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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简     娼门女侯txt下载     娼门女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满座衣冠雪,俱是观潮人 第46章 囚牢深深

    归案?

    从头到尾,她手上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血迹。刘耀死在太子妃的手上,金玉和姚珊瑚死在权海的手上。蒋泽宇火烧国色天香楼,激怒百姓被人毒打。每一件跟她都分不开,可却没有一件她真正动了手。

    送去衙门,根本没办法名正言顺地处死她。

    萧冠雪弯了弯唇角:“聪明,真是太聪明了!”

    江小楼垂下眼睛,似笑非笑:“侯爷谬赞,小楼不敢当。”

    大哥的死是她心底永不磨灭的痛苦,一切都是她的错,若非因为她,他现在还很平安地活着。这样的错误,每当她孤苦无依的时候就加倍痛苦,而当她得知那些杀害大哥的凶手们活得光鲜滋润、富贵盈门的时候,更是难以忍受。

    紫衣侯太精明,料准了她的心思,所以一直在这里守株待兔。

    江小楼的话似乎很有趣,因为萧冠雪笑了:“显然你觉得这不公平,是不是?”

    江小楼望着他,十分平静:“是,这当然不公平。你是侯爷,有无数的眼线,而我是什么,我一无所有,这一场游戏在你看来有点意思,在我看来根本只是猫捉老鼠罢了,双反既不对等也永远不可能对等,你捉住我不代表你比我聪明,更不代表你把握了我的弱点,因为即便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也非要来看望自己的父亲和大哥不可。所以,你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她那黑漆漆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萧冠雪饶有兴致地望着她,虽然他见过各形各色的女人,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他的面前将轻蔑表现得如此彻底。

    这个女人骨子里有一种骄傲和高贵,这是显而易见的。

    一个出身商户的女人能有这样桀骜不驯的性格,实在是让人觉得非常有趣。

    在他的人生中,似乎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了一点兴趣。

    他很想看看,她是否真的能有本事将复仇这件事贯彻到底。所以,他若有似无地笑道:“将她送去给京兆尹,就说是江家的余孽,他知道该如何处置。”月光下,他的五官精致得像是一尊雕塑,俊美绝伦却又冰冷刺骨:“我想知道,在监狱里你能活几天。”

    他的唇畔浮起一丝隐秘的微笑,显然带着一种讽刺。他是将此事当做一个实验,就像是猫在捉到老鼠之后要好好戏耍一番。最要紧的是,他将她送去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那个曾经亲手打死她大哥的梁庆所管辖的监狱。

    梁庆,她怎么能忘记这个名字,恐怕这一生都不会。

    当今陛下刚刚登基之时,内忧外患众多,为了维护皇权曾经严厉打击威胁帝业的人,而这么多年过去,这样的严刑峻法逐渐趋于缓和,但朝中依旧是乐以刑杀树威的人提拔得较快。十年前,京兆尹梁庆迁景州知州。当地多为豪强之家,他们连成一体,沆瀣一气,官府对他们毫无办法。到了景州,梁庆挑选若干名曾犯有重罪而又果敢任事的人充当手下,让他们到第一线去对付豪强。短短时间里,就以各种理由将豪强之首的滕氏家族全部捕获,因滕氏家族庞大,受到株连者有千余家。首战告捷后,他立刻上书皇帝,说滕氏私藏武器、招兵买马,建议诛灭全族,家产统统没入官府。

    皇帝信以为真,诏书一到,一场大规模的杀戮就开始了。上万人成了刀下之鬼,流血十余里,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一时人人悚然,惊恐交加。滕氏血案,对那些横行乡里的豪强来说是咎由自取,但对大多数无辜被牵连的平民百姓而言,真是难以洗刷的血冤。梁庆从九月上任到十二月底,短短三个多月,人们侧目而视,关门闭户,全都沉浸在一片恐怖之中。

    杀人,对梁庆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无辜平民的白骨为他垒就了向上爬的阶梯。他的累累政绩得到皇帝再三褒奖,一举将他提拔到京城,让他专管治安。这对梁庆来说是一个关键的飞跃,过去他一直是地方官,如今却一跃成为京官了。京城是达官显贵聚集之处,与往日里那些为皇帝所猜忌的地方豪强并不相同,于是狡诈的梁庆改变了以往的做法,对朝中官员们笼络讨好,对百姓们酷杀行威。他专门选用那些好猜疑、心狠手毒之辈作为自己的鹰犬,暗地里监视平民百姓的一举一动,随时随地寻找可以进一步晋升的机会。

    “侯爷这是想要让我屈打成招?”江小楼轻轻一笑,笑容中带了三分讽刺。

    萧冠雪扬起眉头:“只要你向我求饶,他们会立刻放你出去,一天不肯求饶,你就在里面关一天。”旋即他吩咐道,“告诉梁庆,不许她死。”

    看,这就是萧冠雪的恶作剧,现在,他要将她送到一个屠夫那里去。

    护卫将她推搡着带走,她回头望了一眼,萧冠雪好整以暇地站在月光下望着她,面上带着可恶的微笑。江小楼却是认真地望着他的五官,从狭长的眼睛到骄矜的嘴角,只为了牢牢记住他这张脸,永生永世记住他!

    这一场是生死赌博,到底谁会赢?

    京兆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监狱,从梁庆掌管以来,这座监狱变得越发神秘血腥。一路被人推入女牢,只见到四处环境阴暗,入口处一名女胥卒迎上来,接替了护卫的工作,把江小楼带入牢房。她们走过一条长长的夹道,两侧是囚室,门上全都垂着沉重的铁锁,上面有斑斑锈迹,有些甚至有陈年的血迹,看起来十分可怖。因为光线阴暗,每隔五步都会高高挂着铜制的烛台,上面点燃着蜡烛。她们走过的时候,有人大声喊冤,有人拼命啼哭,还有人用力捶打着牢门或者墙壁,甚至不断有人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

    江小楼只是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前朝对犯罪的女子较为宽容,因为涉及名节,一般女子除非犯了谋逆或者杀夫这种重罪,轻易不会被关押在监牢里,但今朝却不同,女人犯罪一样要受到严厉的惩罚。所以这个监狱里,杀人、通奸、盗窃的女人都被关押,可谓形形色色,十分复杂。

    走到一半,便看见两个胥卒抬着一具尸体出去,领头的胥卒见江小楼注意,嘿嘿一笑:“现在气候不错,死的人不多,往年这时候,每日也有病死数十人的。”

    走到黑咕隆冬的夹道尽头,站在一间冷僻的牢房前,胥卒打开了门室,用力把江小楼推了进去。

    从今天开始,她要和直接杀死大哥的凶手打交道。

    换句话说,她离梁庆很近。

    这是唯一让江小楼感到兴奋的事。

    ------题外话------

    京兆尹梁庆原型:汉武帝时期的酷吏王温舒。

    PS:我是温柔的存稿箱君,大家有神马要投诉的吗?

满座衣冠雪,俱是观潮人 第47章 刑讯逼供

    这个季节临近初秋,外面还有阳光,可监牢里面却冷得刺骨。江小楼打量了一下这一间狭小的囚室,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床,说是床,其实根本是几块粗糙的木板拼凑起来的,灰尘积得很厚,上面能看到斑斑污迹。整个墙壁裂缝累累,顶上有一扇很小的窗户,但高度是人绝对没办法攀爬的。空气中充斥着古怪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或者是老鼠的尸体开始腐烂的味道。

    江小楼知道,萧冠雪在等她求饶,如果她肯抱住他的脚痛哭流涕地恳求,他就会觉得有趣、快乐。这种人的开心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可他这一次明显找错人了,她不会求饶。

    像是看不到那灰尘能呛死人,江小楼径直躺下,闭上眼睛,呼吸着周围那股可怕的味道,旁边牢房不断有人发出尖锐的喊叫,明显有人被日复一日的监狱生活给逼疯了。不过那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她眼前浮现出的是江家的花园,微笑的父亲,喜欢胡说八道却能为她打架拼命的大哥,这样的想象让她觉得心情愉快,并且重新振作起来。没有人能常胜,萧冠雪的势力过于庞大,心思也十分狡猾,她会引起他的注意并不奇怪。这不是失败,只是一次考验。

    当然,如果她在考验中就此失败,等待着她的唯有死亡一途。

    晚饭是一碗稀粥,当然如果灰扑扑的水里面漂浮着两三颗米粒也能算是稀粥的话。江小楼没有拒绝,她深深知道这段时间自己必须忍受这种待遇。胥卒将碗收走,她便坐在床板上,考虑现在已经是什么时间。唯一可以判断时间的便是从窗口照射进来的微弱光线,那光线将栏杆的影子投影在地上,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影子越来越短,越来越暗,最终消失。等到月光照进来的时候,江小楼突然听见了脚步声,一步步如同踩踏在人的心口,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钥匙插进钥孔,发出咔哒一声,牢门又被打开了:“大人要见你,快出来!”

    梁庆?江小楼目光一凝。

    膀大腰圆的女胥卒并非立刻带着江小楼去提讯,相反,她带着她走了很远的一段路,让她观看了整个监狱处罚犯人的刑房。刑房内摆满了刑具,看起来十分可怕。

    “犯什么都可以就是别犯错,犯了错也别犯到咱们京兆尹大人手里头,你瞧瞧,这里面的刑具可都是他发明的!第一样就是穿胸,咱们用尖锐的铁棍从侧面穿透进胸口,挂在木杆上示众,生不能死不能,啧啧,那滋味可叫一个痛。第二样——”胥卒指着一把横挂在墙上的尖刀,笑眯眯地道,“犯人若是要自杀,大人就会把人剥光放在木板上,用这尖刀从锁骨的地方挖下去,一直把两根锁骨都用一把刀穿起来,技术高的人来做那可是不带血的。”

    江小楼眼眸微动,淡淡道:“哦,是么。”

    胥卒认定她是故作镇定,继续道:“那是铜烙,凡是不肯招供的女犯人,许多都是绑在这炉子上烤热,有的连肉都熟了自己还不知道呢!旁边的叫铁滚,重达千斤,只要吊在你的腰上,甭管你是什么做的都得勒成两截!”她的眼中带着一种可怕的笑意,诡秘地等待着江小楼恐惧得瑟瑟发抖。

    江小楼柔软笑了笑,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么大的铁箱子是做什么用的,也能烤热吗?”

    胥卒有些吃惊,把脸一沉:“人锁在里面只把脑袋伸出来,一个大锤子砸下去,你说会怎么样?”

    “一定会脑浆迸裂……梁大人颇有天赋啊。”江小楼脸上依旧是那般恬柔幽静。

    胥卒恼恨地咬了咬牙,却又很快若无其事地道:“对于某些死不悔改的犯人,有时候会用挖胸或者万箭穿身。”

    挖胸自然很容易理解,对于女犯人来说十分恶毒。但万箭穿身,江小楼知道一定不是表面听上去那么简单。

    “说来也不难,只要把犯人绑在一块木板上,召集十余名弓箭手站在旁边,行刑官下令射哪里就射在哪里……”胥卒说到这里,小眼睛里迸发出一丝邪恶的光,像是嘲笑像是等待。

    指到哪里射哪里,当然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前面一间刑房传来惨叫声,胥卒特意推了江小楼一把,要她自己去看。狭小的刑房内有一个年轻的女子被迫赤身**地在铁板上滚来滚去,铁板上有很多尖锐的小突起,细如牛毛,十分锋利,她不肯滚动,便有两个人拉着她在铁板上来回拖曳,后果自然是鲜血淋漓,惨叫连连……不远处,另外一个行刑官正在把一串红木棍套在女犯手指缝间,绳子一收紧,受刑者便发出阵阵惨叫,行刑官大叫:“收紧!收紧!”

    “啊——”一声刺耳的高叫之后,声音戛然而止,犯人活活痛晕过去。

    用这点手段就想吓唬她?江小楼唇角的笑意嘲讽,梁庆也太小看她了!

    胥卒一直仔细地看着江小楼的表情,通常女人看到这种场景不是又哭又闹就是吓得傻了,可对方眼神和表情都显得兴致勃勃,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害怕,这让胥卒十分纳闷和不悦。

    江小楼到了提审室,这是一间阴森森的房间,除了两名衙差之外只有一名主审,四面墙壁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地上呈出黑污污的一摊血迹。主审不是梁庆,这让江小楼有些惊讶。

    “跪下!”主审官冷冷地呵斥。

    江小楼声音轻盈:“大人,我的膝盖受过伤,跪是可以跪,就怕再也站不起来。”

    语气里全是认真,毫无半分畏惧。

    主审官一愣,正要发怒,旁边的衙差连忙在他耳边嘀咕几句,他面色一变,上上下下打量着江小楼,似乎在评估她的身份,半响才咳嗽一声:“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京兆狱,关押犯人的所在。”江小楼笑容依旧优雅。

    “知道就好,这里的犯人都是犯下重罪的,进来就再也出不去了!”主审官面目阴沉地说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大人就不该把我关进来,因为我什么罪都没有。”

    依旧那般温柔语气,却是字字镇定。

    闻到这提审室的血腥气息,寻常女人早已溃不成军,她倒是稀奇!主审官发出一声嗤笑:“没罪?进来的人都是有罪的!”

    “那就请大人拿出我有罪的证据来!”江小楼扬眉。

    “你当然有罪,我们也有证据!”主审官声音里带着狠戾,“只要好好拷打一番,你就什么都会老老实实地说了,进来的时候没瞧见审问房么,你想要一一尝试,我当然成全你!”

    ------题外话------

    ⊙▂⊙昨天看电视看到了红岩,立刻就毫不犹豫的将女主投入了监狱……大家不要误会……小楼不会试图越狱的,因为小秦没有看越狱……

第48章 酷吏难缠

    听到这句充满威胁的话,江小楼却笑了,她毫不掩饰眸子里的惋惜:“大人,我曾经受到各种各样的重刑,全身上下骨头都断了,五脏六腑都受过重创,冬天怕冷夏天畏热,就连多走两步路都要气喘吁吁,大夫说我也没几年的活头,等同于半个废人,你说的那些刑罚自然可以试一试,就怕还没等你要到口供我就没命在了。”

    主审官的脸色从未有过如此的糟糕,他在这监狱呆了这么久,手段何其毒辣,哪个囚犯进来不是哭天喊地的求饶,江小楼这样娇滴滴的女子不消半个时辰就能让她老老实实的——但他太明白了,紫衣侯如果要杀一个人早已经直接杀了,将这丫头送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她臣服,如果真的死在这里可不好办,更重要的是,她和紫衣侯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还没办法摸清楚。

    主审官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江小楼,佳人似莲,雅致清丽,给整个黯淡的囚室增添了一抹亮色。

    优雅,安静,镇定,这样的女子显得那样与众不同。

    这是什么地方,她这样不畏!

    还是她真的如此愚笨,竟意识不到自己身处何处?

    主审官眉头打结。

    “要打就打,最好往死里打,千万别给我留着一口气,顺便告诉萧冠雪,人畜不同道,不成就是不成,我宁死也不会向他屈服!”江小楼故意将话说得语焉不详,叫人疑窦丛生。

    主审官思来想去越发不对,这年轻女子如此美貌,个性又嚣张,莫非她和紫衣侯有特殊的关系?还有她口口声声不成,难道侯爷是要逼着她就犯?可侯爷何等身份,想要多少女人都使得,怎么会独对她另眼看待。再者,侯府自有地牢囚室,侯爷为什么要把人送到这里来?她说什么刑罚都受过,莫非紫衣侯就是没办法了才把这个烫手山芋塞过来叫他收拾?想起那护卫曾经关照过,绝不许把人弄死,他想的脑袋打结,身上燥热,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他只能恶狠狠地瞪了江小楼一眼,吩咐身边衙差几句,随后那人便快步出去了。

    不多时,江小楼听到门后的铁门咔嚓一下,发出轻轻的脆响,她意识到,外面有人来了。衙差果然进来,向主审官耳语几句,主审面色大变,眉头抖动了一下,才冷冷地向着江小楼道:“你父亲和大哥犯下的是谋逆罪,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免得受皮肉之苦!”

    父亲和大哥犯了谋逆罪?江小楼现在明白什么叫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了,父兄一样都只对赚钱经商感兴趣,从来不会参与到政治中去,可现在这些人竟然随随便便给他们栽赃了一个罪名。谋逆?何其可笑!

    “大人,江家不过普通商户,哪里来胆量谋反?我父亲和大哥都是老老实实的生意人,从无半点谋逆之举,您若是有证据,大可以把我一起抄斩,但若是没有证据,就别妄想从我嘴巴里套什么证据,因为这个罪名根本是子虚乌有!”

    “当然有证据!你大哥就是交代了谋反之事,我们才会将他处死。至于你……既然是谋逆犯的家人,当然也是知情的,你老老实实把你父兄谋反的过程详细说出来,我会看在你是弱质女流的份上让你少吃点苦头!”主审官疾言厉色。

    “我已经说过,江家上上下下都是普通的生意人,我不会交代根本不存在的事情。”江小楼冷冷地道。

    “你还没有弄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的耐心很有限,恐怕等不了多久!”主审官的神色变得狰狞,一字一句地喝问。

    “大人,即便江家真的有人谋反,也要有人证物证,没有的话,哪怕你关我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也伪造不出证据来!”江小楼神色难以抑制的出现一丝嘲讽。

    “在这个监狱庾毙者,每年不下一二千人,你的身体别说熬上十年,恐怕十天都熬不下去。你可好好想清楚了,若是愿意交代清楚,我可以让人将你移到现监中去,纵然是死,也死得快活点!”

