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玲珑九转几世醉
屋子里很黑,宁文清回到家,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一只高跟鞋踢得远远的,撞在名贵的红木地板上,出“砰”的闷响。
身上的衣服滑落地上,她站在黑暗里了一会儿呆,慢慢地把另外一只高跟鞋也甩掉,光着脚迈进卧房。
地板微凉,踩上去如冰水的滋味,清淡明亮的月光穿窗斜过,在精细的古木家具覆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宁静中带着些许诡异的幽美。
她丝毫没有开灯的想法,在床沿坐下,缓缓地后仰倒在床上。
天花板雪白,李唐和徐霏霏的神情话语清晰如在眼前,一幕幕情深意长,她目光中浮现出微薄的厌恶。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李唐是她的未婚夫,而徐霏霏又恰好是她的好朋友。烂俗的八点档故事,这是半个小时前她提着新婚礼服在停车场看到两人抱在一起时的第一念头。
那一瞬间她的脸上居然勾出了莫名其妙的笑,唇角的弧度一直维持到现在,于是有些酸涩的感觉。
她对着黑暗“嗤”地笑出声,气息仿佛吹得月光一动,李唐那句话以一种幻觉的姿态生成浮光般的刀刃贴心划过——
娶到宁文清,宁氏企业一半的股权就到手了。
瞬目呼吸,她很可惜自己居然没有因此愤怒而流泪。
眼看着完美支离破碎的那一刹那,如果可以选择,她依旧会在深夜十一点三十九分突奇想,兴致勃勃地驱车去找李唐,只是想告诉他她要把这件礼服上粉色的扣饰换成淡紫。
那种三更雨下梧桐花一样的淡紫,她本来打算这样对他描述。
她打赌他一定会问:你们医学院楼下那排梧桐树开花时的颜色?
那么她就补充给他:从左边数第四棵,晚春细雨飘过以后的颜色。
数年前曾有这么一个落雨的季节,她回头寻找自己失落的笔记时,抬眸看到了俯身微笑的李唐。
梧桐花清疏坠落的声音,一点淡淡的,宁静的浅紫,他指尖拈着那抹浪漫的颜色,连同那本笔记交到她手中。
她在他俊朗的注视中一笑,一笑却如今。
白马王子是女孩心中的传奇,奈何隔雾如隔山,爱情就是女子的雾。
暮春细雨在一千多个日子上涂抹,重烟深锁。
她下意识地把弄着手腕上的碧玺串珠,月光仿似穿过身躯透的心中无比清晰,没有歇斯底里的痛苦,只是有点儿过于清醒的麻木。
自嘲似的笑了笑,太清醒了很不好,尤其是女人。
清透的七彩碧玺触手温凉,她本已变得面无表情的脸上再次露出浅笑。
月光莹亮,隐没在交睫一瞬的墨线后,她静躺着闭目伸手,拽过置于床头一个花纹古朴的小银盒,盒内收藏着几副不同的水晶串珠,静陈在深蓝色的丝绒上,晶莹剔透。
晶石纯净的温度幽凉如水,她扭头挑出一道有着“黑金刚武士”之称,可以驱邪辟晦的黑曜石,轻轻一撑滑上手腕。
晶黑色衬着皮肤纤细的白,十八粒黑曜石颗颗都开了彩虹眼,幽幽浮于月前。
她挑指,勾起另一副串珠,纯金色灿烂的钛晶,吉祥富贵,如神佛加持,晦气退散……
浅蓝色清亮之海蓝宝,地水火风,净化灵通……
淡白色朦胧之月光石,温润心情,清柔安神……
深绿色诡异之绿幽灵,平和情绪,开放心灵……
暗红色华丽之石榴石,驱退忧郁,驻美容颜……
明紫色尊贵之紫水晶,集中意念,开灵力,还象征着……坚贞的爱情……
芙蓉色星光冰种粉晶,属于爱之女神阿佛洛狄的颜色,赋予愉快的感情生活,治愈爱情的创伤……
她对着月光眯起眼睛,看着玲珑水晶在白皙的肌肤上幽静地陈列,神情冷淡,忽然感觉这简直就像喧闹的夜市地摊上卖杂货的小贩。
贵与贱,爱与恨,不过在人人一念间。
如果你喜欢,那么它们就是手心眸底璀璨生辉的珍宝,如果你无视,它们便是路边泥中滚入肮脏的顽石。
如所谓爱情,如所谓爱人,如所谓海枯石烂地久天长。
水晶天然的凉意在手臂上纠缠蔓延,仿佛深秋寒冷的湖水轻涌,经受不住的凉。她一把将八串水晶撸了下来丢在一旁,只余了初时的碧玺,恢复仰面的姿势闭上了眼睛,累了。
然而她没有注意,丢出的水晶无恰巧摆成了一个整齐的半弧形,在幽曳清亮的月光下,不约而同地出了淡淡的光彩。
八道彩亮的光芒在空中汇成一道,照亮了整个房间,而后缓缓地,缓缓地注入了她右手那串碧玺之中。
在睡梦中觉得有些冷,衣服潮湿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流水的声音和阳光的温度,宁文清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刺眼的明亮顿时耀入眼底,使她不得已侧以躲避突如其来的光线。
高山峻岭,碧水浅滩,好一番幽美梦境。只一瞬目,她猛地坐起身来,尖石硌得手臂生疼,触手处浅水流过指间。
她习惯了一下光线到处打量,半坐在石上,却觉得清醒无比,什么时候梦也能如此真实?
入眼之处青山环绕,密林葱郁,无边无垠的碧色层层。远方山巅一道清流飞瀑,如白练挂川,碎珠溅玉,水声隐隐。水势沿山峰层层飞落直下,聚成一道清河奔流,斗折蛇行蜿蜒西去,消失在苍翠的山间。
而她就在这水边,身着一件白色衣衫,缠弦抱腰,长襟广袖,未湿的群摆随着山风飘摇轻荡,如云过水,手边翻落一个小小的翠色竹篮,其中装了些不知名的花草,浅紫深绿,幽香依稀。
她愣了半晌,将手掌摊开在自己眼前,看了看,然后抬头环顾四周,再低头看着自己,下意识地握拳,指尖嵌入掌心微痛。
这一点切实的感觉牵着千番思绪万马奔腾般涌来,她茫然起身四顾,荒山野岭鸟兽无踪,有风拂而过,微凉。
无意低头,瞥见水中映出个影子,白衣,长。白衣有些单薄,静垂身侧,长及腰,湿了水的几缕墨色贴在耳边,略有妩媚。
她蹙眉,上前一步俯身看向水中,清水如镜随她的动作将那倒影越照得清晰,她浑身一颤!
这分明不是自己,又偏偏便是自己。如瀑般的长沿肩泻下划过水面,清黛修眉,樱唇淡薄,若有若无的水色中唯有那双眸子,眼波如旧,是她熟悉的。
似我非我的荒唐,有种剥离的恍惚,莫名所以。
一片叶子落下水面,涟漪漾处晃散了影子,再看时,那眉眼也如水,朦胧处的迷远,越连这一分也不像了。
突然耳边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音淡淡,“想必是成了。”
宁文清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是谁?”不觉紧紧将唇角一抿,水里倒影却丹唇微启:“我叫凤卿尘,可能从此以后你才是凤卿尘了。”
“你说什么?”宁文清似是没听清楚,追问一句。
那倒影再轻叹,盈盈说道:“你将手伸到水中来。”
宁文清犹豫片刻,觉得眼前的事情异常诡异,但她还是依言伸手触摸了清凉的水。
手腕上的碧玺触到水流的时候,出淡淡的微光,映照着折射在水中的阳光,晶莹夺目,不知是水的清凉还是碧玺的凉意,轻轻地向周身扩散开来。
她像是看到了纷繁复杂的古老镜头在眼前掠过,人影交错,寂静无声,仿佛浮光掠影,几番轮回,经历了数万年后尘埃落定,有什么东西就这样进入了思绪,静静地留驻。
等到光影逝去,水中的倒影问道:“现在你知道了吗?这是属于我的记忆,好像不够完整……但也只能如此了。”
宁文清不由自主地以手抚额,去理顺那些突如其来的东西,先清晰的都是草药医方,和她五年医科大学所学的知识冲撞结合,交织成一团。时光纷乱,她心间有点儿冷意扩散,隐隐蔓延出颇为离谱的不安。
正想着,她突然微抽一口冷气,指着水中的影子说:“你自己……”
“是心疾,”水中那倒影说道:“我是久病成医。”
宁文清手压胸口,并未察觉异常,但这借尸还魂般的事情,颇叫人有些毛骨悚然,“这究竟怎么回事儿,我怎么会在这里,你能送我回去吗?”
“或许不行了。”倒影在水中静默后说道。
“为什么?”宁文清一急追问。
“那巫族的禁术我并不完全通晓,事出意外,如何送你回去我着实不知。”
“那你为什么把我弄到这里来?”
“心疾忽,只有这禁术救得了性命。”
宁文清直起身子,目中掠过不悦,质问道:“你拿别人的性命换自己的性命?”
“我只想将自己送至它处以此续命,并未想到会生这种事情,待到察觉却已然来不及了。”
“怎么偏偏是我?”
“你有九转玲珑石,也是你自己动了九转玲珑阵。”
一切自有因缘在,冥冥注定。宁文清张口欲言,却只觉得好笑,无话可说。
那倒影继续说道:“实在抱歉,牵连了你,我先前并不知如此严重。为了保你元神无恙,我已将自己的精神尽数予你,也算是一点儿补偿吧。”
宁文清茫然俯视水中,想起一事,问道:“那你会怎样?”
那倒影浅浅的笑容中带着一点儿苦涩,道:“可能就……唉,不知道了……”
宁文清脱口而出:“魂飞魄散?”不知为何,心中竟略觉不忍。
那倒影摇头不语,在水波的涟漪中露出清清淡淡的笑容,笑容逐渐地破碎、融化,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了宁文清陌生的一张面容,一模一样的,除了那满脸的惊愕和无奈。
宁文清跌坐在冰凉的岩石上,她慢慢弯腰伸手扑了把水在脸庞,借着水的凉意想使自己冷静,再抬头,却陡然间一身的迷茫。
这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身体肤、思想神魂,哪一个才算生命的存在?现在她是谁?另外一个她呢?她到底在哪里?她该做什么?
两厢混杂的记忆伴着前赴后继的无助感极强烈地涌上心头,她手指扣进岸边的青石,许久不能动。
佛曰四大皆空,身心如幻,事到临头,现一切都那么遥远,她能做的只有站起身子将脊背挺直,用陌生的身子支持越飘越淡,几乎快要散掉的灵魂。
日渐西移,孤独地缀在山间空旷的天空,慢慢平静下来的宁文清,或者说是凤卿尘打量着将要笼入暮色的山野凝神思索,在她想了很久准备回头的时候,身后突然伸来一双大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第二章 萍水相逢天涯人
卿尘大惊,张口欲喊,声音未出喉咙便被闷断,那手很恶心地捂在嘴上,勒得她生疼。她奋力挣扎,从水中混乱的倒影中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正挟持着自己。
惶急中她用尽全力将手肘向后撞去,趁那大汉吃痛松手的当儿拼命一挣,力气虽不大也推得那大汉趔趄了几步。
她这才看清那人凶神恶煞的一副模样,络腮胡子里泛黄的牙齿上沾着烟草,看得人一阵反胃。她和那人对视片刻,突然惊醒,急喊“救命”,扭头便跑。
身后传来一声:“小娘们儿,还想跑?”那大汉拔腿追来。
河边乱石嶙峋,卿尘步履踉跄几次险些跌倒,听到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急中生智俯身抓起地上的石头往后扔去。
一回头却骇然现追来的不止一人,另有两人和先前那大汉当她是到手的猎物一般,正狞笑着从三面围上来。
她心中震惊,不留神踩在岩石厚厚的青苔上,竟失足跌入水中。
她惊叫一声挣扎着没有一头栽倒,水倒是不深,只没到半腰,岸上恶心的脸却越来越近,脏手向她抓来。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咬牙一横,即便不会游泳,却断然转身向水深处扑去。
水从腰部迅漫到胸口,白衣被水波冲起像绽开的云彩般飘展,丝丝黑如缕游荡,水很冷,眼前逐渐迷蒙一片。
正在这当口,身畔突然响起强劲的破风声,岸边“哧哧”两道激响夹杂一声痛呼,有个清冷而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伸手!”
她茫然抬手,一只几乎和河水同样冰的手大力将她从水中拉到岸边岩石上,眼前闪过一双沉寂的眼睛。
她未及看清那人模样,先现两只狼牙羽箭钉在岸上紧追不舍的两名大汉脚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箭入河滩直没羽翎,可见力道非凡。
追入水中的人却被一箭射中胳膊,惨声呼痛,连滚带爬地向岸上摸去,河水中立刻拖出一道殷红的血线。
“几个爷们儿欺负一个弱女子,没脸没皮,还不快滚!”身边一个身着窄袖劲装,手握缠金弓,身形如松柏般英挺的年轻男子沉声喝道。
卿尘这才看清射箭的和救她的并非一人,拉她上岸的人靠在岩石上,挺拔的身形被一袭修长的黑色披风裹住,脸上戴着副铜色面具,遮住了半边脸。
因为面具的原因,她看不到他确切的样子,唯有面具后一双深沉的眼睛,幽黑无垠,不见有丝毫情绪,露在外面薄而坚定的唇,和那双冷清的眸子很相配。
射箭的男子见几个歹徒仓皇而逃,也不追赶,只回头道:“四哥,你怎样?”
那被称为“四哥”的人并不说话,只是微一摇头,射箭的男子目光转到卿尘身上,突然一愣,急忙转开脸。
卿尘低头,这件轻薄的白衣遇水湿透,曲线玲珑地紧贴全身,几与透明无异。她呆了片刻,心中电念飞转,抬手便将一肩及腰的长甩至身前,一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原本莹白的俏脸顿时火烧飞红。
四周荒山野岭,着实无法可想,正为难间,对面一件宽大的披风迎头罩来,落在她的肩上。
她将披风扯紧,抬头正迎上面具后安静的眸子,那双眼睛虽然一直看着她从未转开,却像是什么也没见到,依然寂冷如初。她将目光往下移了几分,心中骇然一惊。
那男子胸口赫然插着支短箭,先前被披风裹着看不到,现在丢开披风,露出深黑色紧身衣衫早被鲜血染透,半边呈现出一种浓重的色泽,她手中拉着的披风上亦沾染了不少的血迹。
怪不得他一直靠在石上,看起来这伤势竟是不轻。可能因方才用力的缘故,又有新鲜的血液殷殷从伤口流出,紧抿的薄唇苍白到没有一丝颜色。
卿尘此时听到他沉声道:“十一弟,拔了这箭。”
那被称作“十一弟”的男子无暇顾及卿尘,上前扶那人坐在石边,犹豫地看着伤口。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符样的东西交给他:“你见机行事,动手吧。”
十一剑眉紧蹙,狠命一握令符,“四哥,你忍着点儿。”抬手握住露在他身体外的箭尾。
“慢着!”卿尘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急忙阻止:“这样拔会要命的!”
那人胸口微微起伏,伤口的血便随呼吸不断涌出,目光无声掠向卿尘。
十一住手,有些心急地道:“不拔一样要命。”
卿尘过去在他们旁边蹲下,“不是不拔,只是你这样拔箭,他不疼死过去也会流血死掉。”
“那如何是好?”十一问道。
卿尘打量箭伤的位置和情形,估计没有伤到心肺,否则怕也熬不到现在,她问十一:“有刀吗?小一点儿的。”
十一自身上取出一把长约三寸的小刀,刀鞘简约却精致,一看便非凡品,道:“有,干嘛?”
卿尘道:“我会些医术,你若相信我,不妨让我试试。”
十一扭头看那人,那人和卿尘对视稍许,卿尘在他眼中没有捕捉到任何情绪的波动,听他用那样虚弱而淡漠的声音道:“好。”
卿尘接过十一递来的小刀,入手甚是沉重,刃窄且薄,相当锋利,虽不能和外科手术刀比,但也可用。
她对十一道:“轻一点儿扶他躺平,让伤口高于心脏。再找找有没有酒之类的东西,没有的话就想办法点火来。”
十一道:“酒有一点儿,也有火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扁形嵌银小壶:“上好的花雕。”
卿尘挑眉瞪他:“又不是品酒赏月。”她很快用小刀将披风相对干净些的里料裁下一大幅,分做几块,就着一旁的清水洗了手。然后接过十一递来的酒壶,蘸了酒将刀子擦拭过后,小心地把伤口四周的衣服割裂,整个伤口露出在眼前。
她俯身仔细查看,伤处的血随着呼吸不断流出,呈暗红色,估计没有伤到动脉,这样的话拔箭时血应该不会喷涌得太厉害。她又扭头看了看那人,现他躺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眼底深邃,看不出是不是信任,有没有怀疑或是,惧怕。
她对他笑了一下,将刀子在十一燃起的火种上烧炙后,交给十一拿着。又用酒擦了擦手,拿蘸了酒的布将伤口附近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接过刀子说:“可能会很疼,要忍一忍。”
那人不语,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卿尘细想这伤口附近的静脉分布,箭有倒刺,不能直接拔出。她抬手压上静脉血管,手中小刀准确利落地划上伤口旁边的肌肉,随着那人一声闷哼,她握上箭尾略一用力,断箭应手而出,紧跟着涌出鲜血,但由于按压正确,并没有大量地喷出血液。
卿尘将断箭丢到一旁,对十一道:“布。”
十一将卿尘刚才叠好的布递过去,看她层层压在那人伤口上,问道:“四哥,觉得怎样?”
那人唇色惨白,但在这样的剧痛下居然还保持着神志清醒,隔了会儿,方慢慢道:“还好。”
卿尘将静脉血管的位置示意给十一看:“你用手压着这里,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草药止血,记着别松手也别太用力。”
十一依言接手,不多会儿,卿尘拿着些绿色的山草回来,洗净碾碎敷在那人伤口处,换了块干净布重新按压包扎,那血果然逐渐止住。
天色渐暗,黛山凝紫,一日已入黄昏,天边火烧般地带起晚云长飞,透过夕阳的余晖暖意连绵。飞鸟自霞色间成群掠过,投林归巢,悉窣一片。
卿尘坐在一旁岩石上长长松了口气,抬起头来:“天黑了,总不能就待在这里。”
十一问道:“这附近可有人家?”
卿尘略沉默了一下,笑笑说:“有间竹屋……是我的家,你们若不介意便随我来。”
十一见那人不反对,便道:“如此叨扰,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卿尘抿唇想了想,道:“我叫……凤卿尘,你呢?”
听她问起来,十一沉吟一下,抱拳道:“姑娘萍水相逢援手施救,本该将姓名如实相告,但我兄弟二人另有苦衷,如编造欺瞒,不是君子所为,不知姑娘能否见谅?”
卿尘听后说道:“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是你们先救我的,大家扯平。”
十一略一思量,道:“在下家中排行十一,你不妨称我十一。”
“好,十一。”卿尘点头,看向一直闭目养神的那人。
那人睁开眼睛,清冷中带着沉沉倦意,淡声道:“多谢你。”
卿尘微微一笑:“不谢,听他叫你四哥,那你一定排行第四了?”
十一道:“四哥大我几岁,看你我年龄相仿,卿尘姑娘若不介意,不妨也称一声四哥好了。”
卿尘点头站起来:“我带你们去竹屋。”
三人一起溯河而上,卿尘即便心中有着记忆,但并不代表便能顺利找到路,何况天色已暗,当真费了些周折。
那人随他们走了这许久,虽有人连搀带扶,无奈伤口经不起震荡,又有鲜血涌出,想必甚是疼痛。他却始终一声不响,冷峻的唇角紧抿,眸子中一片暗沉,遮挡了所有感情,包括痛楚。
待到了竹屋,天色已全然黑下。卿尘推开竹篱栅栏入内,借着天上星光依稀看到这小院中种着不少草木,夜风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清香。
屋中摸到烛火,点燃后光线也并不十分明亮,这竹屋不大,但收拾得清爽干净。几案摆设皆以碧色青竹制成,摆放错落有致,烛火下恍惚落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莹莹淡淡。
卿尘打起竹帘,里面是卧房,正中低榻上牵着青纱罗帐,一侧摆了张小案,旁边挂有铜镜,镜旁放着的玉簪木梳说明这是间女子的闺房,靠近窗子的一边,有张简单的古琴。
卿尘先安顿那人躺好,对十一道:“桌上有水,给他少喝一点儿,我去找药。”
说罢挑帘出去,另有间房里一边放着些瓶瓶罐罐,还有不少晾晒好的草药,另一边则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她随手翻过,十有**是医书。
她拿起药瓶逐个细看,不一会儿从中挑出两个小瓷瓶,又找到些干净的绷带。再看另外一间,原来是灶房。
看来四处井井有条,清幽自在,之前的主人也当的上是兰心蕙质了,她有些出神地站在屋中,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在真实和虚幻中交替浮沉,冲得头脑隐隐作痛,心中空空如许,她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十一出来问道:“有药?”
她蓦然回神,双眸略带迷茫地看着十一,十一见她神色苍白,上前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急忙摇头:“没事。这里有药,我给他换药包扎一下,那边是灶房,你去想办法弄点儿吃的来吧。”
十一愣了愣:“灶房?好,我看看去。”话题的转移让他忽略了卿尘眸中的异样,并未多加追问。
卿尘打了盆水回到卧房,将药和绷带放在榻前:“那些草药只是权宜之计,不太管用,需要换药,你能坐起来吗?”
烛火落下淡淡温柔的晕黄,那人露在面具外面的脸却煞白如雪,只是眼神还清朗明了。他略有些吃力地用手撑起身体,卿尘在他身后垫上被褥扶他靠好,又毫不避讳地伸手帮他解开衣衫,没有看到那人原本静漠的眼中掠过的一丝诧异。
伤口果然裂开了,她从一个青花瓷瓶里倒出些清透的汁液,小心清理了一下血污,再取出乳白的药膏,轻轻敷在伤处,重新用干净的绷带开始包扎。
那人默不作声,手却在身边紧握成拳,每一次呼吸都会牵扯到伤处,痛楚割裂一般反反复复,几乎将人的体力抽空,唯有卿尘指下轻巧的动作,为他带来些许清凉的缓和。
卿尘手指每每碰到他的肌肤,触手处始终蕴藏着某种沉稳的力度感在其中,受伤和流血并没有使他放松,似随时保持着不易察觉的警戒。
她眸光轻动,对他投去安静的一笑,那笑落在了他深黑的眼眸底处,一转便被吸了进去。
换完药扶他躺好,卿尘将东西收走。那人疲倦地闭上眼睛,忽然又睁开:“……凤姑娘。”
“嗯?”卿尘抬头,一边不耐烦地抖了抖总是碍事的衣袖。
“十一弟,身上也挂了彩。”分明是关心别人,声音也不带什么感情的样子,冷冷淡淡的,波澜不惊。
卿尘方才已看到十一肩头有伤,只是不太严重,忙乱中便暂时没有理会,现下也想起来:“知道了,我去看看,你歇着。”替他轻掖被角,掀帘出去。
步出屋外,一阵浓烟迎面呛来,卿尘看到灶房那边不停地涌出烟雾,急忙去看,正和一身狼狈撞出屋的十一碰个满怀。
十一伸手拉住她,抹把脸道:“怎么回事儿?灶火点不着。”
卿尘看着他被烟灰抹了个唱戏一样的花脸,忍俊不禁,指着他“扑哧”笑出声来,十一剑眉飞挑:“你……笑我?不然你去试试?”
卿尘笑想,不就是生火吗,把木头用火点燃谁还不会?挽挽袖子,“看我的。”信心十足地步入灶间,十一跟在后面决心虚心请教。
半盏茶的功夫,两个人坐回外屋,灶间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十一看着卿尘,眼中带着三分笑意三分戏谑三分无奈。卿尘不服气地抿嘴站着,她从未想到生火居然如此不易,更可气的是眼前十一一脸调侃神情,看他忍得辛苦,她没好气地说:“想笑就笑,干嘛表情那么古怪?你又不比我好多少,五十步笑百步。”
十一看着她黑一道白一道的小脸,忍了忍,却终于还是大笑起来,爽朗的样子使他看起来英武中带出潇洒,一时间阳光万丈万里无云。
卿尘恨恨跺脚,说道:“笑!你生不起火来,别说药不能煎,大家也都饿着好了,看谁着急。”修眉上扬,凤目微挑,做个要挟的表情,甩手走人。
不管十一在外一脸哭笑不得,她自顾入屋配药。品种繁多的草药有些她之前便认识,有些是根据得到的记忆才知道,那种感觉斑驳6离,穿插心间,仿佛一些东西在思想里是她的又不是她的,说有又像是没有,在需要的时候会突然冒出来,还没有时间理清,繁复生乱。
她思索着仔细挑选药材,不敢马虎,冷不妨十一掀帘道:“哈,成了。”
“成了?”卿尘随他出去,颇带怀疑:“没灭?”
“烧得好好的。”十一神情中带着点儿得意:“此等小事,难不倒本……少爷。”
卿尘不以为然地挑挑纤眉:“那么煮饭的事情当然也难不倒你,有米有菜,如此拜托了。”她趁十一愣神之时大力拍上他肩头,并故意落在伤口处,在十一“哎哟”痛喊时却又盈盈笑道:“先看看你的伤。”
十一气结,却对着她一张笑脸无法可施,只好自认倒霉。他肩上、左臂都有轻伤,左臂一道稍重流了不少血,卿尘仔细看去,竟像是刀伤。话到了嘴边想问却又停住,只着眼仔细打量。见他一身黑衣虽然穿着简单,但用的是上乘好料,暗起云纹,裁剪得体,丢在身旁的长弓握手处缠以金丝,两条精雕的飞龙盘旋衬于双侧,腰间佩剑质朴古雅,锐意透鞘,想必都不是寻常人家的用物。
伤口处理妥当,十一笑道:“多谢。”
卿尘道:“不谢,煮好了饭过来,就当药费。”
十一摇头:“伶牙俐齿,一点儿亏都不吃。”
卿尘抱起桌上的药:“承让,彼此彼此。麻烦你先点火煎药如何?”
“好说。”十一故技重施,从屋中拎出坛酒淋在卿尘备好的药炉中,加了木柴,火折子一碰即燃。
卿尘凑上前去看了看那酒,“牛嚼牡丹!这可是浸了多种药材上好的药酒!”
