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有债必偿
武则天的回答,并不勉强,在这个文盲率高达九成五以上的时代,真正能受教育的人并不多。即便能作几首打油诗,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做官的门槛了。
而在当下,因为教育成本高昂,无论是太学、四门学,他们的教育方式,都是精英式的教学,每一个教学的助教和博士,无一不是极有名望的鸿儒,每年能招募的生员,加起来也不过千余人罢了。国家花费了这么多精力,能培育出来的‘良才’,大抵也只有这些。
至于那些野路子出身的读书人,水平更是堪忧,就更不必提了。
秦少游抿嘴一笑,道:“微臣的办法,叫做傻瓜式教学,又或者叫填鸭教学之法,只要将教义编写的完善,各科不必博士、助教来开讲,只需要招募一批稍有些水平的讲师,就可就着教义施教,如此一来,四门学现在的生员不过数百而已,一旦有足够的讲师,便可招募两千、三千,乃至五千人,这不但大大降低了教育的成本,最重要的是,能为陛下培育更多的贤才,这些贤才,都是为陛下提供的。”
秦少游特意在最后一句,加重了口气。
他知道武则天需要什么。
而秦少游最后一句话,足以言中武则天的心事。
此前的万般皆下品,此后的学而优则仕,其实……都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
为何?
因为教育的资源只有这么多,这就导致,能够接受六学教育,有科举资格的人,只限于门阀和官宦的子弟罢了,而这些人……
想到这些人,武则天的眼眸里,闪掠过了一丝厌恶。
虽然九品中正制已经消亡,而科举兴起,而事实上,朝廷选材的本质没有变,正因为如此,武则天虽然已经除掉了长孙无忌,可是第二个、第三个长孙无忌,却依然还在无形之中,掣肘着她的手脚。
她需要制衡,需要打击这些与李氏宗室利益交织在一起的门阀,可是她无人可用,因为放眼过去,整个朝廷,竟都是‘他们’的人,于是武则天能用的,只好是来俊臣这样的市井泼皮,这些人,目不识丁,虽是打击异己的工具,却永远不可能让他们取代大周赖以统治的基础。
而现在……秦少游指明了一条道路。
编写教义,降低教学的难度,原先需要用博士和助教来教学,现在只需要招募讲师按着教义,按部就班就可以了。
四门学只有博士六人,助教六人,就这……因为招募了数百生员,人手已经紧张无比,假若能够招募数十乃至于数百个讲师呢?假如有更多人可以进学,并且能够成才,而这些人是真正的寒门子弟呢?
假若如此,那么整个格局也就真正变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句话,将不再是空话。
武则天目光幽幽的看着秦少游,她笑了,和蔼的道:“成大事者,无一人不是披荆斩棘,险中求取功名;朕当年是如此,朕现在在想,秦少游,你可以如此么?”
秦少游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既不激动,也没有畏惧:“臣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很好。”武则天欣赏的看秦少游一眼:“朕来此,为的就是要和你说一句话,放手去做,可是……要小心,有些时候,便是朕,也未必能随心所欲,你……好自为之。”
武则天站起来,抬起了步子:“朕走了。”她又走几步:“你不必送。记住,小心谨慎!”
说罢,她带着上官婉儿,已是远去。
秦少游捡起了教义,留在这学堂里。
他当然清楚武则天的话是什么意思,从现在起,课堂已经成了他的战场,而这个战场,会死人的。
………………
夕阳西下。
洛阳宫撒落下了万道霞光,霞光映射,琉璃瓦闪闪生辉。
淡红的宫墙甬道里,武则天徐步前行。
“婉儿。”
“陛下……”
“你有话说?”
“臣在想……陛下为何如此看重秦少游,又为何……”
“因为……”武则天笑了,霞光遮掩了她脸上的皱纹,她朱唇一抿:“因为有人在守成,有人在求变,而朕……必须要变,不变则大唐还是大唐,变了,大周就是大周;秦少游也在求变,那么朕为何不试一试呢。或许……”她幽幽叹口气,满面倦容,她累了,累的她每一次昂首行在这宫中,都仿佛脚下灌了铅一样。
“陛下的意思是,陛下将希望放在一个小小的通直郎身上?”
“不。”武则天依旧昂着首,挺胸阔步,甬道两侧的宫人和内宦在她所行之处,纷纷拜倒于侧,她没有四顾,一切都理所应当,她抬头看了霞光:“希望,只有万一,甚至,连万一都没有,朕……只是心存希望而已。”
“如果…没有这个万一…那么秦少游……”上官婉儿蹙眉。
武则天干脆利落的道:“他会死!”
甬道已到了尽头,武则天已步入了宫苑的深处,她没有回头,没有惋惜,没有情感,诚如这装点的如tian上人间般的宫廷,一切都如此的美好,却总是没有生气,一砖一石,俱是死物,即便是人,亦看不到生机。
………………
秦少游想拼一拼。
他想拼,他不否认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他想要奋斗,想要实现自己,实现自己的野心也好,私欲也罢。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无从选择,在这个老爷和草民的时代,前世养尊处优的秦少游,其实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选择,农妇山泉有点甜的小地主理想,对他来说实在过于渺茫,他出身低微,永远不可能成为门阀中的一份子,而他读过书,懂事理,也永远不可能会是来俊臣这些人为伍,他有第三条路……
深吸一口气,该讨债了。
秦少游的原则一向是有债必偿,老赵欠自己的,必须连本带利的索要回来。
他旁若无人的抵达了崇文阁。
崇文阁乃是掌学博士的办公场所,秦少游到了之后,直接蹲下,开始捏泥人。
泥是他从外头带来的,上好的黄泥,他捏泥人的本事不错,三下五除二,泥人的轮廓便出现了。
过不了多久,赵博士巡查回来,一见秦少游,觉得他形象不雅,便不禁道:“秦助学,你在做什么?”
秦少游抬头,天真烂漫的笑:“大人难道看不出?”
“看出什么?”
秦少游道:“下官在玩泥巴啊。”
“……”赵博士老半天,脑子转不过弯:“你前几日,不是好好的在捉知了么?”
一说到知了秦少游就忍不住想要捶胸跌足,神色黯然:“不捉了,太危险,捏泥巴安全一些。”
“你、你、你……真是胡闹,你堂堂四门助教,堂堂通直郎,怎可如此有辱斯文,这……这……传出去,岂不为人所笑。”
秦少游笑了:“这不是闲来无事吗,大人也像我这样清闲么?不如……”
赵博士明白了,这厮讹上自己了。
光脚不怕穿鞋的,秦少游压根就不怕自己有辱斯文,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狂生,反正做任何事都不会让人感觉突兀,秦少游不就是这样的么?
可是堂堂助教,而且还居功至伟,为四门学的诗学立下汗马功劳,只怕就算再看他不顺眼的人,他不敢轻视他的才华,一个如此出众的人物,居然闲在四门学里玩泥巴,大家是笑话秦少游呢,还是笑话赵博士妒忌贤能呢?
赵博士猛地醒悟,笑了,和蔼可亲的笑:“秦助教啊,不要胡闹,我们有话好好说。”
第六十六章:新官上任三把火
秦少游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一听到赵博士说好好说,很干脆的站起来,拍拍手,道:“赵博士有何见教。”
赵博士很犹豫,不可否认,整件事都是他理亏,现在秦少游要耍无赖,他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于是他踟蹰片刻,道:“秦助教可有什么专长?”
秦少游道:“大人,下官教授诗书还算过得去。”
“……”
这说了等于是没说,诗书是不可能让他去教了:“还有么?”
秦少游想了想:“学士对治学颇有些心得。”
赵博士身躯一震,顿时,他明白了。这家伙胃口真大,想要治学。
四门学有六个博士,有掌学的,有治学的,有督学的,还有提学以及负责后勤以及生员招募的博士,这治学的差事,素来是博士担任,这一次四门学前任六个博士统统一扫而光,朝廷委任了赵博士来兼任掌学博士,至于其他博士,有的已经到任,有的还在商榷。
比如治学博士,现在国子监就还没有拿出一个合适的人选出来。
秦少游这个小子,分明是想以助教的身份,分管治学。
治学博士在六个博士之中,其重要性只在掌学博士之下,分管的是教育工作,这厮,胃口真大。
赵博士看着秦少游,苦笑:“治学?不可,不可,这一向是博士……”
秦少游气势如虹的道:“赵博士,下官乃是通直郎。”
这意思是说,规矩是死的,可是人都活的,朝廷可以让一个助教任通直郎的散职,学里为何不可以让助教来负责治学之事?
赵博士脸色青一块红一块,愣了老半天,才道:“还是不妥,不妥当,会为人所笑的。”
秦少游叹口气:“既如此,那就算了,下官告辞。噢,我想起一件事来,大人还记得那份奏疏么?”
“奏疏,什么奏疏?”
秦少游很忧伤,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啊:“就是大人代陈的那份奏疏,宫里把它压了下来,可是……哎……这样惊世骇俗的奏疏,宫中没有反对,这意味着什么?”
赵博士脸色微变,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想了老半天,他才弱弱地问道:“秦少游,你这是何意?”
秦少游双手一摊:“宫中对四门学,已经抱有了很大的期望,若是四门学一事无成,只怕赵博士也不好交代。下官还听说,那份奏疏,引起了许多非议,下官在四门学,做个闲云野鹤倒是无妨,只是到时候,赵博士反而可能成众矢之的了。”
赵博士心里嘀咕了老半天,当时秦少游的章程,他确实也是欣赏的,至于许诺代陈上奏,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前途,给秦少游示了个好,反正这种奏疏,本来就会和绝大多数垃圾奏疏一样,被束之高阁,无非做个顺水人情而已。
现在被秦少游提醒,细思恐极,赵博士竟也有点觉得不对头了,国子监里,就在前日,算学的掌学博士吴应龙就曾发难,大谈现在的学风不正,为此,国子监祭酒还特意下文各学督导博士,要倡导学风。
本来这种事,也是常有,赵博士为四门学的事焦头烂额,也没往心里去。
现在结合秦少游的话,不对劲啊。好端端的,就算学风不正,也不该是算学的掌学博士跳出来大声疾呼,他是算学的掌学博士,说现在的学风不正,不就是连自己也骂了么?要说,那也是国子监来说。
可问题就在于,算学掌学博士跳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是针对四门学!
赵博士一下子清醒了,人家说的学风不正,当然没有说到算学去,太学和国子学近来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事,不是冲着四门学过来又是冲着谁。
再细细思量下去,赵博士的背脊有点发凉了,谁都知道,现在四门学的掌学,乃是国子监的二号人物,国子丞兼任,一个算学博士,这不是骂自己么?他有这个胆子!
有阴谋!