    这监狱之中,所有的犯人便溺、饮食、睡觉全在里面。冬天寒冷刺骨,夏天炎热潮湿,很少有不生病的,而且监狱夜里又不开锁,常常有人半夜死了,活人还得继续闻着死气睡觉,根本不能回避,因此受瘟疫传染的人很多。如果身体强壮、精力旺盛,或者还能活得长点,像江小楼这样的身体状况,只怕死得更快。刚才主审所说的现监,生活条件会稍微好一些。按旧典,这是用来关押犯事官员、轻罪犯人及涉案证人的,如果能住在那里,死亡的几率稍微小一些。寻常人如果听到这样的优待,只怕争着抢着要答应,但江小楼却只是神色漠然地道:“多谢大人好意,可我不会捏造事实!”

    主审官脸色僵冷,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的方向。

    江小楼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她并未回头观望。她隐约可以猜到,这场审判是有人监听的。似乎有人处心积虑要逼迫她承认江家谋反,可江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对方非要定这样的罪名又是什么缘故。用牛刀杀鸡?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主审官眉头皱紧,神色冷冷地道:“你以为什么都不说就有用么,江家过去的仆人已经提供了充分的证据,其中包括江家父子勾结地方豪强、意图谋逆的书信,我现在只是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如果你说晚了,到时候我也未必乐意听了!”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江小楼的反应,试图从心理上给对方施加压力,然而江小楼只是面无表情,神情十分平淡,对他的言语毫无反应。

    “江家积累了大量的财富,绝对不止江乘天给的陪嫁,你自己也清楚,除了那些店铺、京郊和周围数个州县拥有大量良田以外,还有许多农庄,听说你喜欢琴棋书画,他便连隐居深山的琵琶名家都给你请来了,银两流水一样的花出去,当别人都瞧不见吗?”

    “那又如何?江家也是数代人积累出的富贵,就算他们有很多钱,和谋反又有什么关系?”江小楼反诘。

    “哼,你以为光是富贵吗?你父兄就是利用这批钱财招兵买马,收买人心,意图不轨!”主审官蛮横地道。

    江小楼盯着对方:“招兵买马?收买人心?这又从何说起。”

    “他们两人一年倒有大半时间不在京城,四处以做生意为名联络地方豪强,这还不是证据吗?”

    压根是在胡说八道!做生意的人当然会到处跑,至于跟所谓的地方豪强联系,作为大商人,最重要的就是打点好各方关系,各地豪强望族正是最重要的主顾,人人都是如此,难道带了货物不能卖给豪门大户吗?等等,对方明知道这一点,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逼着她承认父兄是反贼,难道京兆尹收下秦家什么好处,非要逼着她承认江家谋反?不,不会,她已经是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秦家不会浪费这种心思。那又是为了什么?

    江小楼头脑飞速地转动着,面上却是一派平静地道:“大人,若是承认了谋反又如何,江家除了我之外已经没人可以满门抄斩了吧!”

    主审官心里一喜,刚要说话却硬生生顿住:“那就等你认罪了再说!”

    “大人慢慢等吧,恐怕这辈子你都很难等到这一天!”江小楼同样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在她说完这句话后,主审官越发恼怒,几乎难以抑制。

    “先将她押下去,改日再审!”最终,他怒气冲冲地指着她,厉声道。

    主审严凤雅心神不宁地进了门,立刻向屋内的人行礼:“梁大人。”

    梁庆正靠坐在椅子上,眼皮子都不抬。

    他年近不惑,却依旧是眼若寒星,鼻若悬胆,外表看来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书生,再加上身材颀长,举止文雅,若是别人瞧见决计难以相信他手上染了不知多少鲜血。

    严凤雅瞧出梁庆今天像有心事,自忖说话小心着点儿,便收敛了神色,端正地站着。

    梁庆端起茶杯,吹了吹,一股茶香徐徐上升,朦胧了他文雅的面容。

    “梁大人,审问已经结束了。”

    梁庆似是才注意到他,淡淡一笑:“来了,坐吧。”

    严凤雅哪里敢真的坐下,当即一副愧疚的模样道:“梁大人,属下不才,什么都没能问出来。愿领罚,扣俸饷、挨板子都行!若大人以为如此处罚太轻,即可把我革职,我也绝无怨言!”

    梁庆叹了口气,道:“人是紫衣侯送来的,叮嘱了必须得留着气儿,你的难处我怎么会不知道。”

    严凤雅松了一口气,拭拭鼻尖上泌出的汗珠:“多谢梁大人体恤属下,只是——这人一直关着,话问不出来,又该怎么办?”

    他其实心里很不明白,梁大人为什么要逼着江小楼承认谋逆之罪,江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人而已,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这个罪名又有何意义?

    “人是交给你了,要怎么问可是你的事。”梁庆不紧不慢地说道。

    严凤雅一下子急了,脸先是发白,跟着又青又黄,他怎么越发搞不懂这位大人心里在想什么,交给他,他又能怎么办?好一会儿他才僵着声音道:“大人,这人若是能打能骂,属下保管把话都给掏出来,可她弱不禁风,怕是吹口气都要倒,手下那帮人您是知道的,手段太辣,我真一点刑都不敢动,若是不小心逼死了,侯爷那儿咱们不好交代——”

    “能打能骂,那不过是对付寻常囚犯,江家人都是硬骨头,便是你往死里折腾也是一样没效果,就没有别的法子吗?在这里呆了十来年,好好想一想,别急着回答我!”梁庆品了口茶,神色悠然地道。

    “这——”不能打不能骂,那还能有什么法子?总不能叫他求着人认罪吧。

    在梁庆手下混事不容易,一件事办得不妥,一句话说错了,都有可能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要逼一个人认罪,严凤雅自然有千百种方法,可眼下分明没有一个用得上。问不出,梁庆饶不了他,逼死了,侯爷那关过不去。梁庆固然厉害,可紫衣侯也是个得罪不起的主,此事干系很大,严凤雅陷入了两难:“属下愚钝,请大人明示。”

    梁庆不耐烦地放下了茶杯,用手指关节轻轻地叩着桌子,缓缓开腔道:“看来我是太高看你了,跟了我这么久,没半点长进!”

    严凤雅一下子呆住,连连告罪,左思右想后定了主意,才回答道:“现在属下把江小楼作为要犯囚于监牢,着精干之人昼夜看守,但久押终不是个法子。以属下愚见,对其处置不外乎三个办法。”

    “哪三个办法?”

    “第一个法子是强行押着她画押。”严凤雅试探着。

    “蠢材,强逼认罪又如何,我要问的话还不一样问不出!”梁庆冷哼一声。

    严凤雅心里一凛:“第二个法子是严刑逼供,大不了弄死了人只对侯爷说是病死的。这牢狱是大人的天下,属下手下这些人,绝对不敢泄露。侯爷虽然势大,却也不能强人所难吧。”

    “你当紫衣侯是傻子么?”梁庆笑容越发冰冷。

    严凤雅咬咬牙:“最后一个法子,把江小楼关于水牢,不放太多水,只以让人憋屈难受为目的,这法子既不会死人又不会留伤,直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哪怕长了一张铁嘴也是要开口的。大人,这是最折中的法子了,总不能叫人家以为咱们京兆狱是个纸老虎——”

    梁庆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了两步,摇曳不定的烛光把他的身影投在墙壁,显得恐怖而神秘,就像一个幽灵在缓缓移动,随后他猛然转过身来看着严凤雅,神色坚定:“好,就依你所言!”

    京兆狱的水牢建筑在最靠近监狱中心的地底下,四周都是坚厚的石壁,分为上下两层,上面是一个小型蓄水池,只要开了开关,下层的水面就会不断上升,直到彻底将牢房淹没,整个设计十分独特。江小楼借着微弱的烛光隐约窥见整个水牢的轮廓,地下的水泛着黄光,如同水下隐藏着巨大的怪物,但那不过是烛火映射在水中的倒影,水面传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味。

    胥卒以施舍的口吻高声喊道:“大人说了,只要你认罪,就放了你出去!”

    江小楼只是平静地回答她:“没有罪,怎么认?”

    她的话似乎彻底激怒了胥卒,那女人将她一把推了下去。真正到了底下,江小楼才发现这空间里至多容纳一人蹲着,站站不得,坐也坐不得,只能勉强蹲在里面,水并不深,只是没到小腿而已。江小楼深深吸了一口气,整个水牢里面恶臭难忍,她尽量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头靠着膝盖闭上双眼。只过了一会儿,她已经感觉到腿脚发软、身体发酸,可整个环境异常狭小,不要说站直了舒展身体,就连想要换个姿势都不可能。她只能尽量在可能的情况下,不断捏揉着膝盖和手指,防止关节僵硬。

    按照道理来说,只要上面的人打开机关,这狭小的水牢就会被淹没,到时候她必死无疑。但她可以肯定,若对方想要她的性命,压根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把人关押进来,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逼她认罪而已。当然,认罪并不仅仅是终极目标,一定还有更严重的后果在等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这个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墙壁仿佛从四面八方压坍下来,给人造成一种极为可怖的心理恐惧,以至于她根本没有办法揣测到底过了多久。时间越来越久,水将冰凉的感觉传递到四肢百骸,手、腿上的各处关节开始僵硬,尤其是脚趾和小腿因为全部泡在水面以下而失去了感觉。气力在一点点的衰竭,想伸直腿脚却绝不可能,要忽视目前这种可怕的局面实在很难,因为周围实在是过于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到水里面似乎有可怕的动物在窃窃游动。

    或许是水老鼠,又或者是漂浮的不明虫子。

    每过一段时间,胥卒便会在头顶上重复那个问题,刚开始追问的时候还保有耐心,可在接连三次得到相同的回答后,她们彻底失望了,追问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长。她犹如身处一个狭小的棺材里,没法动弹没法呼吸,小腿向下的部位是冰冷的,身上却隐隐发烫,唯一能动的只有头脑。江小楼很清楚,对方是利用这样特殊的环境,将她丢进一个手足无措的可怕困境,这就是不用刑罚也能让人投降的方法。

    此时,头顶第四次传来说话的声音:“你还是不肯认罪吗?”

    江小楼不说话。

    胥卒从未见过这样倔强的女孩子,在她看来认罪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于是尽量放缓自己的语气,用一种自以为和气的口吻:“这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若你还这样倔强,就得在这里关上整整一夜,当然你不会死,可难保会真的成为一个废人。”

    江小楼依旧不回答。

    “听说你很会跳舞,如果在这里关上一整夜,你的脚就被泡烂了。”

    “还没有进了水牢都不肯认罪的犯人,这里头不知有多少蛇虫鼠蚁,你真的不怕被它们吞吃了,就继续这么呆着吧!”

    始终听不到回答,胥卒明显气得不轻。头顶上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江小楼始终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承认江家谋逆之罪?不,这不可能,她的家人虽然已经不在了,可父亲在辽州还有不少同宗,谋逆是要抄斩九族,她一旦认了罪,那些人只有死路一条。

    长时间滴水未进,又一直蜷缩着,江小楼身体无力,只是靠在石壁上,几乎虚脱昏厥,但却至始至终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上一夜,她的确可能成为废人,但这不过是一个惩罚而已,从这样的做法中江小楼可以敏锐地分析出一个道理:梁庆并非无所顾忌,他害怕、畏惧着萧冠雪。萧冠雪一天等着她诚服,梁庆一天不敢让她死。世间的刑罚有很多,可她身体太弱,一样也受不住,对方只能用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法来对付她。如果她一直保持沉默,他们压根无可奈何,到了最后必须放她。然而这种等待十分漫长,绝非常人可以忍受。

    如果父亲在,他一定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办。在江小楼的心中,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最让她依赖的人。

    他经常说,不管是做人还是做生意,一定要做到三个字,笑、勤、忍。

    不管对待什么人,都要笑脸以待。大哥年少轻狂,性情暴躁,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发脾气。父亲却完全不同,小楼从未见过他脸上有一丝怒容。每次遇到大哥和人发生争执,父亲总是把一切错误归咎到自己身上。很多人来求他帮忙,他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可能帮助别人。江家在父亲的手上更加发达富贵,他却全然不以为意,对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大哥经常说父亲是菩萨心肠,这样做生意很容易吃亏,他却总是一笑了之。

    从她有印象开始,父亲总是一个人默默坐在书房里,处理杂务。有一次早上天还没亮,她跑去找父亲却发现他在书房里,以为他是早起,后来才知道他为了誊写来往商户的清单一夜都没睡。正是因为这样,江家商铺永远开得最早,关得最晚,备受好评。

    至于忍耐……

    江小楼拼命回忆,却只能想起父亲对她说过,忍耐是为人处事顶顶重要的,什么都可以不会,但一定要学会忍。忍耐,忍耐,再忍耐,忍到心头滴血,忍到海水填平。

    不,父亲,忍耐的目的不是为了苟延残喘,忍耐是因为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报仇的希望。

    忍字头上一把刀,只要忍到这把刀磨利、磨狠,便是真正下手的时机。

    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忍耐,磨刀,直把牙关咬紧,手心攥出血来。

    时间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慢,几乎停止了流动。

    除了心跳声,她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忍耐两个字。她在等,等到对方先屈服,等到对方先认输。老天既然要她到这里来受苦,她就一定会要了梁庆的性命!

    在此之前,她不会死,不能死,更不舍得死。

    终于,头顶再一次传来脚步声,胥卒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把她拉上来!”

    那一道声音响起后,头顶上的门瞬间打开,一个人扯着铁链将她拉了上去,在这个过程中,整个关节像是一寸寸都要断掉,简直没办法形容这种非人的痛苦。然而呼吸到外面新鲜空气的一瞬间,她蓦地睁开了眼睛。

    “我想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真是从来没看过你这种女人,简直是个疯子!”胥卒恼火地说。

    “这是在鸡蛋碰石头,绝对没有你好果子吃!”另外一人这样说道。

    江小楼毫无反应,像是根本听不见她们所说的话,那两个人越发恼怒,却半点法子也没有,其中一人重重推了江小楼一把:“还不走,等着人背你回去吗?”

    这一把推下去,江小楼一个踉跄,头重脚轻差点晕倒,但她还是竭尽全力地迈动了步子。因为腿脚在水里泡了太久时间,每走一步都仿佛有人用尖利的刀子在刺她的脚底,麻痒、痛楚,一阵阵钻心的痛,几乎让人站立不稳,以至于一名胥卒不得不伸出手推着她往前走。

    一路回到自己原先的囚室,几乎所有人都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盯着她。

    进入囚室的时候,她整个人依旧是僵冷的状态。尽管只是初秋的天气,可牢房里温度要低很多,再加上刚才在凉水里浸泡了几乎一夜,她的身体已经全部冻僵了。脚每次触地,即刻就发软,因为痛得像火烧一样,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在囚室里活动活动,否则这两条腿都会残废。所以她不断在牢房内走来走去,加速身体的血液循环。脚上有镣铐,她便尽量走得慢一点,可依旧每走一步都感到有一种火烫似的灼烧感。对方的目的是为了从她嘴巴里逼问出话来,所以他们不会直接逼死她,但他们的方式极端残忍,也许她的身体状况没办法支撑下去。

    早上,胥卒给了少许梳洗的水,只是江小楼接过的时候双手抑制不住颤抖得厉害,差不多一半水都给泼在身上,引来对方大声斥骂。这并非是她故意为之,只是她的全身各处关节本来就有病,经过一夜冷水的浸泡带来的损伤是难以想象的。尽管她一直在努力地活动身体关节,但这种举动明显无法带来多大用处。她的皮肤感觉不到温度,想要弯曲膝盖却没办法,指甲盖隐隐发青,双腿、手肘的的骨节都肿得很大。最可怕的是她身上有些已经结疤的伤口裂开了,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发炎、感染、流脓。水刑只是进行了一夜,她已经皮开肉绽、伤筋动骨,如果他们准备加重惩罚,她是没办法活着走出这个地方的。

    就算是这样,她也绝对不可能承认莫须有的罪名,不过,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是,对方为什么要强加谋反的罪名在江家人的身上?这对梁庆又有什么好处,是否出自紫衣侯的授意?一连串的问题让她难以安宁下来。

    房间内,桌子上摆放着一壶茶,两碟点心,梁庆微笑着道:“江乘天当年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是真正的富豪之家,后来他从辽州迁至京城,家产也跟着转移到这里,生意做得很大,单是嫁出去一个女儿就给了十万两嫁妆。”

    严凤雅一愣:“可江家已经败落了——”

    “不要那么死脑筋,江乘天把绝大多数的资产传给了自己的儿子,除了明面上咱们收走的田庄、铺子,难道就没有小金库么?这个咱们还没有找到——”

    严凤雅心领神会:“明白了,属下会让她说出来。”

    梁庆眉头一挑:“哦?”

