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名门钟鼎玉马堂
清早阳光极好,带着初秋的凉意温暖干爽,毫无遮拦地铺泻下来,落到依旧青翠的满树枝叶间便跳洒了一地。
卿尘早早骑着云骋在王府射场中遛马,心情如同这秋阳金光般舒畅,不禁张开双臂对着蓝天欢呼了一声。云骋感染到她的兴奋也跟着扬蹄嘶鸣,轻快奔跑,神气非凡。
一人一马在场中兜了几圈,卿尘笑意盎然地带马转身,却突然现夜天湛独自站在一旁微笑看着这边。
蓝衫似水,玉冠如月,秋阳微耀模糊了俊面轮廓,只见一抹比风儿更洒脱比云儿更清闲的笑意挂在他眉底唇边,仿佛眼前湛蓝无际的天空,一时间叫人失神。
他昨日在宣圣宫陪同始罗可汗并未回府,此时出现在射场显然是早起赶回来的,卿尘下马问道:“始罗可汗走了吗,你怎么回来了?”
夜天湛并未回答她的问题,目光往云骋处一落:“你真是常常都给我些惊奇,仅我所知这云骋便曾伤了八个驯马师,其中有三个重伤不治,昨日若有个闪失怎么办?”
卿尘想起昨晚夜天漓临走时说的话,悄悄飞快的自睫毛下瞥了他一眼,终究是要教训了。
夜天湛见她不出声,一双俊眸微眯着看定了她:“怎么?”她笑了笑:“后来才想到是挺危险的。”
夜天湛不想她痛痛快快认错,倒有些无话可说了。谁知她接着又说了一句:“不过很刺激。”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回头我饶不了十二弟!”
卿尘一愣,忙道:“不怪他,是我自己偷着骑的。你饶了他,我任你责罚,怎么都行。”
夜天湛眼底微敛了笑意:“当真?”
卿尘挑挑修眉:“我说到做到。”
夜天湛嘴角扬起个轻笑的弧度,声音悠悠拖长:“那好……罚抄十遍《女诫》!”
“啊?”卿尘大惊,苦着脸道:“太过分了啊!换别的可好?我宁肯抄一百遍《国语》!”
夜天湛看着她的模样蓦然笑出声来:“还真打算抄?不过《国语》比《女诫》长了不止一倍,你可要想清楚。”
卿尘才知道被耍了,狠狠瞥了一眼过去,刚才夸下了大话一时又不能反驳,只能站在那里赌气瞪着他。
倒很少见夜天湛这样大笑,平日里他虽常带笑容,但那风华温和中总有些疏离。此时的他意气风,淡金色阳光落在身上英气逼人,看上去格外的潇洒。她不免有些感慨,老天将风流富贵才貌贤德全都给了这一人,少年得志,不知这世上还会有什么是他不称心的?
夜天湛笑够了,见卿尘正扬唇看着自己,眼中目光一柔:“相府的人在外面候着了,我和靳慧陪你一起去。”
卿尘微怔:“不用这么麻烦吧?”
夜天湛笑道:“父皇还在宣圣宫,既没有朝事就当我偷闲一日,走吧。”
相府马车宽敞精丽,软屏夹幔紫罗烟褥,幔中淡淡薰着华樱草的清香,有种安神的贵气。
窗外车水马龙,人烟阜盛,所经上九坊一路有榆柳之树将近百步的大道分作三条,当中平坦宽阔乃是御道,专供天子出行之用,金秋阳光中显得高高在上,天家威严遥遥延伸,直至消失在目不可及的城门之外。
到了凤相府前,门中侍从远远见着夜天湛,慌忙飞奔入府通报。夜天湛笑着回身亲自扶靳慧下车,接着自然而然地握了卿尘的手带她下来。
凤衍同凤鸾飞自内迎出,都未想到湛王和侧王妃居然双双陪同前来,眼见这一幕神情微动,了解到湛王身旁的女子实际非比常人,心中便已拿定了三分主意。
卿尘抬眸看向这权倾朝野的凤相,只觉得其人气度深沉言笑稳慎,看似平缓的目中暗带精光,心志深藏,不愧是历经两朝位列公卿之的权臣。那迎面一瞬的对视,卿尘自知由上而下尽收凤相眼底,陡然有种互探根底的直觉,她宁静地投了眸光过去,平湖秋月悠然不波,谁也未占上风。
相府朱门深苑,庭院雍容,前庭广阔可容车马,卿尘随着夜天湛步入其中,向前看去,突然停住脚步,说了声:“这里不是有个大鱼缸吗?”话说出来,她自己先吃了一惊,仿佛那刻思维游离了一下,摆脱了心神的控制。
身边众人齐齐看她,鸾飞望了望空阔的中庭道:“这里从我记事起便是四面植树,中间留空,从没有过鱼缸。”
“哦。”卿尘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却听凤衍问道:“你可知是什么样的鱼缸?”
卿尘侧头笑道:“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这里该有个鱼缸。非常大,而且一边白色一边黑色,中间像是太极图样的隔开,太奇怪了,哪里会有这样的鱼缸?”
凤衍眼角轻轻一动,说道:“其中白色里面养了黑鱼,黑色里面养了白鱼,本就是一副太极阴阳八卦图。有这太极鱼缸之时鸾飞也还在襁褓之中,府中也只有一些老仆人知道。”他眼中此时沉稳万千也掩饰不了一丝激动:“你可还记得别的事情?”
卿尘茫然摇头,凤鸾飞道:“父亲,姐姐被恶奴骗走之时还不足三岁,恐怕记不得多少事情,但她身上的银蝶和女儿的一模一样,这点是绝不会有错的。”
凤衍返身对夜天湛道:“多谢七殿下当日搭救了卿尘,才有今日老臣一家团聚,老臣感激不尽。”这言下之意已是将卿尘真正当做了丢失的女儿,卿尘下意识地蹙眉望向夜天湛。
夜天湛对她微微一笑,说道:“凤相言重,不如先带卿尘见见夫人再说。”说话间往靳慧那边看去,靳慧挽着卿尘的手说道:“我陪你一同去。”
卿尘没理由拒绝,同靳慧一起随凤衍入了内室。屋中飘飘淡淡的尽是药香,入眼一副牡丹花开描金屏风,其后碧纱垂幔中躺着的一个沉睡中的妇人,似乎曾经保养得很好,但是显然久受病痛之苦,面上已经失了神采。
鸾飞请了兄长在外陪夜天湛说话,自己随后而来。卿尘行至榻前细看凤夫人的脸色,出于医者的本能伸手搭试她的脉搏,心中一凛,回头问道:“这是……心疾?”
凤衍沉声道:“宫中御医也是这么说,自来已有多年,只是这些日子越不好。你姐姐纤舞亦患的同样病症,更是早早便不治了。”
卿尘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胸口,靳慧见她神色微变,想起什么事来,问道:“卿尘,这岂不是和你一样?”
凤衍和鸾飞愕然相视,卿尘轻淡点头一笑,对鸾飞道:“可否让我试试你的脉?”
鸾飞迟疑在榻旁坐下,将手交给她,她细细地诊了一会儿,说道:“现在看来是无恙,虽说夫人的病症并不一定会牵涉所有子女,但你自己也要小心。至于夫人的身子……心气郁结已久,沉疴固滞,大概只能保数年无恙。”
鸾飞反手握住她惊问:“数年?御医说能熬过今冬便不错了。母亲这几天时好时坏,我们都……”说着略有些哽咽。
卿尘低头想了想:“若用药剂配以金针调理我倒有些把握,但一定要好生调养,不能受半点儿刺激,惊忧怒痛都需谨慎避免,即便是大喜大笑也不宜。”
凤衍叹道:“不想你竟还通晓医术。她这一生便是为儿女伤神,之前伤心纤舞一病不起,现在若是得你们兄妹承欢膝下,说不定便有些起色。”
卿尘闻言回头看了看床上气息微弱的病人,不忍出言否认,静眸浅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细细嘱咐了鸾飞一些事宜。脸上淡淡神情落在凤衍眼中岂会看不出她心下踯躅,出门时便落后一步和她并肩而行。待鸾飞与靳慧走的远些,凤衍似是漫不经心闲话道:“为父自知这几年与你亏欠不少,今天看来难得湛王殿下有心,你认祖归宗后为父自会给你安排一桩好姻缘,届时便是双喜临门。”
卿尘怎也不料他有这番话,几乎停步想了想,才醒悟到他在说什么,事情似乎突然脱离了想象。
待要抬头做答时,已然到了外室,夜天湛正与凤家大公子凤京书说话,含笑的眼神明若朗月,轻轻带往她身上,眸中眼底浸透了温柔神色,毫不避讳地看着她。
一时间无语,卿尘静静低下了头,凤衍见到此情此景便当女儿家羞怯,深深一笑,意味深长。
第十七章 紫藤花轻是谁家
清烛爆开了灯花,轻轻“噼啪”一声。
卿尘抱膝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铜镜。每当看到这样的面容,依然心中模糊,不知是谁,不知身在何处。
雪肤花貌映了烛火,笼上淡淡的嫣红,莫名有种妖冶的美丽,她安静的想着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还有什么路可走,并不是每一个明天都可以轻易决定,但凡事却必然要有选择。
一个人想到夜天湛的时候便恍惚地以为,命运给了她那般残酷的事实,或许又在另一处还给她近乎完美的补偿。
她在爱或者恨的缝隙间辗转迷惑时,夜天湛一颗心如同万里晴空般坦荡荡地呈现在面前,温润却又丝毫不加遮掩。
看在眼里,以为可以欺骗自己没有感觉,实际上仅仅是自以为无视便是不存在罢了。
今日凤衍一句话,像是裂开了帷幕将所有东西推到台前,他的眼神、话语、笑容,无可回避地从压抑最深的地方涌起,瞬间和记忆中的美好重叠在一起,分不开。
这样完美的机缘,她知道只要伸出手,他会毫不犹豫地握紧她,他一直在等着她。
在麻木了很久很久以后的记忆中回头,曾有疼痛像潮水一般赶上,几乎使人溺毙。她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再一次伸手去触摸美好,同样的美好,背后的痛苦和丑陋又是否相同?
想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又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呢?
没有人知道。
想得累了,靠在枕塌间慢慢地睡去,似乎感觉夜天湛站在自己的面前,那样云淡风高的微笑,湛蓝无垠。
醒来时锦衾的温暖让人身心松散,卿尘起身将桃木花棱窗推开一道细缝,带着雨意的微风悄悄流进。
外面零星飘着飞雨,颇有了秋凉的意味,心中像是无端多了些什么,淡淡的,又沉沉的。
花廊那处,靳慧带着翡儿正向这边走来。卿尘看着这个秀美女子隐约的身影,想象着夜天湛的微笑,比翼双飞举案齐眉,她才是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女人吧。
突然间感慨涌起心头,一个人的心,要承受别人的分享,一个人的爱,要分成几份来周旋,换作了自己,是绝不会接受的。抛开所有不论,她岂会去分享其他女子的幸福?何况这个人如姐妹般待她。想到这里,心中陡然轻松了许多,自嘲似的笑笑,枉自还辗转反侧,其实只是参不透罢了。
木兰色仕女罗裳的衬托下,靳慧举手投足间有份高贵的温婉,见了卿尘微笑着道:“卿尘,有件喜事跟你说。”
卿尘微微怔神,问道:“什么喜事?”
靳慧从翡儿手中接过一个凤雕玉盒,吩咐她:“你先下去吧。”
卿尘取盏斟水,添了闲时晒制的桂子茶,水气一起,桂子香熏氤氲了整个屋子,便犹如靳慧雍容端庄的微笑。
靳慧将盒子搁到她面前,说道:“你打开看看。”
卿尘依言接过笑道:“是什么好东西给我?”一边打开玉盒,白缎上衬着串晶莹剔透的蓝水晶。
海蓝宝!她双眸微微惊凛,如此清透无暇的海蓝宝,是水晶中的极品。这是她正寻找的东西,集齐了水晶串珠或许便有机会动九转玲珑阵,可以回到原来也说不定。
抬头望向靳慧,靳慧柔美的眼中淡淡的,一瞬间带着极隐约如同错觉般的轻暗。卿尘心中电念百转,轻轻将玉盒合上,说道:“好漂亮的串珠。”
靳慧白玉般的手指抚上玉盒,将它打开,晶蓝色的宝石流动着清淡光泽。她慢慢说道:“这串冰蓝晶是殷氏家族的珍宝,贵妃娘娘嘱咐殿下,说是传给湛王妃。”话说到此,抬眼看定了卿尘。
卿尘和她四目相对,而后一笑,说道:“之前都没有看到你戴。”
靳慧松手,盒盖轻轻滑落,合了起来。她用那样极淡的语气说道:“我只是殿下的侧妃。”
卿尘有些意外,没有人和她提起过,她一直以为靳慧是夜天湛的正妻,蹙眉道:“可在我看来,你是他唯一的妻子,什么正妃侧妃。”
靳慧细致的眼光流转卿尘脸上,卿尘眸中清澈神情让她心中似乎被什么重物压过去,沉沉的,却亦坦然而亲近。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些话又不能不说。
“卿尘,我也不说多余的话了,”她明眸一笑:“殿下的心思,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今日便是他要我来问你,可愿入这家门?”
单枪直入,没有了遮掩。卿尘虽然隐约预料到可能会有这样一天出现,但乍听到此话还是无比的尴尬。一时无语,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动在桌案上,出细微的声音,一声声撞进靳慧心里。
时间太长,靳慧等得忐忑,忍不住又道:“卿尘?”恰好卿尘此时也抬头道:“姐姐。”
短短相视一刻,靳慧便移开了目光,只道:“你说。”
卿尘目中有着因某种决断而显现的清利,低声道:“要我说,他于此事上实是万般不该。”
靳慧愣愕万分,不由抬头:“你……”
卿尘摇手阻止她,眸色澄明如水,淡淡看着身前:“我并非是指责他的不是,从来没有人像他待我这样好,我会一直记着。但此事却不同,俩人之间一旦认定了对方,便该情深意专,我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他若有心也只能有我一个。三房六院妻妾成群,即便天下人尽如此,我也无法接受。”见靳慧望来的眼中满是惊讶,她清淡对她一笑,再道:“再者,他要你来问此事,又于心何忍?你是他的妻子,他本就该一心一意对你,现下竟要你来问别人愿不愿嫁给他,他难道不顾你的心?天底下哪个女人愿将丈夫拱手与他人分享,自己还要从中穿针引线?姐姐你娴淑大度能忍得下,我却受不了。”
靳慧闻言,眼中微微一酸,叹道:“我只是靳家庶出的女儿,能嫁得他做侧室已然足矣,难道还能求他只有我一个?今天便不是你,明天也自会有别人,湛王府中正妃,总还是要有的。”
卿尘淡淡笑道:“我更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怎能做什么王妃?”
靳慧道:“你若认了凤相为父,封为湛王妃则是门当户对。殿下为此没少费心思,我从没见他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那日也是因他亲自问了凤家曾走失过女儿的事,凤相知道后即刻让鸾飞上门拜访,如今看来十有**不会错,你还担心什么?”
“是吗?”卿尘凤目微挑,说道:“那若我并非凤家的女儿,是不是即便跟了他,也只是他妻妾中的一个,永远要仰视他,永远也不能和他并肩而立?”
“并肩而立……”靳慧几乎被这样的想法震惊,即便是仕族女儿地位尊贵,多有特权,却毕竟也不能完全同男子相提并论,谁又曾有过这种想法?
卿尘并不奢望有人能理解她的意思,只说道:“话虽鲁莽,但这句句是肺腑之言,我的心意,姐姐当明白了。”
靳慧道:“卿尘,你待我真心,我也说与你我的真心话。确如你所说,没有哪个女人不想独占自己的丈夫,但皇族之中,自天帝之下哪个又不是有妻有妾?这是我们女人的命。迟早有一天,湛王府会娶进一位正妃。你在这里时日虽短,但从进府的第一天,他便对你百依百顺,我们姐妹俩更是投缘,我其实也是为他想,为自己想,所以宁愿进府的那个人是你,而不是别的女人。你和他也是情投意合,如何不愿答应这门亲事?”
卿尘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对他……”话到嘴边只觉得言词混乱:“他和我的一个……朋友长的很像,我常常会把他当做是他,会给我很奇怪的感觉,虽然有时候和他比较谈的来,但不是那样的,仅仅是……亲切。”乱七八糟说完了这些,她愣愣的盯着窗外飘零的细雨,心中就像是初见夜天湛时的那种感觉,酸甜苦辣喜怒哀愁一应俱全,一时间没了言语。
靳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凝视她半日,突然叹了口气:“这串珠暂且留在你这里,你便自行斟酌吧。此事并非勉强的来,我也不能多说什么。”说罢,静静起身:“我先回去了。”
卿尘站起来,迟疑道:“姐姐,对不起。”
靳慧道:“这句话你要自己去对他说。”
卿尘摇头:“不是,我是对你说,我……”
“卿尘。”靳慧低声道:“你不必对我抱歉,只要他高兴,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我希望你能答应他,他是真心待你。”
卿尘送走靳慧,对着晶莹四射的冰蓝晶默默出神。指尖滑动在冰蓝色的圆环中,一圈又是一圈,犹如层层心事,无穷无尽。
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繁华过后成一梦……
这一条路,是走到尽头了吧。
她纤细的手指终于在案上用力一顿,拿起冰蓝晶放回到玉盒之中,步向烟波送爽斋。
夜天湛并不在府中,她将那玉盒放在了书案上,又回房将多日来从这里借走的诸多书籍一一取来,整齐地放回原位。惊觉这短短时间,她竟然从他这里看了这么多书,有些还没有看完,便站在那里再翻了几页。偶尔还看到夜天湛在眉边页脚的小注,想起当时和他在闲玉湖前笑谈这书中种种,脸上淡淡浮起轻柔的笑。
所有的东西归于原位,就像从来都没有动过。她又转回房中将住了多日的房间一一收拾整齐,这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属于她的,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和一支从竹屋带来的玉簪外,别无他物。
而实际上,这些又何尝是她的?她拥有的只是一个奇异的灵魂,在这里没有人会理解的灵魂。
这使她想起那一日在水边醒来时的感觉,孑然一身的迷茫。而今似乎也是一样,孤独地存在于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偌大的空间不知何去何从。她半扬着唇笑了笑,还有什么是大不了的,当世界在自己眼前翻天覆地的那一瞬间,心里的承受能力早已经化为无穷大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一直不停,是个告别的好日子。
第十八章 繁华过后成一梦
案上静静的放着四只翠色暖玉杯,是那日夜天湛来找她品茶带过来,便一直放在这儿的。
这杯子说不得价值连城,却雕的精巧,用了四块水头清透的绿翡琢成“梅、兰、菊、竹”几样雅致的花色,玲珑精巧赏心悦目,是夜天湛颇为心爱之物。
卿尘怕有损伤,不敢乱放,便将它们细细清洗了一番,装好后打算去寻人来收走。
一日的秋雨使得天色沉暗了许多,风吹云动灰蒙蒙地涂满天穹。偶尔有几片尚见青翠的叶子禁不住风吹雨打,落到撑起的紫竹油伞上,遮住了工匠UU小说精美的兰芷,只是雨意潇潇。
她低了头缓步穿过本是花木扶疏的长廊,见那紫藤花飘零一地,往日芬芳依稀,却已不见了馥郁香彩,沿着这九曲回廊蜿蜒过去,星星点点残留着最后的美丽。
她在回廊处立了片刻,抬头去看细细飘来的雨丝,心中忽然被什么牵扯了一下。
不远处回廊尽头,有人负手身后,站在通往凝翠亭的那座白玉雕琢的莲花拱桥之上,和她一样静静地望向漫天细雨。那一如既往的湛蓝晴衫,像是破云而出的一抹晴朗,却不知为何在这秋雨中带了些许难以掩饰的忧郁。
卿尘驻足犹豫,夜天湛却在她望过去的那一瞬间转身过来,看向了她。
不远亦不近的距离,俩人谁也没有动,隔着闲玉湖寂静相望。一时间四周仿佛只能听见细微雨声,在整个天地间铺展开一道若有若无的幕帘。
莫名的就有种酸楚蓦然而来,卿尘手中握着的纸伞轻轻一晃,一朵紫藤花悄然滑落,轻轻地跌入雨中。
第一次见到李唐,就是在这样的雨天,他低头帮自己拣起笔记那一瞬间的微笑,留在她心中很久。她很想现在就找到李唐问他,那时候你曾有过的微笑,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在那一个凝固的刹那,是不是仅仅是因为遇到了我而微笑,抑或是,其他。
这里是你的前世吗?那么我是今生的我,还是前世,是恨的我,还是爱的?
夜天湛在拱桥之上凝视卿尘自淡烟微雨中缓缓而来,紫竹伞下水墨素颜仿若浅浅辰光,雨落星烁,飞花轻灿。
依稀仿佛,在遥远的不真切处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子向自己走来,那样确切却又如此的虚缈。是什么时候,这个人就在自己心头眼底,不能不想,不能不看?
是她在楚堰江上抚琴扬眉,弦惊四座时?
是她在自己怀中疲惫柔弱,楚楚不禁时?
是她在黄昏月下悄然伫立,对月遥思时?
是她在闲玉湖中黯然落泪,以酒浇愁时?
还是她面对天威圣颜稳秀从容沉静自如时?
抑或是见她在白马之上笑意飘扬,英姿飒爽,看她在书房灯下的美目流转,珑玲浅笑的一刻?
世上百媚千红弱水三千,独有这一人像是注定了如此,注定要让你无可奈何。
待到卿尘自伞下抬起头,夜天湛唇角露出了微笑,一如千百次的天高云淡,无垠万里。
他没有遮伞,间衣衫已落了不少雨,身上却没有丝毫狼狈,风姿拔泰然自若,仿佛是一块被雨水冲洗的美玉,越清透的叫人惊叹叫人挑不出丝毫瑕疵。
雨比方才落得的急了些,卿尘将手中的伞抬了抬,想替他挡一下雨,却又觉得这样的动作过于暧昧,一柄紫竹伞不高不低地停在两人之间,光洁的伞柄几乎能映出两人的影子,进退不得。
夜天湛看着她一笑,开口道:“凝翠亭中赏雨,也是别有景致。”说罢转身举步,卿尘静静和他并肩而行。
“这几日总是有些事忙,不日四皇兄大军便将归朝,礼部就要着手筹划犒军,繁杂得很。”像往常一样,夜天湛看似随意地和她闲聊一日朝事,像是理清自己思路,也时常听她的意见。
这么久了并未觉得不妥,现在卿尘反而察觉有些异样。这些话,本是丈夫在外忙碌一天,回家在温暖的房中松散下来只有对妻子才会说的。大事小事有的没的难的易的喜的烦的,有一个人倾听着,回以一个淡淡的关怀的笑容,一句体贴的轻柔的话语,便足够将整日的操劳尽去,安于相对一刻的欣然。
而他将这样的话对她说,他的妻他的妾都没有能够见到听到这样的他,只能远远看着他的潇洒自如政绩斐然,依于他挺立的身姿。
夜天湛见她盯着自己出神,低声道:“卿尘?”
“啊?”卿尘回过神来,对他抱歉地一笑:“礼部在你职中,那不是更忙了?”
夜天湛若有所思地看她:“等五皇兄随军回来,我交了京畿司的差事便可松散几日。”
卿尘点头道:“你难得空闲,到时候该好好轻松一下。”
夜天湛道:“往下深秋时分就到了纵马巡猎的好时候,我们不妨去御苑待上几天,十二弟总说你骑术大有长进,届时可别让他失望。”
卿尘微微垂眸,对他说道:“可能真的要让他失望了。”
夜天湛笑道:“你的云骋不是早赢过他的追宵吗?。”
卿尘摇头:“不是,我是怕没机会和他比试骑术了。”
夜天湛眸中笑意微微一敛,看定了她。
卿尘避开了他的眼光,去看那越来越急的雨幕。闲玉湖上隐约已见初秋的凋零,曾经饱满的花朵卸了红妆,急雨打在残存的荷叶之上,激起一层淡碧色的烟雨。
“我是来向你告辞的。”许久的沉默,卿尘终于再开口道:“我想我应该走了。”
这话音落后,两人又陷入无声的安静之中。
卿尘轻轻扭头看夜天湛,却猝不及防遭遇了他的眸光。那眼底仿佛被晴衫映透,清蓝一片,这满天满地的雨都似落入了他的眼中,带着某些叫人无法琢磨的神情,叫人无法对视的温润和那一点儿深藏的无奈或者说,忧伤。
而这一切只在瞬间,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淡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我鲁莽了。”
卿尘摇头道:“抱歉,我并非有心让你失望。”
夜天湛面上早已恢复了之前的俊朗平静,说道:“她没有说清楚原因,所我想来找你,可走到这儿,又觉得不知要问什么。”
卿尘手指随着手中紫竹伞柄细致的花纹轻轻抚动,黯黯叹了口气:“你我不是属于一个世界的人,你要的我给不了,我要的你也给不了,便不如不要破坏本来还有的美好。”
夜天湛手微微一抬,又放了下来:“卿尘,你到底是谁?”
听到这话卿尘突然像是很开心地笑起来,似无声无形嘲弄什么,她答道:“我也不知道。”
夜天湛终于皱了眉头:“你也不知道?我看不透你,连莫先生都看不透你,而你自己说不知道。”
卿尘伸出手让雨滴劈劈啪啪在手掌敲落:“是的,我不知道。”
“那你要的是什么?”夜天湛清平神色下不打算给她空隙逃避,再问。
“我要的?”卿尘面无表情地盯着空旷处:“还可不可以回答不知道?”
“不。”
“或者你该告诉我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
“我只是要我想过的日子……”卿尘顿了顿,很认真地说:“和专一的……感情。”
夜天湛的眼底微微一波:“因为这个?”
就算是吧,卿尘扭头问:“你给得了吗?”反客为主,她觉得自己很残忍,向一个人要他没有并且也不可能有的东西。
夜天湛的手握上了凝翠亭凉意十足的栏杆,卿尘清晰地看到他皮肤下微微突起的血管和手骨,泄露了他些许的情绪。她很少看到夜天湛皱眉,但是现在分明看到他微紧着眉头,大概从来没有女子对他要求过这样的东西,或是用这样的口气说话,这是个很好的借口和方式。
“我先回去了。”见他不回答,她放弃了询问。
“卿尘。”夜天湛在她转身时低声叫了她的名字。
紫竹伞撑开一半,几点雨斜斜地落上伞面。
暮霭沉沉,卿尘回眸望他,见他目光远远地投向迷蒙天际:“你可知道,我娶的女子,本该是靳慧的姐姐?”卿尘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此事,不解地摇头。
夜天湛从天际收回目光:“当朝靳家正室所出的二女儿,仕族之中有名的才女,靳慧的姐姐靳菲。我曾经很欣赏这个女子,才华似锦,品貌端庄,当时父皇将她指做我的王妃,我们也算情投意合,天都之中传成一段姻缘佳话。可是她在大婚两天前进宫,回府后引鸩自尽,当夜靳府便传出女儿暴病而亡的消息。后来我的妻子便换做了靳慧,因是庶出封了侧妃。”
卿尘心里一沉,从未听说过他和靳慧还有这样一段故事,不由得问道:“她为什么?”