赵博士看向秦少游:“秦少游,有话你直说吧。”
到了现在,老赵居然还没转过弯,秦少游默默为色目人的智商感到悲哀,算学博士跑去骂你,没有国子监祭酒乃至于更上头的上头的人授意,人家吃饱了撑着,活腻歪了么?秦少游道:“大人若要一个人挑起四门学的担子,下官很是钦佩。”
赵博士傻眼了。
老半天,他回过劲来,那份奏疏,看来比他想象中的后果更严重,而他虽是代为陈奏,可是因为地位远远高于秦少游,所以大家的矛头,自然也就指道他的身上,秦少游反而是置身事外了。
现在看来,让秦少游去玩泥巴,吃亏的好像还是自己,黑锅得让自己一个人来背啊。
他沉吟片刻,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道:“这件事,老夫要斟酌一二,你等着消息吧。”
他说是斟酌,其实已经有了主意。
治学博士责任重大,而宫中有默许四门学变革的意思,让别人来变,大家骂的是他赵博士。若是让秦少游来变,反而能分担不少压力。
算学博士的突然发难,是始料不及的,这说明在国子监乃至于朝廷内部,有人已经对自己极度不满了,赵博士当然不能做这个冤大头。
只是数日之后,秦少游就走马上任,在治学所里办公了。
治学助教,这绝对算是破天荒的事,在他的下头,分管着几个胥吏和书吏,秦少游甫一上任,便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所里人手不足,恳请学里再调拨书吏二十人。
好大的胃口。
这样的举动,让一些博士生出了不满,不过他们都是新官,也都是刚刚上任,倒也不敢胡说八道。
赵博士很痛快,二十个书吏很快就来了。
赵博士求之不得秦少游把动静闹大一些,吸引一点火力,反正什么都由着他去。
这些书吏,都是读书人,不过他们出身卑微,学问好的也是有限,只是负责一些文书的工作。
秦少游将他们召集起来,让他们各自选填自己的专长。
而后,将人分为了四组。分别为经史、算学、律学、诗书,随后,由秦少游主导,开始将各科的书籍收集起来,开始编撰教义。
治学助教上任之后,既没有巡学,也没有从事任何关乎于治学的工作,甚至连学里如期举行的小考都不曾参与,反而是和二十多个书吏关起门来,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穿梭于治学所和藏书阁之间。
每到夜里,这些人挑起灯,一直熬到夜半三更,书吏们起先是怨声载道,可是渐渐的,有人竟是消停了。
比如从事算学整理工作的刘书吏,他将许多算学的书籍如《周髀算经》、《九章算术》、《海岛算经》、《孙子算经》、《夏侯阳算经》、《缀术》、《张丘建算经》、《五曹算经》、《五经算术》、《缉古算经》等算学书籍汇总一起,而后摘抄出许多的算学方法,再呈报秦少游,秦少游从中挑选出一些算学的经义,偶尔,也会自行编撰出一些算法出来。
这一天夜里,刘书吏照旧值夜,他打开了一份秦助教发来的算学细纲,本来,他只是像寻常一样,抱怨几句,少不得要骂一下秦助教烂屁股,天天做一些无用功,可是当他开始看细纲时,却是浑身一震,随即如饥似渴的开始研读下去。
在他眼前,这份细纲的内容是何等的震撼,刘书吏精通算法,对这算学颇有心得,可越是如此,他越发觉得今夜,是何等的不平凡。
他颤抖着手,提笔蘸墨,将细纲进行整理,在宣花纸上写下一个个标题“算学启蒙”“数学九章”“几何原本”“数字简略考”。
第六十七章:同是天涯沦落人
readx;刘书吏熬了个通宵,一边抄录,一边吸收秦少游的细纲。
算学启蒙他懂,毕竟九章算学是一千年前老祖宗就已经发明出来的东西,而这本算学启蒙,却在这个基础上,做了许多的革新,更加通俗易懂。“数字简约考”最是稀奇,它将所有的数字进行了简化,比如壹则简为1,看上去好似有些草率,可是细细一思量,刘书吏的心开始砰砰跳起来。
老祖宗将这数字弄的这样繁复,什么壹贰叁之类,其实为的就是防止出错,毕竟数字关系国计民生,一旦出错,就可能闹出大问题。而秦少游在简约考中的东西,用最简单的符号如123取代了此前复杂的数字,不过在前言中秦少游特意提到,此符只用于计算时运用,凡在正式场合,依旧沿用旧制,可即便如此,计算的简便性,却是大大的提升。
至于新的数学九章,也是稀奇,因为它出现了公式,许多繁复的计算,直接套用到公式之用,而且还提供了某种简便的笔算法……
这些刘书吏倒是能理解,唯独最后一个《几何原本》,却是生涩难懂。
不过……这不打紧。往后可以向那位秦助教慢慢的讨教。
这一夜,刘书吏激动的笔都有些握不住,忙将这四册教义,根据难易度,汇编进教义之中。
到了天光十分,他的婆娘便来了。
因为书吏每日在学里办公,所以准许家眷搬来学里住,只是住的地方,距离学里围了一道矮墙,本来女眷是极少来的,只是这些书吏被关在这儿通宵达旦,女人终究是担心自家丈夫,这才提了食盒来了。
这妇人前脚一进来,瞧刘书吏憔悴的样子,便不禁埋怨:“那个什么助教,真真是把人当牛马一样使唤,哪里当值,也不是这样的,又是一宿没睡吧,实在不成,去求周博士,请你调他那儿去……”
刘书吏依旧抄录着东西,不耐烦的道:“好啦,好啦……”
“你先吃了东西再说,再这样下去,是要减寿的,那个……”
“咳咳……”
后脑传出咳嗽声,那婆娘回眸,便看到一个系着银龟袋的家伙负手站在她身后。
刘书吏吓了一跳,道:“见过秦助教。”
那妇人大吃一惊,忙不迭行了礼,放下食盒,飞也似的走了。
秦少游看了食盒,摇摇头,又走到案牍前去看刘书吏抄录的教义,道:“是你婆娘?”
“是,是,家中糟糠……咳咳……妇道人家嘛……”
秦少游摆摆手,很大度的道:“刘书吏,本官很大度的,你不必心又不安。”
他顿了顿,板起脸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妇道人家,跑到学里来,确实是坏了规矩,这是朝廷抡才圣地,岂可闲散人等来去自如,被人看见了,是要被人说闲话的,你看本官,来了这里这么久,可曾有叫女眷来么?虽说夫妇相顾牵挂,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要注意影响,这样不好。”
刘书吏心里说,你这也叫大度?
他笑呵呵的挨了一顿训,忙揭开食盒:“秦助教,你还没用饭吧,来尝尝荆拙的手艺。”
“这……”秦少游的肚子有些饿了,只得点点头,坐下,二人团坐一起,饭菜不是很可口,这让秦少游有些想念自己的菜了,勉强吃饱了,还是摇摇头:“本官想了想,还是觉得妇道人家,不可如此,咱们是斯文人,生员们若是瞧见,是要笑话的。刘书吏啊,你要注意影响。”
刘书吏连连点头称是,他憋着一肚子话,想仔细问一问,几何原本里一些不解的地方,倒是这时,外头却出现了一个丫头,丫头在外探头探脑:“哪个是秦少游。”
秦少游微微一愣,便见一个宫装女子笑呵呵的看着自己,这人……不认识。
他猛地想起方才教训刘书吏的话,脸色一红,只得道貌岸然的站起来:“你是何人?”
“我家李小姐有请,请去仪门处说话。”
“李小姐,不认识。”秦少游眼角的余光去看刘书吏,怎么都觉得,这个家伙在背后嘲笑自己。
“我家小姐,名中有个月字,很是欣赏秦助教的诗。”
骤然,如闪电一般,那一道诱人的绰绰影子在秦少游的脑中浮现……公主殿下,我的娘亲,她来做什么?
秦少游很干脆转过身,吩咐刘书吏一句:“嗯……尊夫人的饭菜很可口,你歇一歇吧,明日我来检查教义。”抛下这句话,匆匆的走了。
到了仪门下,果然看到一辆宽敞马车停在外头,车下摆了个高凳,请君上车的样子,秦少游一点都不含糊,直接蹬车,果然看到了李令月。
炎炎夏日,李令月里头罩着一件牡丹x衣,外头罩着一件素雅又薄如蝉翼的护肩,肌肤隐约可见,她挽着高髻,下头是峨眉,眉下的美眸带着几分愠怒,一见秦少游,便道:“说好了送诗,为何食言而肥。”
秦少游不由抚额:“抱歉,抱歉,忘了。”
这也是李令月怒气冲冲来兴师问罪的原因,堂堂太平公主,居然有人敢放她鸽子,这家伙居然还能恬不知耻的说忘了。
“你……”
秦少游忙道:“殿下,下官万死。”
“算了。”李令月却是突然收敛了怒气,转眼间,笑呵呵的看着秦少游,却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她道:“你是大忙人,本宫岂会降罪于你。”
她说话的时候,慵懒中带着几分甜腻腻的味道,让秦少游有些心猿意马,秦少游道:“殿下真有一副好心肠,若是人人都像殿下这样……”
李令月伸伸懒腰:“反正过几日你要送来,好啦,你这个人,什么时候学会学会嘴巴抹蜜饯了。”她如往常一样,打开车厢一侧的小锦盒,要拿出枣子来吃,却又想起了什么,又将红枣放回去,噗嗤一笑:“你……二十多个枣子,你吃得消?”
秦少游想到那一夜的事,顿时垂头丧气,他本来以为,自己‘稍稍暗示’,说不准久旱逢甘霖了,谁晓得人家不感兴趣,他心里想:“若是换了他娘,自己一天二十多个枣子,只怕早就被生吞活剥了吧,莫非,公主殿下不好这一口,她喜欢……”
明白了!
秦少游深吸一口气,看着这娇滴滴的美人,略带羞涩的道:“这……这……其实……那是下官吹牛的,下官……有些话羞于言齿。”
李令月瞪大眼睛,满是吃惊的道:“莫非……莫非你是……”
秦少游把头一扬,咬了咬牙:“不错,下官正是,咳咳……那一日,下官怕人取笑……”
阿弥陀佛,这不算是骗人吧,毕竟,这个时代的秦少游,本来就是初哥。
李令月美眸里,竟是发出了精光,她一把握住了秦少游的手道:“当真?”
秦少游的小心肝狂跳,很想学那龙傲天一般对天狂啸,猜对了,公主殿下胃口有点特别。
这美人儿的手上的温度传在秦少游的手心,秦少游深深的凝望她的眼睛,深吸一口气:“殿下,下官对天发誓,从未吃过一颗红枣。”
李令月的目中,竟隐隐有些模糊,抓住秦少游的玉手非但没有松弛,反而握得更紧。
喂,殿下,只是个处而已,没有必要情绪这么激动吧。难道大周的民风已经这样开放,小学生里也找不到那啥了么?何至于如此如饥似渴。
接下来,却听李令月颤抖的道:“本宫说为何见了你,总有亲近之感,原来我们都一样,都有难言之隐!”
秦少游笑脸有点僵硬……不对劲啊!
第六十八章:人格高尚
readx;你我都一样!
秦少游目瞪口呆。
他突然发现自己智商有限,有点没转过弯来。
却听李令月娓娓道来:“其实……本宫也是……本宫虽然下嫁了人,可是那个薛邵……”说到前驸马,李令月轻咬贝齿:“这个家伙……”
秦少游笑了。
逗我玩呢?
还不能人道,传闻你们孩子都生了,现在来装纯。
李令月见他的样子,勃然大怒,道:“秦少游,你不信?”
“信,我信,下官岂敢不信。”就算李令月说她是西王母,秦少游都不得不信。
李令月语气冷淡起来:“你以为外间传闻,陛下是因为认为薛家高攀不上本宫,这才有人状告他们薛家谋反,最后断了这段姻缘么?实则是纸包不住火,这件事最后为母皇所知罢了。本来那薛邵虽是不能人道,对本宫倒还算是千依百顺,本宫心中念着这个情分,非但没有指责他,反而为他掩盖,只是后来,母皇突然问起,为何本宫下嫁这么多年,却为何不曾有孕,为了瞒住母皇,以免母皇起了疑心,本宫和那薛邵,还抱了个孩子,先是假称有孕,而后……”她轻轻叹口气:“谁知本宫起初以为,他只是不能人道,谁知……却是……缺是……”李令月咬牙切齿,已是气的说不出话了。
秦少游最喜欢听这种离奇的八卦,一时津津有味,可是到了紧要处,却突然戛然而止,他有些不满意,禁不住道:“谁知他其实好的是男风是么?”
“你也知道?”
秦少游苦笑道:“故事都是这样的。”
李令月愠怒道:“这可不是故事。”
秦少游挤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就算不是故事,殿下,你受委屈了。”他一下子,打消了所有的念头,本来还想发展个露水夫妻来着,而露水夫妻的基础,就是对方压根就不在乎zhencao,可是现在得知殿下极有可能……,想到这里,秦少游冷静了,毕竟他偶尔会用下半身思考,却还不至于,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你还是不信?”李令月咬唇,幽幽道:“本来瞒了这么久,天下人都晓得本宫……本宫嫁了那薛邵,这等事,也不宜公诸于众,免得引人笑话,所以此事本宫谁都不肯说,今日遇到了你,见你与我同有难言之隐,这才和你说,无论你信与不信,本宫现在倒是舒服了许多,秦少游,你莫不是也好男风吧?”
“呃……我像么?”
李令月淡淡道:“那薛邵狗贼,一开始也不像。”
秦少游咳嗽两声:“公主殿下,我们换一个高雅的话题好不好?”
李令月啐他一口:“你这家伙,顾左右而言他。”她深深看秦少游一眼,发现这个家伙竟也有许多闪光之处,这才发现,二人实在距离过近了,她脸上掠过一丝羞赧:“秦少游,你说,男女之事到底是什么滋味。”
秦少游精神一震,大周的民风好开放。
“殿下,这个不好说。”
“不如……”李令月美眸一转:“我们试试,你想吃枣子么?反正,我已嫁做人妇,是与不是,都没什么分别了。”
“殿下啊,下官乃是至诚君子,岂可做这样丧尽天良、污人清白之事,殿下实在看轻我了,真是讨厌,我可不是那种很随便的人。不过……”他深吸一口气:“话又说回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拿着的,既是民脂民膏,吃的俸禄,却也是陛下恩赐,殿下乃是陛下爱女,算起来,也是我的主君,君既有命,刀山火海我也拼了。殿下,我们……从哪里开始?”
李令月羞赧的道:“这个还来问我?”
是了,理应占据主动才是,秦少游二话不说,一身凛然正气,便朝李令月樱唇吻去。
触及到那樱唇上的温柔,秦少游还未陶醉,却猛地被一把推开。
又怎么了?
秦少游打了个趔趄,撞到了车壁。
却见李令月怒气冲冲的看他:“你口里是什么味?”
秦少游抹一抹,道:“想必是蜂蜜吧,早上吃的是抹了甜蒸饼。”
李令月朝他冷笑:“那薛邵狗贼,也最爱吃甜蒸饼,原来你也喜欢吃甜食。”
“殿下,讲道理嘛……”
“滚!”