    严凤雅道:“属下会叫她明白不肯交代那些房屋地契的下场,她自然该知道怎么办。”

    梁庆冷笑一声:“你别小看了这女子,年纪小小脑袋不坏,还知道咱们不可能让她死,这把柄压在她手上,一切都不好办。”

    严凤雅连忙道:“大人放心,属下保证一切都会无声无息的,绝不会惊动别人。”

    梁庆终于笑了。

    监狱里,门突然响动了一下,有一个年轻的女犯人被推了进来。

    “瞧瞧,现在你有个伴儿了!”胥卒冷冰冰地说道。

    年轻的女犯人被推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江小楼抬起头看了那人一眼,胥卒就把门关上了。

    大部分的囚室都关押着三到四个人甚至更多,这间囚室也不会例外,这一次被关进来的女子年纪只有二十出头,浓眉大眼,生有三分姿色,只是颧骨突出,头发疏少,衣衫褴褛。

    按照道理来说,被单独关押的人都有一个通病,害怕寂寞。尤其是那种被关押在一个房间里很久的人,渴望与人交谈、与人说话,可江小楼只不过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垂下眼睛,继续活动自己的手脚关节,专心致志,毫不在意她的存在。

    秋荷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将胥卒丢进来的被褥放到旁边,一边悄悄用眼睛打量着江小楼。

    过了一会儿,她自己主动坐了过来:“她们说你刚从水牢里出来,是真的吗?那地方听说很可怕……”

    江小楼认真地活动着自己的关节,并未回答。

    那一双眼睛里,带了试探的情绪,随后她向外张望了一眼,悄悄将一断发黑的山芋塞给江小楼:“吃吧,这是我昨天晚上省下来的,你饿了一个晚上,肯定饿坏了。”

    这样明显的善意,换了谁都会十分感激,可江小楼像是压根没有听见。

    秋荷有些不满:“你真的不要?真不要我自己吃掉了——”

    江小楼头都不抬。

    秋荷满腹疑团,却还是将那份山芋狼吞虎咽的吃完了,吃完了还不忘舔自己的手指头,尽管那手指头黑乎乎的。

    似乎看出了江小楼的冷淡,秋荷不再试图和她说话,只是转过身去开始做自己的事。

    过了两个时辰,江小楼依旧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秋荷实在忍不住了:“你又不是哑巴,为什么总不说话?”

    江小楼看她一眼,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有什么好说的?”

    秋荷啊了一声,却是答非所问:“你不但人长得特别好看,连声音都很好听,怎么也被关到这里来了呢?”

    江小楼苍白的脸庞上,额头及双颊溅满了泥浆,但不可否认她的五官极为精致,眼睛闪闪动人。的确,美丽的江小楼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犯人,倒像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小姐,秋荷似乎很困惑,但江小楼对回答她的问题没有丝毫兴趣。

    “我家是开丝绸庄的,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梁庆,他们痛打了我爹一顿,他没两天就死了,剩下我一个人不甘心,到处告状,还跑到京兆尹门前要上吊,他们就把我关进来了。”秋荷自说自话。

    “我恨死这个梁庆了,这种狗官不得好死!”她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

    江小楼听到这里,才对这个人有了点兴趣,她抬起眼睛,漆黑的眸子望向对方。

    “你也是被他关进来的吗,你犯了什么罪?”秋荷发觉江小楼的关注,一时有些兴奋。

    江小楼淡淡一笑:“我没有罪。”

    秋荷一愣,随即像是很有共鸣一样:“对,他们总是无缘无故冤枉人,这种狗东西,真该千刀万剐!”

    江小楼似乎并未听见这句话,只是恍若无心地问道:“华锦到了吗?今年想必售价很高。”

    华锦凉滑细软,轻薄如朝霞,每年一到便会风靡京城,因产量不多,物以稀为贵,更是千金难求。

    秋荷声音一顿,迅速接口道:“是啊,贵得很!不是权贵人家的女眷前去,我家都不会拿出来。”

    说话的语气十分老练,仿佛真是丝绸庄出来的。

    江小楼心头冷笑,今年华州棉花产量极好,供应充足,华锦难得送来许多,一时价格比往年降了不少,这个连国色天香楼里的姑娘们都一清二楚。既然是开丝绸庄的,怎么会连这种行情都不知道。再看对方面黄肌瘦,脸色苍白,瘦骨嶙峋,一看便是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生活了很久,根本不像是刚刚被关押进来的人,又怎么会知道今年的丝绸行情?偏她还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分明是在撒谎。

    那么,她必定是被人安排进来,背负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秋荷压根没察觉江小楼早已怀疑上了自己,还一门心思地想着要从她嘴巴里套话:“看你细皮嫩肉的,家里一定很有钱,你被关押进来,家里会拿钱来赎你吧?”

    江小楼淡淡地道:“我家人都死绝了,没有人来赎我。”

    “这不可能!”秋荷断然道,“哪怕没有人,只要你交钱,应该也是可以的。”

    她这句话说完,发现江小楼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立刻警醒过来:“我是说,那狗官就认识钱,只要你有足够的银子,管你犯了什么罪都能出去。”

    她说起钱的时候,隐隐带着一种期期艾艾的口气,带着试探、揣测。

    江小楼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剪剪秋水的明眸闪动了一下:“这倒是不错,江家原先是很有钱。可惜我父亲和大哥相继过世,仆人们卷走了家财,现在只怕剩不下什么了。”

    秋荷忙不迭地道:“怎么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家当年有万贯家财,怎么会全都没了——”

    江小楼并不说话,眼眸像冰。

    秋荷心头一凛,讷讷笑道:“我也是听别人瞎说,你别见怪!”

    梁庆一直对江小楼的身份讳莫如深,眼前这女子倒像是一清二楚。江小楼已经全都明白了,但她并没有揭破对方前后矛盾的说辞,只是语气淡漠:“就算有,我人在监狱里,万贯家财又怎能救命?”

    “钱能消灾,钱能通神!”秋荷刚以为自己不小心泄露了秘密,此刻听到这里立刻笑逐颜开,“有钱,再找一条好路子,保准你能平安出去!”

    “大周律例,贿赂官员者要流放的。”江小楼提醒她。

    秋荷面上露出一种诡谲的神情:“神不知鬼不觉,谁会知道?”

    江小楼叹了一口气:“这就难说了,世上有很多人比鬼还要可怕得多。”

    秋荷心头窃喜,听不出来小楼话中的嘲樊意,继续劝说道:“钱财是身外之物,如果拿出来就能免灾,总比你抱着银子一起死要好得多!我家里已经派了人来赎,很快就要出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江小楼神情似笑非笑,梁庆千方百计要逼迫她认下谋逆罪,然后欺骗她用钱财来赎,真正的谋逆是罪无可赦,到时候对方根本不会实践放她的诺言。正相反,他们会拿着她的供词将她置诸死地,她会失去全部的银子,也不会得到自由。这么多年来,已经有很多拿钱赎罪的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因为他们本身犯了贿赂罪,说出去只会罪加一等。可他们还是得抓住这一线生机,谁都不想死,更不想囚困终身。

    现在,对方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梁庆分明怀疑江家藏有大量财产。事实上,父亲坚持把她当成世家小姐培养,请了最严格的嬷嬷来教导她规矩,对于她喜欢的琴棋书画也是悉心培养、聘请名师,并早早为她储蓄衣衾、妆奁。但在经商方面,父亲从不让她插手。因为他认为女孩子就是用来疼宠的,经商和继承家业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女孩子无法承担这样的重任。

    父亲希望她能一直保持优渥富贵的生活,千万般娇宠的过日子,所以给她的嫁妆单子里就包括五百亩土地、三十间商铺,还有十万两银子。他之所以置办如此嫁妆,是为了让小楼将来嫁去秦家少受委屈。根据大周法律,嫁妆是女子唯一可靠的纯私人财产,公婆、丈夫以及丈夫的族人,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动用。换句话说,这些钱财全都是给小楼备下的,不止如此,父亲还在江家所有商铺里都给小楼留下份子,每年定期有红利,收入极丰。可惜她太愚笨,居然为了帮助秦家度过危机,悄悄瞒着大哥拿出了十万两银子,又一再卖掉土地和商铺来折现,现在想来那些分明都是秦家人的圈套,他们已经不知不觉骗走了她全部财产。这些情况,梁庆不可能不知道,他如此咄咄逼人为的不是秦家侵吞的那部分嫁妆,而是江晚风继承的江家财产。

    可是大哥死后,江家这一支算是彻底断了血脉,原本家中的宅子、古董、大周各地的铺子和田地,全部由官府收走入库。按照大周的法律,官府本应给未嫁女儿留下一半资产,江小楼从前只是寄居未婚夫家中,并未真的出嫁,但那时候她被困在侯府,自然无法为自己申诉。梁庆以江氏女下落不明为由,没有给江小楼留下分文。照这样说来,他应该知道在她手中诈不出钱来,为何还要演这场戏?

    除非——他怀疑大哥早在死前暗中藏匿了巨额财产……

    先是将她逼入绝境,再让人来循循善诱,果真是个老道的酷吏,妙绝!

    ------题外话------

    培训期间得到入V通知,如同晴天霹雳吖

    肉探花,秋荷就是你的化身,开森不,看我雪亮的牙齿`(*∩_∩*)′

第49章 生死之赌

    江小楼狼地分析一切,很快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大哥年轻气盛,脾气暴躁,但却不是傻子,或许他真的早已转移了部分资产……梁庆以为她知道秘密,妄想从她身上把这些钱弄出来。毕竟江家资产大多收归国库,必须经过层层手续,他造册的时候可能隐瞒一些,全部侵吞却办不到。如果找到江家暗中隐藏的资产,这些就能全部归他所有,果真打得好算盘!

    秋荷再三劝说,江小楼只是抬起头看着屋顶,神色平静。

    一只微小的黑色蜘蛛,正吐出一根细细的游丝,轻巧缠绕在屋檐之上,然后它缓缓爬行过去,接着吐出另一根。整个过程摇摇欲坠,十足危机,却又稳扎稳打、极有耐心。当它把四周的框架都搭好后,便开始一点一点为自己的猎物布下天罗地网。

    “这种机会可不常有,多少银两也没有性命重要!”

    “你可想清楚,只要交了银子就能出去了!”

    “喂,我在跟你说话——”

    不管秋荷说什么,江小楼都根本听不见的模样,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一只小小的蜘蛛布线、撒网、捉虫、吞吃入腹。

    干脆利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秋荷气结,恰在此时,牢门外突然有人叫道:“江小楼,出来!”

    所有的囚犯都有属于自己的号码,唯独江小楼没有,因为她既没有经过正规的审判,也不是真正的犯人。她没有看秋荷一眼,径直走出了牢门,接着被人一路带出去。他们不知何时走出了阴森的囚室,进入衙门后院一间装修奢华的雅室。

    雅室内,一名紫衣男子言笑晏晏地望着她,薄唇轻启:“这两日,呆着如何?”

    江小楼面上未见惊讶,神色淡然:“侯爷如此善解人意,特地将我送到这里来,小楼自然过得很好。”

    萧冠雪注视着她,像是在审视她是否撒谎,最终他发现,对方的面上十分平静,丝毫没有愤怒的意思。一个向来锦衣玉食的美人沦落到青楼,又被送到这种可怕的监狱,说是万劫不复也不为过,她居然一概都能忍耐下来,果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江小楼不理会他,只是端起旁边的茶壶要倒茶,然而她的手腕昨天弯曲太久,此刻倒茶的手隐隐发抖。萧冠雪微笑着,竟伸手压住她白皙纤细的手腕。

    江小楼挑眉望着他,他却不动声色地一笑。

    原本颤动的水流变得平稳,顺畅地注入杯中。萧冠雪看向江小楼,神色温存:“这么说,你还得谢谢我。”

    江小楼冷冷一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萧冠雪默默注视着她,虽然样子十分狼狈,却也难掩朱颜玉貌,尤其那一双美目,不笑含情,动人心魄,足以叫世上任何一个男子为她动容。

    不可否认,她是个十分特别的女人。

    萧冠雪似乎也有了一丝迷惑动摇,他的手下意识的抚上她的脸:“国色天香楼第一美人,果真名不虚传。”

    江小楼轻挑峨眉,眼中不知不觉流露出厌恶。

    他却似乎十分着迷的,留恋着她细嫩光洁的皮肤,口中笑着道:“明明恨透了我,却还能保持如此平静,气魄不俗,忍功不俗。江小楼,明知道斗不过我,你接下来又要怎么翻身?”

    萧冠雪一双狭长的眸子里,有一种独属于美男子的风韵,那种带着妩媚的英气叫人心头颤动。

    江小楼望着他,眼底寒芒闪过,面上却笑了:“侯爷怕我?”

    怕?萧冠雪这辈子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人人都知道他狠毒,知道他残忍,谁也不敢靠近他,所有试图反抗他的人都死路一条。他不需要亲人,不需要爱人,更不需要朋友,他成功的时候不要人来褒奖,欢乐的时候不要人来分享,悲伤的时候更不要人来安慰,压根没有这种需求的他是没有感情、没有弱点的,眼前这个小小女子居然敢说他怕她?

    哈,她还真是什么都敢说,滑天下之大稽。

    从前他怎么没发现她身上有这么可爱的特质,实在是太可爱了些,可爱到近乎愚蠢。

    他一挑眉,收回目光:“能在国色天香楼脱颖而出,那是你的运气,整死了金玉,又诈死骗过蒋泽宇,算你有点小聪明……如今,你是想用激将法,保住一条小命?”

    江小楼心头划过一丝冰凉,面上却笑着道:“怎么,侯爷知道我用激将法,所以不肯上当?”

    萧冠雪心头微微一动,这个江小楼,明明身处绝境却心比天高。国色天香楼本是一潭沼泽,进去了就别再想干干净净地出来,可她不但成功除掉了自己的对手,还平平安安地退了场。可以想见她比天底下绝大多数柔弱女子都聪明得多,也胆大得多,若非他早算一步棋,只怕此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不错,她此刻就是在用激将法,但她把握准了他穷极无聊的心思,笃定这场游戏他一定会继续玩下去——萧冠雪喜欢聪明人,更喜欢在悬崖绝壁上还能保持冷静聪明、审时度势并且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的人——江小楼果然不负所望。

    江小楼面上神色轻松,心底却是把萧冠雪此人盘算了一遍又一遍,他出了名的心性残忍、喜怒无常,绝非好相与的人。但这样的人并非没有弱点,他表面上无所畏惧,事实上却恐惧无聊的生活,只要让他撞见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他就非要把有趣变得无趣不可。只要她开口求饶,立刻就会变得和芸芸众生一样——无趣、无聊,那样她才真是离死不远了。更何况,梁庆以为萧冠雪对她别有心思,所以不敢起杀心,这权势滔天的紫衣侯,她正好拿来做挡箭牌。

    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她怎能不利用?

    “我和朋友开了赌局,如果你能逃出生天,我就放过你。如果逃不出去,千刀万剐。”萧冠雪眯着眼,一双狭长眼睛光彩内敛,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

    “侯爷是赌我成还是败?”江小楼唇瓣噙了笑,勾人魂魄。

    她此刻的衣衫满是污渍,看起来黯淡脏污。可是再难看的衣裳映衬着她的浓郁黑发、洁白皮肤,都会显得明亮三分。

    阳光透过雅室薄薄的窗纸照进来,她的眸子似秋水澄澈,妖娆妩媚。

    眸子如此妖娆,偏偏却清澈如水,似天边晚霞,有一种叫人无法移开目光的美丽。

    “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萧冠雪审视她片刻,笑容中有一种舒漫的轻狂,转身离去了。

    回到监狱之后,原本喋喋不休的秋荷已经被悄悄带走,只剩下空荡荡的囚房。可怜的秋荷,从执行这个任务开始,就不知道自己的脖子已经挂在了刀锋上。

    萧冠雪并不怕江小楼逃跑,因为这监狱的铁栏十分牢固、无法摧毁,监狱的院子里每隔几步便会有胥卒,监视着通往外界的所有通道。如果想要从监狱里出去,必须通过三道检查的关口,只要有半点试图越狱的表现,立刻就会被当场处死。

    如果她是一个男人,一定能有办法从这里冲出去,哪怕十年、二十年,但她不是强壮的男人,她只是一个身体十分虚弱的女子,而且,她没有十年、二十年那么长,她只有十天。十天是一个赌注,关于她性命的赌注。现在她感到一种怨愤,如果老天爷给她一副强壮的身躯,她一定能找到最快的方法出去,而不是连走一步路都要喘息不已。

    一抬头,蜘蛛丝不知为何断了一根,那蜘蛛正在锲而不舍地吐出新丝,一点点地把空洞补上。一只小小的昆虫不明所以撞上了蜘蛛网,拼命挣扎却无法逃脱,蜘蛛有条不紊地向它而去。

    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既然一次不成功,那便重头再来。江小楼收回目光,脑海中迅速地盘算着,随即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臂,仿佛陷入了沉思。在这样沉静的思考中,她如同一尊雕像,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外面有人在监视着她。

    病入膏肓,恰恰是一种机会。她这样想着,不觉沉思起来。病情过重便必须要转移牢房,至少她能够寻找到更有利的时机。

    当天送饭来的时候,江小楼只是躺在薄薄的床板上一言不发,哪怕胥卒把喉咙喊破了,她也毫无反应。胥卒不以为意,一顿不吃饿不死,这牢里多得是用绝食威胁的人,只要饿了这人就得屈服。她完全想错了,江小楼整整一天滴水不沾,只是躺在床板上仿佛一个死人。胥卒有些害怕,她知道这里头关押的是很重要的人,并不敢怠慢,赶紧把这件事汇报给了严凤雅,他立刻跑过来看,发现江小楼双目紧闭,脸色发白,肤色近乎透明,除了仍旧有呼吸之外,压根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他心头一凛。

    当江小楼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严凤雅就在她旁边大声呵斥:“你以为这样就行了?不老实认罪你这一辈子也别想出去!”