夜天湛嘴角轻轻牵动,似笑非笑:“我一年后方才知道其中缘由,只因她身患不孕之症,母妃知道后召她进宫不知说了什么,她便引鸩自绝了。”
卿尘一时没从事情的荒谬中反应过来,夜天湛突然转身直视她:“若是你,会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她几乎被这句话问堵到,随即毫不犹豫地一摇头:“我?怎么可能?”
夜天湛一笑:“所以说我要的你能给我。我身边的所有女子,她们身上有着共同的一种难以明说的东西让我厌倦,似乎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远得人根本就不想去走。而你没有,我从一见到你便觉得你就在身边,但偏偏实际上,你总是一步步躲着我,甚至离我越来越远。”
卿尘选择了沉默。
夜天湛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轻触她的脸庞,用那温润如玉的声音低低的问:“若我愿尽我所能给你你想要的,你可愿答应?”
他手心的一点雨水在卿尘脸上留下了细微的凉意,那一瞬间她仿佛只能听到整个世界雨丝落下的声音,淡淡的,静静的,如同他语气中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温柔。她被他说出的话震惊了,那短短几个字后面意味着什么她一时间无法估计,在大脑几乎变得空白时她轻轻向后退了一步,一阵细雨打来,让她恢复了清醒。
她抬眸,在雨中露出一个冷静到可谓无情的微笑:“我不会,你也不会。我不会去伤害别人,你也做不到。”
夜天湛收回手:“你怎知我做不到?”
卿尘淡淡道:“因为你不仅仅是夜天湛,还是天朝皇子,更是多少人眼中的湛王殿下。”
夜天湛愣了片刻,突然叹了口气,而后扬起嘴角:“你的确和她们每一个都不同。”
卿尘亦保持着微笑:“或许我可以看做这是你的夸奖。”
“你可以不走。”风神如玉,温文尔雅,些许的情绪波动之后,他又变成了朝堂上众人前的湛王。
卿尘摇头:“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很重要?”
“或许吧。”卿尘想了想答道。
“可要我帮忙?”
卿尘再摇头。
“你曾说自己无处可去,此时又要去哪儿?”
“我也说过天下之大,不是吗?”卿尘暗拧眉心,每当夜天湛温雅背后时现锐利,总需要你尽全力去招架,即便这锐利是很久也难得一见,她相信任何人也不愿应付眼前这样的夜天湛。
夜天湛失笑:“看来我这里是不能待了。”他自怀中取出那个装着冰蓝晶的小玉盒,递给她道:“送给你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
卿尘看着他轻轻将玉盒托于掌心,她虽然很需要那串冰蓝晶,但记起靳慧的话还是摇头道:“这是给……”
“这并非给什么王妃所备,”夜天湛打断她的话:“不过是送你而已。”
卿尘皱眉,抬眸看夜天湛的神色。以这些日子对他的了解,每当他眼梢微微上挑之时,便是有什么事情下定决心不打算再更改,而这正是他脸上现在的表情。
摊开手掌任他将玉盒放入手中,玉的微凉握上去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无论何时,你可凭这冰蓝晶在任何一家殷氏钱庄提取足够银钱,当我送做你的礼物。”夜天湛说道。他的母亲殷贵妃来自富甲一方的殷氏阀门,天朝银钱流动十有过半与殷家有关,伊歌城几乎所有的钱庄亦都在殷家名下。
卿尘待要说不需要,却又想反正自己不去取用就是,何必当面拒绝他的一番好意,便说道:“多谢你。”
夜天湛深深的看了她一会儿,而后向亭外雨中走去。待到她身边,脚步一缓,低声叹道:“卿尘,我不管你是谁,这世上只有一个你,但愿有朝一日,这冰蓝晶真的能成为湛王妃专有的饰物。”语气中带了无尽感慨,举步没入雨中。
卿尘失神地望着白玉桥上夜天湛越走越远,雨意下渐渐模糊了的身影像是他的眼睛,淡淡的,无端的忧郁。
有时候拒绝一个人的爱,几乎比爱一个人还要难。
情不重不生娑婆。红尘之中偏偏有几多执迷不悟,人人脱不得一个“情“字,生生世世千百年轮回的纠缠,终究苦苦难解。
第十九章 熙熙攘攘天涯行
雨洗清秋,天高气爽,秋日的天蓝得有些不真实,看上去似乎总带着深透的忧郁,
白衣白马,长街闲闲而行。卿尘置身伊歌城坊肆林立人来人往,却对四周热闹视而不见,只是漫无目的穿梭在人群之中。
熙熙攘攘云浮烟过,明明身在其中,却仿佛看戏,荒诞无比。
心情低落到极点,面对夜天湛时无比的冷静自若,聆听、微笑、回答和拒绝,将他置于身外,划清界限。依稀觉得那一刻大概产生了刹那快感,似乎竟是在报复李唐,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弄不清是不是真有这种想法,时而会把夜天湛当做李唐来看待,也当做了李唐来爱和恨。
那种利刃划心的滋味,她为之痛过却又残忍地把这样的痛加诸于他。他在说那句话时望来的眼神,眸底是怎样的深情。
“若我愿尽我所能给你你想要的,你可愿答应?”
他并不是可以轻易如此言诺的人,这句话中带了多少放弃退让,却被她生生剥离,丢弃一旁。
在被拒绝的刹那他用天生属于皇族的高贵掩饰了什么,风平浪静地在她面前转身,身后雨落满湖。
姻缘凌乱,究竟是他欠了她,还是她欠了她?
是来世的他辜负了她才得今日无情,还是此生的她伤害了他才有来世背叛?
这一切都在他转身的刹那碎落成可笑的尘埃,那时她清楚的知道,他是夜天湛,这一生,她亏欠了他。
突然云骋往身边蹭了蹭,提醒她给一辆马车让开道路。
卿尘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想起当她问是不是可以带走云骋的时候,夜天湛不无感慨的道:看来这府中,反而是云骋和你最有缘。
如霜似雪的叹喟丝丝的渗进心间裂开的一处,她几乎是匆匆逃避,怕自己一回头便要在他的凝视中推翻一切决定。
云骋纯净的眼睛看过来,卿尘抚摸它长长的鬓毛,抛开心事着眼打量四周,停留在一家殷氏钱庄前静静思索了片刻,却扭头走入对街一家当铺中。
比较安静的一间向阳街铺,阳光射到门厅的一半便驻足不前,显得屋中有些古旧的凉意。
她带着几分好奇环视其中,前方柜台上的老先生抬起头来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东西要当?”
卿尘见问,笑着取出那支玉簪递到柜台上:“请先生看看,这个值多少银两?”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老先生从未见当东西当的这么笑语嫣然的,不由得仔细打量眼前的人和东西。
卿尘伸手在柜台上半天,老先生看着她的手一直不语,许久方从她手掌处抬起头来,目光在她脸上再打了个转,伸手接过玉簪道:“姑娘想当多少?”
她垂眸一想:“先生能给多少?”
老先生顿了顿,道:“请姑娘稍候,待我问过掌柜方好说价钱。”
卿尘微觉奇怪,能在当铺柜台上的老先生都是一双火眼金睛,怎么一件小小玉器怎还去询问掌柜?却不多会儿,老先生自后堂回来,手中捧了一个小包递给她道:“我们掌柜给姑娘的价钱。”话语中略带着几分恭敬。
她随手一翻,见到几张银票,挑了挑眉梢,这老先生似乎是看定了她不会再讨价还价,直接便取了银票包好,她也确实不打算多言,将银票丢到怀中,起身道声谢走出门外,云骋见她出来,轻嘶一声凑上前。
卿尘在上九坊寻了间衣坊进去,再出来已是纶巾束窄袖长衫。从容上马带缰缓行,其人清隽文秀,云骋神矫如龙,在街道上引得人们频频侧目,却不知是哪家少年公子。
似是正遇上什么祭祷的日子,不少年轻女子在天后宫前两株亭亭如盖的大树下笑闹纷纷,将求来的签语扔往枝上,碧叶彩签,裙袂飞扬,十分赏心悦目。
卿尘勒马略走慢了些,几个女子偷眼看来,其中大胆的笑着抬手将什么东西丢上马来。卿尘冷不妨接在手里,却是个绣制精美的签囊,她故意扬眉翩翩一笑,侧身点头施礼道:“多谢小姐厚爱!”说罢将签囊收入怀中。
那女子竟也嫣然而笑,大方一福道:“神佛灵验,愿公子前程似锦!”
对面一片娇语清脆,女子们召唤着结伴往天后宫中去了。伊歌城风流兴盛民风开放,如此毫不做作的表达卿尘只觉得十分有趣,一时却也有些遗憾自己为何生是女儿身。此方世界入可登堂拜相,出可经营四海,男子有多少可为之事,然女儿却终究还是有些不同。
她不欲在上九坊久待,催马往中城走去。沿路经过天舞醉坊,再前行便是中二十四坊,楚堰江已近眼前。
不远处,江上船只往来隐有喧声闹语,商旅忙碌,人迹繁华,四处一片生机勃勃。她似乎突然面向了一个新鲜的天地,放眼望去天高地广,心胸中飞畅高远神气陡清。
正往江边走去,只听“哗”的一声,眼角忽见水迹泼来,她急忙带缰旁避,但饶是如此那水依旧合身洒上,将她一边衣摆湿个半透。她蹙眉不悦,往旁边看去,却是路边一幢雕梁高楼中有人泼水出来,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匆忙上前,频频作揖道歉:“楼中下人一时疏忽,还望公子勿怪,抱歉抱歉。”
伸手不打笑脸人,卿尘见他不断陪罪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微笑道:“不碍事,一套衣服而已,只是以后还是不要往路上泼水的好。”
那男子道:“公子说的是,在下定当好好管教他们。不知公子府上远近,衣衫湿成这样甚不方便,若不嫌弃便请进来稍作歇息,喝杯茶水换洗一下,也让在下陪个不是。”
卿尘见湿着衣服也不好在街上走,点头道:“如此……倒要麻烦兄台了。”
那男子笑道:“在下姓谢名经,是这歌坊的主人,公子里面请!”
“在下宁文清。”卿尘依礼报上姓名,却是化了本名。她举步抬头看去,见那高楼之上金匾行书“四面楼”,其楼不若天都其他建筑,环成矩形而起,南面临江,北接商铺,前连上九坊,后向中二十四坊,倒真是个四面来客的好地方。但走到门前看到一张红榜,却是主人出售歌坊的告示。
谢经见她驻足看去,问道:“公子可是对此感兴趣?”
卿尘道:“谢兄这四面楼开门便迎八方客,无论做什么生意都是得天独厚,如何竟舍得卖?”
谢经摇头道:“公子有所不知,近日天都歌舞坊的生意一落千丈,多少地方都已经撑不下去,纷纷关门售地了。”
“哦?”卿尘眉梢淡掠,“可是因天舞醉坊的缘故,牵连了下来?”
谢经意外道:“看来公子倒知道些,天舞醉坊一封,京畿司直接会同刑部、大理寺连续查禁,弄得处处门庭冷落。连吏部侍郎郭其都被革职流放,现在既无人敢开门经营,也无人敢上门花销,这行生意恐怕是不能再做。”
卿尘随口道:“谢兄此言差矣,此时正是应该买进而非卖出,歌舞坊的生意坏不了。”
“公子何出此言?”谢经探寻地看向她,问道。
卿尘心中忽然一动,笑问:“谢兄可有意与我做笔生意?”
谢经倒不急着问是何事,只道:“难得你我一见如故,不如里面详谈。”
入了四面楼,谢经谴人带卿尘换了干净衣衫后,请至楼上奉茶,方才说道:“公子方才所说,在下愿闻其详。”
卿尘淡淡啜了口茶。天舞醉坊一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夜天湛虽然有些事情不便对她直说,但她也看得明白。此次案子说是奉旨严办,乌云密布下晴天霹雳,但到了雨落之时却只能飘洒几层滋润无声。或是因为着实不能想到,歌舞坊背后内臣、外戚、仕族、阀门等各方势力早已交错盘结根深蒂固。夜天湛本人贤德之名冠盖京华,多年来俨然是这些朱门显贵唯马是瞻的人物。其树泱泱枝繁叶茂,砍些枝叶无妨,但再深进去动到主干根本,割落之时如剔骨肉,如何不逼的他弃刀收剑?
自那日在烟波送爽斋之后,卿尘便极少再听到夜天湛提起相关之事,反而有时看他进保奏的本章,朝中大概已落了一波高浪,亦在他翻转的手腕下慢慢恢复如常。
她微微笑了笑,抬头对谢经道:“歌舞坊这种生意,在伊歌城中绝不会销声匿迹,此时只是浪入低谷,一旦过去便会直攀一个高峰。诸家纷纷放弃出售正是价钱低迷的好时候,谢兄若有胆量,不妨趁机收购,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谢经道:“公子怎敢言定歌舞坊会再行兴盛?”
卿尘凤目一扬,说了个字:“赌。”
“赌?”谢经皱眉。
卿尘气定神闲地道:“生意经营十有**是赌,只要看准了行情,要赢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经问道:“那公子又凭什么下注呢?”
卿尘眸光清明,略微锐亮:“凭我所知所想。谢兄若无意经营此事,不如你我寻个别的合作方式,我每月付纹银五百两的租金,你将四面楼完全交于我打理,此后每月四面楼的盈利你从中抽取三成。换言之,谢兄依然是老板,在下不过是一个经营人。但半年后我若想买下四面楼,谢兄需按现下告示的价钱将此楼出让于我。”
谢经放下手中茶盏,望向她道:“外面告示的价钱,公子可看清楚?”
“纹银五万两。”卿尘说着,嘴角勾起浅笑。
“公子既然有意买下四面楼,为何此时又不买,要待半年后?”谢经再问。
卿尘坦然道:“谢兄是痛快人,问得直爽,在下也坦白相答。目前我手中并无多少银钱,需要先用四面楼三个月,来赚买楼的钱。”一支玉簪,居然当了纹银五百两,这本已是出乎意料的收获。但黄金有价玉无价,她只能怀疑自己大概看走了眼,那玉簪难说不是上等的货色。
此言一出,谢经不由皱眉,半晌方道:“你的意思是,半年以四面楼赚纹银五万两?”
卿尘摇头,更正道:“不是五万,是八万,还要加上谢兄三成的利润和在下所获。”
谢经缓缓审视卿尘,卿尘笑意清隽,凤目生辉,淡淡看进他眼底。
对视片刻,谢经轻弹了弹衣衫说道:“谢某经营半生,少见公子这样想法奇特之人。”
卿尘笑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各尽不同方有人间百态,若都同出一辙,岂不无趣?”
谢经闻言亦笑:“单凭公子这份气度,在下便十分佩服。只是可否听听公子究竟要如何经营?”
卿尘眸中光玉般清灵一转,说道:“若谢兄愿意将天舞醉坊购下,说不定利润会更大些。”
“还请详谈,在下洗耳恭听。”谢经道。
卿尘缓扣茶盏:“如今天朝外退突厥内安民政,海内升平四境来朝,大治之下,盛世之兴数年之内可有保障。伊歌城乃帝都中心,中有多少高门清贵仕族风流,歌舞游猎华赋清谈,他们现在是日兴奢靡但求风雅。城中之前的歌舞坊奢华是足够了,但却只欠这个‘雅’字,此时我们便应由动而静,以静求利,也正好不会因过于张扬为朝势所顾及。但是当然,歌舞坊本就图个热闹,谢兄如果愿意买下天舞醉坊再推一个别致的热闹,便更可以广收财源。”
谢经听得入神,此时问道:“所谓别致的热闹,又指何事?”
卿尘站起来,步到窗边远远看去,入目处练空如洗一望无垠,其下商客过往中有胡女身姿高俏,风情摇曳,十分引人注目。
她看了一会儿道:“中原虽与漠北、西域诸国屡有战事,但各自百姓却随着商旅贸易逐渐交融,谢兄没现最近伊歌城中胡商胡女都十分多吗?”
谢经亦上前凭窗而望,说道:“确实如此。”
卿尘道:“中原之舞飘逸华美,西域之舞热情妖娆,漠北之舞奔放豪迈,南番之舞明快多姿。四境风光,皆有不同,眼下前来伊歌城中的这些胡女岂不是一道新鲜的风景?她们多数为离开荒野大漠而来此阜盛之都,并没有太多谋生之路,但其本身却也便是出路,是机会。若以她们经营歌坊,不但夺目亮眼,而且亦使能伊歌城中除去不少混乱的因素,朝中应该也不会多加干涉。”
谢经暗中将她打量,沉思道:“公子不但深知天都朝势,所见所闻看来也颇为广博,如此深藏不露,倒叫谢某十分好奇。”
卿尘修眉微挑,扭头笑道:“谢兄又如何不叫在下好奇,这四面楼虽好,但纹银五万的价钱也着实离奇了些,谢兄怕并非真的想卖此楼吧?”
谢经一愣,随即呵呵笑道:“与公子相交如饮甘饴,谢某对这赌局动了心,还望日后合作愉快!”
卿尘潇洒一笑,抱拳还礼,便是交了这个朋友。
第二十章 歌舞升平今宵曲
四面楼台榭错落,中有高阁,卿尘喜欢入夜时分坐在楼阁的屋顶上看伊歌城。夜幕下的城池灯火辉煌,比起白日的雄伟壮阔更多出几分神秘的味道,隐在暗处的热闹格外诱人,时而也会有温暖的感觉。
隔着夜色沉沉情景多少会有些不真实,却也正因如此,方使人愿意沉迷一刻,想想看不见的灯影深处有着怎样的红尘人间。
自此处望去,眼前点点灯火中最盛亮处便是曾经一度死寂的天舞醉坊,如今歌舞灿烂,热烈喧哗,宝马香车,宾客盈门。除了开始一段时间打点布置外,生意步入正轨后卿尘并不经常过去,天舞醉坊名义上的坊主是素娘。
素娘帮谢经在四面楼打理事务已有多年,心思细密,聪慧精明,天舞醉坊中清一色的胡女在她手中调教得十分妥当,令人放心。在歌舞坊最低迷的时候,四面楼低价买进数家歌坊,果然不过月余的时间,天都中便慢慢恢复了往日纸醉金迷的风流气象。天舞醉坊便在此时重整旗鼓,其独特的舞姿、新奇的曲目如同一股异域来风席卷伊歌,亦将其他歌舞坊带的一振,先前那场变故便悄无声息的淡化了下去。
卿尘将目光自远处收回,眼前的四面楼却安静,透过琉璃灯火只能依稀听见低声浅语,丝竹清幽,少有人能想到天舞醉坊和四面楼是同一人在经营。
四面楼里能歌善舞的女子并不是最出色的,这些时日卿尘自原来的女子中挑选聪慧者亲自指点,以仕女的标准讲解诗赋,严格谈吐,教习琴棋,有些灵气的女子几经点拨立见不同。为了教,她自己亦学,随时应付莺莺燕燕们公子长公子短的询问,自觉诗书琴棋大有长进,获益匪浅。
如今的四面楼乐而有舞悦目,静而有茶盈香,有酒醉人而不颓败,有美相伴而不荒淫,堪称品格高雅,意趣清新。此处来人并不十分多,但不是一掷千金的高门贵族,便是盛名在外的墨客鸿儒,慢慢便在天都创出清名。
卿尘此时刚刚在楼中的小兰亭奏了一曲琴,白日里翩翩佳公子,晚上云裳迤逦重纱后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震惊四座,四面楼之所以能声名鹊起与此不无关系。而谢经那里她只说是请了妹妹文烟过来相帮,谢经从未真正见过所谓“文烟”,却似并不相疑,甚至连问也不多问一句。
入秋之后夜风已渐寒,卿尘微微抬头,凝眸时点点清光落入眼中,轻闪着亘古不灭而逐渐遥远的记忆。她想起不久之前曾在一个孤单的夜晚,也是这样独自坐在星空之下,那时候她抬头看到了一双深邃的眼睛,广袤星空落入其中,带着清冷的安然。不知现在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否平安,在伊歌城中或许有一天还能相遇,倒也是叫人思之愉悦的事情。正自顾微笑,身边突然有人道:“文清,你果然在这儿。”
她被吓了一跳,却不必回头便知道是谢经,这人走路似乎从来不带声音,她甚至怀疑他上这屋顶不是像自己一样从阁楼沿着梯子爬上来,而是飞上来的,苦笑道:“拜托谢兄以后出现的时候先有点儿声响,否则总有一天我会被吓死。”
谢经笑道:“改日我上来前先在下面敲锣打鼓知会文清。”
卿尘明眸轻挑:“那明日伊歌城便会传开,四面楼新多了耍猴的节目,谢老板亲演,三文钱一场,精彩得很。”
两人如今称兄道弟甚是熟络,言语调侃谢经从不介意。一笑而过,在她身旁坐下:“听说你又买了间歌坊,如今歌舞坊的价钱已不似之前,似乎不是时候吧?”
卿尘看着夜幕灯火一笑:“我正要和你说,这笔生意可能是赔钱的买卖,所以我打算自己经营,免得连累你。”
“哦?你不是说过在商言利吗?方不方便告诉我是什么生意赔钱你也要做?”谢经问道。
卿尘道:“那间歌坊我是想改做医馆,设法将天都医术独到的大夫集于一处,治病救人。这不是赚钱的事,或者其下再开间善堂,如此还要赔钱。”
谢经奇怪道:“怎么会突然想起开医馆?”
卿尘将手闲闲搭在膝上看了看,说道:“我既自幼学了一身医术,便不想浪费。何况银钱之物没有赚尽的时候,如今算算小有收获,不妨取之何处,用之何处。”
谢经道:“你难道要从四面楼的生意中抽身?”
卿尘扭头笑道:“这么赚钱的生意,我怎么舍得?”
谢经看向下面庭院,玩笑道:“不是便好,不过如今这四面楼再这么赚下去,只怕半年后我都不舍得出让给你了。”
卿尘道:“不舍得便算了,我又不是非要买。”
她漫不经心的语气叫谢经有些愣愕:“当初你我有契约在先,我说不卖难道你便算了?”
卿尘道:“这四面楼和天舞醉坊里里外外哪里不是你和素娘在操心,谢兄所做早已出那一纸契约。再者,经营有利,交友却有趣,我当谢兄是朋友,朋友不愿的事我绝不勉强。你若是不想出让四面楼,咱们那契约便当作废。”
谢经眼中微微一震,四面楼目前日进斗金炙手可热,卿尘竟说得如此轻松。他沉默后说道:“商场江湖中经历这么多年,文清是我第一个佩服的人,得友如此可抵十座四面楼。你既有义,我自不会言而无信,这四面楼随时可以过到你的名下。”
卿尘不在乎地一笑:“半年之期尚早,你急什么?”
说话间隐约听到一阵乐声,声音轻远如飘渺在黑夜中几不可闻,但却又似清晰如在耳边。卿尘凝神听了听,似乎不是四面楼的乐声,奇怪问道:“你听到了吗,这是哪儿来的声音?”
谢经扭头笑了笑:“不甚清楚,或许是哪家歌坊吧。对了,我突然想起有点儿事情要出去一下。”
卿尘便站起来道:“你去吧,这边有我。”
上午时,四面楼人少安静,卿尘自楼上下来,吩咐备马出门。
前庭低案前,几个身着披帛仕女裙的女子正明明媚媚聚在一处,执笔铺墨,你一言我一语笑说着什么,倒叫这儿显得格外热闹。
卿尘看过去,正有个女子将玉纸镇往案上一拍,站起来嗔道:“哎呀!不玩了,不玩了,你们几个定是合伙儿算计我。”
众女子笑道:“快看,兰玘输急了要赖!”大家抬头见着卿尘,纷纷边施礼边笑问:“公子来了,兰玘你羞不羞!”
卿尘笑着问她们:“在干什么,这么热闹?”
兰玘忙请她入座,回头便道:“公子来得正好,看她们还得意!她们不知从哪儿弄了些对子好生难为人,我都输了几局了,公子快杀杀她们的威风。”
其他女子羞她:“你拉公子来助阵,赢了算谁的?”
案前纸墨微香,轻粉笺笺珠玑秀丽,正是她们:“联对子定是兰珞赢得最多。”
兰玘道:“可不是?每回都是她对得好,我们就不行,都赢了我一支翠笄去了!”
一旁黄衣羽衫的兰璎抬手拎着两粒紫玉晃动:“我这儿还有一副玉珰呢!”兰玘丢过罗帕笑啐她,卿尘笑道:“下注的游戏你也不多想想?若去和兰珞比诗赋,和兰璐比巧算,和兰璎比琵琶,你不输光才怪。攻伐输赢得以己之长克彼之短,你怎么不和她们下棋,谁赢得了你?”
兰玘道:“她们就是棋盘上输惨了才想这法子的!不行,公子一定要先帮我赢回这局。”说着将粉笺取到眼前,卿尘见笺上写道:虞美人穿红绣鞋,月下行来步步娇。
“这上联出得倒巧,意境也美。”她提笔轻轻过墨,见楼中另外几个女子正在庭前荷花池旁引箫练琴,抬手往那边一指,对兰玘道:“下联不就在眼前?”
兰玘一时不得解,见卿尘落笔:水仙子持碧玉箫,风前吹出声声慢。立刻拍手问兰珞道:“你有虞美人步步娇,公子便有水仙子声声慢,服不服?”
兰珞道:“咱们几个加起来也不能和公子比,你赖皮!兰璎方才出了一对我还没想出来,公子帮了兰玘也得帮我。”
卿尘微笑道:“不妨说来听听?”
“雨洒灰堆成麻子。”
卿尘抬头环目,略一思索,笑指那荷花池:“你们倒左右不离咱们院子,这个下联仍在那处。”
兰玘问道:“怎么还是那儿?”却是兰珞看过去低头一想,突然笑了起来。
卿尘问道:“想到了?”
兰珞掩嘴低头道:“想到一个,只不知和公子想的是不是一样?风吹荷叶像……像……”
卿尘替她说道:“风吹荷叶像乌龟!”
众女子顿时笑成一片,兰玘边笑边说:“你们都输给公子了,快快把翠笄玉珰都还我!”
兰珞道:“还也是给公子,你是别想了!”兰玘道:“公子又不是女儿家,要那些做什么?”