“哦?”十一闻言,以小盏倾出酒来饮了一口,半晌道:“好酒!”
卿尘好奇心起,伸手在酒坛中蘸了蘸,以舌尖品尝。只一滴,入口清苦的药香混着酒的纯冽,久久不散,回味中冲得人心神舒泰。
她点头道:“是不错。”又伸手去坛中,突然“啊”的一声将手缩回,坛底那截深色的东西原来是条蛇。
十一仔细一看,突然笑道:“这酒难道不是你泡的,当初这蛇是怎么抓的?”
卿尘心中微怔,随即凤目斜挑看向他:“我自有办法,不劳操心。这酒值得一饮!”她将无法回答的事避开。
十一朗朗一笑,随手倒了两盏酒:“有幸相识。”
卿尘将酒盏接过手中,唇角轻扬:“有缘相见。”
两人举杯,饮尽后彼此照杯一亮,酒劲冽酽入喉清醇,都觉得痛快,没遮拦的笑声响起在屋中。
第三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灯色轻淡,卿尘端了碗粥去房里。出于一种习惯,她伸手想试试那人额头的温度,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一副面具隔在那里冷冷划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卿尘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心中那点好奇的念头。
正犹豫要不要将他叫醒,一抬眸,现他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眸子中有点儿疲倦的神色,但却掩盖不了那种天生入骨的峻冷,静静地望向她。
卿尘和他对片刻,心中竟升起整个人都被看透的感觉,仿佛那目光可以穿透一切,使人没有任何保留的余地。她轻轻将修眉一挑,起身去端粥:“你醒了?吃点儿东西吧。”
那人闭了一下眼睛,缓缓摇头。
“什么都不吃不能恢复体力,对伤势毫无益处。”卿尘劝道。
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口舌才行,那人却只停顿一下,又安静地闭了会儿眼睛,便没有任何异议,“好。”
卿尘扶他半躺起来,试了试粥的温度,瓷勺随着她手腕轻翻碰到碗沿,出细微的声响,衬得屋中格外寂静。
那人看了她一会儿,淡淡说道:“面具是带给敌人看的,摘了吧。”声音中带着一种自然而然命令的语气,不容置疑。
“嗯?”卿尘停下手中的动作,心中揣摩那面具后的模样。
那人见她不动,停了停,又道:“我手上没有力气。”
“哦。”卿尘知道那是失血过多的缘故,而且想必他伤处现在也是极其疼痛。她将粥放在身旁,心里不知为什么居然有些紧张,“那我摘下来了。”
那人不再说话,卿尘伸手,轻轻将那张面具取了下来,面具之后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因伤势的关系不见血色,显得略有些苍白,漠然而淡定。
没有想象中的英俊无比貌赛潘安,但是卿尘一下子呆呆愣住,仿佛在千万年之前,她见过这清峻的面容。
那一刹那的恍惚,让她似沉沦梦中时光流转,坠入了未知的轮回。
蓦然回,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在心底奇异的情绪中静默了片刻,那双眼眸中的黑沉倒映出她的身影,一抹淡淡的清光掠过。
她突然便回神过来,方才那杯酒仿佛化做了烈烈暖意烧在五脏六腑,叫她觉得脸上微热,眸光低转避开他的眼睛,她将面具放到一边,尽量若无其事地伸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
那人似乎微微避了一下,却又任她的手落下。
并不很烫,她将粥端过来,他却没有接。
一瞬不解后卿尘暗想自己真是粗心,抱歉一笑,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他坦然任她服侍,并未有丝毫不适,身上有种清贵的气度,仿佛自然便该如此。
只喝了半碗粥,他便摇头不想再喝,卿尘也没有勉强,问道:“有没有别的不舒服?”
“没有。”他说出不带波澜的回答,明明精神不济,目光却还是可以一直看到人的眼底心底。
“嗯。”卿尘也不再说话,屋子里一下子很静,一旦静下来便没有人打破这样的气氛,她觉得和他在一起语言似乎都是多余的,待再喝了药,不多会儿他便昏昏沉沉睡过去。
窗外月色如水,透过细竹窗棂明明暗暗洒入些花影,十一也趴在外面睡着了,卿尘却一点儿倦意都没有。
空旷的夜里只有她醒着,这样安静地站在这里,迷茫,甚至些许的恐惧趁着黑夜悄然滋生,缠得她心中紧涩。
她毫无目的地在铜镜前坐下,拿起梳子理顺着垂肩长,镜子中淡淡映出人影,异常陌生,恍惚仍旧沉梦未散。
她抬起头来,漠然看向窗外,月华如练,寒照长夜,清辉落影悄然覆上心底,带着无尽的幽凉深黯。
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她很想把十一喊起来和自己说说话,免得独自胡思乱想,可见他睡得那样沉,又不忍心叫醒他,反而找了件东西给他搭在肩头。
即便唤醒他又能说些什么呢?或许这真的就只是个梦,一转便醒过来了,从来便荒唐。
榻上的人一直睡得不很安稳,她放轻脚步走过去,伸手覆上他的额头。他没有如前几次般睁开眼睛,只是微微蹙了下眉,浑身入手滚烫,究竟还是烧起来了。
她紧着眉心站在榻前,隐觉担忧,便去院中打了盆清水,又将十一找到的那坛酒取来。
夏日井水冰凉透骨,却正好合用,卿尘用布巾蘸湿敷在他额上,稍后再换下,反复地保持清凉。将浸凉了的布巾垫在他颈后和腋下后,再用酒很小心地替他擦拭身子,希望能见成效。
从没有做过这样照顾病人的事情,她一时还有些手忙脚乱。当挽起那人衣袖时,有什么沿他手腕滑下,借着烛光看去,是一串黑色佛珠样的东西。卿尘立刻认得那是串极其纯正的黑曜石,光泽沉敛,每颗珠子上面都开了双面彩虹眼,是这类宝石之中十分难得之物。
她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的碧玺,想起所谓的九转玲珑阵,还有那神秘的巫族禁术,或许这些水晶宝石能够送她回去,她略有希望。
那人突然轻轻动了一下,卿尘怕他不知觉翻身动到伤口,急忙伸手压住他的手。触到他手指时却被他握住,不肯放开。
她试着抽了抽,觉得他握得很紧,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样的痛苦,心中一软,便任他这样握着,守在一旁。
如此折腾了半夜,天色微明的时侯,她终于撑不住趴在榻前睡去。
醒来的时侯,现晨光淡淡地洒满四周,原来披在十一身上的薄衾罩在自己肩头,她的手反盖在那人修长的指下,有种被保护的感觉。
她抬起头来,用另一只手抚上眼睛,睫毛微湿,仿佛是泪痕。
已经忘记了短暂的梦境,也不知今日将如何。她轻轻把手抽出,再将他的手放进被中,他看起来已经退烧了,睡得很沉的样子。
她如释重负,轻声说道:“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十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卿尘吓一跳,回瞪他:“吓死人了!干吗神出鬼没的?”
十一倒没有立刻反驳,反而笑笑:“辛苦一夜,不好意思。”
卿尘知道他连日疲惫,昨夜其实也没睡安稳,只轻松说道:“记着你欠我一份人情好了。”
十一双手抱在胸前笑问:“怎么还?你说。”
“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说,你先欠着。”卿尘道。
“行,便是欠你的,”十一爽快说道:“这样难得的机会可不要随便用,我轻易不答应别人要求。”
卿尘凤眸斜飞,一脸的不以为然:“说话听起来很像自大狂。”
十一哈哈一笑,道:“我刚到河边看了看,去弄条鱼回来怎样?”
“好啊,”卿尘颇感兴趣,她还没有看过这附近究竟是怎样的环境,便道:“我也去。”
十一摇头,做个拜托的手势,指了指榻上。
卿尘回头看去,挑挑眉梢,接着明眸一转,道:“两个要求。”
“趁火打劫。”十一低声道,却并不推辞:“只要四哥无恙,区区两个要求又算什么?”
卿尘抿唇,眸光明媚,笑意十足:“去吧,这里有我。”
十一神情潇洒,露出个爽朗笑脸,转身离开。
卿尘缓步走出竹屋,举目望去,四周皆是连绵起伏的青山,淬染了林木色泽,一色碧绿平静而深远地铺展在天地间。
竹屋依山而建,半隐于茂林修竹,昨日那条河离此还有段距离,只依稀能听到水声琤瑽,不急不缓,如珠玉轻动,流淌于寂静的深山。
夏日的山风微凉,吹得衣襟轻拂,丝飘扬,卿尘往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一碧如洗的天色,阳光似金,纯净得透明,淡淡铺泻长空。
她伸手,仿佛想握住流动的光线,阳光落入眸心,有一点点刺痛。
就连阳光,都感觉如此陌生。
她面对着寂林山野站了很久,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回到屋中。
竹屋清凉而安静,透人心骨的空沁。
神情落落地独自坐了会儿,百无聊赖兜上心头,她便随手拨了一下那张古琴,琴弦悠长颤于指尖,出似有似无细微的声音。
这琴和她以前学过的古琴并不十分相同,她一时好奇,一弦弦挑抹,慢慢摸索弹法。一曲子拨弄下来,再弹一遍便流畅许多,第三遍越得心应手。
琴弦通透的声音虽淡,却令繁复的心事沉静下来,她压着纤细琴弦,迎着落入窗间的阳光缓缓扬唇,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商音往角音时再慢些,会更好。”
她回头,见那人不知什么时侯已经醒了,正靠在榻上听她弹琴。
“醒了吗?是不是我吵醒你了?”她走过去问。
“什么曲子?”他不答她的话,反而问道。
她微微一笑道:“随手拨弄而已。”
那人也不再追问,只淡淡道:“有些烟雨飘摇,笑傲人世的意趣。”
卿尘抬眼看他,不想他竟能听出曲中之意。
那人又道:“此曲若以箫相和该不错,以后可让十一和你试试。”
“十一会吹箫?”
“会。”
一时间,两人似乎再无话说,一个静静地躺着,一个静静地站着。
卿尘觉得和这人在一起总是特别安静,不像和十一见面,可以随性地斗嘴说笑。不过就连十一对着他都一副认真的模样,不是人变得安静,而是有他在的地方就会自然而然地静下来。他身上似乎有种奇怪的气质,一点儿淡然的清寂,一点儿峻冷的高贵,让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胡闹。
她自顾地想着,无意抬眸,正遇上那人看向她的目光,眼底带着若有所思,研判的意味。
她侧头看他,觉得无法揣摩他在想什么,他让她想起深湖之中遥远的青峰,倒影明澈而清净,却是云深不知处。
这静寂叫人略觉异样,她便随口问道:“身上好些了吗?”
“嗯。”还是这样简单的回答,在她以为两个人又要就此陷入沉默的时候,听他道:“你的医术师从何人?”
见此一问,卿尘一笑,笑间略有些无奈,这说来话长,却又无从说起:“没有人教。”她淡声回答,语中不自觉地带了些萧然意味。
那人眼光淡淡扫过她眸底,说道:“药效很好,我见过很多高明的大夫,都未必配得出这样的伤药。”
卿尘起身倒水给他,说道:“见效太慢,否则你也不用烧了一夜才好。”
那人就着她的手中杯盏喝了水,她问:“还要吗?”见他摇头,便将杯子收好,她心中黯淡,不想再回头面对沉默,便走到琴边:“你若不嫌吵,不如就听我练琴?”
“佳人抚琴,岂会嫌吵。”那人道,看起来精神尚好。
卿尘坐在琴前,拨动几下丝弦,抬头看向窗外,缓缓理韵,一声悠扬的琴音应手而起。
曲调低缓,沉远平旷,她弄弦随意低唱:“数尽江湖千万峰,无极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风。魔道崎岖路难通,明日青山又几重,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平川策马,天高地广,如吟如诉渐渐铺展。
忽而,原本平缓广阔的弦下隐隐生出金戈剑影,气势逼人:“势似奔雷,威震山河动,剑如白虹,出鞘追元凶……”
霸气正浓,却化做绕指丝柔,随着她清缓的嗓音透出深情无限:“也有情深处,何必相约再相逢,自古英雄多寂寞,将相本无种……”
柔情过后,风起云涌,琴音再变,豪情随歌而起:“好男儿莫错过青春,看风云再变,彩云飞扬!”
曲终弦收,余音袅袅,轻绕在窗前明淡的阳光中,浮沉微动,悠悠散去,她默然坐在琴前,一时间四周寂然无声。
却听屋外有人道:“好琴!”十一拎着尾活蹦乱跳的鲜鱼进来。
卿尘看他提着鱼凑到琴前,鱼的腥气和滑滑腻腻的感觉就在近旁,忙起身躲开:“快拿走!”
十一故意将鱼拎高,笑道:“不是还要和我一起去抓鱼吗?怕成这样。”
卿尘道:“活的鱼好玩,死掉的多恶心。”
“哎?”十一道:“这鱼可是活的。”说罢还特意将手中的鱼晃了晃,那鱼吃痛,越挣扎起来。
“鱼离了水,和死的差不多!”卿尘急忙闪开,求助似地看了看榻上的人。
那人淡淡道:“十一弟。”
十一听那人说话,便不再吓卿尘,一耸肩:“算了,有四哥护着你。刚才琴是你弹的?”
“嗯。”卿尘道。
“歌也是你唱的?”十一又问。
“是。”卿尘答,目光中明显在认为他多此一问。
“不错,不像出自女子之手。”十一道:“‘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这句写得好。”
卿尘看他道:“我倒喜欢那句,‘自古英雄多寂寞,将相本无种’。”
十一问道:“为何?”
卿尘随口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天高地广,人生百年,登临九五封侯拜相人人皆有可能,没什么是命定的。”
此言一出,四道目光落在她脸上,榻上那人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微微掠过,十一却停在她眼中,道:“你好大的胆子呢!”
卿尘微怔,随即不以为然地笑,一双翦水明眸在笑意中风姿清傲:“帝王将相,能者居之,从来都是如此,天命,乃是人为。若天生其才,为何就不能觊觎权位?”
“那君何以为君,臣何以为臣?忠孝又从何说起?”十一亦笑问。
“忠孝是君王手中暗剑,杀人于无形,”卿尘便笑答:“哪一代王朝的开国之君能算忠孝之人?强者生,弱者亡,强者便为弱者定下伦理规矩,直到下一个强者来取代。不过无论怎样替换,有些是不变的,便如你所说的忠孝。所谓忠孝礼义不可违,只能说思想的控制实在是为君为政最好不过的法子罢了,有什么好说的?”她突然看到十一手里还拎着条半死不活的鱼,小心地又往后避了避。
十一倒没有再拿鱼吓她,眼中意味深长:“口气不小,那你倒说说,何为帝王英雄之才?”那人一言不,只是安静地听他俩你一句我一句瞎扯。
卿尘随意而言:“沉机、师谋、驭人、冷酷、大度……或者还有其他,总之到头来,自古英雄多寂寞,高处不胜寒,所以世事公平,英雄要付出代价,不是谁都能做,你就算了吧。”她不忘调侃十一。
十一不以为忤,悠悠说道:“成大事者,需慎谋远虑,处变不惊,识人善用,戒急用忍。”
卿尘侧看他,故意一本正经道:“嗯?说得在理,看不出你还是个人才,不知做鱼的能耐如何?”
十一“哈哈”一笑,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四哥说的。就冲你方才那些话,今晚这鱼我做了。”
卿尘等他出去,小声嘟哝:“本来就是你做,我才不动那粘乎乎的东西,不过你做的能不能吃啊?”
一低头,看到那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她看回去,只能见无尽的幽深,如同一口古井,只有他吞噬别人,由不得人探索他。
看不透,也经不住再这么看下去,她有些不甘心地扬眉将目光避开,追出屋外:“我来帮忙好了!”
第四章 万里星辰万里心
夜半无人,清风不问人间换颜流年抛却,自在青竹翠色间淡淡穿绕流连。星光点点泼溅了漫山遍野,花间草木清香万里,浸染屋室,醉人心神。
卿尘悄悄推开门,来到院中,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依稀风摇翠竹的轻响,反而更衬得四周寂静,叫人连呼吸都屏住。
仍是睡不着,虽然连日都几乎没有休息,入夜之后依旧无眠。卿尘抱膝坐在了横搭的竹凳上,抬头细细地去数天上繁星,璀璨星光在广袤的夜色上拉出一道宽阔天河,遥远深灿,无边无垠。
夜凉如水,身上缥缈白衣如穿梭风中的云,被夜风轻轻拂动,带着飘然出尘的潇洒。人说每一颗天星代表着一个灵魂,繁星如许,谁能知哪一颗是自己,来自何方,又去向何处?
如今这缕魂魄,究竟是谁?如此陌生的世界,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像天地突然全部陷入黑暗,没有一丝光线,没有半声轻响,死寂骇人。
这里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一切都弄错了,弄错了,却回不去。
心底的悲伤泉涌而上,几乎灭顶地淹没了她,随之而来的是几近绝望的孤独。
她想念父亲、母亲,一切曾经熟悉的人,甚至李唐。
李唐,她爱了五年的李唐,她的完美同她的世界一起,轰然倒塌,倒塌得干净而彻底。
泪水不期而至潸然滑落,一旦流泪便再也不能控制,她伏在自己臂上啜泣。两日来紧紧压着的那根弦,断了,弦丝如刃,抽得心腑生疼。
啾啾清鸣的夜虫似乎受到了惊吓,悄然收敛回声息,黑夜里一片寂静。
不知趴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突然现有一片高大的影子落在了眼前,遮住了温柔的星光。夜色似乎落入来人的眼中,使那双眸带着令人沉坠的幽深,还有,一种清冷的安定。
卿尘扭头避开,不愿让他看到红肿的眼睛。那人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并不说话。
好一会儿,卿尘闷闷问他:“干嘛不好好休息?”
那人目光投向无垠的夜空,淡淡道:“白天睡足了。”
卿尘也不再出声,不知他站在这里多久了,哭出来才现,原来人往往并不像自己想象般坚强。
所谓坚强,不过是无可奈何时自我安慰的词语,相连于痛苦,不离不弃。如果此时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并不需要坚强。
心中凌乱,唯一清晰的感觉是孤单,她幽然抬头问身边的人:“你愿意陪我坐一会儿吗?”
“好。”那人依旧淡声回答,似乎根本未曾考虑。
“那你可不可以不问为什么,就只陪我坐在这里?”卿尘茫然相问,然而她立刻后悔,却已迟了。
她听到他用平淡的声音道,“好。”
同样并没有考虑,他还是给了这个答案。
这一个字似乎牵出了卿尘拼命压抑的情绪,泪盈于睫,碎珠般滑下脸庞落在衣间,只是她执意仰头,睁大眼睛看着业已模糊不清的星光。
那人终于扭头看了看她,道:“不管什么事,哭没有用。”
卿尘不想去反驳,只是下意识叫道:“四哥……”声音中散碎的无助让自己觉得陌生,她想寻找一个认识的人,喊一个存在的名字,这样或许能抓住什么,不会陷入黑寂的深渊。
那人眼底仿佛洒落了漫天的星光,但他甚至比那遥远的天星都要泠洌几分,他对她示意一下,向她伸出手。
卿尘看着他略微犹豫,便将手伸去。
他握着她的手翻转过来,手心向上,用手指在她的掌心中写了个“凌”字:“我的名字。”
“凌。”卿尘默念,缓缓地握手成拳。他将手收回,带走了原本包裹着她手掌沉稳的温度。
“哭虽没用,不过你想哭还是可以哭。”他望向她泪水盈盈的眼睛,淡声道。
听到这话,卿尘竟然再忍不住,孩子般抓着他的衣襟失声痛哭起来。模糊中靠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而她就在这样略带陌生的温暖中哭累了,沉沉睡去。
清竹幽淡,阳光半洒在地上,斑驳明暗。
门前竹帘半垂,几只青鸟沐在晨阳中蹦跳几下,啄食地上草籽落物。风过帘动,它们展展翅,跳远几步。
“这如何能行?”屋中声音略高,十一站起来大步走至帘前,惊得鸟儿们匆忙飞走,叽喳一片。
凌依旧靠坐在案前,用那亘古不变冷淡的声音说道:“再者我们在这里待了几天,必定牵扯到她,带她一起回去,也有个照应。”
十一略微急躁:“这是当然,可你要我自己先回去,我怎能放心走?”
凌压抑着微微咳了一声:“我这伤一两天走不了,如此耽搁下去前方恐生变故,此事轻重缓急你当清楚。你先回去,一是定人心,二要长征带兵来接,否则对方若有心,单凭你我二人之力,也难保卿尘平安。”
十一道:“就怕对方真有心,已经寻到此处。”
想必是伤势影响,凌一时没有说话,闭目稍歇,半晌方道:“那即便你在也于事无补,不过多条人命。反是你走,赶得及回来,才是脱险之路。”
十一皱眉,但也知凌所说有理,盯着地面透过竹帘落下的细长光影沉默片刻,随即抬头,当机立断:“两天之内我必定赶回此处。”
“好。”凌缓缓道:“自己小心。”
十一答应一声,又道:“也不知她是否愿跟我们走?”
凌幽深的眼眸往内室看去:“她并非不通情理,说得明白,当会了解。”
“去看看她醒了没有。”十一转身,迈入内室,却见卿尘抱膝坐在榻上,看他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似乎并无诧异之色。
十一一怔问道:“咦,何时醒的?”
卿尘眸底清淡,笑了笑:“你们两个说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的时侯。”
凌扶着长案在一旁坐下,看了她一眼。十一难得认真地对她说道:“既然听到了,那可愿跟我们走?”
卿尘略微侧,垂眸思量,无意间看到凌手上的那串黑曜石,心中微微一动。
十一见她半天不说话,问道:“可是住惯了舍不得这里?”
卿尘不料他有此一问,愣了愣,抬眼打量这竹屋,竹色青青,淡黄浅绿,耳边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婉转悦人。
她和他们一样,此处仅仅住了几天而已。
十一又道:“或是,不相信我们?”
卿尘微挑秀眉,看看十一,又偷眼看凌,终于悠悠说道:“我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知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十一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转向凌,道:“四哥,你看……”
卿尘便也扭头看过去,见凌一只手轻压左胸,脸色苍白,想必是牵动了伤口,忙道:“伤口疼吗?”
凌剑眉微蹙,目光停在她关切的眼中,摇头道:“没事。”
卿尘稍微放心,又道:“得吃药了。”
凌并没有答她的话,反而说了句:“我们不会害你。”
卿尘静静望向他眼底,那如水如墨冷冷的黑,一泓深湖,无情无绪,偏又让人觉得湖底隐着万千的颜色,耐人寻味。
“哦。”她起身坐到床沿,道:“我知道,跟你们走可以,但是……”她一转头对十一伸出一根手指:“加一个要求!”
“嗯?”十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加一个要求。”卿尘重复道,她不敢去惹凌,欺软怕硬拿十一开刀。
“你……”十一语塞,稍后“哈”地笑道:“成交!”
卿尘三根纤纤玉指伸到他面前:“三个要求喽,男儿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十一伸手弹了她手指一下:“我就当被抢了。”
卿尘妩媚而又调皮地笑起来,笑得像只恶作剧得逞似的小狐狸,看得十一频频摇头。她却一下子正色对十一道:“事已至此,有什么危险我也只能与你们同进共退。方才不是说要走吗?既然四哥他要你回去,就必定是有道理的,赶快上路才是正事。”
十一也收敛起嬉笑,深深看她,随后一点头:“我去回,最多两天。”
“好。”卿尘道:“四哥的伤你放心,我照顾着,不会有什么差错。”
凌听他俩说话,用一种研判的目光看向卿尘,似是从未见过她。
这个女子,冷静时沉定从容,忧伤时安静幽凉,嘻笑时俏皮狡黠,言行举止别具一格,清风静流底下的如云似雾,引人入胜的奇异,和他见过的多少女子都不同。
第五章 火海风波平地起
十一走后,竹屋中变得极为安寂。
凌性子肃静,再加上身上有伤未好,多数时候别人不说话,他便沉默着闭目养神,要揣摩他的心思,如探深海,难比登天。
和他共处一室,如同自己一人。卿尘倒并不十分在意,独自待在药房里翻弄那些书籍。
书全是清一色手抄蝇头小楷,其中还有不少抄书人的用药心得,字是繁体,她常要停下稍加琢磨,但左右无事,很多东西她也并不陌生,静下心来细细理顺,自觉妙趣无穷,一时竟有点儿废寝忘食的样子。
屋前院中除了开出一片菜畦外,整整齐齐种满了各样草药,很多都颇为珍贵,想必种植时花了不少心思。
阳光静淡,卿尘俯身拔除了几根杂草,拈在指尖出神地看着山林幽远,如此安宁的地方,如果没有那可能存在的危险和心中无法释怀之事,她或许会喜欢简单地在这里种药读书。
两天过去,十一还未回来,四处倒也平静。
卿尘有书在手常常入迷,这天晚上还是抱着本书静坐于灯下研读。凌走过来随手翻了本她丢在手边的:“在看什么?”
卿尘从书中抬起头来:“多数是医书,你拿的那本是写如何用毒的。”
凌目光落到翻开的书上,略加看读:“看来亦有不少解毒之法。”
卿尘道:“不错,世上物物相生相克,凡毒必有解药,但有些毒因用法太过阴损,几乎却无解。像这个被列入天下九品奇毒的‘红尘劫’,如要解毒,必先种毒,以毒攻毒,毒复生毒,不知是什么人想出来的。知医懂药,原本应济世救人,却将医术用在害人之上,天必谴之。”
凌沿她手指看去,见“红尘劫,源出西域,连环奇毒。绝神志,断脉息,逆血全身,关脉三寸处隐有红线如镯,镯绕九指,无解……”
卿尘再道:“还有这‘碧罗烟’……”凌手掌一翻,将书合上:“整整看了两天,难道不累?”
她抬眸而笑:“生不能为相济世,亦当为医救人,多看些医书总没有坏处,读书之苦是苦中有乐。”
凌脸色清静,拿起她随手乱写的东西看去,卿尘急忙去抢:“字写得太差,你别看!”