秦少游下了车。
看着公主殿下的大车渐行渐远。
他喟然长叹,突然有一种想要撞墙的冲动,摇摇头,自己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至少保住了zhencao。”
他正待要回学里去,谁知马车又回来了,李令月掀开车帘,露出倾城之色:“喂,再告诉你一个消息,你那份奏疏,惹来很大的麻烦了,我听人说,有人恨不得扒你的皮,寝你的肉,还有人专程从长安赶来…可见你招惹了多大的麻烦…你乖乖向本宫求饶,保证再不吃甜食,本宫或许可以考虑……”
秦少游脸别一边去,羊角四十五度,一身正气的道:“殿下,本抱歉,我不是随便的人,你找错人了。”
“你……”
秦少游已是飘然远去。
…………
太平公主的警告,早就在秦少游的预料之中,毕竟那份奏疏,牵涉到的利益实在太多太多,或许许多人还未警觉,可是一些聪明的人,只怕已能从中看出端倪了。
不过他并不介意,自己是在四门学里,外头有什么风风雨雨,暂时与他无关。
最重要的,还是交易的编撰。
不过这一切,倒是渐渐进展顺利了,这些书吏一开始对秦少游有所抵触,可是当各科的教义渐渐出现了轮廓,许多人都如刘书吏一样,顿时意识到了其间的价值。
编撰的工作,枯燥而无味。
转眼,天气渐渐转凉,树叶开始枯黄,每日照例早起洗漱之后,都要进行一段时间晨跑的秦少游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凉意,心中不由也随着这天气开始变得萧索起来。
唯一振奋的,就是教义已经大致编撰完成。
而在此之前。
四门学已经开始招募讲师和生员了。
讲师三十名、生员千人。
所有人不计出身,能负担学中的伙食,粗通一些文字功底即可。
也就是说,四门学将入学的资格大大的放宽,虽然不至于做到让寒门子弟入学,寻常的小富之家,却找到了一条向上攀爬地大门。
机遇……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弥足珍贵,前来应募者可谓趋之若鹜。
只是杂音不免也开始出现,甚至在学里,几个博士和助教,开始面露不善了。
而唯一支持秦少游的,却是赵博士。
赵博士从上了贼船那一刻起,这件事就已经和他脱不开干系了。
新的生员开始入学,学里开始变得热闹起来,那萧索之气,也都荡然无存。
秦少游开始加紧培训讲师,只因时间仓促,只得每日上午,让讲师们去按着教义准备课纲,秦少游则对一些含糊处,进行指正,到了下午,便开始授课了。
上官婉儿来过一次,看了这学里的新气象,也没说好不好,不过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特意跑来,自然不是心血来潮,秦少游估计,这是武则天的授意,秦少游带她在学里转了转,学里近来每日都咿咿呀呀的琅琅书声,婉儿听着惬意,却是在临末时,突然问:“公主殿下和你很熟么?”
秦少游愣了一下,道:“尚可。”
上官婉儿道:“奉劝你少和她往来,莫要误了自己。”
秦少游忍不住道:“这是为何?”
上官婉儿咬了咬唇,道:“她……”最后又抿了嘴:“你好自为之,得空了,得请我吃东西,还有,现在万事小心,洛阳城里,许多人都在挑你的错,告辞。”
第六十九章:抓壮丁
上官婉儿临去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似乎暗示着什么。△¢四△¢五△¢中△¢文+,
有事要发生了……
秦少游摇摇头,授课去了。
如今生员多了,身为治学助教,秦少游偶尔也要去各科讲课,教义毕竟是他编撰的,讲师们才刚刚上任,还需磨砺,所以抽了空,秦少游便会去课堂,不只是生员去听课,便是讲师们也去旁听,学习一些经验。
今日是约定好了教授算学,这里济济一堂,足足上百个生员。
其实算学真正开始授课也不过是这两日罢了,此前学习的是背诵学规,还有秦少游拟定的品德教育,无非是背诵正气歌之类,教授忠君爱国的道理,至于他们有没有听进去,这就不是秦少游关心的了,生员太多,只能用填鸭的法子,把这些东西塞进他们的脑子里,至于他们能不能领会,或者能否影响到他们的人生观,这就不是秦少游所能考虑的了。
秦少游登台,莞尔一笑,先从算学启蒙开始,教义之中,算学启蒙一共是十五节课时,每一节课时又对应了教授的内容,不只是如此,还特别详尽规定了课后的功课,事无巨细,都是有板有眼,甚至秦少游怀疑,便是一个粗铜文墨之人,只要训练一些时候,就足以担当讲师的重任。
这种教义的出现,对秦少游来说,绝对比发明几块玻璃的意义更大,因为教学成本的缩减,就意味着识文断字的普及,成本越低,受教育的人数就越多,文明往往是依靠受到教育的人口推动的,今日之大周,能够万国来朝,繁荣昌盛,与教育以及文化的昌盛不无关系。
翻开了教义,秦少游的心里微微在颤抖,他心里想:“这么快就要改变历史了么?”
他站在这里,乐于冒险去做这件事,当然有他的企图和私心,可是又何尝不是想要做一些对自己的‘先辈’们,给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呢。
他是穿越者,睁眼看到了世界,看到了未来文明的浩荡潮流,若是埋头只顾着农妇山泉有点甜的话,未免也太过不负责任了。他今日就在站在这里,自己的儿孙也将与这个文明休戚相关。
抖擞了精神,秦少游念出了九九乘法表,他念一句,下头的生员们跟着念一句。
这些人能进来四门学,机会来之不易,他们比官宦子弟们更加刻苦。
朗朗的读书声响起了。
“一一得一。”
“一一得一。”
“一二得二”
………………
在授课的同时,秦少游对教义也会有些删改,毕竟这些教义是闭门造车的产物,真正实践起来,却未必就是那么一回事,每每到了一些觉得不甚合理的地方,秦少游便拿着朱笔在上头画个小圈,待到课后再进行推敲。
而事实上,原先编撰教义的书吏也余下了几人,他们的工作就是根据实际情况对教义进行整编和修订。
一堂课结束,布置了让生员们抄录乘法表的功课,秦少游便被赵博士请去了公房里。
赵博士低垂着头,最近他总是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低头阅览着抄来的邸报,见秦少游来了,忙道:“噢,是秦助教来了,快,请坐,请坐。”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日这么客气。按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理论,秦少游汗毛竖起,起了戒备之心,嘴巴却是很甜,忙说:“谢赵博士赐坐。”
坐下后,赵博士捋着他的黄须开始长吁短叹:“近来可好吧?”
“有劳赵博士挂念,下官在学里还好。”秦少游的心里如遭雷击,哇,不得了,客气到这个份上,看来是有什么刀山火海的事要自己去挡了。
赵博士笑了:“你是晚生后辈,老夫关心你是应当的。”
“……”好在秦少游的心理素质还算好,否则非要把尿吓出来不可,太过分了,和蔼可亲到这个份上,看来自己所料不差,当真是要让自己去挡刀了。
赵博士放下邸报,道:“是了,你年龄已经不小了,可曾婚配么?”
秦少游道:“下官还不曾婚配。”
赵博士叹道:“按这《令有司劝勉庶人婚聘及时诏》,你也到了婚娶的年龄了,不过你是官身,倒是不必忌讳这一条,但是及早娶妻总没有坏处,得空,老夫得给你留意一下,你啊,一心只晓得为公,却是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不放在心上,老夫作为你的长辈,少不得要申斥你几句。”
就这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通,秦少游终于憋不住了:“赵博士,有话可以明言么?”
“话?什么话?”赵博士吹胡子瞪眼的道:“老夫不过是与你说些私话而已,难道每次叫你来,都是为谈公务?秦少游,你这是不愿与老夫深交啊。”
秦少游忙说:“不敢,不敢。”
赵博士叹口气道:“不敢就好,也罢,你去吧。”
秦少游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道:“下官告辞。”转身便要逃之夭夭。
赵博士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来,慢悠悠的在他脑后漫不经心的道:“老夫想起了一件极小的事,这两日老夫的身子有些不爽,明日国子监那儿有个旬议,各学博士都要去一趟,聆听祭酒大人的训诫,你就代老夫去一趟吧,恩,没有事了。”
秦少游脚步一顿,他回眸看了一眼风淡云轻的赵博士。
“老东西,就晓得你要坑我。”秦少游心里暗骂,他可是知道四门学的惊世骇俗之举在国子监里遭了许多非议,这老家伙有会不敢去开,生怕遭受抨击,倒是拿自己去做挡箭牌。秦少游不甘心,这分明是批判大会,去了不是找死?于是转过身来道:“大人,其实刘博士……”
“秦助教啊。”赵博士语重心长的打断秦少游,道:“你是年轻人嘛,也该多去国子监见见世面。”
秦少游呵呵干笑,索性做了个揖:“下官告辞。”
…………
赵博士这堂堂国子丞都要避之不及的会议,偏偏点上自己,秦少游终于知道什么叫做guanliao主义了。
既然上宪有命,秦少游也只能无有不从,次日一大清早,他坐着轿到了国子监。
国子监是个大衙门,每月这个时候,祭酒都要亲自出面,召集各学掌教博士,垂询各学的学业,秦少游来得不早不晚,等到各学的掌教博士到了,看到了秦少游,一开始都不认得他,秦少游硬着头皮前去行礼,自报家门,这些掌教博士,有的勉强尴尬笑两声,有的脸色很不好看。
秦少游心里叹息,这就是代沟啊。现在看来,赵博士其实也算不错的,虽然阴险了一些,可至少演技到位,能焕发出点看似真心的笑容,倒是这些人,同为掌教博士,却都是干树皮一般的老脸,连嘴角上扬都是勉强的。
他硬着头皮在末座的案头坐下。
这洛阳六学的博士都汇聚一堂,过不多时,陈祭酒便到了。
陈祭酒的年纪不大,据说出身极好,为人也是谦和,出了名的老好人,四门学里,有不少博士和助教都是念他好的。
他漫步进来,所有人纷纷起身,朝他行礼,陈祭酒笑起来,白皙的脸一转,目光便落在了秦少游的身上,他诧异的道:“赵博士没来么?”
秦少游道:“大人,赵博士身体有恙,便叫了下官前来。”
陈祭酒点头,含笑道:“看你这样年轻,莫非是前些时日,名动洛阳的秦助教?”
“正是下官。”
“果然是英雄少年。”陈祭酒笑呵呵的道,随即他落座,意味深长地看着秦少游道:“秦助教,学里还好吧?”
第七十一章:树欲静而风不止
readx;秦少游刚刚回到四门学,便有胥吏忙不迭的请秦少游去。
秦少游知道,赵博士很关注自己,或者说,他很关注国子监这一次的旬议。
想到这家伙拿自己当挡箭牌,秦少游便忍不住暗暗吐槽,色目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仔细一想,四门学的革新是自己倡议的,自己和赵博士不过是相互利用,他拿自己当挡箭牌,自己又何尝没有拿他当肉盾呢。
最后,秦少游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自己变坏了,和赵博士这样的人一样的坏。
到了赵博士的公房,自然是见了礼。
赵博士照旧还是捋着黄须,劈头盖脸就问:“如何?”、
秦少游倒也实在,原原本本的把国子监里的事道了出来。
赵博士频频皱眉,吴应龙直接撕破了脸,这是图穷匕见啊,他们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其实赵博士和祭酒,一个是国子监的主官,一个是佐官,关系能和睦才见鬼了,可是台面上,大家却还是融洽的,现在突然反目,连最后一点的遮羞布都不要,这让赵博士很是不安。
“你方才说的那句是什么?”
“下官说,陈祭酒这时打断了我和吴博士的争吵,说是要早些议事……”
“不,不,上一句。”
“噢,下官正气凛然的回答那吴博士:赵监丞曾教诲过下官,事情若是对的,那么就该放手去做!”
卧槽!
赵博士吐血三升:“老夫何时对你说过这些话?”
“大人息怒,这是先声夺人,下官区区一个助教……”
“你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我差遣你去,是和他们争吵的么?你……你……本官让你去,是让你去息事宁人,你这是火上浇油……”
秦少游窃笑,这个时候你还要明哲保身。
他双手一摊道:“下官万死,当时是利令智昏,来不及思前想后。”
赵博士长吁短叹,愣了老半天,最后大袖一甩:“秦少游,你说老实话,你这是故意的吧?”
秦少游惊诧的道:“赵博士何出此言,下官岂是那样的人?”
赵博士瞪了秦少游老半天,最后摇摇头,道:“罢罢罢,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退下吧,好生做好自己的事。”
自从这次后,赵博士看秦少游的目光,总是带着那么一点儿幽怨,以至于此后的几次旬议,也不敢让人代劳了,每次都是亲自跑一趟,只是从监里回来的时候,都要好生静一静,闭门不出,治疗心理的伤痛。
各科的教义删改了不少,却在实践之中慢慢变得完美起来。
其实无非就是把领悟的东西改为死记硬背而已,给人强塞知识毕竟容易一些,这其实只是明朝的那一套,不过那一套在后世看上去似乎是落后迂腐,终究还是比这个时代要强一些。
秦少游渐渐发现,刘书吏是个较为忠厚的人,诸多负责修缮教义的书吏之中,他最是肯干,渐渐也就对他重视起来。
不过……这家伙挺穷酸的,据说老家有七百多亩地,在万年县那种人多地少的地方,也算是小地主一枚,可是在学里却是节衣缩食,总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衣衫,夜里点灯,连灯芯都不敢划拨,生怕费了蜡烛。
二人渐渐熟稔了,其实秦少游也不想和他交朋友,实在是这学里没有什么朋友可交,赵博士看着他就心酸,不愿意交流,小赵助教性子木讷,倒是一个很好欺负的对象,占点便宜什么的倒是不错,无奈他爹天天在学里盯着,让秦少游总有一种犯罪之后随时东窗事发的即视感,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刘书吏不一样,他忠厚老实,为人诚恳,说白了,没有骗人的智商,于是老实巴交,秦少游吩咐的事,不敢不从,偏偏他对教义感兴趣,协助秦少游修缮教义时,往往也能发挥不少作用。
这让秦少游很是欣慰,他是孑身一人,呆在这学中,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时半夜时,偷偷翻了矮墙去刘书吏家里,和刘书吏两口子做几样小菜,点了灯,将就着吃过,又和刘书吏翻了墙回去,到了公房,继续修订教义。
刘书吏家的厨房很小,却是五脏俱全,食材虽是少了一些,不过秦少游的兴趣在于此,他是不喜刘书吏的婆娘的,因为这婆娘总是咋咋呼呼,每次自己捋着袖子要做菜,她总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第一次的时候,甚至惊呼起来。
这让秦少游摇头叹气,但愿没有人知道自己夜半三更溜来了刘家,影响不好啊,尤其是王氏这水桶腰,满脸的粉刺,很容易影响自己的形象。
秋去冬来。
洛阳城里的萧索之气渐渐散去,迎来的却是清晨的霜雾,厚重的晨雾带着凛冽的寒气,年末的气息也就随着这严寒悄然而至。
邓健特意来四门学给秦少游送了几件冬衣,这家伙比从前老成了一些,穿着一件袄子,在仪门外头跺着脚,双手捂着手呵气,见了秦少游,熟悉地叫了一声秦哥儿,便说起了酒楼里的近况。
秦少游叹口气道:“倒是辛苦了你和秦寿,等过了腊月,放除夕元正假,回去给你们加工钱。”
邓健愣了一下,老半天突然眼中泪汪汪起来:“秦哥儿,你真好。”
不过是加工钱,至于如此么?