    江小楼的眼睛动了动,神智很清醒,身体却没有力气。

    “还不快起来吃饭!”严凤雅有些掩饰不住的恼怒,如果眼前这个人死了,第一个要吃排头的人就是他。

    胥卒在旁边附和着,不停的催促。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语气恬淡:“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爬不起来。”

    她并非危言耸听,因为在水牢里待了一夜,她浑身躁热,四肢酸痛,身体热度已高得完全感觉不到囚室里冷彻骨髓的寒气。她明确的告诉他们,不吃东西不是为了和他们对抗,只是因为她没有这样的胃口和心情,甚至也提不起力气爬起来了。

    胥卒悄悄地向严凤雅道:“大人,刚才我检查过,她身上好些旧伤口被冷水一泡都裂开了,不少地方开始流脓,十分恶心,如果伤口继续恶化,她可能会死的。”

    胥卒没有说谎,更没有夸大事实,江小楼本来只有半条命,必须好好调养、精心呵护,可他们却为了逼供将她丢入水牢,使得她身上的许多伤口因为泡水太久而浮肿、膨胀,疤痕无法跟得上皮肤胀大的速度而只能崩裂,很多地方都变成一道道口子,脓血不停往下淌,膝盖以下的部位因为泡水最久,所以肿得很厉害。

    严凤雅恶狠狠地瞪了胥卒一眼,又盯着江小楼看了好一会儿,梁庆没有得到答案,萧冠雪同样得不到她的认输,这场戏就绝对不能落幕,所以江小楼不能死,必须好好活着!不得已,他气哼哼地:“那就叫大夫来!快去,务必不许她死!”

    胥卒的动作很快,迅速请来了一位姓傅的年轻大夫。

    囚犯一旦被关进监狱,不仅会遭受种种非人的凌辱、折磨,而且生命也根本得不到保障,常常因狱中的酷刑或虐待致死。这种情况在监狱里比比皆是,不足为奇。虽然大周法律对虐待和随意处死囚犯的行为严令禁止,凡典狱官吏滥用刑讯等导致囚犯死亡的,以故意杀人罪论处,但事实上这些规定往往只是一纸空文。

    若是寻常犯人死了,大多数都是以病亡论处。可江小楼不是,萧冠雪不是好性子,严凤雅若是敢用这种陈腔滥调来糊弄,怕是不出两天也得跟着病亡,这就是他同意请大夫的原因。监狱里当然没有配备专门的大夫,但对于特别重要的病人却可以花钱出去请,只是江小楼的身份特殊,对外一律封锁她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国色天香楼的桃夭早已死了,却不知道她被秘密关押在这里。所以这回请来的傅朝宣,医术十分高明,还是专门为梁庆治病的大夫,绝不会向外透露机密。

    年轻的傅大夫不仅有祖传医术,而且长得非常俊美,要说女子过于美貌是祸水,这位傅大夫更是祸水中的祸水。他因为去京城一富豪家中看病,结果被这家小姐看到,顿时觉得这大夫长得太俊俏了,一时动了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吩咐家人把他抢进了府。仆人给他头上插了花,然后说我们家小姐看上你了,现在就成婚,你就别走了。面对如此生猛的场面,傅朝宣当天晚上趁着外面喧闹办喜事就爬出了墙,一路奔逃回家。那家人还是不肯放弃,非要闹着上门抢婚,好在傅大夫声誉卓著、人人皆知,一时引得群情激奋,众人对那户人家群起而攻之,这才能够彻底摆脱。

    此刻,傅朝宣一路走进来,引来无数人眼光。他个子高挑眉眼舒朗,眼神清亮风采奕奕,的确是个出众的美男子。

    “傅大夫,请你帮她看一看,务必不能让她断气!”严凤雅赶紧说道。

    “那就开门吧!”傅朝宣立刻这样说。

    “不必开门,把她挪到铁栏旁边来就能看病了!”严凤雅阻止道。

    “不开门怎么搭脉!不搭脉怎么对症下药?纯属胡闹!”年轻的傅朝宣明显不吃对方这一套。

    严凤雅有些不耐烦了:“哎呀,你看着情况随便开点药方就行了,反正只要人不死,又不是非得治好!”

    傅朝宣一听,顿时皱起眉头:“我从来只问如何治好病,不知道怎么拖延人不死的法子,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转身就要走。

    严凤雅顿时急了,正要上去拦着,却突然瞧见梁庆走了过来。他一身官府,文质彬彬的模样,脸上带着笑容道:“傅大夫,里面关押的是重犯,不让你进去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要生气。”

    傅朝宣对梁庆一向很信服,当下和颜悦色地解释道:“梁大人,大夫的职责是救人性命,里面不管关押着什么样的犯人,哪怕她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我也不可能昧着良心马马虎虎的应付。你们让我来看病,却又不让我进去,这病真是没法子看——”

    梁庆对傅朝宣像是很尊重,当即道:“凤雅,立刻开门让傅大夫进去。”

    “梁大人……”严凤雅一脸的别扭,他知道傅朝宣对治病很有一套,梁庆很看重他,所以也不敢多言,只好吩咐胥卒去开门。

    江小楼明明听见了一切,却一直保持着十分的安静。直到她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前面的一人脚步很轻,动作沉稳,而另外一个人却明显带着些踟蹰和不耐烦,走过来的速度很慢。

    傅朝宣看清躺在床上的人就是一愣,他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一个满脸横肉、一脸凶相的可怕女人,却没想到江小楼身形瘦弱,容颜清丽。

    她的目光正关注在他的身上,不由自主让他心头一跳。

    这样的脸,实在是个天生的美人。

    梁庆似乎看出傅朝宣的困惑,指着江小楼说道:“傅大夫,这个女子长得是很漂亮,可她却不是一个秉性善良的人。过去她曾经有未婚夫,但在未婚夫移情别恋后她立刻对新人痛下杀手。她最擅长用这张极为漂亮的脸来诱惑男人,很多人都受不住这样的勾引犯下错误,现在你要为她治病,将来每天都可能见到她。也许她会用同样低贱的招数来勾引你、诱骗你。傅大夫,你可得小心了,千万不要被她这张如羊羔一样纯善的面孔给欺骗了,否则你也会和别人一样死在她的手上。”

    “我不会的,”傅朝宣轻轻蹙起好看的眉头,他本来是上门为人看病,可那些年轻的姑娘却因为看中他而想方设法陷他于不义……抢婚的事情不止一次,所以他如今很厌恶女人,尤其是花言巧语、心藏不轨的女人。年轻可爱的少女本来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可当她们心怀不轨、意图欺骗男人的时候,就会变得无比招人讨厌。

    “她是一个很恶毒的女人,千万别被她的外表欺骗了,不管她向你说什么话,千万别信。”梁庆是一只老狐狸,他很审慎地观察着傅朝宣,确定他的确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才放下心来。

    “替她好好治病吧,毕竟还没有审讯,不能叫人死在这里。对了,诊治完别忘记开我的药方,你的药总是很有效。”梁庆这样说道,对旁边的严凤雅使了个眼色,只吩咐胥卒留下,便带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江小楼把刚才梁庆说的话全都听在了耳中,不觉好笑。听听,这个世界是多么的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秦家背信弃义夺人钱财他不管,紫衣侯残忍自私草菅人命他也不管,偏偏打死了她的大哥江晚风,现在还要逼着她交出江家的财产。

    像对待秦家人一样,她无比憎恨梁庆,因为他是杀死大哥的直接凶手,更有甚者,是他揭开了她真实的个性——过去的很多年里,她一直按照父亲的希望生活,做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闺秀,做一个贤良淑德的未来媳妇,可这个世界如何回报她的?

    事到如今,她一定要做点什么来回报这位高高在上的京兆尹,比如撕裂他的心脏、叫他在烂泥地里挣扎呻吟……无数的主意在她的脑海中疯狂的碰撞、旋转。当闻到年轻大夫身上浓浓的檀香味道时,她突然回忆起梁庆刚才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瞬间,她想到了一个计划,

    一个非常有趣的计划。

    胥卒上前把她扶着坐了起来,然后道:“把手伸出来!”

    她很听话地伸出白皙的手腕,此时此刻,她眼底的仇恨之火早已熄灭,变得无比温柔,无比顺从,甚至带着淡淡的微笑:“大夫,谢谢你为我诊治。”

    文雅,有礼,声音温和,语气矜持,处处显示出一个年轻小姐的温柔与礼节。

    这绝对不像是个意图谋杀别人的杀人犯,倒像是个不幸沦落的无辜女子。

    傅朝宣并不看江小楼的面孔,因为这张脸实在是太具有诱惑力了,他心中暗暗想着,梁大人说的没错,眼前这个女人是一只狡猾的狐狸精,她知道自己的美貌,并且能够非常有效果的将它作为利器来对付男人。问题的关键在于,哪怕明明知道这一点,他也还是没有足够的信心去抵挡这样美丽安静的目光。

    江小楼一直注视着这个年轻俊美的大夫,她的眼光隐隐带了一丝微笑。

    他一直低着头诊脉,压根都不肯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看来他是十分相信梁庆的,而且梁庆刚才说过,要他去开药方……

    江小楼轻轻叹口气。

    “你受伤很严重,所有的伤口都溃烂了,还有许多水泡,如果不想办法把脓血挤出来,你真的会死的。”

    江小楼只是道:“如果大夫觉得肮脏,我可以自己来。”

    傅朝宣对这样的小瞧显然十分不悦,他的脸孔微微一沉,口气极端厌恶地说:“谁告诉你说大夫会嫌弃自己的病人?再说你连动一动都很困难,能自己来吗?!”

    “可麻烦你,我心中不忍。”她再次这样说道。

    傅朝宣冷冷地道:“我只是尽到自己的本分,如果你以为光凭着漂亮的脸和花言巧语就能勾住我,那你就想错了,恐怕你还得多费点心思。”

    他年轻的面孔看起来很古板,一副温文尔雅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江小楼从他的身上看出了些微的神经质,如此看来,他很明显对她产生了警惕之心。

    胥卒从牙缝里叽咕说:“大夫,您尽快看诊吧,我还得去巡视别的牢房!”

    傅朝宣不客气地道:“我在看病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多嘴多舌,你要去就去吧,人在这里还能飞了不成?”

    胥卒对眼前这位年轻大夫无可奈何,只能关上牢门走了。

    江小楼只是微微一笑,眼前的人如今是一块冰、一尊雕塑,可她很快会融化他的,只要找到合适的突破口。

    傅朝宣只是按部就班的诊脉,然后取出银针冷冰冰地吩咐道:“不是要自己来吗,我教你怎么治疗。先用银针挑破水泡,挤出脓血,一定要清理干净,不然伤口发了炎你的病情会加重。”

    江小楼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处理完手臂上的伤口,便点点头:“剩下的我自己来吧。”

    她是病人,却也是个女子,按照道理来说大夫看病不分男女,可傅朝宣对于这种喜欢耍阴谋诡计的女人没有兴趣,所以压根就不愿意多跟她接触,以免她又动什么歪脑筋。于是他便递给她用火烤过的银针、消炎的药水还有包扎的干净布条。因为腿泡在水里,伤口最严重,所以她轻轻挽起裤脚,露出洁白的皮肤,上面红肿的水泡触目惊心。

    傅朝宣皱了皱眉头,把咬在口中的木塞递给江小楼,然而对方却向他摇了摇头,随后便低下头,用银针挑破了一个水泡,尽可能快的将脓血挤了出来,整个过程虽然痛苦无比,她却没有呻吟痛骂,更没有撒娇卖俏,甚至没有向他多说半句话的意思。

    按照常理讲,她如果想要博取男人的同情,现在可是最好的机会。可是江小楼却异常安静,只垂着长长的睫毛,低头做自己的事,压根没有别的意思,这让全身拉起警报、肌肉紧绷的傅朝宣有点困惑。

    他并不知道,从他进来开始,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举动,江小楼都看在眼睛里,并且不易察觉地对他进行了分析和审视。她的表情很安静,大脑却在急速运动,迅速拟定了一个合适、精巧的方法。通常情况下,女人的武器便是眼泪,但江小楼认为每一滴眼泪都是有用的,不需要浪费在一个对你起了戒心的人身上,因为根本没有作用。可他只要是一个人,就一定会有弱点,有突破口。哪怕他无坚不摧,铜墙铁壁,找到了突破口,就等于掐住了他的软肋。

    傅朝宣当然看见江小楼那双水灵灵的眸子与温柔的笑容,她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一个杀人犯。她的身上血迹斑斑――在监狱里一定受了极大的苦楚。他越发不安,皱紧眉头。

    消炎的药水是特别配制的,洒上去令伤口更加疼痛,江小楼脸色不由变得苍白,额前刘海微微垂下。不知道是受了什么蛊惑,他不由道:“还是我来吧。”

    她抬起头,冲着他笑:“不必了,我自己能行……”

    傅朝宣心口微滞。

    花言巧语的女子,能忍得住这种痛苦?

    但梁大人是不会说谎的,他这样想着,神色又变得冰冷,看江小楼把水泡都挑破了,他便收回了银针,淡淡道:“药水和布条都可以留给你,明天我来换药。”

    江小楼目送着年轻的大夫离开,嘴角浮现起一丝微笑。

    这一晚她终于能安然入睡,梦中她捏紧了梁庆的咽喉,割断了他的喉管,这甜蜜的梦境使得她睡得很香甜。

    十天,已经过去了第一天。

    头顶上的蜘蛛网被风吹散了,蜘蛛再一次吐出绵长的细丝,在风中摇摇晃晃。

    第二天,傅朝宣如约而至。这一次他带来更多的药物和布条,因为他知道她需要这些。江小楼不等他要求,便自己接过了药水,预备解开原先的伤口换药。傅朝宣站在一旁,尽职尽责地盯着她,那眼神与其说是在看着病人,不如说是在监视。

    她的外袍早已划破,一束青丝洒落,额角隐隐微汗,面上泛出红潮,怎么看都是一个柔弱的女子。

    她一抬头,便能从他眸子里能看清他情绪的变化,但她只是继续低下头,沉默地解下布条。

    “你不太会处理。”他看着她略显笨拙的动作,终究想到自己是一个大夫,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尽管充满了厌恶,他还是不得不尽责地半跪她的身边,道:“伤口这几日不能再沾水。”

    她苦笑道:“这恐怕由不得我……”

    他眉头一皱,道:“我会告诉他们。”

    她垂下眼睛:“多谢你,不过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多说什么,因为他们只想要保住我的性命,并不希望我康复,我的性命对他们来说没有那么重要。”

    傅朝宣有些不高兴:“如果继续泡水或者受刑,就会要了你的命!我不想浪费自己的心血。”

    他的确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大夫,而具有责任感的人也一样具有同情心,只要良心未泯,对她的处境就十分有利,江小楼只是微笑着再次道谢。

    从看到她开始,她说的最多是谢谢,而不是帮帮我,可怜我——如果她真的这样说,傅朝宣连理都不会多理她的,他厌恶那样总是楚楚可怜的女人。傅朝宣冷漠地看了她一会儿,心里这样想着。

    他的十指已经熟练地解开了布条,一层层揭开,直到最后两层,血肉和布条已经纠缠不清,理不下来,撕下来的时候傅朝宣都觉得头皮一紧。

    她却强忍着疼痛,额头冷汗滚滚:“大夫,请你动作快一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冷冷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脸上充满了鄙夷之情。

    江小楼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你咎由自取,早从你杀人的时候就该预料到今天的下场。”

    “我没有杀人。”她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只是这样平静的回答。

    他继续洒药粉,听到这句话一下子抬起头,一对眼睛灼灼逼人,明摆着已经忍耐到了极点:“没有杀人怎么会被关押在这里?至少你也是意图想要谋杀别人!你知道我救活一个病人需要多久,可你想也不想就因为一点私怨要杀死别人,你这样的女人,死不足惜!”

    很显然,他对于自己要治一个杀人犯的事实十分厌恶,却因为大夫的天性不得不接下这种活,所以十分愤慨。

    江小楼闻言,淡淡一笑置之:“你看过杜七娘那出戏么?”

    这出戏说的是被抛弃的农家女子杜七娘奔波千里、状告负心人郑如玉的故事,故事脍炙人口、流传多年,人人皆知,但江小楼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傅朝宣有些不解。

    “当然看过,那又如何?”

    “这位抛弃糟糠的郑公子其实影射的是前朝丞相郑浩。”江小楼娓娓道来,声音婉转。

    傅朝宣微微惊讶,面上有了点兴趣。

    江小楼继续说下去:“他当年在京城为官时,经常有同乡、同窗来投,谋取官职,他多次接待,并劝以刻苦攻读以求仕进。后因来投者日多,难于应付,于是嘱总管一律谢绝。家住均州的同窗胡生昔日与他进京赴考时,曾赠与大批钱财,结果上京求助之时,却遭到不明真相的郑家总管一口回绝,胡生心生不忿,回到家乡后特意召集一群落魄文人,将一些升官发财、忘恩负义而抛妻灭子之事全都捏造在郑浩身上,编成杜七娘,并且到处演出。当演到郑浩家乡的时候,郑家人十分愤怒,曾经组织家中仆人当场砸了剧团衣箱,并将戏子痛打一顿以至于死伤数人,演出被迫停止……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被记载于当地志中。”

    “是吗?”傅朝宣愣住,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是说这故事根本是杜撰出来的,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污蔑郑浩。”

    江小楼唇边露出笑意,慢慢地道:“郑浩年轻的时候,官员赵和因为官清廉,敢于直言而得罪权贵,被奸党捏造罪名投入监狱。郑浩当时不过是个普通学子,又与赵和素不相识,却联络同窗百名,联名上疏,步行赴京为赵和诉冤请愿。京兆尹衙门不肯处置,郑浩便印发揭贴,申明真相,最终赵和冤案得以昭雪,官复原职。这件事一时震动朝野,郑浩之名,天下传扬。”

    傅朝宣冷笑道:“这世上沽名钓誉之辈太多了。”

    江小楼扫视他一眼,便垂眸而笑:“郑浩的妻子张雅君出身书香,两人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诗书相伴,琴瑟相和,无比恩爱,可惜五年以后,张雅君病了。关于她所患的疾病,我在文献中没有找到相关记载,只知道经过大夫的治疗后,病情并没有好转,在当年就去世了。那一年,郑浩才二十七岁。他当上丞相之后,很多人都劝他再娶个妻子,还有人送给他美妾,然而他却一概加以拒绝,并且终身不娶。他只是孤身一人,从二十七岁开始,带着妻子留下的独子度过了一生。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人,这个人的位置,其他的女人永远不能够替代。如此痴情,天下又有几人?”