凌早已翻了两页,被她抢了回去,也不坚持,只是淡声道:“还不错,略欠笔力而已。”说着在桌边坐下,取笔过来,于纸的空白处走笔落墨:
数尽江湖千万峰,无极浩瀚吾心胸,走遍中原到南疆,看我大翼展雄风。魔道崎岖路难通,明日青山又几重,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势似奔雷,威震山河动,剑如白虹,出鞘追元凶……
一气呵成,字如其人,迎面而来一种冷然孤高,潇洒的行体清劲峻拔,稳中笔锋锐利,傲处隐透沉敛,自有种令人神往心折的气势。
卿尘暗赞一声,惊佩他竟能将听过一遍的词一字不误地记下来,而这字着实漂亮。她细细端详取笔临摹,运笔尚觉生疏,但风骨间却隐合其神。
不多会儿写了几张,凌淡淡地看向她灯下清眸似水,她的侧颜映了灯光,柔静隽雅:“几天没听你弹琴。”他突然说道。
卿尘于是放下笔,扭头问:“可有想听的曲子?”
“随你。”凌道。
卿尘笑了笑,敛衽落坐琴前,目光融于窗外悄然流泻着的淡风浅月,她随意轻弹散曲,纤指略点,弦声沉沉,轻拢慢拨,曲意淡淡,悠扬在夜色清风中。
曲清月高,天地间仿佛变得无比阔远,月光苍茫一片。
凌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重重夜色不知投向何方,夜风迎面轻拂,吹得他衣衫飘荡。卿尘突然觉得这身影如此孤寂,沉淀了难言的清冷,挺拔和俊伟都难以掩饰他身上一种突如其来的落寞,无法形容。
她凝神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觉得他仿佛会融入这清寂的月色中去,弦下略高,羽音清扬袅袅尚婉转,凌本来静如深海的眼底突然掠过一丝警觉,一抬手压住了琴弦,悠悠弦音顿时拦腰中断。
卿尘诧异抬头,看到凌转为凝重的神色,便知有什么事情生,否则以他沉稳的性子,绝不会做出如此唐突佳音的举动。
她没有开口问,心头一掠而过的些许慌乱在看着他坚冷的面容时消失殆尽。她静静站起来,凌对她道:“有什么非带不可的东西去拿。”
她将桌上几本手记收到怀中,方才写的几张字也夹在了里面,快步取来一瓶药给他:“这是伤药。”
凌看她一眼,收药入怀,“跟我走。”
两人出了竹屋,对面山崖上点点火光,是燃起了为数众多的火把,凌沉声冷哼,淡淡不屑,原本清淡的眼底透出冰寒冷冽,风云暗涌,隐约竟是杀机。
敌人如此大动干戈,颇出乎卿尘的意料。
耳边骤然响起呼啸的声音,“小心。”随着凌的低喝她突然被大力拉过,护在他身下。
随着呼啸声而来的是敌人出的十数支火箭,天女散花般落在院中屋上,干燥的竹枝见火即燃,院前院后瞬间冒起大片火光。
对面高崖离此处尚隔着河流,凌护着卿尘避往屋后。四周隐隐传来马蹄声,来者甚众,此时若被困在院中便是死路一条,但出去便正中对方下怀。
敌我悬殊不能硬碰,他低声问卿尘:“这里可有其他出路?”
卿尘极力在脑海中搜索,但记忆纷乱,随着火光模糊成一片。
凌倒不催她,低头汲起井水,撕下一块外袍浸湿,给她遮住口鼻,以免被漫天浓烟呛坏。一边问道:“屋子是何人所建?”
卿尘道:“我不知道。”
“屋后是山崖?”
“好像是。”
“有没有暗道机关之类的地方?”
“有。”她几乎是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像是一种本能。
“在哪儿?”凌追问。
“在哪儿?”她居然反问一句。
凌伸手扶住她的肩头,用一种安定沉着的声音对她说:“别着急,慢慢想。”
卿尘记忆中一团乱麻,东撞西撞杂乱无章,周围火势渐猛,烟随风走越来越浓,劈里啪啦竹子爆裂的声音接踵而起,火舌汹涌,敌人的箭不间断地射来。
凌挡下一支冷箭,将她拽到屋角暗影处。她看到灼热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恍然一闪,有什么东西也在脑海中嗖然掠过:“药房!”她喊道:“药房有密道。”
“通往何处?”
“不知道。”
凌闻言,冷冷抿成直线的嘴角居然向上一挑,仿佛在笑,卿尘正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将手中浸湿的长袍往她身上一披:“走!”
竹屋早被冲天而起的火势染成了烈红一片,所幸还未倒塌。两人冲进去后,只觉得热浪灼人浓烟滚滚,不时有东西砸落下来,四处火苗狂舞,星火乱蹿。
好在屋子不大,两步便撞入药房,卿尘指着已经被火舌舔舐过半的书柜:“在那后面!”
火旺烟浓,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凌将她往后一拉,抬腿踹向书柜。
“轰”的一声,书柜摧枯拉朽一般随着飞溅而出的火焰倾颓一地,露出个一人大小的洞口。顿时一阵旋风从洞中涌出,推得雄雄火势迎面向两人扑来。
凌护着卿尘往旁边躲开,顺势拉过已半干不湿的外袍猛抽两下,火势暂时向两边翻滚过去。“快走!”,他先将卿尘送入密道,自己随后而来。
密道还算宽阔,避开了灼人的热浪,里面湿闷的空气反而显得凉爽,并有微风从前面送来,看来另一端有出口。
卿尘随凌的脚步摸索着一路向前,他的手始终牵扶着她,她觉得自己手心冰凉,而他手中暖意稳定如旧。
四周漆黑如幕,脚下高低不平,偶尔会踩到积水,可以推测这是所谓“密道”或者是天然形成而非人工开凿。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身后喧闹的火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凌突然停下来:“前面是出口,我先去看看。”
卿尘拽住他:“一起去。”
黑暗中她感觉凌的眼神有如实质般在她脸上掠过,耳边响起不容反驳的声音:“等着。”
她一步没跟上,凌已拨开草木出了洞口,接着转身回来:“他们很快会现这里,先出去再想办法。”
出了洞口,原来这里并未远离竹屋。这出口和竹屋的入口实际上是一个山道的两端,一边被人建了竹屋,一边被自然生长的树草掩住,便是他们现在所在。
往后看去只见一片火光,火势盛极后渐趋衰落,接着很快熄灭,像是被人为扑灭的样子。如此大火瞬息便被扑灭,这些人纵火灭火迅捷有序,显然是受过训练的正规军队,其实力叫人心中生寒。
黑暗中本来四散山崖的点点火把迅集合在一处,又分开数支,一支追往上游,余下三支追向下游。向下游的三支,一支快向他们这边而来,另外两支又扇形散开慢前进,进行地毯式的搜索。
马蹄声由远而近,山影暗处,凌的神色冷凝如刀锋,淡淡扫过敌势。敌人大概是认定他们人在这边,兵马便集中在这岸,反而将对岸空出,他低头对卿尘道:“一会儿进到水里抓紧我。”
卿尘知他要涉水渡河,点头答应。凌伸手揽上她的不盈一握的纤腰,带她往深水去。水的浮力缓缓地将他们托起,他的手臂有力地环在卿尘腰上,两人便不至于被水流冲散。
这截河段水流颇深,不像竹屋前仅是溪流一般没过脚踝。敌人即便现他们在对岸,马过不了这么深的水,唯有弃马过来追,如此他们毕竟十分劣势扳回三分。等听到马蹄声近岸,凌在卿尘耳边低声道:“吸气,摒住呼吸。”
卿尘依言而行,觉得被他大力带入水中,潜了下去。
起初还好,不多会儿她便觉得胸中一阵气闷,非常难受,不由得挣扎一下,几乎要昏过去。凌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妥,追兵在岸,无法带她浮上去换气,手臂一紧,俯身用嘴渡了一口真气给她。
卿尘胸臆间顿时泛起一股暖流,带着异样的温热冲撞心房,水流漂浮的感觉令人如坠云端。此时追兵的马蹄声沿岸继续向下游奔去,凌也带着她潜到对岸,却来不及歇息,两人拣偏僻的小路进入山中。
天边隐约透出极淡的青光,若待天亮之后,他们要掩藏形迹便越不易。
凌寻了一处不大但还算隐秘的山洞要卿尘躲入其中,自己靠着岩壁略一调息,俯身道:“待在这里不要出来,我甩脱敌人便来接你。”
卿尘扶着岩石匆忙呼吸,心脏极快地跳动,几欲破腔而出。却见他在这样慌乱的情况下居然毫不见狼狈,一副从容模样,镇定自若。突然听到他要孤身犯险,她一把拉住他:“不行,你怎么躲得过那么多追兵?”
凌对她道:“我自有办法。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只要不出此处,便不会有危险。”
卿尘虽不知他的身份,但对方花这么多兵力和时间搜索他们兄弟二人,必定是极其重要的事情,急急说道:“他们的目标是你,你就更不能出去。不如我去引开追兵,你便可以脱身去找十一,那我还有救不说,即便没救,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的,不损失什么,这样才合算……”
“胡说!”她还想说,被凌喝断,抬头见他的眼底一片凌厉慑人直逼过来。
卿尘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眼神,微微一颤,拉住他的手松开。
凌似乎觉吓到她了,神色稍缓,恢复那种不着痕迹的漠然,他在她身边蹲下,直视她双眼:“记住不要出去,我一定回来。”
卿尘凝视他的眼睛,黑影沉沉,一切情绪坠入便被淹没。她在他无声而笃定的目光中缓缓点头。
他的嘴角轻轻上扬,向她露出相见后初次的微笑。
深湖之上云吹雾散,露出白雪皑皑的冰峰,青影水光,笑中如此冷冽,冷冽中漾着难得一见的柔和。
那笑转瞬即逝,凌抬头起身,身形突然停顿一下,眉头微皱,左手压上胸口,卿尘急忙扶住他:“怎么了?”
他在她手上微微一撑,站起来:“无妨,你自己小心。”便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他突然又停住,微微回头对她道:“我叫夜天凌。”
“夜天凌。”卿尘愣愣看着他颀长的身形消失在葱郁草木之外,低声默念。
他的离开使她变成孤身一人,心谷骤然空落至极,她孑然而立,祈求他平安。
外面林密影深,黑朦朦一片,隐约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人马嘶鸣,突然间喊杀声起,仿佛有激战交锋,又仿佛只是错觉而已。
卿尘手触冰凉的岩石,静静站在原地待他归来。身后是深黑的山洞,寂然无声,隐藏了一切慌乱和担忧。
远方的天际缓缓拉开淡青色的天幕,月落日出,天色渐渐放亮,开始有鸟儿婉转的清鸣传来,空气中弥漫开清晨的气息。
随着日光层层盛亮,她的心中却一丝一叶抽出忧惧,仿佛一粒种子见了阳光再也抑不住生长的姿态,逐渐苏醒,蔓延成势。
僵立了许久,她终于不安地左右走了几步,怀中却突然有东西掉出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临走前随手带着的医术。书页被水浸湿,上面一团一团模糊了字迹。一屋子的医书已经付之一炬,现在这仅剩的几本也保不住。她懊悔地皱眉,急忙走出洞外找到块平坦的大石,把书晾在上面。幸而中间一本倒只是微湿,里面夹的几张字也幸免于难。
凝神将书铺开在那里,她几乎忘了夜天凌叮嘱过不要出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似乎希望也随之陷入渺茫。
她将一张晾好的字收在怀中,站起来向山间眺望,突然耳边响起细微的风声,紧接着颈后一痛,最后看到的是一片湛蓝的天,阳光在翠绿的枝头跳动闪耀,仿佛十一英气的笑容掠过,而后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
第六章 风流零落从此始
山高水深,一艘客船自玉奴河破流而上,船头逆水,冲开先前的平静。
船颇具规模,分做上下两层,甲板上迎风带着水意潮湿,长波浩荡,是北方江河独有的气息。
船头船尾客舱不显眼处,站着几个劲装大汉把守四周,戒备森严,但若不留神去看,却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客船。
卿尘醒来时眼前昏暗,神志模糊,呼吸像被扼在胸间不能顺畅,混沌不知身在何处。
她挣扎摸到身后的墙壁,靠着坐起来,那墙壁时而微微轻晃,时而又恢复平稳,这是在船上的感觉。
舱中好像不止一人,似乎有断断续续低声地抽噎,黑暗中看不清楚。她仔细分辨,依稀看到身旁近处有个女子,正怀抱着另一个年纪比她稍小的女孩不停抹泪。
“你怎么了?”卿尘见她哭得伤心,开口问道,却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女子自抽泣中抬头起来,哭道:“他们不知喂了什么药,丹琼快死了……”
卿尘想站起来,却觉手足酸软浑身无力,她靠到那女子身边,伸手试了试那叫做丹琼的孩子的颈动脉,确定她还活着。又将手指搭上丹琼的臂腕,须臾之后她皱眉对还在哭着的女子道:“别哭,把手给我。”
那女子见她会诊脉,急急抓住她问道:“丹琼怎么了?”
卿尘道:“并无大碍。”执她手腕细酌脉象,一息一迟几如浮絮,寸关尺三部脉皆无力,轻按几不可得,重按空虚。她心下惊怒,照脉象看来,她们竟都是被下了迷药。
再看四周,尚有不少貌美妙龄女子,少数还没醒的躺在地上,醒来的大都坐在墙边低声哭泣,钗鐶散乱形容憔悴,哭声悲切。
“放她躺在那里,一会儿会醒来。”卿尘对那个抱着丹琼的女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子抬起泪眼看她,“我叫碧瑶,你……你呢?”
“凤卿尘。”
卿尘撑着墙壁慢慢起身,去看那些还没醒来的女子,皆是相同的情况。再问了几人,从她们断续的哭诉中得知无一不是被用各种方法掳至此。
被劫持了。她靠在船舱一隅呼吸着潮湿阴闷的空气,微弱的光线从一个极小的勉强可以称做窗户的透气孔穿入,在眼前投下斑驳的光影,些许的浮尘呛在光中,若隐若现。
船舱并不十分宽敞,对面便是上了锁的舱门。她打量四周,举步往门前走去,因迷药的效力刚过,脚下略有些虚浮。
摸索着将门拽了拽,纹丝不动,于是她握拳捶上那厚重的木板:“有人吗?开门!”
沉闷的捶门声突然响起在舱中,惊动一众啜泣的人。
碧瑶自昏暗的船舱中抬起头来,看见卿尘站在门口,隐在暗处的半幅白衣略显凌乱,却似一抹冷光中的雪,白得刺目。卿尘抬眸时有明锐而清亮的光透出,似在深暗中一耀,照亮眉间不动的清冷坚决。那夺目的锋芒出现在一个女子身上,在这样的情况下直震进了人心间。
于是她也勉强站起来,撑着走到门前:“我们怎么办?”
“先喊人来。”卿尘道,又用力拍了拍门。
“别费力气了,喊人来又能怎样?”暗处忽然有个声音冷冷道。
她们借着微弱的光线寻声打量过去,说话的人靠在船舱深处,面容隐在昏聩的角落看不清晰,只能看到她身上被长绳缚住。
卿尘摸索着走向那边,半明半暗间见那人面容苍白几乎不透血色,细眉薄唇,眸光冷淡,长高束绾在脑后,一身贴身黑衣透着冰冷的英气,却也是个女子。
她似乎要靠墙壁才能支撑身体,看上去有些虚弱,卿尘伸手去解她身上的绳子,但绳子用独特的手法打结,无开解。
她抬头想寻找锋利的东西割断绳子,那女子道:“我袖中有刀。”
卿尘自她袖口处找到一把光刃潋滟的软刀,细巧轻薄,刀上绯色如一抹轻艳的桃花,是把杀人的好利器。只微微一划,绳索便应手而断:“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着你?”她问。
那女子仍旧不动:“长门帮。”
“长门帮?”卿尘将绳索丢开,还刀给她。她却没有接,卿尘伸手扶她,却现她根本不能动。
那女子面无表情道:“他们点了我的穴道。”
卿尘手指搭上她的关脉,寸寸上移,“天井、臑俞、曲泽、天泉、玉堂、中庭,这几处穴位皆气血阻滞不通。点了穴道还要绑着你,他们一定很忌讳你。”
那女子冷哼一声,卿尘细细斟酌道:“如果有金针,我可以以刺穴法解开你的穴道,但是现在只能慢慢活络经脉。长门帮是做什么的,他们要将我们带到何处?”
“天都伊歌。”那女子道:“长门帮专事贩卖女子的卑鄙勾当,向来为人所不耻,这船上的女子都是掳来要被卖入青楼的。”
卿尘在她身旁半坐下,长眉细拧:“卖入青楼?那要想办法离开才行。”
那女子漠然道:“就凭你们,怎么逃得出去?这船上四处都有人把守。”
卿尘手下停了停:“你有主意?”
那女子闭目:“没有,先恢复体力。”
卿尘思索了片刻,点头道:“要等机会才行。”她不由想起夜天凌和十一,横生变故,就这么断绝了再相见的可能。所有的事情都在她来不及思索的时候前赴后继地生,她极不真实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昏暗的光线下觉得回去的路越来越远,而前方却是这般情形。
说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几声响动后,那个低矮的门霍然大开。外面新鲜潮湿的空气蜂拥而入,伴着突如其来刺目的光线,叫人一时看不清眼前景象。
眼前正花白一片时,卿尘感觉手臂被人猛地拉扯,一个粗暴的嗓门喝道:“臭丫头,就是你!”
她挣扎看清来人,大惊失色。
这张脸她一辈子也忘不了,满脸络腮胡子,眼神凶恶,竟是那个在河边想绑架她,却被十一射伤后落荒而逃的大汉。
“放开我!”她怒道,奋力想挣脱那只脏手,迎面而来的酒臭气令人作呕。周围的女子被吓得挤成一片,尖声呼救。
“老子这条胳膊差点儿废在你手里,今天不给你点儿苦头吃才怪!”那大汉粗鲁地将她向外拖去。
卿尘怒极,挥手往他脸上扇去,“啪”的脆响,她狠狠给了对方一耳光,那大汉怒火中烧:“敢打老子!”
他猛地将卿尘掼在墙上,双手探到她领口向外一撕,她的外衣“哧”的裂开一半,露出一截雪白的肩膀。
“放手!”卿尘拼命护住衣衫,那大汉借着酒劲兽性大,淫笑着强行制住她,继续撕扯她的衣服,却突然痛呼一声松手。
一把薄刀飞落插在木板上,那大汉肩头飞血,舱中的黑衣女子扶墙而立,目光中充满憎恶,刀正是刚刚用来割断绳索的那把,因力道不足堪堪削中大汉肩头。
卿尘惊怒交加,趁那大汉尚未站稳,匆忙中摸起身边一截木棍便往他身上砸去。
那黑衣女子喝道:“击他后颈!”
卿尘一咬牙举棍挥下,谁知那木棍竟突然在半空生生断成两截,她脚下失衡,踉跄往后跌退几步。
舱门处出现一男一女,男的和那大汉穿着相同服色,阴阳怪气的道:“钱老五,让娘们儿整治成这样,你丢不丢人啊?”
女的一身罗红色纱衣长裙,看去不似寻常中原服饰,生得腰细腿长,风情万种,长睫深目眉眼带笑,媚色灵动,极尽妖娆。她手中掂着把鸳鸯短刀,正是这刀劈断了木棍,此时不冷不热笑道:“钱老五,你敢动这丫头,就不怕老大废了你?”
钱老五正满心怒火,骂道:“***胡三娘,你少拿老大唬我,我钱老五是吓大的,我怕谁!”
胡三娘满不在乎地笑道:“我才懒得管你,这丫头是老大点名要卖到天都的,你不妨试试,老大若不阉了你,老娘我还不姓胡了呢!”
钱老五显然喝多了酒,醉步蹒跚又往卿尘扑去,那男的看得不耐烦,一把将他拖出舱外甩在甲板上:“灌了几杯猫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真***没出息!”
胡三娘眼角都没瞥向他们,扭头对黑衣女子说道:“冥魇,我还真低估你了,竟然自己解开了穴道。”
冥魇冷冷看她:“你长门帮是铁心和我们较上劲儿了?”
胡三娘懒懒靠在舱门处:“咱们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处处坏我们好事,接连弄走我们几个上好的丫头,这怨得了我们?”
冥魇不屑道:“长门帮当了碧血阁的走狗,做尽伤天害理的勾当,当真是越毫无顾忌了。”
胡三娘倒也不恼:“你还是先想想自己怎么办吧,真可惜老大对你这样骨瘦如柴的不感兴趣,只好和她们一样送去窑子了。”她自怀中取出一粒东西:“把这个吃了,点你穴道还真叫人不放心。”
冥魇看向那药丸,眼底轻芒骤现,须臾间手中一道绯红色薄光袭向胡三娘。
胡三娘红衫飘闪,鸳鸯短刀斜架上迎面而来的利刃,反身一绞,同攻至身前的冥魇缠斗在刀光中。
卿尘此时方缓过劲儿来,见冥魇脚步虚浮,知道她穴道刚解未免吃亏,悄悄拾起地上那把薄刀藏在袖中。
果然不过数合,冥魇闷哼一声被胡三娘一掌击在肩头,卿尘袖中的刀猛地握紧,胡三娘却意外地没有乘胜追击,展开手中药丸:“乖乖吃了吧,不过是让你安稳点儿别折腾罢了。”
冥魇冷声道:“你做梦!”
胡三娘媚媚执刀一笑:“不吃?”她将眼光扫向身旁,突然手起刀落,一个离她最近的女子惨叫一声,血溅当场。
冥魇脸色一变。
“吃不吃?”胡三娘再问。
冥魇恨道:“胡三娘,你未免也太过狠毒!”
胡三娘只当她的咒骂是耳旁风:“懒得和你打,你不吃,我便继续杀下去。”眼波一动,落向卿尘,卿尘冷冷回视她,暗中将薄刀滑至掌中,明知不敌却也只能拼死一搏。
僵持稍许,胡三娘依旧笑得风情醉人,勾魂的笑中,刀光在身前猛地闪亮。
“慢着!”冥魇厉喝。
鸳鸯短刀停在卿尘身前一尺处,“这就对了。”胡三娘笑道,纤指一弹,药丸落在冥魇手中。
冥魇看了看身前那个已然香消玉殒的女子,目露恨意,却终究将药丸往送往嘴中。
“不要吃!”卿尘喊道:“我就不信你能杀光这全船的人,再去和你们老大交待。”她凛然看着胡三娘。
胡三娘放声娇笑:“聪明的丫头,可惜我不是钱老五,我既敢杀就自有和老大交待的法子,你不必操这份心。”
卿尘目光明利扫向她的眼睛:“同是女人,你为何要帮他们这样糟踏我们?”
胡三娘扭身看她:“你这丫头倒有意思,改日我心情好调教调教你,说不定将来是天都的红牌姑娘。”
“呸!”卿尘暗啐。
胡三娘脸上笑意虽在,眼底却冷了下来:“落到我手里,你们就谁也别想逃,若有一个逃的,我便自剩下的里面杀十个,不信便试试看。”面若桃李,毒若蛇蝎,她说话时总是笑得惑人,却每一句都如淬了毒的刀。
卿尘趁此空隙打量船舱外面,戒备森严,几无丝毫生机。心中闪过千般念头,将愤恨倔强掩在一脸静漠下,对胡三娘道:“你们既然是要卖,自然想得个好价钱,折磨我们没什么好处,再多死几个越亏本。我们不逃,也不惹事,但你们需得提供水和食物。”
胡三娘打量她:“想开了?竟还知道讨价还价,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和我们讲价钱?”
卿尘静静冷笑道:“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卖人卖物,无非都是买卖。既已落在你们手里,最坏不过就是求死,到时候鱼死网破大家一拍两散,谁也别想。”
胡三娘许是懒得再磨蹭下去,说道:“你们不找麻烦,我们又怎会和银子过不去。老老实实的,大家都好,我也不让你们受委屈。”
“好,一言为定。”卿尘道。
胡三娘眼波扫往冥魇,冥魇神情冷淡,仰头将药丸吞下。胡三娘娇笑一声,挥挥手,即刻进来两个大汉将死去的女子拖了出去,她扫了眼面色苍白的冥魇后,目光落在卿尘身上,“老实点儿。”说罢扭身出门。
舱门“哐当”合上,四周再次陷入了黑暗,唯有新鲜的血的气息,刺鼻而诡异地弥漫不散。
碧瑶她们惊惧的哭声抽颤心房,卿尘脱力一般靠上船舱。手中薄刀冰凉,眼前幽幽可见一滩液体的暗光,依稀还带着未尽的体温,她忍不住扶着墙壁呕吐起来。
日子一天天在水上漂过,舱中的女子不断减少,时而也会增添新的面孔,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冥魇服了胡三娘的药浑身无力,恹恹地靠在舱中。卿尘站着,透过那个狭小的窗口看着外面一方巴掌大的天,天有烟岚的风色,时而划过散散的云,她依稀能看到飞鸟的痕迹,一闪而过。
碧瑶搂着丹琼坐在她的身旁。丹琼年纪尚小,仰头问道:“姐姐,这里这样黑,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碧瑶踌躇着不知如何回答,卿尘回头在冥魇身旁坐下,“这样下去,根本没有逃出的机会。”
冥魇将那柄犀利的薄刀插上甲板,却微一用力手便禁不住颤抖,她冷淡地说道:“活下去,熬到天都便有办法。”
手边药石全无,卿尘虽知如何化解那药性,此时却一筹莫展。
船行顺水,一路南下。
偶尔那些人会轮流带她们到甲板上略微透气,每次可以出去三人,但冥魇除外。
自那日起再没有见过胡三娘和钱老五,卿尘以眼角的余光瞥了瞥监视在身旁的大汉,根据冥魇的描述,此处或者已离天都不远了。
她攥紧手中一样东西,装作漫不经心走向船舷。
“站住。”监视的人低声喝道。
卿尘手已抚上船舷,她依言驻步不前,却回头对那人转出一笑,临水凌波,那笑如同轻烟淡雨般惑人,她故意流露的妩媚让那人一愣。
“抱歉。”卿尘依旧笑着,趁那人愣神的机会手在船舷旁悄无声息地松开,有什么东西落下去,立刻顺流漂走。
她施施然往回迈步,“此处风景不错。”
那人色迷迷的眼神来回扫在她身上。她一带眼波自他身边走过,转头笑容落下,眼中掠过冷然的憎恶。
回到船舱,她舒了口气,对冥魇道:“好了,会有人来救吗?”