秦少游禁不住道:“这……这是自然的。”
邓健委屈的道:“想不到你做了官,性子都转了,没从前那样吝啬了。”
秦少游拍他肩:“乖,别在这儿晃荡了,吓人。”
邓健立即拉起脸来,正待发作,秦少游已抢过了他手里的包袱,进了仪门。
过不了几日就是元正节,也即是后来的春节,而照例,官员放假七日,当然,说是七日,其实不过是六日罢了,因为到了岁日,洛阳城的官员,无论是谁,都要入宫朝拜,根据秦少游旁敲侧击来的消息,那一日很难熬,因为有许多繁文缛节,一站就是一整天,很是要命。
大过年啊……想到这个,秦少游不由摇头唏嘘。
官员放假,生员们自该也要放假了。
四门学的生员提早一日离学,所以现在许多生员开始心不在焉了。
对此,秦少游这个治学助教也只有摊手的份,虽然他觉得这样很不好,教不严师之堕也,可是想到自己前世读书的时候,掐着手指头等放假的日子,他就释然了,人性使然,即便棍棒也不起作用。
到了腊月二十五,生员们终于开始离校。
而学里的博士、助教、书吏、胥吏们,却还要做岁末的收尾工作。
说是收尾,其实也没什么可收的,过了节之后就要岁考,一切都是听天由命罢了。
秦少游在公房里,邀了刘书吏几个闲坐,暖了酒,放了炭盆,其乐融融,到了次日还要去拜谒赵博士等人,今日反而可以忙里偷闲。
其实在座的书吏,倒是对秦少游的印象不坏,尤其是刘书吏,最是诚恳,他特意让婆娘带了些吃食来,就着酒吃。食盒打开,只见是抹了蜜饯的蒸饼,刘书吏笑呵呵的拿起一个蒸饼,送到秦少游面前,道:“秦助教,请。”
秦少游看到这蒸饼,身躯一震,竟有种淡淡的忧伤,方才还笑呵呵的脸,顿时变了:“不吃。”
“小人若是没有记错,有一次,助教吃了我婆娘做的甜蒸饼,胃口大开,今日何故不吃?”
秦少游比吃了苍蝇还要难受,他深吸一口气道:“你不要说了,我有些难受,要独自出去走走。”说罢起身,抬腿便走。
倒是这时候,一个相熟的胥吏飞奔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秦助教,出事了!”
第七十二章:为人师表
readx;大过年的,居然当真出事了。
事情的起因,本是一群放了假的生员们聚在一起,不免要说一些学里的事。这件事还和秦少游的诗学弟子杨庭有关。
洛阳城里有聚会的风俗,尤其是到了年关,这样的风气就更盛,杨庭和几个算学的人交好,便带了几个同窗前去‘见识世面’,而这几个同窗偏生是新进学的生员。
新生员大多都是扩招来的,是洛阳城的中产子弟,自然不被其他学里的人瞧得起,于是乎,便因为学政的事起了争执,双方都是年轻人,先是争辩,后来咒骂,到了最后,索性就打了起来。
生员发生嫌隙,倒也没什么,按周律,他们是天之骄子,按学规处分也就是了。
而真正使矛盾激化的,却是国子监。
国子监听闻了此事,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取消了参与殴斗的四门学生员学籍,反而对打人的算学生员给予了偏袒。紧接其后,几个算学生员前去洛阳县状告,声称是一群‘平民’殴打生员,洛阳县那儿不敢处置,直接将案子移到了神都府,神都府那边也觉得案子有蹊跷,没有轻易决断,而是在观测风向,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拿了数个四门学的生员下狱。
现在这几个人,学籍突然没了,人又身陷囹圄,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杨庭也参与了斗殴,不过他关系硬,倒是没人刁难他,学籍还在,他见事态严重,连忙跑到学里,想要学里做主。
虽然只是知道了个大概,秦少游却是知道,这一切的根源,其实来自于国子监。
国子监的偏袒让一场普通的少年殴斗成了刑案,毁了几个四门学生员的前途都是轻的,严重一些,一旦神都府那边疏通好了关节,就可能让这几人死无葬身之地。
公房里的几个书吏已是面面相觑,那前来禀告的胥吏道:“赵博士与其他几个博士已在明堂商议此事,秦助教也去看看吧。”
秦少游点了点头,出了公房,却发现学里来了许多生员。
这些人大多是新生员,乘着这一次扩招才有机会入学,本来这是一件很让人欢欣鼓舞的事,可是这数月外间非议不断,让他们不由忐忑起来,他们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当质疑的声音从高门和官衙里传出,他们就开始没了底气。
而这一次,就因为一件纠纷,本来是极小的事,可是国子监说革除学籍就革除学籍,说要法办就法办,这一下子,许多人清醒了。
原来所谓的学而优则仕,不过是一句空话,他们原是平民,现在照旧也不过是平民而已,虽然入了学,也不过是沐猴而冠罢了。
他们自觉的来到学里,只是抱着最后一丝的希望,假若事情当真无法挽回,那么明年还来上学又有什么意义呢?入学本就是为了改变命运,可是入了学,却给自己带来了无数的敌意,稍稍出了点事,就可能惨遭侵害,倒不如索性去子承父业,毕竟这是龙生龙、凤生凤的世道。
秦少游到了明堂外的时候,这里的生员就更多了,大家看着秦少游,都是沉默,平时和睦的关系转眼消失,甚至有不少打退堂鼓的人,只怕也生出了怨气。若不是秦助教非要招募生员,大家怎肯来就学?当时还以为能有个好前途,现在看来,这数月以来遭人白眼,还要花费家中不菲的银钱,虽是学到了一些东西,可是照这样看,学了又有什么用?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道路,秦少游进去,便看到赵博士与其他五个博士已是跪坐在案后,几个助教则是侧立一旁。
杨庭也来了,他鼻青脸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他们骂四门学乌烟瘴气,王新几人不忿,便反唇相讥,后来算学的几人恼羞成怒,便骂王新是草包,说其母婢也……”
听到这里,众人皱眉。
其母婢也这四个字虽然文雅,可是通俗一些来说,就是你个婢女养的!或者你个小娘养的,这等于是直接攻击对方直系亲属,在这时代,骂对方母亲是婢女,和后世xx你xx差不多了。
杨庭继续道:“王新气极了,愤而动了手,算学的人见了,纷纷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学生和几个同窗实在看不过去,便去阻拦,结果……”
赵博士的脸色平静,颌首点头道:“事情是这样的么?”
“是,学生不敢有半句隐瞒。”
“你下去吧。”赵博士挥挥手,他没有去看进来的秦少游,而是扫视其他博士,道:“诸公怎么看?”
督学的周博士皱眉道:“是非曲直已经很清楚了,不管怎么说,也是学里的生员先动的手,依老夫看,四门学终究理亏一些,况且监里已革了王新等人的学籍,木已成舟,还是告诫生员们,定要引以为戒,再不可滋生事端。”
众人纷纷点头,在座的许多博士,其实对这些新生员他们也是抱着鄙夷之心的,四门学是官学,岂可让平民子弟入学,简直就是自掉身价。只是赵博士强立推行,他们纵有千般的牢骚,却也只得忍着,如今遇到这种事,怎么肯出头。
赵博士也开始犹豫起来,踟蹰不决。
秦少游见状,立马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等既是他们的恩师,大家只问对错,可曾有人想过这些学生现在还身处牢狱,为小吏所欺么?他们的父母供养他们进学,得知在座诸公肯将他们收入门墙,心中不知存了多少感激,可是现在呢,人在狱中,失了学籍,一旦定案,就是流配千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是在座诸公的儿子也遇到了这样的冤屈,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闲坐于此,高谈阔论?”
秦少游深吸一口气,他立即感受到了许多人的敌意。可是他愤怒了,心底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窜出来,若是以往,他当然晓得语言的艺术,知道这些人是可以拉拢的对象,不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完全可以好好的说。可是听了周博士的话,他早已将最后一点理智抛之脑后:“周博士方才说是非曲直已是很清楚了,敢问是怎么清楚?他们只是生员,年纪轻轻,被人侮辱了父母,难道也该忍气吞声么?他们都是平民子弟,到了如今求告无门,四门学若是不为他们争辩,他们这辈子就真正的完了,这可是四五个人的前途,平时逢了年节,他们可都给诸公送过谢师礼,见了诸公,可都是长身作揖,口称恩府的,现在事到临头,怎可如此,若是如此,还怎的让人尊师重道,我等又靠什么为人师表。”
“……”
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即便是被秦少游针锋相对的周博士也不由带着几分惭愧。
说实在的,他确实看不起新生员,可是这些人终究还是自己的弟子,秦少游的话没有错,方才自己的话的确太教人寒心了,若是见死不救,怎么让人尊师重道,又拿什么为人师表?
他想了想,道:“秦助教,理是这个理,可是……事已至此,我等又能奈何?”
秦少游斩钉截铁的道:“徒呼奈何没有用,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拿出可行的办法来,神都府那里得请人去疏通,人可能暂时出不来,可是不能让他们受苦。学里的人要去狱里探望这些生员,我们是学官,有了这个姿态,那些狱卒便晓得这些生员还有人惦念,就不敢对他们造次。还有国子监那里,也要请赵博士去沟通一二,有人对我们四门学抱有敌意是一回事,可是该走的关系还是要走,马上就要到年关,若是自己的学生还在牢里,大家过得了这个好年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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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杀鸡儆猴
readx;秦少游的话斩钉截铁,愤慨之余,条理却甚是清晰。他这番话竟是有了静心的作用,使得许多人发现一个小小助教竟也有一种别样的风采。
就在所有人因为这件事而六神无主,想要退缩的时候,秦少游站了出来,这种勇气就足以让人折服了。
赵博士奇怪地看了秦少游一眼,事实上,他不愿意放弃这些生员,因为他自己清楚,事到如今,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国子监的动作显然是蓄意为之,本意就是要破坏四门学的革新,一旦革新失败,他就里外不是人了。
可是他没有力排众议,也没有和国子监祭酒对着干的勇气,所以他本意是捏着鼻子认一回怂,厚着脸皮混过去。
秦少游没有道出利害关系,也没有说出维护这些生员的得与失,而是入情入理,谈起了作为一个学官的责任,所有人都可以置身事外,可是当你置身事外的时候,难道就不怕脸红么?
秦少游的勇气终究还是感染到了人。
周博士颌首捋须,主动请缨道:“秦助教去探监,赵博士少不得要去国子监交涉一二,至于老夫,也不能袖手旁观,要好生安抚一下那些生员的父母。”
小赵助教今日格外的激动,道:“我随秦助教去探监,神都京兆府狱里的监丞与我有旧,有我在,也方便一些。”
那司库博士摇头晃脑的捏着颌下的山羊胡子:“本来有些话不好说,现在既然把话挑明了,那么索性,老夫也畅所欲言罢。我们是学官,虽受制于国子监,可是只要身正,又何惧上官?这些生员,说老实话,我不喜欢,许多人的资质不好,蒙学的基础很差,可是入了学,就是四门学的人,算学算什么?在老夫眼里,只有国子、太学、四门三学,什么时候轮得到算学欺到我们的头上,秦助教……老夫今日索性直说了吧,从前老夫看你很不痛快,可是今日冲着你这些话,老夫也免不了动身去御史台一趟,虽说现在四门学饱受冷落,老夫做的事,八成也没什么用。可是老夫既是四门学的博士,若是不能知其不可而为之,往后只怕也难立足于四门学,更无法面对学中师长了。”
也有几个博士和助教依旧是默不作声,他们选择了明哲保身,其实这也难怪,毕竟许多人隐隐感觉到,以往四平八稳的国子监,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显然不同寻常,若是没有人授意,那就见鬼了。
秦少游也没说什么,微微一笑道:“事不宜迟,大家分头行动吧,告辞。”
等他走出明堂的时候,外头的生员乌压压的看不到尽头,里头的话,许多人已经听到了,大家忧心忡忡地看着秦少游,秦少游很轻松地莞尔一笑,道:“学里发生的事,想必你们也知道了,入狱的这些人是你们的同窗同学,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今日,我只能告诉你们,我是区区一个助教,不敢拍胸脯保证人能不能救出,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无论如何,我也要让入了学门的人安心在此读书,其他的事,你们不必管,有赵博士,有周博士,还有我。”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如丝的细雨,霏霏细雨在这个冬天格外的冰凉,雨滴落在秦少游的眉上、眼上,秦少游又开始淡淡的忧伤了。装逼装得有些过了,如此光辉的形象,为了稳定人心,难得能摆出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现在回去明堂借伞或是蓑衣,好像不是很好。
人流又分开出了一条道路。
秦少游只得前行,迎着雨线,踩着泥泞,一步又一步。
他渐行渐远,浑身已是湿透了,遍体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要感冒的节奏啊。
后头的赵助教追了上来,道:“秦助教,是否现在动身去京兆府大狱?”
