西夏也算是重视武人了,但到了后来,却也渐渐显露出文胜于武的势头,也许是文人更善于内斗吧。所以陈德特别将射御二艺列为文人取得士人地位的必备条件,就算有一天文人当政,身上的彪悍尚武之气仍在,四方蛮夷仍是占不去便宜。
见梁左丘若有所思,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陈德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关系华夏百年气运,斯文扫地之事,还请先生多多包涵。”现在是冷兵器时代的后期,社会发展的水平决定了武夫当国的现实,强行不遵从这个天道的,只能被别的种族淘汰。多灾多难的华夏文明,需要虎狼从中再周旋数百年。
陈德与梁左丘正谈得投机,忽然李斯带着一个慈眉善目之人过来,陈德认得这人乃是在岚州开坛说法的一个和尚,法号继从,乃是从天竺归国的高僧,身边携带有佛舍利塔、菩提树叶、孔雀尾拂等物为证,和继从一同归国的僧人尚有不少,但其他人都在汴梁传经,唯有这继从听说岚州不禁摩尼、祆教、景教,甚至连正在西域和佛教徒杀得血流成河的伊斯兰教都可以自有传教,便发了大愿,只身前来岚州弘扬佛法。谁知岚州无论军民,都忙于各项事务,又在官府诸般制度的引导下极为功利,少有信众。数月下来,信佛祖的没有几个,反而是在胡人中有较深基础的祆教红红火火。
正当继从心灰意懒之际,陈德命李斯成立宗教裁判所,继从敏锐地感觉这是一个弘扬佛法,打击邪魔外道的机会,便将弘法重任交托给几个弟子,自己整天泡在宗教裁判所中与摩尼、祆教、景教、伊斯兰教褚教士相互辩难。其实众教教士都意识到宗教裁判所与本教在岚州地盘上气运攸关,一旦被指为邪教,立刻便是连根拔起的局面。周世宗灭佛尚且相隔不久,那还只是官府单方面的行动,压制稍松,则立刻反弹。现在按照岚州的作法,一旦被认为邪教,则一边禁止传播,一边强迫信徒改宗。别的教门趁虚而入之后,再想弘法那就难如登天了。
因此,宗教裁判所中全都是各教教首亲自坐镇,每日里相互辩难。我说你不可崇拜偶像,你说他不可迷信多神,争执不休。继从和尚反倒找回了在天竺时与众多佛门,婆罗门智者辩难的激情,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舌战众教,终于说服了众家教首,大家一致同意,如果真的有神的话,那有一件事情一定是违反神的意图的,又称第一条神旨。数月激辩,得出这条神旨之后,众教教首约定明日再战,各自回府在梦中与本教神明沟通汇报去也,这继从却喜滋滋地拿着这条神旨找到李斯。不得不说,众多宗教之中,佛教在这个时代有最多和官府打交道的经验,继从深知神旨也需要官府的大印才能生效。
“%¥#!¥&……#&¥*#)&。”陈德轻声读出一段各教派经过诸多妥协辨析而极其诘屈聱牙的文字,大意是保障宗教信仰自由,各教派不得以俗世武力强迫他人改信。看得出来,逃避到岚州来的教派首领对全世界正如火如荼的残酷的宗教战争都还是心有余悸的。这就好办了。
这句话乃是继从和尚万分郑重的写在贝叶上的,这样的空白贝叶,他从天竺带回来的也不过几张而已。但用来书写神旨,乃是他最大的荣幸。经过几个月与各宗教教首的辩难,继从也受益良多,不但了解了其它宗教的许多基本概念,自己对佛学的领悟也更加精进。
继从和尚确实是将这条神旨万分当真的,若非神旨,信奉不同宗教的教士怎会最终达成一致意见。继从心里有一个极其荒谬地想法,也许大家信仰的都是同一个神,但只是对神旨的理解不同造成了不同的教派,现在的宗教裁判所,正是将不同教派的理解相互参照,去伪存真。一想到自己所做的事情竟然如此神圣,继从就激动的浑身发抖,有一种将自己的身心全部都献给佛祖的冲动。
此时此刻,继从和尚正极为紧张地看着岚州之主陈德,忽然,陈德也抬起头来,颇为古怪地打量这个面目朴拙的和尚。
陈德心中暗道,没想到这群古代的教士们,穷数月之功,居然讨论出了如此符合人文精神的一条神旨来。他心情有些复杂地看着继从,俯身一拜,叹道:“果真是神旨,令人有醍醐灌顶之悟,德谨代这一方生民,谢过众位大德高士。”
继从和尚连忙回礼,听陈德又道:“众位大德劳顿多日,岚州官府当有重谢。只是这神旨甚是难懂,不如还请众大德将其注释出来,不求典雅,通顺即可,署上众大德之名,方能在我岚州军力所及范围之内,将这条神旨广为传播。”
虽然世俗政府与宗教各走各的路,但以世俗之力推行教义,总能收到极大的效果,继从和尚当即大喜过望,如此一来,自己这批钻研神旨的和尚功德非小,肯定是一代宗师了。
看着继从和尚乐呵呵地背影,梁左丘皱眉道:“大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为何抬举这等僧道之流?”他乃是传统儒士,秉承韩愈的遗风,最是不屑佛家。
陈德却微微笑道:“梁先生,你信鬼魂神灵吗?”
梁左丘瞪着眼睛,对这样不尊重的问题不予理会,陈德便自答道:“先生养浩然正气,自然不屑。可走卒凡夫,却需要有信仰寄托向善之念和来生之思。他们的心思便像是一张纸,若是我岚州不努力在这张纸上写写画画,恐怕就要被别人给画乱了。现在我不但不会让别人在我的纸上画,还要把别人先画好的擦掉来换成我们的内容。”他也不管梁左丘是否听懂,暗暗思忖,一手持剑,一手持神旨,什么时候往西域再进一步呢。
注:子产不毁乡校史略:
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然明谓子产曰:“毁乡校,何如?”子产曰;“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我闻忠善以损,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实不才。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唯二三臣?”仲尼闻是语也,曰:“以是观之,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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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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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腕以凌空取势,使笔直立,锋在正中,左右不偏。腕竖则锋正,正则四面锋住,纵得出,收得紧,拓得开,按得下,提得起,笔势则有往来,笔锋则能自有回互,才能骨力血丰,神采飞跃。陈德默念各种书法要诀。
啪,一大滴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渲染得如同一朵水墨烟霞。陈德颇为尴尬地收起鼠须笔,讪讪道:“书法之道,果然博大精深。看来这为乡校题字勒石之事,只得请夫人代劳了。”在桌子一旁,早已堆满厚厚一叠宣纸,上面都是岚州团练使惨不忍睹的墨宝,简直是笔走龙蛇鬼叹神惊,可惜,望之不似文字。
黄雯看他那满脸无奈的窘样,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柔声安慰道:“多试几次便好嘛,这个怎能找人代替。”说完又给他换上一张白纸。看得旁边的周后直皱眉头,可惜这上好的宣纸烟墨。那日大军演武,陈德执意折辱文人,必要考校射御二艺才能入士,看来倒有几分是自惭形秽吧。
正值春暖花开之际,岚州第一所乡校终于落成,宏伟宽大的礼堂,雪白的墙壁,平整的地砖,无不显示出一股欣欣向荣的新锐之气。梁左丘不断催促陈德把早先承诺“乡校之内言者无罪”的石碑立起来。以岚州现有的开明和功利,梁左丘到不担心在陈德没有点头的情况下,会有人与乡校过不去,但立下石碑,陈德在岚州的威望等于就是巨大的广告,要知道现在在岚州传教的众多教门都还没有陈德的题字呢。梁左丘私心还是希望潜移默化的确立起孔孟之道在岚州的正宗地位。
“若是辛校尉在此就好了。”陈德心中暗暗想道。他虽算不得古代的文盲,但一手臭字在岚州高层兄弟会中可谓声名远播,就是于伏仁轨、石元光这等胡人也都比他写得好。与陈德惺惺相惜者,唯有几乎不识字的左军统御辛古。
陈德正待厚着脸皮请黄雯模仿他的笔迹风格,稍微工整一点书写那八个大字,亲卫来报,拔山营校尉晋咎、凌波营校尉卢钟杰、射雕营校尉郑宾、射雁营校尉顾檀一起求见。陈德便放下笔墨,来到前厅,一见卢钟杰便笑道:“伤养好了吗?真乃天幸。”心中暗道,否则还真不知如何向死去的卢绛老节度交待。
卢钟杰抱拳道:“谢指挥使大人关心,末将伤势已然痊愈。”他是数月前率凌波营随萧九出塞,抵抗党项劫掠时受的伤,锋利的弯刀切开盔甲,伤口从肩胛一直拖到腰际,居然活了下来,可算福大命大。
陈德微笑着与其它校尉又寒暄数语,问道:“数月前漠北大战,拔山、凌波、射雕三营损耗士卒,可能补充整训完毕了吗?”三营校尉纷纷答是,晋咎与几名校尉交换一番眼神,禀道:“我等弓弩营兄弟上次遇党项人短兵相接时吃了个大亏,一炷香不倒的时间,折了近四百兄弟,有个计较,想与指挥使大人商量。”
陈德一见他们四人联袂前来,便知有事相商,便笑着问道:“什么事情尽可说来听听,兄弟们沙场搏命,咱们能想得到的都尽可能考虑周全了。”心中猜测道,莫不是弓弩营觉得近战武技太过微弱,要求添加刀盾手作为保护,这样每个营至少要百人以上的刀盾手才形得成近战能力,却与岚州各营务求专精的方针背道而驰。
晋咎拱手道:“那日党项骑兵借着大雾突入车阵,我军各营兄弟无不以血肉之躯与其死拼,”说到这里,众校尉都是神色黯然,那骑兵突入车阵的一炷香不倒的时间,是在场的各营校尉都觉得心痛无比的一段回忆。无数情同手足的弟兄,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天人永隔。
晋咎顿了一顿,又道:“我弓弩营军士并不惜死,只是身上盔甲单薄,手中兵刃无力,与那骑兵相搏简直是太过吃亏。所以这些时日兄弟们计较,请指挥使为弓弩营配发锦帆营在江南时所用之藤纸甲,另外,横刀不堪与敌骑近战,请指挥使准许弓弩营士卒自行选择护身兵刃。”
陈德见他四人显然是事先商量过的,迟疑着问道:“弓弩手要背负弓矢,发射箭矢也要耗费不少精力,可有披挂甲胄的体力吗?”