    傅朝宣声音飘忽:“说的如此肯定,仿佛你亲眼看见似的,若这个故事真的这么动人,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江小楼微笑,平和地道:“我曾经看过郑夫人亲手绣的佛经,在佛经上,还有一首郑浩怀念妻子的诗文,足可证明这件事是真的。一个人可以装三年,装十年,可一辈子呢?一辈子的情真意切,能作假么?”

    “你是在告诉我,你跟郑浩一样被人冤枉,受了很久的冤屈。”他一针见血地道。

    “不,我只是在告诉你,道听途说未必属实,你有眼睛、有耳朵,为什么不亲自看一看、听一听?这监狱是什么地方,梁庆又是什么人——”

    傅朝宣一愣,旋即紧张地看看门口,胥卒巡视到这里,正向里面警惕地瞟了一眼,等胥卒走了,傅朝宣才低声说:“你如果要让我相信你,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此时胥卒又走了回来,他故意拔高喉咙大声说:“你惯常会花言巧语,我不听你这些胡言乱语。”

    江小楼瞧见他紧张的模样,幽静的眸子里仿若潋滟波纹微荡,只是垂下眼睛,笑了。

    傅朝宣越发困惑,在他眼里,江小楼是个奇怪的人,她总是对眼前的一切无所谓,就连伤得这么重也不畏惧。明明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却总是温柔可亲、和气有礼,身边的环境和人却什么都没办法影响她。她从来没对自己献过殷勤,但一举一动却富有魅力,除此之外,她真的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笑容又有一种叫人信服的力量。

    哪怕他再厌恶她,也不得不承认她腹有锦绣,谈吐风雅,是个很容易让人心动的女子。

    傅朝宣走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江小楼一眼。江小楼望着他,诚恳道:“大夫,可不可以替我带一本佛经。”

    带佛经,在这种时候?他怔住,足足半刻都说不出话来,随后猛然醒悟过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小楼看着他的背影,淡淡一笑。

    十日的赌注,已经是第二日。

    蜘蛛在新网上爬来爬去,翘首以盼。

    第三日,傅朝宣果然来了,因为胥卒发现江小楼的高烧未退,便又请他来重新开药方。他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佛经。

    他将佛经递给江小楼,道:“你这样的人,也信佛吗?”

    不,当然不信,如果天上真的有佛,为什么不惩恶扬善,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好人受冤,江小楼心头冷笑,面上却微笑道:“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父亲曾经送我去庵堂修养过一年,在那里我跟着师傅们吃斋念佛,已经习惯了身边带一本佛经。”

    傅朝宣盯着江小楼,像是在忖度她的话是否可信。

    江小楼当然没有说谎,她的确在庵堂生活过一年,还曾经亲手抄写过佛经,供奉在佛祖面前,但从出事之后,她便再也不会碰这种没用的东西了。佛祖太忙,没办法庇佑每个人,她必须靠自己。

    傅朝宣静静望着她,心中不由自主的想到,一个信奉佛祖的人,始终坏不到哪里去。

    在重新诊脉、开了药方之后,傅朝宣发现江小楼已经翻开了佛经。那纤细的手指认真地摩挲着佛经上的每一个字,带着深深的眷恋。大多数时候她在默诵着佛经,的确是背诵出来的,因为她几乎没有低头看过,也许她只是试图从佛经上寻找一种平静,而非是真的需要。就像是他手腕上套着的这一串佛珠,只是一种象征,信仰的象征。

    开好了方子,他又看了一会儿,并不打扰她,无声无息地走出去了。

    十日的赌注,三天过去。

    蜘蛛捕捉了一只飞蛾,却因为意外而飞走了,仿若白忙一场。

    ------题外话------

    水牢:梁羽生武侠名著《龙凤宝钗缘》史朝英关押方辟符和聂隐娘的机关。

    傅朝宣:古代有名的一个美男子,著名的山西戏曲《拉郎配》主人公的原型。后面讲述的郑浩的故事,事实上出自于历史上傅朝宣的孙子傅青山。

    感谢所有特意在上架当天打赏和送花的孩子们,你们的心意小秦全部都看到了。五毒教和阊门群发生了误会,大家群情激愤,小秦可以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大家走到一起是因为缘分,如果互掐互憎就变得没有意义。为了处理这件事,小秦一天都没能写文,希望大家可以营造一个和谐温馨的气氛,陪着小秦把这篇文写到底,这是初衷,也是愿景。

第50章 佛陀杀人

    江小楼得到这一本佛经之后,便一直默默诵读,连睡觉的时候都放在枕边。胥卒一再嘲笑她,因为她的身体状况没有因为信佛而好转,相反,她病得更严重了。高烧不退,甚至开始剧烈的咳嗽。这种咳嗽破坏了她的喉咙,连说话的时候嗓音都十分沙哑。送来的食物她都不能碰,只能喝一点清水和少量的稀粥,严凤雅怕她真的死去,又邀请傅朝宣来监狱看诊。可是这一次,他以事情太多而拒绝了。

    直到傍晚,江小楼也没有得到预先应该来看望她的傅大夫。

    胥卒冷嘲道:“看,你的花容月貌这回也不管用了,傅大夫看到你都想吐!”

    江小楼只是平静地躺在床上,唇角微微翘起。傅朝宣不来,若非真的有事,就是在故意躲避。他害怕她,畏惧她,担心靠近她会改变原先的看法。或者说,她的计划已经成功一半了。

    第四天就这样过去,距离死亡之约,只剩下六天。如果六天后她无法成功,就一定会命丧此地。

    蜘蛛的网被一只大飞虫撞破,有了一个很大的洞,它紧锣密鼓地爬来爬去,忙着修补旧网。

    第五天,她终于看到傅朝宣走了进来,然而这位年轻的大夫面色苍白,眼睛里似乎有点迷茫。他照着往常一样替她搭脉,然后仿佛不经意地道:“听说你姓江,江承天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过世的父亲。”江小楼声音温和地说,“你知道他么?”

    她的声音柔和,却十分沙哑,叫他心头一跳,不自觉地低下了头:“是的,我知道他,他这一生做了很多好事,修桥、铺路、造福百姓,他是个大善人,在不少寺庙里都有他的长生牌位。”

    江小楼向他投注的目光意味深长:“这么说,你去打听了。”

    傅朝宣没办法否认,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江小楼到底是什么样的背景,京兆尹隐瞒的很严实,消息没有传递出去,监狱里的人也大多议论纷纷,却没人真正知道江小楼的真正来历。他是个极为聪明的人,故作不觉地从严凤雅那里套话,了解江小楼的身世,随后他出去四处打听,才得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江承天是一个善良的商人,做了许多好事,他的女儿原本是秦家未来的儿媳,秦思却琵琶别抱,可以想见江小楼的愤怒,那么她意图杀人的事情就有了理由。

    “不管如何,你不该玷污你父亲的英名。”他这样责备,声音却非常温柔,脸上的厌恶不知不觉消失了。

    江小楼轻轻一笑,眼前这个人已经不知不觉向她迈出了一步,她要做的是让他走一步、再一步。所以,她诚恳地道:“我没有杀人。”

    她的眼神、言语、举动,都是那样的真诚,她扮演的是一个对佛祖有着虔诚信仰的女子,只可惜——当初那个信仰佛祖的江小楼已经死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浅薄的话吗?若是你真的无辜,梁大人又为何要冤枉你,难道他试图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好处,还是有人在威逼利用?”他十分不解,这样的不解一直困扰着他,令他坐立难安。

    江小楼神色平静,唇边带着文雅的笑:“你真的不知道梁庆要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他只是让我来替你治病。”

    “可是,你也替他治病,深得他的信任。”

    “我没必要骗你,信佛的人不会说谎,这是要下地狱的。”傅朝宣皱眉。

    “那就是梁庆隐瞒的太好,他希望得到我江家的财富,所以设计陷害,希望我死在这里。”

    “这不是事实!”他反驳道,“你现在还活着,并且他们千方百计让你活下去。”

    江小楼叹息着:“是的,因为他们还没有从我口中得到江家财产的下落,所以我自然不会死。”

    傅朝宣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我不相信梁大人会做这种事!”

    “你是个大夫,不是官员,我不求你相信,因为你是否相信对这件事都没有任何帮助。或许你是他的同谋——意图从我身上套取什么情报。”她的神色闪动,变得不安,充满了怀疑。

    傅朝宣的脸立刻涨红了,目光迸火:“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如果跟他是同谋,压根不需要费尽心思替你看诊!”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愤怒起来,快速站起身就要往外走,然而胥卒此时走到了牢房门口,她充满怀疑地向内看了过来。

    江小楼的心就在此刻猛然一顿,这是一个赌注,极为危险,如果傅朝宣将她所说的一切都透露出去,她可能无法实施下一步的计划。但如果赌赢了,她就一定能顺利达到目的。

    于是,她用一双恳求的眼睛盯着他看。

    “我口渴了,倒一杯水来。”他最终颓然地对着胥卒这样说道。

    随后,江小楼听见胥卒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傅朝宣不再和她说任何一句话,在喝了一杯水之后,沉默地离开了。

    在傅朝宣离开后一个时辰,梁庆到了。

    江小楼有一瞬间的紧张,她必须做好准备,防止傅朝宣说出了什么,那样她就得走另外一条路,费的心思也更多。然而梁庆只是微笑着道:“这份证供,如果到时候你不肯画押,有人会帮助你画押的。”

    江小楼看了一眼,是谋反的证供。

    她冷笑起来:“梁大人,你这是预备造假么?”

    “假亦真时真亦假,只要我愿意,这就是真的。江家人会成为谋逆,那些与你们家无关的族人也会跟着一起遭殃,九族……啧啧,这可不是一两百人。”

    江小楼笑了:“那大人可要记得,秦家曾经与我江家有儿女之约,千万别放过他们。”

    梁庆一瞬间沉下了脸:“江小楼,你真是死性不改。在监狱里呆了这么久都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我倒是要看看,你还有多少本事能熬下去!”

    他站起身,讥讽地冷笑了一声,走了出去。

    江小楼很清楚,她只剩下五天的时间。

    但她没有表现出焦躁的情绪,正相反,她无比镇静,默默等待,垂头诵经。

    胥卒的脚步从走廊尽头走来,停在她的监狱面前,随即嗤笑了一声,离去了。

    江小楼静静听着脚步声离去,她很清楚,年轻的胥卒暗中喜欢着俊美的大夫,她代替梁庆监视着自己,每次看到自己在念经,自然会告诉傅朝宣:那个女人又在做一些没用的事情,犯罪就该受到惩罚,念经又有什么用。可笑的是,这个姑娘没有发觉,她爱恋的人身上带着浓重的檀香味道,手腕上还挂着一串佛珠,他是个佛教徒,很虔诚。

    时间寥寥无几,而傅朝宣一直毫无动静,显得格外安静。

    第六天,傅朝宣依旧来了,只是面色比往常看起来更难看,他盯着江小楼一会儿,才道:“你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不能继续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了,否则会死的。”

    他一直假装自己无动于衷,但这六天来,他一直紧密关注着江小楼的身体状况。她是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有着世上最动听的声音,最皎洁的面孔,可是她却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只能看着这一朵花慢慢枯萎。他是一个大夫,也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这几日他不自觉地受到她的冲击,经受着良心的敲击。他一直在思考她所说的话,悄悄派人去打听江家的事,得到的不过只言片语,却让他开始摇摆不定。

    他不知道该相信谁,是梁庆,还是江小楼。他感到心慌意乱,矛盾的感情让他举棋不定,一边是梁庆不断告诫他的话,一边是江小楼温柔的倾诉,而后者显然更有魅力。

    江小楼看出了傅朝宣内心的复杂,察觉到对方强烈的矛盾挣扎,不错,他对她升起了怜悯之心,对梁庆起了疑心,但她并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向他证明一切。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如果大夫愿意帮助我,我可以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傅朝宣浑身一震,猛然想起梁庆的警告;江小楼是一个妖女,她会利用人的弱点不惜一切达到目的,千万不要被她诱惑了。这样的话几天来他反复提醒自己,直到坚定了信念才敢来到这里,他是修心养性的佛教徒,没有道理见死不救,既然她是病人,他就必须治好她,其他的一切都不要管。可现在,在这双充满魅力的眼睛面前,他的信心动摇了。

    “我当然不会给大夫带来麻烦,我只是需要你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要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人死在这里吗?”她的声音非常平和,带着一种恳切的请求。

    美貌,温柔,善解人意,这些不过是江小楼的外衣,薄薄的一层皮相之下,隐藏的是暴戾和阴鸷的灵魂,然而谁能透过美丽的外表看到那个愤怒燃烧的灵魂,谁又抗拒这样美好的诱惑?

    “我……虽然很同情你,但你毕竟是个犯人,我不能肯定你的清白,也不能审判你的罪过,更不能背着梁大人帮助你。”他犹豫再三,还是摇头。

    “你自己有眼睛,”她叹息着道,“但你却装作自己看不见,如果我真的有罪,他们手上已经握有足够的证据,为什么不直接判罪?一切的罪名不过是莫须有的,我唯一的罪过就是不肯认罪,不肯交出江家的财产。其实梁庆的所作所为,你不会毫无察觉,为什么还是不敢承认,执着的要认为我有罪呢?”

    傅朝宣的牙关紧咬,额头上隐隐露出青筋。

    江小楼笑了,轻轻摸索着佛经的封面,动作轻柔:“大夫,你有忠于内心活着吗?”

    傅朝宣见她不再对刚才的话题穷追不舍,似乎松了一口气:“忠于内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太困难了。”

    “难吗?”江小楼清亮的眼睛望着他,带着质询。

    傅朝宣叹息:“如果所有人都随心所欲,这个世界的秩序会变得很混乱,所以京城需要梁庆这样的人,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后说他冷酷无情,执法严苛,但如果没有他,只会更糟糕。”

    江小楼轻轻摇了摇头,笑容中含着一丝难以隐藏的轻蔑。他蹙起眉心,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笑?”

    “我笑你可笑,你觉得梁庆的残忍是在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我却觉得他是一个滥杀无辜的刽子手。陛下依赖梁庆这样的人是为了维护皇权,而你呢?作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一个信奉佛祖的人,为何也要被梁庆的假面具所欺骗?为何明知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百姓的摧残,是对良善的践踏,为什么还要为他辩解?”她明明是在责备,可神色却依旧带着温柔和妩媚。

    他的心口瞬间好似被沸水烫过,一时之间满面通红,十分难受。他口口声声说不相信江小楼,事实上由不得他不信。她经历的痛苦,梁庆的风闻,甚至是这监狱里可怖的刑罚,都说明了梁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不过,从前因为梁庆的好言安慰,再加上他从未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发生,蛛丝马迹就这样被他忽视了……如今被江小楼这样当面指责,他心中愧悔交加。

    “你是一个修佛的人,可佛是什么,念佛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了自我的修行,还是为了普度众人?”她这样问道,眼眸闪闪发亮。

    他一愣,随即讷讷地道:“修佛是为了脱离自我的境界,救渡众生脱离苦海,从医也是这样,通过我的医术,我可以救更多的人。”

    “从医你治好的只是病人的身体,可你无法治疗病人的心灵。你知道地藏菩萨所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真实意义是什么吗?”江小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很久,声音婉转,循循善诱,“菩萨知道,地狱永远不会空,因为人的欲念不会消失,地狱里的恶鬼不会消失,造业的业力更不会消失。菩萨誓不成佛,是以自我的牺牲去普度众生,他是用自身微弱的力量试图去改变这个世界。换句话说,如果你医治善良的人,他会去帮助更多的人,制造善念。可如果你帮助恶人,他会不断伤害人命、制造恶念,大夫,我这样说,您明白了吗?”