卿尘忍俊不住,偷偷支案而笑,她可正打算去当铺赎自己那支玉簪。见她们闹得不可开交,于是道:“不陪你们了,我还要出门去。给你们个上联,谁对的上,这翠笄玉珰就当公子我送她。”
“公子快说!”她们便催道。卿尘手中落墨生香,笔走龙蛇写了一联:日进月出云多少。
兰玘看着道:“这上联似乎也不难啊。”
兰珞却思索摇头:“字上看去是简单,但不好对呢,公子这上联中一说了日升月落有云其中的景色,又说了时光流转岁月变迁的过往,最难是其下还隐了一日一月收支算账的问算,可要好好想想才行。”
兰玘道:“收支算账的事,兰璐算得快!”
卿尘笑着站起来:“过会儿我回来若有了下联,本公子另有赏。”说罢刚回头,就听堂前有人道:“今晚留着小兰亭,酒菜精致些,茶要你们的‘青衣’和‘丝竹’,最要紧是文烟姑娘的琴,都记下了?”
楼中管事陪着一人进来,恭声说道:“这就差人去办,请十二殿下放心。”
卿尘修眉惊挑,忙不迭地转身衣襟一撩便重新坐下。兰玘她们见她神情奇怪,还未等问,夜天漓已看向了这边,突然微怔,接着叫道:“你,给本王回过头来!”接着便大步走来。
大呼小叫的真是个霸王,卿尘暗中叹气,知道躲不过他,只好起身回头对他道:“见过十二殿下。”
夜天漓见她男装的模样愣了愣,又惊又奇:“原来你竟在这儿,居然这么久也不……”
卿尘怕他接下去再道破自己女子身份,连连作揖:“殿下,有话外面说!”
夜天漓疑惑地打量她身边美女如云,兰玘她们有认得他的急忙施礼问安,都悄悄看着,不知究竟是何事。卿尘轻咳一声道:“看什么,十二殿下难道比公子我还好看?都回楼上去。”
众女子向来对她言听计从,闻言纷纷优雅起身依礼告退。衣袂飘扬罗步生姿,一片钗鐶叮咚散去后,夜天漓在旁早已笑得不行。
卿尘颇无奈地等他笑完,说道:“我正要出门,你若空闲不妨一同。”
俩人举步出了四面楼,上了马夜天漓还满面带笑,说道:“你倒是会享受,这么多美女也不想着送我几个?”
卿尘扫他一眼:“我四面楼的女子都是来去自愿,你什么时候听说过送人的道理?”
“这四面楼竟是你经营的?”夜天漓回头看了看:“这里那名满京都的文烟姑娘……”
“便是我。”卿尘干脆承认。
夜天漓气道:“我来过这么多次你竟都瞒着!”
卿尘道:“这不怪我,你自己看不出听不出又能怨谁?”
夜天漓“哼”的一声:“你怎么突然离开湛王府?我问了七皇兄几次,连他都不知你人去了何处。”
卿尘微微垂眸,问道:“七殿下好吗?”
夜天漓道:“看上去不错,但七皇兄面上总不过就是这样子,究竟好不好你得问他自己。”
卿尘也不语,到了那家当铺门前下了马,夜天漓奇怪问道:“你来这儿干嘛?”
卿尘道:“前些日子当了件东西要赎回来。”
夜天漓抬头看了看,笑道:“你当东西居然当到殷家的铺子来了,那不如直接当给七皇兄算了。”
卿尘正举步入内,闻言身上一僵,回头问:“你说什么?”
夜天漓随口答道:“这铺子和对面钱庄都是殷家的产业,贵妃娘娘一族富甲天都,伊歌城中钱庄当铺十有七八是他们家的。”
卿尘愣在当场,心中说不清缘由地来了一股无名火,难怪那么普通的簪子竟能当出五百两纹银,原想不再受夜天湛恩惠,不欠他人情,谁知到头来还是靠了他才有今日。
夜天漓见她皱眉不走,问道:“怎么了?”
卿尘气道:“你身上可带了银票?”
夜天漓出门向来怀中多金,点头道:“有。”
卿尘伸手:“借我三千,回头还你!”
夜天漓见她脸色古怪似有怒气,随手自怀中抽出几张银票:“什么事用这么多银子?”
卿尘又拿出自己带的两千,愤愤想道:“事已至此,十倍奉还给他!”扭头便往堂前去,走到一半,突然心底一松,脚步停下来,觉得此举太过无聊。有心无意,这事难道还能怪他怨他?自己这是想拿什么出气,还是惹事生非?
想到此处,一皱眉头,回头又将银票递还夜天漓:“多谢你,还是不用了。”
夜天漓见她一瞬面色不善转而又恢复正常,走在身旁突然问道:“你不会是为什么事在和七皇兄赌气吧?”
卿尘颓然摇头:“没有,不过刚刚想岔了些事,现在没什么了。”
夜天漓笑说道:“真是女人翻脸如翻书。”卿尘凤眸往这儿一扬,他接着道:“当我没说!”
卿尘没好气地瞅了瞅他,柜前那老先生不在,她便将当票递给里面的小伙计。小伙计看了眼当票,说道:“姑娘要赎东西吗?这可是死当。”
“死当?”卿尘愣住,拿回当票一看,黑纸白字果真写的清楚。
她眉心轻锁,往柜上问道:“多少钱也不能赎?”
小伙计道:“姑娘便当没了这东西,兴许现在都已经不在我们柜里了。”
卿尘道:“麻烦去问问你们掌柜,看还在不在,能不能赎。”
小伙计道:“没这个道理,去问掌柜我是找骂,姑娘还是别想了。”
夜天漓在旁忍不住将柜台一拍:“让你问你就去问,怎么这么罗嗦!”
那小伙计吓了一大跳,一时骇得话都说不出来。卿尘忙伸手拽着夜天漓一言不扭头出门,他不满地道:“叫掌柜的出来拿了东西,回头让七皇兄给这边一句话不就得了。”
卿尘道:“去找他我宁肯不要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夜天漓道:“你躲着七皇兄干嘛?”
“我哪儿有?”卿尘道。
夜天漓一脸置疑地看着她,她翻身上马,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在拒绝了一个人后,却主动或被动地不断接受着他的保护,自以为不再依靠他的时候突然现原来依然处于他的庇佑之下,这叫人有种挫败感,或者更确切地说还带着三分惭愧,仿佛在这里一天,便始终欠了他什么,永远也还不清。走了会儿她闷声问道:“他应该不知道我在四面楼吧。”
夜天漓道:“还说不是躲着他。我来过几次都没认出你来,他又不常来这些地方,八成是不知。”
卿尘道:“来过两次,但都只待了一会儿。”
“那便不好说了。”
卿尘抿了抿唇,又问道:“你今晚约小兰亭干嘛?”
夜天漓方要回答,又顿了顿,然后只说道:“宴客。”
“要紧的客人?”
“要紧。”
卿尘也不再问,有些神思不属的策马往白虎大街而去,夜天漓提缰上前道:“今天此路不通,四哥率玄甲、神御两部大军驻扎城外休整一日,今日入城必然从此经过,父皇亲登神武门犒军,御林军和京畿卫一早便封路戒严了。”
第二十一章 万马千军只等闲
卿尘扭头一勒马:“今日大军回朝?怪不得西城一路人少马稀,想必都挤去了神武门附近。”
夜天漓道:“你数月前便打听大军回朝的事,怎么现在倒忘了?”
卿尘忙问道:“哪里能看到犒军?”
夜天漓道:“这时候能看的地方怕都满人了,你若先前便说,还能趁早偷偷带你上呈云台,现在四处戒严,可不能在父皇眼下放肆。”
卿尘轻抖缰绳,云骋微嘶一声,掉头而行,“去明光阁!”
夜天漓纵马跟上:“想看犒军怎么不早做打算?”
卿尘微微拧眉,近日张罗着将新购的歌坊改做医馆,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她手中这家“牧原堂”集了天都数位医术独到的大夫,楼上设药间病房,其下开了善堂,每日救死扶伤活人医病,有时候连药钱都一并搭上。她除了打理四面楼必要的事务外,几乎日日和几位大夫谈医论药,深觉中医精粹妙不可言,几乎沉迷其中,一时真没想到日子过得飞快,夜天凌所率大军竟已回师天都。
青山峻岭中一幕转身离开的背影,便在秋阳下如此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记住不要出去,我一定回来。”当时他看着她的眼睛笃定而霸道的一句话。他一定会回来,现在,可是他回来了?
明光阁果然人满为患,实际上帝都自外城雍门始过下三十九坊宣平门、中二十四坊丹凤门直至内城神武门附近都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天都中出动了数千铁卫清出开阔大道,沿途旌旗林立,御林禁军自神武门高台而下,十步一卫,遍布内城,甲胄鲜明,剑戟耀目。
夜天漓今天出门没带侍卫。人山人海比肩接踵,他在旁护着卿尘怕有闪失,卿尘扭头笑说:“多谢殿下了。”
夜天漓道:“若你有个损伤,今晚小兰亭岂不是空了场?我多不划算。”
卿尘低声道:“原来是有求于我。不管你什么客人,四面楼没人知道我女子身份,可别给我拆穿了。”
夜天漓笑道:“到时随你。”
这时外面围观的有人看到他们,高声问道:“那边可是宁大夫?”卿尘寻声望去,有几人早已挤开道路:“宁大夫要去明光阁?”她认出其中一人是前几日来过牧原堂的小六,笑道:“正是,不想这么多人,你母亲可好些了?”
小六忙道:“多亏了宁大夫妙手回春,我娘这几天都能下地了。”一边招呼着:“大伙儿让一让,牧原堂的宁大夫在这儿。”
楼下尽围着些普通百姓,倒有不少受过牧原堂的恩惠,闻言推推挤挤硬将他们送到了明光阁前。卿尘一路拱手称谢,夜天漓不禁问道:“你这些日子到底都干了什么,牧原堂也有你一份?嘿!这过路的法子比侍卫不差。”
卿尘笑道:“没干什么,赚银子花着玩。可别小看了百姓,你是王孙公侯难道就不仰仗他们?”
明光阁中里外都坐满了人,夜天漓此时早已不耐烦,一把抓过掌柜的,还没等他说话,掌柜抬头时便吓得直作揖:“殿下您要看犒军怎么还来这儿?现在楼上楼下实在是无处可坐了,您让小的如何是好啊!”
夜天漓喝道:“碍事的都给我轰出去,天都什么时候竟有这么多人!”
卿尘自身后拉他:“没你这么霸道的,人家开门做生意,你偏来难为人。”
夜天漓道:“这不是陪你来凑热闹,我变着法子躲出来不去神武门站着,难道跑这儿站上半天?那还不如神武门清静。”
正说着,店里伙计一溜烟自楼上小跑下来,在掌柜耳边轻言几句,掌柜如释重负,转身求道:“殿下,楼上雅阁有人请,说是与殿下相熟,还请殿下凑合这一时赏小的个方便。”
朱栏窗前,正有人俯身下来对这边抱拳招呼,卿尘和夜天漓都觉意外,原来竟是莫不平。
夜天漓对掌柜的道:“一壶‘青峰翠云’,再打点几样小菜送来楼上。”拉了卿尘举步上去。
一进门,莫不平目光先在卿尘脸上停落,方对夜天漓道:“十二殿下别来无恙!”
夜天漓见了莫不平竟规规矩矩,十分不缺礼数,笑道:“早几日听说先生回了伊歌便想去拜访,却都不知先生身在何处,今天倒巧。”
卿尘暗觉莫不平来头十分不一般,不但令夜天湛奉若上宾,连夜天漓这样骄横的人都对他恭敬有加。浅笑道:“莫先生好!”
莫不平笑道:“多日不见,方才险些没认出来,凤姑娘如此打扮倒比十二殿下都多几分潇洒。”
卿尘瞥了夜天漓一眼:“我比他文雅倒是真的,方才若不是先生,这明光阁怕要遭殃。”
夜天漓也不介意,扬了扬眉拂襟落座,三人笑谈闲聊。
北征大军在城外整装待命,二十余万战士不能同时进城,是以只有一万玄甲军随凌王至神武门面圣。
茶香在手,碧叶清盏翠淡明亮,其上隐有雪雾之色深绕,卿尘细细品了口茶,回味悠长中望着窗口出神,想象一会儿大军入城不知是什么壮观场面,期待时竟略有些自己都不明所以的紧张。
过不多时,只听远处一声金鼓擂动,鼓声威严动如雷鸣,滚滚响彻四方。随着金鼓隆隆,一道低沉的号角声仿佛自天边响起,西城雍门缓缓开启。
一时间满城的喧闹像是突然被抹掉,整个帝都蓦然安静,陷入一片肃穆之中。
万众翘,遥望一方。
随着威沉的铁蹄声,脚下大地隐隐震颤,城门处如同错觉般出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玄色铁潮,随之席卷而来的气势使这深秋高远的天地骤然变得肃杀,四合之下寒意遍布,威慑八方。
碧空晴冷,一面金色龙旗跃然高擎,其上明绣九爪蟠龙神形威怒,昂腾云,猎猎于长风之中。
三军之前,当先两将白马银盔,一万铁骑人人玄甲玄袍,兵戈锋锐,成十个方阵依序而列,随他二人缓缓入城。
军容肃整,军威严穆,众人能清晰听到整齐划一的步伐落地,震动着雄伟的伊歌城。
卿尘不由得起身站到窗前,想看清领兵的两人。相隔较远,两人又盔甲在身,只依稀能看到眉眼。她握着窗棱的手一紧,身子向前倾了下,左边那个银甲白缨身形挺拔的人分明便是十一,但他身旁却并非她记忆中另外一人。
她望着远处,愣立在窗前,蓦地被一声巨响惊醒,那是上万铁骑不闻一丝错乱的同时立定,威严震撼。
夜天漓突然语意感慨地说道:“四皇兄练兵之精,治军之严,当真无人能出其右。”
卿尘凝视十一身边的人,一种落空的的失望如同城中浩瀚玄潮逐渐覆过心间,她转身问道:“前面领军的便是凌王?”
夜天漓一笑,道:“你自己看。”
卿尘重新将目光投向神武门,但见军中寂静,肃然无声,只闻四周招展的战旗猎猎作响。围观百姓被这军威所震,一时皆尽肃穆。
玄甲铁骑已全部进入雍门,号角声再次响彻九城内外。
原本成十个长方型的军阵中,最后一阵的战士突然同时向两旁分开。一骑白色战马裂阵而出,马上之人战甲佩剑,飞骑前驰,白袍胜雪,披风高扬肆虐风中,所到之处军阵一一中分,如同夺目寒光将玄甲铁骑一划为二。
其人在前,身后立刻有有战士策马相随,填补分裂的空隙。整个军阵随之推进,缓缓风云涌动,移宫换位,变幻成为一个完整的四方阵形。
阵前,两名领军大将双骑微分,那人勒马当中,抬手,身后玄甲铁骑迅肃整军容。
随着那人右手轻挥,高处只见数列玄色齐齐变动,战甲声锐,铿锵如一,所有战士几乎在同一瞬间翻身下马,行军礼,振声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自数千铁血战士口中同时喝出,真正震天动地,九城失色。
这是征战万里的铁马英雄,寒剑浴血的豪壮男儿。
唯有沙场之上出生入死的战士,方有这样摄人杀气,唯有勇猛无畏杀敌的军人,方得如斯豪情威势。
不必夜天漓再说,卿尘已清楚明了,她静静看着神武门前那个遥远的身影。
凌洌孤峻,傲然马上,睥睨天下,风神绝世。这个人,以他的传奇一般的精兵铁骑,南征北战,攻城掠地,扫荡西域大漠四方强族;以他骇人听闻的辉煌战绩,称雄宇内,威震**,征服中原疆野万里河山。
那晚的背影似乎和马上的身影合而为一,变成千军万马中那一点孤傲的白。卿尘眼中竟无由酸涩,于青峰翠云的雾气后生出一层异样的清亮。她怕被人看出端倪,若无其事地返身低头饮茶:“久闻凌王大名,果然英雄非凡。”
莫不平拈须微笑,看着神武门前肃杀的军阵:“好个凌王啊!”
夜天漓远眺神武门的目光里带着难得一见的肃正,似是震动,又似是佩服,于满脸飞扬不羁中有摄人的精光。他回身一笑,摇头把玩茶盏:“四皇兄这支玄甲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征战多年竟从未吃过败仗,真看得人心里痒痒。”
卿尘见他似是心驰神往,问道:“你这么感兴趣,如何不去领兵出征,不也一样的威风?”
夜天漓没滋味地一哂:“除四皇兄外也就五皇兄还算是真正带兵,我便是去,也不过历练一下作罢,有什么意思?何况我提此事母妃便要着急,说什么也不肯。”
卿尘道:“看来淑妃娘娘偏疼你,倒放心十一殿下。”
夜天漓挑眉道:“十一哥自幼便跟四皇兄习武,自然不同些。他这次出征一直瞒着母妃临走才说,回来定挨数落,说不得还要我帮他去哄。”
莫不平笑道:“突厥一族凶猛悍勇,淑妃娘娘也是心疼两位殿下。再者便是寻常仕族子弟,也没有十分必要远赴荒远漠北去受征战之苦,何况是殿下。”
夜天漓道:“说的也是,便如五皇兄,若非因着母亲的身份,又何必执意军功?”他见卿尘脸上满是探寻的疑问,一笑道:“五皇兄的母亲以前只是孝贞皇后宫中一名侍女,不知为何受了父皇宠幸诞下皇子,如今也只是封了才人。虽说兄弟间没什么不同,但五皇兄心里是在意的,事事都比我们用心些。”
卿尘问道:“那凌王呢?”
夜天漓道:“四皇兄的母亲是莲妃娘娘。”
“莲妃娘娘怎样?”卿尘再问。
夜天漓轻描淡写说了句:“莲妃娘娘是个冷人。”也只说这一句便没了下文。
卿尘听他语气似乎无意多说,也不便再问。夜天漓对莫不平道:“莫先生多年前曾是几位皇兄的老师,四皇兄带兵想必也得过先生指点,只可惜我当时年幼,未能与先生有师生之缘。”
莫不平品了口茶看着神武门,徐徐说道:“殿下言重了,若别人或者便有,但于淩王殿下老夫确不敢说什么指点。记得当年临华殿相傅也曾给皇子们讲解兵,‘兵者,出奇之道,诡变之事,当得其意而不用其法,知其谋而不师其巧,如此细究十分多余。’那时凌王八岁,凡书过目不阅二遍,如今凌王之兵奇险诡绝,似是与兵书无关,老夫也不敢贪功。”
卿尘看着神武门前玄衣铁骑,夜天凌等诸位皇子已经登上高台接受犒封御诏。犒封之后都是些繁文缛节,夜天漓一会儿便觉无趣,两人便向莫不平告辞出来。
云骋见了卿尘,蹭到身前,有些躁动不安地在她旁边打了个转。
卿尘伸手抚摸它,低笑道:“风驰回来了,你着急了吗?”说罢拍了拍它以示安慰。云骋低声轻嘶,才任她翻身上马。
她勒马回头,人头攒动,已经看不到威肃的大军,唯有高台上飘飒的明黄旗帜,若隐若现。她面向高台,透过层层人群,依稀能感觉到身着战袍的夜天凌,记忆中他的样子仿佛越来越近,那双清冷的眸子异常清晰。
心中轻快无比,卿尘唇角轻扬,举目处晴空万里,碧秋如洗。
第二十二章 素手兰心弦中意
秋夜风清,萤草浅淡。依稀能听到四面歌酒喧闹。远远江水的凉意拂来,已是夜深露重。
举目望去,楚堰江上画舫流连,灯火依稀,如同一条莹莹玉带穿过天都。
一艘船舫悠悠然靠向四面楼南面临水的栈头,船头立着一人,素色青衫,身长玉立。负手临江,夜风迎面吹得他衣衫飒飒,意态逍遥。
栈头引客的伙计一双眼睛久经客场,早看得船上客人来头非凡,船还未靠稳便迎了上去。
舱内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个年轻男子掀帘而出,一边回头道:“四面楼到了。”再问船头那人:“四哥,十一哥这次跟你从漠北回来,怎么反而疏懒了?”
那人淡淡瞥了舱内一眼:“你被强灌下七瓶御酒试试看,父皇的酒给你们几个白糟蹋了。”
那年轻男子正是夜天漓,此时笑道:“四哥这次又大败突厥,我们才喝得到朔阳宫窖藏的好酒,父皇今晚兴致甚高,岂可扫兴!”
舱内一人笑骂道:“灌我七瓶御酒还嫌我疏懒,你倒是什么疯,偏要今晚来这四面楼?”
夜天漓笑道:“这里好茶好琴,正是给十一哥你醒酒的。”
十一摇摇晃晃自舱中出来,扶住夜天漓的肩膀,两个人并肩站着,乍看去身形相仿,两双眼睛尤其神似。若非十一此时醉态熏然,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是四哥七哥都说来,谁跟你来瞎闹?”十一说着,抬头眯眼打量四面楼:“数月不见,变了这副模样?”
夜天凌回头看他兄弟俩,唇角逸出丝笑意,举步迈上楼前的木栈道,一边随口道:“五弟、七弟他们慢了。”
十一笑道:“早说天都船比马快,五哥偏要骑马。”
楼中管事早得了通报,亲自迎出来:“见过几位殿下,小兰亭洒扫干净,略备酒水,文烟姑娘已等候多时,请移步楼上。”
几人随他转去楼上,欢声笑语渐渐淡去,楼高风轻,空气中越有了几分清凉。
待到最里面一间,迎面一方素雅小匾,上面写着“小兰亭”几字,字迹清秀如空谷幽兰,飘逸如浮云出岫,中有三分疏朗之意,情高意远。
进到阁中,一方宽畅内堂,两面皆是雕花梨木长窗,窗前点点放了几盆兰芷,阁中四处透着若有若无的兰香,叫人神清气爽。
几幅轻纱随风微微荡漾,将雅室一分为二。一面四处点了清透琉璃灯,光彩明亮,成对摆着八张样式朴拙的黄梨木长案。每张案上有几样精致小菜,三两瓶水酒,案前放了素白色绣兰花方垫,供客人起坐之用。
两边靠花窗的地方,各有一副茶具,小炉烹水,出轻微的响声,使秋日干燥清冷的空气多了几分温润暖意。
轻纱的另一边,灯影沉沉,似乎只燃了盏清灯,依稀可见一名女子广袖静垂坐于席上,瑶琴在前,却又看不十分真切。
夜天凌等人方入阁中,便听轻纱之后“叮咚”几声弦音轻起,清泉珠溅空山凤鸣,余音袅袅不绝于缕,似有迎客之意。
案旁静立的两个清秀女子,此时娉婷拜倒,清声道:“兰玘兰珞恭迎尊客驾临小兰亭。”
夜天漓面向轻纱扬扬眉,笑说:“今夜叨扰文烟姑娘。”
卿尘坐在轻纱之后,因为光线明暗不同,外面看不到她,她却可以清晰的看到琉璃灯下人们的一举一动。
虽知夜天漓在此宴客,却没想到竟是他们兄弟几人,猝然相遇,若非隔着一层轻纱,此时玉容之上的震惊、喜悦、怔愕、欢欣定当将心中所有情绪泄露无余。她手下不由自主的微微一颤,原本平稳的音调无意滑高,直飘出去,她急忙收敛心神顺势轮拂,指下带出流水般的清音,风回浅转,随着纱幕淡入了夜色。
她轻压冰弦,静静地看着来人,眸光落在夜天凌和十一身上,便浮起微笑的神采。夜天凌看起来略微消瘦了几分,颀长身形中淡淡透着清峻的气度,举手投足间沉冷如旧,难以捉摸的深邃双眸,薄而不动声色的唇,偶尔些微挑起,算是表达过笑意。
十一站在夜天凌身边,略带醉意,几月不见,本多了的几分沉稳都在醉中潇洒的无影无踪,不过进来之后似是已清醒许多,打量着墙上挂的一幅长卷道:“兰亭序,这是何人所书?”
那是卿尘自己将千古名帖《兰亭序》默写了一篇挂在墙上,不过只取“兰亭”二字应景罢了。夜天凌也转身去看,静静看了半晌,只是剑眉微挑,说了两个字:“不错。”回头望向轻纱背后。
卿尘虽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却还是觉得那两道清冷的目光可以一直穿透过来,将纱幕后洞悉无余。她心中无由生出奇异的感觉,仿佛在隔着重纱对视的一刻,早已蔓延缠绕的藤蔓于尘埃中悄然绽放出花朵,一瞬的妖娆后,静静亮过明光如玉。
一旁侍宴的兰玘和兰珞煮水烹茶,一一为三人奉上碧盏。此时楼下又引了几人进来,却是随后而来的夜天湛、夜天汐两人。
夜天湛见他们几人已在阁中品茶,笑道:“你们把五哥弄醉了丢给我,自己却在这儿享受。”
卿尘见到他顿时轻抽了口气。夜天漓向幕帘内笑看来,眼神似是有意无意往夜天湛那边一带,十分笑意八分调侃,恨得卿尘牙痒痒,无怪他白天只说宴客,原来有心作弄她。
她抬眸瞪视过去,夜天漓却当然看不见,转头上前去问道:“五哥怎么才喝了几杯便成这样?”
夜天汐看去文质彬彬,比夜天凌的冷然多了几分亲和,比十一两兄弟的率性更见些许平稳,比夜天湛的俊雅风流则却有几分沉默无声,此时也早带醉意,几乎比十一还不如,闻言无奈摇头:“你们不敢去招惹四哥,便拿我和十一弟折腾。”
夜天湛一身晴天长衫,腰间坠了块瑞玉精雕环佩,越衬得人俊雅温文,笑道:“十一弟是自己抢着喝的,怨不得别人。”
十一以手撑头,随口道:“你们耐不住早晚去招惹四哥,四哥身上伤刚见好……”
话刚出口,夜天凌淡淡道:“十一弟,莫扫了大家兴致。”
十一耸肩,住口不说。
几人却早已听到,夜天湛眼中闪过诧异之色,问道:“四哥受了伤?”
夜天漓接着问:“何人所为?突厥军中竟有如此人物?”