秦少游点头道:“你没带伞?”
赵助教满是崇敬地看着秦少游道:“本来出来的时候是带着的,可是远远看到秦助教冒雨而行,我便心生惭愧,秦助教为了营救生员,如此不顾一切,而我却还顾念着这些许的阴雨……”
秦少游像看傻x一样看着他:“所以你又把伞拿回去了?”
“是,秦助教,这有什么不对么?”
秦少游很干脆地点头道:“你做的很对,大丈夫当如是也。”
………………
到了府狱,在这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秦少游几乎辨认不出王新这几个学生了。他们一身污浊,浑身有被殴打过的痕迹,蓬头垢面,一见到秦少游,便忍不住抱着湿漉漉的秦少游失声痛哭。
秦少游安慰他们,又问明了当日的情况,与此前杨庭所说的相互印证,大致已经能确定事情的真相了。
王新先动手,固然有不对的地方,可若不是那几个算学的生员挑衅,甚至侮辱了王新的父母,只怕也不至于如此。这个时代,人们都将父母之义看得很重,因为这种事而惹来血光之灾的事也有。
出了牢狱,赵助教迎面而来,将秦少游拉到了一边,低声道:“方才已经拜谒了京兆府的朋友,只怕……”
“你说罢。”秦少游的眼中说不出的平静。
“京兆府那儿,说是上头有人打了招呼,打招呼的是谁,却是没有说,本来这两日就要直接断一个妄图殴人致死之罪,首犯王新图谋不轨,因为几个算学的生员一口咬定,他口出大逆不道之言,所以必定是要问斩的,至于其他人,怕也要流放千里。”
“打招呼的人是谁?”秦少游冷若寒霜,他没想到这样的严重。
“我那友人不肯说。”赵助教忧心忡忡的道:“我和他相交莫逆,按理,有什么事,他不必瞒我,可是今次却极力与我疏远,秦助教,只怕这个打招呼的人很不简单,以至于……哎……”
秦少游明白了,事情不只比想象中严重,而且参与进来的人已经不是秦少游之前所想的国子监这样简单,国子监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马前卒而已。
秦少游冷冷道:“也就是说,过了年关后,就要开始判了?”
“只怕就是如此,瞧这样子,是已成定局了。”
“走吧,我们回去慢慢想法子,这里说话不方便。”
………………
情况比想象中更加糟糕,赵博士从国子监回来,自然是碰了钉子,不只如此,那位祭酒大人甚至当场跟赵博士拍了桌子,让赵博士老脸拉不下来,却又发作不得,灰溜溜的回来了。
周博士那儿,倒是安抚住了生员们的亲眷,然而于事无补。
结合种种迹象,人是必死无疑了,想来这是有人杀鸡儆猴,用这些人的血来告诫四门学敢继续‘胡闹’的下场。
大家重新回到了明堂,绝大多数人都是长吁短叹,他们都是极聪明的人,怎会不知这背后所透露出来的玄机。事情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他们这个层次能解决的了。
周博士捋着须,只是摇头道:“我看哪,准备好料理后事吧,我们尽了人事了,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众人虽没有点头,也没有人赞同,可是他们的眼中却都是沮丧。
秦少游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事实上,他曾对自己的‘改变’而满怀希望,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所以只要肯用心,就一定能够成功。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每一个改变,都是何等的艰难。
这几个年轻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因着自己的改变而被牺牲掉?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有愤怒也有无奈,良久,他抬眸,一字一句地道:“还有一个办法,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救人……诸公,秦某还有一些事,告辞!”
第七十四章:君为臣纲
readx;年假已经放了。
秦少游并没有表露出太多忧心,回到如春酒楼,照旧还是和秦寿、邓健说笑。
日久见人心,秦寿和邓健二人虽然有他们的缺陷,却也不乏市井中的义气,至少他们没有贪墨酒楼的收入,这一点,秦少游从账目上就可以对出来。
在家中闲坐两日,年关终于到了。
这时候的过年很是简单,无非就是文庙那儿各种热闹罢了,秦少游和邓健一道去了一次,到处都是人声鼎沸,有顶竿的、舞狮的、顶盘子、抛坛子的,沿街货郎四处叫卖着吃食,这时代男女之防并不严格,所以有许多年轻女子出没,也算是一道风景。
次日就是元正日,是祭祀的日子,秦家世代居于此,在洛阳城也有一些亲近,只是不常走动,不免有些生疏,可即便如此,到了这一日,却还是要汇聚一堂,由秦家一个老太公领着,这家准备好羊,那家预备香烛之类,随即拜祭祖先。
秦少游在从前还是书呆子的时候,在族中灰头土脸,如今做了官,也有不少亲戚来认门,不过他素来是在学里,所以许多族人其实都是和秦寿打交道,这一次他被秦寿领着拜谒了族中的许多长辈。
夜里,兄弟三人躲在空荡荡的酒楼里吃酒,秦少游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骂了什么,直到次日清早醒来,洗簌后,正了衣冠,穿着簇新的青袍,腰间系着银龟,准备入宫朝贺,只是临走之时,他意味深长的看了秦寿一眼,道:“这个酒楼是父亲的心血,堂哥,我将它拜托你了。”
秦寿笑呵呵的道:“平时的时候,堂弟不也是一直都不在么?你放心……额,堂弟,你话里有话啊。”
秦少游抿抿嘴,沉默片刻道:“没什么,走了。”
…………
巍峨的武则门大开,平时这座宫门是决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的,而今日,在这佳节的气氛之下,角楼张灯结彩,大门洞开,洛阳城中数百上千的官员鱼贯而入。
秦少游就在人群之中,他抵达这里的时候,有人朝他打了个招呼,此人是秦少游的老熟人,秦少游上前作揖道:“下官见过武尚书。”
这人便是武则天的侄子,当今的户部尚书武承嗣。
武承嗣对秦少游有些许的好印象,也不过是随手打个招呼而已,他觉得秦少游这个人太傲,还以为秦少游至多也就朝他点点头,毕竟武承嗣虽然位高权重,只是名声嘛,却不是很好,秦少游是清流官,总要注意一些影响。
可是现在秦少游亲自到了面前,行礼寒暄,这让武承嗣意外之余,不由点头:“听说你在四门学做了好大的事。”
秦少游朝他眨眨眼,很是自来熟的道:“武大人,四门学不算什么大事。”
“噢?”武承嗣笑了。
聊天就是如此,他对秦少游本来只是点头之交,算不上什么熟络,按理即便秦少游上前,也不过只是平淡的寒暄几句,然后大家分道扬镳,可是秦少游的话却很容易吸引他深谈下去,他忍不住道:“震动了两京,这还不算大事么?”
秦少游很认真的道:“在现在可能算,可是吧,今日之后可能就不算了,因为今日下官还要做更大的事!”
武承嗣打起了精神,大过年的跑来朝拜,一站可能就是一整天,这是一件要命的事,可是听秦少游这么一说,他倒是对今日期待起来:“是么?那么老夫拭目以待。”
秦少游突然压低了声音:“不过,下官倒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大人能帮个小忙么?”
武承嗣道:“帮什么?”
秦少游压低了声音,悄悄对武承嗣说了一句话。
武承嗣皱眉,似笑非笑的看着秦少游:“老夫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呢?”这是大实话,武承嗣既不是劳模,和秦少游勉强也只算是八竿子才打得着的关系而已,帮忙,凭什么?
秦少游微微一笑道:“帮与不帮,全看大人,下官只是请求而已,时候不早了,下官入宫了。”
说罢,不再理会武承嗣,自顾自的随着长龙徐徐走入了甬道。
他一点都不担心武承嗣,因为他知道,武承嗣会帮忙的,这倒不是因为自己和武承嗣有什么割舍不掉的情谊,理由只有一个,人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就会忍不住想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
长长的队伍直接往万象神宫而去。
这万象神宫高达三百尺,有一百米高,不亚于后世三十层地高楼,方亦是三百尺,规模极为宏大,即便是秦少游,也被这座宏伟壮观的建筑所震撼,随着众人进入了殿内,那一个个圆柱所营造出来的面积更是惊人,莫说这近千地官员,只怕人再来多一些,也绝不拥挤。
在那面北朝南之处,则是玉阶,阶上摆着一方银案,案后的武则天头顶通天冠,身穿冕服,高高在上的俯瞰群臣,上官婉儿等女官则是侧立于后,个个雍容。
百官的声音在殿中回荡,而紧接着,便是朝贺的环节。
既是朝贺,自然不能草率,先是几个宗室王爷上前,随后是太平公主,此后是三省的宰辅,一个个出班,绞尽脑汁,说着各种吉祥如意的话语。
秦少游默立在这里,他明显的看到上官婉儿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等到她看到自己的时候,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是对自己一笑。
秦少游用冰冷回应她,不知什么时候,终于轮到他这个小小的通直郎了,他一步又一步地走到了殿中的位置,随即长身作揖,这时代并不需要三跪九叩,寻常的时候,皇帝与大臣议事,都是相互落座,至于礼仪,无外乎就是作揖而已,他礼毕后,挺直了腰杆,目视着远处的武则天,声音开始在这大殿中回荡:“圣皇大治天下,而今天下安泰,新年伊始,可喜可贺。”
这句话本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话音落下,许多人不由愕然。
因为秦少游前半句算是恭贺,可是后半句有意犹未尽的感觉,仿佛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就断了。
可是这个家伙,为何要停顿?
武则天的脸色平静如一泓秋水,她没有做声,只是侧耳倾听。
秦少游果然还有话说:“今日乃是正元之日,臣在此恭贺圣皇万福,却不免有些遗憾。”
嗡嗡……
方才还落针可闻的万象神宫里,顿时哗然。
卧槽,这个家伙,疯了呀。
武则天恍然,她远远眺望秦少游,显然没有想到,在这个无聊透顶的日子里,居然也会出现这么一个插曲。
站在她身后的上官婉儿皱眉,她已经不知第几次觉得秦少游是个疯子了,不过这一次,她觉得秦少游不但是疯了,而且已经无药可救。
秦少游语气平静得令人发指,他又一字一句地道:“圣人有云,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今日微臣以臣的身份向陛下道贺,语出至诚,这是因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所以这是微臣的本份。微臣的身份既是圣皇的臣子,可同时又是先父的儿子,所以在昨日,微臣拜祭了先父,这些无外乎都是为臣者忠,为子者孝的本份。”
………………
今天开始,每天两更,这不是邀功,咳咳,这是赎罪,老虎的书是一本开一本,老书没完本,新书就出来,说实话,确实有点累,因此也引发了许多问题,比如新书更新不给力,老书的感觉还在,不免带入进了新书,遭到了很多书友的诟病,说来真是惭愧,嗯,洗心革面吧,没啥说的。很感谢那些支持老虎的书友,也很感激那些给老虎指正的书友,老虎继续加油。
第七十五章:博士打人了
readx;一个小小的通直郎,本来一辈子也未必能入宫觐见;跟天子说话,那更是痴心妄想。
也正因为是朝贺的场合,才有了秦少游站在这里的机会,可是这个家伙居然在这个时候东拉西扯。
为臣者忠,为子者孝,话是这个话,可问题就在于,这样的场合,你这样的身份,这些话是你该说的么?
殿中鸦雀无声,他们知道秦少游还有后话。
秦少游一字一句地接着道:“君臣父子是大义,可是微臣以为,这师生之义,怕是不下于父子,今日这样的好日子,臣有生员五人至今还在狱中,因此不免触景生情,臣在这里朝贺圣皇,圣皇当然是心中欢喜的,可是身为人师,自己的生员却身陷牢狱,想到他们的处境,不由心生悲凉,有一句话叫君臣同义,也有一句话叫师生同德,臣为人师,恳请陛下沐雨露之恩,为臣的生员做主。”
“……”
又是满殿哗然,这个家伙竟是跑来鸣冤。
大过年的,居然玩这一套。
可是秦少游的脸色平静,说完后,深深行了个礼。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是无奈之举,因为几个生员,对于殿中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没有人会为他们抱不平,也没有人会高看他们一眼。至于天子……那更是笑话,武则天的性子,他岂会不知,国子监是朝廷的机构,国子监革除了生员的学籍,无论对错,武则天都不会过问,因为过问,那岂不是天子错了,让一群酒囊饭袋来署理学政?
所以秦少游即便请托上官婉儿去求情,极大的可能也是没有音讯,后世的文人墨客,只记住了唐人的诗歌和豪放,可是谁会记得这是一个权贵碾轧小民的时代,冤屈与否不重要,事情的本身也不重要,对于为政者来说,最重要的是谁更有被利用的价值,仅此而已。
而很明显,一群没有任何背景的生员是远远及不上国子监,也远远不能和算学的生员相比的,算学的生员绝大多数是官宦子弟,天子站在小民一边,就会触怒到整个官宦们的利益,他们的儿子被人打了,单单这一条,陛下不肯为他们做主,就足以让人‘寒心’,武则天要收买的,当然是这些人,而绝不可能是升斗小民。
所以秦少游私下里求情不会有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这个隆重的场合,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破釜沉舟。
武则天目光高冷,虽是柔弱娇躯,她没有表态,可是这具柔弱的身体中,却如泰山一般。她只在这个时候,身子微微前倾,而无数人看到了她这不经意的动作,心中开始猜测起来,他们满脸震惊之余,也感受到了这种细微变化中所带来地肃杀之气。
陈祭酒和算学博士吴应龙没有想到秦少游居然会这样做,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另一边的赵博士看过去,赵博士一脸茫然,也是始料未及。
秦少游是在作死!