    傅朝宣完完全全的僵住了,几乎已经丧失了语言的力量。江小楼的语气十分温和,神态更是温柔,但这种温柔中带着一种魅惑人心的力量,让他不由自主跟着她的思路继续下去。

    “梁庆杀死了我的兄长,为了得到江家的财产,把我关进囚牢,使用种种刑罚,还要用一盆盆的脏水泼在我的身上。他使得一个无辜女子的名誉受损,尊严扫地,傅大夫,倘若您的母亲,您的姐妹也沦落到我的处境,您会如何,袖手旁观吗?”江小楼的神色渐渐变得冷淡。

    让一个人放下屠刀不是难事,但想要让他调转枪头,可就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但她很有信心,足可以应付一切的难题。从第一天开始,她便知道他是一个严于律己、刻板正直的人,甚至对年轻美貌的女子有着莫名的警惕心,或许这就是梁庆允许他来看诊的缘故。梁庆遇事多虑,且又心存猜忌,选中傅朝宣,是因为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原则和态度,更不会轻易地被她所迷惑。一个年轻女子的美貌和眼泪会有很大的杀伤力,但对眼前这个厌恶女性媚态的男人只会起到反作用。当然,他并非铁石心肠,他信奉佛祖,身上总是带着浓重的檀香味道。这是唯一的突破口,江小楼利用这一点来打破他看似无坚不摧的城墙。用平和虔诚的心态让他相信她与他是同样信奉佛祖的人,找到他内心的弱点,一天、两天、三天……一点点去影响他、感染他、动摇他,直至最后控制他的思想。

    她宛如一只灵巧的蜘蛛,用她连绵不绝的丝,将傅朝宣卷进她的网中。

    身为女人,和男人并无不同,她应当比狮子更勇敢,比狐狸更狡猾,对背叛自己的人比蛇蝎更狠毒。可以慈悲向善,诚实温和,但如果有需要,她也必须懂得抛弃一切优良品质改弦更张。总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傅朝宣竭力克制自己,但依然感到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诊治的是一个刽子手,一个屠杀无辜者的杀人凶手,这种想象让他觉得浑身发麻。

    江小楼观察着他的神情,眼眸依旧清湛如水:“人是不可能救赎自我的,你知道梁庆成为京兆尹之后的现状么?他的监狱里,陷害、杀人一天都没有停止过,这里的监狱每天都要死四五十个无辜的人。屠杀百姓,在他看来是家常便饭。那些试图弹劾他的人,从来没有成功过。知道为什么?因为陛下信任他,同时也需要他。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会有无数的人受到冤屈,堕入地狱。”

    傅朝宣只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你……你……”

    “如果您愿意的话,请看看事实的真相。”她动作迅疾地解开裙袍,背过身去,将后背上的累累伤痕给他看。一道道可怖的疤痕已经裂开,张牙舞爪的留存于洁白如玉的皮肤上,蜿蜒遍布,终身不灭。

    这样的场景,并无半丝旖旎之态,反而带来一种恐怖的美感。

    “这是——”他脸色发青,整个人如遭雷击。

    “就是梁庆的同盟者,我的仇人所为。”江小楼重新披起衣衫,神色冷凝转过脸来,重新面对着他,“那些人不顾我的求饶,无视我的痛苦,强行抓住我,将通红的烙铁、尖锐的铁钳、细密的针尖一一落在我的身上,使得我遍体鳞伤。那时候我哭得透不过气来,几乎失去了知觉,我拼命乞求佛祖,但佛祖无法救我。由于疼痛和耻辱,我有千百次想要就这样死去。可我还活着,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生命并不是属于我所有,这具血肉之躯,最初是由父母生养,我有义务使自己活得更幸福、更有意义,没有权力毁灭自己的生命。我憎恨梁庆,并非为我自己的仇怨,而是为了更多无辜的人,如今我能坚定地活下来,是为了替百姓除害。”

    傅朝宣隐隐预料到了什么,目光中逐渐露出一丝惊恐:“佛祖的教义是戒杀的,你真是疯了——”

    “不,大夫你行医救人,救下的到底有限,这不过是小善,而如果有人成功杀死梁庆,等于救了无数人的性命。那不光是救赎他们的身体,更挽回了他们的灵魂和尊严,这才是真正的大善。”她眼中暗暗流转的光泽,带着慑人的力量。

    傅朝宣难以遏制地后退了数步,瞳孔骤然收缩,脸色血色一瞬间全部褪去,四肢变得僵硬。

    江小楼分明瞧见,有豆大汗珠从他的脸颊滑落。

    江小楼望着他,神色十分平静。她很清楚,作为一个救人性命的大夫,他被她的这种想法吓坏了,杀人等于救人,她传达的是这样惊世骇俗的理念。而他分明是信了,却又无法阻止自己产生强烈的罪恶感。所以,她微笑道:“这是我的想法,我预备要这样去实施。大夫,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他看着她,神情好似大半夜撞鬼一般惊骇无比:“我……我不可以违背戒令——”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平日里看到的都是自己想看的,听到的都是自己想听的。可即便是眼睛真切看到,也会不由自主加上自己的判断,自己的思考。佛祖讲修功德,是要求找到自己的本心,并且让行为顺从本心。作为一个人,痛苦的时候就应该哭泣,快乐的时候就应该欢笑,愤怒的时候就应该宣泄,这才是人性,也是真正的本心。什么秩序,什么别人,都和本心无关。修行不拘一式,不困一境,这只是过程而已。人只要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就行了,这才是真正的修行。”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他的眼底出现了一丝碎裂。

    他的信仰,一点点地发生坍塌,尽管他不承认,可是在江小楼的目光前,哪怕是钢铁也要慢慢地碎裂。这样的美人,如此的言语,带着可怕的诱惑力和覆没一切的力量。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底,有一种同样的情绪被她挑起,这种感觉早已在他的心底埋藏很久,他一直靠着教义将它压抑下去,层层冰封。但是江小楼的话,一点点逼迫着那种感觉苏醒过来。

    可他怎么能?读了那么多年的佛经,为什么所有的压制力和克制力在她的面前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傅大夫,梁庆欺骗了你的信任,你对他同样充满怨恨和愤怒——”

    “够了,别再说胡话!”他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急速地打断了。

    “你既然深深憎恨着他的欺骗,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的本心?因为你修佛没有到家,因为你害怕面对自己的愤怒。”她声音与平常的清雅无异,却一步步地将他逼入死胡同。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但你应该是这样想的啊。佛祖创造的世界应该是干净的,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真可怜啊,你一直很痛苦吧,竟然眼睁睁看着无数人受苦,还要继续过着欺骗本心、欺骗自我的生活。”

    他死死盯着她那张脸,一个劲摇头,最终身子发软,跌坐在地上:“我不会被你说服的……”

    “所谓的秩序只是权贵的场面话,我们真正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不是你是否能被社会容纳,而是你到底能否顺从自己心意活下去,仅此而已。如果能除掉那些垃圾,这个世界会变得干净。禁忌只存在于这个皇权的世界,你看看动物的世界,它们是怎样生活的?如果我是你,我会不遗余力地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傅朝宣被这种骇人听闻的话击垮了,同时被她的循循善诱给诱惑了。没错,他的本心也是这样想的,梁庆欺骗了他,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可他却身居高位、尸位素餐,自己还必须替这样的人诊治疾病……他是间接的凶手啊。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一点察觉,我可以想方设法阻止他!”他下意识地,喃喃地说道。

    江小楼从他的眼中看到的是隐藏的怨愤,本不该属于一个大夫,不该属于一个佛教徒的怨愤。

    诱他杀人,这是要堕入地狱的罪过,但江小楼并不后悔,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而不仅仅是为了诱导眼前的年轻男子。她怎么想,就怎么说,这就是她桀骜不驯的地方,因为她不甘心受难,她要复仇。

    “来吧,与我站在一起,把污染世界的人打倒,这并不难的。我也将与你在一起,打倒我们的敌人。”她带着些微的温柔,一字字道。

    他全身瘫软,然而精神却非常振奋,眼睛里隐隐跳动着一种异样的光彩:“对,我是他的大夫,这是佛祖赐于我的机会,最好的机会!”

    江小楼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容里没有丝毫的得意,只有温柔可亲,柔顺体贴:“不,你首先要做的是安排好自己的退路,而不是急于求成。世上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只有保护好自己和家人,才能做到至善至美。”她的确是一个卑劣恶毒的女人,用一副善解人意的面孔去诱导他,可她不会送一个无辜的人入死地,她要的只是梁庆的性命。

    傅朝宣的神情已经被一种兴奋的情绪取代,他盯着她,极为认真地道:“对,留有用的身躯,不能轻易损坏,这才是佛家的教义。我必须先想到合适的方法,让你成功离开这里。”

    第七天,江小楼的病情加重了,她身上的伤口虽然开始结痂,但身体的热度更高,整个人开始出现昏迷的症状,梁庆开始不安,他反复催促傅朝宣加大药量,不管如何一定要保住江小楼的性命。傅朝宣似乎尽了最大的努力,可还是没办法改变病情恶化的趋势,最后他不得不好心建议梁庆把人从监狱里暂时移到监狱后面的官衙厢房。梁庆刚开始十分犹豫,可想到把一个死人交给紫衣侯的下场,他不得不同意这个建议。对于病人来说,布置简陋的厢房肯定比环境极端恶劣的监狱要好得多。

    江小楼并非是故意装病,她的病情是真的,一直觉得身体忽冷忽热,发着高烧。傅朝宣吩咐人抱来厚厚的被褥,让江小楼躺下休息。在接下来的三个时辰内,她一直昏迷不醒,大部分时间陷入一种难以摆脱的梦境,昏昏沉沉。她苏醒的时候,发现傅朝宣正坐在她的身边,垂头替她针灸。发现她已清醒了,他收了针,微笑道:“你的高烧已经退了,一切都会好的。”

    说完,他递过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江小楼皱了皱眉头,依旧端起来一饮而尽。因为舌头发苦,所以她根本没有办法分辨出药汁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

    喝完药,额头有些汗津津的,可是身体却没有原先那样痛苦,足可以证明傅朝宣的医术很好。

    “原先你所说的,信奉佛祖的事情是假的吧。”他突然这样问道,眉眼中带了一丝试探。

    江小楼停顿片刻,此刻她完全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来蒙蔽对方,她有这样的能力和手段,可她不过道:“不,曾经是真的。”

    她说的是曾经两个字,这意味着她已经背弃了佛祖,不再信奉任何人了。傅朝宣一震,整个人似乎呆住,良久,他眼睛里涌现出一丝恼怒:“所以,你之前都是在欺骗我吗?”

    江小楼冷冷地道:“我七岁跟着父亲去眯布施,叩遍了所有佛像;八岁京城饥荒,父亲开仓放粮救济流民;十岁父亲出资白银千两,为百姓修筑石桥。这些年我们江家行善好施,救济许多穷人,做生意公平公正,尽量多结下善缘。为何佛祖要降下灾祸,让我家破人亡?梁庆杀人无数,血债累累,为什么佛祖不惩罚他?”

    傅朝宣咬牙道:“人在地上做事,佛在天上监察,世人如何犯罪,他都记在账上。如同堤外洪水,慢慢往上升涨,大堤还未崩溃,世人以为平安。直到决堤之日,就是审判之时。”

    他用佛言来回答她,是希望她忍耐,江小楼却望着他,目光坚定:“不,佛祖不能判,我来。你若不敢,我也要一个人做到底!”

    傅朝宣面色阴晴不定,眼波急剧不安,看着她,内心变幻不定,半响都说不出话来。在监狱里一时冲动的答应,现在他开始怀疑,开始动摇。

    “我不强求你帮助我,但我会为这件事尽到全力。”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个人怎么能做成这件事!”他神情一凛,目光锋利扫过来,声音也严厉几分,却难掩其中的关怀,“好,我答应帮忙,但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无辜受害的百姓。现在你预备怎么做,外面有多少人负责守卫着,你知道吗?那些人一个个手持长剑,若是你有半点异动,就会死无葬僧地!”

    江小楼闻声,面上并无欣喜之色,只是平静问道:“那么,大夫你能够按照我所说的一切去做吗?”

    傅朝宣目光微顿,落在她脸上。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情极为认真。

    他只是郑重地点头:“我可以向佛祖起誓,一切都按照你所说的去做。那么,第一步我应该怎么做?”

    江小楼须臾才缓缓一笑:“秋高气爽,酒宴频繁,想必梁大人身上的疹子又犯了吧……”

    傅朝宣眸子一紧:“你怎么会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江小楼秋水明媚的眼睛眨了眨:“监狱的日子过得很慢,不管是犯人还是狱卒,都要为自己寻找一点消遣。人人都在说,梁大人前些日子恐怕感染了风寒,又加上饮酒过量,脸上出了不少疹子,不能见风,所以不少案子都给搁置下来了,监狱里的犯人们怨声载道。”

    “的确不假,梁庆身体其实不适饮酒,但官场上应酬很多,他经常会因为喝酒过度而浑身起疹子,我在这方面独有心得,所以他会特地请我来治病。只是这一次他浑身疹子都很严重,甚至蔓延到了脸上,实在是有碍观瞻,只能暂时告假养病。”傅朝宣实话实说。

    “傅大夫,这世上的疹子有太多种了,你能肯定他是因为饮酒过敏而造成的吗?”江小楼眼底碎芒莹莹。

    傅朝宣微诧:“不是这个原因又是什么?”

    江小楼神色平淡如水:“慢慢想,你就应该知道会是什么。”

    傅朝宣越发不解,待见她笑容中颇有深意,才突地心头一凛。她轻轻凑近,在他耳畔低语几句。他回神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轻风缕缕,他站起身走到门边,向外面守卫森严的衙役看了一眼,随即迅速折回,轻声道:“此事——一定要谨慎行事。”

    江小楼轻轻一笑,妖娆娇媚:“大夫放心,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一切都会很顺利。”

    梁庆因为性情阴鸷,体内火气淤积,每次饮酒后就会出现大规模的红疹,但只要傅朝宣一剂药喝下去,这红疹一天就会全消了,可这一次情况却完全不同,他一连喝了两天药,脸上的红疹却越发严重,甚至变成较大的红色斑块,严凤雅急得团团转,又请了傅朝宣来看,他照着往日里的方子加重了药量,然而梁庆原本的疹子并无转好的迹象。

    暂代一切事务的严凤雅来看望梁庆,特意拉住傅朝宣:“傅大夫,我家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病情没有好转,反倒病得更厉害啊!”

    傅朝宣见到是他,面露难色:“的确,从前只要一剂药喝下去立刻便有好转,这一回反倒加重了病情。”他若有似无地向帐子里面正卧床休息的梁庆看了一眼,低声道,“严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严凤雅从对方凝重的神情看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连忙将他引出了屋子:“大夫有话请直言。”

    傅朝宣眉色凝重:“梁大人如今脸上的红疹已经变成较大的红色斑块,斑块表面十分粗糙,身上无法出汗……最要命的是,他刚刚告诉我,脸上有一种蚂蚁在爬行的感觉……”

    严凤雅一时不作他想,只是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我怀疑——他感染上了麻风病。”傅朝宣的眼眸氤氲出焦灼之态。

    严凤雅震愕,半晌才勃然大怒:“胡说,大人只是身上有点疹子,怎么会是麻风病!”

    傅朝宣面带急切:“严大人,我虽然年纪不大,可医术却是祖传的,若无七分把握,我是绝对不会在这里胡说八道的!”

    严凤雅怒气上涌,面孔发青:“大夫,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麻风病可不是普通病症,你这样的胡言乱语若被人传出去……京城舆论素来极度可怕,到时候一定会人心惶惶!你自作聪明,想过后果吗?!”

    傅朝宣也怒,上前一步,毫不退缩:“《金匮要略》中说过,麻风病人刚开始会觉得皮肤淫淫苦痒如虫行,或眼前见物如垂丝,或汗不流泄,或手足酸疼,针灸不痛,眼目流肿,内外生疮,小便赤黄,尿有余沥,面无颜色,恍惚多忘……这些症状,梁大人已经有大半,绝不可能是普通酒疹,你若是不信我,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罢,他转身就要离去,严凤雅顿时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大夫莫走,有话慢慢说!”

    严凤雅不是故意质疑,而是麻风病在大周一朝实在是人人谈虎色变,他原本以为梁庆不过是酒疹,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有麻风病的症状。他见傅朝宣说的斩钉截铁,不由道:“大夫……麻风病不常见,大人怎会无缘无故染上,你说的可有十足把握?”

    傅朝宣面色平静,心中却是暗暗焦急,他原本准备直接向众人宣布梁庆的病情,然而江小楼却告诉他要先做两件事。第一,在梁庆的药方子里面加上数种海鲜干磨成的粉末。傅朝宣听到这样的主意吓得够呛,梁庆原本就浑身起红疹,加了海鲜伤口当然会溃烂红肿,发痒难耐,将来就算检查药渣子都查不出东西,海鲜粉早已经融化在药汤里面被吞下了肚子,谁会猜到其中竟然有这样的关节。第二,她要求他在严凤雅的面前特意透露梁庆的病情,而非众人跟前。

    见对方还是不信,傅朝宣哼了一声:“麻风病起之由,皆因冷热交替,流入五脏,通彻骨髓,用力过度,饮食相违……大人肝脏受损,本来就不能饮酒,却偏偏应酬极多,身体毒素越积越多,才会到了这个地步。严大人,这种病从感染到发作有一段时间,他极有可能很早就感染上了,只是一直没有发作。这事情非同小可,一定要尽早隔离,不要传染给其他人。”

    “隔离……现在?不……这不行!”严凤雅一下子慌乱起来,神色变得极为不稳。

    “如果现在不隔离,将来会传染给别人,严大人要如何交代?”傅朝宣神色严峻地提醒。

    严凤雅深知此事严重,大周律令规定,凡是京城的传染病人都要送往疠迁所进行隔离,为保护皇帝及朝廷官员,甚至规定官员家中发生传染病,如有三个以上的亲属被传染,即便官员自己没有被传染,也不得入宫,为期一百日。而麻风并非普通传染病,并不仅仅隔离了事……

    傅朝宣一边说,一边端详着对方神色。事实上他心中十分困惑,为什么江小楼只告诉严凤雅,隔离了梁庆又如何,想要他的性命还是绝无可能。

    这样想着,面前突然浮现起江小楼的面孔,眸子晶莹,笑靥如花。可是,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题外话------

    教义原文并非出自佛教,原文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将到。人在地上做事,神在天上监察。世人如何犯罪,他都记在账上。如同堤外洪水,慢慢往上升涨。大堤还未崩溃,世人以为平安,直到决堤之日,就是审判之时。”

    麻风病的记载出自《金匮要略》和《神农本草经》。

    顺便恭喜陌上花开同学也荣升状元!