夜天凌微一点头:“一点小伤,早已无碍了。”
“四哥话是这么说,但毕竟伤得不轻,这数月征战硬撑下来已极为辛苦,”夜天汐说道:“他们要灌酒,我和十一弟替四哥挡着好了。”
夜天凌唇角似是淡淡掠过一笑,旋即不再言语,目光投向墙上那幅《兰亭序》,修长手指在花梨木案上微微轻叩。
十一知他心中有事,岔开话道:“方回天都,便听说四面楼文烟姑娘琴艺天下无双,方才轻叩琴弦已叫人心思神往,冒昧请文烟姑娘抚琴一曲,不知可否?”瞥了一眼夜天凌,见他始终凝视那幅《兰亭序》,无奈暗叹一声。
那晚他虽及时率兵赶回,接应夜天凌成功突围,但自此便失了卿尘的消息。回营之后他们派人数次寻找,小半年来却芳踪全无生死不知。夜天凌面上虽淡淡的,挥军万里斩将杀敌一如往常,但十一却知他始终惦记着此事。西突厥这次算是时乖运蹇,遇上夜天凌心情恶劣,玄甲铁骑不留丝毫情面,步步逼得他们狼狈不堪,接连退失燕然山北近千里土地,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怕是短时间内无力再犯中原。然此时即便得胜回朝,夜天凌仍将自己一队心腹侍卫留在漠北,继续在附近打探卿尘下落。
夜天湛等人知道这四皇兄性情冷淡,事情他若不愿说起,便是多问无益,丢下前话举杯笑道:“我们醉酒来此,已是唐突佳人,以茶代酒先罚一杯,但求一曲。”
卿尘对那晚山中遇袭究竟生了什么事很是挂念,轻纱之后细看夜天凌的脸色,不甚清楚,但想来数月过去,伤势应该已无大碍。本来专注于他,突然听到众人将话题引到自己这边来,急忙收拾心神,右手轻挑琴弦,出柔柔清韵,做为应答之音。夜天湛,温文尔雅的他,言行举动总是叫人挑不出瑕疵。
指下轻轻一挑,余音犹自袅袅,流水般的琴声已婉转而起。
曲调安详雅致,似幽兰静谧,姿态高洁。但闻室中乐音悠扬,周遭似有淡淡琴声应和,竟叫人分不出是否为七弦之上所奏,仿佛随着流连清风,四面八方都飘来琴声,悠悠娉婷无止无尽。
卿尘按弦理韵,琴声之中如有暗香浮动,令人心旷神怡,悠然思远,似身置空谷兰风之间,身心俱受洗涤,通体舒泰。
她双目微闭,再弹一阵,指下弦音略高,如同点点兰芷在山间岩上摇曳生姿,无论秋风飒飒,冰霜层层,犹自气质高雅,风骨傲然。七弦琴音渐缓渐细,几不可闻,化做一丝幽咽,却暗自绵绵不绝。
低到不能再低,琴韵悄然而起,翩翩如舞,仿佛历经风霜,兰苞绽放,曲调极尽精妙,无言之处自生缕缕幽情,高洁清雅。
一曲终了,余韵绕梁,室内静静无声,众人似乎都沉浸在这琴中,回味无穷。
卿尘抬眼望去,却冷不妨看到夜天凌望向这边,那泠泠目光穿过轻纱直至心底,让她心中无由一紧。纱影淡淡,使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柔和了许多,远远如坠梦中。
“蓦然回,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曾经在第一次取下他的面具时,她想起过这诗。她从来都不知看到一个人会有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恍如前生。
夜天凌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轻纱,此时十一轻敲花案,朗声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为此当浮一大白!”说罢,拎起面前酒瓶,痛饮一口。
夜天凌这才从轻纱上收回目光,看了十一一眼。
夜天漓也斟酒一杯,吊儿郎当地笑道:“好琴好酒难得今夜,文烟姑娘,我敬你。”一饮而尽。
卿尘在轻纱之后笑意盈盈地看他们兄弟俩,微动琴弦,以示答谢。转眸间看到夜天湛轻握杯盏,正神情温雅地看着这边,唇角带着她十分熟悉的微笑,眸光中竟是出人意料的欣赏与温柔。心中一凛,只怕他听出端倪,短短抚了一段清音,以曲告辞,悄身退了出去。
一路回房,卿尘大大松了口气,换上素白文士衫,长束以玉带,顿时化做翩翩公子模样。抬头看看三楼小兰亭,静静的,唯有窗口透出薄晕灯光,明眸带笑,心底淡淡欣喜,吩咐后面再备下几样爽口的小菜给他们佐酒,并额外加了滋补汤煲。
四面楼今晚生意不错,她前后照应了一下,忽然听到堂前有吵闹声,楼中管事快步找来,说道:“公子,请您前边去看看,卫家少爷怕是喝多了几杯,缠着兰璐不放。”
卿尘皱眉,卫骞是见过她的,不知会不会认出来。偏偏此时四处不见谢经的影子,她怕惊动了小兰亭中诸人,只好快步赶去前堂。到那儿一看,卫家大公子卫骞正醉态醺然地拖着兰璐往外去,兰璐不敢使劲抗争,只能软声哀求,一旁兰璎她们跟着劝拦,见到卿尘出来便像见了救星,急忙喊道:“公子!”
四面楼毕竟还是歌舞坊,虽比其他地方清高雅致些,但客人酒后闹事也偶有生,不过平日都是谢经出面打。卿尘对卫骞浑身酒气甚为反感,却一笑上前,抬手在两人之间挡住:“卫少拉着我们兰璐的衣裳不放,可是看好了这新料子想带回去送给夫人?衣料穿过便不稀罕了,不如我打人取新的来吧。”
卫骞和她只当街见过一面,此时她又着了男装,横眼看来,朦胧间也不辨眼前是谁:“少爷今天要将兰璐带回去做二夫人,你说给她赎身多少银子?少爷我付双倍的!”
他看上去是喝了不少酒,脚下蹒跚不稳,卿尘顺势将兰璐拉开护在身后,扬唇笑着眼中却冷淡:“卫少说笑了,咱们四面楼的姑娘没有卖身这一说,都是来去自由。这事是好事,但也得两情相愿才美满,卫少说是不是?”
卫骞将手一摆,指着兰璐:“少啰嗦,过来!少爷看得上你是你命好!”
兰璐吓得往卿尘身后躲,卿尘仍笑道:“人来人往都看着,有什么话外面说也不方便。兰璐,后面刚制的菊花蜜酿,快去看看好了没有,给卫少送去雅阁等着。”她抬手一让:“兰璎的琵琶曲卫少还没听全吧,不如里面再坐坐,何必急着就走?”她知道一时半会儿要将人打走是不可能了,但求息事宁人,先离开这招眼的前堂,一不影响生意,二让兰璐脱身,最重要的是莫要惊扰楼上。
兰璐如获大赦,匆忙福了福便往后堂快步而去,卫骞怒道:“你去哪儿?”卿尘半请半拦道:“卫少何必着急,里面请!”
卫骞甩手喝道:“跟少爷我玩这花招,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今天不把人给我带出来,我拆了你四面楼!”
卿尘修眉微剔,堪堪隐忍心中火气。忽听楼上一个声音传来:“卫骞!你这像什么样子,不嫌丢人吗?”
声音并不高,听起来润雅,却无形中有种透骨的震慑,压得乱哄哄的场面一静。卫骞抬头看去,忽然心中清醒了几分:“七殿下,十二殿下?”
紧接着夜天漓带着怒意的声音喝道:“卫骞你好大的胆子!闹事也不挑个地方,你有本事拆了四面楼给本王看看?”
人人都往楼上望去,卿尘半对着卫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起来十分奇怪,她却顾不得其他,只是不敢回头,慢慢垂侧身往旁边蹭去,挨着堂前高柱在飞纱后一躲,对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人也精灵,急忙往前笑道:“当真该死,打扰了两位殿下雅兴,小的在这里陪罪。”
卫骞酒意已被喝退了大半,卫家再怎么得势也不敢和皇子叫板,但因天舞醉坊的事怀恨在心,垂处恨恨看了夜天湛一眼,悻悻道:“没想到两位殿下在此,今晚和兵部几位大人多喝了几杯,还望殿下恕罪。”
夜天漓冷哼道:“原来是新升入了兵部来庆祝,这才几个月,我看四皇兄不在天都,兵部是没遮拦了,你也不问问今天谁在,竟敢如此放肆!”
卫骞低垂的眼中交杂着得意又生暗恨,却终究不敢再生事。夜天湛脸上似乎仍挂着温温冷冷一丝笑,话语中平无起伏:“怪不得,是入了兵部自觉腰杆硬了吗?敢在这里惹事?”
夜天漓向来行事霸道张扬倒罢,湛王亦对四面楼出言维护,莫说是卫骞,在场的都有些意外。卿尘见终究惊动了他们,有些懊恼,但心里毕竟松了口气,若非如此今晚还有得折腾。隔着幕帘依稀见夜天湛站在楼栏前,蓝衣如水,俊面不波,徐徐对卫骞道:“还不快走?今后莫让本王再在四面楼看到你。”
这话已说得十分不客气,卫骞心中压着的火气陡然上冲,猛将身子一直便欲作,不妨正见夜天凌负手缓步自小兰亭出来,对夜天漓问道:“十二弟,什么事?”他峻冷身影出现在楼前的时候,目光淡淡往这边扫来,卫骞心中似被惊电劈中,浑身凛然,尚有的三分酒意被彻底吓醒,衣襟一振,单膝跪行了个军礼:“四……四殿下。”
夜天凌眼中无情无绪,在他身前停了停,整个前堂忽然寂然无声,仿佛斑斓缤纷褪尽了颜色,一袭清白,冰冷静陈。
“免了。”终于听他说了两个字,众人竟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卫骞起身垂手而立,额前隐有微汗。便是伊歌城最张狂的仕族子弟也知道,在凌王眼底若造次生事,那是自讨苦吃,尤其自身还在其职辖管束之中,心中不由上下忐忑。
夜天凌似对眼前究竟生何事并无兴趣,只道了句:“明日兵部里,别让我见你一身酒气。”说罢对夜天湛他们道:“没事便进去吧。”
夜天湛目光似是无意地在楼下带过,唇角逸出如玉浅笑,先行转身入了小兰亭。
夜天凌随后举步,无意回头,卿尘正挑起幕纱悄眼向上望去,他立时如有所觉,意外的对视中眸底蓦然震动。卿尘在那转瞬而逝的惊讶中对他眨了眨眼,笑着抽身溜走,只留下紫绡长纱飘飘摇摇,灯盏明照。
第二十三章 一剑光寒十四州
微香飘动,兰珞步履轻轻,手捧汤盏呈至案上。夜天凌正品了口茶,眼角余光看见一折信笺落在身边,“殿下请!”兰玘轻声说了句,垂退下。
他将笺纸取在手中,展开看去,上面写着行清隽的行书:秋宵风淡,月色清好,不知四哥和十一宴后是否有兴致跃马桥上一游?
他无声无息地抿了下嘴角。十一坐在近旁,此时扭头见他若有所思,低声问道:“四哥?”
他反手掩下信笺,抬眸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得早朝,我们也别耽搁太晚。”
那边夜天湛笑道:“四哥说的是,你们刚回来一路辛苦,今晚当早些歇息。”
几人出了小兰亭,夜天凌对十一看了一眼,十一和他素来默契,笑说:“我和四哥骑马走,一路散散酒气。”
夜天漓道:“那四哥陪十一哥,我送五哥他们乘船回府。”
待夜天漓他们上了船,十一问道:“四哥,什么事?”夜天凌将那信笺交给他,他看了看道:“这是……”
“刚才出去时,好像在四面楼见到了卿尘,不过只打了个照面她又穿着男装,也不十分确切。”夜天凌放眼往楚堰江上看去,夜已深沉,江中游船比来时少了好多,点点灯火三三两两游弋远去。
“卿尘!”十一惊讶道:“我们在漠北四处找她,她怎会在天都?莫不是看错了吧。”
夜天凌似乎微微笑了笑,说道:“现在看这字迹,应该不会错,这个‘有’字的写法是我教她的,还有小兰亭里那幅字有几处用笔也一样。”
十一熟悉夜天凌的字,此时仔细一看,笺上“有”字乃是反笔连书,除了夜天凌外少有人会如此走笔,他笑道:“难道真是她?走,去看看!”
两人并骑往跃马桥而去,卫长征等几名侍卫静随其后。跃马桥位于上九坊中部,横跨楚堰江中乐定渠,以白石造砌,长逾十丈,宽可容六车并行,远望去如一匹白练长卧江水,夜色下空阔无人,气势平稳中静谧无声。
金钩细月,清亮一刃,遥遥衬得暗青色的天幕格外分明,江中水波若明若暗,隐隐起伏,几分光影随之一晃,远去在暗沉深处。
青石路上只闻不急不徐的马蹄声,秋风微凉时而拂面,丝缕寒意叫人分外清醒,似乎身体感官都在这静冷的黑暗里无限伸展,能探触到四周极轻微的风月清光。
夜天凌在空阔的跃马桥上缓缰勒马,夜色平静中淡淡望向楚堰江水滔滔长流。何处轻闻玉楼箫曲,隔着江岸依稀传来,十一在旁轻叹道:“良辰美景,佳人有约,但愿一会儿不叫人失望。”
一阵马蹄声入耳,夜天凌扭头往声音来处看去,长街深处有人策马前来,白衣轻影,飞马快驰。
那人到了近前将马一勒,在十数步外的桥头停下往这边看来。那双湖光幽深的眸子带过笑意,缓带轻衫的清秀模样和曾经青灯影下执笔询问的形容交叠如一,俊淡的光亮微微浮现在夜天凌的眸中,那一笑带来清静舒缓。
便在他身心松弛的片刻,身后弦月之光似乎陡然长盛,杀机如冰刃遽起,他深眸中异芒一闪,风云惊变,剑已出鞘。
秋风花黄,长街寂静。
卿尘一路纵缰,马蹄轻快,衣襟随风飘扬,带着心中轻飞的欢悦。远远已见跃马桥上人影,云骋似乎也能感觉到主人的欣喜,纵蹄如飞,将星光树影纷纷遗下,转瞬便至桥前。
卿尘微微收缰,在桥头回马一转,往前面看去。一人黑眸惊讶,一人青衫淡定,沉沉夜色中有道清锐的目光落在身前,于暗影中浮出鲜有一见轻暖的笑。
她隔着江水细月扬眉,笑着将十一和夜天凌打量,轻叱一声打马上前。忽见玉白桥栏处寒光骤现,冰冷江水蓦然生波,映入其中那道冷月刹那化做锋刃一利,直袭夜天凌。
那一瞬间四周空白,她猛带云骋飞纵而去,疾呼道:“四哥!小心身后!”
猝然生变,原本淡寂的秋风随剑影铺卷而来,砭人肌肤,仿佛寒江怒浪化为暴雨遍洒长桥。
桥上残秋落叶被剑气所激,飞舞凌乱,铺天盖地的寒芒中,一点有若实质的白光迅疾驰往夜天凌后心。
卿尘被激荡的剑气迫得目不能视,只觉寒意及身,左臂微微一痛,接着云骋缰绳被人大力前带。
身旁剑啸刺耳,呵斥声怒。
就在此时,无边夜色中突然亮起一道长电般的惊光,光芒凛冽,撕天裂地。
“当!”的激越交鸣,一人黑衣蒙面出现在被攻破的剑影中。
夜天凌手中剑华狂肆长盛,势如白虹,夺目亮芒伴着清啸直追那人后退的身形,迫他回剑自守。
一剑光寒,九州失色。
散去了先前剑气的压力,卿尘睁开眼睛,只见刺客右肩血光迸现,踉跄后退。
十一足尖微点自马上跃起,佩剑出鞘,四名玄衣侍卫也已和刺客缠斗一起。
一切只在瞬间,快得仿佛不真实。
卿尘扭头,夜天凌傲然马上,清冷目光凝注于她的脸庞,手中三尺青锋斜指,鲜血染了剑寒,缓缓流动,滴滴没入尘土。
漫天黄叶此时方纷纷飘落,他浑身散着令人望而却步的凛冽,夜色,秋寒,仿佛都沦为了那双深眸的陪衬,一切都在寂冷中低俯收敛。
“果真是你。”夜天凌手臂微微一动,长剑回鞘。
卿尘道:“嗯,是我。”
夜天凌对近旁剑光纵横视若无睹,淡声道:“方才在四面楼抚琴的人是你。”不是问,而是陈述早已知道的事实。
卿尘愣了愣,笑道:“文烟便是卿尘,卿尘便是文烟,竟然瞒不过你。”
夜天凌又道:“那幅《兰亭序》也是出自你UU小说。”
卿尘汗颜点头:“我已经尽力好好写了。”
夜天凌薄唇扬起个缓缓的轻弧:“不错。”继而目光一动,随着唇角瞬间恢复不着痕迹的坚冷,左手握着的缰绳一抖,云骋被他牵过几步,不满地低嘶出声,但却没有做出反抗的举动。
卿尘冷不妨到了与他并列的位置,才现云骋的缰绳握在他手中。他座下的风驰微微嘶鸣,同云骋两相依蹭了蹭,似是久别重逢,显得十分亲热。夜天凌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随着他的动作低头,她现自己衣袖上血迹鲜红,不由轻呼:“啊!”
夜天凌眸底生寒,手下却微微一松,接着抬手“嗤”的撕下她那截染血的衣袖,她本能的往后一缩,但被攥住动弹不得。底下白色丝衣并无多少血迹,她急忙说道:“这应该是刺客的血。”
“嗯。”夜天凌松开手,回身叫道:“十一弟。”
十一兴致已过,懒得和刺客再纠缠,手底清光急闪,一剑挑飞刺客蒙面黑巾,半空旋身抄中,潇洒退回,落在俩人身边。他漫不经心地用黑巾拭过剑身,抬手丢开,“呛”的一声长剑利落入鞘,扭头将卿尘上下打量:“真的是你!你怎么这副打扮?”
卿尘俏然抬手道:“这样方便啊,好久不见你们了!”
十一朗朗扬眉:“我们还以为……哈!急坏我和四哥!”
卿尘微笑答道:“我也是。”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一下,十一和卿尘突然开怀大笑,就连夜天凌也目蕴笑意。
卿尘心情畅快,无意间扭头看去,那刺客转身时面容在眼前闪过。她忽然浑身一震,脸上所有颜色仿佛都在刹那间落尽,失声叫道:“谢大哥!”
那刺客本已被夜天凌剑气所伤,听到呼声手下微滞,与卫长征硬碰一招难以支撑,长剑脱手飞落,卫长征的剑已指在喉间。淡淡月光洒下,清楚照出他的形容,赫然正是谢经。
卿尘不能置信的望着前方,夜天凌看了她一眼:“你认识他?”
她迟疑许久,终于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道:“他是四面楼的人。”
“四面楼的人?”夜天凌面无表情,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卿尘脸上的震惊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静默,她依旧目视着谢经,缓缓说道:“不错,他是四面楼的人。”
四周气氛仿佛因这句话而沉入冰凌丛生的寒地,围困谢经的玄衣侍卫看向这边,显而易见的警惕中有两人身形一侧,便是剑气寒意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
夜天凌黑眸沉沉,落在谢经身上。
谢经松开肩头伤口,对他遥遥抱拳:“江湖上一剑便能伤我之人不多,得遇如此对手,在下败的心服口服。”
夜天凌道:“阁下方才剑中若再果决些,我倒有兴趣同你多较量几招。”
谢经神情异样的轻笑一声,微微侧身说道:“抱歉。”似是对夜天凌,又似是对卿尘。
卿尘静看了他一会儿,扭头缓声对夜天凌道:“似乎我每一次遇见你,总有人想要你的命。”
夜天凌淡淡道:“想要我命的人确实不少。”
跃马桥上,月色清好,良辰美景,佳人有约,都在这刀光剑影的暗杀中化做了诡异而阴谋的味道。
如果说上次是巧遇,这次却是,相约。
卿尘修眉蹙拧,她想说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凌厉的刀啸,黑夜中绯光急闪,两柄薄刀飞袭卫长征制住谢经的剑,有人闪现谢经身旁,娇声叱道:“大哥!快走!”
卫长征怒声低叱,侧剑攻向来人。那薄刀在半空轻啸回闪,银光绯色交织如练,俩人以快打快招招疾拼。余下三名玄衣侍卫无声无息步履一错,已封住四周出路。
卿尘见到那两柄薄刀,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诧异,随即又在疑惑中化做惊怒交替的神色,凤眸之下渐生寒意,轻微地,如弦月光刃一浮。
“放他们走。”夜天凌忽然冷冷开口。卫长征几人闻言怔愕,但即刻罢手撤剑,抽身后退。那人与谢经身形同时一晃,水声哗然响起,转瞬便恢复之前的寂静。
卿尘慢慢回头,夜天凌眸心深冷无垠,仿佛一个无底的黑洞,其中纯粹的暗色可以吞噬所有,可以使一切无所遁形。
她便那样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下,两厢无言的沉默久久隔于其中。
她不知该如何逾越,四周凉意潋潋,暗影沉沉。
偏偏这时,云骋向前迈了一步,风驰似乎是回应它一样,亦缓步靠上前来。两人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夜天凌剑眉微挑,卿尘终将心中万般浪涛敛下:“三天时间,此事我一定给你个交待。”
说罢缰绳在手上狠狠一缠,勒得云骋猛然惊嘶,扬蹄转身。低头时那一刻的心骨黯凉,在极深处点燃一簇幽冷的怒意,她突然听到夜天凌沉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相信你。”
短短数字,风息云退落入心间。
秋凉缓淡掠过衣衫,新月深明,轻叶静飞。她没有回身,往前方寂然的长街静冷望着,低声道:“多谢四哥。”说罢扬鞭抽马,绝尘而去。
第二十四章 三秋楚堰江水长
夜声初静,歌舞阑珊,四面楼中半隐着琉璃灯光,幕纱在秋风中明暗飘扬,偶尔带出环佩叮咚轻响,似一段风流的余音清寂。
卿尘在门前甩蹬下马,面上神色让上前伺候的伙计一愣。她不一言掷下马缰,抬手掠过拂面而来的绡纱,快步入内。
幕帘影里,兰玘等姑娘还在堂前,素娘不知为何自天舞醉坊回来这边,正轻声和她们说话。大家一见卿尘都起身过来,兰璐深深福下,对她道:“今晚多谢公子!”
卿尘静了静,神情冷淡地看了素娘一眼,方伸手扶起兰璐,温言道:“谢什么,我四面楼的人岂会容别人欺负?”
兰璐她们此时都察觉她脸色有些异样,眉宇间似隐着怒意,声音虽说温和,但不似往日清水冰丝般的柔润,叫人听起来不太敢回话。
卿尘平时与她们总是谈笑自如,从未有过这种态度,众人一时间都悄声不语。卿尘见状眉间微松,笑道:“都怎么了,难不成是没见过喝醉的人吓着了?”
兰璐迟疑一下,怯怯问道:“是不是今晚……给公子添麻烦了,那卫少爷不肯作罢吗?”
卿尘对她微微一笑,说道:“没事,以后他也不敢对你怎样,凡事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受委屈。”
素娘拍了拍兰璐的手道:“有公子维护着,是咱们好福气,公子定是累了,大家各自回房吧。”
卿尘凤眸静挑,似是随意在素娘眼中落下,无声一带扫遍全身,竟看得她心中无由轻颤。却见卿尘唇边仍淡挂着笑,说道:“不早了,都先去歇息吧,若还有事明天再说。”说罢拂袖转身,径自上楼去了。
素娘打大家们散去,看着楼上疑窦丛生,心中本便带着的几分不安逐渐扩大开来。
卿尘穿过飞阁沿长廊直至后楼,一把推开谢经房门。室内寂静无声,人没有回来,她转身在案前坐下,静冷的空气叫人渐渐平定,却仍有几分怒意在心间时隐时现。
惯用薄刀的冥魇,刺杀夜天凌的谢经,精明的素娘,她从走进四面楼的一刻起,便似踏入了一个精巧而完美的布局。不管是刻意安排还是借势行事,冥魇曾提到过的组织正有意无意地将她笼入其中。
她坐在黑暗中细细回想,那日当街一盆水莫名其妙泼来,到现在才算浑身湿透。谢经、素娘他们统统都是知情人,他们目的何在?如果说他们的目标一开始便是夜天凌,似乎未免也有些牵强。
正凝神思索,门外忽然一声响动,接着有人踉跄推门入内。她自案前拂襟站起,听到冥魇的声音焦急说道:“素娘,快!大哥受了伤!”
室中忽然一亮,微明的火光下冥魇抬头,猛见卿尘站在光影深处,凤目微凛,玉面生寒,冷冷的看着他们。
其后素娘正好赶来,半明半暗中见到谢经的样子低声惊呼。卿尘看过去也微微一愣,谢经几乎全靠冥魇的扶持才能支撑身子,人已陷入半昏迷状态,身旁一滩殷殷鲜血,正在缓慢流淌扩大。借着月色可以看到,门外地上星星点点皆是血迹,想必是他一路留下的。
素娘急忙上前帮忙搀扶,见卿尘挡在榻前,叫道:“公子!”
卿尘眸中浮光一亮:“何必还要装下去,难道你还当我是宁文清?”
素娘与谢经日久相处,彼此情意深重,急声道:“……凤姑娘,救人要紧!”
卿尘脸色虽不变,眸中却略有缓和,侧身让开路。
素娘和冥魇将谢经扶至榻上查看伤势,卿尘在旁冷眼看着。除了原本被夜天凌所伤的右肩,谢经身上深深浅浅竟有多处伤口,最严重的是腿上一剑,显然已伤及动脉,鲜红的血液不断自伤口喷涌而出,在黑衣上染透浓重的暗色,很快便洇上被衾,他面色惨白如纸,已是失血过多几近休克。
血似是止不住,冥魇素来没表情的脸上此时已失去冷静,俯身用布巾替谢经压着伤口,不住低声叫道:“大哥,大哥!”素娘匆忙取来伤药,一敷上伤口,便被涌出的鲜血冲的四散流开,她正心急如焚,听到卿尘冷声道:“让开!”
素娘知道卿尘医术高明,急忙让开。卿尘衣襟一掠跪在榻前,抬手压住谢经股动脉,血流之势立刻放慢,“撕些布条来。”
冥魇撕裂床上绸帛递过来。卿尘用熟练的手法将绸带在伤口靠心脏一端缠绕了两三周,打个半结,又抬头在室中一扫,指着案上闲置的象牙骨扇道:“把那个给我。”
素娘伸手取过,卿尘将骨扇放在半结上打了个全结,再轻轻扭转,谢经伤口血流顿缓,逐渐停止。她将伤药敷在此处,才开始着手处理其他伤口,和腿上的伤比起来,都还算轻伤,但肩上夜天凌那一剑也颇为严重。她迅包扎处理,隐隐皱眉,不知谢经为何重伤至此,下手之人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待伤口处理得差不多,她回头将药丢给冥魇,起身问道:“夜天凌既说放你们走,便不可能再行追杀,生了什么事?”
冥魇道:“我们遇上了碧血阁的人。”
素娘神色一变,卿尘问道:“碧血阁是做什么的,为何要下如此狠手?”