四校尉纷纷点头,卢钟杰道:“就连新成军的锦城营亦能披挂铁甲行军,我弓弩营如何不能,再者,锦帆营在江南时所用的藤纸甲不过十余斤而已,弓弩手不需全身披挂甲胄,护住了上半身,既防箭,又防敌骑挥刀下击。”
专习长枪的锦帆营和牙军营到了岚州之后,已经全部换用铁甲,只是为了承受重力对甲胄的击打伤及脏腑,铁甲内里仍然有藤甲内衬,全副盔甲重30斤到40斤之间,牙军营、陌刀营、锦帆营、横阵营这样以白刃肉搏为主要战斗方式的营头都穿着这样的重步兵甲。而拔山营、凌波营、射雕营、射雁营则大多穿用轻便的纸甲和多层麻布军袍,能够抵挡穿透力不强的箭矢,却不能在近战中抵御刀砍枪刺。
见陈德仍在考虑增加甲胄重量与保持弓弩手体力之间的矛盾,射雕营校尉郑兵禀道:“虽然藤纸甲重量比原有的纸甲稍重,如果加强训练军士的耐力,应该不会影响弓弩营的战力。”他所统领的射雕营在上次漠北大战中居于车阵内层,并未与敌骑白刃相接,但外层弓弩手在骑兵屠杀之下的软弱无力给他造成的印象太深了。到了最后时候,岚州军士并不惜死,但死也要死得有价值,如果被敌人屠杀而无反抗之力,牺牲就太大了。
陈德最终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为弓弩手配发两当甲,带护肩及短披膊,限重十五斤以下,行军时放置在辎重车上,领队军官判定有白刃相接的可能时,军士提前披挂上身。”他说的这种盔甲形制,颇有些秦代军队弓弩手身上的铠甲,仿佛后世的防弹背心样子的前后两当甲片专门保护胸腹要害。另有护肩和短的披膊保护肩部和上臂。弓箭手是不能如同重步兵那样穿着全身甲的,腿上甲胄沉重则难以机动,胳膊上甲胄沉重则难以开弓。
四个弓弩营校尉均点头称是,这样的铠甲虽然比不上重步兵营头那般全身包裹在钢铁中的变态铠甲,至少面对白刃时也有拼命的本钱。
陈德笑道:“弓弩营军士嫌弃横刀难以伤害骑兵,都打算自己选用些什么护身的兵刃?”因为弓弩营的阵型全都是为发射箭矢而设置的,所以进入白刃战阶段基本就是人自为战,所以也没有必要统一短兵,而重步兵营头所配置的长短兵都有相应严密阵型,所以不能自由地选择护身兵刃,或者有个别体力变态的军士,自己再多带一柄武器,预备着队形散乱的时候乱战所用。不过仗打到这个份上,失去队型的重步兵营头的战力也就废了大半。
晋咎笑道:“也没有什么,兄弟们主要觉得横刀轻飘飘的,想要换些更趁手的家伙。”听他一一说来,陈德简直目瞪口呆。有的要求配置一臂长的铁锤,要求一锤能够将战马头部砸出一个坑来,当即毙命。有的要求配置沉重的短柄战斧,要一斧头能将战马胸口豁开一个大洞那种。还有的要配大概相当于陌刀一半长度的麻扎刀,要一刀下去把马蹄子能砍断那种。有的要短柄狼牙棒,上面满是尖刺倒钩,一棒扫过马腹便是肚烂肠穿的那种,砸在头盔上至少是脑震荡的后果。还有的要斧枪短戟,好像对转职做精锐重步兵很有兴趣。所有这些武器的重量没有低于15斤的,都是居家旅行杀人放火必备的利器。看来弓弩手们长年累月练习开弓,确实个个都膂力惊人,而且对骑兵有很深的仇恨啊,不知道骠骑营的人看到四个弓弩营对骑兵有这么多阴险狠毒的怨念会不会勃然大怒,找上门去群殴。不过所有这些护身武器都是短柄的,弓弩手知道他们面对的白刃战只可能是一场混战。
面对这些五花八门的要求,陈德不禁叹道:“看来弓弩营军士对白刃战的热情很高啊,”见各营校尉都郑重点头,陈德不由有些担心地叮嘱道:“术业有专攻,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弓弩手训练不易,不到万不得已,各位不可让弓弩手陷入近战当中,否则便是我岚州的重大损失。”
郑兵等人当即答应,卢钟杰笑道:“自家命都是精贵得很的,兄弟们只是预防万一再有敌军冲入近前,给他们一点惊喜罢了。”晋咎沉声道:“谁要取我岚州弓弩营兄弟的性命,他要多有几条命来换。”阴测测的语气让陈德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陈德点点头,皱眉道:“这些自选武器种类如此繁多,配发太过复杂,不如这样,每个弓弩营的弩手发给10贯钱,他们自己到匠作营开设的铁匠铺子定制好,属于军士自有的随身武器,在营中登个记便好。”这时代一把普通的刀才三贯钱,十贯钱应该足够弓弩营军士定制喜欢的护身兵刃了,也许还有对护身兵刃极其看重的军士,愿意贴上一笔钱来打造更好的武器,陈德预料匠作营的铁匠铺子将因此发一笔小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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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陆权
去年夏季岚州与党项骑兵大战,漠北克烈部迁到阴山北麓,曾经阻住了岚州大军的去路。解决掉党项人的威胁之后,陈德深感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便调集骠骑营数个分队,日夜不停地对在此越冬的克烈部进行骚扰。
骠骑营的游牧战士便像占有这片领地的狼群一般。他们并不和强大的克烈部正面接触。他们将腐烂的牲畜投在克烈部附近的水源上,焚烧克烈部积储来给牲畜越冬的干草甚至破坏越冬的草场。阿穆尔甚至向辛古提出,希望岚州帮忙从在中原人口稠密地带收集一些伤寒或者其他沾染瘟疫而死的病人尸体,打算投在克烈部的水源附近。这个原始的细菌战想法被陈德制止了,不过如果有一天草原游牧部族强大到威胁岚州的生存,岚州也会不择手段的。
通常草原部落抢夺越冬的草场,彼此互有忌惮。正如生意场上谁也不能做亏本生意一般。偏偏得到岚州支持的这二十几个漠北骠骑营部落分队,他们的牲畜大量的送到岚州或阴山谷地中舍饲越冬,草料也不缺乏,粮草有岚州补给。骠骑营分队近乎两败俱伤破坏越冬资源的做法,让带着大堆女人、孩子、老人和牲畜的克烈部头痛不已。骠骑营战士皮袄之内有羽绒衣保暖,晚上有丝质羽绒睡袋,马匹有精料饲喂,在冬季的草原上活动能力远远胜过骑着草马,穿着单薄皮裘或者冰冷盔甲的部落战士。
一旦克烈部的战士开展讨伐,骠骑营分队便远远地遁走,或者干脆躲到阴山山麓中,冬天的阴山有的地方背风,有适合越冬的温暖谷地,有的地方则是风口,一年四季都狂风凛冽,比大漠更为严寒。岚州派出了新成立的锦城营在阴山山麓配合骠骑营作战,一旦克烈部牧民追杀进入并不熟悉的阴山,往往被逗引得精疲力尽之后设伏擒杀。
草原部落越冬也不能完全依靠秋季储备的干草的,克烈部南下也是希望南面的草原能够存活更多的越冬牲畜。但是冬季草原上的干草等必要物资极其有限,部众需要分散在广袤的地域上,才能各自取得足够多的生存资源。但是骠骑营一旦发现有分散的克烈部牧民,便会毫不客气地焚烧帐幕,人抢夺牲畜,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克烈部越来越不能应付岚州骠骑营如同马贼一般的骚扰,他们只能数千帐聚居在一起,但是聚居越冬地附近的草场难以支持这么多的部众、牲畜索需,大批牲畜因为没有足够的草料冻饿而死。一个冬季下来,不但损失了大批战士和牧民,越冬的牲畜存活下来的竟然还远远比不上留在漠北越冬。
北风稍停,东风渐起,草原上刚刚探头探脑地冒出偏偏青草绿芽。饱受一冬骚扰地克烈部便忙不迭地拔营北返,开始出主意到南面来越冬的部落贵族被头人一通埋怨,再也抬不起头来。
岚州骠骑营分队则得理不饶人,尾随克烈部的大队一直往北数百里之遥,一旦有部众企图脱离大队,在附近游牧,骠骑营分队便会毫不客气的人抢牲畜。整整一冬地作战下来,零敲碎打,竟然掠了千余克烈部牧民,牲口近万。直接参与作战的骠骑营和锦城营也战力大增。
在整个冬季作战的总结中,岚州产生了一种发展自草原部落固有的领地概念的陆权观念。即通过强大的骑兵分队与部落根据地的结合,确保对关键通道的控制权,最终达成对广袤地区的领地划分及控制。虽然这些通道几乎没有人烟,但岚州军将明确对他们的控制,敌人进入这个区域,就将遭到岚州的打击。
茫茫大草原并不是中原人眼中毫无区别的一片荒芜之地,在熟悉草原的游牧部众眼中,大草原是由丰沛水源的草场,猎场,盐场,河岸和湖畔区域,以及联系这些块状区域的道路形成的。虽然草原广大,但大的部落迁徙极其依赖水源,因此,在大草原上的游牧移动,实际上只能按照呈一定规模的水草地,水源地连成的有限路线行动。
骑兵可以在短暂的时间之内不去理会这种资源上的限制,但大的部落迁徙却只能按照有限的选项行事,否则单单因资源不足而损失的牲畜和人口就能令一个部落元气大伤。当年匈奴纵横大漠数百年,只因为被汉朝逼迫,仓皇失措逃窜间不择道路,结果在迁徙中死亡的部众和牲畜远远超过被汉人杀的。
岚州骠骑营所强调控制的通道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们是拥有草场和水源的要道,或者是草原部落游牧迁徙的传统道路,或者本身就是东西方商路。控制这些区域,可以达到钳制商路,封锁敌对部落,在漠北的生存竞争中抢占先手的作用。
控制关键通路,只是岚州骠骑营经略草原的第一步。第二步则是迫使各草原部众放弃游牧习性,依附岚州,而岚州会给依附的草原部落安排领地和草场,实行定牧。
草原部落的游牧习性,与其说是自然环境所逼迫,不如说是防卫需要。畜牧与游荡并不是天然联系的,一定承载能力的草场,养活一定基数的畜群,就必然能够养活一定的人口。之所以在亚欧大陆北部的广袤草原上形成了游牧体系,是由于草原上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
弱小的部落往往受到强大部落的压迫,抢掠,乃至整个部落被贬为奴隶,最后,牧民们只能聚集成若干巨大的部落,而如此众多的畜牧人口,就超过了一块天然草场所能承载的极限。因此,“人口众多”的草原部落只能从一块被牛羊啃光的草场转到另外一块,如果在这块草场有一个弱小的部落,那就征服和吞并。如果是另一个强大部落,那就交战、结盟或者避让。如此这般,相互攻杀数千年。
将岚州所控制的草原划分成若干领地。比如以两个百人队为单位设立一个定牧领地,一个领地的两百名军士共领有两千帐牧民。两位百夫长轮换上番巡弋,一位率领本队驻守本领地,统率两个百人队下萌户中的部落战士,足以自卫,还能打击马贼和应付突袭骚扰,另一个百夫长则率队向骑军集中,合成数千骑的精锐骑兵在骑军指挥使的统率下四处巡弋威慑。这样部落的规模不超过草原承载,在一块地方稳定地蓄养牲畜,无疑会大大提高牲畜上膘的效率和越冬成活率。而集中起来的强大骑兵也能给各领地以原来强大部落那样的武力保护。
草原的承载能力与农耕地区相比是极为脆弱的,为了不使各领地草原部众繁衍再次导致草场退化,以及各领地之间迫于人口压力而争夺草场,领地上的无论军民皆应实行土地的长子继承制。岚州本部发达的工场手工业将吸收草原领地繁衍的人口。
在兄弟会高层的讨论中,于伏仁轨和辛古都提议,岚州所管的中原州府将可以吸收这些没有土地的草原部落的次子为骑军,但被陈德否决。纯粹的武力无论掌握在哪一个民族的手中都会导致叛乱,岚州体系如果想要长远的存在下去,就必须实现中原民族与草原民族在武力上的平衡,哪怕是在一个国家内部,也必须达到平衡。大唐帝国安禄山之乱,中东帝国的突厥近卫军与马木留克军叛乱,都说明国家之内保存一个世代从军的民族是极端危险的,过度集中地武力足以导致无法反抗的奴役。
职业军队是没有民族之分的,中原州府的百姓虽然现下众人被目为文弱,但并不妨碍每个时代都有足以和游牧大军相抗衡的精锐军队产生。而且随着植草饲畜的广泛推广,汉人子弟将有更多的机会接触上等战马,较为丰裕的社会也能承受养成职业军士所需要消耗的资源。因此没有理由肯定中原不能依靠自己的子民建立一支强大的骑军。何况岚州大力推行尚武政策,只怕将来任何一个地方,一个军士身份都是众所争夺的对象,掌握军士多少,关系到政治经济各方面的权利,中原各军府又岂能甘心将大批员额拱手让人。
不过陈德倒是准备在未来大力扩张萌户-军府制之后,建立起更为精锐的教导军,这支军队倒可以完全打破地域的限制来选取最为精锐敢战之士,作为整个军队系统的核心存在。所有的军士在取得身份之后,都必须到这支中央军队中先行训练一年,然后发还原地。此后每提升一级军官也要受训。岚州军既然采取了中下层军官的推举制,唯有加大对各级军官的培训力度,使他们不但能够深孚众望,也能拥有履行自己职责的能力与品行。
春风一起,草原上积雪融化,气候渐暖,岚州骠骑营便护送着商队向敦煌进发。左军统御辛古又是这只出塞商队的统领,此番出塞有两千民夫,五百骠骑,一千弓弩手护卫。
辛古摇摇晃晃的端坐马上,越觉昏昏欲睡,陈德等人在兄弟会高层上的讨论内容便在头脑里纷至沓来。有时候辛古完全不能明白为什么现在仅仅拥有一洲之地的陈德,要将这些本来应该藏在内心里的军略规划拿到兄弟会高层中不断讨论辩驳。
“为了形成共识。”陈德曾经告诉他这个奇怪的词汇,“有了共识的存在,我们就好像一个有成千上万个头,数万双眼睛和手脚的怪物,虽然没有联络,岚州军每一个部分都能根据我们的共识做出最符合我们利益的行动。”一定要夺取陆权就是岚州兄弟会达成的一个共识。
辛古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指挥使所说的共识这个东西,好像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像是说信念,反正,又好像什么都不是,挺复杂的。不过大家一起七嘴八舌的议事还是挺带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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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临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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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无际的沙丘,如同起伏的海浪一般连绵不绝,北方沙漠深处吹来的热风不时卷起漫天黄沙。风大时,岚州商队必须将所有的驮马圈做一圈伏地等候,待到风势稍缓才能继续前进。在这沙漠之上,数千人的商队如同大海中一叶扁舟,全仗着司南针和熟悉道路的向导指示方位,一旦迷途,就再也走不出这片茫茫瀚海。幸好这条沙漠商路岚州已行了好几次,每回都按部就班,倒也没有出过大乱子。
商队在居延海的部落分队补充了粮草和食水,为了减轻负担,护送商队的骠骑营将多余的辎重都交给了最后一站的分队部落保管,岚州商队通向敦煌的最后一段路程将顺着此时季节性的河流张掖河直抵肃州。再次补充粮草后经玉门关抵达敦煌。
此时恰值春季,高高的祁连山上消融的积雪顺着张掖河流入居延海,岚州商队一路逆着河流向南行进,一路绿洲处处,既不担心水源缺乏,又不担心迷失道路,倒是难得轻松惬意的一段旅途。
伴随岚州商队的射雁营校尉顾檀策马行进在商队后面,射雁营五百军士共携带大车一百辆,其中五十辆装载辎重,五十辆则供军士乘用,行军时总有六成的军士驾车,四成军士在车队两侧徒步前行,虽然长途跋涉,军士的体力尚能随时投入战斗。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顾檀喃喃吟道,人生际遇若斯,两年之前,自己不过是江南顾家坞堡中一个血气方刚的少爷,因为钱塘军洗劫家园,他愤而投军,谁知几经周折,千里转战,居然已在这如日方升的岚州军中做到了校尉之职,男儿当战死边塞,马革裹尸而还,只可怜家中年迈父母,恐怕还在江南倚闾北望,盼望儿子平安归来吧。
张掖河两岸绿洲遍布各族民众,此地在中原看来应是回鹘地界,其实各色杂胡,乃至汉民都有不少,回鹘只是其中最大的一个种族,即便是数万帐回鹘人,甘州、肃州的大可汗所能完全控制的也不过三四成而已。
商队乃是这些部族最欢迎的客人,因为商队要在这些绿洲部族中补充粮草和水,会顺便采购绿洲部族猎取的野兽皮毛,酿造的果酒,大量中原或西域特产的精奇货物,也依靠商队带到这些被沙漠所包围的部族中来。
当然,如果是流落在沙漠中的落单行商,这些部族游民很可能会强买强卖,甚至杀人掠货,但岚州这种数千人之众,又有军队护卫的大商队,灭了一个千帐左右的部族也只是一声令下的事情,所以这些部族和岚州都只和做本分生意。甚至不少部族健儿,见岚州军中待遇上佳,多次向打听是否招收新兵,
“顾校尉,你看我射得一手好箭,驯得野马,一个人能杀马贼三五个,就招了我吧。”固丁零一面将一张硬弓拉做满月,一边恳求道。他是在居延海招募的向导,原本是张掖河畔的一个部落中人,在沙漠中憋不住,便出来闯闯运气。
原以为停留在居延海放牧的岚州骠骑营分队便是大有前途的部落了,谁知岚州商队到来以后,固丁零才知道这个强大精悍的部落原来还有另有靠山,于是便自荐做了商队的向导。这张掖河两岸的水草和部众,固丁零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清楚楚,所以一路之上为商队省却不少麻烦。顾檀也高看一眼,除了不能随意招募他入营之外,平日里对他也颇为亲善。
固丁零的央求打断了顾檀的诗情乡愁,他恼怒地盯他一眼,闷哼一声道:“若是能开弓骑马便当得军士,岂不是草原上人人都可从军了。”
“固大哥,求他作甚,前几日回鹘贵人来部落里招兵马,说是要对付沙州玉门关张家,咱们这就投回鹘贵人去,等打开了玉门城关,钱财玉帛,还能少了?”固丁零的兄弟余连山看不惯这是个疤脸校尉一副傲慢的脾气,若不是为了要和这个大哥一同闯天下,他早投了回鹘。
“连山,你当回鹘人安得好心,那沙州张氏甲兵厉害,回鹘舍不得死人,还不是让我等为他卖命打先锋,等拿下了城池,人家吃肉,咱们喝汤,人家嚼嫩草,咱们啃沙子。”固丁零一边低声斥责自己这兄弟,一边陪笑道:“顾校尉,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这蛮牛兄弟一般见识,哪怕先让我们在军中当个打杂民夫也行。”固丁零打听得清楚,这岚州军饷钱不但远远高于回鹘人,而且极其重视个人勇力,再往上走便是靠袍泽推举,总的来说,只要你有本事,在岚州军中就有你的位置。上面没有回鹘营中那么多世袭的贵族压着,正是他这般无根无底的勇士大展身手的营盘。
闻听回鹘人准备攻打沙州张氏,顾檀有些眯缝的虎目蓦然圆睁,盯着余连山沉声问道:“那回鹘准备攻杀张氏的消息可是当真,我等也经过你那部落,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提起?”