“会。”冥魇并未表现太多惊喜,她话总是不多,永远带着点儿冰冷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戒。
持续的安静中船再行了半日有余,舱门忽然被打开,随着一阵酥骨的微香,胡三娘带着两个人进来,将几套丝绢衣衫放在她们面前,说道:“将衣服换了,一会儿有人来带你们出去,还是那句话,便是到了外面也别打逃的主意。”
冥魇冷冷看她,她笑道:“你也一样,不过我定把你送到天都最红的歌舞坊,保你满意。”
冥魇轻蔑地将目光移开,胡三娘也不在意,“动作快些。”说罢便带人离开。
舱中骤然重陷黑暗与死寂,那锦衣绣衫对于她们剩下的七个女子来说,无异于是某种不祥的前兆,越是华丽越是不堪。
无人动作,一直沉默的冥魇却突然睁开眼睛:“他们来了。”
卿尘问道:“谁?你的同伴?”
“不错。”冥魇撑起身子,“是我大哥。”
卿尘如她般侧耳倾听,隐约有水浪击船的声音,其中若隐若现夹杂着一阵悠扬的乐音,声音轻而远,听不出是什么乐器,隔着浩荡江面和厚重的船舱时断时续,几不可闻。
冥魇毫无表情的脸上带出丝一逝而过的笑,卿尘说道:“我们换了衣服出去。”
冥魇亦点头:“出去再说。”
几人这才更换衣衫。卿尘抬手梳理长,宽大的衣袖散开,沿臂滑下,小窗口洒进的阳光在她手腕处一晃,照上她的碧玺串珠闪过七彩的光,一瞬耀目。
“这是什么?”身旁冥魇突然握住她的手。
卿尘道:“碧玺串珠。”
“你从哪儿得来的?”冥魇再问。
卿尘奇怪地看她:“我自幼便带着。”
虽在黑暗中,卿尘还是看到冥魇眼底闪过极深的诧异,“怎么了?”她问。
“没事。”冥魇放开她,漠然回答。
卿尘整了整衣袖,串珠重新掩在了袖中,尚无暇去想冥魇的异样,已有人来将她们带出船舱。
第七章 漠北西风瀚海沙
漠北荒山,黑沉沉一方连绵不绝,目虽能及却远带千里,没有数日功夫便是快马也不能到达。
安营数里的军寨里点点闪着些篝火,不时有将士匆忙出入帅帐,远离帅帐的火光明晃处席地坐着些士兵,刀剑碰击声中,火上烤着刚猎来的野味眼见已冒了油。
“见鬼!这仗打的,绕了几日到处都是飞沙荒漠!”一个军士猛将火炭敲震,禁不住骂道:“看得人眼都花了!”
另一人立刻接上:“谁说不是,什么平虏中郎将,那迟戍竟连人都不见了踪影!”
“叛军脱逃,若让老子遇上一刀宰了他!”
“还用得着你动手?五殿下那边先不饶他!延误大军的罪,谁担待得起?”
“那还是便宜了他!”
你一言我一语,士兵们纷纷骂嚷着,一边议论,“咱们这边倒好说,凌王的玄甲军在前面可成了孤军,若不撤军,弄不好一个也回不来。”
“撤军?按说此时早该遇着西突厥了,谁知在什么地方干上了也说不定。”
话说至此,营火一暗,不知是谁叹了声:“唉……常胜不败,这次悬喽!”
“这迟戍还是凌王帐下大将,谁知竟干出投敌的事。”
“呸!你看他那文文弱弱的样子像哪门子将军?”
“放你娘的屁!”暗处突然有人喝骂一声,粗大的嗓门喝道:“谁说迟戍投敌了!”
众兵士纷纷扭头,一人叫说:“迟戍趁黑逃了,丁关你不知道?不是投了敌,那是什么?”
那丁关往营火前一靠:“老子和迟戍一同跟着凌王打过仗,那人有时文绉绉的叫人不爽,这漠北可就没人比他熟,圣武十九年大破东突厥,说起来还有他三分功劳。凌王派他来带路,他敢背叛凌王,我就不信!”
在这儿的大多是年轻兵将,丁关此话一出,许多人便问道:“丁老哥参加过十九年那场大战,跟的是凌王的大军?”
丁关将嘴中骨头往地上一啐:“老子那年随凌王一直打进可达纳城,生生灭了东突厥的王庭!”
士兵中立刻有人道:“丁老哥何不给咱们说说当时的情形?让兄弟们也开开眼界。”
那丁关闻言,隔着荒漠遥望出去,似乎看到了多年前攻城掠地的一晚,那目光被火映得亮人:“圣武十九年的那场仗,嘿!那是从军来打得最痛快的一仗!咱们兄弟跟着凌王奔袭三千里,万余人自支连山神不知鬼不觉抄断东突厥大军,直逼可达纳城,城里号称十二万守军愣是没防住。那始罗可汗弃城北逃,凌王亲领玄甲军将他截个正着。老子没见着他献剑投降的场面,着实可惜……”
“这是为何?”身旁人问道。
丁关将衣袍一扯,脖颈至胸前露出长长的刀疤,火光下狰狞万分:“那仗打得惨烈,一万五千人回来八千,老子这条命也差点儿搭在那里!”
年轻的士兵中不少人抽了口冷气,这样的伤竟活下来了。身旁一人问道:“听说玄甲军神出鬼没,当真那么神?”
“玄甲军?”丁关眼睛一眯看向跳动的营火:“说不得。”
“说不得?”
“此话怎讲?”
“那不是人做的,”丁关脸上被火光映得时明时暗,摇头想了会儿道:“能跟着凌王的兵,五天五夜,没有一人下过马,到了可达纳城照旧生龙活虎,回来的八千人,他们占了近七千,身上那杀气,鬼神见了都得避三分。啧啧,你看着是上万人,一声军令下来,那就是一个人,不好说,说不明白。”
“玄甲军再厉害,此次也成了孤军啊。”有人不免说道。
一阵风将营火鼓得通明,丁关将那烤好的兔子挑起来,闹哄哄分了一圈,仍旧粗着嗓门道:“这又不是第一次,圣武二十二年斩杀西突厥左贤王那一战,凌王率玄甲军越离侯山,过瀚海,孤军深入敌腹两千余里,杀敌五万而归,漠南一带不就是那时打下的!”
二十二年的战役,倒有不少人也亲身经过,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众人正纷纷议论,营前一骑快马急驰,有黑甲骑兵飞身下马,直奔帅帐。
帅帐内深夜掌灯未熄,诸将皆在帐中。天朝领军的五皇子夜天汐面上虽看不出十分焦虑,但手指频频敲击长案的声音却让这帐中始终带着点儿不安。
大军初入漠北,熟知道路的平虏中郎将迟戍突然不见了踪影。漠北动辄荒漠成片,地形艰苦复杂,非熟知之人难以引兵,如今十八万人行军数日,却迟迟不能按原定计划与四皇子夜天凌所率中军会合,人人心中浮着隐忧。
“启禀殿下,”忽有将士入帐来报:“有中军的消息了!”
“什么?”夜天汐猛地抬头:“说!”
“玄甲军日前与西突厥谷兰王在胥延山交战,谷兰王兵败退出代郡一带,损伤万余人!”
夜天汐自案前站起:“我军如何?”
“伤亡不详,我们遇上前锋探报,只知四殿下与十一殿下已率军前来会合。”
大帐中原本沉闷的气氛顿时一松,夜天汐似乎如释重负,挥手令将士退出,传令就地待命。
后日初晓,朝阳刚在荒漠天际映出霞光,玄甲军已达营前。
怒马如龙驰入营中,天光泛金,似在玄衣玄袍上镶出浮动的光芒,耀目中带着金戈铁马的寒气。夜天凌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帅帐,身后数人相随。
夜天汐已同诸将迎出,夜天凌对他微一颔,步入帅帐,战袍一扬坐入主位,目光冷清无声扫过帐中。
自夜天汐之下,诸将皆垂避过,似是不敢与之对视,一同抚剑行礼:“见过殿下!”
帐中一阵沉冷,十一在夜天凌身旁微挑了挑眉,方听夜天凌淡淡开口:“五弟,本路大军延迟数日未到,究竟是何缘故?”
他是主帅,夜天汐此时同十一各在他身侧,皱眉道:“大军迷失方向,滞留此处,是我领军不慎。”
夜天凌往他那处看了一眼:“迷路?”他在帐中一扫,声音微冷:“迟戍何在?”
“平虏中郎将迟戍投敌,已失踪多日。”夜天汐道。
饶是夜天凌目中也闪过诧异,十一更是一惊:“迟戍投敌,这怎么可能?”迟戍自圣武十四年起便跟随夜天凌征战突厥,因对漠北地形了如指掌屡建功绩,乃是极得夜天凌信任的一名大将,随军十余年的人,岂会有投敌之举?
眼中惊讶尚未成形,便被深墨般的眸色吞噬,夜天凌沉声道:“此话有何根据?”
夜天汐冷哼道:“三日前大军安营北地,第二日拔营行军迟戍不见了踪影,后经人奏禀我方知道,他竟早有效力西突厥射护可汗之意,此去其心可昭。听说这迟戍原本便是塞外人氏,不知皇兄是否知情?”
夜天凌面色不波,于眼前的问话不答,是塞外人氏又如何?他问道:“是何人奏禀迟戍有不轨之心?”
他在众将中淡淡看去,一名军将上前一步:“末将邱平义,行军以来一直和迟戍共处一帐,迟戍曾经游说末将与之一同叛投西突厥!”
夜天凌目中似有暗影沉沉:“迟戍曾同你提起叛投突厥之事?”
“是!”
“何时?”
“初入漠北之时,已有多日。”
“是以你早便知道他要投敌?”
“不错!”
“你确定他投敌之意无误?”
“末将确定!”
“绝无异议?”
“……绝无异议!”
夜天凌唇角现出丝淡冷的锋芒:“你知情不报,令迟戍顺利离开营中,而致大军困于此处延误战机,如此该当何罪!”
邱平义猛地一怔,抬起头来看向几位皇子。
夜天汐神色阴沉,十一面带懒散谑笑,夜天凌面无情绪,然眼中冷锋如刃,洞人肺腑,令他浑身震颤,急忙垂。
“五弟,此事依军法何处?”夜天凌转头问道。
夜天汐看向俯在地的邱平义,平声说道:“叛国者诛斩九族,隐瞒、藏匿、知而不报者,以同罪论,可依情不涉亲族。”他说得极慢,一字一句皆清楚无比。
“邱平义,你可听明白了?”夜天凌缓缓说道。
邱平义扶在佩剑上的手青筋突起,突然斜身拜下:“末将明白,还请殿下宽赦末将亲族,不胜感激!”话落之时猛然拔剑出鞘,横往颈中一抹,众人尚未及反应,鲜血三尺,已飞溅帐中。
不料有此一变,众将皆惊,十一已迈出一步欲出手阻拦,但仍是迟了。
夜天凌目视邱平义伏尸眼前,眼底深处一瞬的惊涛骇浪,到了边缘也只见无底幽黑,只是眉心不留痕迹地一紧,漠然道:“众将听令,回营整顿各部,即刻快袭乌浒河!”
众将领命而去,立即有人进帐收拾了邱平义的尸体。
夜天汐看着地上血迹长叹一声:“幸好是四哥领兵在前,不但无恙反而大败谷兰王,这几日接应不上,真是让我捏了把汗。接下来这仗,不知有什么打算?”
“谷兰王败走叶撒城,意在等待休斜王支援,我们务必要在乌浒河歼灭休斜王军队。”夜天凌道:“此战要胜在一个快字。”
夜天汐道:“如今大军会合一处,逐个击破,他们绝不是对手。”
却见夜天凌面色微变,抬手抚上左胸,十一抢上前去扶住:“四哥!”
夜天汐惊问:“四哥受了伤?”
十一剑眉紧蹙,简单说道:“遇了偷袭。”
“伤得怎样?”夜天汐急忙道:“宣军医看看。”
夜天凌微微闭目,强忍下喉间一股异样的腥甜,说道:“不必,此事无需声张,军中的确有人与突厥通风报信,否则不可能将我们一举一动摸得如此清楚。”他眼中泛起深深冷意,岂止是清楚,对方连他同十一乔装离开大军的事竟都知晓,可见手段非常。
夜天汐已“砰”地以手击案:“迟戍投靠突厥,可恶至极,可见异族之人,终不可信!”话出忽觉不妥,夜天凌之母莲妃娘娘便是前柔然族的公主,异族两字不能乱提。他对夜天凌一礼:“四哥……抱歉,我非有心……”
似是未听出他话中之意,夜天凌微微抬手:“当务之急是眼前一战。”
“但四哥的伤?”夜天汐略有迟疑。
“并不碍事。”夜天凌淡淡道。
夜天汐点头道:“十一弟陪四哥歇息一会儿,我亲自去督军,尽快出。”
“有劳五弟。”
待夜天汐出帐,夜天凌闭目养神略事调息,胸间频频袭来的剧痛逐渐缓和。
少顷,他冷眼看向地上未尽的血迹,邱平义自刎谢罪,便将迟戍钉死在了叛军的罪上,十分出乎意料,却又叫所有人不得不信他所说之言。
十一在旁沉思一会儿,突然道:“四哥,事情蹊跷,即便是迟戍叛投了西突厥,那日追击我们的却似乎并非射护的军队。”
“不错,更像东突厥始罗的部将。”夜天凌站起来,这始罗可汗带了公主入天都朝见天帝,以示不与西突厥联手,看来还是不耐寂寞。“走吧。传令下去,迟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冷冷说道,同十一步出帐外。
第八章 前尘今生几度情
天都伊歌雄踞大江上游,屏倚岐山,东逾麓江,南系易水。其城依山而建,城池宏伟,岐山高二十余丈,尾七十丈,天子帝宫以此为基,周迴四十八里,遥遥高于伊歌城,巨制恢弘,雄浑壮丽。
伊歌城顺势而下,街道平直成纵横经纬状,将整个城池分为大小九九八十一坊。
上九坊地势略低于帝宫,圈列其外,坊间府邸星罗棋布,高檐飞柱,华美风流。麓江、易水在远郊宝麓山脉交汇而成的楚堰江横穿天都街坊,入此一分为二,其中一支带入帝宫,名为上九河,金水玉带,两侧以盘螭雕栏护卫,专供王族出入之用。
此时一艘鎏金溢彩的丹凤飞云舟自帝宫驶出,前后各有八艘略小的虎贲舟随护,以明紫广帆开道顺水,徐徐转入楚堰江正江,向西而行。
云舟上层宽阔的通廊中,莲妃拨开长垂的幕纱缓步走出,她走得极慢,步履轻缓,长长的青莲裙裾拖曳身后,强调了身姿的妙曼。乌流泻肩头,以素青色丝带束成坠云髻,带身纤袅,随着她的步履轻轻飘逸。
迎临江风习缓,她似踏于凌波走到雕栏之侧,扶着舷窗向外看去,清风拂面,淡纱掠过她容颜飘飞,惊鸿一瞥。
她看着帘幕翻飞外的江天,神情冷淡,眸中一片空澈。容颜上渺远冰雪的颜色有种摄人的高贵的美,她只是安静地站着,纵衣衫飘拂恍若洛神临水,却有入骨的清冷淡在周身。
这一方空间,江上喧嚣远远地退离在她的冰姿风神中,泠泠然无声逸去。
“莲妃姐姐,站了这么久,在看什么?”舫中传来一带温柔的声音,苏淑妃手扶着侍女转出竹帘。
莲妃回头,淡淡说道:“没什么。”声音清漠,如她的眉眼。
苏淑妃轻轻遣退侍女,步来近前。芙蓉绢裳,烟笼轻柔,眉清目秀,温婉如水,弱柳扶风一行一动里的柔软,款款叫人如沐春晖。她已并不年轻,但岁月仿佛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有着与莲妃不同的美。
“许久不曾出宫,这坊间热闹比起深宫景致倒别有一番风味。”她微笑着说道,似是对莲妃的淡漠习以为常。
甲板处脚步声响,大步走上个眉目飞扬的年轻男子,他在那精雕的船栏前一站,手中折扇拂开幔纱,笑着上前对苏淑妃和莲妃行礼:“儿臣命人备了新鲜瓜果,两位母妃可要些什么?儿臣叫他们送上来。”
苏淑妃目露柔和:“漓儿,你总是这么风风火火的,什么时候能像你四哥,沉稳着点儿。”
莲妃对十二皇子夜天漓的见礼只轻轻颔,见提到自己儿子,如若未闻,依旧静靠在帘前。
夜天漓笑道:“母妃放我像四哥一样领兵出征,我便是不沉稳也得沉稳了。”
提到漠北的战事,苏淑妃些微地蹙眉,十一皇子夜天澈带军出征,如今前方竟许久不见消息,她这做母亲的心里日夜担忧。
她往身畔看去,此次出征仍旧是凌王的主帅,莲妃却漠然相待,便如那个战功赫赫却冷面待人的王爷并非她亲生,甚至根本与她毫无关系,仿如陌路。
母亲的淡,儿子的冷,如一道相连的鸿沟,隔阂间却又如此相像。
今日在莲池宫,天帝如降圣旨般要莲妃与苏淑妃同去度佛寺祈福,莲妃便静静看着天帝,以一种漠离的姿态俯身应命,领旨登舟,却哪有半丝是为了儿子?
但这也不是一日了,凌王自出生便在太后宫中抚养,母子间生疏得很,苏淑妃轻轻叹了口气,对夜天漓道:“你待有了你四哥的本事再说。”
“母妃便只准十一哥随四哥历练,把我看在身边。”夜天漓嘻笑:“可是舍不得我?”正说笑着,突然船身猛地摇晃,几人毫无防备,都踉跄一步,身后侍女急忙上前来搀扶。
莲妃脸上波澜不见,淡淡拂开侍女的手。
夜天漓抬手搀住苏淑妃:“母妃小心!”随即长眉一拧,怫然不悦:“怎么回事?”他转身喝问。
此时放眼看去,竟是有艘画舫破水而来,正撞上他们乘坐的丹凤飞云舟,虽力道不大,但也阻了船驾前行。
下层已有侍卫的呵斥声响起,夜天漓道:“让母妃受惊了,儿臣去看看。”转身冷哼一声,大步走下去。
精巧秀美的小画舫此时一片狼藉,卿尘她们被从大船带至此处,不知冥魇的同伴做了何等手脚,竟让船骤然失控。
长门帮的人极力返舵,两相较劲,形成巨大的推力斜冲内江,丹凤飞云舟正经过,不巧迎面撞上,画舫被庞大的云舟带得再横转一弯,险些翻覆江中。
船身剧烈摇晃,冥魇一把扶空,卿尘被抛撞在对面舱壁上,舱内几案移位,金樽玉盏纷纷跌落。
身影一闪带着剑光寒气,一个黑衣人掠至冥魇身边:“走!”
舱外传来喝呼声,船身微沉,已有侍卫落在船上。
冥魇看了卿尘一眼,返身同那人奔向后舱,趁乱双双纵入水中,消失了踪影。
一瞬间横生变故,胡三娘等几人见势不妙,抽身而退,不远处泊着的大船迅起锚,趁乱离开此地。
卿尘同碧瑶她们扶持站稳,船上长门帮来不及逃脱的帮众被侍卫拿下,押在一旁。
船舱处珠帘大开,夜天漓步入船舱,怒目扫过乱成一团的局面,“生何事?”
一个身着丹香飞纱绡裙,身量窈窕的貌美女子急忙俯跪在他身旁,媚声说道:“奴家见过十二殿下。”
夜天漓抬眼看去:“嗯?这不是天舞醉坊的武娉婷吗?你好大的胆子,如此混闹!”他往卿尘等人打量过去,身旁侍卫将翻倒的东西稍加清理,以便通过。
卿尘心中微微一动,眼前这男子眉眼英气与一人很有几分神似,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
武娉婷心里忐忑,这十二王爷因是当今圣上膝下最小的皇子,素来倍受恩宠,性情骄纵不羁,平日天都中人人都要避让三分,今日竟偏冲撞了他,她勉强露出个还算动人的笑容:“奴家……奴家带姑娘们……游河……谁知惊扰了殿下……”
话未说完,夜天漓冷眉喝道:“大胆!武娉婷你当本王是什么人,容你欺瞒!岂有你们这样游河的?”
“十二弟这是和谁动气呢?”舱外突然传来一人的声音。
如珠玉轻击,那声音润朗,船舱中的混乱纷杂似乎随着这一句话风息云退,当真化做了游河赏景的雅致风流。
夜天漓一愣:“七皇兄,你怎会在此?”来人却是夜天漓的皇兄,七皇子夜天湛。
垂帘微掀,夜天湛缓步而入,众人入眼一袭雨过天晴色长衫,织锦的料子舒雅,蓝似静川明波,着在他身上随着那闲闲步履,叫人仿佛看见清风过碧水,朗月上东山。
他手执一支白玉笛,含笑的眸子扫过众人,卿尘抬眼看去,浑身一震,呆立当场。怔视着身前翩翩微笑的人,她蓦然扭头,心间波涛狂涌。
“我正回府经过,看淑妃娘娘的座舟停在江中,便过来看看。”夜天湛扫视满船狼藉,问道:“出了何事?”
夜天漓道:“这恰是京畿司的职辖,正好便有劳皇兄,横撞母妃座舟,得给我个交待。”
夜天湛笑道:“什么人竟招惹你这个霸王?”俊目身前一带,看往伏了一地的人。
武娉婷迎上他的目光行了个礼,匆匆展开笑意娇声道:“七殿下……”,一旁夜天漓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若还是游河,你便不必说了!”
武娉婷见两位王爷插了手,知道今天这事已无法善终,饶是她见过不少世面,不由得也慌乱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辞。
此时夜天湛对卿尘等几个女子微一抬头:“要她们说。”
船上这几日,碧瑶她们早不由自主地将卿尘当成主心骨,目光齐齐向她看去。
卿尘睫毛投在眼底的淡影微微一动,两泓深湖般的眸光幽凉而冷漠地望向夜天湛。这眉眼,这神情,这身形,如月如玉俊朗潇洒,分明便是李唐。
七情六欲翻乱满心,莫名喜悦过后的恨恼伤痛如影随形,原来说不伤心都是自欺欺人。涩楚滋味凝成冷利的薄冰直冲心间,堵得胸口刺痛难耐,她意兴阑珊地将眼眸重新垂下,望着地板上碎盏流水一片狼藉,淡淡说道:“这些人用卑鄙手段……”
话未说完,身边忽然有人惊呼,不及抬头,她便被人猛然揽向一旁。
眼前白影骤闪,“当”的一声金玉交击的声响后,有样东西坠落舱板之上,白影回转,落入夜天湛手中。
喝斥混乱再次充斥舱中,而那支白玉笛静陈在夜天湛指间,光泽柔和,仿佛刚才的利芒只是一时的幻觉。
夜天湛手扶卿尘,唇角仍带着闲逸浅笑:“姑娘小心。”
卿尘一步退离他的手臂。落在地上的是柄刀,长门帮中有人趁侍卫不觉之时忽然难,许是拼死一搏,做了杀人灭口的打算。
她望向被夜天湛玉笛逼退一旁,正押在侍卫刀下挣扎的人,眼中泛起不屑的鄙夷,如同一道冷冷的浮光,“杀了我一个,还有多少人在,你们敢做又何必怕别人说?”
夜天湛眸心一动,含笑再次将她打量,问道:“究竟生何事?”
卿尘说道:“这些人不择手段绑了许多女子,沿途贩卖至此处,卖到什么天舞醉坊,想必不是什么好地方。她们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子,被强掳离家,父母亲人难免伤心牵挂,一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请……殿下为她们做主。”
眼前温朗的眼中掠过极微淡的精光,似冷月照水一晃,然而夜天湛不动声色,盯住卿尘看了半天,却问道:“她们?那你呢?”
卿尘细眉一挑,低头抑下心间烦躁:“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到何处也都一样。”
“你是要我救你们?”
“是。”
夜天湛眼中闪过兴味:“既然到哪儿都是一样,又何必求救?”
卿尘道:“我一样,她们不一样。”
她说完话后半晌不见回答,刚要抬头,听到那样漫不经心的声音缓缓道:“我又为何要救她们?”
卿尘眼波微动,深静里堪堪隐去了丝怒意,盈盈凤目一抬,风姿秀稳:“天子脚下,皇城之中,有人目无纲法,仗势欺人,为非作歹,逼良为娼。国家法纪何在,天家颜面何存?殿下贵为皇子,上承天恩,下拥黎民,想必不会袖手旁观。”
夜天湛仍是那样不愠不火:“管自然是要管,只不过既在天都地界,这该是京畿司的职责,要经实查审问方可定案,诸位姑娘少不得羁押入狱过堂听审,看几位娇弱模样,难道受得了那牢狱之苦?。而掌管京畿司的五皇兄受命带兵在外,一时怕不得归,这案子也不好办。”
卿尘听他口气中并非没有松动余地:“殿下要怎样才肯救人?”
夜天湛把玩玉笛,修指白玉莹润相称,流动着优雅的光泽:“那便看人值不值得救。”
卿尘稍许沉默,目光落在他手中玉笛之上,抬头道:“若如此,不知殿下可愿与我赌一局?殿下若赢了,一切听凭处置,我若赢了,便请殿下援手搭救她们几人。”
夜天湛饶有兴趣地听着她的提议,“怎么赌,你说来听听?”
卿尘道:“殿下既然随身携带玉笛,想必深通音律,这船上现成有琴,若我弹奏一曲,殿下能以笛声相和则算赢,不能则输,如此可好?”