可是他的行为却足以让人警惕,因为这个家伙既然跑来说这些话,那么势必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决心,无论是陈祭酒和吴应龙,他们的目的无非只是狠狠把四门学压下去,打击赵博士,打击秦少游,至于几个生员,不过是功成之后的枯骨罢了,谁曾想到最后落到这不死不休的局面。
此时,陈祭酒已经开始朝吴应龙使眼色了,秦少游既然已经在这样的场合说了这些‘话’,陛下就非要过问不可,这个时候可不能让秦少游颠倒‘黑白’。
吴应龙会意,他只能来做这个马前卒了。
恰在此时,武则天的声音响起:“秦卿是要诉冤?”
秦少游道:“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圣皇恕罪。”
武则天似笑非笑,眼底幽深不可测,此时无数人看着她,她并没有为殿中的‘变故’而吃惊,反是平静的有些可怕,整个人纹丝不动的跪坐于御案之后,良久……道:“你说吧。”
吴应龙忍不住了,忙是出班,伏地拜道:“臣奉议郎吴应龙拜见圣皇,秦少游所言之事,事关学务,臣有一言进上。”
武则天又是蹙眉,看了看秦少游,又看了看吴应龙,才道:“看来不但是有冤屈,还有一些纷争了,你们说,朕听着。”
吴应龙道:“事情的起因自不必待言,实则是四门学藏污纳垢,大肆招募一些市井下九流之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倒也罢了。就在数日之前,四门学的几个恶徒竟是动手打了算学几个生员,国子监听闻了此事……”
秦少游冷笑道:“吴博士是要颠倒黑白么?”
吴应龙脸色木讷,一副老实忠厚的样子,正气凛然地道:“是谁颠倒黑白?事情的结果已有定谳,动手打人的乃是四门学的恶徒,国子监革除他们的学籍,交由京兆府法办,何错之有?反倒是你,你我同为学官,你就理当知道什么叫礼,今日朝贺,当着圣皇的面,胡搅蛮缠,诬赖上官,真是罪大恶极,斯文扫地。”
秦少游正色道:“吴博士太过先入为主了吧,四门学的生员也是国子监的生员,何来的恶徒之说?”
吴应龙笑得更冷,脸上不由掠过深深的鄙夷:“恶徒就是恶徒,下九流罢了,其中有个叫王新的,其父是个屠狗之辈,敢问秦助教,这是不是恶徒,寒门岂会出什么贵子?若非如此,为何会对算学的生员拳脚相加。”
秦少游正色道:“够了,难道他爹是屠户,他便是恶徒么?这是什么道理?”
吴应龙见秦少游被‘激怒’,便晓得自己占了上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秦少游一眼,颇有些洋洋自得地道:“噢,我竟是忘了,秦助教的父亲是个厨子,这就难怪。”
秦少游方才还有些激动,可是在这一刻,他突然笑了,带着一种诡异的笑容,他只是看着吴应龙,良久,良久,然后一字一句地道:“吴应龙……你这个狗娘养的。”
“……”
嗡嗡嗡……
殿中仿佛有无数的苍蝇在飞,传出无数的声音。
满殿的人有人错愕,有人愤怒,有人冷眼旁观,也有人低声斥责。
这是骂人,而且骂人家的娘是狗。
如实只是一个升斗小民这般对骂,至多也不过是反唇相讥罢了,泼妇骂街,大抵是如此。
可是算学博士吴应龙是什么人,他堂堂算学掌学博士,清贵无比,被人在万象神宫骂了娘,身为人子,假若这个时候,他反应稍稍温和一些,都可能落一个不孝的名声,而往往不孝又是不忠的同义词,这不只是承受侮辱,甚至自己的前途,怕也只能到顶。
吴应龙的面目顿时狰狞,他恶狠狠地道:“秦少游,你再说一遍。”
秦少游忙道:“错了,下官方才说吴博士狗娘养的,实在不对。”
众人冷眼看着秦少游,并没有因为秦少游的‘认错’而原谅,不过许多人倒是不禁暗笑,这秦少游方才分明胆大包天,转眼之间却又缩了。
谁知秦少游下一句却是道:“吴博士理应是小娘养的。”
吴应龙如遭雷击,狗娘和小娘在这时候是没有分别的,因为小娘往往是奴仆的身份,这等于是骂他奴才生出的孽种了。
他怒不可遏,顿时陷入疯癫一样,一下子冲上前来,扯住秦少游,厉声大吼:“秦少游,我和你势不两立,和你拼了!”
读书人打架,往往跟拳脚棍棒没有关系,大抵都是踢阴、锁喉、张嘴咬人罢了,吴应龙也不例外,他直接抓住了秦少游的手,张嘴便要咬下去。
只是他身子干瘦,秦少游又比他年轻,这点气力怎是秦少游的对手?秦少游直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使他不能动弹,口里大叫:“好啊,你身为命官,在这宫禁之处也敢行凶。”话音落下的同时,秦少游另一只手已是自天而降,啪的一声,一个猩红的掌印留在了吴应龙的脸上。
第七十六章:生杀予夺 皆在帝心
readx;吴应龙瞬间呆住,方才歇斯底里的吼叫顿时哑火。
这一巴掌打得其实并不重,可是给他带来的耻辱感却令他不知所措。
在错愕之中,他看向秦少游,秦少游冷冷地看他,那眼眸里掠过的杀意让他不禁后退了一步。
在吴应龙看来,秦少游算是什么,一个厨子而已,仗着运气成了一个通直郎,和自己清贵的出身相比,简直就是猪狗不如。可是偏偏,一个这样的下九流,不但骂了自己的娘,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动了手。
他身躯在颤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他死,一定要让他死,心里无数的委屈和愤恨涌上来,他终是保持着最后一丝的理智,这里是万象神宫,圣皇就在这里,这一切的一切都尽收圣皇眼底,他要喊冤。
于是他向前一步,正待要滔滔大哭,秦少游却比他更快,秦少游一个箭步,忙道:“陛下在上,请恕微臣无礼,微臣自然有万死之处,可是方才发生的一切,就是当时的场景,四门学的几个生员也像吴博士一样,先是遭遇了微臣的挑衅,那生员王新被算学生员杨敏妈作是小娘养的,陛下,为子者孝,王新被吴博士诬赖是下九流,那么即便他是下九流,就可以被人肆意侮辱父母至亲么?当时确实是王新先动的手,可是吴博士被人骂了娘,在这样的场合,当着陛下的面,尚且怒从心起,对微臣动手动脚,不顾斯文扫地,吴博士身为学官尚且如此,王新一介生员,为了孝义冲冠而起,又何错之有?”
“可是……”
此时殿中哑然无声,所有人都被方才的场景惊呆了。
秦少游旁若无人,厉声道:“可是国子监呢,却是不分青红皂白,只抓着王新先动手打人,以此为由,革除了他们的学籍,交友司法办,误人前途,几欲将他们置之死地而后快,若是如此,那么敢问,方才吴博士也是先动手打人,他身为命官,按照国子监的说法,是不是也该罢官,是不是也要交有司问刑?”
武则天冷若寒霜。
不得不说,秦少游的话几乎无法反驳,可是……
这太放肆了!
武则天好整以暇地闲坐着,她不吭声,就无人敢发出半点声音,所以此时的情形诡异到了极点,这偌大的宫殿里,上千人伫立,可是这里很安静,安静得可怕。
无数双眼睛就这样眺望着武则天,通天冠下的武则天,脸上却只是微笑,笑容的背后,谁也猜测不到答案,猜不到武则天的喜怒哀乐。
秦少游步步紧逼,道:“吴博士,你认为呢?”
吴应龙哑火了,因为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圈套,若说生员有罪,那么方才自己所作所为和那些生员又有什么分别?若生员有罪,真要公论,他吴应龙也是罪无可恕。可若说生员无罪,岂不是正好证明国子监处置不公,所谓不平则鸣,因为国子监不公,所以秦少游为他的学生喊冤,何错之有?
所以,吴应龙左右都不是人,他很聪明地做出了选择,不去理会秦少游,而是……做出一副万分委屈的小媳妇状,反正大家都看到了,自己被人骂了娘,还挨了一巴掌,眼下博取同情才最是要紧,讲道理既然讲不过,那就只好出此下策了。
吴应龙不答,秦少游却并没有因此而罢休,他身子一侧,目光落在了国子监的陈祭酒身上,道:“陈祭酒执掌国子监事,对这件事,最是清楚不过,下官不过小小助教,有些话本不该问,可是今日下官斗胆,敢问陈祭酒,那些被革除了学籍的生员何错之有?”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陈祭酒的身上,他心里勃然大怒,可是……此时他竟也答不上来,他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装聋作哑。
秦少游问完了,随即苦笑:“今日臣在此放肆,求的不是公义,只不过身为人师的本份罢了。其实……”他叹口气,声音变得低沉,再没有方才的咄咄逼人,可是很快,他又洒脱起来:“在来之前,臣已知道今日在这里无论说什么道理,可是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如此肆意胡为,实是罪无可恕,所以臣自知有罪,所求的无非就是,臣既有罪,可是生员们无罪,愿圣皇网开一面,赦免他们,千错万错,不过是臣一人而已……”
他说到这里,扑通一下拜倒在地,头低低垂下,朗声道:“臣出身轻贱,蒙圣皇厚爱,不知图报,反是嬉闹盛典,贻笑大方,虽无乱臣贼子之心,却有覆宗赤族之罪,臣愿伏法,恳请圣皇重惩,以儆效尤,臣绝不敢有腹诽之心,唯有感念君恩之情。”
“……”
若说一开始,这家伙的咄咄逼人,可谓占尽了道理,可是缺陷也很明显,他锐气太盛了,即便你有一万个道理,可是在这个时候玩这一套把戏,那也是该死。
可是接下来,该装孙子的时候,这厮居然也一点都不含糊,不但不含糊,而且一番话如肺腑之言,说得感天动地,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却也不知是他演技高明还是当真这话乃是他心中所想。
不管如何,一个占尽了道理,可又如此真诚、干脆利落请罪的人,多多少少能打消许多人的怒火。
即便是对秦少游再有偏见的人,至少也挑不出一点错来,他胡闹是为了自己的门生,一个护犊子的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去为自己门生喊冤,你能说什么?而且方才嚣张归嚣张,至少这嚣张不是为了自己,嚣张之后大义凛然,宁愿引颈受戮,单凭这一点就难得可贵了。
秦少游突然来了这么一下,让吴应龙傻眼了,他本来想装可怜,而事实上,他也确实博得了许多人的同情,道理没有站在他这一边,可是情理上,他却是占足了便宜,所以他捂着自己的腮帮子,虽说腮帮子现在还隐隐作痛,可是还不至于让他疼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他必须得装下去,结果……装了可怜,也他娘的没人多看一眼,反而这玩感情也不如秦少游。
他心知这样下去极有可能会发生雪崩式的危机,这时候若是再不玩出点花样,这顿打可就白打了,于是他二话不说,直接滔滔大哭,拜倒于地:“臣纵有万死之罪,何至受今日之辱,恳请圣皇为臣做主!”
两个人都这么拜倒在地,一个比一个要感人,而这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却又落在了武则天的身上。
这件事其实两边都有道理,一边是大义凛然,另一边呢,却是受了万般的委屈,可怜兮兮,所以无论站在哪一边,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了。
而现在,谁死谁活,就看陛下了,生杀予夺,皆在帝心!
武则天的表情却只是似笑非笑,在这大殿中无数烛台上烛火的摇曳下,她笑起来,竟也依旧还能依稀看到从前的绝世容颜。
她似乎是在权衡着什么,所以这笑容只是挂在脸上,良久,她目光掠过了一丝冷色,这冷冽宛若寒冬,使流水瞬时成为坚冰,让无数人汗毛竖起。
她冷笑,笑声很好听,却如山雨欲来,牵动人心:“你们……都很好!”
第七十七章:帝心难测
readx;短短的五个字,是用慵懒的语气说出来的,这语气飘忽又空洞,可是自武则天口中说出,却宛如泰山压顶,莫说是秦少游和吴应龙,即便是在殿中的其他王公大臣,此时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武则天的一只玉指在玉案上摩挲着,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而后,她缓缓地道:“几个生员在哪里?”
所有人的心似乎要跳出来了。
吴应龙面如死灰,他感觉有些不妙了。
此时,神都府府牧站出来,沉声道:“就在府狱。”
武则天莞尔一笑,心平气和地道:“虽是动手打了人,可是大周崇尚孝义,市井匹夫被人辱及了父母,尚且还要血溅五步,何况是知书达理的生员?放了吧,准予他们重新回到四门学读书。”
武则天吩咐完了,笑脸骤然一变,眼中掠过了一丝杀机:“可是就这样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竟也要上达天听,好端端的一个年节,这样的不安生,这是谁之过?”