余连山听他发问,脸上带着傲然神色道:“我兄弟也是这大河两岸有数的勇士,早在回鹘营里当差,是他代回鹘可汗捎过来的话,让我等可以自备兵器马匹干粮到肃州集合。”他见顾檀脸上犹自带着狐疑神色,补充道:“我等兄弟几人是回鹘贵人早就看上看上了的勇士,这才巴巴地前来招募。这般消息等闲人等当然不知,若是走漏了风声,只怕张氏早已跑了。听说那张家大公子早些年叛逃沙州,在中原投了军,也是有势力的人。只怕屠了张氏,那大公子必不肯干休。”最后这句话却是想固丁零炫耀,那在回鹘营中的贵人也是向他透露了不少内情的。
顾檀脸色一沉,对余连山道:“你可愿随我去面见辛统御,将回鹘攻张氏的消息告知。”他见余连山脸上有不豫之色,又道:“我带你二人回岚州,有我亲自荐举,先做见习军士当无问题。”
他话音刚落,固丁零当即一声欢呼,顾檀话语不多,但言出必行,得了他这个承诺,入岚州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连那起先不屑的余连山也脸带喜色,固丁零早已跟他交代了岚州军士的若干好处,突然有机会能够跻身其间,自然胜过去给那回鹘贵人卖命好过百倍。
“张氏乃是我岚州图谋河西,经略西域的重要本钱,若是指挥使在此,必定不能让回鹘人灭了张氏。”耐心听余连山说完了回鹘人动向,辛古好言送走两人,沉吟道。
张氏乃河西四大族之首,根基甚至比现在的敦煌之主曹氏更为深厚,自从家主张怀唐的独子张仲曜投了岚州军,更被委以承影营校尉重任之后,河西张氏便成为岚州在河西的盟友。敦煌是西域门户,张氏所扼守的玉门关,更是敦煌通往中原的门户,地位极其重要。
“张氏乃归义军故主,根基深厚,归义军怎能放任回鹘人灭了张氏而不救援?此事只怕另有蹊跷,那部落人的道听途说,未必靠得住。”拔山营校尉晋咎疑道。
“回鹘人大举兴兵,只要派斥候到甘州、肃州打听,必有所获。”顾檀接道,“我等可在张掖河畔扎营等待消息确实,若是回鹘果真兴兵攻伐张氏,如何应对,还请辛统御决断。”
此地离回鹘人控制的肃州州境不过百余里,中间隔着沙漠,轻骑斥候两日即回,回鹘大举兴兵情形与余连山所述相差不大,不过理由却是张氏谋反,归义军节度使曹延禄向回鹘借兵平乱,并声言平灭张氏后,玉门关为回鹘人所有。眼下甘州回鹘万余大军正在厉兵秣马,一旦各部汇齐便要与沙洲曹氏一起围攻玉门关。
“这沙洲曹氏居然引外州兵马攻杀本部,就不怕引狼入室吗?”晋咎叹道。
“张氏领兵三千据守玉门关,对曹氏也只是敷衍而已,沙州四大族面和心不和早已不是秘密,否则以归义军兵马雄劲,哪用得着引回鹘兵马平乱,为今之计,是我岚州如何在眼前的情势下获取最大的利益。”顾檀沉声道。他有幸也时常参与陈德主持的军略讲习,借助敦煌徐图西域乃是岚州最重要的一个谋划,而张氏,则是实现这个谋划的一枚重要棋子。若归义军四大族一直相安无事,岚州师出无名,此刻归义军曹氏偏偏借重回鹘人的力量屠灭在瓜沙二州根基深厚的张氏,却是平白送给了岚州军一个名正言顺出兵的理由,张仲曜还是岚州的校尉呢。
他所考虑的,辛古与晋咎也全都知晓,最后的决断全落在了辛古身上。辛古也是杀伐果断之人,沉吟片刻后,沉声道:“我意已决,此地已是回鹘地界,分出一百军士护送商队沿着张掖河道就近去甘州发卖货物。我军加快行进,饶过肃州,驰援玉门关。两位可有异议?”
肃州已成两军交战的前沿,商队去了恐怕就会被抢。而甘州乃是回鹘腹心地界,离现在岚州商队的营盘极近,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势力庞大的甘州回鹘虽然遮断道路收取重税,但一般也不劫货杀人,只是货品在甘州发卖,所获利润远远不如沙洲罢了。
辛古此意,首先助张氏挺过沙洲与甘州的围攻是头等大事,一直坚持到岚州本部援军过来,至于这一千多岚州军是否能够改变当前玉门关被沙、甘二州强敌两面夹攻的局势,玉门关中又是否有足够支应大军的粮草,岚州本部是否会当真发兵援助玉门关张氏,全都不计。若是只求稳妥踌躇不决,只怕张氏早已在两面夹击下化为齑粉。
“我赞同。”顾檀首先道,只有岚州军及时的援助,哪怕只有几百军兵,也能让张氏守军看到希望,他们不是孤军作战。
“我也赞同。干他奶奶的。”一有大仗,传说酷爱食人肉的晋咎就控制不住自己,“最好把甘州回鹘一同干了,以后出塞,就不用为了避开他们白白绕行数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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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决断
“望大人念张氏为国朝戍边两百年,速发援兵。若能解此眉睫之祸,河西张氏必将归顺主公,仲曜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张仲曜几乎和辛古的军报同时赶回岚州,一路风尘仆仆,顾不得稍事休息便到陈德府中求援。家中飞鸽传书,沙洲曹氏已经陈兵玉门关,而西面的甘州回鹘正蠢蠢欲动,显赫一时的河西张氏两百年基业危如累卵,只怕就要灰飞烟灭。
陈德皱眉看着跪拜在地的张仲曜,沉声道:“仲曜快请起来,你我皆是兄弟,何须如此。辛校尉已然率锦帆、骠骑、射雁三营先行救援玉门关了。”接到辛古的军报后,陈德也大吃一惊,同时深深激赏辛古等将当机立断,若是失去河西张氏支持,不能进取西域,岚州局域河西刘氏、定难李氏、麟府丰折氏、契丹与大宋之间,迟早是败亡一途。
见陈德沉吟,萧九问道:“敢问玉门关城内兵甲如何?河西局势又如何?我军仓促前往,能否立足?”
张仲曜闻听辛古已经率军入援,心中微定,起身正色道:“我张氏在玉门关有三千甲兵,其中一千精骑。河西四大家早已离心离德,曹氏方才能做出向回鹘借兵之举,曹氏秉政以来,日渐倒向回鹘,压制汉家衣冠,河西士民早已深恶痛绝。曹氏之所以屹立不动,全仗沙甘州回鹘撑腰。主公举兵河西,以正讨逆,所虑者,唯有沙甘州回鹘诸部。一旦战胜回鹘,河西汉人当赢粮而景从。”事关张氏生死存亡,张仲曜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道:“若是张氏被回鹘所灭,河西汉人世家胆寒,必将分崩离析,各寻靠山,这一片汉唐故土,恐怕将非国朝所有。”
“玉门关城虽小,张氏亦经营了百年之久,关城内有水井五口,储粮足以支持五千甲兵一年以上,城中除了张氏家将及眷属外,只有少量闲杂商户。眼下有辛校尉挥师入援,城内人心振奋。回鹘诸部要强行攻占玉门关城,确是难于登天。”因为河西归义军曹氏数代与回鹘可汗联姻,在张氏这等坚持华夏正统的世家眼中,曹氏已与回鹘沆瀣一气,眼下曹氏居然请甘州回鹘一起攻打玉门关,张仲曜更直接将现任归义军节度使归入回鹘蛮夷一流。
陈德点点头,玉门关从汉朝开始便是中原锁钥,号称“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又有雄兵坚守,当可支持到岚州本部来援。只是大军西征遥远,来回时日不短,岚州本部长久空虚,只怕让他人趁虚而入。
见于伏仁轨在旁沉思,陈德问道:“于伏校尉可有计较?”
于伏仁轨拱手道:“回鹘部族用兵,向来轻捷彪悍,失之沉稳,此番会攻玉门关,仓促难下,必然不断增兵,导致甘肃二州空虚,我军不妨以围魏救赵之策,轻兵袭取甘州回鹘大营,敌人回师便罢,若是仍然一意孤行,那边将大营中回鹘老弱全都押送阵前,乱其军心,再与张氏约定两面夹击甘州回鹘大军,可以一举底定大局。”
陈德心中也赞同此议,又问道:“仲曜以为如何?”