此言一出,便见旁边夜天漓摇头笑了,武娉婷竟也露出点儿轻松神色,伊歌城人尽皆知,七皇子夜天湛一支玉笛名动京华无人能及,卿尘此举无异自断出路。
此时夜天湛静静看了卿尘一会儿,道:“好,你去试试琴吧。”
两个侍卫帮忙将摔落的琴摆好,卿尘重新调音试弦,琴并不是好琴,但也勉强凑合。
她在长案前席地而坐,白衣裙裾洒落身后,静雅从容,目光投向夜天湛。夜天湛扬起嘴角微微抬手,示意她可以开始。
她静静侧,心中掠过无数琴曲,秀美的手指轻轻滑过细弦,左手如兰,抚上古琴一端。
她不再理会众人,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前方空处,徐徐抬起的右手顺着此时心境,突然弹拨琴弦。
铮然一声,清脆中略带了些喑哑,在座每个人心里似乎都被什么东西猛地划过,随着这烈烈弦音不由自主心神微颤。
一声方落,弦弦声紧,一张质朴的古琴骤然生出金戈铁马的气势。
人人眼前仿佛看到行营千里,兵马嘶鸣,决战在即,风云暗动,一颗心仿佛被这肃杀的音色缓缓提高,吊到不能承受的极致。
正在暗处心惊,忽听急弦突起,“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千军万马横扫大漠,风沙狂涌天地失色。
琴音摇曳之中,杀伐驰骋,惊心动魄;细弦波荡之时,剑气四溢,骇人听闻。
一双纤弱手指下既有万千气势,又时而弦轻音低,稍现即逝的幽咽纠缠其中,承辅跌宕。
夜天湛玉笛在手,却始终没有举到唇边,只是静静地握着听曲,仿佛早已随着这七弦琴音到了浩瀚沙场,风云激荡,兵锋压城。
待到萧索的低音转回,琴音顺势高起,大开大阖,大有直拔云霄之势,不由得叫满舱人闻声色变。
卿尘星眸低垂,琴音越拔越高,指下陡然用力,却听“砰”的一声闷响,古琴再承受不住这激荡气度,猛地长弦崩断,曲消音散。
白玉般的手指被断弦裂出一道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滴在琴上,仿若溅开红梅艳艳。
她却无动于衷,只是凝眸看那张琴,认真的神情使人觉得她所有感情都倾注其中,专注得叫人不安。
半晌,一双白底皂靴停在了琴前。她沿着那抹晴蓝的长衫向上看去,对上的是夜天湛清泉荡漾的双眼。
他伸手递过一方丝帕,见她不接,握起她的手,替她裹上伤口,动作轻柔。一边吩咐道:“来人,寻个去处安顿这几位姑娘先住下,好生看待。将剩下众人押入京畿司大牢,带我令牌封了天舞醉坊,若有人敢反抗,一并拿下。”
此言一出,武娉婷大惊失色,不想一向以温煦著称的湛王行事竟如此毫不留情,跪下求道:“殿下,且看在……看在郭大人份上……”
夜天湛淡淡一瞥:“本王自不会忘了郭其,让他等着大理寺问罪吧。”
说罢对身后哭求再不理会,只看住卿尘仰头时略带疑问的双眸。
那深深的眸中幽静的一墨颜色震撼着他,心中似是空却了一方,说不出的滋味悄悄蔓延。
许久,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低低说道:“我输了,即便能合上这曲子也合不上你曲中心境。”
一个温婉纤弱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事情,竟使这一琴曲之中饱含了如此的辽远激昂,杀气哀烈,更有那份挥之不去的凄凉,深深几许。
卿尘凝视他俊雅面容,唇角缓缓向上挑起,露出苦涩的微笑,她轻轻起身,“多谢七……”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心悸,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人便落向琴前。
心力耗尽,如那断弦崩裂,居然再也坚持不住。
夜天湛眼明手快,及时将她扶住。看了看她的情形,眉头微皱,一把将她轻盈的身子打横抱起,迈向舱外。
卿尘一阵晕眩过后,勉力睁开眼睛,看到俯身注视自己的夜天湛,那温柔神情脉脉无语,和李唐如此相像,恍惚中时光回暖,相拥低语,轻柔沉醉。
她动了动手想去触摸那依稀熟悉的眼睛,却又疲惫地放弃,心力交瘁的感觉缓缓将她淹没。
第九章 笛音深处水云天
紫绡烟罗帐,羊脂白玉枕,卿尘自榻上撑坐起来,身子却十分无力,复又一晃。
帐间悬着一双镂空雕银熏香球,缭绕传来安神的药物淡香,无怪睡了这么久。她勉强扶着床榻下地,四下打量。
屋中并无繁复装饰,却处处别致。长案之上放着玉竹笔架,几方雪色笺纸,琉璃阔口的平盏盛以清水,其上浮着一叶水莲花,素叶白瓣,干净里透着些许贵气,衬得一室清雅。明窗暖光,洒上细编竹席,让她想起将她安置此处的那个人。夏日炙热的气息中心底却有些异常的黯凉,她环视四周,目光落在墙上一幅画卷之上。
画中绘的是夜湖月荷,她站在满室明亮之中看去,微风缓缓入室,这画似乎轻轻带出一脉月华银光,清凉舒雅。着眼处轻碧一色,用了写意之笔淡墨钩形,挥洒描润,携月影风光于随性之间,落于夜色深处,明暗铺陈,幽远淡去。微风翩影,波光朦胧,中锋走笔飘逸,收锋落笔处却以几点工笔细绘,夭夭碧枝,皎皎风荷,轻粉淡白,珠圆玉润,娉婷摇曳于月夜碧波,纤毫微现,玲珑生姿。
远看清辉飘洒,近处风情万种,人于画前,如在画中,仿佛当真置身月色荷间,赏风邀月,无比雅致。
她在画前立了半晌,心中微赞,却见卷轴尽处题着几句诗,似乎记的正是画中景致:
烟笼浮淡月,
月移邀清风,
风影送荷碧,
碧波凝翠烟。
诗尾相接,以连巧为游戏,但不仄不韵,也不甚上口,她念了一遍便蹙眉,突然眼中一掠而过诧异神色。
诗下附着题语:辛酉年仲夏夜奉旨录大皇兄、五弟、九弟、十一弟联诗雅作于凝翠亭,以记七弟妙笔丹青。
落款处书有一字——凌。
她抬手抚摸最后那字,笔锋峻拔,傲骨沉稳,于这幽美的月荷略显锋锐,似乎是冷硬了些。便如画卷舒展时,平江静流忽起一峰,江流在此戛然而断,激起浪涛拍岸,然山映水,水带山,却不能言说地别成一番风骨。
这字,这落款,触手处几乎可以清晰感觉到落笔的锐力,如带刀削,令她不知不觉想起一人,她犹疑地揣摩着,没有听见有人进了室中。
“凤姑娘醒了?”一把柔雅好听的招呼声传入耳中,她一惊回头。
说话的是个身量高挑纤袅的女子,婀娜移步来到身边,含笑看她,一旁随着的侍女说道:“这是我们府中靳王妃。”
卿尘敛衽以礼:“见过王妃。”
靳妃对侍女吩咐:“去请周医侍,便说是我这里看病。”
卿尘道:“不敢劳烦王妃,我自己略知医理,一点小事并无大碍。”
靳妃有些惊讶:“不想凤姑娘非但弹的好琴,还通晓医术,这般兰心蕙质当真叫人见了便欢喜。不过还是看看放心,殿下将你托给我照顾,可不能马虎。”
卿尘微微一笑,也不再行推辞:“琴技医术皆一知半解,会而不精,如此有劳王妃费心。”
靳妃笑道:“你在楚堰江上一曲琴音让咱们殿下甘拜下风,如今伊歌城中都已传为奇谈了。他的玉笛还从未在别人之前落过第二,能得他称赞的,又岂会是凡音俗曲?”
卿尘想起之前一幕幕情景,仿佛又跌入了一场莫明其妙的闹剧中,回身处角色剧情走马灯似的转,叫人应接不暇。
那刻手触琴弦的感觉,似是要将这多日来压抑的伤痛苦闷尽数付之一曲,扬破云霄,利弦划开手指飞血溅出时,心里竟无比的畅快。她轻轻一握手,指尖一丝伤口扯出些隐约的疼痛。
卿尘暗自叹息,往那画中看去:“画境意趣,琴音人心。我那时心中急于求胜,琴音起落外露,失于尖刻悲愤,怕殿下其实是不屑一和。”
靳妃道:“我虽没听着曲子,但他既评了‘剑胆琴心’四个字,想必是哀而不伤,激而不烈,让他真心赞赏的。”她见卿尘正看着那画,便又道:“这是殿下的亲笔画,画的是府中闲玉湖的荷花,你若觉得闷可以去那里走走,这几日荷花正吐苞,看着就快开了呢。”
卿尘道:“画和诗似乎并非出自一人手笔。”
靳妃望着那诗笑道:“说起这诗,倒还是件乐事。这是那年请了皇上和诸位王爷来闲玉湖赏荷,大家高兴多饮了几杯,殿下借酒作了此画。太子殿下他们在旁看着,随口联了几句,却不知怎么就让皇上听见了,立刻命人‘把这几句歪诗题了画上挂起来,让他们几个酒醒了自己看看’。在场只凌王一个没醉的,便提了笔录在画上。过几日他们再来府里,一见这诗,十一王爷当时便将茶笑喷了,直问他们那晚多少佳句,怎么单录了这七歪八扭的?凌王瞅着他,给了两个字,‘奉旨’。最后他们说什么也不准将画再挂前厅,无奈只好挪到此处。这说起来,都是好几年的事了,闲玉湖的荷花年年开得好,倒也少再那么热闹过。”
卿尘将诗再念,莞尔一笑,说道:“原来这是凌王的字,我还以为这个‘凌’字是题诗人的名字呢。”
靳妃道:“当今夜氏皇族,凌王排行第四,行‘天’字辈,单名一个‘凌’字。”
卿尘眼中波光一扬,几乎忍不住要脱口呼出“夜天凌”三个字,不由抬手抚上胸口,心头一跳一跳地十分惊喜!
恰好医侍来了,靳妃道:“可是还觉得不舒服?快让人看看。”
“多谢王妃。”卿尘微微展开笑颜,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
医侍对靳妃行了礼,上前诊脉,细细诊过两手后,便取纸笔开下药方。靳妃吩咐方才那个侍女:“翡儿,你遣人跟周医侍去配药,别马虎了。”
翡儿答应着带医侍出去,外面传来问安的声音,似是有人低声问了句什么,而后周医侍说道:“……这位姑娘心血气弱,亏损不足,近日怕是又受了些颠簸劳累,但调理几日便也无妨。”
一个温玉般的声音道:“知道了,你将药仔细配好,明日再来。”随着说话脚步声便近了。
靳妃起身出迎:“殿下回来了。”
庭风温暖,带过廊前几朵花叶。夜天湛自帘前迈步进来,唇边一抹淡淡微笑,倜傥中带着令人心旷神怡的风雅,许是阳光太耀,刺得卿尘微微侧,避开他看来的目光。
“可觉得好些了?”夜天湛温和的声音叫她心中一窒,她静静福了下去:“多谢殿下搭救之恩。”
夜天湛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何况‘天子脚下,皇城之中,有人目无纲法,仗势欺人,为非作歹,逼良为娼。’我这‘上承天恩,下拥黎民’的皇子,怎也不能袖手旁观。”他语中略带笑意,却并不叫人觉得局促,适然如话闲常。
卿尘不想他竟将自己在船上的话原本说来,只好说道:“此事于殿下是举手之劳,于我们这些女子却是大恩了,该谢还是要谢。”她抬头,却现靳妃不知何时已带着侍女离开,屋中只剩了她们俩人。
夜天湛道:“这案子我既管了,长门帮和天舞醉坊在帝都的人就一个也走不了,如今已经大多押在狱中,你若觉得精神好些,便带你去看看是否有漏网之人。”
卿尘立刻道:“那现在便去吧。”
王府侍卫备好了马,骏马矫健,金辔玉鞍,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良驹。夜天湛看了看卿尘,略一停,回头吩咐侍从:“今日备车吧。”
卿尘道:“我会骑马。”
夜天湛微笑道:“如此便换匹小巧些的马。”
卿尘上前抚摸马身,略一扬眸:“不必了。”今日之后,总不会以后随时随地都有人特意为你换马备车。她打量那马匹,不想以前去跑马场中学习马术的玩乐倒在此处派上用场。她吐了口气,踩上脚蹬,手扶马身微微用力,侧身跨上马鞍。马因为她跃起时手上加大的力道不安地躁动了一步,她身子不由偏晃,却咬牙借了腰上巧力稳稳翻上马背。低头见夜天湛赞许地笑了笑,手心已经出了一层汗。
夜天湛接过侍卫递上来的马缰,干净利落拂衣上马:“走吧。”
卿尘轻带缰绳,夜天湛似乎为了迁就她,只是同她驭马缓行。待到过了些时候,见她已略微适应这匹马,才加快度。
卿尘在马上打量伊歌城,但见宽近百步的街道两边尽是店铺商坊,行人往来商贾如云,店家叫卖迎客,熙熙攘攘中时见胡商胡女,服饰别致多姿,更在这繁华中增添热闹。
路过几间华丽的楼坊,她看到其中一家高挂着“天舞醉坊”四个大字,红墨描金,上下装饰精美,尚能见倚红偎翠,香车宝马的风流影子。但门前两道醒目的白色封条却将这雕栏画栋无情封禁,门口亦有数名玄衣带甲的侍卫把守。
夜天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道:“封了天舞醉坊还不到两天,不想连宰相卫宗平都欲过问,这底下牵扯起来倒有不少官司。”
卿尘心中轻叹,只差一步,她现在便是在此处了,无论如何她对夜天湛的援手终是存了感激,说道:“想必给你惹了不少麻烦。”
夜天湛道:“不怕,麻烦也未必尽是麻烦,凡事都有利弊。”
正说话间,突然城门处一阵喧嚣。守门将士以长戈挡开行人,强行让出道路,几匹骏马快奔而过,带起烟尘飞扬。
马上几个年轻人策马扬鞭,锦衣玉袍,光鲜神气,所到之处惊得众人匆忙趋避,他们却丝毫不曾减,瞬间呼啸而过。
卿尘不料他们便这样冲过去,来不及避开,身下的马突然受惊,嘶鸣一声便要立起。幸而夜天湛眼疾手快,一把替她压住马缰,那马打了几声响鼻,四蹄躁动,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险些便是一场混乱,卿尘蹙眉向前看去,那些人已奔出数步,其中一人猛提马缰回身立住:“七皇兄!怎么是你们?”却是夜天漓。
他一停下,其他众人亦勒马回来,见了夜天湛都纷纷下马:“见过七殿下!”
夜天湛扫眼一看,原来尽是些仕族子弟,平日都嚣张惯了,难怪这么不知收敛。他眉梢不易察觉地一紧,却并未出言斥责,淡笑着说了句:“免了。”对夜天漓道:“干什么去了?在城中横冲直撞也不怕惊着行人?”
夜天漓正打量卿尘,认出她后笑道:“原来是凤姑娘,抱歉,方才一时跑得快了,惊吓了你的马。”再对夜天湛道:“刚从昆仑苑回来,大伙儿今天猎了只豹子,兴致正高难免忘了这些。”他马上正拴着不少猎物,看来的确所获颇丰。
夜天湛道:“整日快马急驰,少不了淑妃娘娘知道又是一顿责备。”
夜天漓笑说:“那便不让母妃知道,你们去哪儿?”
“京畿司。”夜天湛道。
夜天漓对身后诸人挥手:“你们先走,我随后便来!”众人答应着去了,夜天漓扭头道:“长门帮那些乱贼都归案了吗?我同你们一起去看看,听说卫宗平要保郭其?”
“说不上是保,”夜天湛道,几人缓缓并羁前行:“他不过想将案子压下罢了。”方才见众人间也有卫家大公子卫骞在,老子正为案子头疼,这大少爷惹了是非倒还玩得尽兴,有个位列三公的父亲和贵为太子妃的姐姐倒真高枕无忧。
“卫家难道真搅在这事里?”夜天漓道:“他们没想到皇兄当日便奏知父皇彻查了吧?哼!郭其难道还想给天舞醉坊撑腰?”
夜天湛笑道:“你一回宫便告了天舞醉坊冲撞娘娘座舟的御状,不彻查也难。再加上贩卖民女为娼,郭其哪里撑得住,他能不把卫家往外搬吗?卫宗平倒是看准了现在正同突厥的交战,父皇此时不愿朝局震动,想将这事往后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卿尘在旁边默默听着,至此忍不住看了夜天湛一眼,入眼的侧颜俊朗如玉,蓦然同心底最深处的模样重合,揪得人心头狠狠一痛。她出神地看着那熟悉的眉眼神情,那马背上挺拔身姿,竟没听清他们又说了什么,更没有看到夜天湛有意无意往她这儿一瞥,随即唇角逸出一缕春风般的微笑。
隔着京畿司大牢粗壮的栅栏,卿尘再次见到了胡三娘。
和其他人不同,她被单独关在了一间牢房,恹恹地靠在墙壁之侧,神情有些萎靡,饶是这样狼狈的情况下,浑身仍带着种柔若无骨的媚意,妖冶撩人。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卿尘时眼中毫不掩饰地闪过恨意,卿尘站在牢外看了她一眼,她冷笑说道:“不想这次栽在你这丫头手中,你究竟是什么人,竟能调动京畿司搜捕我们,下手如此狠辣,难道要将长门帮尽数剿灭!”
卿尘只觉十分好笑,她还不太清楚京畿司到底是什么衙门,调兵围剿的应该是夜天湛吧,她微微扭头,却只看到夜天湛对她温雅微笑,云淡风轻。
她摇头对胡三娘道:“我什么人也不是,你们不过是作恶太多,报应到了,即便今天没有我,他日一样会落得如此下场。但倘若我真能调动京畿司,那便剿灭了长门帮也是应该的,难道留着你们继续祸害女子?”
胡三娘自牢中站起来,深美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我胡三娘会记得你!”
卿尘从容站在那儿,神色平静地和她对视,那恨意和她眼中的明澈一触,便无处容身般消失了无影无踪。她淡淡说道:“如此多谢了,但我不打算记着你。”
说罢她转身对夜天湛道:“我认得的人都在这儿了,其他的没有见过。”
夜天湛始终陪在身边,点头道:“那么走吧。”
出了牢房,他说道:“看这个女子形貌打扮不像是中原人,倒似是胡女。”
卿尘摇头:“我并不知道她的底细,只是看来她似乎在长门帮中地位有些特殊。”
夜天湛道:“自东突厥归降,这些年漠北和西域的胡人有不少往来经商,如今在天都并不稀奇,歌舞坊中也常常见着胡女,说来倒真的有些乱了。”
卿尘随口道:“往来通商是互利互惠的好事,诸国皆来贸易,说明天朝的盛世强大吸引了他们,越多的人来,越多的货物交往盈利,如此下去更会造就天朝的繁华。固国本,通四境,则强盛而不衰,何况商旅贸易远比战争更容易控制一个国家。”
夜天湛停下脚步向她看来:“这倒是少见的说法。”
卿尘眉梢一挑,淡笑道:“我随口说说,你别见怪,人多则生杂乱也确实难免。”
这时夜天漓自别处牢房走了回来,一边笑一边道:“天舞醉坊的歌女竟也被羁押了,里面一群莺莺燕燕哭哭啼啼,大牢里难得见这样的风景。”
夜天湛微微一笑:“她们说起来也就是受了连累,里面并没有几个真正与案子相关的,过几天没什么便会放回去。”
“皇兄怜香惜玉。”夜天漓笑说:“这案子打算怎么办?”
夜天湛道:“京畿司毕竟是五皇兄职辖,我不过在他带兵时暂代其职,这样的案子,还是应等他回来最后定夺,除非父皇另有旨意。”
卿尘无意轻轻将眉一紧,夜天湛看了看她:“你放心,我经了手的事,便有始有终。何况这是输给你的,必定给你一个交待。”
卿尘目光在他眸心停留了片刻,垂眸道:“我还是那句话,多谢殿下。”
那明亮而柔和的眼神依然会灼的心底烧痛,她恨自己没出息,可以从容凝视任何一个人的眼睛,唯独除却眼前一模一样的温柔。这会让她想起美梦迷醉后落空的痛,这种痛能不知不觉在心底慢慢生满荆棘,逐渐将人带入窒息的深渊。
想忘而不能忘时,才知道漠然下埋藏的记忆原来已经深入骨血,每一次触动都碎裂心腑。
第十章 接天莲叶无穷碧
漠北的天空空旷而荒凉,夜幕降临时云淡星稀,遥远的青黑底子上掺杂着深浅的灰色,风过带起沙尘,一卷打在营帐之上,“呼啦”作响。
日前一场追击战,在乌浒河旁歼灭西突厥休斜王部队近两万人,生擒休斜王极其部将、官员三十八名,降敌四千七百人。天朝营中士气极为高涨,各处燃起火堆,饮酒吃肉,以示庆祝。
有人唱,有人笑,有人喊,有人哭,浴血征战活着归来的将士们,借着庆祝的一刻泄着生死交撞的情绪,中军亦没有下令约束。稍事休整后大军即将全力追击仓惶退往燕然山的西突厥谷兰王,届时依旧是以命博命的血战。
战场上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死亡,使得每一次营火都格外明亮盛大。醉饮高歌君莫笑,明日何处埋身骨?人生在世便是一刻纵欢,此时一去再不返。
中军一座较大的军帐离热闹的篝火并不十分远,但所有哭笑到了此处似乎都化做无声,火光明晃下有种格格不入的孤寂,仿佛只有天上几点稀疏的星子落在其间,异常安静。
其后几座营帐虽也有火光人声,但相较四周便收敛很多,整齐地安扎在主帐之后,不时有巡逻士兵出入经过,松弛的气氛中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警戒。
夜天凌独自在主帐之中,一灯明照,投在他眼前的漠北地图之上,亦映得脸颜侧影轮廓深邃,如若刀削。
“殿下!”凌王府侍卫统领卫长征入内求见,风尘仆仆,似是刚从什么地方赶回来。
夜天凌自地图上抬起头来:“如何?”
卫长征递上一包东西:“属下几乎带人寻遍整个屏叠山,只找到这些东西散落各处,遇到山间两户人家亦打听过,都说以前认识那位姑娘,但已经很久不见了。”
夜天凌伸手将他呈上的东西一翻,正是那日看过的几本医书,他眉间轻微地印上一抹蹙痕,站起来走了几步,说道:“你自神机营抽调一百名熟悉江湖的兄弟继续暗中寻找,南沿玉奴河往横岭,北上东突厥,无论生死绝不会无缘无故失了踪影。”
“是!”卫长征应命退出。
夜天凌转身继续看向地图,继而抬头思量,眸中深黑纯粹如同夜色,将一片光影静然覆灭。许久后目光落在那些医书上,他抬手取过来,上面依稀残留着竹屋中灯色清浅,伊人以手支颐静阅书卷的痕迹。若不是一动则牵扯伤处的疼痛仍极为真实,几乎让人以为是前尘乾坤入梦,转眼一晃散尽踪影。
书册因浸了水,多处已模糊不清。他翻动几页,拂衣坐于案前,静看一会儿,提笔补写了几处,如此慢慢看下去。
帐幕忽被掀开,十一大步走进来,身上带着炭火和烤肉的炙热气息,立刻将帐中的清寂同外面的热闹混杂起来:“四哥!你不去外面看看?唐初这小子和我比箭,快连军甲都输上了!”
夜天凌略微一笑:“他哪一次比箭赢过你?竟还不长记性。”
十一在案前坐下:“刚才远远见长征回来了,有消息吗?”
夜天凌缓缓摇头:“只找到几本书。”
十一明朗的脸上带出忧虑:“这么多天了,只怕是……凶多吉少,终究连累了她。”
夜天凌目光往前方落去,过了一会儿,说道:“一天找不到便找下去,是凶是吉必要见着人才能说。”
伊歌城的夜晚不同于漠北,风暖人静,花草葱茏处幽香旖旎,不时飘闪着飞虫的微光,萤萤一晃穿过夜色,轻巧地落去远处,再一闪,却又点点来了近前。
月影悄上东山,如一双清寂的眼眸,在渐深的夜下洒照着安静淡然的银光。
卿尘立在窗前仰以望,室中尚留着些汤药的味道,靳妃刚来看她服了医侍开出的药,又遣人送来了补血益气的汤。这几日她待卿尘如同姐妹,诸多事情都亲自过问,替她设想周到,俩人慢慢相熟,倒是话语投机。
天朝皇族之下,另有凤、卫、苏、靳、殷等仕族阀门,历代人才辈出,分别执掌朝野政要,更加上自来与皇族联姻,开国至今已成蔚然气候,形成盘根错节的阀门势力。
靳妃名慧,出身仕族之一的靳家,虽只是夜天湛的侧妃,但夜天湛多年来未立正妃,是以王府上下对她都以王妃相称,内外诸事也皆由她掌管。
靳慧性情柔和,同夜天湛的风华温雅相得益彰,便如紫藤绰约依于兰芝玉树,树朗花轻赏心悦目。整个湛王府总透着种舒缓的闲适,含笑倜傥的风流浸透着一草一木,如同春日不败,清风流畅,雍容并雅致。
夜天湛几日来似乎都极为忙碌,卿尘自那天从京畿司回来便再没见到他。她并不知道,天舞醉坊的案子终于在天都掀起轩然大波,朝中局势也因此而起了颇大的震动。
天舞醉坊在伊歌城经营多年,原是最具盛名的歌坊,其后牵扯着的阀门卫家权势极深。卫宗平在朝为相多年,其女贵为太子妃,今次天舞醉坊交结长门帮正与其长子卫骞有着莫大关联,卫宗平虽事先并不知情,事情至此却必要极力掩盖。
夜天湛将天舞醉坊封禁后,刻意下令大肆搜捕长门帮,一时沸扬天都,终于惊动了天帝。事关朝中大臣与江湖帮派结党为祸,天帝对外戚势力早有顾忌,听闻此事更添恼火,却因国有战事在外,暂且按压不。
数日之后漠北传来捷报,西突厥休斜王遭擒,谷兰王接连大败退出燕然山以北,射护可汗遣使者求和,请求息战。
至此天朝大军全胜,再无顾虑,天帝即刻下旨革郭其吏部侍郎之职,将此事交移刑部及大理寺联办,并命夜天湛主理会审。如今三省、六部、九司各级戒严查办,声势惊人。
卿尘是这案子中关键的证人,一直被安置在湛王府,她勉强住了几日,便提出告辞。
靳慧也不多说什么,微笑问了一句:“你去哪里呢?”