冥魇道:“碧血阁一向同长门帮狼狈为奸,我们上次几乎使长门帮被连根铲除,便彻底撕破了脸。今晚他们趁人之危,哼!若不是大哥早受了伤,他们哪能轻易得手。”
提到今晚之事,卿尘凤目微冷,回身道:“那么你们又是什么人,什么组织?”
冥魇和素娘对视一眼,有些迟疑,却听到身后有人答道:“冥衣楼。”
三人往榻上看去,只见谢经已然醒来。卿尘注视他片刻,淡淡道:“谢兄,你瞒得我好苦。那日一见面便故意将我带进四面楼,设法让我留在此处,你明明清楚我的真实身份却故作不知,今晚又演了这么一出好戏,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谢经在素娘的扶持下靠在榻前,对她说道:“文清……”
“卿尘。”她打断谢经的称呼:“既然早就知道了,何必再掩饰下去?不管你为什么与我结交,我凤卿尘可一直当你是朋友。”
谢经神情轻微一动,说道:“好,卿尘,与你为友是我谢经生平一大幸事。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定是有些怒气,虽然一切都是奉命行事,但之前种种,我先给你陪个不是。”说话间自榻上艰难撑起身来,便要对她赔礼。
卿尘上前抬手止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她似是轻吐了口气,问道:“气归气,但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朋友,所以你必有理由。那么你们奉谁的命,行什么事,又为什么找上我?还有,你们为什么要刺杀夜天凌!”她目光静静自谢经那里掠到素娘和冥魇脸上,不知为何他们三人像是对她有些敬畏,竟都将眼睛避开。
过了会儿,还是谢经说道:“你所问的我不能做主回答,有些不能说,有些我也并不十分清楚。”
卿尘眸中幽深微亮,依旧看着面前三人:“那么找能做主的人来,今天我必定要个答案。”
谢经沉吟了一下,对素娘道:“去请冥玄护剑使。”
素娘看了看卿尘,快步出去。谢经和冥魇都沉默不语,屋中一时有些滞闷。
卿尘立在榻前,突然皱眉对谢经道:“冥玄护剑使是什么东西,能不能吃?”她说话时眉梢一挑,神情中带出几分戏谑。
谢经和冥魇同时一愣,谢经苦笑道:“啖其肉,食其骨,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怨气吧?”
却听卿尘又道:“若是能吃,我倒很想待会儿把他炖了给谢兄补补身子。他派你去刺杀夜天凌,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是送死?”
气氛微微一松,谢经知道她言语中实际上是在维护自己,笑了笑道:“我们兄妹自小由冥衣楼抚养长大,此生都是冥衣楼之人,若有需要百死莫辞,这种任务不算什么。”
卿尘道:“刺杀皇子,无论成功与否,将置四面楼于何地?你、冥魇、素娘,楼中的这些女子们,甚至天舞醉坊,岂非统统都要陪葬进去?”
谢经略一思索,说道:“事情终究还是要问冥玄护剑使,不过问明白了我便喝不到补汤了也说不定。”
此时连冥魇都莞尔,卿尘更是忍不住抿嘴一笑。谢经看了看她,道:“还是笑好,没想到你沉下脸来还真骇人。”
卿尘修眉微掠:“不弄清今晚之事的原因,我并不十分有笑的心情。”
谢经道:“我只能告诉你,对于冥衣楼这样的组织,刺杀不过是受人委托,还能有什么原因?”
卿尘道:“受何人委托?”
谢经摇头道:“委托人的身份不能透露,这是规矩。”
卿尘也知道有这种规矩,唇角不满的一紧,却听有人道:“此事凤姑娘不妨猜一猜,其实并不难。”
说话间,素娘和一位老者进来室中。那老者以黑巾遮面,看不到容颜,气度深藏如山渊空谷,平和冲淡,抬眼时目光如若实质般落到卿尘脸上,拱手道:“冥衣楼天枢宫护剑使冥玄,见过凤姑娘。”
卿尘道:“久仰。”心中只觉得这人眼神语气十分熟悉,但思索时又摸不着头绪,便问道:“听方才的话,冥衣楼似乎并不打算替事主保密。”
冥玄道:“规矩不可破,但凤姑娘自己若猜到是何人以黄金五万两的价钱要凌王性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黄金五万两,好大的价钱!卿尘暗自一凛,脱口道:“是天朝皇族之人?”
冥玄笑道:“中原皇族之间虽有争斗,但尚未到这等地步,恐怕还没有人这么想要凌王的命。”
卿尘垂眸,一时静而不语,稍后说了简单的几个字:“突厥王族。”
冥玄只在眼底掠过一丝赞许的笑,卿尘心领神会地挑了挑眉。能出得起如此价钱的人,非富即贵,而对于突厥一族,莫说五万两,即便是十万两黄金能买夜天凌的命或许都肯。夜天凌自十五岁领兵以来,先后数次大败突厥东西两部,令其失却漠南漠北近万里疆土,葬送兵将无数,其中还包括东突厥始罗可汗的胞弟戈利王爷,突厥一族对他可谓畏似鬼魅,恨入骨髓,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想看到夜天凌死。
她不屑道:“不成器,难怪次次败给凌王。”
冥玄从话中自能听出她与夜天凌颇有渊源,问道:“凤姑娘似乎和凌王十分相熟?”
卿尘淡淡道:“他救过我,我也救过他,便凭这两点,此事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冥衣楼受了这委托,可否取消?”
“不能。”冥玄道。
“为何?”卿尘问。
“取消委托需遵从楼主的命令。”冥玄再道。
“不知是否能与尊主一见?”
冥玄眼中又露笑意:“冥衣楼上任楼主已三十余年下落不明,如今的楼主还未上任。”
卿尘眸光清利往他眼底笑中一扫,徐徐说道:“阁下是在拿人消遣吗?”
冥玄不急不忙道:“并无此意,凤姑娘,不知可有兴趣同到外面一观天象?”
听到如此前言不搭后语的提议,卿尘颇感意外,但也不曾表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行举步迈出房门。
冥玄随后而来,同她缓步走至四面楼中庭一道飞阁复道之上立定,仰头道:“凤姑娘对星相可有了解?”
卿尘抬眸静望,秋夜之下,细月一眉,其旁云淡星稀,并不像夏日那般绚丽璀璨,夜空看去清远通透,广而幽深。她说道:“略知一二。”
冥玄道:“那凤姑娘能否看到那颗星?”卿尘随着他所指望去,夜色淡静中,有一颗亮星遥挂天际,其光清冽,冷而深灿,在那弯淡金细亮的新月之侧丝毫不见逊色,甚至透过丝缕缥缈的浮风竟压过了月光云影,便似墨蓝天幕中一颗静冷夺目的光钻,令所有的星石都黯然寂淡。
“那是什么星?”卿尘不解地问道,记忆中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从未见过这样一颗星。
冥玄意味深长的说道:“此乃百年难见的异星之象,清光澄宇,紫微天合。而此颗天星正逐渐进入我冥衣楼主所对应的北斗天宫之位,乃是入主七星之势。”
“哦?”卿尘道:“那岂非冥衣楼主指日可见,方才我们所说之事,也可商讨?”
冥玄看向她道:“这上应天星之人目前便在伊歌城中。”
“是何人?”卿尘问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冥玄微笑。
卿尘十分意外,不由失笑道:“阁下说笑了,难道你们便是因此一直盯着我不放?”
冥玄却正容道:“老夫并非说笑,天星变动,下应其人,老夫寻找此人已经很久了。凤姑娘曾在漠北停留,仲夏之时来到伊歌城,正与天星相符。再者,姑娘可有一串碧玺串珠?”
卿尘略一沉吟,将衣袖轻抖,示与他看。冥玄看着夜色下幽幽清亮的碧玺串珠,感慨道:“此乃是冥衣楼失踪了多年的楼主信物。”
卿尘惊讶万分,但想到九转玲珑阵的奇异,倒也不禁也将信将疑。却听冥玄道:“凤姑娘不妨考虑一下,若入主冥衣楼,不但凌王之事我们要悉听调遣,你尚可得知一些巫族的情况。这碧玺串珠自上古时便是巫族的镇族之宝,想必你对其来历会有些兴趣。”
卿尘凤眸一掠,眼前这个冥玄似乎对她相当了解,“如此诱人的条件,看来阁下是深思熟虑过了,只是难道就凭你我一席话,偌大一个冥衣楼便有了主人?”
冥玄笑道:“凤姑娘还需得到冥衣楼灵兽雪战的认可,并在其后以楼主的身份做三件事,令七宫部属信服。”
卿尘问道:“那你又怎知那什么灵兽会认可我,怎知我能服众?”
冥玄道:“上有天命,下在人为。凤姑娘若没有能做冥衣楼主的能耐和胆识,一切便都是空话。只是凤姑娘若真想让冥衣楼放弃刺杀凌王,或是了解巫族的秘密,想必定会有法子做到这些。”
卿尘唇角抿成道优雅的轻弧,似笑非笑:“你如此半请半逼将我送上楼主之位,难道不怕我以后寻机报复?”
冥玄干咳一声,说道:“以凤姑娘的才智,若成了敌人,老夫还真有点儿担心,但想必凤姑娘并非那种人。”
卿尘道:“不好说,我只是个女人。”
冥玄怔然无语,突然老眼亮了亮,问道:“凤姑娘不会是因为凌王之事对老夫耿耿于怀吧?”
他语中若有所指,卿尘心底微愣,却好整以暇的一挑凤眸,来个声东击西:“凌王征战南北护卫疆国,为五万两黄金与他为敌,冥衣楼似乎有助纣为虐的嫌疑。”
冥玄道:“正因凌王令突厥一族十分忌惮,所以突厥必然会千方百计除掉他,此事我们不做自有他人,所以不如我们接下来,至少能缓一缓。凤姑娘难道看不出,像今晚这样刺杀凌王,根本不可能成功?”
卿尘眸心深光敛下,淡声道:“那么你便是将谢经往剑刃上送,若今晚我没有遇到凌王,若我和凌王毫无交情,他岂不是死定了?”
冥玄抬了抬眼:“凤姑娘对人人都袒护,却唯独不体谅老夫。谢经身为冥衣楼天璇宫护剑使,怎会那么轻易便送命?何况今晚凤姑娘明明在,不可能不在,除非凤姑娘会见死不救?”
卿尘静声打量眼前这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为了夜天凌的安危和巫族的秘密,纵知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不可能置之不理。思索片刻,她轻轻自牙缝里丢出一句:“我真有今晚让谢经喝汤的想法。”在冥玄不解的目光中她转而淡笑说道:“那么想必接下来你也都安排好了,不妨集齐七宫护剑使来认识一下。还有,”她接着笑容一敛:“碧血阁伤了谢经和冥魇,不妨好好和他们清算一下这笔帐。”
她那波澜不惊的口吻中自有种潜定的气度在,清淡似不着力,却叫冥玄忽而感觉无声的凛然,他向后退了一步,恭声道:“属下谨遵凤主之命。”
卿尘抬头遥望天际,夜微明,星亮。
第二十五章 只道江湖是江湖
京郊宝麓山,山脉悠远,风景奇秀,自天都一直向西蜿蜒而去,青山翠林起伏连绵,至百里而不绝。
卿尘同冥玄、谢经几人沿一条偏僻小谷进山,深入无人之地。行得数里,面前陡峻高山豁然开朗,竟有一个占地颇广的低谷。
谷内暖意洋洋丛林青幽,错纵长瀑自迎面的高崖飞流直下,至山脚汇流,溅起一潭碧色深泉。四面依山顺势建了楼阁街道,构思精妙,巧夺天工。
卿尘举目遥望,只见山间点缀七宫而成高掠之势,便是冥衣楼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护剑七宫。七宫连珠,隐含星势,遥遥拱卫山前一座半月形建筑。抬头看那牌匾,上书“紫微垣”,星行紫微,上应帝宇之意,气度非凡。
进入紫微垣内,青石为地,白石为壁,高堂深阔中肃穆庄正。迎面有三人正在等候,便是除了冥玄所主之天枢宫、谢经所主之天璇宫、素娘所主之玉衡宫、冥魇所主之摇光宫外,余下的三宫护剑使。三人皆如冥玄般身着黑衣,只看神形气度便知是一流好手。
当中一个面目古板之人率其他两人上前对卿尘道:“天权宫冥则、天玑宫冥赦、开阳宫冥执,恭迎凤姑娘。”
七宫护剑,下衍二十八分座,暗合星宿,相生相制。谢经在冥衣楼中地位仅次于冥玄,二十八分座遍布各地,皆受他调遣。其余人中素娘掌内事,冥魇掌暗杀,冥则掌刑罚,冥赦掌财度,冥执掌训教,权责分明,彼此约衡,最终以天枢宫为。
卿尘留心记下,现冥玄名义上和其他人并列七宫,实则相当于冥衣楼真正的执掌人,如果没有她这个楼主,整个冥衣楼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由得对他再多了几分思量,只觉此人老而成精,深藏不露,若非之前自冥衣楼和长门帮的恩怨里能判断冥衣楼并非邪门歪道,她还真要仔细掂量要不要淌这趟浑水。
将众人简单介绍后,冥玄对她一抬手,说道:“凤姑娘请入内堂!”
卿尘点头,随他们走进内堂,堂前高处供奉着一柄古剑,剑身修窄,长仅不足两尺,紫鞘吞口纹路飘飞,远观便似觉清娆剑气隐隐其上,媚而不浮,清而不利,如风中浮云一抹,月下一色花影。
卿尘已听说过这柄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古剑“浮翾”,历代都是冥衣楼主佩剑。
冥玄七人整肃衣容,位踏七星,面向剑前恭敬行礼。经三跪九叩后,迎面照壁缓缓向两边分移,露出个白石岩洞,光洞中泽熠熠刺的人睁不开眼,冰雪之气扑面生寒。
卿尘心中惊奇掩于入骨的淡定之下,滴水不漏,唇角甚至还带着丝自然而然的浅笑,看向冥玄。
冥玄眼中神情平和,说道:“雪战侯主多年,凤姑娘,请。”
岩洞之中白茫茫一片静冷,卿尘唇角一勾,举步进入其中,身后机关立刻运转,已是别有洞天。
七宫护剑使面对关闭的岩洞一时肃静。稍会儿,冥则突然说道:“如此柔弱的一个女子,难道当真能胜任楼主之职?”除了谢经和素娘外,包括冥魇在内都略带着如此疑问。
冥玄眼中声色无波,一片明洞深睿的平静,说道:“她身上非但有楼主信物,而且应合天星,我们不妨看看雪战的反应。”
冥赦道:“有句冒昧之言,不如现在便说,只怕其人即便应合一切,却没有执掌冥衣楼的能力。”
谢经因身上伤势未愈,半日来一直较为沉默,此时突然开口道:“她并非一般女人。”
“愿闻其详。”冥赦说道。
谢经却摇了摇头:“不太好说。”
“如此你方才所言便有些难以服人了。”冥赦道。
谢经微微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不如便举一事,你可知四面楼自她接手以来,这段时间获利如何?”
冥赦别有他意地说道:“四面楼经营账目向来不由我天玑宫经手,此事又叫我如何回答?”
谢经清楚他对四面楼一向多有不满,却只当不知,说道:“都是自家兄弟,哪里分得这么清楚?四面楼的账目从来都是按时上报总坛,现在每月获利比以前整整翻了十倍不止,诸位心中大概也有数。我只能说从经营手段到识人用人,她行事十分独特,是少有的让我佩服之人。”
冥执在旁笑道:“能让你都佩服,可见是有些特别的地方。”
谢经道:“至于她是否能够胜任,此后自见分晓,我们拭目以待便是。”
“开阳宫执俍请见本宫护剑使。”冥赦还要说话,突然有人在外扬声求见。
冥执转身:“我去看看。”不见他如何动作,人已出了堂前,如影似魅,凭这身轻功已足以跻身江湖一流好手之列。
执俍身材魁梧,一脸精干模样,见了冥执禀告道:“属下在南山侧道现摇光宫魇切的尸,还请护剑使示下。”
冥执坚若磐石的脸上微微一动,回头叫道:“冥魇!”
话方出口,身边人影一闪,冥魇已到了近旁,眸中阴沉戾气飘扬,冷冷问执俍:“何时之事?”
执俍恭敬答道:“尸身刚刚现,但已验明人是死于半个时辰之前。”
“去看看。”冥执同冥魇对视一眼,双双掠起赶往出事地点,瞬间消失在丛林深处。
总坛惊现敌踪,恰逢新楼主废立未明,冥玄眼中掠过凝重气息,即刻命冥则等人召集部属彻查总坛四方。
半盏茶的工夫,南面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冥赦遇险求援!
天空中一道入云箭,划出令人心悸的血红色。东西两面立刻有两道蓝光升起,天权、玉衡两宫已赶赴增援。
南面林中,冥赦扶着几乎已陷入昏迷的冥执踉跄奔回,冥则和素娘半途遇上,只见他小臂鲜血淋漓,冥魇却不见踪影。
冥执脸上青黑灰暗,唇色苍白如死,牙关紧咬,显然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素娘抢上前扶住他惊问:“什么毒,竟如此霸道!”
冥则伸手把了冥执脉搏,古板的脸上抽*动了一下:“从未见过。对方是什么人,冥魇何在?”
冥赦惨然道:“冥魇被擒,我搭救不及只抢了冥执出来。碧血阁十三血煞倾巢而来,已攻进总坛。”
冥则眼中精光一闪:“我们先回紫微垣,再行决断。”
“冥衣楼果然会享受,如此山清水秀,是用来送终的好地方。”不过须臾,紫微垣外传来嚣张挑衅。随着这声音,十三个身着红衣之人出现在堂前,同他们一起的几人身着异族长袍,长结辫腰配弯刀,竟是突厥人。
冥玄不动声色扫了来人一眼:“碧血阁主匡阁主大驾光临,冥衣楼不甚荣幸,只不知碧血阁何时成了突厥一族的走狗,恭喜!”话中虽说恭喜,语气却是嘲讽不已。
匡自初脸色微变,阴森森地道:“冥玄老儿,冥衣楼处处与我碧血阁作对,今日该算一算总账了吧。”
冥玄缓缓道:“阁下十三血煞卑鄙阴毒,冥衣楼无非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作对一事,阁主言重。”言下之意自然是,碧血阁所作所为为人所不齿,冥衣楼连和你结仇都觉肮脏。
“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匡自初手指冥魇,“不如在下先拿这人的血来祭血煞,你等以为如何?”
制住冥魇的红衣人抬手在冥魇背后便是一掌,冥魇浑身猛颤,鲜血喷满衣襟,人却清醒过来,嘴角余血缓缓流下,一双美目却冷冷地看着那人,毫不屈服。
冥玄眼中一凛,素娘同冥魇素来交好,早已忍耐不住,方要纵身救人,忽觉丹田内巨痛难忍,如同钢刀乱搅,闷哼一声几乎站立不稳。
匡自初见状阴恻恻地笑道:“冥执身上的毒滋味不错吧,冥则护剑使,你呢?”
冥则一言不,暗自运功抵抗作起来的毒性,然而抚上剑柄微微颤动的手却泄漏了他的处境。
敌人刚一照面,冥衣楼便已有四人受伤一人落入敌手。碧血阁蓄谋周详出其不意,立时占了上风。
冥衣楼根基雄厚,七宫二十八座好手众多,早已团团围住紫微垣。
匡自初身边那突厥人道:“冥衣楼既杀不了夜天凌,便莫怪本王反悔,五万黄金你不赚,自有人抢着要。不过本王接到密报,听说冥衣楼与中原皇族颇有渊源,你们不如将实情上禀本王,说不定还能保得性命。”此人正是东突厥始罗可汗的独子统达。
冥玄冷笑一声:“狼子野心,欲来中原撒野,白日做梦!”
匡自初对统达道:“碧血阁先帮王爷结了这笔帐,以示诚意如何?”
突然,紫微垣中传出一个清淡柔缓的声音:“匡自初你前日乘人之危伤我座下护剑使,是不是应该先清算一下这笔帐才是?”随着话音,卿尘怀中抱着一个似猫似貂的动物,缓步而来。
匡自初只见她步若凌波,白衣飞扬,一双翦水双瞳潋潋泛着明净光彩,举手投足气度飘然,饶是他生平阅美无数,也觉得眼前一亮。
统达更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卿尘,心想此处竟有如此美色,不枉来此一趟,故作文雅的作揖道:“姑娘国色天香,本王欣赏得很。”
七宫护剑使见到卿尘怀抱雪战,便晓得雪战认可了她的身份,按理她便已是冥衣楼主,一同上前:“属下参见凤主。”
卿尘抬手虚扶,雪战自她手中轻轻跃下。它身形不大,尾巴如狐狸般修长松软,浑身上下通体雪白,唯有额前带着一缕金色,双眼金芒闪动,不知是什么灵兽。
卿尘仔细察看冥执脸色,而后方瞥了统达一眼,丹唇含笑,眸心却冷冷一漩幽深:“王爷过奖,只可惜本姑娘对王爷却不欣赏,多谢抬举。”
匡自初见统达尴尬,干笑道:“冥衣楼竟认了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为主,当真是气数已尽。”
卿尘淡笑浅浅不急不缓地对匡自初道:“匡阁主,你在冥执身上下了四种毒,一是五步草,一是凤梃仙,一是蓝烟子,还有便是苏瑾黄。素娘沾了你的凤梃仙,丹田内劲气杂乱冲撞,难以收拾;冥则中了苏瑾黄,若是一运功便会血脉逆流,剧痛无比。至于冥执,五步草你杂了蓝烟子,所以他才浑身冰寒,穴道间犹如针扎般痛苦,不过蓝烟子没了五步草就不会作得这么快。我说的对不对?”
匡自初脸色一变,阴阴笑道:“这位姑娘想必也是用毒的行家,不过只知道毒性却没有用。”
卿尘傲然道:“我既说得出,便能解毒。不如我们试试看,你用四种毒,我只用一种,我若是解了你这毒,你便给我乖乖滚出冥衣楼去,你若是解了我的毒,我这楼主拱手让与阁下,如何?”
“很好!”匡自初毒蛇般的三角眼眯了眯:“统达王爷,这丫头你可感兴趣?”
统达奸笑道:“若得此等美人,本王定当好好疼爱……”
不料话音未落,身后骤然响起凌厉的风声,接着左耳一痛,“当”的一声,一支羽箭带着他象征王族身份的耳环钉在他面前一棵参天大树上,箭身几乎全数没入树干,只剩下尾羽在外,阳光照在耳环名贵的宝石上,闪过一道刺目的七彩光泽。
只听一个冷淡的声音远远说道:“统达,闭上你的臭嘴。”
众人大吃一惊,统达惊魂未定,匆忙回头,脸色大变如见鬼魅,惊道:“夜……夜天凌!”
不远处山崖之上,夜天凌身着一袭墨黑武士服,背插长剑手握劲弓,冷冷地望向这里。那双眼睛清峻无垠,仿佛倒映着整个山林翠色,却又让这繁花碧叶在那冷然的眸底寂灭无声。
统达被夜天凌看的脸色青白寒意丛生,他曾数次在夜天凌手中死里逃生,深知其厉害,勉强挤出点笑容:“殿下……别来无恙。”
夜天凌淡淡道:“你不老老实实待在漠北,竟敢偷入天都兴风作浪,始罗可汗管教的好儿子。”
统达仗着匡自初等护在身边,勉强壮胆:“殿下昔日所赠,我与父王不敢有片刻遗忘。”
夜天凌眼底掠过一丝冷笑:“方才好像听你说想要我性命,不如现在来拿,说不定还能省下那五万两黄金。”
匡自初上前一步:“我碧血阁对这五万两黄金倒很感兴趣,殿下,请。”
夜天凌眼角都不曾瞥向匡自初。此时原本安静的山间突然同时出现了无数玄甲战士,居高临下团团包围山谷,劲弓铁弩严阵瞄准谷中众人。
十一自一棵大树之巅落至夜天凌身旁,笑说:“要和我四哥动手还早了些,刀剑无眼,千万不要乱动。”
匡自初和统达同时色变,粗略估计,四周数千之众,任他们武功再高,也敌不过如此训练有素的兵马。
匡自初惊疑不定,先前留在谷外的部众此时毫无声息,看来已经被一举歼灭,夜天凌带来的部属之中,定然不乏好手。
卿尘趁此机会,忙设法替冥赦等人解毒疗伤。夜天凌冷冷注视统达:“还不快滚,难道要本王送你?”
统达极不甘心地看看四周,终于意识到己方完全处于劣势,恨声道:“殿下今日之赐统达铭记在心,后会有期。”
夜天凌眼中精芒掠过,突然身形一动,黑色披风随风荡起,人自山崖斜掠而下。
统达只觉剑峰压顶寒气扑面,骇然之下弯刀挥出,和夜天凌长剑在头顶凭空交击,出一声震人耳馈的清鸣。
“叮当”数声清响,夜天凌已落到统达身后,统达被他激起狂性,劈刀向他后背砍下。
夜天凌身也不回,剑鞘自披风之下快如闪电反撞而出,统达痛呼一声,被击中腹部踉跄倒退。接着脸上剧痛,夜天凌剑峰微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度自他面颊狠狠抽过,虽不见伤口却痛彻骨髓,半边脸立刻红肿。
“这是警告你以后莫要对凤姑娘出言不逊。”夜天凌长剑不知何时已然归鞘,漠然道:“回去转告始罗可汗,他若是不会管教儿子,便多娶几个王妃,免得后继无人。”
匡自初老谋深算,知道今日决计讨不了好。他倒也当机立断,见统达狼狈离去,假意笑道:“既然有殿下在,碧血阁便先行一步了。”说罢对属下一示意:“我们走!”
“留下冥魇!”卿尘上前一步道:“四哥,不能让他们带走冥魇。”话刚出口,突然想到冥衣楼与夜天凌目前敌友难分,他怎会援手去救冥魇?
夜天凌回头看了她一眼,对碧血阁众人道:“凤姑娘说话你们可听到?”
挟持冥魇的红衣人将冥魇拽至身前:“你倒是放箭试试看,看谁死的快些。”
夜天凌刀削般无情的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笑意:“我说最后一遍,放下人。”
那红衣人拖着冥魇慢慢后退,夜天凌目光清寒,负手身后,闲庭散步般一步步向他走去。
那人喝道:“站住!再过来杀了她!”