武则天冷笑,笑得就像一柄尖刀的锋芒,使人胆颤:“朕看哪,门下要检讨,中书要思过,尚书也责无旁贷,这件事要深究,总该有人人头落地的,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今日之事,理当警醒后来之人。”说罢,她已长身而起……
门下、尚书、中书三省的官员脸色骤变。
圣皇方才那番话可绝不是闹着玩的,本来以为圣皇只是会收拾掉秦少游或者是一个吴应龙,可是没想到却是连三省都迁怒上了。尤其是那一句,总该有人人头落地,又来一句,理当警醒后人,这就意味着,此事责无旁贷,谁也别想脱身,既然是要以儆效尤,那么这个责任就必须分清楚,可责任到底在谁呢?
一切都语焉不详,可正是这一句充满了玄机的话,却使每一个人都波及其中,三省宰辅,岂敢怠慢,于是纷纷出班,他们没有争辩,没有请罪,只是纷纷拜倒,大气不敢出。
武则天冷冷地扫视殿中的所有人一眼,长袖一抚,动身离去,她的背影已是过了玉阶,正要穿越连接正殿的甬道,却是在此时留下了一句话:“万事开头难,正元之日便是新一年的伊始,今日如此,往后……怕也是如此了吧。”
…………
武则天扬长而去,无数的女官和宫娥便如洪水一般的褪去。
上官婉儿没有走,她依旧站在玉阶上,眼眸冰冷,看着这些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的人,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秦少游的身上。
以上官婉儿对武则天的了解,此时只怕连她也不知陛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可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闹出了这些事,龙颜已经震怒,在以往,即便是无事,圣皇一道谕旨也要万千人人头落地,不知多少豪族破门灭家,那灯火辉煌的朱楼,顷刻之间化为尘埃碎瓦,更何况今日是动了真怒。
她愠怒地瞥了一眼不争气的秦少游,她很爱惜秦少游的才华,虽然二人交涉不多,可是多少也顾念一些旧情,可是现在,她一张俏脸寒若冷霜,厉声道:“来人。”
几个金甲武士已是如小塔一样矗立在了殿门,寒风中,披在身后的猩红披风随风舞动。
他们长满了老茧的手握住了刀柄,蓄势待发!
上官婉儿看了看秦少游,再看了看吴应龙,脸色冷漠到了极点:“拿秦少游!”
咔嚓……卡擦……
笨重的长靴越来越紧促,数个武士已是按刀将秦少游团团围住。
秦少游起身,然后抬眸,而后朝上官婉儿感激地笑了笑,上官婉儿却是别过了脸去,只留下一抹灯火下的侧影。
秦少游双手扬起,示意自己没有威胁,武士们倒是没有为难他,只是亦步亦趋地押着他出了大殿。
秦少游的心情是平静的,不管怎么说,几个生员是救出来了,虽然险恶的前途还在眼前,可是他总算是走完了这跌宕前路的第一步。
出了殿,风很冷,凛冽的寒风无孔不入,他呵了口气,回望这座金碧辉煌又是巍峨的宫殿,显得恬然又安静,这时候的他,表现出了温润的一面,那阴霾天气下的俊秀脸庞平静如水,嘴角只是微微勾起,那双依旧还发亮的眼睛远眺着宫城:“风真大啊。”
………………
万象神宫已是空无一人,再没有了生气,可是依旧还残留着方才激烈交锋以及那天威难测的些许气息。
上官婉儿顺着甬道,一步步到了尽头,再前,便是一处偏殿。
殿外的宫娥已是退散,她静悄悄地打开了殿门的一角,这里虽是装饰堂皇,却依旧是空荡荡的,空荡得让人心悸。
只有在这殿中的角落,临着窗的位置,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她看着窗外,纹丝不动。
殿中的灯火照不到这个人,而是藏在阴影之下,她背着手,犹如一道冰山,就仿佛她本该就在这里,从不曾移动,这道背影是何等的萧索,又是如此的凝重。
上官婉儿踟蹰了一下,蹑手蹑脚,正待要退出殿去。
阴影之下的武则天突然道:“婉儿……”
上官婉儿无奈,只得上前,道:“臣在。”
阴影下的武则天没有回眸,只是空灵地看着窗外的重重亭榭和殿宇,再没有了声息。
可是君臣的默契却让上官婉儿知道,陛下希望自己留在这里,于是碎步上前,道:“陛下,乱贼秦少游已经拿住了。”
“哦。”回答她的,是冷漠的一个字。
上官婉儿低垂着头,不敢再做声了,她突然生出了一股惧意,这种恐惧弥漫了她的全身,使她小巧挺秀的鼻子都不由渗出了细密的汗液,汗液汇聚在鼻尖下,晶莹剔透,最后落下……
突然,武则天旋身,她的脸色阴森,目含杀机:“婉儿,你为何要偏袒秦少游?”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上官婉儿花容失色,她终究是个女子,见过再多的世面也难以承受这样的威压,她忙是拜倒,道:“臣万死!”
她确实是偏袒了秦少游,陛下没有说拿秦少游,可是这件事在龙颜震怒后,必定有人要人头落地,这个人可能是秦少游,也可能是其他的人,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闹出这样的事,是决不可原谅的。而上官婉儿表面上是让人拿下了秦少游,而事实上却是一种保护,假若陛下当真对秦少游怀有怨气,等到要动手的时候,听说秦少游已经被拿住,吃了许多苦头,这时候或许心头一软,秦少游便可得以赦免;所谓的关押,无非是上官婉儿希望借此能让武则天消气罢了。
上官婉儿的眼泪啪嗒落地,伏在地上,哽咽道:“臣……和秦少游,确实有旧,臣有私心,其罪当诛,可是……秦少游惹来这个麻烦,说到底,也是为了陛下……他办学……”
武则天的脸色终是稍稍缓和了一些,她还是疼惜上官婉儿的,可是她的脸色依旧凝重,冷冷道:“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早已粉身碎骨了,你以为他还能活到现在么?”
上官婉儿猛地感觉有了一线希望,抬起泪眼汪汪的眼睛,道:“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武则天回过头去,又开始远眺窗外,伫立不动。
上官婉儿跪着,得不到答案的她,心里只剩下忐忑。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昏黄,霞光万丈,武则天露出了一丝倦容,她旋身,没有再理会上官婉儿,已是扬长而去。
孤零零的大殿,烛火已经渐渐熄了,长殿下,只留下了上官婉儿,她跪着,脸色带着苍白,直到夜深。一个宫娥才小心翼翼碎步进来道:“陛下吩咐,请上官待诏至凌烟阁取《梵网经》去寝殿。”
上官婉儿如蒙大赦,她勉强起身,却是腿脚酸麻,又摔了下去,那宫娥连忙来扶,上官婉儿咬着贝齿道:“谢圣皇恩典。”
第七十八章:果然如此
readx;牢房里总是阴暗潮湿,好在犯官和犯人待遇总是不同,秦少游所处的囚室还算干净,桌椅俱全,马桶有些脏,不过这种环境总还算有人收拾,秦少游捏着鼻子勉强也能给个好评。[ads:本站换新网址啦,速记方法:,.]
他的心情还算平静,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没啥冤屈,既然敢跑去闹事,就得有牢底坐穿的觉悟。
牢饭的味道……秦少游皱眉,看着这用陶碗端来的东西,忍不住朝木栅外的狱卒小哥道:“敢问,这是什么?”
“……”狱卒挠挠头,答不上来。这并非是智商的问题,实在是厨子太过高明。
秦少游叹息:“油星都没有,这倒也罢了,最重要的是,这黄米粥都是夹生的,里头的两根叶子简直就好像草一样,算了,帮我去买几个蒸饼吧。钱,找如春酒楼的秦寿去要。”
既然来之前就已有了牢底坐穿的觉悟,那么秦少游在上朝之前,当然也旁敲侧击地从邓健那儿打听了一些京兆府大狱的管理问题,有备无患嘛。令他惊奇的是,这里居然还有外卖服务,跑腿的都是狱卒,当然,一切的前提是你有钱么?
秦少游有钱,如春酒楼最近生意都还可以,他之所以选择吃蒸饼,是因为跑腿的价钱太高昂了,原是一文一个的蒸饼,在这里没有十文是想都不要想的,假若是如春酒楼的酒菜……算了,还是老老实实的吃糠咽菜吧,
他就这么安生的在这儿住下,期间上官婉儿来了一趟。
婉儿来得很匆忙,秦少游见了她,很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作揖行礼道:“多谢上官待诏……”
上官婉儿打量着囚室的环境,眉头蹙起来:“为何要谢我?若不是我,你也不会来这里受苦。”
秦少游摇头道:“下官晓得上官待诏的心思,明为关押,实则是暗中保护。”
“你能知道就好。”上官婉儿幽幽叹口气:“我来这里只是做个样子,所以我不能嘱咐狱卒给你什么优待,我知道你虽孑身一人,可是在狱外却还有人挂念着你,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使那些想要对你有所惦记的人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你能明白么?”
秦少游当然明白,上官婉儿关押自己的目的,有心人都能看出来,这已让上官婉儿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她已不可能再公开支持自己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来这里走一趟罢了。
这样做,对秦少游的帮助很大,因为牢狱之中,很容易发生非正常死亡的事件,莫说是那些大人物,即便是吴博士,只需要买通一个狱卒,做一些手脚也就足够了。
秦少游感激地看着上官婉儿道:“其实我以前对你并不好,我……”
上官婉儿嫣然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秦少游一眼,道:“所以你欠着我的,将来连本带利要还回来。”
秦少游忙道:“自然,自然,不过……能肉……”他正待说几句俏皮话,旋即暗骂自己该死,忙板起脸来,不再作声。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却听到邓健谄媚的声音:“是,是,小人只是见一见,周哥儿的义气,我是晓得的,是,是,这点小小意思,放心,只是说几句话就好,下次咱们兄弟聚一聚。”
说话之间,邓健已到了木栅之外,他见了秦少游,又看到了上官婉儿,上官婉儿踱步到了一边,邓健忙道:“原来上官待诏也在,该死,该死,我得赔一个不是,放我来的周哥儿刚刚当值,并不晓得上官待诏大驾光临,否则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叫我来的……”
这家伙真是狡猾得很,一看情况便晓得可能会为自己的‘朋友’惹来麻烦,忙是告罪。
上官婉儿笑道:“不必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我也该走了。”
她冷着脸,扬长而去。
等到上官婉儿走了,邓健那小心翼翼的表情立即无影无踪,脸一下拉了下来,开始埋怨道:“秦哥儿,你真是吃饱了撑着,好端端的去招惹什么是非,你以为你是谁?娘的,吓了我一大跳,我实话和你说吧,我已打听了,有人要你活不过下月,这消息千真万确,你什么不好招惹,偏偏惹这样的大事,哎……酒楼里一切都好,本来秦寿是应了一门亲的,你不是做官了吗,酒楼里的生意又好,因而许多人家对他动了心思,东街的刘娘子,你是知道的吧?长得还过得去,家里也还算体面,恰好逢年过节,前日叫了人来说合,秦寿都应了,结果听说你出了事,那家人便立即断了关系,哎……”他左右看看,才压低声音继续道:“他背地里骂你呢,说你是糊涂虫,摊上这么个堂兄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可是我不一样,我忠肝义胆啊,我可没背地里骂你,我晓得你虽然有时候糊里糊涂,可终究是我邓某的哥儿,不说这些闲话了,说了心里难受得紧,来,这是秦寿做的一些饭菜,你赶紧吃吧,酒是我夹带来的,周哥儿和我关系好。”
秦少游席地而坐,倒也一点都不客气,邓健揭开食盒,将酒菜摆好,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说也奇怪,前日有个人跑来,说是他家主人有东西让我们送给你吃,我问他什么来路,他也不肯说,只说若是来探视,送给你吃就明白了。”
秦少游这几日,口里早就淡出个鸟来,拿着饼撕了入口,又夹菜大快朵颐,口里含糊不清地道:“是什么?”
“红枣……真是奇怪,好送不送,送这个,还送了七棵……”
“呃……”秦少游有点傻眼,他知道那人的主人是谁了。
太平公主送这个是什么用意?不是东西啊,人都这样惨了,谁还有兴趣研究红枣的问题。
他摇摇头,只得苦笑,然后道:“外头是什么情形?”
“事情闹得很大。”
“你说吧,不要有上句没下句。”
秦寿苦着脸道:“很多御史谈何你,说是要杀一儆百,不只是如此,算学那边也闹得厉害,一些生员把国子监堵了,说是自家的恩师受辱,不杀你不足以平民愤,国子监那儿倒是没有什么动静,而四门学那儿……许多人感激你呢,昨日有个算学的生员,半途被人截了,几十个不明身份的人按着他痛揍了一顿,当时是在夜里,谁也不晓得是谁打的,不过许多人猜测是四门学的人动的手。还有那个赵博士、周博士,据说在托关系为你求情……哎……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以前的时候,那些生员都是挺老实的,怎么现在都好像疯了似的。”
秦少游不以为意,这些事,他早有预料,而他真正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些御史弹劾我什么?”
“这个……我记不清了。”
秦少游道:“是不是说我坏人心术,是不是不务正业,是不是聘请那些酒囊饭袋的讲师,坏人前途,使我大周的学务贻笑大方?”