去哪里呢?卿尘默然自问,一时竟无话做答。
却是靳慧说道:“难得你我这么投缘,你既然孤身一人并无去处,便在这里住着又何妨?至少得将身子先调理好了。”
卿尘对着渐渐升上天空的明月苦笑,当失去之时,才知道一个“家”字对人原来如此重要,没有家,人便永远如同浮萍漂泊,无论做什么都像悬在半空,无着无落,甚至有时候会迷失了自己,心念颓废。
她站了一会儿,漫无目地沿长廊缓步。走了不远,渐闻清香扑面,回廊一转,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湖水展现在眼前。垂柳依岸,碧叶连天,湖中的荷花伴着细柳长堤遥遥没于渐浓的夜色中,远看月光轻纱般朦胧飘拂,如同幽然迷人的梦幻。
水中九曲回廊延伸,连着立在湖中心的凝翠亭。廊前隔几步便悬着盏青纱明灯,一直通往亭中,映入清水暗波,幽幽然温柔盈岸。
卿尘独自往湖中走去,四面深夜静谧。夏日微风薰然,穿枝过叶迎面抚来,碧色荷姿,或有含苞待放,或有迎风展颜,凌水依波,娉婷绰约。
她在枝叶的清香中沿着凝翠亭的台阶迈下几步,坐于临水之处望着月影呆。伸出手去,月影在指尖盈盈一晃,伴着涟漪碎成金光片片,幽然荡向湖心。
水光摇动,心绪亦仿佛暗波起伏,却偏觉得空落落无处着力,飘荡荡恍然失落。
忽然之间,宁静的夜里响起悠悠笛声,卿尘诧异抬头,看到不远处与凝翠亭相连的白石拱桥上,潇洒立着一人。
白衣,长桥,玉笛,眼前是十里碧荷,天上是月华如练,他的眼中清波荡漾,湛湛温柔似水。
清亮的笛音自夜天湛唇间飘然婉转,时而悠扬低诉,时而清高淡逸,时而跳脱欢悦,时而柔情无限,似水月清光交织成了一张柔柔的网,流泻在闲玉湖上。
明月一轮,当空洒下金辉银光,落在水中如碎玉浮动,粼粼点点。花间荷叶也似镶上了一层淡淡珠光,光彩朦胧,清灵中别添妩媚。
卿尘似被蛊惑了,她默默站起在湖心,一动不动凝望着桥上的身影。天边满月之下,波光粼粼处投落她一身黯然神伤的清寂,她仿佛痴立在梦中,看着前尘的影子,今生的自己。
一时间四处安寂,只有夜天湛幽美的笛音在闲玉湖上空起起落落,随风飘荡,那笛音一丝一转缠进心底,绕出隔了爱恨的情丝万缕。
她无声地描摹着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的温柔,多年以前他是谁,多年以后他又是谁,脸上浅浅清愁心间利刃交织和着泪水徐徐滑落,跌碎在湖水中,激起道道苦涩的觳纹。
谁说情深不悔,谁说生死相依,谁说此生与共,谁说海枯石烂?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若说有缘,为何他要负心欺她?若说无缘,为何在此,还要遇到他?
笛声余音袅袅,悠然沉寂,夜天湛目光笼住她清幽的眸子,隔着夜色深深凝视。
相对而立,咫尺凝眸,远近纱灯温柔照出一对风华绝代的剪影,随着一波轻荡,重叠而后消失。
夜天湛含笑缓步穿过回廊,走至她身前,月影清亮斜洒俩人之间,朦胧处他俯身低头,轻轻抬手抚上她的脸庞,手中温暖拭去了冰凉的泪痕。
他低声说道:“你可知道,你比这月色还要美?”
牵手处,细语时,多少记忆如同巨石迎面撞来,卿尘猛然后退扶住栏杆,眼底惊起碎裂的伤痛。夜天湛微微愣愕的时候,她返身冲出凝翠亭,一步也不想再停留。
第十一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
一折墨痕断在半路,有些拖泥带水的凝滞,卿尘颓然停笔,将笺纸缓缓握起,揉作一团。
案前已经丢了几张写废的,仍是静不下心来,她握着笔紧紧将眉头一皱,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消沉和狼狈过,不是茫然失神,便是心浮气躁,每每一闭目,心间便会响起阵阵飘荡的笛声,如真似幻,如影随形。
她有些恼恨地将笔丢下,站起来走到廊前却突然停住,转身回到案前,盯着笔墨看了一会儿,毫无仪态地掠开襦裙偏坐席上,伸手用力磨墨。
一方圆雕玉带砚被磨得“哧哧”作响,墨痕一道深似一道,圈圈溢满了一盏,她的动作却越来越慢,逐渐地平缓下来。
刚垂手舒了口气,外面传来靳慧的声音:“卿尘在吗?”
卿尘忙将裙裾一拂换了端正的跪坐姿势,靳慧已步了进来。
靳慧今天穿了件云英浅紫叠襟轻罗衣,下配长褶留仙裙,斜斜以玉簪挽了云鬓偏垂,窈窕大方。看到案上的笔墨,她笑道:“每天都见你练字,字是越来越好了。”
卿尘说道:“是写得不好才要练,左右也无事可做。”
靳慧道:“看来是个闲不得的人,前几天你不是问我有什么事可帮忙,如今还真有件事要你帮我。”
“是什么事?”卿尘问道。
“你跟我来。”靳慧挽了她的手往闲玉湖那边去。
跨过白玉拱桥,沿湖转出柳荫深处,临岸依波是一方水榭,平檐素金并不十分华丽,但台阁相连半凌碧水,放眼空阔,迎面湖中的荷花不似夜晚看时那般连绵不绝,一枝一叶都娉婷,点缀着夏日万里长空。
踏入水榭,香木宽廊垂着碧色纱幕,微风一起,浅淡的花纹游走在荷香之间,携着湖水的清爽,靳慧说道:“这是烟波送爽斋,里面有很多外面不易见到的藏书,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若愿意,我就把这儿拜托给你。”
“是:“里面的书我可以看?”
“自然可以。”靳慧带她走过台榭,步履轻柔:“既交给你打理还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千万别乱了丢了,这些繁杂的事情不知你愿不愿做?”
“怎会不愿,”卿尘说道:“既有事做,又有书看,我真的要多谢王妃。”
靳慧扭头看她:“怎么听着还这么生疏?我比你虚长几岁,你不介意便叫我一声姐姐,这才不见外。”
卿尘静默片刻,清淡一笑:“姐姐说得是。”
“这就对了。”靳慧笑道:“你不妨先在这儿四处看看,若有什么事便再问我。”
卿尘步子轻巧地往水榭深处走去,长长的裙袂飘带身后如云,同碧纱轻幕一并缈缦浮于清风淡香,方才恹恹的心情也散了大半。
过了临风回廊,水榭的主体其实建在岸上,先前几进都放着各色书籍,其收藏之丰富,单是浏览书目便要许久。待步入里面,才是真正的书房。
书房里的书少些,但显然常有人翻动,她抽了几本看,见是《国策》、《从鉴》、《治语》、《六韬》、《武经》等不甚易懂的书,当中的紫檀虎雕宽案上,端砚墨、黄玉笔、雪涛笺,处处洒扫得一尘不染,散放着一本《遗史书话》,旁边是些叠摞的本章。
案后挡着黛色洒金屏风,其旁透花清水冰纹盏中植了紫蕊水仙。白石绿叶,玉瓣轻盈,悄然绽放着高洁与隽雅。室中摆设处处随意而透着清贵,卿尘目光落在一件翠色剔透的翡石雕玩上,她隐约猜到这不是普通人的书房,湛王府中恐怕只有一个人会在如此清静的地方,看些这样的书。
刚刚提起的兴致顿时落了几分,她站在案前随手拿了样东西翻了翻,一见之下却是夜天湛陈奏天舞醉坊一案的本章,犹豫了片刻,终究禁不住想知道案情,便浏览下去。
一遍看过后并未十分清楚,只觉得本章上的字润朗倜傥,风骨清和,落笔走势间近乎完美的搭配,字字珠玑,通篇如玉带织锦,几乎叫人沉迷字中而忘了里前写的是什么。看到最后几笔朱墨,批着“慎重,严办”四个字。她默默细想,再回头看了一遍。方知原来这样简单的案子,说小,可以只办一个天舞醉坊,说大,可以上至三公,牵连内外。从这奏本上看,此处引出朝中大臣借势枉法营私牟利诸般情况,矛头所指是一块深黑**的泥潭,尤其是歌舞坊这类暴利行业下的官*商*勾*结,似乎遭了措手不及的狠狠打击。
除了听说过的吏部侍郎郭其外,尚有一连串牵涉其中的重臣,卿尘甚至有些怀疑这是否是夜天湛的奏本,其语言之犀利不留情面和他平素的温和相差甚远,叫人不太相信出自他的手笔。
不过千余字,却得用七心八窍仔细推敲。她将奏本放回原处,方察觉待了这么久,天色已近黄昏。室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她起身将两盏琉璃银灯点燃,稍稍整理了一下书案,走出了烟波送爽斋。一面走一面想,如今既已答应下来,也不好再说不愿,白天夜天湛似乎并不常在府中,如果稍加留意错开时间应该不会遇上,这些书籍对她很有吸引力,她不想错过。
刚走入长堤柳荫,忽然有个黑衣人闪至身旁,将她一把带入树影深处。在她脱口惊呼之时,那人手指在唇间一按,将面纱取下。
“冥魇?”卿尘惊奇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冥魇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找了几日才知道你被单独囚禁在湛王府,跟我走吧。”
“去哪儿?”
“你想待在这儿?”冥魇说着将面纱重新笼上,回头问道。
卿尘凤目无奈地轻轻一扬,看着冥魇露于面纱外漠然的眉眼:“说实话并不想,但没有人囚禁我,我也不习惯糊里糊涂跟别人走。”
冥魇闻言微微皱眉:“我大哥想见你。”
“你大哥是谁,为什么要见我?”卿尘再问。
“见了后自然会知道。”
卿尘说道:“即便我跟你出去,也应该和湛王或是王妃说一声,不能不辞而别。”
冥魇道:“不必了。”说罢伸手将她拦腰挽住,紧接着袖中射出一道黑索搭上朱红高墙,足尖轻点,身子便借力掠起轻巧飘往墙外。
“这样不行……”卿尘话未落音,俩人尚在半空,忽见一点白光惊如闪电,直袭冥魇背心。
轻啸声中,来势凌厉,冥魇心中微惊,袖刀绯色一闪挥手击出,和来人凌空交手,身子却不缓,反而借势一升。
那白光毫无停滞,穿过薄刀一晃化做千重万影,迎面逼来,几乎封死冥魇所有的出路。
冥魇半空无处借力,身形急退,飘落地上。
暮色柳下,夜天湛身着一袭明净的水色长衫,气定神闲握着玉笛,唇角略含笑意:“姑娘好身手,只是出入此间也该和主人打个招呼,更何况还要带走我府中之人。”
冥魇将他打量,冷冷道:“得罪了,我今天定要带她走。”
卿尘不料竟被夜天湛遇上,正想这事情如何解释,冥魇手中薄刀已再次袭向夜天湛,趁机返身带她掠起。
夜天湛眼中笑意一盛,映着精光微现,手中玉笛斜点破入薄刀攻势,一道寒光如影飞穿,“叮当”不绝的金玉相交声中,卿尘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他抢手揽过,接着眼前红光飞起,冥魇一柄薄刀脱手而出,而玉笛攻势不减,夹着清锐的光影直点向她的咽喉。
卿尘脱口阻止:“住手!”
玉笛闻声收势,潇洒自如,方才的凌厉瞬间消于无形,夜天湛低头看向她,眉梢微扬。
“她是我的朋友。”卿尘急忙解释。
“若是朋友,以后可以走大门进来。”夜天湛微微笑道:“否则侍卫们大概会觉得很没面子。”他笑中的语气淡淡的,却叫人感觉今日湛王府的侍卫恐怕要遭殃。
卿尘道:“抱歉,她是误会了我被囚禁在王府,并非有意如此。”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眼中,神色淡雅:“哦?那方才倒是我鲁莽了。”他俯身将那柄被激飞的刀拣起,看向冥魇:“艳带桃色,光似流水,想必姑娘也和这刀一样美。”说罢将刀托在掌心,递还过去。
冥魇眼中闪过戒备,冷然看着他。
夜天湛含笑而立,似乎方才根本没有同人交过手,刀光剑影都在他翩翩如玉的笑中化入了无形,这一方天地只余柳轻风暖,新月微明。
卿尘问道:“你能让她走吗?”
夜天湛微微低头:“你要同她一起走?”
卿尘眼眸静静垂下,冥魇今天进了湛王府,可以是寻找一个朋友,也可以是私闯、图谋不轨,甚至行刺。若夜天湛执意追究,他能使长门帮在伊歌再难立足,想必冥魇也会很麻烦。她抬头迎上夜天湛目中的询问,说道:“既然是误会,我并不一定要跟她走。”说话间她接过夜天湛手中的薄刀交给冥魇,对她轻轻摇头。
夜天湛眼中拂过俊朗的明亮,扭头问道:“那这位姑娘意下如何?”
冥魇略一沉默,对卿尘道:“我会再找你。”说罢看了夜天湛一眼,身形掠起,便消失在红墙碧瓦之外。
夜天湛摇头失笑:“这倒真是比走正门方便许多。”
暮霭沉沉远带长堤,堤上一行烟柳,月色悄然挂起枝头,如一幕安静的画影。黄昏暖暮中卿尘看不清夜天湛的神情,只能感觉到他身上带来淡淡的湖水的清爽,松散而舒缓。
“去过那儿了?”夜天湛将此事丢下,举步往烟波送爽斋走去,一边问卿尘。
卿尘却站着没动,说道:“我不打扰殿下了。”
夜天湛停住脚步,回头笑道:“你为何躲着我,我会吃人吗?”
卿尘一愣,说道:“应该不会。”
夜天湛忍俊不禁,只笑着看她。这话让卿尘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她挑了挑眉梢,不由得亦扬起唇角。
两人间的气氛轻松下来,夜天湛眉眼暖暖地覆在暮色之下,有着温柔的清朗,“带你去看看烟波送爽斋的入夜的景致,不同于白日,和在凝翠亭也十分不一样。”
沿着柳堤,走到湖上时清风拂面而来,卿尘扭头问道:“这儿是你的书房?”
夜天湛点头:“你若是平日练字看书都可以来这儿,下人们未经吩咐不会来打扰,既清静又方便。若想看医书也有不少,你自己找找看。”
卿尘道:“此间藏你都一一看过了?”
夜天湛负手身后,闲闲说道:“多数看过,但帝都藏书当属东宫太子府中为最,太子殿下文华高绝爱书如命,我这里的书尚不及其万一。”
卿尘突然一抿嘴,他问道:“笑什么?”
卿尘道:“我想起你那幅画中题的诗。”
夜天湛望向湖中轻轻一笑,笑中有些不明的清淡,却又似乎带着点儿怀念的意味:“我一幅最为得意的好画,他们也真舍得糟蹋。”
烟波送爽斋中因夜天湛回来多了几个侍从,其中一个上前道:“殿下,前面已备好晚膳了。”
“挪到这边。”夜天湛吩咐道,“看看我既不吃人,平日都吃什么。”他扭头一句笑语,便将卿尘借口离开的话挡了回去。
碧纱影里临水布案而坐,侍从很快上了几样精致的菜肴,而后皆尽退了下去。
卿尘安静坐于夜天湛对面,席间有酒,她突然很有痛饮一醉的冲动。
酒有荷叶的清香,她浅浅的啜了小口,再进半杯,随着仰头的幅度一倾而入喉,不烈,却勾得人神志飘忽,舒舒服服地暖着。
夜天湛起初陪她饮了两杯,忽而察觉她喝得很快,夹了菜布在她面前:“慢些喝。”
卿尘凤目扬起看了看他,酒上双颊绯色新,眸底淡淡的清波带来,竟叫他微有失神。
她没有理他,径自将酒灌了下去,连日来束手束脚彷徨的感觉随着酒的诱惑直直逼上心头,倘再不能泄出来,她就要在这样的压抑中窒息过去。若举杯能消愁,她愿把盏长醉,或者醒来便现不过是黄粱一梦,是谁和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再添酒,半杯入腹,半杯却洒了湖中,卿尘咬着唇微微眯眼,将手一松,白玉杯“噗”地落了水中,幽幽沉了下去。她靠在栏前低眸看着闲玉湖一波一波的荡漾,月色很淡,落在她的侧脸上朦胧,却笼不住如玉的一抹流光。
“卿尘,”夜天湛看了她半晌问道:“你到底能不能喝酒?”
卿尘站起来,扶着木栏绰约而立,清风牵着广袖飘逸,月光似缈缈地浮动在她的笑中,她不答话,只看着他慢慢问:“你是谁?”
神色迷离,翦水双瞳却深得清澈,执意要将他看穿,“告诉我你是谁?”她再问。
夜天湛放下银箸,微笑着将她扶住,回答道:“夜天湛。”
“夜天湛。”卿尘重复了一遍:“你是夜天湛。”她突然抬头璨然一笑,月光、湖波、晚灯都敛在她眸底的澄透中陷了进去,化做深浅光泽,透过清亮的雾气缓慢升起。她心里清晰无比,凝眸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一个漩涡,踏着湖中的月色不回头地走着,直到和另外一个自己重合,月影的光华下她独自站着,看向无尽的前方。
夜天湛拦住她执壶的手,柔声说道:“酒已经没了,不喝了,好吗?”
“嗯。”卿尘乖巧地将酒交给他:“我想听你的笛子。”
“好。”夜天湛答应她,卿尘以手支额坐在案前,安静地等着。
夜天湛轻抚玉笛,榭下水波静静拍着栏杆,他望着卿尘好一会儿,对她暖暖一笑。
修长的手指起起落落,笛声便轻缓地响起,音色并不清越,低吟徘徊,只在俩人之间,只有他们听得到。曲调清和古雅,声声叹脉,仿佛自远古红尘中生出了繁华万千的明亮,落在心间最柔软的地方,照亮了阑珊的一方。
卿尘唇角始终带着笑,笑容干净而明澈,碧纱的飞影在眼前变得朦胧,宁静地化做另一方天地。什么都没有,只有柔和的笛声缱绻飘荡,脉脉地陪伴着她。
她看向夜天湛的眸中有着醉色的浮光,话语也飘忽,慵然伏于案上低声问,“你是不是,命运给我的补偿?”不期望任何回答,她沉沉闭上了眼睛。
夜天湛将玉笛放在一旁,俯身轻轻将卿尘抱起,她只星眸半睁迷濛地看了他一眼,复又阖上,安静地靠在他臂弯中。
他笑着摇头,今日这酒似乎并不是很烈,不想她居然如此不胜酒力。
将她送回住处,他站在榻前看了她一会儿。印象中她的脸色常常有些苍白,但此时淡淡的几许红晕仿佛一抹妖娆桃色,落了妩媚于冰肌玉骨,格外地动人。笼烟般的眉清秀,顾盼生姿的明眸被羽睫浅影遮挡,使她的容颜柔和而宁静,那微抿的樱唇线条淡薄隐约,在夜色下如同藏了一个秘密,而唇角如玉的浅笑便是不经意的诱惑,叫人一点点儿沉沦。
他含笑看着醉卧玉枕的女子,突然微微俯身,兰芷般的清气带着温暖的酒香,几乎便叫他恍惚坠落下去,但他在咫尺间停住,只是伸手拢了拢她的丝,无声地轻叹。
他直起身来,唇角弯起一个舒缓的弧度,用目光描摹着她媚色中的清隽,心情突然变得畅快。这个女子,他从见她的第一眼便奇特的被她吸引,他不想逢场作戏唐突佳人。
他转身缓步走到案前,略一思索,潇洒执笔落墨: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有凤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栖良木。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思君子兮,难调机杼。
有花并蒂,枝结连理。适我愿兮,岁岁亲睦。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情脉脉兮,说于朝暮。
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贻我心兮,得携鸳鹭。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颠倒思兮,难得倾诉。
兰桂齐芳,龟龄鹤寿。抒我意兮,长伴君处。
这古曲《比目》,希望她醒来看到,能有一笑。
第十二章 莫道天命知几许
天日高爽,几缕淡云飘在天际丝丝牵扯,随意地涂抹着轻灵的风色,碧空如洗,阳光毫无顾忌地铺展开来,耀的天如美玉云似水。
湛王府园囿里一地的青石散水,浓郁花阴下四处透着清凉的影子,紫藤花飘,清香馥郁。
卿尘抱着几本书往烟波送爽斋走去,神情略有些懒懒的意味。昨晚又翻了一夜的书,这些天烟波送爽斋中奇门异类的笔记几乎都被她查了个遍,却依旧没有见到那所谓巫族的禁术。她闷闷地迈着步子,下意识地把弄手腕上的碧玺,低头叹气。
两个平日在府中伺候的侍从正在烟波送爽斋前低声说话,看到卿尘过来都是面上一喜,其中一个远远便迎上前叫道:“凤姑娘!”
“秦越,是七殿下回来了吗?”卿尘随口问道。
“回来了,”秦越作了个揖:“殿下在里面大雷霆,我们没人敢进去奉茶,拜托姑娘。”
以夜天湛的性子,竟也有大雷霆的时候,卿尘在水榭廊前站住,奇怪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们也不清楚,只听着殿下似是震怒,”秦越苦着脸说道:“这时候进去没准就落个不是。”
卿尘失笑:“敢情是想找我给你当炮灰?”
“姑娘就当可怜我们,殿下总不会对您脾气。”秦越又作了个揖,自另外一人手中接过茶盘,低头恳求。
卿尘眉梢淡淡一掠,还是自他手里接过茶,又回身问道:“还有谁在里面?”
秦越道:“殷家舅爷和大少爷。”
卿尘点了点头,端着茶走往书房,在门口听见夜天湛的声音:“殷家的生意已经够多了,哪一处不够,偏要去趟歌舞坊这潭浑水?”温朗中不急不徐,他的语气听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是稍加留意,却能察觉凭空多了几分疏冷。
“殿下说的是,但事已至此,还是要想想办法才好,何况这次的事到了现在,牵扯进来的也不止殷家一个。”一个略老些的声音慢慢说道。
卿尘轻咳了一声,伸手打起垂帘,屋中靠窗坐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正是夜天湛的嫡亲舅舅,尚书令殷监正,其旁一个年轻人则是殷家大公子殷明瑭。
夜天湛坐在案前,面色淡淡倒不像怒的样子,只是眉宇间丝毫不见往日的温和,那神情令屋中显得有些静穆。见卿尘进来,他眼中的淡漠似是微缓,卿尘对他笑了笑,将茶轻放在三人面前。
夜天湛继续对殷监正说道:“事情我会想办法,你们先回去吧,该放的早放,莫再拖泥带水。”
殷监正和儿子对视一眼,都知夜天湛面上虽仍是温文如常,实际已怒极,此时什么话也不宜再说,便起身告辞出去。
卿尘见客人这便走了,心中暗觉这茶十分多余,回头定要找秦越算账。
夜天湛一言不凝视案前,缓缓吸了口气,伸手拿了方凉巾拭手,闭目沉思。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手里凉巾有意无意的狠狠握下,便有水从指缝流出来,滴到一旁的奏章上。
“哎!”卿尘轻声提醒,伸手将奏章抽出,夜天湛蓦地睁开眼睛,见她拎了本湿了一角的奏章正无奈的站着,眸中秋水般清明的光泽拂过他的眼底。
卿尘将奏章上的水迹拭去,放回他面前,他看了一眼说道:“丟了吧。”
卿尘抬眸以问,他眼角轻轻往上一掠,说道:“得重新拟了。”
卿尘也没说什么,转身取了火折子过来就着个铜盆将奏章一燃,丢进去看着烧了,火光中跳起几点飞灰,她往后退了一步。
夜天湛拿起茶盏微微啜了口,问她:“这几日常和十二弟一起出去?”
“嗯。”卿尘道:“我想熟悉一下伊歌城,有几次都遇上十二殿下,他便带我看了些地方,城中有意思的去处似乎他都知道。”
夜天湛道:“十二弟是有名的会玩会乐。”卿尘接道:“如假包换的花花公子潇洒王爷,倒不似你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夜天湛道:“过几日便清闲了,届时是该带你好好在天都转转,有些去处十二弟也未必知道。”
“那自然好。”卿尘笑说。
“殿下,”秦越在外面低声道:“莫先生来了,见不见?”
“莫先生?”夜天湛一怔问道:“哪个莫先生?”
“以前钦天监的莫先生。”
“哦?”夜天湛自案前站起来:“莫不平莫先生?”
“正是。”
夜天湛道:“还不快请!”说罢竟亲自迎了出去。
卿尘有些惊奇,夜天湛能在烟波送爽斋见的客必是极为重要的人或私密之交,但这般亲自相迎的却也不多。她随后走出:“你有客人,我先回去了。”
夜天湛道:“一起见见,莫先生早年是我和几位皇兄的老师,他曾任钦天监正卿,精通星相命理之术,素来被称为我朝星相第一人。他辞官后听说云游四海去了,难得一见。我看你这几日总翻看些奇门五行的书,应当有兴趣和他谈谈。”
卿尘眼底微微一亮,此时便是能走也绝不走了。说话间秦越已引着一位老者远远过来,夜天湛笑道:“十余年不见,莫先生何时回的天都?”
莫不平亦拱手笑道:“老夫昨日才到天都,方才路过时见湛王府红光隐隐,一时兴起便进来看看是否有什么喜事,还望殿下不怪唐突。”
夜天湛俊眸含笑,有意无意地往卿尘这边带过,莫不平随着他目光在卿尘脸上停留一下,眼底无声掠过隐约的探寻,夜天湛介绍道:“这位是凤卿尘凤姑娘。”
卿尘抬眼打量,这莫不平除了颌下一缕五柳胡须看去有几分仙风道骨外,相貌平平毫无过人之处,但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睛深湛非常,意味平平的目光在身前一落,便似是知晓了些什么,让人有些说不出来异样。她稳下心中惊异,浅笑着对莫不平施礼道:“见过莫先生。”
莫不平微微点头还了一礼,伸手捋着五柳须。
几人进了烟波送爽斋,夜天湛却不在书房停留。水榭曲折处往后还有几进亭台,走去似乎极深,待了过几转方到尽头,是一间茶室。
茶室依着一侧山岩,幕纱重重送着微风,半边洒着点点枝叶斑驳的光影,清凉而幽静。当中摆着张云杉古树根雕茶桌,桌上一套紫砂八瓣瓜棱形茶具流线圆润隐有光泽,可见是有人常用的。四面架上放着各色精巧的封口玉瓷小坛,保存着不同的茶叶。
有清泉水不知来自何处,随竹节相连引来近旁注入一个小小的白石浅潭。竹节随水时而轻轻一落,水入石中其声琤琮,如微风轻点瑶琴,衬得满室清静。
夜天湛亲手取水烹茶,一缕微微的水气萦绕开来,卿尘接过他手中的瓷坛道:“你陪莫先生说话,让我来吧。”
夜天湛虽将瓷坛递到她手中,却道:“冲茶可是门学问。”
卿尘望向他眼中那一抹湛湛清水,淡淡笑道:“品茶也是学问。”开罐茶香扑鼻,“可是武夷大红袍?”