张仲曜沉吟片刻,他虽然心忧故园,但于伏仁轨的围魏救赵之计实为上策,便点头道:“于伏校尉此言甚是,甘州近而沙州远,回鹘部族自以为可以纵横河西,所忌惮者,唯有吐蕃而已,我军千里奔袭,可以攻其不备。”
“好。若是击破甘州回鹘,于伏校尉当居建策之功。”陈德沉声道,“兵贵神速,此番出塞当以骑兵为主,牙军、射雕、横阵、陌刀营也一起出战,萧统御率辎重营留守岚州。征发骠骑、白羽二营部落勇士从军助战,每名军士可以携带两名从骑。征发城中商队随军运送辎重。大军出征之后,征发城中民户弓箭手上城助守。”
众校尉轰然答是,自从冬季以来,利用农闲时间,军士加强了对萌户的军事训练,主要练习射术。西北本有尚武之风,在激励习武的诸多手段之下,民户逐渐熟悉征战之事,虽然尚不能与敌野战,上城头射箭助战却是绰绰有余。军士管制之下,数万民户都有组织,并非乌合之众。
军令如山,此番决战岚州共出动骑军六千,步军三千,动员了商队和民户,已是倾全力与一战,按照陈德打算,此战获胜,则岚州占据河西,徐徐将匠户营和部分民户一并西迁。
历史的运动往往是必然性与偶然性的集合。即便曹氏没有心血来潮联络回鹘攻打玉门关,在四面强敌的威逼之下,岚州势力也只能向西发展,避开此时如日中天的宋辽两强碰撞。赵光义是绝对不会容忍在他收复燕云大军的侧后,还有岚州军这样一只强悍的异己力量,以宋初禁军主力之强,尚且弱小的岚州军唯有向西走避。虽然陈德预先在夏州埋有伏笔,定难军李氏根基又岂是轻易撼动得了的。最终岚州军的出路仍然是河西,在回鹘、吐蕃、党项与大宋四方的边缘地带,打下一片根基。
岚州军的一切布置,都是为进取西域,徐图中原的战略所服务,为了长途远征,步骑各军都已实现骡马化,军士实现了肉食为主,长途行军只需携带足够的牲畜随军便可,必要时还可以屠宰备马充饥,无需像中原军队那样携带大量的粮草。为了沿途得到补给和军情,数十个依附骠骑营的部落分队扎根在岚州通向敦煌的塞外要道上,从阴山北麓,一直到居延海,内地这边,地斤泽的白羽营部落分队也大力向阴山、贺兰山南北扩展势力,可以说,阴山这条通路基本控制在岚州手中。甚至为了方便商队的补给,岚州事先在这些控制东西通道部落里存放了大批粮草,一则安部众之心,二则便于军队东西调动时,不需携带大量粮草。就连岚州的步骑各营,也以护送商队为名,多次往返于敦煌与中原之间,熟悉远征道路。
曹氏突然攻打玉门关,只是使岚州进取河西计划提前了而已。
军府的决策,随着各营校尉与传令骑兵到达了岚州控制下的所有地点。
城内各营中,各校尉纷纷召集百夫长安排出征事宜,百夫长随后命各十夫长通知军士向军营集合。城防戍守向辎重营移交,同时从辎重营领出远征所需的粮秣弓矢。
岚州军作战与传统朝廷军队不同,军士甚至百姓从每一次胜仗都捞足了好处。从朔州契丹手上解救汉民小战一场,每个军士开始有了萌户。漠北征发草原部落,匠作营获得数千工奴,这些工奴生产所获,实际上大部分都补贴到了岚州军士的军饷军需之中,就连普通萌户,也感受到了岚州由此更加富庶。教训党项人的决战之后,商路畅通,获利更是不菲。更令人眼红的是,骠骑营和白羽营在对异族的作战后赢得了巨大的扩充机会,很有可能单独成军,这两营军士的前程也水涨船高。这令岚州的锦帆、陌刀、黑云等各老营分外眼热,都盼望着赢取更多战争红利的机会。
兄弟会通过军略讨论,早将向西发展的大计在军内核心成员中讨论过无数次,甚至底下有些百夫长在有时下意识地以回鹘轻骑为假想敌展开实战训练。眼下讨伐甘州回鹘军令一出,各营都欢欣鼓舞。据军报称,甘州回鹘治下人口足有三十万众,而回鹘可汗能军队不过一万余,还大部分陷在了玉门关,此番若能一战击破甘州,则每名军士至少获得十个民户。对这鸟枪换炮的一仗,上下热情都很高涨。
“关大哥,听说甘州回鹘人占着西行商路要道百多年,连贵人拉屎的钵盂都是金子做的,是不是哦。”锦城营军士傅子秋怏怏地擦拭着弓弩,一边问十夫长关耀宗,锦城营因是新军,没能捞着远征的机会,也就意味着分不到萌户,现在岚州城中也只有锦城营士卒大都没有萌户。
“是啊。咱们蜀地的好茶和绸缎,运到甘州价钱翻倍,甘州运到敦煌卖给西域人又翻倍。”军士黄睿运劲将弓拉满,锦城营与辎重营,再加上匠户营,留守岚州的军士不足千五,岚州本部前所未有的空虚。要防御外敌,又要弹压城内的数万萌户,数千工奴,容不得半点疏忽,所以萧九一回营便派人让锦城营领取守城所需辎重。萧九多次受命留守岚州,对各种事端都考虑的周到,甚至做了全城被敌人偷袭,留守军士以百人队为单位展开巷战的准备,各营治下的萌户在出征其间也有锦城营、辎重营军士所接管,锦城营的军士第一次感觉到了手下有人的快感,而且还有上百人的民户。这些民户能拉弓射箭的,全都由军士带着,日夜不停的巡逻哨卫全城。
萧九的逻辑是,切切不可让萌户们得闲,闲则生异心,恨不得将全城民户都拉去挖掘壕沟,或者加高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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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 汉人
“孩子他妈,再有半个时辰就到葫芦河了,过了河就是玉门关。”河西汉户索德波斜挎着一口大弓,腰间也有一壶箭,背着重重的包裹,回望来路,一缕缕黑烟在地平线对面缭绕不散,想到宁死也不愿离开家园的老父,心痛不止。罗婉儿抱着孩子紧紧跟在丈夫身后,索家和罗家在肃州都薄有田产,罗婉儿很得丈夫疼爱,又天生娇柔一些,不似其他妇人那样能在田间劳作,跋涉近百里,早已累得几乎虚脱,清丽的容颜更显得苍白,气喘吁吁,但听到玉门关三字,似乎又添了些精神。
往常河西汉人依附归义军之势,尚能在玉门关附近开垦耕作,此番甘州回鹘借着攻打玉门关之际,大肆烧杀抢掠一路上的汉人农庄,不少村舍男子被杀尽,连小孩也不能幸免,年轻女人则被蹂躏之后卖为女奴或军妓,烽烟处处。庄民们虽然自幼长在乱世之中,人人都有些刀马弓箭功夫,无奈双拳难敌四手,唯有纷纷逃散,要么翻山越岭逃往敦煌,要么度过葫芦河逃往玉门关。
起初汉民逃亡时尚是成群结队的逃往敦煌,也还有些骡马,怎奈回鹘游骑一路追杀逃人,更扬言道,敦煌节度使曹家与回鹘可汗有约,打下玉门关,关城和关东汉人归回鹘可汗,曹氏只要张怀唐的人头。汉民们逃难的队伍难以抵抗如同狼群一样的回鹘人,又听说敦煌方面不再收留玉门关以东逃亡的汉人,只得舍了马车四散逃亡,能够从回鹘骑兵弓矢弯刀之下逃生者不过十之一二,这还得拜回鹘人自相争抢子女玉帛所致。
忽然,索德波凝眉顿身,西面,他已经听到了葫芦河潺潺流水的声音,但是,东面,回鹘人大声叫骂声音似乎隐隐约约随风飘来。罗婉儿紧紧依靠着丈夫,紧张地看着他的神色。索德波随即又伏地听声,轻声道:“有回鹘狗子缀上来。”见罗婉儿神色大变,又安慰道:“你且藏身到那大石头后面,一切为夫来应付。”罗婉儿依言抱着孩子躲到了旁边一块不大的岩石之后,索德波和娘俩一起隐藏住身子,把随身的箭枝从箭壶中抽出来预先放好,再偷偷探出头去往外看。此处是葫芦河故道的河滩地,颇有一些半大的岩石,人若是蹲伏下来刚好掩住身子,要站起身来却不行。
没过多久,八骑回鹘兵出现在沉沉夜色中,其中两骑后面还用绳子拖着四五个汉人女子,他们大声用回鹘语谈笑争吵,索德波听得清楚,似乎是因为刚才糟蹋汉人村庄分赃的事情。
带队的回鹘兵是个叫做吐迷度的十夫长,他这一伙出来得晚,一路上的汉人村子早已被前队回鹘兵糟蹋得一地焦土,好不容易掠了几个西逃的汉人,却不够分,只有再找。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这片河滩地,心道汉人必然有大量往沙州逃亡的,与其四处瞎找,不如在这里守侯,于是便招呼其它四人,寻了一处平坦的沙地,歇马宿营。他们完全没有隐藏行迹,因为河西汉人的势力要么已经投靠回鹘,要么被压制在玉门关动弹不得,四五个回鹘兵亦能在河西横行无忌。
回鹘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对掠来的汉女动手动脚,行蹂躏之事。闻听不远处凄惨哭泣声与喝骂呼叫响成一片,罗婉儿不禁瑟瑟发抖,索德波额上青筋冒起,紧紧握住自己的大弓,若是眼神能够杀人,他早已将那四五个回鹘人碎尸万段。忽然,一个酒足饭饱的回鹘摇摇晃晃地朝他一家隐身的那块岩石之后走来,似乎是要小解,耳听得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罗婉儿脸色煞白,索德波回头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低声道:“如果那人发现我们,为夫便下手结果了他,你抱着孩儿往西跑,这里我挡着。”他一边叮嘱,一边从靴子里套出了一把漆黑的解牛腕刀握在手上,凝神听那回鹘兵的脚步声,如同蛰伏的一头豹子。罗婉儿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咬着牙点点头,却也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拿在手上,万一逃不掉,拼着一死,也不受辱。
回鹘兵的脚步越来越近,二人心跳都仿佛跟随那声音跳动不止,索德波心中暗暗祈祷那该死的回鹘兵不要到这里来,可是这块岩石似乎有些特异,他们第一时间选了此处藏身,而回鹘兵也直愣愣地朝岩石之后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忽然,他就看到了岩石后躲藏的两个汉人。这个回鹘兵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脸上的胡须尚未浓密,显得稚气未脱,所以才不好意思在其他人面前解手,要绕道岩石之后。
这般看着躲藏在岩石之后的两个汉人,有些不可思议,有些犹豫,他看到了汉人眼中流露出的恳求神色,也看到了那女人怀里的孩子,不过当他的眼神转到女人秀丽脸颊上的时候,深蓝色的眸子里原本还有的一丝稚气也转成了贪婪和欲念,他将手按在腰间弯刀柄上,作势要呼喊同伴,他要像其他回鹘部族的男子一样,蹂躏这个女人。
但厖特勒是声音还未发出便被憋在胸腔里,索德波便如一头豹子一样一跃而起,手中刀锋割断了那他的喉咙,鲜血如同喷涌的泉水般发出嗤的一声。与此同时,远处回鹘人发出几声愤怒的惊呼。
索德波抬脚将厖特勒的尸体蹬开,闪身回到岩石后面,伸手抓起放在地上的大弓,回头对罗婉儿大喝一声:“走!”弯弓搭箭,刚一露头,几只回鹘人的劲箭便从头顶飞过,他这才探身出去,几乎没有瞄准便朝着回鹘营地那边放了一箭,一个回鹘兵握着咽喉惨叫着倒在地上。如神箭法令剩下的六个回鹘兵全都吓了一跳,不顾地上还留着未捆绑的汉人,全都闪身躲在了岩石后面。
索德波凭借这一箭的压制之力又从岩石后面探出身来,见所有回鹘兵都在岩石后躲避,暂时没人敢出手放箭,又回头对妻子大吼一声:“快走!”罗婉儿这才含泪抱着小孩,猫着身子,跌跌撞撞地快步朝葫芦河跑去,兴许是心绪紧张的缘故,才跑几步便被一块碎石绊了一跤,一只鞋也掉了,怀里原本熟睡的婴儿经此一跌,哇的大哭起来,罗婉儿顾不得抚慰婴儿,忍着疼痛,爬起身来继续往前跑。
吐迷度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悔恨,这厖特勒乃是部落贵人的儿子,血脉可以追溯到高贵的王族,谁知就这般不明不白的折在了葫芦河的河滩上,就算将这个汉人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补偿他犯下的过错。河西胡汉杂居,彼此都听得懂对方的语言,他听到那汉人叫自己家人逃跑,心中便知此人势单力孤,虽然箭法厉害,却也不足为惧。吐迷度对地上仍然吓得浑身打颤的汉人女子喝道:“快过来,不然我便射死你。”他有心以这些俘虏为肉盾,迫近那汉人,寻常汉人百姓多有弓弩厉害的,近身功夫却难以和他们这些成日好勇斗狠的部落战士相比。
那被他吆喝的汉人女子心知这胡人是要拿自己做肉盾,居然硬挺着蹲伏在地上不动弹,眼眸中的神色也从凄怆变得有几分坚定,河西汉人与异族相互攻占数百年,即便是女子也有一丝硬气。吐迷度见她不肯依从,心中大怒,他藏身的这处虽然不探出身子便无法向索德波射箭,可射杀这些汉女却是易如反掌,当即一箭射出,正中那宁死也不过来的汉女的胸口,顿时将她射死当场。索德波在远处解救不得,心中大恨,唯有暗暗祈祷自己妻儿及时度过葫芦河,回到玉门关汉人地界,至于这玉门关能守得几时,河西汉人活一日便算赚了一日,太远的将来也无暇顾及。
吐迷度又依次胁迫其它几个汉女,居然无人愿意主动走到岩石之后为回鹘兵做围攻同胞勇士的肉盾,她们都是战利品,适才为了立威而射死一人,吐迷度却不能将其全部射死,只得作罢,高声叫道:“我数一二三,婆闰,比栗,独解支和我一起出来放一支箭,然后冲上去杀了他,伏匐、宗难搭好弦,那汉人射出箭后你们依次放箭掩护,定要让他没有再发箭的机会。”他这话用回鹘语高声喊出,那汉人虽然也能听得懂,但众寡不敌,摆明了欺负他势单力孤。
说完,吐迷度当即沉声喝道:“一、二,”他自己却将手中的弓箭放下,抽出了弯刀,“三!”吐迷度的身形稳稳的藏在岩石后面,当听到比栗捂着喉咙倒下去的声音之后,他才闷吼一声,伏着身躯猛然往前冲去。