第51章 佛口蛇心

    “傅大夫,这件事并非小事,我要召其他大夫来核实,若你所说的有半句谎言——”严凤雅疾言厉色,可隐隐发抖的声音还是让傅朝宣看出他的色厉内荏。

    “大人尽管找人验证,此事我绝不敢有半句妄论!”傅朝宣毫不退让。

    严凤雅即刻吩咐人将整个院子封锁起来,然后请傅朝宣去别处坐着,另外请了一位大夫来看诊。傅朝宣压根不怕他拆穿,好整以暇地坐在客厅里喝茶。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严凤雅一脸严寒地踏进了门,见到傅朝宣,面色变得更难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病该怎么治?”

    傅朝宣心头冷笑,麻风病最大的特点便是脸部有蚂蚁爬行的感觉,这也是寻常大夫区分麻风和普通病症的首要判断,他既然敢这样说,就是笃定没人能够做出相反的论断,毕竟麻风病非同小可,纵然只是有一点疑似,都要被立刻隔离,更不用提现在相似度如此之高。大夫又怎么会冒险说这可能只是寻常酒疹?

    “现在大人信任我了吗?”傅朝宣冷冷道。

    严凤雅脸色都铁青了,还是按捺着性子,慢慢道:“现在乃是非常时期,绝对不能让大人患病的消息传扬出去,还请大夫与我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京兆尹是一城长官,说他得了麻风病实在是非同小可,严凤雅请来的大夫支支吾吾、无法断定,只说与麻风病很相似……相似,什么叫相似!他是官员,不是寻常愚民,这种话有多少可信度?治中出现麻风病人,按照常规他本可以向上汇报,但问题是梁庆就是他的上级,他能去向谁汇报?万一以后发现只是空穴来风,梁庆岂能轻易饶了他?再者,此等病情在没有确诊的情况下,一旦传扬出去定然是人心惶惶,梁庆个人生死是小事,他严凤雅也要跟着遭殃。但一直不说等同于隐瞒不报,罪名可大了……怎么想,他都面临着一个极难处理的局面。

    傅朝宣叹了一口气,神色从容地道:“前期是用阿魏雷丸散方,发展到中后期用天真百畏丸,外用的有大白膏方、大黑膏方……”

    他说得毫不费力,字字镇定,严凤雅却是极为不耐,立刻打断道:“这些就不必说了,你且说有多大可能治愈?”

    “治愈?”傅朝宣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屑,“大人真是会说笑,我大周开国这许多年,只怕还没有一个能治愈的麻风病人,傅某纵然是医仙在世,也是无力回天啊。”

    “那……传染是不是很厉害?”严凤雅心头一跳,面上出现三分畏惧之色。

    “这个么……”傅朝宣沉吟片刻,才道,“里里外外可用雄黄、朱砂等消毒药品来消毒,但效果有多大就未必了,所以大家都必须回避才好,就连我这个大夫……都要千万小心谨慎。”

    听他这样一说,严凤雅不由汗如雨浆,后背湿了一大片。

    此刻,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严凤雅赫然一惊,勉强镇定下来,才道:“进来吧。”

    一名婢女进来回禀:“严大人,梁大人要见您。”

    严凤雅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定了定神,道:“我即刻便去。”看着婢女敛气屏息地退出去,严凤雅沉吟道,“傅大夫,今天的事情希望你保守秘密,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需要时间来考虑到底该如何处置此事,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搬到府衙来住。”

    傅朝宣无可无不可地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严凤雅不想恐惧,但他不能不恐惧,这种恐惧是人的本性发出的对于恶疾的畏惧,而非他自己能够轻易控制。等他到了屋子里,只敢站在门边,根本不敢再近一步。

    梁庆半倚在床头,眉头紧锁,目光冷峻,摆明了心情不太好。

    “凤雅,我这两日身体不适,所有的事务恐怕暂不能处理,请你代我例行公务,烦劳了。”

    严凤雅立刻躬身,谦卑地道:“大人言重,属下本就该为您分忧解劳,只是我才疏学浅,恐怕辜负您的信任!”

    他这不是托词,京兆尹事务繁忙,代替他处理事务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件事处理不当都会引起显贵们的不满,他深知梁庆嫉贤妒能的个性,事情办不好当然是严厉斥责,事情办好了恐怕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梁庆皱了皱眉头,他这几天总是十分忐忑,日夜难安。按道理说,他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仕途上也很是得意,这小小病症早已是家常便饭,不日就会痊愈,本不该放在心上,可这一回他却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猛然想起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江小楼那边,你可别忘记了,得盯紧!”

    “大人,您身体不适,这件事也可以暂时搁置起来,等您康复了也不迟——”严凤雅想要捂住口鼻却又不敢,只能低声道,表情显得无比恭敬。

    梁庆不以为然地道:“不妥,这丫头狡猾多端,迟则生变,你要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说起来容易,那紫衣侯说了要留人,江小楼又是个病秧子,水牢那点挫折已经让她皮开肉绽、命悬一线,他哪里还敢再刑讯逼供,严凤雅小心翼翼道:“那属下再试一试……”

    “好了,你下去办吧。”梁庆说这话只觉得面上瘙痒,不自觉地用手指抓了一把。

    严凤雅见状简直是心惊肉跳,却又不敢多说半个字,讷讷地退了出去。等他一出来,立刻吩咐人将整个院子封锁起来,除了每日里的三餐供应和大夫看诊,寻常仆从一律不许轻易进出。但梁庆积威已久,他不敢轻易违背,当天下午便去找江小楼。

    江小楼养病的地方,是一间条件简陋的厢房,守备森严,形同囚牢。除了看诊的大夫,她没办法与任何人接触。

    江小楼身上有伤,依旧那么美貌婉转,只是瘦了许多。见到严凤雅,她淡淡含笑,如第一次相见那般温柔和气,气质娴雅。

    “严大人,今日怎么会来看望我呢?”

    这口气听起来没有丝毫敌意,仿若旧日友人来访。严凤雅皱了皱眉头,不管身处何种环境,这女子都是眉目风流,眼眸明亮。

    明明身陷囹圄,体遭酷刑,却是语笑嫣然,毫无畏惧。

    人在富贵显达的时候养尊处优、气质高贵不难,难得是落了架的凤凰,还能保持当日的气度和心境。

    这个女子,无论如何都不是简单的人。

    “你倒是悠闲自在的很,看来病全好了?”严凤雅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江小楼声音温和,眼眸淡然:“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怎么,梁大人没有亲自来审问?”

    她开口便直接问起梁庆,严凤雅面色微变,看她的眼神,多了一分冷凝。

    江小楼只是同样望着他,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严凤雅眼眸不善,口吻严厉:“江小楼,你是我见过最胆大包天的犯人!别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你一日在我们手里,就一日没办法得见天日,生生死死都是我们说了算!”

    他的态度十分倨傲,眸子里深敛了残忍。

    江小楼却并未被这种疾言厉色的态度吓到,她只是和和气气地道:“严大人,我不过是问一句梁大人安好,你便如此生气,难道大人的病情加重了么?”

    严凤雅一时语塞,眼前的女子靠在椅子上坐着,表情毫无怯懦温顺,眼神闪闪发亮,更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妩媚,当她向着他笑的时候,妩媚之中隐隐有冷冽渗透而出,直逼人心。

    梁庆曾经提醒过他,江小楼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对付的角色,让他不要掉以轻心。现在她三言两语之间便试图探他的话,严凤雅心头不由一凛。难道说傅朝宣透露了什么?不,不会,此事非同小可,傅朝宣绝对不敢到处乱说!再者自己刚和对方说完话,也没有泄露消息的时间。他这样一想,心头便很慌乱,只是这种情绪不能在江小楼面前泄露出来,他只是强自按捺了,故作镇定地冷冷道:“梁大人当然身体安康,你一个囚犯,哪里有资格过问大人的去处?我劝你不要闲操心,还不如想想你自己!”

    他越是掩饰,越说明心底发虚,看来傅朝宣已经成功引起了他的恐惧。

    这世界上还没有不怕麻风病的人,只不过对于梁庆残酷手段的忌惮使得他暂时不会发作,这种忌惮能维持多长效果,那可就未必了。

    江小楼心中念头快速地闪过,唇边的笑容却依旧风雅,她只是语气悠然地道:“大人,我早已经说过,没有罪让我怎么承认?你再问一百遍、一千遍,我依旧是无罪的,只怕你只能空等了。”

    严凤雅极为恼火,心口窒闷,从来没见过这等油盐不进的人,令他觉得烦躁又恼恨。原本为了梁庆的事情他就头大,现在还要从一块顽石嘴巴里套话,这日子简直痛苦至极。看人家这态度,到底他们俩谁才是囚徒?

    “若是你执意不说,”他脸色越拉越长,越发威严,转身对旁边衙差道,“送她回牢中!”

    他这个模样,分明就是气急败坏。

    江小楼很清楚,她这般挑衅,对方若不快,将她再次丢进水牢也未必不可能。

    可越是聪明的人,越是懂得隐忍。这么容易就被人挑起怒气,这个人的聪明也是很有限的。

    江小楼闻言,轻轻一笑,径直站起了身,脚步很慢地走到了严凤雅的身边,眼眸平静无波:“大人,世人做事无非一个利字,你逼我入罪,对你本人没有任何好处啊!”

    严凤雅身体一震,瞧着江小楼的眼神微微一动,他止住衙差上前的动作,冷冷道:“你们先退下!”

    两名衙差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严凤雅打量了江小楼半响,不由勾起冷笑:“你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小楼分明瞧见此人眼中戾气毕现,却只是轻言细语:“大人,我的意思不是很好理解吗?你们逼我认罪,不过是为了江家财产,可事实上对于大人你而言,财产是属于梁大人的,他可会分给你一分一文?”

    梁庆是一个极为小气的人,纵然让他得到了江家财产,也绝对不会收缴国库,更加不可能分给别人,江小楼这话一说出来,严凤雅立刻道:“你是想要挑拨离间?”

    江小楼叹了口气:“是挑拨离间,还是直言不讳,谁能比大人你心里更清楚?”

    “哼,有些人天性卑贱,一家人都死绝了,还在这里大言不惭,简直是可笑之极!”严凤雅满面都是嘲讽。

    江小楼唇挑浅笑:“大人说得不错,江氏不过区区商户,本就卑贱得紧,家人也全都没了,所以我更是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可以说什么。大人聪明果断,能说会道,很得梁庆的赏识,也算是他身边极为信任重视的人了,为什么不能多听我说几句呢?”

    严凤雅没想到江小楼突然转了话头,看她的眼神带着一点捉摸不透。

    江小楼只是望着他,神色从容:“大人你跟着梁庆五年,一年前刚刚升上京兆少尹,当真是可喜可贺,这正说明在梁庆的心目中,严大人是他的亲信。”

    严凤雅下巴微抬,更显得倨傲:“那又如何?”

    “三个月前梁庆夫人康氏宴请她的族人,大人你正巧上梁府,康家乃是名门望族,梁夫人认为你身份不高,上不得台面,所以吩咐人将你拦在门外——”她话说了一半,却是破有深意。

    事实上,梁庆十分善于逢迎献媚,凡是皇帝看不顺眼的臣子,他都要罗织罪名诬陷。为了达到目的,他在全国各地招一帮人,皇帝想要除掉谁,他就让这帮人一起罗列罪名诬告,最后将这个臣子置于死地,替皇帝找到光明正大除掉眼中钉的理由。严凤雅就是他豢养的这帮人之一,因为聪明伶俐,能说会道,一向很得梁庆的赏识。梁庆性情多疑,很少信任人,明明有两个京兆少尹,他却只任命了一个。手底下那些功曹参军、司录参军、司户参军等人,因为有些是前任京兆尹留下,又与京城各方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并不信任。

    严凤雅祖上不过出了一个穷秀才,到了父亲一代早是个破落户,却因为梁庆的赏识从此进入了朝堂,成为出身草根的新兴官僚。但他在别人面前可以洋洋得意,在梁夫人的面前就什么也不是了。康氏虽不是京城显贵,却是冀州百年大族,哪里瞧得起他这样的出身?当然会将他拒之门外。

    严凤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听说梁府设宴还准备整理衣冠进去,没成想却被下了逐客令,这可太伤自尊了。他千忍万忍,终究没有忍住,一时向身边人抱怨了两句,这话传到梁庆的耳朵里,私下里命人将他捆绑起来痛打一顿。他一下子醒悟过来,自己的一切都是梁庆给的,万万不能撕破脸,于是毫无廉耻地跪下求饶,梁庆教训了他几句就让他走人。严凤雅害怕对方心中仍旧存有怨恨,特地搜罗了大批名贵的礼物去向梁夫人行贿,还悄悄送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给梁庆。梁庆有了珠宝和美人,很快将此事给忘了,可严凤雅却是寝食难安。他一直帮着梁庆办事,自然知道对方心狠手辣,虽然一时原谅他了,回过头来仔细一想,难保哪天不翻旧账,到时候他可真是死路一条——但这个隐忧他一直藏在心坎里,从不肯对任何人说起,一下子被江小楼道破,不由面色忽青忽白,难看至极。他快速走到门口,厉声吩咐所有衙役都退出院落,这才重新返回。

    “这种事,你到底从何得知!”他粗声粗气地逼视着对方。

    江小楼只是平淡道:“国色天香楼是什么地方,梁大人又是何等身份,很多消息不用打听就会自动传到我的耳朵里。严大人有空想这个消息从何流出,不如好好想想若是将来梁庆向你翻旧账,你该怎么办才好。”

    严凤雅脸色刷地一下白了,而这时候江小楼面上的笑容缓缓退去,露出丝丝嘲讽。

    这个丫头,一举手一投足风情潋滟,看起来温柔婉约,特别容易让男人沉溺,实际上却是步步紧逼,犹如荷塘里的水草,不经意之间便会缠死你的脖子。

    佛口蛇心的女人他见得多了,却极少见过这种风姿卓绝的。

    那一双美丽的眸子,让你无论如何恨不起来。

    那些沉积的怒火,一点点被强压下去。他终于看出江小楼是在故意激怒他,或者说她早已预料到了他的反应,正在试图引他入圈套。越是愤怒的时候越是要忍住,他要看看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可那又如何,以为仅凭这一点就能挑拨我和大人之间的关系吗?痴心妄想!”他毫不留情地说道,用的是十足轻蔑的语气。

    江小楼的面容柔美温顺,黝黑眸子看似清澈,实则深不见底:“我只是在提醒你,好好想清楚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

    傅朝宣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听到严凤雅在愤怒地咆哮:“你这个狡猾的女人,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我要命人勒断你的脖子!”

    他脸色一沉,悄悄借着虚掩的门向内望去。

    严凤雅面上满是难堪,却没了刚才的鼎盛之气,不过颓废地坐在椅子上,神情不振。

    江小楼道:“严大人,是一辈子做一条狗,还是爬上去做人上人,全在你一念之间。”

    严凤雅顿时暴怒,猛地扭头瞪着她。

    这一刻,傅朝宣绝对不怀疑,若是有可能他一定会扑上来掐住江小楼的脖子。可最终,严凤雅不过只是瞪着,并没有动手的意思。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想要悄悄向江小楼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要操之过急,严凤雅逼迫不得。

    江小楼却并没有看他的方向,只是毫无退缩之意地望着严凤雅:“我听人说,大人原本叫严昌盛,这也是个好名字,为何要改名呢?”

    严凤雅不吭声,只是冷冷地盯着江小楼。

    屋子里的空气一瞬间凝滞,傅朝宣一直试图引起江小楼的注意,她却置若罔闻。

    整个房间里,只听到她婉约柔和的嗓音:“凤凰乃是百鸟之王,一飞冲天之物,而雅这个字,当然更是意境深远。雅操是指乐曲高雅精妙;雅篇是优美的篇章;雅量高致是说人气度不凡,情趣高尚;雅人深致是说风雅的人自然有深远的意趣……你瞧,不管是用在哪里,都是高尚言辞,这不正是贴合了大人的心境么?”

    明明有名字,却偏偏要和凤凰、雅扯上关系,这一方面说明严昌盛对于高贵地位的向往;另一方面则从反面向江小楼展现出他深刻的自卑。若非对于低下的出身耿耿于怀,他何至于连名字都改了,又何至于说起江小楼出身商户的时候那般愤愤。在他看来,大抵是觉得江家这样的富豪比他还要更卑贱一些的……

    可笑的想法,可笑的人,但用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却十分有效。

    严凤雅充满狐疑地盯着对方,面色阴晴不定。

    “大人不妨扪心自问,梁庆如此喜怒无常,又能对你有多少信任,将来若有一日他想起旧账,只怕大人会沦落到比我还惨的地步。”

    严凤雅含怒的眸子一下子有些畏惧。

    “大丈夫为建功立业,虽至亲亦忍绝,纵为恶亦不让,可以置伦常于不顾,也可以置良心于不顾。只要有利于自己的地位,又有什么不可以干的?大人你才华高绝,聪敏果敢,论手段论魄力又有哪里不如梁庆?不过是机遇罢了,全是因为大人没有碰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江小楼声音平淡轻缓。

    严凤雅望着她,似乎呆住了,眸子里渐渐燃起一丝莫名的火焰。

    “大人这样尽心尽力的辅佐梁庆,可在他眼中,大人连狗都不如,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简直是直接把你的一片热忱放在地上践踏,我真是替大人您不值!”江小楼惋惜地叹了口气。

    傅朝宣看着江小楼,不由也跟着愣住了。

    若论起罗织罪名、角谋斗智、构人以罪、兼且整人治人,梁庆绝对是个中高手,但他绝对想不到,就在他养病的时候,已经有人如法炮制,甚至更高一筹!