夜天凌目若青锋,看似沉寂却冷冽摄人:“那么你们便一同陪葬,也合算。”
语意森然无情,那人不由心底生寒。就在他心神动荡的那一刹那,两人之间骤然爆起凌厉寒光,白练如雪,剑气催得阳光似乎霜冻,天地换颜。
一道夺目光华魅影般自夜天凌手中斩向那人咽喉,光影之中,那人仓促后退,横剑身畔,骇然不敢上前。冥魇无力的身子已被夜天凌抬手接过,软软靠在他身上。
出剑,退敌,夺人,一切尽在弹指间。
碧血阁其他人被夜天凌的剑气激起杀性,目露凶光。几人足下方动,却见一排长箭劲风激荡迎面飚来,连珠九箭擦身而过齐齐钉在他们身前,虽不曾伤人,却逼得他们无法展开身形。
“呵呵,抱歉,手痒了。不过你们最好别动,刀剑无眼不是说笑的。”十一手持缠金长弓,满脸无害的笑容,飒爽得像那蓝天下的阳光一般,比起夜天凌的清冷无情,实在更叫人恨得牙根痒痒,无奈他身旁黑黝黝成排成列的弩箭杀气十足,无人敢妄动一分。
匡自初惊疑万分,盯着夜天凌手中之剑:“归离剑!你自何处得来的?”
夜天凌看了眼半昏半醒的冥魇,将她打横抱起交到卿尘身边,丢下几个字:“你不配问。”
冥魇恍惚中看到一双眼睛望向自己,眼底依稀冰封万里,却犹如深夜无垠,带着某种魔力般叫人感到安定。心中一松,强撑着的心志终于溃散,昏昏然逐渐失去知觉。
匡自初隐忍心中杀气,抱拳道:“青山不改,他日相见定再向殿下请教高明。”
夜天凌漠然不理,只低头看了看冥魇,觉她内伤不轻,便将掌心贴在她后背缓缓以内力助她疗伤。卿尘将伤药送入冥魇口中,抬头看到夜天凌棱角分明的侧脸,轻声对他道:“四哥,多谢你。”
夜天凌从上而下将她打量,目光停在她脸上,“没事便好。”
十一收了弓箭,带着几名侍卫过来,正听到卿尘在问夜天凌:“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十分头疼地道:“你也不算算日子,那晚跃马桥上说是三天,如今已是第五日。四哥留在漠北寻你的近卫还没赶回来,这里又险些将伊歌城翻了个底朝天。若不是今日追踪统达竟在此处遇到你,还不知找到什么时候。刚从战场上回来,你倒是让我清闲几日也好。”
卿尘神情微微一动,并没想到她离开四面楼数日不归,夜天凌这边竟会如此反应,心中感动又略有歉疚,面上却不和十一服软,对他挑挑眉梢悄声做个鬼脸,看着十一无奈的样子,“扑哧”一笑。雪战在脚下蹭来,待她招呼时“嗖”的跳入怀中,蹲在她胳膊间神色睥睨的看着十一,一对异瞳金光隐隐,神气非凡。
十一手撑身旁大树,俯身皱眉和雪战对视片刻,对她说道:“真怕了你了。”摇头失笑。
此时冥执冥则等毒性已去了**分,一同上前对夜天凌道:“冥衣楼承蒙殿下援手,不胜感激。”
夜天凌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自卿尘身上移开,站起来。卿尘心想不妙,看他神色沉峻,莫要再起冲突,谁知他只是随意看了冥玄等人一眼,并未如何。
冥玄又道:“恭喜凤主收服雪战,七宫护剑使定当全力辅佐,绝无懈怠。”
卿尘微笑道:“有劳诸位。”见夜天凌眸中掠过丝疑问,她正容道:“四哥,那晚跃马桥之事我无力阻止,但现在可以冥衣楼主的身份保证,绝不会再有类似事情生,还望四哥不计前嫌。”说罢携七宫护剑使合身一拜,以示陪罪。
夜天凌似是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淡淡道:“若此间事了,便该回去了。”
卿尘起身道:“我还有些事情未了。”
夜天凌虽不清楚她和冥衣楼究竟生何事,但也看出两者关系已变得非同一般,当着冥玄等人不便多问,只简单道:“还有何事?”
卿尘笑意一敛,神情肃淡,对冥玄等道:“冥衣楼总坛非常之地,竟被敌人轻易突袭,可想过是何原因?”
冥玄先行谢罪:“属下失职,请凤主责罚。”
卿尘凤眸清锐:“我要得不是责罚,而是解决祸患。”说话时目光自七宫护剑使身上一一掠过,众人在她的注视中无不生出异样的感觉。夜天凌从旁冷眼相看,突然一抹薄锐的笑意自唇边掠起,满是有趣的神情。
冥玄在卿尘的目光中沉吟一下,终于自嘴中吐出两个字:“内奸。”
第二十六章 云破日出青山远
卿尘眸底波光一动:“那你有何想法?”
“查。”冥玄就一个字。
“从何查起?”卿尘问。
“还请凤主示下。”冥玄答。
七宫护剑使无一例外地看向卿尘。卿尘星眸淡亮:“我要先行验看魇切的尸身。”复又转身问道:“四哥,可愿一同?”
夜天凌点头,对十一道:“十一弟,整肃三军,稍后返京。”
十一道:“好,我在谷外等你们。”又对冥玄笑说:“四周碧血阁那些死人,我负责杀,你们自己埋,大家公平合作。”
冥玄拱手道:“多谢殿下。”十一一耸肩,转身先行离开。
夜天凌便陪卿尘同去,前面早有部属带路。
天瑶宫后堂,魇切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覆盖了一层白布。
冥魇伤虽未愈却坚持一同前来,此时上前轻轻掀开盖着尸体的白布,原本没有感情的眼中涌出森寒的杀意。
一刀毙命,自脖颈处横切而过割断颈动脉,当时大量喷射的鲜血布满魇切周身。
夜天凌征战沙场,比这凄烈数倍的情形也司空见惯,无动于衷。冥玄等人出身江湖,更不把生死当回事。却见卿尘亦不动声色地俯身下去,仔细看察魇切的伤口,夜天凌眼中多少有些诧异。
“是刀伤。”冥魇低声道。
“嗯。”卿尘点头,伸手道:“把你的刀借我一用。”
冥魇手腕轻轻一动,那柄细巧的薄刀落入掌中,刀身犹如蝉翼,微微泛着妖艳的血色,是一把杀人的好利器。
卿尘放雪战下地,雪战对着尸体嗅了嗅,出呜呜低吼。卿尘接过那刀,对身后众人道:“你们在外面等我,不得吩咐勿要入内,冥则护剑使请留下。”
除了谢经和素娘,冥魇等都是神色一冷,却是冥玄说道:“遵凤主令。”带头退出天瑶宫,冥则板着张脸一丝不苟地立在原地。
夜天凌自然没有随他们离开,而是留在一旁饶有兴趣的看卿尘。
卿尘对他举了举冥魇的刀:“我要验尸了。你不会觉得恶心吧?”
被夜天凌不满的眼光一扫,她无辜地挑起俏眉:“凶什么啊,那你不帮忙?”
夜天凌在她旁边蹲下,见她将薄刀小心地沿魇切颈中伤口插入,伤口和刀似乎吻合。她一边看伤口,一边对冥则道:“我来查凶手,你在旁看着,到时候也好有个见证。”
冥则注视着她手中一举一动,点了下头。
卿尘将刀左右动了动,皱起眉头,又细细地研究了一下伤口情况,方收起刀来。然后认真的在魇切周身寻找蛛丝马迹,突然现魇切右手紧握。人虽已死去多时,但尸体还未完全僵硬,她迟疑片刻,终于抬手去动。
此时身旁一只手挡来,是夜天凌。她不解地收回手,却见夜天凌替她将魇切握起的手指慢慢拨开。
立刻,有样东西落入俩人眼中,夜天凌拾起来托在掌心掂了掂,那东西随着他修长的手指微微晃动,沉沉的。冥则看到此物,本来死气沉沉的眼中瞳孔猛地一收,但也没有出声。
“金的?”卿尘问。
“嗯。”夜天凌淡淡道,随手撕了角衣襟将东西包起来,递给卿尘。
卿尘接过来后,夜天凌提起魇切右手。卿尘和冥则看到扭曲的手指处有几点淤青,该是死前重击了什么东西留下的。
冥则伸手将魇切睁大的眼睛轻轻合拢。夜天凌站起来,随手将白布蒙上:“没什么了。”
“嗯。”卿尘若有所思,对他俩道:“再去现尸体的地方看看。”
“好。”夜天凌没有反对。
卿尘出门前又示意雪战在魇切尸体上嗅了一圈,和夜天凌、冥则一起来到事第一现场,山谷南边不算太茂密的丛林中。沿途看到冥衣楼部属在处理善后事宜,粗略估计一下,死伤不少。
却没料到现魇切尸体的现场已被清理过,卿尘皱眉:“只能大概看看是否还有意外收获了。”
三人在四周细细看察,雪战跟着他们在草木间嗅来嗅去。过了一会儿,卿尘和夜天凌对视一眼,彼此摇头一无所获。
此时却听到雪战出低叫,冥则在旁回头看去,突然长叹一声。他目光落处,几片树叶的阴影下有样金色的东西,和方才在魇切手中现的一模一样。
冥则上前拣起那东西:“不想他真的做出此等事情。”语意中尽是惋惜。
卿尘接过那物,对冥则道:“回去吧,一会儿还要有劳护剑使。”
冥则低头道:“凤主放心。”
卿尘道:“若是你们不忍动手,不如看淩王愿不愿帮忙到底?”
冥则看了夜天凌一眼:“清除叛徒是天权宫份内职责,殿下今日已多有照拂,不敢再加劳动。”
卿尘点头道:“如此便好。”
回到分堂,冥魇等早已等得焦躁,从卿尘神色中看不出什么端倪,更别说夜天凌和冥则脸上一成不变的模样。
谢经一见卿尘,便问道:“可有何现?”
卿尘扫视众人一周:“大概已经知道了凶手,不过,我还想验证一下。”她对七宫护剑使淡淡一笑,指着不旁边一张桌子道:“诸位可否将随身兵器放在这张桌子上?”
冥玄之下,众人脸上神色各异。兵器离身,对于江湖中刀头舔血之人来说,是为一大忌。几人和卿尘对视片刻,谢经抬手将一柄长剑放在桌上,接着冥则亦将自己的宽刃剑放下。
余下几人,除了冥玄从不用兵器外,素娘的是一条细巧银鞭,冥赦的是一把金算盘,冥执的是一道索魂钩,冥魇的则是那对贴身薄刀,一把在她自己手中,一把还在卿尘处,卿尘自袖中取出来,也一同放于桌上。
卿尘看着各样兵器,说道:“抱歉,我将凶手锁定在几位护剑使中,只因能助碧血阁进入总坛而不为人察觉,非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有七宫脑人物才能轻易做到。所以诸位,得罪了。”她停顿一下,看大家并无异议,继续分析道:“我方才验察魇切尸身,现致命的是他颈中刀伤。这道伤口左浅右深,凶手若不是左撇子,那必定是自魇切身后下手,才会造成此种情形。而从伤口划痕的走势来看,我进一步断定此人是从魇切身后袭击他的。方才路上你们说过,魇切在冥衣楼中算得上是好手,那么能悄无声息自身后置他于死地的,若非武功高出他数倍便是他非常熟悉之人。请问冥玄护剑使,诸位之中,谁能最令魇切毫无戒心?”
冥玄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但却看了冥魇一眼,冥魇脸色一变。
卿尘顺着冥玄的目光看向冥魇,接着道:“而且自伤口的开裂程度可以判断,凶器是一把极其薄而锋利的短刀。”
话说到此,素娘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冥魇,你……”
冥魇心中怒意陡生,脱口而出道:“你什么意思?魇切是我部下,七人之中只有我用刀,难道你是说我杀了魇切?”
卿尘微微一笑:“少安毋躁,凡事都要有证据,我话还没有说完。推算魇切遇害的时间,你和我、冥玄、谢经、素娘都在一起,似乎并没有杀人的机会。”她抱着雪战走到桌前,说道:“大家都知道雪战是难得的灵兽,我方才已让它在魇切身边闻了气味,不如我们看看它对谁的兵器有反应如何?”雪战从卿尘手中跃至桌上,先在冥魇的双刀上嗅了一下,立刻出叫声。卿尘拿起冥魇的刀道:“这把刀我用来动过魇切的伤口。”
雪战继续将桌上兵器一一辨认,到了冥则的剑时,又抬头示意,卿尘道:“冥则同我一起检验尸体,自然也留下了气味。”
谢经的剑,素娘的银鞭,冥则的索魂钩,雪战依次走过,最后在冥赦的金算盘处停下,再次出了低吼。
卿尘走上前去,随手拨弄那金算盘:“咦?这算盘似乎不太准,少了两粒珠子怎么算帐呢?那两粒算珠哪里去了?”
冥赦唇上两撇小胡子动了一下,面不改色:“前些日子不慎丢了。”
卿尘点头:“原来如此。”回头对夜天凌笑道:“殿下贵为皇子,手头定不缺金银,不如请殿下赏赐两粒金珠如何?”
夜天凌剑眉一动,伸出左手,两粒澄黄的算珠随着他挑动的手指上上下下,淡淡说道:“冥衣楼财大气粗,一个死去的主事手中都握有此物,山野之中也可拣拾黄金,哪里用得着我费劲?”
众护剑使闻言色变,冥魇厉声喝道:“冥赦!”
冥赦却不慌不忙,一脸和气生财的样子,毕恭毕敬地对卿尘道:“凤主,属下对冥衣楼忠心一片,与魇切情同兄弟,岂会做下这等事情?这两粒算珠丢失已久……”说罢话锋一转:“何况……有人既随凤主验尸,想必趁人不备丢放两粒算珠在现场也不是什么难事吧?”话中之意竟直指冥则。
冥则脸色一黑,本就呆板的表情更为骇人,方要作,卿尘对他一抬手:“哦,原来情同兄弟。听起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我还有不明之处,尚要有劳。方才匡自初在冥执身上下了几种剧毒,素娘和冥则略一碰触皆难以幸免,你救护冥执一路回来,为何毫无中毒的迹象?是不是知道那凤梃仙和苏瑾黄滋味都不太好受呢?你臂上那道伤口浅了点儿倒没什么,却为何是由外向里一刀,难道是自己划伤的?我方才检查魇切伤口,又怎么觉得和你臂上的伤口像是同一利器所致。这些事情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你能否指点一二?”
冥赦终于色变。卿尘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凤目一沉,直视冥赦眼睛:“冥赦,你的刀放在哪里?靴底?腿侧?腰间?还是袖里?要藏一把贴身薄刀是不是有很多种方法不被人现?”
谢经等人早已将自己兵器收回手中,封住紫微垣四方,冥玄沉声道:“冥赦,枉我对你信任有加,你竟做出如此无义之事。”
冥赦眼神闪烁不定,脸上慢慢显出惊怕的神色,突然向卿尘跪倒在地:“凤主,属下知错,属下……”随着话音骤然难,两柄淬着蓝光的袖刀出其不意,带着尖锐的啸声射向卿尘。
刀来得虽快,卿尘身边却有两点黄芒比刀还快,“叮”的撞飞冥赦偷袭的袖刀。
夜天凌手中一直把玩的两粒金算珠激落袖刀余势未衰,破空袭向冥赦面门。
冥赦骇然惊退,人向门口掠去。素娘银鞭横空抽到,封死他出路,冥执冥则钩剑双至,逼上身前。谢经同冥魇没有上前夹击,却分别守住门窗要位。
卿尘对夜天凌灿然一笑:“四哥真大方,我还想这两粒算珠能换不少银两呢。”
夜天凌剑眉微蹙,瞥她一眼:“要钱不要命。”
卿尘笑道:“四哥还真说对了!”
紫微垣内,冥赦被几人逼得完全处于下风,冥玄感慨道:“冥衣楼待他不薄,不知他为何做出这等事情。”
卿尘道:“男人,无非为了权、色、财三样,一会儿不妨问问他,究竟为了哪样。”她看向冥玄:“这可算第一件事?”
冥玄躬身:“属下心服口服。”
卿尘淡淡一笑,转身道:“我送四殿下出谷,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彻查同伙,一个不留。”
冥玄躬身答道:“属下遵命。”
雪战见卿尘转身,立刻跟来跳上她的肩头。卿尘冷不妨被它吓了一跳,抬手笑拍它脑袋,雪战在她肩头轻巧的转身,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稳稳蹲下。
卿尘同夜天凌并骑而出,数千玄甲战士等候在谷外,肃静无声。夜天凌挥手,各领军整顿兵马,准备启程回城。
卿尘却带住缰绳:“我不想回伊歌,就送你们到这儿吧。”
夜天凌意外地回头:“什么?”十一过来和他们会合,闻言亦是一愣:“卿尘,你不和我们回去见父皇?”
卿尘对他笑笑:“见天帝?那自然就更不想了。”
“为什么?”十一问道。
卿尘犹豫了一下,道:“不光是天帝,凤相、湛王……都……最好是不见。”
夜天凌眉心微拧,目光落在卿尘握着缰绳的手上,她衣袖滑下一截,手腕处正是夜天湛送给她的那串冰蓝晶。
只一瞬,夜天凌移开目光看向冥衣楼总坛,淡淡道:“那就别勉强了,十一弟,我们走。”调转马头,径自离去。
“哎!四哥!”十一没想到夜天凌费尽周折找到卿尘现在却说走就走,卿尘见夜天凌决然而去,心底竟蓦地一沉,那种被抽去了原本坚固的支撑,突然落往深处的感觉让她一时愣在当地。
“卿尘!”十一的声音把她唤回来,她意外现他脸上没有一贯懒散的微笑,却是正色说道:“我不知道你同凤相或者七皇兄怎么回事儿,但四哥此次找你动用的虽是自己麾下玄甲军,却也惊动了父皇。不想凤相在父皇面前给我们打了圆场,说刚刚回府的女儿被歹人掳走,才请四哥帮忙。四哥回去是必定要给父皇一个交待的,否则……”十一没有说下去,但是两人却都心中雪亮,像夜天凌这样带兵的皇子,在帝都调动兵马本就忌讳,一旦天帝心中起了其他猜疑,怕便惹出些无谓的麻烦。
卿尘皱眉:“凤相?”
十一点头:“凤相说那位二小姐闺名凤卿尘。你……究竟是……”
横生枝节,卿尘叹了口气,凤衍这是何意?惊动了天帝,无事也生出事来,事到如今她又如何置身其外?她扭头看夜天凌沿着狭长的山谷越走越远,黑色深衣掠过微风,渐渐淡在深秋静暖的阳光下,挺拔之中竟叫人觉得如此孤寂。
她愣愣凝视着前方,突然眼中掠过一丝繁复的光泽,调转马头往夜天凌的背影追去。
蹄声清扬,带着秋风快意阳光轻柔,驱退山间初起的凉意,踏碎天长日久的冰寒。夜天凌马似乎略微一缓,那背影在卿尘眼中瞬间变得清晰,寂默的深黑依稀染上了淡淡金边,逐渐融入秋阳余晖的温暖中。
“你们俩简直是我的克星,我跟你们回去!”卿尘对并羁而来的十一无奈说道。
十一挑了挑眉毛,那气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回到脸上:“你是我们俩的克星才对吧,我自从见到你,就没睡过一晚好觉。”
卿尘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彼此相克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不共戴天,这下你满意了吧?”
十一扬声大笑:“你怎么不去和四哥说这话?”
卿尘毫不示弱,回道:“有本事你去和他说,你敢啊?”
十一一摊手:“长兄如父,我不敢。”
真够坦白,卿尘愤愤瞪他,在他眼前伸出手指:“作为交换条件,我要去吃裳乐坊的蜜*汁脆鸽,还有千月坊的点心,还有……”
“强盗!”他们此时已赶上夜天凌,十一笑道:“四哥,你要破财了。”
夜天凌显然已经听到刚才他们说话,看卿尘鼓着嘴和十一一左一右来到自己身边,漠然道:“我自会和父皇说清,你可以不回去。”
卿尘无奈笑道:“四哥不会舍不得几块点心吧,刚刚丢了我两颗金算珠,才换……”
夜天凌目光扫来,她急忙摇手:“你别皱眉头,我坦白从宽。”于是将自己如何在山间被劫,如何到了天都,如何被夜天湛救进王府,如何见到天帝,如何被凤家认做丢失多年的女儿,如何经营四面楼,又如何同冥衣楼扯上关系一一细说给他们,只是略过了夜天湛托靳慧对她所说之事。
夜天凌静静听完,突然问道:“你为何要做这冥衣楼主?”
卿尘唇角微扬:“因为这样就可以号令冥衣楼。”
夜天凌似乎一直凝视着她的眸心,说道:“你要号令冥衣楼做什么?”
卿尘在他的眸光中转出一抹清澈的笑容,她侧头看他,说道:“不做什么。”
夜天凌眼底不着痕迹地逸出丝淡笑,未再言语,过一会儿方道:“近日是皇祖母寿辰,父皇心情该当不错,不会怎样。”
夕阳下飞鸟归林,暮色余光落在心头有种暖暖的感觉。卿尘飒然一带马缰,风驰云骋并骑而去,青山渐远,山回路转又一峰。
第二十七章 梅香雪影春离落
待到进了伊歌城,几条道路便分开来,南往四面楼,东往凌王府,西往凤府,他们在路旁勒马,十一问道:“怎么走?”
夜天凌看向卿尘,卿尘沿着楚堰江望出去,似是在想什么,突然回头一笑:“劳烦四哥送我去凤府吧。”
夜天凌片刻沉默过后,说道:“你不必顾忌我调动玄甲军之事,我既如此做了,就必然有和父皇交待的说法。”
卿尘道:“但毕竟凤相已在天帝面前说下那样的话,还是这样好些。何况,我这个女儿他看来是认定了,躲不过,不如不躲,顺势而成反为上策。”她将马鞭轻抖,在手上缠了一圈,半真半假地叹道:“一入侯门深似海,不知我这到底是好运还是背运。两位殿下到时候别忘了送份大礼恭贺凤家二小姐认祖归宗,如果送千月坊的点心,一定记得多要御琼菱叶酥。”
看着夜天凌剑眉半蹙,十一俊面犯愁。卿尘悠哉笑着高高扬眉,打马先行,神情中颇有些漫不经心认命的模样。十一赶上来打量她一番,问了句:“你最近是不是经常和十二弟在一起?”
“是啊,我们把伊歌城都玩遍了。”卿尘道:“怎么了?”
十一摇了摇头,说道:“怪不得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和他如出一辙,一个他再加上你,以后在天都的日子还怎么过!”
卿尘俏眉斜飞,黠笑道:“别人好说,你可能真的不好过!”话未落地,忽而扬鞭作势往他马后抽去,在他一惊之下,却又撤鞭落空,原来只是吓他。
十一俊眸一扬,说道:“好啊,竟敢诓我!”手中微抖,鞭如灵蛇缠来,立刻卷中卿尘的鞭梢,方要带起给她点儿小小惩戒,却听她突然喊道:“来人啊!有人欺凌民女了!”
声音虽不大,却引得旁边不少人奇怪地看过来。十一愣住,手底一松,竟被她反手将马鞭拽去,怒目瞪她:“真是小人手段!”
卿尘策马躲往夜天凌身后,顺便丟来个得意的笑:“难道你没听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夜天凌就在近旁,安静地注视着她和十一笑闹。卿尘在他马前擦身而过时突然现,不知是否因为夕阳暖光格外轻柔,他棱角锐冷的面容之上分明带着淡淡笑意,清朗而柔和。
她突然觉得,如果他的脸上常常出现这样的笑容,那么寒冬亦会化做春日。风轻暖,花微香,山高远,水东流,少年裘马多快意,不枉人生长风流。
当晚,凤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次日,卿尘收到了一份礼物。
凤府花园中,秦越手中捧着个檀木小盒,递到卿尘身前:“七殿下听说凤姑娘回来了,让我送来这个。”
卿尘接过来一看,盒中竟是那套碧色暖玉四君子杯,她知道那是夜天湛极钟爱的东西,现下却整套送给了她。他的心意,还是这样淡淡的却又明了万分。她将杯子把弄在手中,不由得有点儿犯难。
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杯上的花纹,她将盒子盖好,复又交给秦越:“你替我带回去转告七殿下,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
秦越一时间有些为难:“凤姑娘还请留下,我若这么带回去,定会被殿下责骂。”
卿尘微笑道:“不会,他脾气好。”
秦越皱着眉头还要说话,却见卿尘移开目光,身后有人润声说道:“看来不脾气有时也不是件好事。”只见夜天湛缓步走来,对他一抬手,他忙将东西双手递上,先行退了下去。
卿尘没想到夜天湛亲自来了凤府,无奈笑道:“平日温和的人若是起脾气来,那才真的吓人。”
“我吓过你吗?”夜天湛笑问道。
“没有,”卿尘说道:“那是因为我不招惹你。”
夜天湛俊目含笑,将那暖玉杯递到她眼前:“所以还是收下吧,记得你说过,用这套杯子品茶,光看也是享受。”
卿尘道:“若不收的话,是不是便能见着你生气是什么样子?”虽话这么说,毕竟还是伸手将盒子接了过来。
夜天湛却温文笑道:“我自然也有生气的时候,但只会对别人,对你却不会。”
卿尘眼中的笑意微微顿了顿,随意问道:“今日太后大寿,你怎么不在延熙宫?”
夜天湛道:“本来是没时间过来的,不过知道你回了凤府,忍不住便想来看看。难得你在外面玩够了,肯回家来。”
听他语气像是宠溺孩子般笑意润润,卿尘心间略微有些异样的感觉,然而那个“家”字却突兀的显现出来,她抬眼将四周煊煌庭院看了看,说道:“突然有了这么个‘家’,还真不适应,才一天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夜天湛俊朗一笑:“比起外面轻歌曼舞的热闹,相府深苑倒确实有些单调。但也无妨,以后你想回四面楼,我抽时间陪你。”
卿尘随手折了一片叶子,拈在手里,站在那儿深深看着他,而后叹了口气道:“你一直知道我在四面楼,对吗?”
夜天湛低头微笑道:“你的琴我虽然只听过一次,但不可能忘得了。”
卿尘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四面楼如此大张旗鼓也很少见人挑衅闹事,想必是他在背后多般维护,那日遇上卫骞醉酒,也是因他才得以化解。从相识的第一天,他总是于她需要之时安静地伸出手,在她心头温暖覆盖。若时时在他身边,她不知道哪个女子能躲过这样的温柔体贴,不禁后退了一步,说道:“我早该猜到是如此,四面楼当真要多谢你。”
夜天湛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但歌舞坊间毕竟不同于他处,你在那儿总叫人有些不放心。”
“无论如何还是要谢的。”卿尘低声道。
许久不见夜天湛说话,她奇怪地抬头,却正见他脸上有种极轻的失落一闪而逝,“这话听着十分见外。”他淡淡说了句。
卿尘垂下了眼眸,只是无言应对。如果说她是在拒绝他,那么每一次刻意的回避都在他清风朗月般的微笑中显得如此苍白,甚至让她怀疑一直以来都在沿着一个错误的决定,做着十分荒唐的事情。
她情愿夜天湛如李唐,假情假意,虚伪负心,或许那样她便能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唾弃或者报复,倒会比现在快意轻松。
夜天湛有事在身,只站了一会儿便要赶回宫去。卿尘送他到相府门口,待他走后方要转身回府,听后面有人叫道:“凤姑娘!”