不能不说,吐迷度虽然不是个勇猛的战士,却足够狡猾,伏匐、宗难的箭法虽然不像那汉人那般精熟,交替放箭却稳稳地将他压制在岩石后面,直到婆闰,独解支挥舞着弯刀和索德波战作一团,吐迷度稍微掉在了后面,他凝神一看那汉人的身手,不过是庄稼把式而已,看来只是一个农闲时多练弓箭的普通汉民,近身战斗,婆闰和独解支足以收拾他,吐迷度心中不禁为死掉的厖特勒感到不值。他抬头看了看尚未跑远的汉人女子,她跑得甚是匆忙,只怕过了葫芦河,便又要多费一番功夫。吐迷度舍不得涉水过去捉拿她,便提脚赶了上去,他要在她过河之前把她截住,然后当个该死的汉人的面刺死他的孩子,蹂躏他的妻子,再砍下他的脑袋为厖特勒报仇。
注1:史载,吐蕃人在河西对待汉民“大掠河西鄯、廓等八州,杀其丁壮,劓刖其羸老及妇人,以槊贯婴儿为戏,焚其室庐,五千里间,赤地殆尽”。回鹘后来依附吐蕃,仇杀之事,大同小异。
注2:唐朝东收京师,借兵回鹘,约曰:“土地、人众归我,玉帛、子女予回纥。”除了无耻,我想不到其它词汇形容这个所谓中原朝廷,所谓正朔,不过是狗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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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 风烛
罗婉儿抱着婴儿扑扑跌跌地逃,气喘吁吁,跑掉了鞋袜也顾不得拣,被河滩地上遍布尖利碎石,光脚被刺得血肉模糊也顾不得痛。只偶尔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儿,适才大哭了几声之后,似乎又闭着眼睛睡过去了,这苦命的孩子,跟着爹娘逃亡了几天,就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小脸满是灰尘,甚至有些憔悴。身后歹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一片粼粼波光的葫芦河仿佛就在眼前,却总是跑不到。
吐迷度带着一丝狞笑紧紧在后面追,他甚至有些享受这猎取的过程,尤其是刚刚在这妇人的丈夫手中吃了一个大亏。吐迷度打定主意,如果那个汉人没有被伏匐和宗难杀死的话,就一定要在他面前狠狠的蹂躏这个女人,眼看离那妇人只有几步之遥,她在前面跑动的姿态清晰可见,虽然衣衫简陋,却掩不住身段婀娜,细细腰肢随着奔跑的节奏急促扭动,甚至风气中也带着一股脂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吐迷度心中欲念大炽,一面跑一面将手中的弯刀插入刀鞘,腾出了一双手来,作势朝那妇人后背按去。
正在这时,一支箭带着劲风,啪的一声将吐迷度的脖子穿了个通透,还来不及叫喊一声,回鹘十夫长便像一根木头似得倒在了河滩地上。只顾奔跑逃命罗婉儿犹未察觉,抱着小孩而拼命奔逃,清冷的夜气呼呼地灌进了她的胸腔,仿佛整个胸膛都要爆炸开来一般疼痛,但这个柔弱女子还是咬着牙坚持朝葫芦河奔去。葫芦河的对面,是汉人的城池,生存的希望。跑到河边,也不顾深浅,抱着婴儿便举身跳了进去,以她的心意,便是被水淹漠,也比落在回鹘人手中好。
葫芦河水深而急,岚州骠骑营百夫长冯博放箭射倒那回鹘兵,见奔逃的妇人举身跳河,顿时就被湍急的河水冲歪了身子。冯博心道不好,急速催动坐下骠骑,马蹄踏入了河水当中,激起水花四溅。这河水乃是祁连山雪水所化,虽然时值初夏,却也寒冷异常,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喷着白气,冯博轻轻用手抚摸爱马的脖子,催促它奋力朝那妇人落水的方向淌去。
冯博身后,紧跟着九骑骠骑,玉门关归义军骑兵奉令援救四面八方被回鹘人追杀的汉民,,这个十人队已经整整在奔波了一个白日,傍晚时分将一批汉民接回玉门关后,只草草给马儿上了一次料,便又连夜出动。一路上听那些汉民述说回鹘兵的暴行,河西村落经此一劫已是十室九空,敦煌城迫于回鹘诸部的压力闭门不纳,汉民们都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宽不过一两百里的河西走廊,现在宛然成了回鹘兵杀戮汉民的猎场。
好容易逆着水流来到那妇人跟前,只见她整个人已经给河水冲倒,娇弱的身躯几乎全在水面之下,却高高举起怀中的婴儿,让他有一口气,多活过一刻。冯博心中感动,当时一把将罗婉儿拉到马上,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四蹄连蹬,深一下乾一下地上了岸。此时那四个正在围杀索德波的回鹘人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纷纷呼哨着退后,不顾已经快要撑不住的索德波,相互掩护着退后上马欲逃。
骠骑营乃久战劲旅,骑兵罗铁锤、丁克侠等不待冯博发令,一见这伙回鹘兵人少,顿时催马急赶上去,回鹘人返身射出好几轮箭,都被熟悉草原骑战的骠骑兵或躲或挡,反而给他们拉近了距离。距离一近,双方战力上更见差距,追至六七十步之遥时,骠骑营骑兵方才以随身骑弓放箭,将这四个回鹘兵射杀当场。
索德波一手扯开夹袄,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他虽然习得弓马,今番却是第一回和人动手厮杀,见冯博几骑过来,服色皆是汉人,当即跪倒在地,谢道:“众位大人救命之恩,小民没齿难忘。”又低声问道:“众位军爷,可是沙州张大人的手下的好汉?”因为岚州出兵一事尚未公布,冯博等人不置可否,冯博沉声道:“我等奉命援救河西汉民,你娘子跳入河中,眼下尚且昏厥,你且去看看,救她一救。”说完将哭闹不止的婴儿交到索德波手中。
索德波闻言大惊,气还没有喘匀,便跌跌撞撞地奔到暂时昏迷地罗婉儿跟前,顾不得哄着不停哭叫的孩子,一边按照冯博的吩咐,将罗婉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迫她将喝进肺里的河水吐出。几番催吐之下,罗婉儿咳嗽几声,方才将含着泥沙的河水呛出,她神智尚不清楚,以为落到了回鹘人的手上,第一反应竟是摸起随身的匕首,朝自己脖子上划去。索德波大叫一声,劈手将那匕首夺下,大声叫道:“孩儿他娘,我们得救了。得救了!”罗婉儿也缓缓睁开眼睛,见自己丈夫的脸孔,低声道:“我不是在做梦么?”索德波道:“不是,这几个军爷把我们给救了。”说完扶着罗婉儿起身。
冯博制止这夫妻二人再次磕头谢恩,那小孩儿哭闹原来是饥渴所致,罗婉儿红着脸躲到一旁喂奶。冯博则对索德波道:“你可知晓渡过葫芦河去玉门关的道路?”索德波点头道:“小人闲时打猎,年年都要到城中去,将猎物卖给军爷们。”冯博点点头,笑道:“怪不得有一手好箭法。”他刚才检视了两个索德波射死的回鹘兵尸体,都是咽喉中箭,又道:“我等还要去援救其它民户,那边还有四个女子,他便带她们去玉门关避难吧。”索德波点头称是,想起一事,又道:“大人,适才那被射死的女子,宁死也不为胡人做肉盾,否则,小民性命危矣,小民想先将她尸身带到葫芦河对面安葬,那里是汉人地方。”
冯博见他不忘恩义,大为激赏,点头道:“如此义烈的女子,正当使她有个安身的坟茔。最好知晓姓名,千载之下,使人敬仰我华夏义民。”可惜两人问遍其它受困的汉女,都不知那女子的名字,见她的尸身也衣衫褴褛,被施暴的回鹘人扯得破碎,已经掩不住身子,罗婉儿一边哭泣一边将自家包袱里的一件好衣服取了出来掩在她身上,又给其它几个姐妹分发了衣衫。众女子得脱大难,都忍不住暗暗的抽泣。
冯博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切,他身有重任,等不及这些汉民平安渡河便翻身上马,抱拳对索德波道:“你且带着些女子过河去,我等这便走了。”双腿一夹马腹,马儿低声嘶鸣着一窜几步,几名骠骑紧紧跟随在他的身后。索德波此时方才醒起还未问出救命恩人的尊姓大名,远远地呼道:“军爷叫什么名字?小民世代为您立个长生牌位。”
冯博听了却只微微一叹,并不回答,一边催马前行,一边暗道:“只等指挥使大军赶到,不止葫芦河的对岸,这河西汉人,都能够安居乐业。”九骑骠骑在他身后,一边打着呼哨,一边散开队型,远远地张开一张搜索的大网。
从玉门关高达七十丈的南城楼上望下去,方圆百里的葫芦河滩,遍布了点点星火,全都是自发逃难,或者是被玉门关骑兵接应渡河的河西汉民。甘州回鹘虽然凶悍嚣张,但慑于归义军百年威势,不敢在深夜度过葫芦河侵扰,所以玉门关汉军只将这些汉民护送到河边,然后听任他们自行前往关城。这些星星点点便是终于感觉到一点安全和踏实的汉民所点的火把,要是在葫芦河南岸,他们是绝对不敢在夜间举火行动的,跌跌撞撞赶夜路总比被回鹘人发现好。满地星星之火正一点点地从遥远的河对岸缓缓往关城汇集而来。
城主张怀唐叹道:“自先汉以来,汉人开垦河西,数百代薪火相传,留下这点种子,若非陈大人发兵相助,只怕要尽数毁在这场兵灾之中。”他转头对辛古道:“此番击退回鹘,我河西张氏全族,当奉陈大人为主公,驱逐鞑虏,兴我华夏。”辛古语拙,只点头安慰,顾檀微笑道:“张校尉与我等情同手足,老大人何分彼此。”
张怀唐此时年近五十,因为诸事操劳,须发皆已苍白,面目比一般达官贵人更为显老,却强自披挂一身铁甲,深宵立于这城头之上,既督促士卒解救河西汉民,又防止回鹘人趁乱抢城,数日以来,已经救回汉人近七千人,玉门关城实是一座军事堡垒,并非寻常城市,内里空间狭小,汉民们在城内只能睡在街上,个个都是家破人亡,历经波折而来,容色憔悴,望之令人生怜。张怀唐已经命城中每日熬了稀粥分发,按照岚州制度,将汉民分给军士管理,一则使这民力全都能够转为军力,二则通过军士牢牢控制住这些人,以防回鹘细作。
辛古眼望着玉门关城两旁的茫茫群山,暗暗计算岚州本部来援的时间,陈德围魏救赵之策他已知道,关键在于玉门关能够通过坚决的抵抗甚至挑衅,吸引甘州回鹘不断向关前增兵,骠骑营和沙州骑兵都很精锐,可以相机出击几次,最好宰杀几个回鹘贵人,激怒甘州回鹘可汗。这茫茫的群山仿佛黑云笼罩大地,等到岚州大军击破甘州回鹘,就是一片大好河山。
在辛古目力所及这连绵群山中,更有无数进山躲避兵灾的汉人,夜里不敢举火,有的居于树干之上,有的居于岩洞之中,在这初夏的夜里忍饥挨饿,既要担心野兽侵袭,又要担心回鹘人进山搜杀,唯一的希望,就是午夜噩梦惊醒之时,遥望玉门关,城楼灯笼火把通明一片,显见关城未失,河西汉人希望还在,这一片孤城,恰似风中的烛火,虽然微弱,却点亮和激励这些四散逃亡地汉民,坚持着,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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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章 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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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汉人希望所系在玉门孤城,而玉门关守军希望所系在岚州援军。岚州援军正艰难地在沙漠中跋涉。
头顶着散发炽热的烈日,低头是耀眼的流沙,陈德感到一阵晕厥,身子一软就要倒地时,于伏仁轨在旁边扶了他一把,关切地问道:“大人,您还是先喝一点水吧。”说完从自己的马鞍上摘下一囊食水,递到陈德跟前。
陈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坚定地将水囊推开,沙哑着声音道:“全军将士食水各有份额,除了伤病号外不得例外,这是规矩。”他回头望了望被烈日晒得脱皮的军士们,鼓起气力,大声道:“还有五十里就是居延海,骠骑营兄弟早已准备了奶酒和茶叶,大家坚持住,不得掉队。”
若是平日,这鼓励之语必然赢得军士们齐声回应,但现在却只有有气无力地应和之声,“指挥使说得好!”,“大家加把劲!”,“沙漠行军没什么可怕地。”稀稀拉拉地赞叹倒像是违心附和领袖一般,反而凸显了大多数军士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能节约一点体力就节约一点的心态。不过,令陈德倍感欣慰的是,所有人虽然都被长途跋涉和烈日烘烤弄得无精打采疲惫不堪,但所有人都在努力着往前挪动脚步。
此次岚州千里奔袭还算是顺利,一路都在骠骑营分队的掩护和警戒下面。所有军士都有长途行军的经验,每天天色微明便拔营出发,白天每行进20里休息一次,一直走到太阳落山扎营休憩,帐幕里的军士还在百夫长的督导下练习一阵武艺后方才睡下,百夫长和十夫长每天向牙军营禀报行军物资的用度情况。
进入巴丹吉林沙漠后,行军路线的规划和携带食水出了一点问题。往日岚州商队常用的几个取水点的水量太少,只能满足近万岚州人马一半所需。大规模军队在沙漠中行军简直是一场灾难,沿途所有的水源都被取到干涸为止,大军经过的绿洲,沙葱、莎草这些可以食用的植物全都被采摘一空,随军携带的牲畜将草地和灌木丛几乎啃成一片光秃秃地白地。