夜天湛欣然点头,卿尘垂眸静坐,取过茶挟子用沸水将茶具一一热烫洗净,依次放置一旁,再用茶勺取了少许茶叶倾于雪纸上略分粗细。素绿的茶叶衬着她修长莹白的手指微动,茶叶悉窣,赏心悦目。
她取了茶中最粗者填在盏底,次用细末填于中层,稍粗之茶撒在其上。待茶入了茶瓯,便提起一旁小火炉上烧着的执壶,抬手悬壶高冲,注水入内。
强劲的水流使茶叶在瓯中转动起来,热力直透瓯底,茶香散开,顿时溢满了净室。
卿尘静看着清水逸出瓯口,手执茶筅将飘浮在茶汤表面的泡沫轻柔击拂干净,茶中色泽渐开,层层珠玑磊落,明净生辉,一芽一叶一旗一枪,浮沉舒展光亮鲜活。她却不急,用青花透亮的盖子盖在瓯上,再提铫淋遍外壁。
水气沿着茶瓯渺渺缭绕,稍会儿后卿尘放下执壶,素手挟住茶瓯口沿,食指抵住瓯盖的钮,在茶瓯的口沿与盖之间露出一条水缝,一个“关公巡城”,将茶水注入弧形排开的各个小茶盅,待茶水剩得少许,再一点点滴到各杯中,使得茶色浓淡均匀。
夜天湛见她手法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冲茶,微微点头。卿尘端杯微笑奉茶:“请殿下和莫先生指正。”
观杯中茶色橙黄明亮,闻茶之香气飘溢馥郁,轻云淡生,华采焕然。轻啜一口,岩韵十足,齿颊留香,香高持久而不脱原茶桂花真味。夜天湛不禁赞道:“好茶,早不知你这么好的茶艺。”
卿尘道:“这是茶好,尤其还是水好。大红袍本就讲究三分茶七分水,这水清澈甘冽,滋味甜醇,才更添茶香。”
夜天湛道:“冲茶之水,山水为上,江河次之,井水为下,这道‘半日泉’的泉水,入茶的滋味算是上品。今天莫先生来,十有**还是念着我的茶吧?”
莫不平回味无穷地品完杯中之茶,任卿尘又将冲好的第二汤斟入杯中,笑道:“如此殿下是心疼老夫喝茶了?”
夜天湛温雅一笑,做个请的手势。
莫不平闭目细品半日,对卿尘道:“凤姑娘这置茶的心境一番从容气象,淡然自若,着实难得。老夫品茶无数,此盏茶淡,却深得大红袍之霸道,烈气于温婉之中时隐时现聚而不散,好啊!”
卿尘道:“我于茶道得之皮毛而已,还请莫先生不吝赐教。”
莫不平闻言捋着胡须说道:“为茶之道便如抚琴弈子,其中只在一个意境,得其技易,知其道难。凤姑娘以心入茶,浑然神骨天成,老夫岂敢言教?”
这一盏茶,带的人心绪从容,夜天湛漫不经心看了卿尘一眼,忽然觉得她身上带着无数的谜团。言行举止,她不像他见惯的普通女子,她的过去隐约到一无所有,眼前更是扑朔迷离,如同烟波浓雾下的闲玉湖,深静幽远,神秘得总叫人忍不住想去探究。
卿尘笑了笑,放下茶盏问道:“方才听说莫先生相术天下第一,殿下可是试过?”
夜天湛微笑,看定莫不平:“几年之前莫先生便说天机不可泄露,如今可还是这句话?”
莫不平看着夜天湛神采清雅的面容,旋即笑着低头品茶。
夜天湛身为皇子,已然尊贵非常,现在既问天命,这一问一答,并非普通的问答。
莫不平啜完一杯茶,见夜天湛依然不着痕迹地看着自己,知道他是不打算再听搪塞,悠悠说道:“殿下尊贵不止于此,老夫言尽于此。”
此言意喻非常,夜天湛不露心绪,面带淡笑,对莫不平举杯道:“先生请。”
莫不平拈须点头,饮了一口茶,却若有所思地看向卿尘。
卿尘此时正将沸水再次注入瓯中,冲泡第五道茶。心中只觉莫不平这老家伙所言相术,分明是大耍太极拳。以夜天湛如今声望地位,只要不是天灾**鬼迷心窍,自会步步晋封爵位,莫不平这句“尊贵不止于此”,明摆着是太极九段的路数,千年得道老狐狸一只,真假难辨。
万事皆由心生,一样的话,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心思,便有了不一样的答案,不一样的世间天地。
莫不平自是不知卿尘这一番腹诽,只是深深打量她。他与相术之上确实颇具心得,但眼前这女子看去浑身澄透言笑清澈,却偏偏是他生平次见到一个参不透的,他既不能知其过去,亦不能知其未来。如此异数叫人惊奇,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凤姑娘,不知老夫可否请问一下生辰八字,或者可以推知姑娘的命数?”
他看了卿尘这么久却如此相询,夜天湛倒是上了心。朝野皆知莫不平一双火眼金睛,推知天命向来不问生辰,为何今日竟有了例外?
卿尘这边却一愣,生辰八字?若论生辰八字,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的,她哪里一时间便说得出来?
她不慌不忙地将茶一一斟入各人杯中,先说道:“听说极品大红袍冲泡九遍仍是香醇十足,这茶确实是难得的好茶,无怪莫先生十余年未在天都,一回京就来七殿下这里。”有了这几句话的时间缓冲,心中打定主意,托了茶盅对莫不平淡定一笑:“莫先生,品茶不言天命,既有天定,我等凡人何苦自扰?”
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叫莫不平好生无奈,从来只有他拒绝别人的时侯,还不见有人不想知晓自己命运的。
眼见卿尘一脸从容静漠,他不死心的又问一句:“凤姑娘难道不想知道?”
卿尘唇角淡笑,望去的一泓秋水幽然不见深浅,悠悠道:“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
莫不平碰了第二个软钉子,眸色中略过丝丝光泽,更加深了几分。
纱幕轻飞习习送爽,穿过茶香满室,卿尘轻啜了一小口茶。
此时夜天湛突然问道:“那先生看卿尘的面相,可有所得?”
谁知莫不平却半日不语,待卿尘几乎将杯中茶饮尽实在沉不住气再抬头时,他慢慢说道:“老夫不知。”
“此话怎讲?”夜天湛愕然道。
莫不平一双锐利的老眼再次审视卿尘,卿尘压住情绪平静地和他对视。最后莫不平摇了摇头坦然道:“老夫就是看不出凤姑娘的面相,所以才相询生辰。”
此言一出,夜天湛十分惊诧,卿尘见面前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自己,只好继续不动声色浅浅笑道:“不知道以后会生什么,活着才有趣,若是什么都知道了,反到没了这乐趣。偏偏我是个生怕活着没了趣的人,如此甚好。不如以茶代酒,陪莫先生饮一杯吧。”举杯饮茶,宽宽的袖子挡下来,避过了夜天湛研判十足的目光。
一个时辰之后,卿尘看着夜天湛送莫不平走出水榭,自己快步进了书房翻找天干地支时辰图。手指沿着书页一溜划下,将自己的生日对照出来牢记在心,免得再被问个哑口无言。
她皱着眉心叹了口气,知晓未来的机会错过了,方才旁敲侧击地问了莫不平几句关于巫族的事情,他竟也不十分清楚。外面夏日炎炎,她心中凉凉的一缕失望,来易来,奈何去却难去,怎能不叫人心生烦闷?
夜天湛送客回来似是心里想着什么事,站在窗前远远望着闲玉湖中接天碧荷,突然问她:“你看这湖中的荷花今年开得如何?”
“极好。”卿尘说道,复又加了句:“但我没见过往年是什么样子。”
“起初种得并不多,慢慢竟也占了半湖颜色,似乎年年开花年年多些。”夜天湛微微一笑,扬声叫道:“秦越!”
秦越立刻应声进来:“殿下!”
“将凝翠亭四面整理清爽,下月初九我要在闲玉湖宴客。”夜天湛未曾回头,仍旧看着湖波清远,淡声道。
“下月初九?”秦越抬头道:“那日不是殿下的寿辰吗?”
夜天湛点头:“对,多备下几位王爷都喜欢的桃夭美酒。”
听是要宴请各位王爷,秦越不敢马虎,答应着即刻去办。
卿尘笑问:“原来初九是你生日,你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这倒把夜天湛问得一愣,回身打量她半晌,今天还确实有一样要想的,低头道:“我要什么,你便送?”
卿尘爽快答应:“只要我能做到,便一定遂你心愿,但你不能故意难为人。”
“好。”夜天湛步到桌边:“我要的东西,你现在就能给。”
卿尘想了想,猜不出他是想要什么,于是道:“那你说来听听?”
只见夜天湛抽出一张雪涛笺,挑支狼毫笔轻轻在砚中润了墨,递到她面前:“你的生辰八字。”
“嗯?”卿尘不想他要的寿礼竟是这个,当真是出乎意料:“想知道告诉你便是,何必顶个寿礼这么大的帽子?”
夜天湛摇头:“方才莫先生一再相问你都不说,我怕你现在也不肯。”
想起方才的事,卿尘嘴角牵了牵。庆幸在他进来之前已经翻过天干地支图,不至于再被问个措手不及,接过他递来的笔:“这又不是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只是不想告诉他罢了。”
夜天湛静立案前,拿起纸来看,待到墨干,将那张纸收好:“我记得了。”
卿尘笑道:“这真是你要的寿礼?”
夜天湛认真点了点头:“没错。”
如此简单,卿尘恍惚了一下,面前的夜天湛似乎又一次和李唐重叠在一起。
同样的面孔底下,虽是不同的人,但一样的体贴宠溺,一样的柔情似水,一样的从不让对方为难,一样的风度翩翩关照有加,总叫人沉迷其中,流连忘返。
想忘掉,这段时间一直在为此努力,却每每在看到夜天湛时觉得便要功亏一篑,爱了恨了,为何深深浅浅,连自己都不知究竟用情几分?
或许,即便她现在坚决不愿承认,曾经交出的那颗心原来真诚得近乎脆弱。那一刻心间的碎裂,执著地凝固在远远未知的地方,直到很久以后才传来碎片坠落的声音,掷上冰冷的地面,清晰而决绝。
她眉心轻锁,正在上扬的嘴角收敛了笑意,眸底掠过黯然却又随即浮起一抹倔强。没想到无意眸光转过,却猛地万分尴尬,夜天湛正似笑非笑端详着她脸上精彩的表情,看来已经看了好久。
她像是偷糖被逮到了一般怔然无语,却见夜天湛今天眉宇间始终隐着的阴霾终于散开,他扬唇轻轻地对她笑起来,俊美无双的眼中掠过风华无限,那温柔瞬间包裹了全身,她愣愣站在他身前,竟就这样沉浸在了里面,不想不愿不能自拔。
第十三章 浅碧轻红复卿卿
天色清明微微隐没在渐暗的天边。桃花心木的低窗,竹帘半卷,透过碧纱送进丝丝凉风。廊前桂子香气依稀纠缠,一株亭亭如盖的桂树半遮庭院,暗香浮动,只是醉人。
卿尘扭头望向窗外,终于被那若有若无的淡香吸引,推门走了出去。
新月如痕,无垠清远,四周静谧如梦境沉沉,仿佛能听到朵朵桂花在夜色深处悄然绽放,清风穿过树梢,流连忘返。
桂子月中落,又何须浅碧轻红?素雅之中自有梅兰不及的风姿,无比宁静和舒泰。
隔着月色,闲玉湖上的灯火似是漂浮在极远的地方。湛王府今日热闹非常,她有些刻意的躲开了去,苍穹深处有着另外一个世界,她每夜都仰凝望,似乎那里才真正属于她。
正站在树下愣,突然有东西从眼前晃过,她吃了一惊,未回头便听到阵爽快的笑声,夜天漓懒洋洋以手撑树,拎着枝桂花丢给她,笑问道:“愣着想什么呢?神游太虚,再看便飞上月亮成仙了。”
卿尘问道:“你不在凝翠亭怎么跑到这儿来?”
夜天漓挑挑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凝翠亭那儿有什么意思?父皇今天也在,闷得人要命。走,我带你去找好酒喝,七皇兄这儿最好的酒是府里自己酿的荷叶酒,不比天都桃夭差。”
提起那荷叶酒卿尘立刻觉得脸上烧,幸好天色昏暗夜天漓看不清楚,她坚决摇头:“我不喝酒。”
夜天漓也不管,拖了她便走:“尝尝怕什么?”
卿尘轻声嚷道:“陪你找酒看你喝酒都行,但我不喝!”
“偷来的酒格外香,不信一会儿你试试看。”夜天漓笑得贼兮兮的,哪儿有半分王爷的样子。他对湛王府倒熟门熟路,放轻步子七弯八拐净挑安静的地方走,竟一路都没遇上人。
花影重重,俩人转到个花墙拐角处,突然听到对面过来脚步声,声音既乱且急。夜天漓闻声伸手要拽卿尘躲开,那边却匆忙转出几个人,当前一人走得甚急,冷不妨便撞在卿尘身上。
卿尘没想到有人如此冒失,往后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幸而夜天漓在身后及时一扶,还没看清来人,对方已怒喝:“混帐!瞎了眼了?”
卿尘听着这无礼的言语没作声,只是凤目微挑,淡淡打量来人。那人一时没看见夜天漓站在灯影里,只当卿尘是湛王府中的侍女,见她既不行礼也不说话,心中火起,扬手便向她脸上挥去。
“三皇兄!”旁边两人不约而同喝止,夜天漓一步挡在了卿尘身前,另外却是夜天湛将那人拦下。和卿尘撞了个满怀的,正是当今和太子同出一胞,如今被封为济王的三皇子夜天济。
夜天湛陪在济王身边,神色温润如常,细看去却似乎微带着些焦急,扭头问卿尘:“没事吧?”
卿尘听他叫三皇兄,便想到这是济王,今天这日子不好扫兴,于是轻轻摇头。
济王当时便一愣,惩戒个侍女,不想两个皇弟竟都拦他。再打量卿尘,见她神情淡淡夜色下看不甚清晰,白衣素裙,容颜平常,但眉眼中却自有一种不屈于人的高洁气度。方要开口相询,前方闹哄哄的一群人奔过来,当先有人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孩子,几个女官跟着急得乱抹泪。这孩子正是济王膝下独子元廷,方才偷溜出宴席自己去玩,不知怎么竟晕倒了,济王正是他们知道了这事,才从前面匆忙赶来。
济王见儿子这般模样,也顾不得其他,急对身边人喝道:“御医呢,怎么还没到?”
夜天湛劝道:“皇兄少安毋躁,已去传御医了。”
夜天漓见元廷呼吸微弱,看情形竟不是很好,轻声对卿尘道:“我们的酒是泡汤了,三皇兄方才定是心里着急才莽撞了些,你也别放在心上。”
卿尘对他笑了笑表示算了,突然看到元廷小手中紧攥着一把花草样的东西,凝神分辨了下,略有些吃惊:“草乌?”
“什么?”夜天漓问道。
“是致命的毒草。”卿尘道,见元廷呼吸急促,浑身僵直,轻轻一拉夜天湛:“让我看看。”
夜天湛想起她懂得医术,点头让开。卿尘上前看了看元廷手中的草叶,又伸手拨看他眼睑,一边把脉一边道:“是草乌的剧毒,快,去找些甘草或蜂蜜,迟了便来不及了!”
不等夜天湛再吩咐,府里内侍早一溜烟跑了去拿。卿尘伸手将元廷反抱过来,依次按上颊车、下关、大迎几处穴位,慢慢使他紧咬的牙关松开,再用手指压他的舌根引他呕吐,元廷“哇”地呛咳,顿时将吃进去的东西吐出大半。
济王见元廷十分难受,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夜天湛拦住他:“皇兄不妨信她。”
此时内侍已将蜂蜜甘草一并拿了来,卿尘轻轻捏着元廷齿颊尽量给他喂服,不过稍会儿,元廷身子微暖,呼吸似也顺畅了些。
卿尘再把了脉,抬头对夜天湛道:“得用药清了余毒才行,先送到屋内平躺,给他喝点儿水。”
宫中御医匆忙赶来,卿尘便让到一旁。御医诊后道:“确实是草乌的剧毒,幸好施救及时才保得性命。”
卿尘见元廷已无恙,又有御医在旁,便悄悄起身离开。夜天漓回头看见要喊她,却见夜天湛已转身跟去,便笑了笑作罢。
夜风送来湖水潮湿的味道,将忙乱的气氛舒缓几分。夜天湛走到卿尘身后,卿尘回头见他含笑看着自己,目光在夜色下温润而柔和,亦对他微微一笑。
夜天湛缓步沿着青石小路往花影深处走去:“今天要多谢你,元廷若有什么意外,我还真不好和三皇兄交待。”
卿尘看着几丝落花在暗中飘远,微笑说道:“不必谢我,这解毒的法子我是在烟波送爽斋翻书看的,要谢便谢你自己收藏了那么多好书。”
夜天湛道:“如此那些医书都送给你,我留着不看白白浪费。”
卿尘道:“今天做寿的人倒送我一份大礼,哪有这个道理?”
夜天湛呵呵一笑,却见秦越小跑找过来,俯身道:“殿下,前面传话,皇上要见凤姑娘。”
卿尘一愣:“见我?”
夜天湛也颇为意外,沉吟一下道:“无妨,我同你一起过去。”
侍从在前提了一行琉璃灯沿闲玉湖的回廊蜿蜒而行。远远那迤逦灯火下,卿尘白衣胜雪仿若流泻于夜色缥缈,衬着夜天湛水蓝色轻衫倜傥,翩若惊鸿,在湖中一转好似自碧叶荷色间双双凌波而来,玉容俊颜,清逸风流,叫人几疑是看着画境。
济王他们已先一步过来,正和天帝回话。凝翠亭里明灯点缀,依主次布着低案,玉盏金杯琥珀光,华贵中处处清雅,夜天湛眼中蕴着笑意,带着卿尘步入其中,“父皇,这便是凤姑娘。”
卿尘便知道这位一身云青龙纹长衫的老人便是当今天帝。还不及看清身边其他人,只觉有一道深锐的目光直投眼底。
居然有心头微凛的感觉,她悄然挑挑眉梢,不急不缓敛衣施礼,一个威严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免了,朕听说方才是你医好了元廷?”
卿尘从容谢恩起身,答道:“回皇上,是。”
趁隙往前一看,天帝身边坐着东宫太子夜天灏。云色长衫紫绶缓带,俊面白皙如美玉,浑身一脉书卷气儒雅温文,他极安静地坐着,却自有这夜色也难以掩盖的高贵气质。如果说天帝是让人不敢忤逆的峻严威仪,而他便是让人无法亵渎的高洁出尘。
“嗯,不错,”天帝说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卿尘闻言抬头,眸光静静便对上天帝的眼睛。
极深沉的一双眼睛,似乎可以包容所有情绪,喜怒哀乐到了这里都一晃而无,滴水不漏,而后产生一种居高临下的肃穆。她有些好奇的看着天帝,淡然自若的神情下没有回避或是惧怕,同样的平静无波。
如此对视说起来已是冒犯天颜,天帝似是故意不一言,卿尘亦不曾垂下目光,夜天湛眉梢极轻地一紧,方要说话,太子已在旁说道:“父皇,你看这卿尘姑娘可有些像一个人?”夜天湛即刻笑说:“殿下也看出来了,若说乍见是觉得有点儿像,但再看又有些不同。”
在座诸人都上了心,卿尘疑惑地掠了夜天湛一眼,却听天帝笑道:“可是说鸾飞?”
“正是。”太子道:“刚刚远远看去,我还以为是鸾飞来了。”
卿尘还没有将这话中意思弄清,却又听夜天漓跟上一句:“其实若说像,我倒觉得更像九嫂些。”
被比来看去,卿尘心里着实别扭,此时有个声音缓缓说道:“是像纤舞。”心头无端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的抓了下,这声音中不知为何带着那样沉痛的感觉,依稀有什么哀伤无法化解,纠结不休,叫人不由得便替他伤心断肠。
说话的是九皇子夜天溟,夜天漓倒收起了跳脱的笑意,略觉抱歉地道:“九皇兄,我并非有心……”
夜天溟脸上浮起丝苦笑,摇头道:“我知道。”说罢眼光淡淡落在卿尘身上:“倒不是眉眼像,只是这形貌之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知哪里竟有些神似。殿下方才以为是鸾飞随父皇来了,我倒误以为纤舞又活了过来。哈,鸾飞和纤舞她们姐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卿尘后背一阵凉,原来是拿她比做了已经去世的人,难怪夜天湛他们之前都不曾提起。听言语中,似乎这九殿下和王妃之间感情颇深,只不知是怎样的红颜薄命,落得这里一人伤心。
她微微转身望过去,暗中不由一赞,夜家几个男子个个生得英俊,但要说美,却真要以这九皇子为最。
光彩明辉的琉璃灯火中他的肤色似乎过于苍白,微挑的眉下一双细长的眼睛,虽寂然看着一方,却浮沉敛入光影万千散布出极尽妖娆的蛊惑,配上挺直鼻梁红锐薄唇,搭配得几近完美。一个男儿容貌如此,怕是连女子亦要自愧不如。他手握一盏冰玉杯,在卿尘看来的时候亦将她打量,目光沿她的眉眼渐渐移下,突然浑身一震,竟自席间猛地站起来失声叫道:“纤舞!”
所有人都愣愕,卿尘沿着他的视线低头,她今天穿的对襟流云裳是天朝女子的普通装扮,外衣绢纱淡薄如清雾笼泻,里面衬着白丝抹胸,束腰一袭飘洒长裙。因在盛夏,非但广袖宽松,亦露出脖颈玉色肌肤,而夜天溟正失神地看着她衣衫掩映下锁骨处一记凤蝶纹身,手上青筋突起,微微颤抖,几乎要将酒杯捏碎。
卿尘下意识用手将衣襟收拢,夜天湛温言道:“九弟。”语中带着疑惑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不豫。
夜天溟似乎被惊醒,手上一松,颓然转身对天帝道:“儿臣……失礼,还请父皇恕罪。”
天帝对儿子无法掩饰的伤心既不出言宽慰,然也并未苛责,只是挥了挥手命夜天溟坐下。
夜天溟细美的眼眸在卿尘脸上拂过,坐下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说道:“凤家女儿锁骨处都有一记凤蝶纹身,是自小便请丹青名家朱羡情用漠云山的瑶砂纹上去的,形态栩栩如生,再加上漠云山瑶砂神采饱满历久不衰的色泽,堪为人间一绝。”他说话的神情似有些恍惚,几分酒意几分迷离,仿佛已经跌入一个遥远的回忆中,目光有些阴淡的再看向卿尘:“凤姑娘身上为何也会有一样的印记,可是和凤家有些渊源?”
位列仕族之的凤家百年门庭鼎盛,宗族子弟遍布内外,盛极之时,一族在朝为官者多达近两百余人,几乎把持着天朝所有中枢政要。已故孝贞皇后的兄长凤衍官拜两朝宰相,权倾朝野,是与卫家、殷家鼎足抗衡的阀门势力。
太子方才提起的凤家小女儿凤鸾飞受封“修仪”一职,多年来跟随天帝,深得信任。修仪女官虽不握实权,但时刻伴驾临朝听政、批阅奏章,起草诏书传达口谕,身处政务中枢,地位尊贵,是仕族女子一种极高的荣耀。
凤家长女凤纤舞数年前嫁于九皇子夜天溟,本来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的一段佳话,只可惜偏偏身子病弱,年前一病不起药石无效,终究香消玉殒。夜天溟自王妃去世后伤心欲狂,卧病半载有余方见起色,却自此性情大变。
卿尘对凤家亦有耳闻,迎着夜天溟幽暗的目光摇了摇头,表示和这阀门家族并无关系。夜天溟自嘲般笑道:“即便是有,又如何?”说罢又饮尽了一杯酒。
太子同夜天溟同出一母,母后早亡,太子对这个皇弟格外爱护,见他至今仍十分消沉,不免心下担忧,说道:“或者只是巧合,九弟不必放在心上。父皇,咱们不妨去湖上走走,也清清酒意,七弟这闲玉湖风雅秀丽,今年荷花似比往年开的更好了。”
天帝点头起身离席,“湛儿带路,去看看你这府里又添了什么好景致。”
前面内侍立刻掌灯,卿尘偷偷舒了口气,既没人让她跟着便趁机退下。众位皇子都随驾陪着往闲玉湖上走去,夜天漓经过她身边略一停留,低声道:“改日找你去昆仑苑骑马。”对她露个飞扬的笑,举步伴着天帝去了。
第十四章 驰骋不让须眉意
昆仑苑位于宝麓山与伊歌城交临之处,历朝都是供天家及仕族阀门游幸狩猎的场所。其苑地跨天都、连直、蓝安、合谷、怀滦五境,纵四百里有余,其中灞、沣、祀、易、镐、郎六水出入交汇,聚山湖美景如画,八大殿、十七宫、二十四观、三十九苑林罗遍布,气势壮丽,巧夺天工。
天朝穆帝迷恋仙道之术,在位时因宝麓山风水绝佳,曾动用十万民夫移山叠土连昆仑苑而造宣圣宫,历时十三年方成。
宣圣宫构造精巧,美焕绝伦,其前天阙高近二十余丈,上有金凤展翅迎风而立,铺玉为阶通往神明台。神明台拔地而起,铸有一尊高举玉盘承云接露的仙人,神姿飘缈,出伊歌城百里仍遥遥可见。宫中多处造设复道飞阁,相连琼台瑶池,恍如九霄仙境。当今天帝虽对炼丹求仙之事不感兴趣,但登基后却将此处定为皇族祭天及举行重大典礼的场所,逐步扩建行宫,每年必有一段时间在此居住。
南苑围场深入山脉圈养百兽,形成可容千骑万乘的猎苑。卿尘同夜天漓纵马入内,眼前豁然开朗。天气一改往日闷热,不时飘着若有若无的濛濛细雨,丝丝缕缕涂抹着大地。丛林山野起伏铺展,似乎和远天接为一线,广阔连绵。
卿尘将马鞭在近旁一抖,收回手中。刚刚自天都驰马而来她便十分气闷,夜天漓座下“追宵”宝马十分神骏,一路数次比试总占上风,她见夜天漓笑得得意洋洋,不甘心地道:“若不是马好哪容你这么嚣张!”