她回头一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正走过来,玄衣轻甲,似乎有些眼熟。正思索间,那男子手扶剑柄行了个礼,她猛然想起这是夜天凌的近卫统领卫长征,那晚在跃马桥上曾经见过。
卫长征上前将手中两包东西交给她,说道:“殿下让我给凤姑娘送两样东西来。”卿尘掂量一下,觉得其中一包似是几本书,便抬手打开来看,“哎呀”一声,喜出望外。
里面居然是在屏叠山丢失的那些医书,有些纸张因沾了水,字迹变得模糊,被人用笔在一旁或多或少的补了起来,看那峻峭的笔锋很像是夜天凌的手迹。而另一包则是千月坊的点心,她见里面有一半是御琼菱叶酥,心情雀跃,笑着对卫长征道:“有劳你了,回去转告四殿下,就说……就说他还欠我裳乐坊的蜜*汁脆鸽!”
卫长征脸上似乎有难以掩饰的笑意:“殿下还有句话,说裳乐坊的东西要现出炉的才好,听说最近新多了不少西域的小吃,改日再请凤姑娘一同去品尝。”
卿尘笑道:“如此多谢了。”
太后八十大寿,因为是整寿,所以格外隆重些。帝都九九八十一坊华彰溢彩贺仪隆重,天帝为母后祈福纳寿,特地下旨大赦,四海一片升平,普天同庆。
当晚太后赐宴延熙宫,宫中燃起无数盏琉璃万寿灯,光华耀彩入云霄,碧檐金阑和太液池中的倒影相互辉映,恍如瑶池琼筵。
龙柱之旁每隔数步,便有内侍手捧云鹤宫灯,照得殿宇明光如昼。不时有宫娥鱼贯出入,托玉盘,执金杯,袅娜长裙飘洒而过,脚步轻盈,带着酒香芬芳清冽。
殿前歌女长袖善舞,婉转多姿,轻扇约飞花,曼声绕梁柱。一曲华美的歌舞唱毕,齐声恭贺太后福寿绵长,流云般退了下去。
夜天凌正同身旁太子说话,突然听到太后叫道:“凌儿。”
“孙儿在。”夜天凌站起来应道:“皇祖母有何吩咐?”
太后道:“你一带兵出去便大半年时间,漠北山高路远,原以为你难赶上今日的寿筵呢,谁知竟是回来了,我心里真是高兴。”
夜天凌从小便在延熙宫长大,同祖母感情深笃,说道:“皇祖母八十大寿,孙儿说什么也要回来的,只是平日不能在身边陪伴尽孝,还请皇祖母不要怪罪孙儿。”
太后笑道:“这何罪之有?我问你,你小时候从延熙宫讨去的那紫竹箫还在吗?”
夜天凌答道:“皇祖母所赐,孙儿自然好好收藏着。”
太后扭头对天帝道:“凌儿箫吹得好,可是多少年都没听着了。”
天帝也笑道:“他经常带兵在外,朕也极少听到,今日不如借母后的光,让他为母后吹奏一曲贺寿如何?”
太后道:“我正是此意,凌儿,你赏不赏你父皇和皇祖母的脸?”
夜天凌向来不会拂逆太后意愿,“孙儿遵命。只是怕箫音太过清淡,热闹不足,扫了皇祖母的兴。”
太子在旁笑道:“皇祖母,有箫无琴未免美中不足,不如请琴师来与四弟合奏,岂不是热闹许多?”
太后对太子道:“这主意倒不错,但凌儿那性子从小便心高气傲的,他能看得上哪个琴师?”
凤鸾飞侍立在天帝身边,突然看到凤衍对她递了个眼色,略一思索已然会意,俯身在天帝之旁耳语几句。天帝闻言对凤衍道:“朕还真忘了,听说凤家的二女儿弹得一手好琴,连湛儿的玉笛都给比下去了?朕倒想听一下,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问道:“是不是鸾飞提起过的那个姐姐?我也早想见见,快去带来吧。”
左右领旨,立刻安排内侍去凤府宣见。
深秋晴朗的这个夜晚,卿尘第一次踏入凌驾于整个伊歌城上的天子帝宫——大正宫。
沿着次第辉煌的灯火,目所能及之处,满月光华交接于宫灯错落,大殿屋宇在光与影的辉映下壮阔铺展,遥没在远处似无尽头的天边。
台阶甬道流光溢彩,回看去,伊歌城内外尽览眼中。城池白日规整的布局在夜色灯火下仿佛连成了深深万丈红尘,高高在上的大正宫便如同天阙,执掌着人间生死悲欢。
卿尘从来不曾想到,命运巨大的齿轮从这一晚开始无法抗拒地沿着它既定的轨道缓缓契合,转入了另一方既定的宿命,改变了她,甚至是所有人的未来……
她在宫娥的引领下进到延熙宫正殿,一眼便看到夜天凌坐在太子身边。和这热闹的廷筵相比,他那身天青色的衣衫未免有些肃淡,宫中华丽的灯火倒映在他的眼中,沉沉淀淀,给那清俊的脸庞增添了一点儿暖意。
夜天凌目光淡淡扫过她的脸庞,自一旁宫娥手中的铺了丝缎的托盘上拿起紫竹箫。
卿尘敛衽俯身,对天帝和太后叩拜行礼。
“好个俊俏的女儿。”太后满眼赞赏地对凤衍说:“凤相好福气,膝下儿女个个出落得非凡。”
凤衍笑答道:“娘娘洪福齐天,臣等不过得了您的庇佑而已。”
太后微笑点头,问卿尘道:“你可愿奏一曲子,给我贺寿?”
卿尘路上已得知是为此事来的,只是没想到合奏的人会是夜天凌,盈盈拜倒:“卿尘不胜荣幸。”
左右内侍已备上紫檀浮云案,取来宫中典藏的瑞凤呈祥琼瑶琴。大殿正中卿尘席地跪坐案前,微微侧调试丝弦,金灯玉影下她周身淡然流动着一层明净清光,似一幕安静的画面。随着指下琳琅轻声数点,大殿中诸声皆静,缓缓地退入一方清净的天地。她转头对夜天凌道:“殿下请。”夜天凌目光落到她眼底,她微微一笑,静候他引曲。
紫竹箫在夜天凌手中打了个转,轻抵唇边,一缕明彻空灵的箫音悠悠飘出。
众人只觉耳目一清,随着这箫音仿佛巍巍金殿化为天地,一片清洁纯白辽远无垠。琼瑶玉雪中,似乎有若有若无清香浮动,伴着纷纷轻雪洒落人间。
出人意料地,卿尘闭上了眼睛侧耳倾听,手落琴弦却久久不动。
箫声渐行渐远即将消失,忽而她的手指随意自弦上拂过,珑玲音起乍然明亮,在这洁白无瑕的世界中仿若打开了晶莹的光泽,一片冰清玉洁。
夜天凌的箫音就在琴音飘出时回转扬起。卿尘手指轻动细挑琴弦,每一个音符都那样完美地追随着紫竹箫的清扬,冰天雪地中点点寒梅迎风绽放,一片醉人艳红欺霜压雪林落于天地之间。
她嘴边露出一丝浅笑,睁开眼睛时正看到夜天凌深沉的眸子,那眼底是看不到边的广袤,无止无尽。有一点星光在那幽暗深处悄然绽放,她从那里看到了寒梅睥睨风霜的凌傲。万里冰封,千里雪飘,有谁知梅的风姿,梅的不屈,梅的孤高和梅的寂寞。指下随他峻峭,琴声如玉,清澈的低韵在这孤寂幻影中迎风流转,蹁跹起舞。
箫音不绝,如歌似泣,琴声乍舒,低吟浅唱,似箫而再非箫,若琴已不是琴。
金碧辉煌的延熙宫仿佛出现了一片宁静的世界,雪光莹莹,疏枝缀玉,微风带起纷纷然雪影梅香。一个是青衫磊落,一个是白衣翩然,叫人惊叹,叫人神往,叫人心中尘虑尽去,只余这无限风姿久久萦绕心头。
清音尽收《梅花落》,箫声远,琴音淡,夜天凌和卿尘面向太后拜倒:“恭贺太后福寿万年,慈恩绵长。”
“好,好!”太后满意地对卿尘道:“过来让我看看。”
卿尘轻轻敛襟起身,身后披帛迤地铺展,步履从容迈上了席边玉阶,再对太后一福。
太后慈祥地打量她,说道:“嗯,才貌双全,知:“这样的好女子再到哪里去找,咱们不如和凤家要来做媳妇如何?”
天帝对卿尘也颇为喜爱,道:“母后所言极是,只是中意给您哪个孙儿?”
卿尘心间大惊,蓦然有数道眼神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脸上。却听太后道:“凌儿经常带兵在外,府中总没个人也不是办法……”
话未说完,夜天凌已离席拜倒打断了太后的话:“皇祖母,孙儿……”他没有说下去,而太后也突然停住了没有再继续。
夜天凌神色平静,毫无波澜,卿尘从他抬起的眸中看到了某些东西,那是令人不解的惊讶、决绝、漠然,还有隐藏至深的一抹矛盾与痛楚。所有的情绪都在他黑寂的眼底一掠而过,快得叫人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延熙宫中突然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中,没人任何人说话。
短暂的沉默瞬时消失,太后满是担忧地看了夜天凌一眼,叹道:“也罢,算了。”
似乎有数人同时松了口气,一旁,夜天湛随即对太后笑说:“皇祖母,凤相刚刚寻回女儿才几日,您便给嫁了出去,这叫凤相和夫人如何舍得?”
本来凝滞的气氛随着他风趣温润的声音顿时一松,春风拂面,凤衍跟着笑道:“娘娘疼她,这是小女的福分。”
鸾飞和父亲对视一眼,也忙笑着对太后道:“娘娘若是真喜欢我姐姐,不如留她跟在您身边,我们姐妹也能常常得见,岂不两全其美?”
卿尘惊魂稍定,听了此话目光落往凤衍处,又默不作声的看了看鸾飞。
太后问卿尘:“你可愿意?”
卿尘只沉默了片刻,心中那番疑虑在微笑中未曾有丝毫表露,恭恭敬敬的对太后拜下:“卿尘年轻不懂事,日后还请太后娘娘多加教诲。”
“如此甚好。”太后对夜天凌道:“凌儿,回去坐着去,罚你一杯酒。”
“是。”夜天凌淡淡答道,退回席上,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随即又自己斟满一杯,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再向卿尘这里看一眼。
卿尘随在太后身边,偶尔转眸看到夜天凌削瘦的侧脸,想起很久以前听人说过,薄唇的男人,心中无情。夜天凌那冰冷锐利的唇角便像一道利刃,无声划过,薄薄的却清晰的,将他和所有人分隔两面。
方才那一瞬间,凛然,忧惧,惊怕等等等等的一切,都不如听到他的反应时心里的酸涩。
拒绝了呢,卿尘对自己苦笑,那样清楚的告诉了所有人,他不愿。
自己心中,为何竟如此难以平静?手指在广袖之下轻轻握紧,她不禁自嘲,女人,虚荣的化身,即便是被不想要的人拒绝,一样会心有不平。那么,换了他呢?
信目看过席下,除了埋头饮酒的夜天凌,太子、夜天湛、十一、夜天漓他们每一个人都有意无意的向自己看来。
或安抚,或微笑,或温暖,或还有一点儿叫人咬牙的戏谑。但是有一道目光带来的却是清晰地不安——夜天溟,他那叫人心悸的注视,自她本就不甚轻松的心头沉沉压过,仿佛刻意地留下了一道无法忽视的辙痕。
第二十八章 扑朔迷离起萧墙
圣武二十四年秋,延熙宫懿旨,封凤家次女凤卿尘为清平郡主,以延熙宫御女职随侍太后。至此,凤家两个女儿分别身处大正宫中内廷要职,备受天帝及太后圣恩隆宠,即便是孝贞皇后病逝多年,凤氏一族依然在朝堂后宫根基稳立,无人能够动摇。
自那日以后,卿尘几乎没有和夜天凌说过太多话,虽然他每日必来延熙宫,但总也来去匆匆。两人都对生过的事情绝口不提,有时候甚至令人怀疑是不是曾经有这么一件事情存在过。一个淡静通透,一个面冷心深,只是偶尔的念想对视和平常言笑,一切都像那无波无澜的深秋湖水,澄明中带着无尽的幽深,叫人永远无法探究。
而这些日子,卿尘倒是见到了她一直以来有些好奇的人,夜天凌的母亲,莲妃。
天帝自孝贞皇后病故以来,多年未曾再行立后,后宫之中以湛王之母亲殷贵妃居。殷贵妃的端庄华贵像大多数仕族女子一样,带着天生摄人的高傲,近乎完美的仪态和姿容有时让人生出叹而观止的想法。卿尘与她初次见面便犯了个疏忽的错误,无意将那串冰蓝晶戴在手上。殷贵妃一眼望去,立刻投来近乎严厉的目光,那种居高临下的置疑在瞬间却又化做了雍容大方。
与殷贵妃冠绝六宫不同,莲妃以一种安静的姿态存在于人们的视线,这个身处普通封号之下,却美得几令日月无光,星辰失色的女人,在整个大正宫中似乎是个异样的禁忌,极少有人提起。
卿尘偶尔会在太液池旁看到莲妃。晚秋的太液池往往带着迷离不散的水雾,空气中浅霜般的凉意和望不透的高远的天,她便驻足在这样的深秋中寂静地凝望太液池。
仙姿临水,恍如天人,没有人愿意去惊动那一方天地,一切的声息对于她仿佛都是唐突的亵渎。她渺远的姿态如一痕冰月,冷冷于瑰丽多姿的宫苑,寂寥相对着太液池旁琼瑶碧阁,玉影繁华。她眼底中无声无痕的忧伤,在淹没了身边所有的同时冷然与一切毫无关系,甚至包括她自己。
一个几乎可以让女人迷恋的女人,作为男人的天帝理应十分宠爱莲妃。然而事实却是,天帝从不翻莲妃的牌子,从不曾额外恩赏,每月去莲妃宫中的次数也不会过一次。不仅仅是天帝,就连亲生儿子夜天凌,也从小在延熙宫长大,很少去看望母亲。太后在见到莲妃时,总是会有一种比较特别的态度出现,至少,卿尘觉得和对其他妃嫔不同,但是她又不知哪里不同。
与这些相比让卿尘额外惊喜的是,她居然在延熙宫中遇到了碧瑶丹琼两姐妹。近一年未见,妹妹丹琼都长大许多,眉眼清秀,乖巧可人,姐姐碧瑶更是出落的婷婷玉立。
原来当初夜天湛将其他女子一起自长门帮手中救出,案情了结后,问清家世背景后,各自妥善安置。因碧瑶姐妹无家可归,又正遇上宫中添选宫娥,于是便将她们送入了宫中,说来已经有些日子了。
琼阁秋浓,转眼已带深寒。禁宫殿宇在肃穆的秋冬之际略显得高峻,飞檐卷翘的琉璃瓦上覆着风过初霁的清冷,龙壁玉阶耀目寒白。
天地已是萧索万分,延熙宫中早早便添上了火盆。太后往年惯有腿疼的毛病,每年到了秋冬之时更因天寒加重,几乎难以行走。卿尘熟知病理,每日用金针刺穴之法慢慢调治,再加以热敷,不过半月时间,太后便觉得痛楚减轻,浑身亦轻松许多。
天帝得闻此事龙心大悦,卿尘趁机请求天帝准许她入御医院翻阅院典籍,此事虽并前无先例,但也不算逾制,再加上太后从旁说项,天帝竟破例准了她。
这日午后,卿尘如往常一样到御医院翻书。御医院典藏云集、药草丰富不是民间能比,她如同进入了得天独厚的宝库,每天都要看上一两个时辰才回去,运气好碰到老御医令宋德方,便缠住他虚心请教一二。宋德方一来知她深受太后宠爱无法拒绝,二来常被她语出不凡的独到见识所吸引,再加上她聪敏好学,痴迷医术,一老一少谈得无比投机,渐成忘年之交。
但今日宋德方却不在,卿尘自己拿了卷《古脉法抄本》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到身后有人低声叫道:“凤主。”
以“凤主”相称必是冥衣楼之人,卿尘诧异回头,这一看,却意外道:“莫先生?”
身后,曾经总领钦天监、被称作天朝星相第一人的莫不平,捋着颌下五柳胡须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的惊讶。
时值正午,整个御医院悄无声息,卿尘将书卷合上,静然看着莫不平,疑惑不语。
莫不平手底翻出一块紫玉牌,“属下见过凤主。”
见了那天枢玉牌,卿尘方相信眼前的莫不平就是冥衣楼的冥玄,之前在心中呼之欲出的疑惑于此迎刃而解,低声道:“居然是你,莫先生,你竟瞒了我这么久!”
莫不平笑,老脸上像开出了朵菊花,“凤主之前也未曾相询。”
这话说的倒在理,卿尘挑眉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莫不平答:“属下曾任钦天监正卿祭司,得天帝特许可随意进出皇宫。再者和宋德方相交多年,来御医院也在情理之中。”
“你既是钦天监正卿,又如何会和冥衣楼扯上关系?”卿尘起身同他往御医院深处而去,一面出言相询。
莫不平道:“冥衣楼虽出身江湖,但自始帝开国之后便归附了天朝,历来只听命于夜氏皇族。”
“哦?”这个卿尘倒是从未听说过,“那么说,冥衣楼现在的主子是天帝了?”
莫不平神色中带了些许肃然:“不,现在的冥衣楼依旧效忠于先帝。”
“穆帝?”卿尘不由得微微扬眸,“愿闻其详。”
莫不平知她对冥衣楼尚不了解,自解决了跃马桥之事后似乎更加没有兴趣,便解释道:“实际上冥衣楼是监督天朝皇权的一个秘密,从来只效忠于帝后,若皇族之中出现异常,便是冥衣楼行使职责之时。”
卿尘不想冥衣楼竟牵连着这样的背景,微微静默后,干脆问道:“简单点儿说吧,冥衣楼找上我,要干什么?”
“凤主真是痛快人。”莫不平对她的利落一直十分欣赏,说道:“不是冥衣楼找上凤主,是凤主找上冥衣楼,或者属下相信,是穆帝托付了凤主。”
卿尘对他的措词感到奇怪,提醒他:“穆帝已经归天多年了。”
“二十四年。”莫不平答道:“当今天帝弟承兄业,登基整整二十四年。”
“然后呢?”卿尘问。
莫不平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来送到她面前。
卿尘一看,居然是一截人骨:“这是……”话未说完,又“嗯?”的一声,眼中露出凝重的神色,凑到那骨头前仔细看了看。和普通的人骨不同,这骨头依稀出一种青灰色,她伸手自怀中取了一包银针,挑出一根微微用力插入那骨头中,再拔出来时,银针已成了淡淡的黑色。
“这是穆帝的遗骨。”莫不平沉声说道。
好大的胆子,卿尘神情一敛,抬头:“你们偷入东陵,把这个盗了出来?”
“这对冥衣楼来说并不困难。”莫不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虽是大不敬,却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凤主对此有何看法?”
卿尘接过那遗骨,细细看察,沉吟稍会儿,“如果我没猜错,这是一种慢性毒。你的意思是穆帝……”
莫不平点头:“不错,那么凤主可知是何人下的手?”
卿尘盯了莫不平半晌,叹气道:“问我?要我猜,最大嫌疑唯有……”说罢抬头,看了看天帝理政起居的致远殿。
莫不平亦将目光投向致远殿:“他若是正常登基,自会知道如何掌控冥衣楼,而这么多年过去,冥衣楼从未见过有人持皇族信物前来接掌。所以冥衣楼要做的,是辅佐正统的皇族登基,而绝不是效忠眼下的人。”
卿尘略一思索,问道:“难道穆帝还有血脉在世?据我所知,其膝下子息单薄,虽余有两子,但已于圣武十年和十五年先后过世。如果天帝是轼兄登基,那你所说的正统皇族又指何人?”
莫不平没有立刻回答她,反而道:“凤主是否和凌王很是相熟?”
她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何出此问:“要说熟也未尝不可,我和他救过彼此性命,是以比起其他人特别一些,但也仅此而已。真要说熟,倒不如说我和湛王熟些,我在湛王府中住过许久,这你知道。”
莫不平点头:“那凤主看好凌王还是湛王?”如此敏感忌讳的话题,自他嘴中说出却平平淡淡地毫不为奇。
卿尘睫毛下的阴影微微一动,似有笑意自下面悄然溜出:“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湛王尊贵不止于此。”
莫不平微愣,不想她竟重提此事,被那清灵目光一扫,他突然忍不住也笑道:“凤主莫打趣属下了。”
“玩笑而已。”卿尘眸中恢复幽然潜静,说道:“你想听真话?那真话就是,我看好太子殿下。”
莫不平停了脚步,她也站住:“太子夜天灏,文足以治国,武亦平天下有余。就地位、政绩、人缘、性情、实力和天帝的恩宠,现在还没有哪个皇子能替代,所以,我看好太子。”
莫不平叹道:“可惜龙子龙孙皆非凡种,诸位皇子却未必甘心其下。”
卿尘静垂的广袖随风一掠,淡然道:“这与我何干?”
莫不平道:“你是冥衣楼的凤主。”
微风拂面,卿尘抬眸,眼底清澈仿佛一缕阳光映在了微缩的瞳孔中,瞬间被那幽静的黑色吸了进去,她笑道:“那么你的意思是,让我带着冥衣楼出师勤王废了夺位的天帝和目前的太子,让你所说的正统皇族登基即位君临天下?”大逆不道诛连九族的话,像吃饭喝水一样自她嘴中说出,就连莫不平也着实有些受不了她的坦白,干咳了一声:“咳,凤主。”
“不是吗?”她凤目中淡淡闪过光华:“你知道,我不太喜欢拐弯抹角。”
莫不平和她在御药房前遥遥站住,承认道:“这是冥衣楼的责任,凤主是整个冥衣楼认可的主人。”
卿尘安静的站着,云晴风冷,举目天色无际。正午的阳光似乎太过耀目,将无数秘密接二连三映透出来,曝晒在冬日干冷的空气下,片片无声的陈列,却覆盖着足以惊天动地的波潮。她心里涌起一丝警醒,需要时间思量琢磨,于是话题一转,淡淡问道:“冥赦的事处理的怎样了?”
莫不平答道:“属下这次进宫最重要便是这件事。”
“说吧。”卿尘道。
莫不平道:“天玑宫一向总掌冥衣楼财政,冥赦不但背叛我们,竟还将冥衣楼明里暗中所属的大半财产挥霍殆尽。我们看到的钱帐,多数是他伪造而成,真正所余不足两成。他是知总有一天难逃败露,方才铤而走险。”
卿尘唇角逸出丝悠长的浅笑,说道:“恐怕还因不甘心屈身于你和谢经之下吧。”
莫不平沉默片刻,说道:“凤主与他们一面之下便看得如此通透,属下佩服。”
卿尘思索时眉心微紧,随口说了句:“冥衣楼陷入如此状况,你可当的好家呢。”
谁知莫不平突然单膝跪下:“属下失职,请凤主降罪。”
卿尘一愣,挥手让他起来,沉声道:“这是御医院,若被人看到岂不惹出麻烦?”
莫不平虽然不再请罪,但神色却颇为萧颓:“这近二十年,属下四处查找上任楼主下落及先帝突然驾崩的原因,对楼内诸事多有疏忽,使得冥赦趁机惹下大祸,实在无颜面对先帝重托。”
卿尘并无意责罚他,只是道:“事情既已生,多说自责之话无益。冥赦此举,是否掏空了冥衣楼的财力?所余还能支撑多久?”
莫不平道:“几个月尚可,但虽尽力整治弥补,也实为艰难。”
卿尘粗略盘算,像冥衣楼这样规模的组织,运转起来是一笔很大的费用,她突然微微笑道:“这是第二件事吗?冥衣楼的楼主看来确实不好当,你一个接着一个地给我出难题,我若解决不了,怕也没资格再做这楼主了吧。”
莫不平躬身道:“凤主言重,冥衣楼内外生乱,其实是前所未有之艰难,凤主于此时担当大任,属下必将誓死追随。”
卿尘笑了笑,说道:“去跟谢经说,四面楼、天舞醉坊和牧原堂我所有的获利都不用算了,以后一并归入冥衣楼的账目中。现在的善堂也先停了,若我估计没错,至少够三个月之用,只要缓过一段时间自然便有法子周转。从今日起天玑宫的职责暂由天枢宫代管,让谢经和素娘从旁协助你,不要让我看到再出差错。”
她平缓的说话中自有股淡定气度,不急不徐,仿佛于目前的困境也只是一笑,从容中指点,自迎刃而解。莫不平恭声道:“属下遵命。另外还有一事想同凤主商量。”
卿尘微挑眉梢:“说吧。”
莫不平道:“不知凤主是否听说过皇族宝库的传闻?”
卿尘道:“略有耳闻,一些老宫人经常闲聊此事,但似乎也都是传说而已,没有人知道得确切。”
莫不平道:“并非只是传说,皇族宝库确有其事。这个秘密一直由冥衣楼负责守护,历代相传,以备不时之需。”
卿尘心念一转,立刻说道:“如此说来,既有宝库在手,冥衣楼现在的困境岂非并不成问题?”
莫不平道:“话是如此,我也正是因眼前的困境才想到此,但开启宝库需要一道紫晶石雕琢而成的串珠,这串珠却并不在冥衣楼手中。”
紫晶串珠!卿尘眼底轻轻掠过微光,追问道:“那在何处?”
莫不平将声音略微低下:“莲池宫,属下查了很久,穆帝当年并没有将此交给敬惠皇后,而是赐给了当时还是贵人的莲妃娘娘。”
卿尘修眉淡蹙,十分不解:“怎么会是穆帝赐给莲妃娘娘?”