后世西北荒漠化如此严重,是否和历史上记载的好几次大的战乱有关。战争对绿洲生态的灾难性破坏几乎是不可逆装的,特别是西域的绿洲农业,原来的自然生态已经被人为的农业生态所取代,一旦这个生态系统中人类社会这个关键要素被毁灭,由人类开挖渠道引水,种植粮食果树所维持着农业生态平衡就被打破,绿洲也就日渐荒芜成为沙漠。
陈德强迫自己想着这些遥远的事情,努力忍住干渴的感觉,现代人的忍耐力,还比不上这时代里一个每天都挣扎着在生死边缘的普通百姓啊。
忽然,有军士高呼道:“水,我看到水了!”众军士都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头也懒得抬一下,更有人笑道:“你龟儿子热昏头了吧,离居延海还有五十里地,这里到处只有流沙,哪里...”忽然,那人的喉咙像被捂住了一半,呆呆地看着前方的天际。
陈德注意到军队行进的速度忽然缓慢下来,脸色一沉,抬头望去,却看到一个湛蓝的湖泊仿佛绿色的宝石一样镶嵌在黄色的沙漠之中,湖水波光荡漾,湖畔灌木丛生,微风吹动芦苇和芨芨草,惊起片片飞鸟,仿佛仙境。
“这是蜃楼。”于伏仁轨道,“我也是听族中老人说起过,没想到今日得见。”
但普通军士却没有他这般见识,有人以为是遇到了传说中的仙山,激动地拜伏在地,还有人以为进入了魔境,脸色苍白,不住地喃喃祷告信奉的神灵,更有人几乎要忍不住奔过去取水。若不是岚州军纪严明到了苛刻的程度,此时行军的队列几乎要大乱了。
陈德心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道理,这海市蜃楼的原理一时和军士们解说不清,只微笑着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美景,居然连口渴也忘了,越看越觉得那湖水和沙丘仿佛在哪儿见过一样。
微风轻轻拂动,远处蜃楼的景致恍如被风儿吹动的水面皱起了波纹,轻轻波动,又宛如一块巨大的天幕挂在前方,变换着不同的风景。
忽然,海市蜃楼中映现出不少人影,都是汉人打扮,扶老携幼,拖家带口,有的牵着骡马,有的推着中原常见的鸡公车,男人带着媳妇,婆娘带着小孩,一看便是逃难的人群。这些人都熙熙攘攘地推挤在一座宏伟的城关之前,依稀可见一些老者还不住地向城头戍守的官兵恳求着什么,却没有回应。城外的百姓不住的向着逃来的方向张望,仿佛实在恐惧着什么东西。忽然,原本规矩的人群骚动起来,推推搡搡桑地向城门涌去,不少壮年汉子破口大骂,甚至有人取出了身上的弓箭,作势要朝城上射去。
正当局面不可开交之时,城头上突然射下来一排弩箭,将那城门附近的百姓射死一地,顿时将前涌的人群惊散,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从百姓们惊慌失措着往后退,往后跑,互相踩踏的行动来看,城门下面此刻想必是哭爹喊娘之声四起。百姓们逃离了城门附近,却舍不得就此离开城关,都彷徨无助地在那城头弓弩射程之外徘徊。
见百姓们如此凄苦,陈德心道这些人装束都是汉家打扮,想必是遇到了什么转乱,要投靠的城池却不让入内。他转头探询地望向于伏仁轨,见他也全神贯注地看着远方的蜃楼。
突然,蜃楼中的景致又有变化,一彪回鹘骑兵铺天盖地地从远处而来,一见到那大群大群聚集在城关外面的汉人百姓,纷纷加快了马速,张开一张骑兵大网,仿佛草原上驱赶牛羊一般,将城外百姓驱赶得越来越集中,偶尔有汉民拿出弓箭反抗,要么被纵横驰骋骑兵一刀看到在地,要么被数箭射到。即使不反抗的汉民,跑得稍微慢了一点,也被马匹带着巨大的冲力撞倒在地,葬身黄沙。最后,所有逃难的百姓被拢做一堆,被回鹘骑兵逼迫着,一步一回头地往来路而去。
众军士正沉浸在这情景当中,一阵大风吹过,蜃楼顿时消散。好些人气愤地摩拳擦掌,嘴里骂骂咧咧,陈德心中忽然想起,转头看向于伏仁轨,于伏仁轨见他探询的目光,沉声确认道:“那城就是敦煌。”他多次率军护送商队来往敦煌和岚州之间,虽然城头旗帜看不清楚,却从城池的形制认得清清楚楚。虽然于伏仁轨乃是吐浑人的血统,但久居中原多年,世代与汉人联姻,心中早把自己和汉人不分彼此,见到这些河西百姓如此被回鹘人欺辱,也是气闷异常。
从于伏仁轨确认了自己的猜测,陈德脸色铁青,眼望着西方天际,沉声道:“曹氏不亡,是无天理。”底下军士们也大都是到过敦煌的,眼见这番悲惨的场面,不需军官催促,自觉整队出发,适才的饥渴疲劳全都不顾,只想早日赶到回鹘阵前,厮杀一番,一泻胸中愤怒。
而适才那蜃楼景致里的敦煌城楼上,目送汉民被回鹘军队押送离去,两员将领正在激烈的争执。
“索大人,这些百姓视我归义军如父母,不惜破家来投,为何不开城门纳之!”镇将罗佑通手按横刀大喝道。
敦煌城关守将索元勋被他当面直斥,面红耳赤,似乎感觉到手下军兵也向自己投来鄙夷的目光,恼羞成怒,喝道:“城关重大,不纳这些百姓乃是节度使的旨意,你若有不满,自找那节度使分说,为何与我为难?”言语中却带着几分底气不足,归义军之所以能立足河西百年不倒,全在于河西汉民的支持,眼下归义军与回鹘结盟,抛弃甘州、肃州逃难而来的百姓,军中上下,没有几个过得了自己良心这关的。
罗佑通没想到他抬出节度使的压人,勃然大怒,他虽然率直,却不傻,不敢明着反对曹延禄,只得怏怏而去,一边走一边骂:“没了良心的腌臜东西,将亲妹子换来的官儿,就是一条狗!”声音大得几乎整个城关上军兵都听得清清楚楚。
索元勋没想到他像耍无赖一般破口乱骂,气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仅仅握住腰间的横刀,却听耳畔有人声道:“索兄不必与如此浑人一般见识。”转头看,却是节度使的叔父曹元康,他虽然没什么官职,却是曹延禄接掌归义军的辅助之臣,曹氏与回鹘联合,归义军中颇多不满,因此曹延禄在重要地方都派了曹氏宗族中的心腹监视,等若是监军。
曹元康鄙夷地看着罗佑通骂骂咧咧离去的背影,哼了一声,道:“眼下张氏未灭,且让这等脑后生反骨的人嚣张两天。”他见索元勋脸上也有不豫之色,似乎心中为不纳汉民之事颇感惭愧,微笑着安慰道:“元勋不必自责,敦煌与甘州早有约定,瓜沙州回鹘乃归义军臣民,甘、肃州汉人乃回鹘治下,互不干涉。这约定也有几十年了,往日里汉人犯了法,逃到我归义军来,还不是要交出去点天灯的。今日之事恰如往日一般,向来如此,元勋又何必被那浑人影响,没得坏了自家心绪。”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
索元勋听他开导,心头块垒也微微放下一些,脑子里却仍有些浆糊,这血脉相连的同胞,岂是一个约定便可以置身事外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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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章 夺门
西北初夏的凌晨,仍旧十分寒冷。贵如油的春雨,更夹杂着沁人骨髓的阴湿。这样的日子,最惬意的,莫过于窝在自家热乎乎的炕头,搂着丰盈柔软的身子困觉。最难过的,莫过于自己顶风冒雨地在为那些困觉的混蛋站岗放哨。
撒里獬缩着脖子,嘴里喃喃的骂着脏话,他自己也不知咒骂着谁。景琼可汗带着八千骑健儿和万余民夫壮丁前往攻打玉门关,这是趟肥差啊,那玉门关张氏盘踞河西两百多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不知凡几,听说那玉门关内有一座宝库,里面金山银海,充斥着西域和中原的奇珍异宝。大军攻城必然是驱赶汉人民夫为前驱的,回鹘子弟的血怎能为填平那些该死的壕沟白流,只待汉丁挖开城墙,大军一拥而入,就是洗城局面,每个出征的回鹘人估计都要发财了。可为什么偏偏就把自己留在了这该死的甘州城里了呢。
回鹘人天生是属于草原的雄鹰,可自从迁到这河西走廊,两面屹立的高山就好像笼子一样困住了回鹘。现在他们也和汉人一样,学会了耕田,纺布,也和粟特人一样善于鉴别各种珠宝香药,可是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傻乎乎地天当被地当床。在这种细雨蒙蒙的见鬼天气里,甘州城里的回鹘人比汉人还要眷恋温暖的炕头,他们可不是那些逐水草而居的生番。
正因为如此,被抽签出来守卫城门的撒里獬才满腹怨气,自家买的那个河西的处女还没有开垦呢,想到这里,他丑陋地脸挤出一丝笑意,舔了舔嘴唇,冲着那守候在城门附近等着开城门的商队管事大声喝道:“站远一点,你们这些灾星。”吓唬似地举起手中的刀鞘。撒里獬心中也觉得好笑,这些商人起早贪黑,就为了挣两个钱,可自己往城门这儿一站,每天收的商税揩下一丁点,就比那些餐风露宿的汉子强上十倍,想到这里,他的心绪才稍稍平和一些。摸了摸商队管事刚才塞给他的一锭马蹄银,勉强没将他们赶走。
晋咎压低了帽檐,眼睛却不住地扫视周围的军士,二十多个是当年跟着他打家劫舍的水贼出身的老兄弟,还没有忘了老本行,顶在前面装神弄鬼应付回鹘兵,另外七十多个军士也和商队民夫换了衣服,有软甲的都贴肉穿着,没有软甲的只多穿了两件麻衣,免得被守城的回鹘人看出端倪。军士们的脸色都很沉着。
“城外接应的人不知道有没有到位?”在瑟瑟春雨中等得有些不耐的肥胆,大号周伯仁的兄弟低声道。晋咎冷冷看他一眼,周伯仁顿时噤声,晋咎方道:“做好我等本份便罢,理他作甚。”一边盯着前面城门洞口那十几个回鹘兵,暗暗思忖。这甘州城东门虽然不甚高大,却足有五百回鹘兵戍守,待会抢城时动手解决这些地上的城卫兵一定要快,抢在敌人大队反应过来之前,冲上城门内侧甬道,自己这百人只需和那些回鹘兵混战作一团,城外扮作入城的商队的承影营士卒自会抢下城门,放出信号,更远处盘马弯弓的指挥使大军便鱼贯而入。这五千兵马守卫的甘州城便要易手了。
想到这里,晋咎抬头狠狠盯着那隐约闪烁着灯火的城楼,东门守将紇干应该就住在那里,这人是留守甘州的夜落纥可汗心腹镇将领,勇猛过人,性情暴躁而贪婪,这个人须得第一时间斩杀,不能给他聚齐军兵反抗的机会。
城楼之中,牛油蜡烛烧得很旺,被晋咎所深深忌惮的回鹘雄鹰,紇干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声,将粗壮的手臂环在女子的腰间。城楼重地蓄养歌姬侍女乃是中原军中大忌,但回鹘人不吃这一套,越是高级的将领越离不开女人伴寝,尤其是昨天送来这个粟特女人,火爆得很,足足折腾了前半夜才把她吃掉,后半夜又差点把紇干的腰眼闪掉。所以现在回鹘人的雄鹰正在补瞌睡。
不是他大意,放眼河西走廊,吐蕃人只顾着内斗,早已没有精力把手再往这里神。汉人中唯一敢于反抗的张氏被大军围困在玉门关动弹不得。东面的宋人朝廷,早已接受了甘州回鹘的贡赋,颁下册封,做着天朝上国的迷梦,更加不会无故出兵。草原上那些蛮人,连城池都没有见过呢。总而言之,甘州是绝对安全的。如果不是夜落纥可汗顾忌着玉门关张氏也是一头猛虎,为了接掌甘州回鹘可汗大位而保存实力,现在镇守甘州的回鹘兵,恐怕连一千人都不到呢。
睡的正香,开城门的钟鼓声穿透濛濛细雨传来。饶自酣睡的紇干不觉皱了一下眉头,这该死的汉人规矩。
城门外面,随着着声声钟鼓,承影营百夫长庞磊脸色一沉,强行控制住胸中升腾而起的战意。承影营全是百战悍卒组建,庞磊官衔是百夫长,手底下现在只有六十几个勇士,但出身牙军的庞磊却知道,普通军队两个百人队与他这六七十人拉开阵势对攻,未必是对手。他冷冷地注视着甘州的第一道城门缓缓打开,十几个回鹘兵从城门洞里出来,设立了检查商队的哨卡,让后挥手叫他们过去。
见那回鹘兵向招,庞磊脸上立刻变换了神色,堆笑着带着自家车队上前,在哨卡前停下来等候回鹘兵过来检验。按照常规,进城的商队需要停在城门洞五十步以外,等候守城军兵查验过后,才能靠近城墙或者进城。但是守城的回鹘兵嫌麻烦,每天都让商队往前挪一点点,日积月累,眼下商队留下来接受检查的地点距离城门洞口不过十五步而已,透过幽深的甬道,甘州城门内侧等候出城的人影都依稀可见,庞磊甚至认出了拔山营校尉晋咎的身影。
看着回鹘兵装腔作势地走上前来,庞磊大步赢了上去,承影营在甘州附近有座农庄作为掩护,庞磊也时常借才买货物之名来往城关,和这些守城的军兵混个脸熟,一看那前来回鹘十夫长便笑骂道:“雨下得这般大,雅苏台你这狗腿不在城里搂着女人,巴巴守在门口揩我们商队的油。”
雅苏台上回在场子里和人赌钱,中了套,还是庞磊帮他会的钞,两人成了酒肉朋友,闻言也笑道:“你当我想啊。倒是庞磊你每回都是日上三竿了才进城的主,今日怎么起早了,我还以为是外地的商队,思量着能发一笔小财呢。”说完带着手下嘻嘻哈哈的过来,假模假式地在车队货物上摸摸拍拍,一刻钟不到便挥手道:“过去吧。”
庞磊又和他笑骂几句,带着商队往城门而去,他根本不怕这些回鹘兵检查货物,城门已经打开,自己这六七十人距离城门如此之近,实在不行就直扑城门,不过既然能靠近一步,便多靠近一步,今日天幸,居然是这个和自己熟识的雅苏台当值。扮作商队的伙计的承影营军士纷纷驱动着马拉大车,缓缓朝城门而去。正在城门洞里行走之时。不知为何,一匹马儿忽然挣脱了缰绳,发疯似地往城里跑去,其它的马也纷纷引颈长嘶,不多时又跑了几匹马,商队的大车便横七竖八地堵在城门洞里,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在城门洞两面守卫的回鹘兵见状纷纷赶了过来。雅苏台皱着眉头,略带责怪的语气斥道:“老庞,这是怎么回事?”