夜天漓抬手指了指方圆数百里的马场道:“这里好马无数,你尽管去选,选好了咱们再比。”
卿尘四处看了一圈,马确有不少,但没见到一匹中意的。夜天漓跟在身旁笑说:“这么个挑法倒像选驸马,若见着差不多的莫要忘记问清家世渊源。”
卿尘瞪他:“选马必须投缘,难道你不知道?”一边说着,放眼四望,不远处猎猎驰来马群,当先一匹色如霜纨长鬓扬风,似夜月昼日雪影流光,自油绿原野迎面飞奔而来。像是奔驰的尽兴,那马冠领诸骑,缓步停下,奕奕双眼桀骜不驯,傲气十足地往这边看来。人马站着相望,卿尘眼眸晶亮:“就是那匹!”
夜天漓沿她指的方向看去,笑道:“你倒会挑,不过还是死心吧,这匹‘云骋’没有人敢骑。”
“为什么?”卿尘一边问着,人已经向那马走去。
夜天漓只好跟她过去:“云骋,还有一匹风驰是东突厥进贡的两匹宝马,好马性烈挑主人,摔伤了不少人,所以只有放养在围场中,你少招惹它。”
此时走到近前,云骋见到有人过来,不屑一顾地迈着长长的步子转身踱开,嘶鸣声中众马分群,各自散去。卿尘直觉云骋眼中如有人的语言,似乎可以传达许多情绪,她也不去追,只站在那里轻轻叫道:“云骋……”脸上笑得一派无害,美不胜收。云骋停下来回了回头,眼中流露出警惕但有趣的神色。
夜天漓笑看她一本正经和马说话,难得今天耐性好,便站在近旁树下等着。谁知不过回神的功夫,卿尘竟靠近了云骋,突然扭头对他一笑,得意地眨了眨眼,居然纵身上马。云骋猛然长嘶,几乎原地人立而起,接着便如银光闪电般向前飞冲出去。
“卿尘!”夜天漓吃惊大喝,回身呼哨一声召唤追宵,飞身上马迅追去。
云骋神骏无比,这时早已冲出数丈,卿尘显然难以控制马,一人一骑越奔越快。
夜天漓深知云骋戾烈非常,这几年已不知有多少驯马师死伤在它蹄下,惊的浑身冷汗。手下打马急追,但云骋如御风腾云遥遥领先,始终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随行众侍卫亦上前追截,一时人声马嘶,吓的场中飞鸟小兽纷纷逃窜,方圆马匹皆尽惊驰。
卿尘起初亦被云骋的度吓了一跳,只能俯身马背竭力保持平衡。还好云骋只是狂奔,并不性乱甩,她渐渐稳住身子,待大约摸索到云骋的节奏,竟索性大胆将缰绳一抖,不但不加约束,反而纵容云骋尽情奔驰。
云骋许是第一次遇到这般欲擒故纵的招数,时而扬蹄疾奔,时而略有收敛,却现卿尘始终纵容如初,只是偶尔尝试着缓带缰绳。如此人马相互试探,跑出数十里开外,云骋度却自然而然慢了下来,追宵纵蹄如飞瞬间赶至近前,夜天漓对卿尘喝道:“稳住身子!”他靠近云骋探手扣向马缰,谁知云骋本来疾向前,此时却猛地停住当地,将追来的人马尽数闪到了几步开外,一个神龙摆尾般的大转身,扭头向后射出。
夜天漓兜马回身,自侍卫手中接过套马索,手腕一抖圈向云骋。
云骋灵巧地偏身斜冲出去,套马索竟蓦然落空。侍卫们先后出手皆尽无用,反而被耍得团团转。
跟着卿尘和云骋转了几个圈,夜天漓突然隐约觉得不对。留心一看,卿尘眼中波光盈盈满是恶作剧的神情,脸上尽是没心没肺的坏笑,哪里有半分害怕的影子?再看她身形稳当灵活纵马和侍卫周旋,他将马缰一带停住,心里又笑又气。
卿尘瞥见夜天漓的神情,知道被他看穿了,勒马回身,对他笑说:“敢不敢再比比看?这次绝不输给你。”她满心欢喜地抚摸云骋,云骋如她一般扭头给了夜天漓一个挑衅的眼神,竟是和她同声出气。
夜天漓惊讶万分,却更哭笑不得:“你想吓死我?你要是出个好歹,七皇兄不和我没完才怪!”
卿尘抿嘴一笑,夜天漓狠狠瞪她,又被她用无辜至极的眼神看回,看云骋那漂亮的眼中居然亦带着狡猾笑意,当真惊魂方定,有气又不知如何泄。
人马奇缘,这大漠烈马竟与卿尘一见相投,驯服于她。夜天漓上前打量,不仅啧啧称奇。
卿尘笑看着他,出其不意反手扬鞭往追宵身上抽去,追宵一惊之下扬蹄怒嘶,便往前奔去。
“开始!”卿尘娇笑声落,云骋如离弦之箭,飙射而出,竟瞬间便冲过追宵,领先而去。
夜天漓剑眉一扬,纵马紧追不舍。少年英姿,怒马如龙,两人于围场中尽兴奔跑,痛快淋漓。云骋确是百年难见的良驹,追宵纵是马中极品,却依旧频频落在它后面,终于让卿尘扳回先前败局。
正奔驰在兴头上,远远迎面过来一群人,竟是夜天湛带了两队御林侍卫,夜天漓一见之下便道:“不好,让七皇兄知道你驯骑云骋,少不了要训斥。”
一身窄袖武士服将夜天湛俊朗身形衬得卓然不羁,白袍洒脱,翩若惊鸿,飞马疾驰,片刻便到他们身前。他见到卿尘他略有意外,卿尘和夜天漓一同下马,只觉双腿又酸又累,晃了晃竟险些没站住。
夜天湛神情微变,翻身落至她身旁,抬手将她扶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云骋被松了缰绳,自己施施然步去一旁,卿尘皱眉扶着夜天湛的手活动腿脚。骑马虽然对体力要求不高,但毕竟碰上了这样难驯的马,方才一番折腾终究还是有些吃不消。“骨头要散了。”她低声嘟哝了一句,夜天漓道:“谁让你去招惹云骋,人没摔着便是命大。”
卿尘抬眼,神采飞扬的道:“你还说云骋野,它分明肯听我的话。”
夜天湛扫了他俩一眼,卿尘被他看得立刻不敢再说,夜天漓忙笑问:“皇兄不是奉旨在陪东突厥始罗可汗吗,怎么竟来了御苑?”
夜天湛道:“不来还不知道你们俩这么大胆,云骋上个月刚摔死了一个驯马师你也知道,竟敢让她去骑!”
夜天漓指着卿尘:“我怎么管得了她?刚才是我差点儿被她折腾得没命才对。”
卿尘悄悄开心地瞅着夜天漓的苦脸,低头装乖巧。或许是投缘,她倒不觉得云骋十分野蛮,至少刚才放蹄狂奔却没摔她下马。她抬手打了个响指,云骋高傲地轻嘶一声才过来这边。卿尘伸手摸它鬃毛,掏出一块松子糖,云骋毫不客气地舔去含在嘴里,顺便还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掌,任她将它微乱的鬃毛理顺。
夜天湛看着云骋对卿尘亲热的样子十分诧异,卿尘道:“说不定我和云骋有缘,它肯亲近我,反正也没出什么事,你就别生气了。”
夜天湛俊眉微蹙,暂且不提此事,说道:“父皇和始罗可汗来了马场,正找云骋。”
夜天漓向那边一望,隐约能见御林军张起的黄色大旗,知道是天帝亲临了,道:“始罗可汗一来便找云骋,可是又想看我天朝的笑话?”
却说突厥一族盘踞漠北,虽因王位之争分裂为东西两部,但自古便同中原休戚不断,时战时合。
圣武十九年东突厥频频兵扰边境,烧杀抢掠。天朝挥军二十万北上,一路深入漠北腹地,直攻到其都城,东突厥不敌投降,始罗可汗亲自入天都朝贡,带来风驰云骋两匹宝马。美其名曰是贡品,但大漠烈马难驯,等闲人碰都碰不得。若是天朝上下无人驯服得了风驰云骋,即便是战场上曾经胜过无数场,也难免有失颜面。
始罗可汗未想到的是,往年两军征战几乎每仗都败在天帝四皇子夜天凌手下,此次带来风驰云骋,夜天凌眼见烈马摔伤了数人,便向天帝请命。虽然始罗可汗恨不得夜天凌摔死在马上,却眼睁睁地看着两匹马中性子最烈的风驰几个回合之后乖乖向他俯称臣。
神情漠然清冷,天神般驾驭风驰之上的夜天凌像是一道寒冰孤峰,在以万余人孤军深入攻破可达纳城后,再次使东突厥自中原大地铩羽而归。
那双星冷深寂的眸子,那种淡漠而不屑一顾的目光,便如锋冷长剑漠漠寒光,深深插在突厥人眼底心头。屡败屡战,屡战屡败,突厥军中朝中现在是见玄甲军旗丧胆,闻夜天凌之名色变,将之视为鬼神一般,遇而绕道。
但眼下夜天凌不在天都,风驰也随他在前方战场,始罗可汗虽是为显示自己不与西突厥合作的诚意特来朝见,却似乎总带着些居心叵测的意味。
卿尘自他们俩人说话中大概听出端倪,扭头对夜天湛笑道:“这些日子承蒙你照顾,今日我帮你去杀杀那始罗可汗的威风如何?”
夜天湛面上风云清浅,眼中却淡淡一沉:“你这是报答我吗?”
卿尘灿然一笑:“不是,我看你板着脸时十分不好看!”说罢翻身上马,“走了!”
夜天湛微微一愣,夜天漓跟去卿尘身旁低头极小声地说:“咳,听起来像……美人博七哥一笑。”
卿尘横眉瞪去,几乎就想扬鞭给他那没正经的笑脸一下,他大笑着催马避开。
卿尘眼角余光划过,见夜天湛在一旁闲闲策马,唇角笑意十足。俩人目光一触,他眼中的柔和如同这无边的碧草细雨将她瞬间包围,湖波微澜轻柔的覆上岸边,润入心底就这么暖暖散开,让人松散地飘浮在其中。她慌忙垂下眼眸,催云骋快跑几步,却无意中自己也舒畅地笑了起来。
前方黄旗迎风,仪仗威肃,两排御林军甲胄林立,御驾已在近前。天帝和一个目深鼻高身形威武的突厥人各骑一匹骏马,夜天溟亦陪侍在侧,其旁尚有一个身着火红骑装的异族女子,是始罗可汗的掌上明珠琥玥公主。
天帝见到云骋对卿尘顺从亲密,深沉的眸中掠过惊奇,却未曾多问,只扭头同始罗可汗闲话:“朕也好久没来御苑了,你看云骋比在突厥如何?”
始罗可汗笑道:“神采飞扬似是更胜从前,中原水土神奇,当真叫人羡慕。”一口汉话竟字正腔圆,说得极好。
那琥玥公主美目艳艳,骄傲火辣,带着几分中原女子少有的明爽率真,上下打量卿尘,扬声问道:“你骑的是云骋?”
卿尘淡淡浅笑道:“是云骋。”
琥玥公主在突厥吃过云骋的亏,俏眉高凌,将马鞭一指:“我不信你能驾驭云骋,你可敢同我比试骑术?”
事关国体,卿尘不欲自作主张,往天帝那边看去,等候示下。
始罗可汗对天帝道:“陛下,不妨便要年轻人自己玩乐去,我们在一旁看着也热闹。”
天帝不欲驳始罗可汗面子,亦想看看卿尘的骑术,于是点头应允。
琥玥公主得到准许,纵马离了父亲,对卿尘道:“我在前面等你。”卿尘不慌不忙对天帝和始罗可汗施了一礼,方召唤云骋随后去了。
夜天湛眉梢轻轻淡蹙,对天帝道:“父皇,马上毕竟危险,莫要伤了公主,不如儿臣陪她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天帝准道:“你们去看看。”
夜天湛几人到了近前,正听卿尘对琥玥公主道:“单跑是没意思,公主可敢和我比策马跳横杆?”
琥玥公主道:“好,这样才有趣!”
夜天湛立刻掠了卿尘一眼,卿尘朝他笑笑。是刚才琥玥公主说单跑没趣得想些花样,与其等她提出什么古怪的题目,还不如先下手为强。她带马往前走去,忽然遇上夜天溟在旁意味别样的眼神,心里不意“突”地一跳,竟觉说不出的怪异。
侍卫们将十支横杆架好,双方定了比赛规则:两人以箭筒中箭的多少为计分标准,马拒跳或不服从指挥放进两支箭,碰掉一根横杆放进三支箭,骑手落马放进四支箭。以快击鼓一百声计时,一百声鼓击完,若是还没有跳完十根横杆,多一声鼓放进一支箭,最后谁的箭筒中箭少便是赢家。
天帝和始罗可汗移驾一旁观战,顺便做了裁判。
琥玥公主和卿尘并骑在前,鼓声一响,两人两马飙射而出,红衣雪影各胜轩场。
天上早就收了雨意,一道阳光破云而出,草场上雷鼓声声旌旗高扬,一众侍卫齐声喝彩为她们助威。
云骋瞬间便冲到了琥玥公主前面,御风踏云,纵身如同一道电光轻闪腾空飞过一杆,直奔第二杆而去,看得众人齐声叫好。
卿尘暗里一声夸赞,俯身催马,疾冲前方。
身后琥玥公主的马竟到了杆前猛地收蹄不敢上前,被主人呵斥几声方跃过一杆,如此一停,箭筒中便多了两支箭。卿尘嘴角掠过丝浅笑,这策马越横杆哪像看起来这么简单,何况四周鼓声如雷,寻常马儿岂能不惊乱?
云骋跑得酣畅淋漓,迅如闪电快疾如风,连过几杆。待到了第六根杆,后面“哎呀”一声娇呼,卿尘忍不住回头去看,见琥玥公主被受惊的马猛地一甩,失手坠往马下。这一回头时云骋正跃在杆上,她冷不妨也被颠的身子猛晃,急忙手中一紧,挽缰保持平衡。
琥玥公主那边一道墨影飞驰,有人纵马俯身将她拦腰救起,卿尘身边也有人马一闪而至,却是两人的手同时扶来。
她扭头看到是夜天湛和夜天溟并骑护来身边,下意识勒了缰绳轻轻往后避开。身边俩人无声无痕对视了一眼,一人细长的眸中亮光闪逝,如细刃般利的人心头惊颤;一人眼底风云轻淡,冷月照水的清光一晃而过,水波漾起时风和日丽。
卿尘忙笑说一句:“多谢两位殿下。”夜天湛也不答话,常带微笑的唇角温温冷冷地抿着,神色淡淡看得人心中暗自毛,待打量她安然无恙,平声说道:“去看看公主。”
夜天溟眯眼盯着卿尘,眼中魅光衬着他绝美的脸庞有种几近妖异的诱惑。卿尘还没从夜天湛那里回过神来,哪有心情去应付他的目光,回马跟上去看琥玥公主。
琥玥公主坐在追宵背上,俏脸飞红,银牙暗咬,夜天漓倒悠然自得一脸玩世不恭地笑,低头挑眉看了看美人赌气的模样纵身下了马,抬手扶她。琥玥公主美目一瞪,但还是把手交给了他跳下马来,下了马见自己箭筒中已经插了近十支箭,而卿尘的却一支没有,闷声回去始罗可汗身边。
输赢已分,天帝却笑而不提。始罗可汗吃了个哑巴亏,又心疼爱女,面子上也不好说什么,赔笑带过。
却见远远一匹快马驰来,到了近前马上之人飞身下来,将一封六百里加急快报递到一个御前侍卫手中,那侍卫快步上前恭呈给天帝。
天帝伸手接过,见是前方军情报,交给夜天湛:“看看说什么。”
夜天湛拆除信上火漆,看了一遍,回道:“父皇,西突厥答应退兵、称臣、朝贡的条件,四皇兄大军休整后启程归京,不日即到天都。”
云破天开,阳光渐渐驱散整日的雨意,洒照在草色离离的原野之上,万千金光半空穿透层云,以震慑人心的光明勾勒出一片辉煌天际。天帝目光自始罗可汗处掠过,投向遥远的原野尽头,满意笑道:“很好,这次朕要亲自在神武门犒赏三军。”
始罗可汗同西突厥射护可汗争夺漠北王庭结下无数怨仇,此时无论是否诚心归降天朝都愿意看着西突厥兵败,笑道:“恭喜皇上大军得胜回朝。”
夜天湛对天帝道:“父皇,马上闹了半天想必公主和可汗也累了,不如歇息一下,澄明殿里还设了宴。”
天帝点头道:“起驾澄明殿吧。”临去往卿尘处看了一眼,卿尘静静垂眸送驾。
第十五章 蝶衣蹁跹流光色
在御苑待到日落西山,云骋似乎能感觉到卿尘要独自离开,始终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夕阳将它欺霜赛雪的长鬓染上一片柔顺的光泽,人马皆是依依不舍。
夜天漓无奈,靠在追宵身上等着她们道别,却见两名内侍骑马从澄明殿那边过来,到了近前,下马给夜天漓行了礼,对卿尘道:“皇上有口谕,良驹遇主乃是奇缘,今日便将这匹云骋宝马赏赐给凤姑娘了。”
卿尘闻言大喜,急忙领旨谢恩。待传旨的内侍一走,她立刻搂着云骋笑得心花怒放。夜天漓笑道:“这下总能回城了吧,再走晚了被父皇传去明澄殿陪宴可要麻烦。”
俩人自北门出了御苑往天都方向而去,不多会儿身后马蹄声响赶上来一群人,走到他们面前纷纷勒马,有个文静的声音叫道:“是十二弟吗?”
夜天漓回身看去,即刻笑道:“原来是皇嫂,你们也从御苑回来?”
太子妃骑在黄骢马上对他微笑点头,仕女裙静垂身侧典雅大方,气质柔美,看上去同太子倒是极相衬的一对。她身边一个眉眼俏丽的少女,紫衣骑装鹿皮长靴,背挂飞燕银弓,看着夜天漓脆声笑道:“十二殿下,今天猎了什么好东西?”
夜天漓道:“今日没狩猎,只兜了几圈马,怎么刚刚在围场里没见着你们?”
那少女“咯咯”一笑,悄声道:“我和太子妃老远看到御驾偷偷躲了。”
太子妃皱眉道:“你见了御驾就往东苑跑,现在还敢在十二殿下面前说嘴。”
那少女显然和夜天漓他们都混熟,也没什么顾忌,说道:“十二殿下又不是没在皇上眼皮底下偷溜过。”边笑着往卿尘这边看来,见到云骋时“咦?”的一声挑起杏目。
夜天漓笑说:“你可错过了一场热闹,东突厥的琥玥公主今天和卿尘比试骑术吃了大亏,父皇将云骋赏了卿尘。”说着对卿尘道:“这位是太子妃,这是七皇兄的表妹殷采倩,你没见过她吗?”
卿尘一一施礼,太子妃颔微笑,殷采倩惊奇地将卿尘和云骋上下打量,突然道:“哎呀!你就是湛哥哥府里藏的那个美人儿?”大伙儿都愣住,她笑着说:“靳嫂嫂说的果然没错,前几天我还特地去湛王府,结果你出去了没遇上,大哥说湛哥哥最近脾气大,让我少去添乱,我正着急见不着呢。”
卿尘见她活泼可人,不禁莞尔失笑:“我也听七殿下提起过你,特意不如赶巧,今天就在这儿遇到了。”说话间一起前行,远远已见着天都城门,殷采倩道:“好久没去湛王府了,咱们叨扰靳嫂嫂去!”
太子妃柔声道:“你们去吧,出来这么久太子还不知道,我得先回东宫了。”
夜天漓侧身对卿尘道:“万一七皇兄今晚自宣圣宫回来,定还要说云骋的事,我可不陪你去挨训斥。”将声音一扬:“我约了人,也先走一步!”
卿尘没好气地看他幸灾乐祸地打马离开,殷采倩撇嘴笑道:“太子妃一日不见太子便牵肠挂肚,十二殿下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咱们不管他们!”
俩人并马前行,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湛王府,卿尘随掌管马匹的内侍去安置云骋,殷采倩则将马鞭往侍从手中一丢,便向里面喊道:“靳嫂嫂!”
靳慧笑着出来:“就知道是你,从来都是大呼小叫地进门,府里有客人呢。”
殷采倩吐了吐舌头往里面看去,靳慧身后步出个光彩明丽的佳人,一身醉红银丝斜襟罗衣,外罩玉色云痕纱,偏偏飞仙髻插了玲珑步摇,月眉细长下,她眼中的潋滟随着娇雅步履焕然生姿,似乎藏着几多繁复的神采,似颦似笑,似清似媚,柔软里亦有着夺目的光。
她笑着对殷采倩问了声好,谁知殷采倩却将眉眼一凉,原本俏生生的笑意瞬间没了踪影,不冷不热地道:“原来是凤修仪在这儿,那我还是先回去了。”
靳慧见她无礼,略带薄责地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
凤鸾飞却并不在意,对殷采倩笑道:“看这打扮是刚从御苑回来,一见我便走,不是还为上次春猎时那只獐子怄气吧?”
殷采倩细眉一剔,瞅着她道:“谁为那点儿事怄气?獐子又没说是我的,你光明正大猎了去算你身手好,不过有些人你最好离远些!”
凤鸾飞依旧明媚笑着,靳慧微微加重了语气:“采倩!”
殷采倩冷哼一声:“我走了!”卿尘正迎面过来,见她一脸晦气模样还不及喊她,她便快步往府外去了。
靳慧无奈蹙眉,凤鸾飞却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凝眸看向卿尘,卿尘来到近前亦静静将目光在她身上一落。靳慧无暇去顾殷采倩小姐脾气,扭头柔声笑说:“卿尘,正等着你回来,这位是御前修仪凤鸾飞。”
卿尘恍然,无怪看着她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她和“凤卿尘”眉眼间确实带着几分相似。靳慧道:“你们进里面聊,我还有几件事要交待下人去办,一会儿再过来。”
卿尘将凤鸾飞请去自己房中,凤鸾飞见到墙上那幅画卷,再细看室中摆设,隐约觉得卿尘在湛王府中身份有些特殊,转身笑道:“凤姑娘,恕我冒昧相问,你身上是不是绘有一记凤蝶纹身?”
卿尘今日为了骑马方便穿的是叠襟窄袖骑装,领口遮挡着颈下肌肤,她略一迟疑,点头道:“是有。”
凤鸾飞见她如此说,在榻前跪坐,伸手将自己的衣襟解开,往下轻轻一扯露至锁骨处,白底银蝶,蹁跹肤上。
一见之下,卿尘不禁愣神,那蝶翼流连间轻灿的银光似乎在她心底轻轻牵扯而过,有种奇妙的感觉悄然升起,那样缓慢却清晰的,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琐碎的片断不断涌出,若有若无地穿插于心间,在她想抓住时一晃而过,又似乎没了踪影,她一时间没有说话。
凤鸾飞道:“听说那日九殿下见了你身上的凤蝶险些将你当做纤舞姐姐,不知那只凤蝶是否和我身上的相同?”
卿尘沉默了片刻,伸手将衣服缓缓褪下,一片玉白肌肤呈现在凤鸾飞面前,小巧轻柔的锁骨微微凸起,其上绘着同样的银蝶,轻须薄翼,蝶姿招展,仿佛飘然于雪色花间。
凤鸾飞靠近细看着那只银蝶,目中拂过似惊似喜的神情,她不能置信地抬头扶住卿尘手臂,颤声说道:“是一样的纹身,你竟然真的是姐姐,是凤家的女儿!你可知道我们找了你多少年了!”
卿尘对这突然而来的显赫家族似乎并不感兴趣,微笑道:“我想可能只是巧合,凤蝶纹身并不难绘制。”
凤鸾飞道:“不会这么巧,这样的凤蝶是仿制不出的,漠云山的瑶砂和朱羡情的笔法天下不可能再有第二家,还有这蝶须,看去似是银色比别处深沉,但其实用的是暗金点缀,这样的纹身只有凤家女儿身上才会有。”
卿尘低头垂眸,不细看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这点。她伸手抚在领口上,慢慢将衣襟轻拢,似乎在借着这动作在理清思绪,而后摇头道:“如果说是凤氏阀门的女儿,便更不会是我,我从来没见过父母亲人。”
鸾飞眼中闪过轻微的诧异,对她的推辞似有些不解,说道:“姐姐幼时便被家中恶奴掳走,父亲寻了这么多年都杳无音信,还以为早已不在世间,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也不奇怪。”
卿尘眉目淡然:“我确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印象,所以,不太好轻易论断。”
凤鸾飞静了会儿,似乎在斟酌她话中之意,这分明有着几分拒绝的意味,她又如何会听不出?
卿尘安静看着凤鸾飞,修眉凤眸,琼鼻樱唇,她微微扭头,旁边一面铜镜映出自己的影子,恍惚里如出一辙,她心里渐渐有些迷惑。
鸾飞亦看着那铜镜,似看了好久,她说道:“很像,不是吗?”
卿尘无法否认眼前的事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鸾飞道:“还有纤舞,我们姐妹生得十分相像,小时候我总喜欢跟着纤舞,连衣服都要和她穿一模一样的,大家常常都分辨不出我们谁是谁,我还学她跳舞,她舞跳的很好,叫人看着就着迷。”她停了下来,神情怅然,美目轻颦时似含着一种复杂的黯淡和伤感,仿佛在回忆什么:“可是纤舞已经不在了,那年在晏与台上,她为九殿下跳了一支《踏歌》,一曲未完,突然就倒了下来,再也没有醒,她在最美的时候离开了我们,我们谁也忘不了她。”
卿尘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她虽然离开了,但必然是希望活着的人不要太难过。”
凤鸾飞软声道:“母亲自纤舞故去后便病倒在床,她也惦念了另一个女儿一辈子,伤心了十几年,如今她旧疾缠身,已时日无多,不管是真是假,你可否见她一面?”
卿尘心中一软,便想起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自己的母亲。天下母女之心皆尽相同,面对一个牵挂女儿一生的母亲,如何忍心视而不见?思量片刻,她终于微微点头道:“好,其他事情暂且不论,我随你去见夫人也无妨。”
凤鸾飞见她答应,粲然一笑拉住她的手:“今天太晚了,明天我谴人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