莫不平道:“莲妃娘娘曾是穆帝的宠妃,当今即位后,穆帝所有妃子依律削送至千悯寺礼佛,唯有她留在宫中,晋封为妃并于圣武元年诞下了皇子。”
卿尘沉默着跨过一道侧门,往前走了一会儿,忽然伸出只手在莫不平面前,用手指在掌心写了个“四”字,然后抬眸以问。
莫不平看着她,唇边皱起笑纹:“凤主聪慧,但属下也只是猜测,尚未证实。”
卿尘缓步踩在青石砖上,看着红瓦宫墙上露出的蓝天,一串她想要的玲珑紫晶,一个帝王的驾崩之谜,一脉皇族混乱的血统,从江湖到庙堂,这潭水竟越来越深了。
第二十九章 玉洁冰清冽寒深
腊月微雪,百花尽偃的时节,延熙宫东苑却有几株一抱多粗的素心腊梅开得甚好,玉质金衣,傲寒怒放,未进宫门便有梅香盈来,浮动于冬日静冷,沁人心脾。
今日朝中有事耽搁,夜天凌来延熙宫略晚了些,他却也并不急,只是缓步而行。
延熙宫的每一处都透着祥和与安宁,便是时至寒冬,万物萧索,宫中仍旧随处可见绿意。他依稀记得有些花木还是自己随太后亲手所植,其中便有不远处一排忍冬藤,在天地清寂之时于朱墙苑影中攀援着深碧的色泽,几分雪意反而成了陪衬,更显出这翠色的醒目。年年夏时藤树花开,金银交织,清灵招展,更加可人。他脚下稍微停了停,一向冷淡的唇边略略浮出轻浅的弧度。
微风偶过,薄雪细细地卷起一层风色,苑中腊梅树微微一晃,数瓣清香落下,跟着飘来几点女子轻声的笑。夜天凌转身往那边看去,只见有宫娥站在腊梅树下,树上似是有人正在采摘梅花。
玉白轻褶的长裙在枝头掠过,晃动梅香点点,碧瑶满是担心地说道:“郡主,您还是下来,我去叫内侍们来折吧。”
细枝雪影间,竟是卿尘一手提着个小小竹篮,一手扶着枝梅花,借着树下木梯,有些惊险地踩在平伸出来的花枝上,自旁看去,竟像是俏然立于一树玉色花影中,风过时衣袂飘摇。
随着修白的手指轻巧一动,便有几点腊梅被她托在掌心,她不时低头和树下站着的碧瑶说话,见碧瑶提心吊胆,笑道:“这么矮的树,你怕什么?自己采多有趣。”
碧瑶道:“若给太后娘娘知道了,说不定便要挨数落。”
卿尘道:“你不说,谁知道?若知道了,就是你说的!”
丹琼和卿尘一样也在树枝间,说道:“就是,姐姐不说,没人知道!”
碧瑶瞪她:“就你话多!”
卿尘笑着又将几朵腊梅收入篮中,抬头望去,这个方向恰巧正对着莲池宫。
她扶着花枝,透过飞角重檐遥想那座大正宫中唯一以后妃封号命名的宫殿,似看到莲妃绝色漠然的神情。这个美丽更胜幽幽清莲的女子,究竟在两代帝王数十年光阴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数日来她反复思量,还是难以决断究竟该怎么做。倘若一切皆为事实,这大正宫中的每一个人,岂非都将面临天翻地覆的命运?
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下面碧瑶叫了声:“四殿下!”
她低头一看,夜天凌正负手站在树下,目光刚刚自莲池宫方向收回来,落至她的眼底,其中有一抹异样的神色无声而过。两人一上一下对视了片刻,卿尘被他看的有些心虚,面对着如此透穿心腑的目光,那些与他有关的秘密仿佛不知该藏往何处,怎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无处遁形。
夜天凌开口问道:“在树上做什么?”
卿尘扶着树枝笑道:“采腊梅,你要不要?”说着俯身将手中一朵梅花托在掌心给他看。
夜天凌垂眸看去,那素黄的花瓣片片轻绽,其中细蕊分明,薄玉雕成般轻盈地衬着她柔软的手,带着腊梅独有的醇质的香气。卿尘示意他抬手,手掌一倾,便将花朵放入他手中,他似是微微笑了笑,说道:“下来吧,上面危险。”
卿尘看看篮中:“我才采了小半。”
夜天凌道:“底下这么多,为何偏要采枝头的?”
卿尘笑着仰:“你看,那枝头的梅花和下面的不同,昨日雪前像是下了会儿冰雨,那几枝腊梅是别样的呢。”
夜天凌随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原来高枝处有几枝梅花着了冰雨,天气忽冷便包裹上一层寒冰,此时自轻薄的阳光下看去,如同一件剔透的冰坠,高高挂于枝头。冰中偶尔闪过清透光泽,似给中心梅花镶上了晶莹的外衣,冰蕊含香,独具仙姿。
卿尘侧头微笑问他:“好看吗?”
夜天凌目光自腊梅的花间落在她清秀的脸上,停顿一下,方淡淡道:“不错,很美。”但却伸手示意,仍旧要她下来。
卿尘沿着梯子离开枝头,撑在他手上一跳落地,说道:“你今天来的不巧,太后午睡未醒,你若不急着走便等一等。”
夜天凌点头,伸手帮她压下花枝,卿尘自上面挑了几朵,说道:“换一枝,这样各去几朵,一树花还是疏密有致,便不会破坏原先的美。”
夜天凌道:“怪不得你采得这么慢。”话虽这样说,他似也不急,在旁闲淡地随手攀着花枝,令卿尘去挑。
于是俩人便在几株树下走走停停,卿尘仰着头指点选取,夜天凌身形颀长,只一伸手便能触到她手不能及之处,不多时便又采了半篮,她笑道:“你若早来,我倒不必麻烦了。”
夜天凌神情轻松,唇角似始终噙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你要这么多腊梅做什么?”
卿尘见花已足够,便同他一起往宫中走去:“腊梅清热解毒,顺气止咳,是很好的药材,还可以做成香料或用来浸水研墨。延熙宫中其实很多草木都很有用,你看那忍冬藤,它的花性寒、味甘,能治风除怅,消肿散热,取汁液敷面能去皱驻颜。那两株白果树,其果实敛肺气、定喘咳,促进体血循环,可以减轻手脚冰冷麻木的症状,但不能多吃,因为略有微毒。还有些花木现在被冰雪掩了看不到,但都各有用处。”
夜天凌负手缓步,环视自幼便十分熟悉的宫苑,听她娓娓道来,竟如洞天别样,换出另一番风景。他今日似是格外空闲,待在延熙宫看卿尘摆弄采摘来的腊梅,又一直陪太后用完晚膳。
膳后碧瑶她们呈上来几个岫玉小盏,卿尘道:“这是用前日晒好的腊梅花浸水煮的茶。”
太后对夜天凌道:“什么花草一经她的手就多出许多妙用来,如今我这里光花茶便有十几种。”
夜天凌道:“早知如此,孙儿当初便该陪皇祖母再多种些草木。”
卿尘笑道:“听说这延熙宫中竟有不少植物是殿下亲手种的呢。”侍女捧上清水净手,她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对夜天凌望去,见他袖袍轻微掠起,手腕上戴着一道黑色串珠,正是很久以前她曾见过的那串黑曜石。
那串珠颗颗透着沉敛的光泽,沉稳而安静,卿尘看着夜天凌强而有力的手腕,一时间握着茶盏思绪万千。
关于九转玲珑阵,她曾详细问过莫不平。莫不平对巫族和玲珑奇石的来历倒十分清楚,只因冥衣楼本身便曾与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自冥衣楼归附天朝后,巫族势力便慢慢抽身其外,如今近百年变迁,巫族一脉人际凋零,几乎已很难见到行踪。对于她关心的移魂禁术莫不平也只是听闻有其事而不知具体,并指明所谓禁术必定是有违阴阳之理,逆天而行,其门法往往或残忍或诡异,是以才遭禁锢,十有**已然失传。
而这九转玲珑阵更是从来没有人见过,九道玲珑水晶于战乱之中多有流失,尚存于世间的则在始帝一统天下之后被收入宫中。对于这些说法,卿尘觉得事情似有那么一点儿进展,却叫人细思之下又心灰意冷,看来唯一能做的便是先收集这些玲珑串珠。她正看着夜天凌的手腕兀自出神,却冷不妨听到夜天凌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惊醒抬头,太后正满含笑意地收回目光,而夜天凌眼中则带着几分探究与她对视。她心中有事,没精打采的抿了下嘴角,抱歉一笑,低头慢慢饮茶。夜天凌心下奇怪,待要问,碍在太后前不好开口,亦不知从何问起。
此后卿尘似乎情绪有些低落,并不像下午那样说说笑笑。夜天凌在旁看了看她,起身道:“时间不早了,皇祖母早些歇息,孙儿明天再过来。”
太后点头道:“卿尘,你去送送四殿下。”
卿尘一愣,夜天凌每日来去,从未要人送过,延熙宫如同他家,又不会迷路。但太后既吩咐了,她便依言陪夜天凌出去。一路未语,她神不守舍地低头走路直至宫门,见凌王府的侍卫已经候在那里,福了一福:“殿下慢走。”
不料夜天凌却不动,她不解的抬头,见他正侧头看向自己,深深黑眸如若点漆,意味深长:“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礼数出来?”他看似随口说道。
卿尘将心中复杂的情绪暂时丢开,说道:“禁宫之中你总是天朝凌王殿下,我若没大没小,空给你我惹麻烦,四哥。”最后两字轻轻喊出,对他一笑,指着他手腕处:“对了,这个黑曜石最好戴在右手,方可驱邪避害,护佑平安。”
夜天凌抬了抬手:“你方才是在看这个?”
卿尘点头:“很罕见也……很配你。”
夜天凌剑眉微挑:“这是父皇所赐,否则便送了你。”
卿尘知道天帝所赐之物不可随意与人,便笑道:“那我只有惦记着了。”
夜天凌神情带了几丝戏谑的意味:“喜欢什么可以私下告诉我,以后别在人前愣神了。”
卿尘知道刚刚让太后看了个笑话,俏脸一红,嘟哝道:“若是能控制得了,也就不叫愣神了。”
一丝笑意自眼底掠过,夜天凌站在阶前扭头看向灯火明暗的延熙宫,说道:“皇祖母最近精神不错,多年痼疾竟也减轻许多,说起来倒要多谢你。”
卿尘知他对太后极其孝顺,说道:“太后这么多皇孙,唯每日惦念你,也唯你每日都来延熙宫。”
“这儿清静。”夜天凌淡淡道:“我自幼随皇祖母长大,自然和别人不同。”
卿尘随口问道:“为何不是跟莲妃娘娘呢?”
此言一出,顿时后悔,她看到夜天凌原本清矍柔和的脸上骤然掠过一丝阴霾,眸底星子碎寒,仿佛什么东西丝丝碎裂,不复再现。夜风带着初冬的微寒吹起衣袂,她微微打了个寒颤。整整半日里所有的轻松、闲暇忽而被风雪卷尽,一瞬间冬日又切实地占据了眼前。
夜天凌清冷的声音传入耳中:“夜深天寒,回去吧。”言罢返身而去,寥落夜色中那天青长衫划出一道别样颜色,又转瞬和浓重的黑暗融为一体,消失在宫城深处。
卿尘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有一点难过从心口生出,丝丝缕缕慢慢变成整片扩散开来。并非因他突然冷颜相向,而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和那一瞬间眸底的冰寒,她知道其实他只是用那冷面无情去掩饰些什么,一些不能言表的疼痛无奈或是,孤独。
一时间卿尘有种冲动,想将心中所知的那些秘密统统告诉他,如果可以解开他心底的那个结,如果可以留住他眼中那抹清淡的柔和,她愿意去尝试。然而黑暗中已看不见他的身影,卿尘转回身去面对重重宫门,夜空如幕,钟鼓迟迟,偌大的禁宫深深几许,无声地靠近过来,逐渐笼罩了一切。
第三十章 纵马击鞠奔月场
天朝幅员辽阔,疆土广大,自立国始边境虽常有兵戎之争,但亦与四域各国往来频繁,尤其与西北吐蕃最为密切。
圣武二十五年春,吐蕃赞普赤朗伦赞率王族子弟一行二百七十人东入帝都。穆帝时下降吐蕃和亲的景盛公主离京二十六年后由儿子陪伴回朝,天帝降旨以长公主规格迎接,仪仗隆重浩大,乃是春暖花开之季帝都一大盛事。
四月辛卯,天帝为景盛公主、吐蕃赞普设宴宣圣宫韶光殿。往年逢春秋两季,天都都有盛大的击鞠大赛,参赛者一般以军中将士为主,但自皇宗仕族、文武百官而至后宫妃嫔亦皆可上场竞技,场面非常壮观,今年更是因吐蕃王族来访格外热闹。
当日巳时,韶光殿击鞠场上早已立起两个金绘彩雕球门,其后以细鳞韧丝笼球,两旁各如雁翅般斜插一行明黄五龙旗。浅草绿茵的球场四周皆立金边绣旗,迎风招展,每隔十步有明甲禁军护立。主席侧后设教坊乐队,四角高台皆陈红漆金铆大鼓,其中又各有八面双鸟长鼓排列场周四方。数名紫衣鼓手手执玉槌,单双滚击,大鼓之低沉与长鼓之高实,配合着教乐坊中舞娘腰间小鼓间插,击鞠场中气氛喧闹动地,华彩热烈。
场中各队激烈竞逐,旁边数名禁中侍卫官身着红衣,手持偃月杆巡边拾球。天帝与太后、景盛公主于南面主台观战,东西两侧宴列三公九卿、妃嫔仕女及阀门宗族子弟,而吐蕃赞普赤朗伦赞却率了一支十人的击鞠队亲自下场,与各队较量。
击鞠之技原本便相传来自西地,吐蕃游牧民族,马匹骏壮,骑术精良,击鞠之技亦十分精湛。赤朗伦赞率众奔驰场上,东西突击,几场下来,天朝禁中御林军及神策营马球队竟先后输给吐蕃。
击鞠之戏,用兵之技,天朝自圣武朝以来兵事长盛,尤其与突厥常年交战,轻甲骑兵展迅,军中向来以击鞠训练士兵骑术及马上砍杀技巧,三军将士多善此技,如此接连败北,莫说天帝,在场众人都十分气闷。
场中欢呼再起,赤朗伦赞一球透门再胜神御营。卿尘随太后在天帝身旁,只见天帝眼中略有深沉,侧案处夜天漓已“哐”的将酒盏一顿,双拳紧握,几乎便要拍案而起。
此时她忽然见夜天凌略一仰头,将酒饮尽,随手置盏于案,扭头和夜天湛对视了一眼,双双起身至天帝面前,说道:“父皇,吐蕃球队技艺精湛,赞普远道而来不能尽兴未免遗憾,儿臣们想组支球队与之切磋一下,还请父皇恩准。”
太子在旁微微一笑,看似书卷气十足的俊面上掠过英朗,“四弟与七弟所言甚是,儿臣亦有此意,请父皇恩准。”
天帝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们便随太子下场击鞠。”
太子妃闻言轻呼道:“殿下……”
太子轻轻皱眉,回头看了她一眼,天帝眼光扫去,以目相询。
却听夜天凌道:“殿下前日射猎不甚伤了手臂,御医嘱咐应当静养,恐怕不宜做此剧烈运动。”太子妃低声道:“还请殿下保重。”
夜天湛笑道:“父皇,此等小事自有臣等替父皇和殿下分忧,何需殿下亲自下场?”
天帝挥手令太子回座,问道:“你们要如何组队?”
夜天凌邀了五弟夜天汐、九弟夜天溟同十一、十二两兄弟,说道:“儿臣只需兄弟六人。”众仕女宫娥见几位皇子亲自下场对战吐蕃,纷纷招呼笑嚷,争相往前去看。卿尘与鸾飞一同坐在太后身边,见她亦面露惊喜,神采飞扬,目不转睛地看着球场。
过不多会儿,再闻金鼓雷击缓缓作响,夜天凌率诸皇子换了骑装,策马现身场中。但见夜天湛等五人皆着云白武士窄衣,银纹紧腕收袖,足蹬乌皮长靴,手持红漆偃月球杖,唯夜天凌引马当前,以金箍戴腕,手中球杖亦为金漆。
广阔球场上,各有白驹黄骢、紫骝青骥、赤骅黑骊。卿尘凝眸遥遥看去,同是一色白衣,于他们兄弟身上却显出不同的风神。凌王之冷、汐王之稳,湛王之雅,溟王之魅,十一之俊,十二之狂,各具其色,与吐蕃粗犷之风迥然而异,无怪乎身后仕女们窃窃私语,喜笑相争,大有眼花缭乱之势。
夜天凌虽率众上前,却并未立刻开赛,反对赤朗伦赞道:“赞普与球队刚刚赛完一场,不妨休整片刻。”
赤朗伦赞笑说:“多谢殿下美意,我等十人,殿下只率六人,方才休息已然足够,可以开始了。”
“好。”夜天凌与他相对一笑,各尽其礼,淡淡道:“赞普请!”
双方策马入场,依礼仍由吐蕃开球。数十面金鼓隆隆击响,声势震天,场中诸人目光炯炯,座下骏马“突突”打着响鼻,兴奋难耐,已尽现冲锋陷阵前的激昂。
赤朗伦赞驭马当先,手起挥杆,明漆七宝球在空中遥遥化做一道远弧,直击对方门前。随着众马兴奋长嘶,鼓声大作,场中呐喊声、马蹄声混作一团,杂杳尘扬,拉开大战。
赤朗伦赞击球而出,即刻打马进击,数骑左右随上,正是吐蕃善用的快攻之术。
夜天凌手中金杖轻挥,兄弟六人快驰之时分别各据一方。赤朗伦赞定睛看去,却是一、二、二、一梭形阵势。此阵攻守皆宜,行动迅捷,乃是初时交锋最佳阵形,便知真正遇到了对手。
果然短兵相接,吐蕃立刻有数名队员被阵中四骑截下,而他身旁黄骢一闪,夜天汐策马紧逼,阻他攻势。
球落之处己方接应,正有三人打马攻球,却见一柄金杖横空而至,一晃穿入吐蕃队员杖下,倏忽如同修月金光,电闪之中已将球断下当场,再见数柄杖前划出一道利落金弧,彩球高飞直落中场。
夜天凌断球之后纵马飞驰,梭阵立刻变守为攻,化做锋矢阵形,射往吐蕃球门。
赤朗伦赞大喝一声:“好!”与吐蕃队员返身追击。
马球落处似众矢之的,争逐时一匹黑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断开两名吐蕃队员,正是夜天漓冲入对手阵中。
红杖轻划,夺球而下。那球在他杖头略停,晃过一人阻挡往前飞送。
十一恰在此时纵马门前,但见他英挺身姿与马上忽而侧俯,尚未待球落地,“嗖”的一杆漂亮长击,马球应声擦着对方守门官的衣角破门而入。
这一瞬间球过全场,连转三人一气呵成,快得几乎叫人不及反应,观战诸人似乎都愣了片刻,才猛然爆出动天欢呼。
十一和夜天漓双杖相击,痛快一笑,他们甫入球场便以快攻破吐蕃球门,使得天朝众人士气大振,擂鼓声中摇旗呐喊,一时久久不息。
场中战事却不停顿,吐蕃败而不馁,合军反攻,天朝一击得手,迅回防。
夜天凌驾驭风驰,如回风电激,金杖之下阵化偃月,吐蕃凌厉的攻势如遇铜墙铁壁,顿时一滞。
赤朗伦赞再次带球前攻,却被夜天汐如影随形附身拦阻,他左右突击,忽而横杖一扫,球随杖出,传往己方队员马下。
却见马侧白影神来,夜天凌不知何时忽至近前,再次断球。其后夜天湛同夜天溟即刻并骑随上,接球进攻。夜天凌白马迅疾,与夜天汐双杖交架,赤朗伦赞顿时被挡在阵后。
只见球场上吐蕃队员纷纷合围之中,明漆彩球附地滚动,穿花乱眼,在夜天湛和夜天溟的球杖间往来交纵,配合得天衣无缝,瞬间跨越半场。
临至球门,他俩人却忽然驰马逼开拦阻。夜天湛回身前球杖从容一勾,彩球应手前去,在他翩翩如玉的笑容中,其旁凌空一道黑影飞跃而来,半空时红光电闪,一杖划过,那球携着风驰电掣之声,以强劲之势吊角入门,正是夜天漓全力一击。
这球进得煞是漂亮,卿尘在观台上忍不住暗喝一声彩,身后宫娥更是欢声惊叫,击掌俏呼。
夜天漓高举球杖纵马奔驰,对她们这边遥遥致意,惹得众女子笑闹一片。他与十一兄弟俩人本就较为相像,此时并羁场中快如风影,看去更加不易分辨开来,只听众女子频频争论:
“十一殿下又进球了!”
“分明是十二殿下!”
“骑黑马的是十二殿下!”
“刚刚进球的是十二殿下!”
“骑黑马的是十二殿下!”
“刚刚进球的是十二殿下!”
说着说着便混乱不堪,鸾飞忍不住回头笑道:“刚刚进球的不就是骑黑马的十二殿下吗,都糊涂了?”
两个宫娥“哎呀”一声笑成一团,太后及天帝等亦难耐笑意。一时间观台之上笑语连连,春光溢彩。
卿尘突然玩闹心起,悄声对鸾飞低语几句,鸾飞抿嘴轻笑,回身招呼了几个宫娥过来吩咐了什么。场中人声马嘶争击如战,这边观台上忽有女子们齐声喊道:“十一殿下,加油!十二殿下,加油!”娇声脆语,彩衣飘飞,闻之如珠玉齐鸣,观之如百花闹放。教乐坊不失时机地鼓乐大奏,顿时将击鞠场中热烈的气氛推上一个**。
卿尘笑倚在案上悠悠然看着十一和夜天漓一瞬愣愕,接着先后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双双挥杆回应。绿茵翠碧,春风明媚,美人如玉,儿郎英气,好一番相映生辉。
偶尔转眸间,她现一众妃嫔中莲妃漠然坐在落英点点的宴席前,神情冷淡地看着如火如荼的赛场。场中所有的华彩纷飞、绚丽激烈在她冰雪般的眼底都悄而无声化做了苍白。她便如同一抹幽凉,清冷落于天朝一壁繁华江山,三春暖日亦无法融化她的神情,晴天碧日在其中支离破碎,落下微薄的声息。
卿尘在莲妃和夜天凌之间轻轻转过眸光,似觉得一缕薄冰化开暗凉,渐渐浸入心间,那一瞬间,似乎有心疼的感觉浮现,让她默默蹙起了眉心。
此时场中奔星追月,长楸走马,吐蕃亦在赤朗伦赞的带领下了进两球,一时两方平分秋色。击鞠以五球定胜负,余下一筹至关重要,先得者胜,两队球员攻守中人人神色凝重,无一懈怠。
双方皆是乘骑精熟,驰骤如神。天朝这方一直凭夜天汐紧身相随固锁赤朗伦赞攻势,以十一和夜天漓为前锋驱驰快攻。吐蕃似乎已意识到这点,亦派两人紧盯十一和夜天漓,彼此皆不相让,渐成胶着之势。
此时吐蕃队员将球传至赤朗伦赞杖下,他快带球正欲抢攻,夜天汐当头拦截。便在他驱杖侧躲之时,一只耀目红杖忽而横入眼前,电光火石的一瞬,那球已被此杖带去。夜天溟细长眼眸妖魅般闪过,青骥快马东西驱突,已如利剑般插向吐蕃球门。
夜天溟一夺下球,观台之上的女子们立时欢声为他助威,四面鼓声急响,似将进攻的迅猛不断推进。
但见吐蕃球员左右夹攻而上,两只球杖交错而来,直击夜天溟杖前,竟欲以蛮力强行阻止。
夜天溟眼中异芒暴涨,手下红杖带球不缓,只听“哧”的一声磨擦闷响,在他球杖错绞之时,对方球员长杖竟脱手而飞,直往另一人头上飚射而去。
在场众人皆尽大惊,却有一柄金杖破空扫过,那球杖猛然受阻,在金杖之上绕起一圈,下落时被夜天凌抬手抄中。
人人都松了一口气,夜天溟细眸长眯,神色阴鸷扫向那吐蕃队员,两方皆有些恼火,主席之上,天帝眼中于瞬间缓缓微沉。
夜天凌神色冷清,纵马与夜天溟擦身而过淡淡看了他一眼,上前将球杖还与那吐蕃队员。赤朗伦赞用藏语对那人呵斥一句,夜天凌转身时几乎与他同时说道:“抱歉。”
赤朗伦赞笑让一礼,夜天凌略微点头,小小变故转瞬即逝。比赛并未因此中断,夜天凌金杖当中号令,天朝队中迅合拢成车悬阵势,攻守合一,滚滚推动,往吐蕃门前紧逼而去。
吐蕃队员全线回防,夜天溟带球穿入夜天湛杖下,夜天湛于马上轻侧俯身,驰纵之间浅笑温文,手中球杖如附鬼神,那球便像黏在半月一端,贴着地面灵巧趋避长驱直入,一连越过数道障碍。
待到球门之前,赤朗伦赞摆脱拦截,驰马弯腰快杖来断。夜天湛忽而微微一笑,作势攻门,球杖划了个灵巧半弧在球前一落,出其不意地竟往后击去。
赤朗伦赞意外一愣,夜天湛这一球竟如长了眼睛般,精确地落入己方阵势中心。夜天凌猛带缰绳,风驰长嘶声中前蹄腾空,但见他立马挥杆,星眸精光骤闪,一道耀目金芒之下,那球如流星锐现,在长空下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高高越过数名队员头顶,飞往吐蕃球门。
夜天凌一击之后,手中金杖傲然举起,似已料定此球必胜。
风声穿过彩球镂空的花纹,带出入耳轻啸,吐蕃守门官飞身扑球。那球只是魅影一闪,“嗖”地擦着金雕门柱破入门中,韧丝球网被球上力道带得长长撞出,悠长地回荡一下,彩球静然滚落草地之上。
五支红杖同时上举,搭上夜天凌高擎的金杖,四面观台轰然爆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金钟长鸣以示胜负分出,天朝球队拔得头筹。夜天凌在雷鼓震天,声乐四起的喧闹场面中心冷峻驻马,于狂热**的浪端举目漠然望向碧空万里。然而亦只有一瞬,他的目光同众兄弟交汇,深黑之中回涌暖意,清淡里略带笑容。
他扭头看去,赤朗伦赞笑道:“殿下好身手。”他于马上抱拳道:“赞普承让。”两人场上一番较量,语中竟都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赤朗伦赞带了吐蕃队员回席,夜天凌与五位皇子在天帝席前下马复旨,天帝褒奖道:“凌儿今日做得很好,朕心甚慰,该当重赏!”
夜天凌面色平静,淡淡说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场球是必胜的,儿臣不敢居功。”
天帝闻言大悦,说道:“说得好,朕有子如此,我天朝必将百世兴盛。”诸皇子躬身谢恩,席间文武百官齐声称颂,赤朗伦赞亦举杯恭贺天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