庞磊脸上带着歉意,走上去,忽然抢前一步,手里变戏法似地出现一柄匕首架在雅苏台的脖子上,喝道:“要命就别反抗。”话音未落,一拳头带着劲风狠狠砸在雅苏台的胃部,痛得他顿时眼泪都留下来,弯着腰蹲在地上,庞磊顺势将匕首柄敲在他的脑后。这雅苏台为人不恶,能不取他性命,庞磊也不介意留他一命。身边的承影营军士纷纷动手,数息之间,便制服了成门内外赶过来的二三十守卫军兵。
“杀!”晋咎所部一见庞磊动手,吸引走了城门内大部分回鹘兵的注意力,一声发喊,拔山营军士取出藏在身边的兵刃,朝着尚且留在城门内侧的几个回鹘兵捅去。同一时间,城门楼上放哨的回鹘兵已经发觉不对,大声发出警号,呼喊声,鼓声,锣声,兵刃碰撞的声音,城楼上各种声响响做一片。晋咎等人却无暇思索,分别从左右甬道鱼贯向城楼上冲去,在回鹘兵不暇反击之下,这短短百余步的甬道一冲而过,迎面撞上匆匆而来的城头戍兵,晋咎闷哼一声,和身撞入当面而来那人怀里,白刃透体而过,他撒手弃了短刀,顺手接过回鹘人的弯刀,挽了个刀花护住上身,和身边的兄弟与敌军杀在了一起。而更多的拔山营的军士则超越了正在拼斗的数十人,向城楼中的回鹘兵就寝处狠狠杀去。
城外不远处扮作另一队商人瞭望的牙军营士卒一见得手,便取出车队上号弹点燃,呼的一声,三排号弹冲上天空,砰然爆响,声音传出数里。
数里之外,早已枕戈待旦的岚州军全体起立,各营伍都按照安排,高蹄营一马当先,五百膘骑呼啸着朝着城门大开的甘州东城而去,他们的任务是穿城而过,直接在全城各处烧杀,散步岚州军威,震慑扰乱城内人心。紧紧跟在后面的是骑着马的横阵营,五百刀盾手将彻底清除南城楼中所有回鹘兵的反抗,牙军营、陌刀营、射雕营则作为抢城的主力,准备粉碎城中所有可能出现的抵抗。数千骑兵在城外待命,城内狭窄的街道不是骑兵的战场,回鹘人也没有死守城池的习惯,他们作为预备队,猎杀从四门冲出的回鹘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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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章 争城
激越的铁蹄阵阵踏碎了清晨的宁静,一路上惊醒无数甘州商民。进城后,高蹄营一分为五,五个百人队在城中主要道路上来回奔驰,一旦看到手持兵刃的军士立刻放箭、出槊格杀。慌慌张张披衣而起的各部回鹘官兵完全失去了局势的把握,更多居民趴在门缝、窗棱间惊恐不定地看着这队队骑士从街道上奔过,接连不断,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进城,有些胆小的回鹘兵已经打定主意,不到局势明了之前绝不上街。景琼可汗年迈体衰,为了新任可汗的继承权,甘州回鹘各部都蠢蠢欲动,天晓得这是不是贵人们之间又为着权位之争动了刀子。直至此时,回鹘人也想不到竟然是千里而来的汉家军队在袭取甘州。
“大人,有军队杀进甘州城了!”留守甘州的夜落纥可汗在梦中被他的侍卫叫醒,仓皇失措的侍卫不顾尊贵的可汗还来不及穿上袍服,就匆匆闯了进来。
“什么?来的是哪部人马,有多少人?”但此时是争夺甘州大可汗之位的关键时刻,用人之际,夜落纥强行压住心中怒气,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
“不太清楚,报信的受了重伤,没说几句话就死了。听说满城都是敌人的骑兵奔驰而来,很快就要杀到了。”侍卫伊安其飞快地秉道,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下官已经备好了健马,府中一千骑兵正在集合,大伙儿拼了性命也要保护大人杀出城去!”
逃走么?夜落纥皱起了眉头,这个关键的时刻,丢失甘州城,意味着自己离甘州大可汗的位置又远了不少,景琼翅膀底下那几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鸡,估计也得咕咕乱叫了。“派出军使,带我将令,往城南大营去,让大营军兵全部朝我这里集合。”夜落纥沉吟一阵,下令道:“再派几十骑哨探出去,弄清楚敌人虚实,命令府中全部军队备马,随时准备跟我杀出去!”
“可是,大人,”伊安其还待劝解,被夜落纥一眼瞪了回来,他只能把话憋进心里,敌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显然是谋划已久的偷袭,自己这边仓促应战,只有拼命逃生的份儿,胜负哪里还扳得回来。他不敢说的是,回鹘诸部争夺大位极其残酷,胜者贵,败者死,如果当真无法逃出甘州,这夜落纥带入州府牙城中所有勇士和侍卫,恐怕都要为他殉葬。
片刻之后,全身披挂停当的夜落纥已然站在了州府牙城的城头,只从景琼可汗率兵出征之后,他就毫不客气地搬了进来,眼下甘州回鹘诸部有一半以上都顺服于他这只正值壮年的雄鹰,而不是景琼下的那几只小鸡,夜落纥有这个底气。
只见细雨霏霏笼罩地州城之中,四面八方都传来阵阵马蹄乱响,不时还发出几声惨叫,想是忠于自己,坚持抵抗的勇士遭了敌人的毒手。夜落纥脸色阴沉,莫不是景琼那老匹夫非要为他的小鸡仔除掉自己,找着个借口,出征沙州的大军又杀了回来吧,他就不怕和自己火拼一场,甘州回鹘各部从此分崩离析吗?四处哨探的数十骑兵都分派了出去,却没有任何回音,静悄悄的甘州街道,此刻仿佛择人而噬的魔兽巨口一般,蕴藏着无数的危机。
东城楼上,夺城的战斗正杀得激烈,“快,快!”晋咎大声催促这不断登上城楼的横阵营军士。城墙上当值戍守的回鹘兵知道城门被抢,正从两侧城墙上增援过来,与此同时,城楼中的回鹘兵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不断朝厮杀中的岚州军士放箭。这些回鹘人习于射猎,箭法又狠又毒,为了偷城而甲胄不厚的承影营,拔山营军士吃亏不小,在晋咎严令之下,这百多个岚州军士,一面抵抗着地面八方涌出的回鹘士兵,一面捉襟见肘地抽出一支力量,拼命要杀进城楼中去。那城楼中的回鹘兵也在守将紇干的指挥下密密层层朝外涌出,一时间,狭窄的城楼门口挤满了双方的士兵,盾牌顶着盾牌,刀锋抵着铁甲,居然连个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在盾牌和盔甲的缝隙里,一柄柄闪着雪光的利刃穿梭来去,带出朵朵血花,惨叫声此起彼伏。
横阵营军士上城之后,局势顿时有了变化,手持大盾横刀的横阵营军士以百人队为单位结成了阵势,在这局促狭小的城楼空地上,前排军士竖着大半人高的方形盾牌,后排军士则将盾牌顶在头上防备城楼上射下的利箭。回鹘士兵在河西还未曾遇见过这般严整的步阵,横阵营军士步伐极其统一,每一次推进都是集全阵军士之力一起向前,盾阵缓慢但不可阻挡地朝城墙两边逼去,不时将散落的本方军士拉入盾阵中的空隙中。不时有利刃从盾阵的空隙中刺了出来,逼得企图上前推开盾阵的回鹘兵不敢过于靠近。最后,回鹘人也不得不结成了密集的阵型和横阵营相抗,整个城楼上密密麻麻堆满了努力挥舞着刀剑的双方军兵。
从城楼上看下去,盔兜攒动,刀光闪闪。但回鹘人吃亏的是,横阵营军士平日里常常进行如此拥挤的战场空间里的作战训练,军士使用武器全都是用直刺,斜刺等手法,而回鹘兵则大都没有这种战斗经验,挥舞弯刀极其不便,甚至有些笨拙可笑,往往还没有完成一个动作,便被窄身挺直的横刀刺中要害。
将两边增援的回鹘兵成功地拖入到己方熟悉的战场节奏中后,石元光和晋咎开始带领士卒攻打城楼。若是中原坚城,城楼之中少不得要备下擂木滚石,甚至沸水金汁之类都有可能,专门对付这般情势。但回鹘人原本没有倚城而战的习惯,城楼中只有弓箭射下,倒让岚州军节省了好大的伤亡。
城楼中屯有数百兵士,守将紇干极为悍勇,亲自带着卫兵守在门口督战。四面八方响起了岚州军士用回鹘语高喊“降者免死!”的声音,回鹘兵早已胆寒,却慑于紇干的积威不敢投降。而城楼两侧的回鹘兵见城楼未失,也不敢退后,心气儿却已泄了。
晋咎见状,喝道:“打个城楼怎得如此啰嗦。”换上士卒带上来的重铠甲,又罩了一层纸甲在面上,近身刀刺难入,精选了数十个勇士,都是这副打扮,手持战斧、狼牙棒、斧枪、手戟等各色近战重武器。见众军士准备停当,晋咎当即命前排士卒退后。岚州军士进退如一,城楼门口拼死守卫的回鹘兵只觉眼前一亮,门口便空出了一条通路,望着岚州军密密层层的盾阵,正迟疑着要不要冲出去送死,晋咎便带着勇士如同一股铁流般冲了过来,他自己弃了盾牌,手持着一柄战斧,狠狠劈在一个回鹘兵的盾牌上,顿时将盾牌和人一起砍得踉踉跄跄地后退,岚州军士适才阵势严密,张弛有度,已经令这般回鹘兵适应了打法,心道虽然无法获胜,但只要拼死填住两军战线不退,总能迟缓岚州军的推进速度。没想到晋咎所率这数十勇士作战风格大变,在后排盾阵和弩箭的掩护下,狼牙棒抡起来呼呼生风,战斧挥舞的仿佛车轮也似,岚州军士全然不顾自身防护,只求杀破敌胆,被沾着一丁半点的回鹘兵无不东倒西歪,非死即伤。终于,回鹘人军心崩溃,纷纷后退,甚至紇干率亲卫在后面砍杀逃兵也不起作用。
横阵营军士也抓住敌军阵脚动摇的良机,以三五人一组的稀疏队形超越了先锋死士,与散乱不堪的敌军捉对厮杀起来,他们这等刀盾手专门洗练近战搏命,失去阵线掩护的回鹘兵被杀得四处逃窜,紇干只得率领亲兵步步朝楼上退去。
见胜负已分,晋咎大声喘息着靠在城楼一角,刚才战斗虽然只有短短瞬间,却是大耗力气,他的胸口和腰肋各被砍中两刀,虽然铠甲防护得好,却也如同被人重重击打一般疼痛。他颇有些得意地看着城墙两边开始溃散投降的回鹘兵,对身边的周伯仁笑道:“战阵上,只有比他奶奶的更不要命,才能保住自家的性命。”
东城楼下,承影营早已清理出一条通道,牙军营、陌刀营、射雕营鱼贯而入,直扑城南回鹘大营而去。“想不到城南大营这两千回鹘骑兵居然因为不明敌情而紧守营寨,坐失反击良机,实乃天助我也。”陈德微笑着对身边的于伏仁轨说道,“既然如此,就正好把他们堵在营垒之内,再彪悍骑兵也只能硬冲步阵了。”说完又命于伏仁轨统率白羽营一千五百骑入城,倘若回鹘骑兵当真被堵在营垒之中,那骑兵就下马用弓箭,参加对回鹘人骑兵营垒的封堵,假如回鹘骑兵冲破了封堵,那就与他们骑战。
此刻,州府牙城之内,夜落纥正大怒着翻鞍上马,“居然是汉人!”他感觉受了很大的侮辱,居然是汉人军队,他们不是龟缩在灵州么?不是收了甘州大笔大笔的贡赋吗?怎么突然背信弃义!“大家听着,城南大营军队正在向我们靠拢,我们也杀出去和他们合作一起,将汉人赶出城去!”夜落纥抽出腰间弯刀,大声下令道,州府大门之后,一千精骑士气如虹,被憋在这牙城之内闷了半天,泥人也生出火来,开始大家还惴惴不安地猜测来袭的是吐蕃骑军,还是大可汗亲自回军,谁知居然是汉人,为自己的怯弱而感到羞辱回鹘勇士们哇哇乱叫,纷纷抽出弯刀,要出去宰掉这些该死的猪!