邓健的眼睛一亮,酒槽鼻子都比从前红了:“你不说我倒是记不清,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大致就是这些。”
秦少游淡淡一笑,拿起筷子夹了菜边吃边道:“果然是这样啊。如果是这样,我就放心了。”
第七十九章:欺君罔上
readx;事实上,情况远远比邓健所说的要糟糕得多。
算学这边已是同仇敌忾。恩府受辱,某种程度,也不亚于杀父之仇,算学的生员已是围住了国子监整整三天。
按理,生员滋事,惩罚是极为严厉的,否则,这些人年轻气盛,门第又是不低,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可是这一次,国子监没有丝毫动静。
国子监陈祭酒每日按时当值,听到外头的喧闹,充耳不闻,吴博士最近都没有露脸,‘养伤’去了。装可怜,当然要做全套嘛,有始有终才好。
可是别看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切的布局,通过了陈祭酒,都已显现出来。
现在外间的生员闹得厉害,陈祭酒则是稳坐国子监里,他在等,等上头的反应。
长安那边的人终于按耐不住了。
御史台的殿院和察院已经闹成了一锅粥,这御史台的御史能人辈出,更是出了许多名扬天下的人物,如来俊臣、侯思止人等,端的是人才济济,大放异彩。
他们素来以战斗力强大著称,这样的大事怎可少了他们的份。
殿院的侍御史侯思止已经上书,其他侍御史见状,也纷纷署名,这侯思止乃是与来俊臣齐名的人物,只不过二人一个是在殿院,一个是在台院而已。
有侯思止带头,响应的人也就多了,墙倒众人推嘛,况且秦少游一个小小的厨子,胆大包天,这时候不发挥点余热,实在说不过去。
只是……在罗织罪名方面,却教人犯了难。
侯思止是此中高手,他就像一个名医,总能根据不同的病人对症下药,本着没病也要治,治了包你死的精神,可谓眼光独到。这位御史台的业务骨干对此是有过一番研究的,首先这罪名不能是打人,因为那一日殿上的事,秦少游虽然打了人,可是道理说得通,人家只是模拟了一个现场而已,若说秦少游打人有错,那么算学的生员也就有错了,算学的生员有错的话,许多问题就有些纠缠不清,道理很简单,算学有错,国子监却是惩罚了四门学,那么国子监有没有错?若是拿这个罪名出来,何止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简直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作为一名有良心的侍御史,侯思止在吃过了周兴的一顿酒后,当然不会犯这个糊涂,可是其他的罪名却也有点力不从心。你说他厨子出身吧,人家的官是圣旨敕封的,他出身是低贱没有错,可是拿这个做文章,岂不是骂到了圣皇的头上,不好,不好。
至于什么乱搞男女关系之类的事,侯思止又为难了,大唐的风气很开放,乱搞男女关系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说难听一些,圣皇也乱搞男女关系呢,这是风流事,不是罪名,关于这一点,侯思止很遗憾,若是晚生个几百年,倒是可以去除掉许多的烦恼。
贪墨钱财倒是一个不错的方向,可是细细思量,且不说人家是个学官,想要贪渎都没有机会,而且人家为官这才多久,似乎也不好栽赃。
侯御史傻眼了,他突然发现,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秦少游,竟是浑身上下没有破绽,这对于一向要求进步的自己,竟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不过不要紧,他办了这么多案子,无论是有冤没冤的,素来都是指哪打哪,岂有马失前蹄的时候?经过实地调查后,终于有眉目了。
他的奏疏只抓住了一件事——误人子弟。
理由很简单,秦少游居然招募一批半吊子的讲师去给生员讲课,这些讲师的水平很低,其中他搜罗了几个讲师的书法,可谓是不堪忍睹,这样的水平不是误人子弟是什么?四门学招募讲师,这是秦少游大力敦促的,所以说他是误人子弟,倒也没有错。
千万别看这小小的误人子弟四个字,侯思止的水平确实高明到了极点,误人子弟不算什么大罪,可问题就在四门学,四门学乃是六大官学之一,最大的目的就是为朝廷育才,所以里头的学官责任重大,如此一来,便可引申出许多的问题,比如说这就是妥妥的欺君罔上啊,陛下任命学官,学官教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可是如此敷衍了事,让一群不学无术的讲师来代劳,将来这些生员肄业,可都要为官,却统统都成了草包,这对朝廷是何等大的损失,这不是欺君罔上又是什么?
定下了方向,侯思止二话不说,便开始书写奏疏了,只半个时辰,洋洋千言的弹劾奏疏便落了笔,紧接着传给台里的其他同僚看,众人自是少不得嘉许,然后就是纷纷署名,直接上奏。
殿院如此,刑部的周兴、察院以及大理寺的官员纷纷跟进,雪片般的弹劾直接进了中书省,中书省就在一年前被陛下改为了凤阁,不过时人依旧称之为中书,中书那儿也是紧张得很,陛下前几日狠狠斥责后,让大家夹了好一阵的尾巴,此时这么多奏疏,这省里上上下下当然也晓得原由,他们秉持‘中立’,将所有奏疏都递入宫中。
唯一没有凑热闹的人,怕也只有御史台的台院了,而台院没有动作的缘由很简单,却是台院的侍御史来俊臣病了,来俊臣虽不是台院的长官,不过因为业绩过于突出,所以大家都以他马首是瞻,来俊臣一病,大家也没心思顾忌这个了,都探病去了。
来俊臣得的是心病,其实那一日万象神宫里闹出那么一件事后,他本着职业的敏感,立即亢奋起来,这一次本该是大放异彩的,谁晓得太平公主府那儿却是送了几味药来,什么牛黄啊,什么莲子啊,都是不甚值钱的东西,可是功效却只有一个,败火。
然后来俊臣就病了,一病不起,每日只在家里陪着一干娇妻美妾疼得直哆嗦。
…………
不过有没有来俊臣,大局却已定了,这么多生员在闹,已经不再局限于算学,甚至是其他四学也参与其中,御史弹劾,一呼百应,接下来就等着宫中最后的裁处,秦少游已是必死无疑。
陛下即便是不讲情理,可是也要顾忌到这朝野的呼声,为了一个小小的秦少游,岂会和这么多有分量的人作对?
而宫中的一些迹象也可看出端倪。
清早的时候,武则天见了凤阁(中书)、鸾台(门下)的中书令和门下舍人,除此之外,还有各部的尚书,这些天上一般的人物,此时乖乖地跪坐在紫微宫,武则天过问了潼关的地崩,话锋一转,突然道:“据闻有生员在滋事,此事可是有的么?”
宰辅和大臣们互换眼色,这件事和京兆府的府牧有关,他忙道:“是有一些,都是喊冤叫屈的。”
有些话不必点明,大家自然是心中了然,武则天只是莞尔一笑,很有四两拨千斤的淡定从容,道:“吴卿的伤可好了么?”
“圣皇,臣以为……”说话的人是夏官尚书敬晖,夏官即是此前的兵部,这位兵部尚书性子比其他人急躁一些,性格鲁莽,却又不失智慧,他深深地看了武则天一眼,道:“吴博士患的是心病。”
是啊,身体的疼痛不算什么,可是秦少游给吴博士制造的心理伤痛,却是难以弥补的。
武则天会意,抿了抿嘴道:“叫个人去探视一下吧。”
话音落下,无数个暗中交换的眼神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陛下已有决断了,而接下来,一切都可水到渠成。
第八十章:天变
readx;既然是要探视博士吴博士,那么总该有人要倒霉。
听出了弦外之音,虽是在场的许多人依旧是淡然的样子,却有人开始窃喜了。
武则天敛衽,身子跪得更直一些,轻描淡写地道:“近来有许多弹劾的奏疏,都是弹劾秦少游误人子弟的,这件事都说是查有实据,让国子监去查实吧,你们退下,最要紧的还是潼关的地崩,国计民生,哪样不是要紧,把心思放在赈济上,比什么都好。”
众臣应诺,纷纷拜辞。
只有一个人留了下来,户部尚书武承嗣。
武则天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子,咳嗽一声,身后的几个宫娥晓得陛下这是暗示身子有些乏了,这里不再有外人,因此不必再危襟正坐,因而立即有人拿了个暖枕,就这么放在木制的地板上,武则天身子一偏,便卧倒下去,身子侧倾,凤目也就渐渐合上,作打盹状。
武承嗣不以为意,姑母乏了,在外人面前,当然得绷着,可是现在这假寐的样子,反而是将自己当做是自家人。
他笑呵呵地压低声音道:“陛下,臣有件小事要奏请。”
“嗯……”武则天没有抬眼,依旧是慵懒的酣睡状,甚至于这句轻微的声音也不知是让武承嗣继续说下去,还是鼾声。
武承嗣道:“这过了新的一年,一年之计在于春,户部去年的岁入还没折算出来,主要还是人手不足,至于今年许多的预支也是一团乱帐,陛下急着赈灾,灾情如火,可是这潼关的地崩,靡费钱粮几何,关系重大,无奈何现在户部的人手紧缺的很,这……”
武则天听到这里,猛地打起了精神,她的凤目陡然一张,掠出了一丝严厉,这一丝精光落在了武承嗣的身上。
这是一种极为不满的信号,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武承嗣的才能实在有够呛的,若不是因为是武则天的侄子,又因为户部关系重大,一般人,武则天不太放心,这武承嗣早就被她一脚踢到爪哇国玩泥巴去了。
钱粮的计算,关系十分重大,每年岁入的钱、粮、绢、帛不计其数,若是连这都是笔糊涂账,朝廷又怎么去花钱?再有,若是哪里发生了灾情,朝廷要不要救灾?救灾除了仰赖地方的州府筹措一些钱粮,可是毕竟州府的能力有限,那么朝廷就必须立即做出反应了。那么……这个灾情需要花费多少钱粮呢?户部当然要立即有个大概的数字,只有这样才能调动钱粮,才能尽快将灾民所需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他们的手里。
可是救灾如火,假若户部因为计算钱粮而耽搁了几天,那么就不知要产生多少饿殍,更有甚者,无望的灾民因为这个时间的误差,最后生出愤恨之心,索性作起乱来,那么朝廷的损失就更加是用不计其数来形容了。
这也是为何算学成为隋唐科举的主要科目之一,甚至可以与诗书、律法并列的原因。
武承嗣吓了一跳,见姑母怒视自己,忙道:“臣有万死之罪,还望陛下给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能否请陛下恩准,调请各学精算的生员入户部协……”
武承嗣说着说着,后头的话已是变得微不可闻,因为自己的姑母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遍体生寒,连呼吸也顿时有些困难了。他忙是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正待要继续说下去。
武则天的凤目却又是闭上,朱唇一抿:“你的意思,朕明白。就这么办吧,明日让婉儿去打个招呼就好了,你下去吧。”
武承嗣已发现自己的后襟凉透了,他如蒙大赦,含含糊糊的说了一声是,忙着要走。
“回来。”
武承嗣吓了一跳,忙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可不要再出错了,会有人笑话的。”
武承嗣松了口气,道:“是,是。”
武则天见他说是,突然震怒,厉声道:“你口里说是,心里只怕是不以为然吧。”
武承嗣心里咯噔一下,双腿不争气的扑通一下便拜倒在地,头深深埋下,身子瑟瑟作抖:“臣……臣……”
武则天的脸上浮出彻骨寒的冷笑:“潼关地崩了,你以为与你无关?朕告诉你,这和朕有关,朕的一切都与你息息相关,朕生你则生,朕死你也得死!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么?你还以为这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知道什么叫地崩么?你知道多少人在等着看笑话,到时候会有多少上天示警的流言,多少人会说这是阴阳失调,是为政有失,甚至是咱们姓武的取代了李唐而导致天变地动。这里的每一句话,将来都是要杀人的,杀的是朕,杀的也是你,这个时候若是再有什么失误,就更不知会闹出什么变故,朕许你高位,是因为我们有血缘之亲,可若是你不争气,你等着瞧吧,祸患转眼就会到咱们的眼前了,还记得玄武门么,记得么?”
“臣……臣……知……知道了。”
武则天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她闭上了眼睛,幽幽叹口气:“五日之内,所有钱粮要出库,这是天大的事,不要再有等闲之心了。近来你也辛苦,比从前消瘦了,把这事办完就将养几日吧,朕是把你当儿子看的,子孝母慈,你懂朕的意思么?好了,去吧,给咱们武家长几分脸……”
武承嗣几乎是逃似的出了紫微宫,见到了日光,他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本来他是没想着调生员来户部协助算账的,这是秦少游入宫前的请求,原来武承嗣也只是当笑话听,谁晓得秦少游口称要有一场大戏,结果在那万象神宫,果然是让他大开了眼界,秦少游现在被拿了,可是这件事的余波却还在,武承嗣本来不想帮秦少游的忙的,说实话,秦少游……他是哪根葱,自己欣赏他,也只是欣赏而已,而他之所以跑去向陛下恳请,无非是勾起了好奇心,很想看看这一幕戏最后会怎样收尾,那秦少游卖的那个关子到底会收到什么效果。
谁知……
武承嗣一脸悲催,谁知惹来姑母这么大的火气,方才他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好巧不巧赶上了地崩,招谁惹谁了,他摇摇头,猛地想到姑母最后的那几句话……
子孝母慈……
往深里一想,这话儿的意思是不是该是子孝才能母慈呢,只有子孝了,母才会慈,可若是不孝……那么……
武承嗣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心里生出了寒意,他绝对相信,姑母一旦不慈了,那可是要命的。
没来由的,他突然感觉有点悲剧,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拉下了水,于是他加快了脚步,眼下得赶紧表现出孝子的样子出来,不把事情处置得干脆利落,自己的下场不会比秦少游好多少。
…………
次日清早,门下的旨意就已送到了国子监。
国子监代天子查实讲师误人子弟事。
得了圣旨,一向是老好人的陈祭酒打起了精神,面目不由变得狰狞起来,显得杀气腾腾,算总账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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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两更,凌晨一章,下午六点一章,咳咳,不邀功,哥低调啊,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支持不支持,全看大家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