“哗”的一声,牙城城门大开,一千骑军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箭头正是甘州回鹘诸部的骄傲,未来的夜落纥大可汗!他要用一场新鲜血液浇淋的胜利来彰显自己的勇武!
因为城内兵力不足而只能监视牙城的岚州军立刻将这消息报知率军入城的牙军校尉李斯。李斯皱眉思忖片刻,叫来射雕营校尉郑宾和陌刀营校尉柏盛,将这军情通知他们,李斯沉声道:“敌人来意,当是与城南大营中的骑兵合流攻我,我军此去封锁城南大营,必然受到两面敌人骑兵夹击,二位校尉当有所准备,只要这两股敌军不能合流,必然被我随后入城的大军各个击破。”
郑兵与柏盛相互看了一眼,拱手沉声道:“但凭李校尉吩咐。”三人皆是陈德亲手简拔的年轻将领,锐气正盛,手下是岚州最劲锐的三营步卒,眼下陡然成了敌人全力攻打的中枢,却浑然不惧,柏盛更笑道:“在这狭窄街道之上作战,地形有利于我。射雕营封锁住敌人营垒,外面一千敌骑焉能撼动我牙军、陌刀两营。”三人哄然大笑,胸中皆是豪气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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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章 完胜
夜落纥胯下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怎么鞭打都不肯再往前冲,放眼前望,狭窄的街道上,层层叠叠堆积着回鹘人马的尸体,不少骑兵死去,战马却受伤半瘫在地,发出声声哀鸣。付出了这么大的伤亡,百步之外,汉军的长矛阵却似乎没有被撼动分毫,狭窄的街道上二十五名重甲步卒肩并着肩站成密集的一排,他们手中持着的硬木制成的长矛前细后粗,重心位于军士双掌之间,矛尖闪着血光和寒光,略微下垂,有不少回鹘健儿弃了马,希图弓着身子从地上爬过去,便被从上而下刺出的长矛钉死在地上。第二排甲士将长矛架在的第一排甲士的肩上,第三排甲士将长矛架在第二排甲士的肩上,一眼望去,密密层层的矛丛如同一座吸血丛林,回鹘骑兵打着健马冲了好几次,却一次次白白把性命穿在了锋利的矛尖上。
夜落纥心中估量,从开始冲锋到现在,自己这边的骑兵伤亡接近两百多人,但那些汉军躲将近十五尺的长矛后面,伤损微乎其微,更可气的是,回鹘骑兵所用的骑弓在远处很难伤害这些有着严密铠甲保护的汉人,而一旦靠得稍微近一点,就在敌军弓弩手的反击下,死伤比硬冲长矛阵还要惨重。
和呼啸着冲锋陷阵的回鹘健儿不同,这些汉军虽然下手狠辣,却全都沉默得让人胆寒,哪怕是被亡命冲近的回鹘骑士带着快意一刀断首的时候,也极少发出惨叫。这无声的坚忍,反而比声嘶力竭地大呼酣战更使人毛骨悚然,夜落纥心中判定,这些汉军绝对是百战悍卒,若非如此,生死关头怎能如此无动于衷。沉默的汉军阵前,依旧充斥着回鹘骑兵的色厉内荏的吆喝,却已无人再敢恃勇上前。
两军战场是一条贯通南北的狭长的街道,南面直通甘州城南大营,也是南城楼的瓮城。这甘州城乃是先归义军节度使张张议潮为防备吐蕃骑兵骚扰而特意整修过的,因为甘州在北而吐蕃在南,所以特意在南城门内加筑了一道瓮城,也作为骑兵的兵营,攻守兼备,吐蕃人如果直接从南门攻打,就要面对两道城门,而瓮城兵营中的五千精骑则可随时从城门杀出。为了防备南城大营军队作乱,也为了在南门失守后节节抵抗,南城大营只开了一道营门,也就是瓮城的内侧城门,城中通往这南门的,只有这条南北贯穿的街道,只要守住这条街道,攻下南城大营的吐蕃军就不可能在城内呼啸而过。
当年归义军与吐蕃人在河西拉锯征战多年,血流成河,张议潮为了防备吐蕃入寇,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谁曾想这刻意设计的南城大营与街道,竟然成了阻隔两支回鹘骑兵会师的障碍,两千骑兵被困在瓮城内动弹不得,另一方面,除了派出小股骑兵监视,岚州军在南城外兵力尚且稀薄,这些有逃生之路的回鹘骑兵自然不会像夜落纥那样拼死冲击汉军步卒严密的长矛阵,陌刀阵,强弩阵,丢下百多条性命之后,便几乎完全放弃了。
南北呼啸而过的风,带着点点血腥的味道,这条狭长的街巷,已然成了回鹘骑兵的坟场,身旁好几个亲卫都面面相觑,带着夹杂惭愧的希冀望着夜落纥,不言而喻,希望他干脆下达退军的命令,不远处伤兵痛苦的呻吟,就是他们的催促。适才探马已经清楚,汉军只是控制了东城门,其它三座城门都还在回鹘的手中。但汉人并不是没有兵力,他们在城外还有数千骑兵严阵以待,只是不舍得把宝贵的骑兵耗费在这街巷战中罢了。该死,就连汉人都知道,骑兵不利巷战,可是谁让回鹘人没有他们那样坚韧的步兵呢。这么强大的敌军,一旦退了,也许就在没有翻盘的机会。夜落纥心中在痛苦的思虑,马鞭哒哒哒地敲在鞍子上,代表他心中格外烦闷。
他不曾料想到的是,在这条长街的另一面,横阵营正加速赶来,离彻底封锁住这条长街还差一个街口的距离。百夫长石开闵气喘吁吁地跑着,肩膀挂着的一串地回鹘兵鼻子来回晃动,煞是滑稽,岚州军计算杀敌数量方法甚多,并未统一规定,横阵营便是以割下鼻子为记。收拾掉东城楼回鹘守军后,百夫长石开闵肩上就挂了穿成一串的百多个回鹘人高挺的鼻子,奔跑时挂在身上格外碍事,石开闵干脆将它甩在路旁,大声叫道:“都是咱横阵营的功勋,肉烂了还在锅里。”
他说这话的原因,和横阵营一同攻打东城楼的承影营全是百战悍卒,人人手上都有百十条性命,上下一股傲气,不屑于和普通军士抢夺首功,拔山营则取了入城卧底和夺下城楼的大功,计算斩杀敌军人数的零碎功劳可有可无,所以这南城楼上的杀敌人数,都算是横阵营的。话虽如此,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横阵营全体看着那两个营头的人得意扬扬,都憋了一股子闷气,听闻南城这边有大股敌人骑兵正在攻打步阵,忙不迭地赶了过来。
岚州军对中层军官的栽培可谓不遗余力,巷战不利骑兵乃是全体步兵军官的战术共识,所以听说敌人骑兵居然不逃,反而悍然在城内攻打严整的步阵,石元光顿时觉得这种呆头傻鸟百年不遇,而且据说还有回鹘大贵人在其中,更加不容错过,于是顾不得休整,匆匆带着横阵营便往城南赶。谁知赶到长街的街口处,却被白羽营的人拦了下来,军士回禀,人家正准备发起冲击,要将敌骑彻底击溃,请横阵营的兄弟守住各处街口,斩杀首级便成,白羽营只要击破敌军的大功,斩首之功只都给横阵营兄弟好了。
横阵营上下一听这消息,无不大声哀号,难道堂堂岚州横阵营五百精锐刀盾手,“总是要给人打下手擦屁股吗?”石开闵小声嘟喃道,先来后到确实是军中规矩,无奈之下,安排手下军士守住一处街口,前排结成如山之稳的盾阵,后排取下背后的硬弓,客串一把弓箭手,步卒在这街巷上射杀体型庞大的轻骑,比旷野上简单多了。
街口外侧,早先到达的白羽营校尉于伏仁轨得意地看着在各处结阵看守街道的横阵营,笑骂道:“城中巷战两条腿确实比四条腿占便宜,不过抢功劳却还是慢了一点。”这话引起了身旁众骑兵高声大笑,众人深感校尉这句话委实英明无比,不知何时开始,岚州的骑兵和步兵之间互相奚落成了一种习惯,尤其是对步兵防御能力差,打法又阴险的轻骑兵与步兵之间简直就是天生的仇敌。不过,若是没有横阵营赶来把守街口,白羽营却也不敢擅自发起冲击,因为骑兵能够以雷霆万钧之利击溃敌人,却难以彻底封锁敌人的去路,这一千多敌骑侥幸逃脱一两百骑在城中作乱,扑灭不易。所以一边歇养马力,一边等待着步军赶来,还顺便捞着一个奚落对方的机会。
眼看横阵营布阵完毕,于伏仁轨拔出横刀,大声叫道:“兄弟们,让我们给他们一个痛快吧!”一提马缰,马儿轻轻往前一纵,一千五百白羽营轻骑缓缓转过街口,出现在尚且在汉军布阵面前游移不定的回鹘骑兵面前。
“唉,败了,败了!”南城大营守将密录长叹道,他指挥骑兵攻打了几次封锁城内侧街道的汉军布阵,觉得对方的战力委实强悍惊人。
就连素来著称河西的归义军精兵,只怕在大队骑兵冲击之前,也不能做到当真不动如山。可是,这些来历不明的汉军,做到了。难不成真的是汴梁的官家禁军讨伐河西来了吗?罢了罢了,回鹘人两百年前就已经归顺中原,趁着中原战乱板荡,贵人们过了几天大可汗瘾,眼下中原军队既然重新派出军队经略河西,再多抵抗也是无益。
眼看着两倍优势的骑兵犹如一柄铁锤一样,势不可挡的砸向惊慌失措的夜落纥所部,而前面的汉军步阵一动不动,当真如同铁砧一般,要和这骑兵一起将夹在中间的回鹘骑兵砸个粉碎,密录不忍再看下去,回身下令道:“全军集合,我们杀出去。饶过肃州,投奔景琼大可汗。”他原本是夜落纥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也不会舍夜落纥投奔景琼。
甘州的南城楼修得比其他三个城门都格外高大宏伟。驻扎在瓮城之中,却让天性散漫的密录觉得憋闷得很,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眼前豁然一亮,无边无际地戈壁草地才是回鹘健儿的猎场,这城池,就让给那些汉儿吧,密录心道。
他在卫士骑兵的簇拥下缓缓驰出城楼,城门虽然开得不小,也只容四五骑并肩而过,两千回鹘骑兵走了好一阵子方才出来,队形尚且散乱,身后的城门还未合拢。回鹘骑兵尚未开始加速奔跑,三千汉人骑兵却从城东转了过来,摆开一字骑阵,稳稳的阻住了去路。
早有军报,甘州州城四门各有五百回鹘军兵戍守,州府府衙有夜落纥亲军一千,南城大营骑兵两千,适才陈德稳稳将这些岚州最精锐的骑军营都扣在手上,一则防备城中有不测之变,二则不给这南城大营的骑兵集团过大的压力,免得他们拼命攻打牙军等营的步阵,造成不必要的伤亡,眼下见敌军已有弃城逃走的意思,想来城内的战斗已经大获全胜,便调派骑军转了过来。只需解决掉这两千人的骑兵集团,其它回鹘兵余烬,不足为虑。
陈德看着因为岚州骑军的出现而有些慌乱的回鹘骑兵,心中微微得意,一个时辰不到,拿下了甘州城,眼下大局已定,无暇再理会这两千回鹘骑兵是降是战,下一个目标,是卷席肃州,再直逼玉门关,待将那些回鹘贵人的家眷押至玉门关阵前,且看回鹘各部贵人如何应付。
岚州军发起攻击时天色刚刚破晓,此时一轮红日方升,金黄的朝霞铺满大地,新的的河西之主立马三军阵前,微微笑着看一骑回鹘打着白旗,催头丧气地催马过来,乞求他的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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