    严凤雅的神色变幻不定,显然正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当然知道江小楼说这番话是不怀好意,但他更清楚对方说得没错,梁庆是一个小人,今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想起自己曾经的不敬,到时候真是有嘴没处说。再者,自己跟着他这么多年,好容易才爬上一个少尹的位置,但今后想要晋升,除非梁庆先上去……可眼下看来,这种机会实在是凤毛麟角,自己少有升迁可能。

    一辈子这样仰人鼻息,不是太痛苦,而是生不如死。

    他拼了命往上爬,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彻底摆脱低贱的出身,如果能够当上京兆尹,取梁庆而代之,他改变的就不仅仅是个人的仕途,而是整个家族的命运。

    有了这样的诱惑,哪怕明知道江小楼给他挖了一个陷阱,他也会跳得义无反顾。

    这两日代行京兆尹职权,他早已尝到了甜头,若是能长久占据这个位置,那他真会达到人生最高峰!越想越是兴奋,几乎一时几乎压过了心头对梁庆长年积累的害怕。

    江小楼一直在轻巧地观察着对方的神情,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眼神也变得野心勃勃——

    “人生在世,就要敢于向上攀登,若是大人畏首畏尾,战战兢兢,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建树。”她加了一把柴,语气似春风般轻柔,“当然,如果是过去,梁庆一手牢牢把握权力,大人贸然行动只怕得不偿失,毕竟在京城中他的人脉更广,支持他的人也更多。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听说梁大人卧病在床,他可是个极为顽强的人,通常情况下他绝对不会将权力交给别人的……所以我想,他一定是得了很重的病,大人若是有心,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这样温柔的语气,却如一把利剑,一下子刺中了严凤雅的心脏。

    他浑身一阵颤抖,想要站起来,却是双腿打软,浑身无力。

    最好的机会,最好的机会,这一辈子他可能就只有一次机会。

    梁庆得了麻风病,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他立刻就要卸任,那就是自己最好的机会!

    这是老天爷知道他日日夜夜都在期盼着向上攀爬,给他的恩赐!

    他心头一阵哆嗦,然而看到江小楼清亮的眼神,猛然惊醒过来,厉声道:“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江小楼笑了,神色是那样理所当然:“大人,你可别忘了,梁庆不但杀了我大哥,还将我抓入牢中百般折磨,我当然不会站在他那一边。”

    她不会站在梁庆一边,也未必会站在严凤雅一边,只是这一点,当时的严凤雅压根没有察觉到。

    敏锐、狡猾、温柔可爱的江小楼,不动声色之间就说动了梁庆身边的头号帮手,这种本事太令人惊奇了,傅朝宣眼睛都转不开。只不过,他早已被江小楼的神采飞扬迷惑,压根想不到她背后还有深意。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严凤雅不是傻子,他冷静下来以后,故作漠然地问。

    江小楼面上笑意清淡:“大人,你我非亲非故,你不需要相信我,只要知道我比你更憎恨梁庆,日日夜夜都在等着他的下场就好。他若死,我开心,你开心,大家都开心,又有什么不好?”

    “哼,你说得倒容易,他可是京兆尹,不是小猫小狗,说死就死!”严凤雅当然知道江小楼对梁庆的愤恨犹在自己之上,此刻不禁下意识地道。说完了这一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对梁庆之死表现的这样在意,分明就是承认了自己的心思。

    他不想被江小楼捏住把柄,这太危险!

    心念急转,他早已起了杀心,眼眸似野兽暴怒时的凶残:“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

    江小楼笑意倏然敛去,眸子里面顿现锋利,身上也多出一丝凛然之气,冷酷漫天盖地,扑面而来:“大人若是杀了我,再无成功可能,严氏一门,永无出头之日!”

    不知是被这股突然的杀伐之气笼罩,还是一时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与刚才判若两人的江小楼,严凤雅一下子镇住。

    江小楼的声音亦如寒铁:“大人,梁庆为官多年,实力雄厚,绝非你一个人光靠着野心可以扳倒。今日我在此断言,若无我,事必败!”

    严凤雅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牙齿有些隐隐发抖。

    这些年来落在他手中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狠毒有之、狡诈有之、凶残有之,但那些女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江小楼,她不光聪明,而且善断,竟然瞬间看穿了他的心思。是,他太想要爬上那个位置,有一丝可能的助力都不会轻易放过。更何况,不管江小楼有什么目的,人都还在他的手上,他不会有半点吃亏。相反,如果现在杀死这个女子,紫衣侯那里交待不了不说,若她真的有方法帮他呢?

    虽然心头隐隐有了一个如何成事的方法,但现在并不成熟,他还需要更多的主意。

    一个共同的敌人,足可以让他对江小楼另眼看待。

    想了半天,他暴怒之色退去,慢慢被犹豫所取代:“你真的有信心,不会中途出什么岔子?”

    江小楼看出他的色厉内荏,却并不当面戳穿,褪去刚才的冷凝,和颜悦色地道:“大人,万事万物只要你肯下苦功,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你若是求不得,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的愿望不够强烈。不管他再强悍都好,总有弱点可循,只要抓住有利时机,给予那弱点猛烈一击,自然水到渠成。当然,机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真的到了,你就得好好把握!”

    严凤雅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一会儿看看江小楼,一会儿又满脸踌躇不安。

    他觉得江小楼一定在打什么主意,但那又如何,只要能打倒梁庆,他极有可能取而代之,管江小楼动什么心思,与他毫无相干!

    傅朝宣感觉到严凤雅内心的激烈斗争,但此刻的临门一脚必须成功——否则就会功亏一篑!

    严凤雅陡然停住步子,回过头来阴冷地盯着江小楼:“不行,太冒险了!”

    傅朝宣的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

    完了!

    江小楼却不急不缓:“大人听说过赌石么?”

    翡翠在开采出来时,有一层风化皮包裹着,无法知道其内的好坏,须切割后方能知道究竟。赌石如赌命,赌石人凭着自己的经验,依据皮壳上的表现,反复进行猜测和判断,估算出价格。买回来一刀剖开,里边如果色好水足,顿时价值连城成为巨富,也有可能里边无色无水,瞬间变得一文不值,这就是赌石的风险。

    “一刀涨,一刀跌,一块石头可能使人暴富,也可能使人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赌赢了,十倍百倍的赚,一夜之间成为富翁;赌输了,一切都输尽赔光,一无所有。这是最疯狂、最刺激、最残酷的勇敢者游戏!”

    解石刀一闪而逝,切开的不只是石头,还有人心。

    “严大人,身为赌石的人,一要有挑战精神,二要胆色过人,第三是要有丰富的经验和实力——并非人人都能做到。”

    傅朝宣看着严凤雅的脸一点点涨红,眼睛里强光暴起,显然被江小楼说得心动神摇。

    江小楼却是不动声色,甜美一笑道:“一旦开出玉,价钱就会千倍百倍的疯涨。人生也是这样,无常却又有常可循!只有真正懂得把握机会,有实力、有魄力的人才能取得成功。老天给了你这样的机会,却因为畏惧而放过了,只能接受十赌九输的结局!”

    江小楼的身上有一种非凡的力量,坚强的意志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并且她会用超人的毅力和果敢把它们坚持到底。

    而严凤雅刚开始气势汹汹,开声夺人,最后变得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这一幕,如同两军短兵相接,刀枪相击,委实太过精彩,以至于傅朝宣都屏住了呼吸。

    江小楼不骄不躁神态自若,清湛眼眸目光灼灼:“你觉得,这一块石头开出来,会是玉,还是石?”

    啪地一声,傅朝宣分明听见严凤雅神经断裂的声音。

    严凤雅眼眸通红,已然下了决心:“好,说得好!”

    傅朝宣刚刚松了一口气,严凤雅却立刻又道:“不过,光是这个还不够,并不能让我相信你的诚意,我要江家的财产!”

    傅朝宣一愣,立刻涌起满腔愤怒,严凤雅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官僚,这就是官僚的丑恶嘴脸!

    明明除掉梁庆他获利最大,可现在却装作吃亏的模样向江小楼讨要好处,简直是匪夷所思!

    “大人,江家的确有财产。”江小楼轻言细语,恍若不觉对方的狼子野心,“原本我想过,若是我死了,情愿将这些财产的藏僧处永埋地下,也绝对不会告知梁庆,可我与大人之间却不同,我们没有血海深仇,钱与其被梁庆夺走,不如交给大人更好。”

    “此言当真?!”严凤雅眼眸一亮,这些年收拾了不少人,但大多数钱财都被梁庆搜刮去了,他可没有捞到半点好处,只能从死人身上剥皮,那又能有多少?江家不是一般的富豪,他这回定然可以积累下大笔财富,将来仕途上也可以用来打点,不过——“你可是出自真心?”

    江小楼太过狡猾,他不能不预先防备。

    江小楼微笑道:“当然是真的,我人还在大人手中,又怎么敢与你耍花样呢?”

    她笑容温顺,形容优雅,妖娆动人,如朵夜下怒放的香昙,叫人不知不觉心头微动,严凤雅眼神有瞬间的迷离,但很快恢复平静,等京兆尹到手,要多少美人都可以,眼前这一个……也未必到不了手!只不过如今一切都是未知数,他必须按捺住:“你可记住自己说的话,若是想要糊弄过去,也别怪我无情!”

    若说刚刚的一席话已经勾起了严凤雅的野心,那么江小楼的许诺,便是让他野性狂炽的最后一把火。

    连骨子里的畏惧和犹豫,都被这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江小楼道:“城中锦绣钱庄,存有一万两银票,单据就在——”

    严凤雅那双眸子终于变得彻底通红。

    江小楼止住话,慢慢道:“现在告诉大人,您还会放我出去吗?怕是——不妥吧。”

    一盆冷水浇下去,严凤雅忍不住咬牙切齿:“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告诉我!”

    江小楼语气神秘:“当然是你我共同的敌人倒下之时,不过到时候,你也得答应放我离开。”

    严凤雅沉思良久终于答应,最后心满意足地离去了。傅朝宣避到了廊后,看着他走出空空的院落。

    等严凤雅离开,傅朝宣才走入房间,

    “你太冒险了,简直是与虎谋皮!”他的神色充满担忧。

    严凤雅是什么心思,江小楼并不在意,他与梁庆的恩怨,她亦不会在乎。

    如今是对方的机会,何尝不是她的?只要利用得当,她很快会达到自己的目的。

    “傅大夫,人在做,天在看,我们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她的口气淡淡的,带着一种云淡风轻的漠然。

    “可你怎么能许诺将财产交给他,他比梁庆又好得了多少?”傅朝宣心中着急,汗湿鬓角,“跟这种人打交道、做交易,你有几个脑袋?最重要的是,你怎么能用和梁庆一样的卑劣手段!”

    江小楼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却是笑了。

    在她看来,做事要从征服人心着手,让人自觉自愿的为他自己的**付出。江小楼首先为严凤雅描绘一幅美好的蓝图,并逐层深入地劝服他相信一切都会成真,直到他心悦诚服。其实,这已经不是高明的谋略,只是从人性的贪婪出发,预先谋算对方的心思。

    “傅大夫,梁庆害人无数,一方面源于他的心狠手辣、无耻之极;另一方面,他的心机和手段其实也不乏高明之处。你如此正直善良,却过于小看了他,所以才会吃亏上当、遭其蒙骗。揭穿梁庆的害人把戏并不重要,洞悉其奸、勿受其害也仅仅是稍有进步,只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才能还世界一片清明。”她微笑着,这样说道。

    只有学会利用邪恶,才能真正战胜邪恶。

    ------题外话------

    “大丈夫为建功立业,虽至亲亦忍绝,纵为恶亦不让,可以置伦常于不顾,也可以置良心于不顾”是化用,原句出自唐朝酷吏来俊臣的《罗织经》。

    因为大家的齐心协力,小秦爬上了钻石榜和鲜花榜,感激所有的渣妹!

第52章 地狱之火

    “小楼,你这样做,到底要干什么?”傅朝宣满面不解,又道,“你是想要挑唆他们狗咬狗吗?你就不怕他想明白了先对付你?”

    “对付我?”江小楼唇畔带着笑意。

    傅朝宣上前一步,语气严肃道:“我知道你要除掉梁庆,但这件事咱们要谨慎,若是处置不慎,极有可能引火烧身,把地狱之火引到自己身上!”

    傅朝宣的个性,江小楼已经看得很清楚,他秉性正直,笃信善恶有报,可照他这么等,恐怕她等到牙齿摇了、头发白了也等不来。所以她只是微笑道:“你说的当然不错,但不引火上身,又如何达到目的?严凤雅不是傻瓜,很难轻易上钩,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正因为如此,我更要让他信任。”

    她神色从容,谈笑之间不掩蚀骨寒意:“畏首畏尾,难成大事。”

    傅朝宣并不赞同,立刻反驳道:“贸贸然去劝说他背叛梁庆,万一适得其反,咱们反倒是会引起怀疑,到时候什么都做不成了!”

    江小楼却摇了摇头,道:“身为属下,必须把全部功劳让给上峰,罪过留给自己,不丢失警惕之心,不显露智慧能力,只有心甘情愿做到这样,才能得到上峰的宠幸,也才不会轻易丢了性命,但严凤雅并不是这样的人。梁庆个性阴狠,手段毒辣,从不信任别人,严凤雅作为他的属下,一直殚精竭虑、生怕受到苛责,日子实在难过得很。他比我更清楚,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祸福常在片刻之间,这是形势的必然,我不过是在恰当的时机推了他一把而已。如果他真正聪明,就应该知道要如何选择。”

    傅朝宣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够在三言两语之间就定下乾坤,此刻内心震撼加上不解,几乎说不出话来。

    江小楼笑了,用言语来杀人,这是刑罚中最高明的。她不会无缘无故劝服严凤雅,总要那嫌隙已生,积怨多年才可以,火候到了,只要轻轻一推,便是水到渠成。

    傅朝宣满面疑惑,却听见江小楼神色平静地问道:“大夫,我的病最近有所好转,药量也可以减轻了吧。”

    他一怔,下意识地向外看了一眼,却见到一个人影轻轻闪过,顿时一惊:“有人偷听?”

    江小楼眼神略一扫过,却是并不在意:“严凤雅怀疑你将麻风病一事透露给我知道,自然是要派人盯着的,不必过于紧张。”

    不紧张?怎么可能不紧张,这事情非同小可,有半点差错都要万劫不复。

    傅朝宣看着江小楼,越发不安:“接下来该怎么办?”

    江小楼望着他,目光温柔:“傅大夫,接下来就不用我们多做什么了,严凤雅会将一切办妥。”

    傅朝宣难以置信地盯着对方,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江小楼的脸上却露出了自信的微笑,这种笑容使得她苍白的面孔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眸子也熠熠闪光。

    房间里,梁庆正向着一个婢女大发脾气:“你躲那么远干什么,倒杯茶都办不好,要你这废物有什么用!”

    他原本让婢女倒一杯茶给他,谁知这丫头离开他三丈远,送茶过来的时候一副惊恐的模样,他一时生气,大声斥骂两句,这丫头竟然失手就打翻了茶杯。

    真是反了天了!

    梁庆怒声道:“不用你伺候,快去告诉其他人,收拾行李,我要回府里去养病,再看见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东西,真是要活活气死我!”

    婢女听了此言,顿时抬起头来,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

    梁庆气得眼皮直翻,呼哧呼哧喘着气,好半天才缓过来,突然听见门发出一声响,却是严凤雅走了进来,他一时暴怒,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怒气冲冲地道:“你是怎么办事的,挑来伺候我的不是聋子就是哑巴,连人话都听不懂!快,吩咐下去,让他们准备一下,我马上就要回府去!”

    梁庆平日里为了表现敬业、勤勉,一直都是住在京兆尹衙门的后院,身边只留下几个仆人伺候,他在京都郊外另有家宅,只是一个月回去两三次而已。原本他以为自己不过寻常酒疹,休息一两天就会和往常一样痊愈,完全没想到这回拖了这么久,身上的红斑越来越严重,伴随着手脚无力而来的是头晕目眩……梁庆不是傻瓜,他隐约怀疑起自己到底有没有用对药,或者那些下人是否真的按方抓药了,这才急急忙忙想要离开这里回府去养病。

    严凤雅站在门口,一动不动,院子里还有三十几人敛息站着。

    梁庆一连问了三次,严凤雅都没有动弹,他又气又怒,气急败坏地上去,重重一巴掌捆在严凤雅的脸上。

    “听不见我的命令吗?你也聋了!”

    他这里怒气冲天,严凤雅却面色沉静:“大人,你病得太重,已经糊涂了。”

    “你说什么!”梁庆目光一凝。

    见惯了他阴沉的表情,严凤雅心头一时畏惧,差一点想打退堂鼓,可是很快,他想起江小楼所说的话。机会只有一次,能否把握就要看他的了,梁庆为人冷酷无情,多疑阴冷,自己在他手底下办事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差池,却还经常被他责骂,压根就没有丝毫的地位,这样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头?他绝不能就这样庸庸碌碌!思及此,他面若寒潭:“大人,我说你病得很重,该好好歇息,现在回府,恐怕不智!”

    梁庆听到这话,信手将旁边桌案上的茶杯向严凤雅的面上砸去,顿时鲜血四溅,严凤雅不避不让,额头硬生生被砸了个血窟窿。

    梁庆的声音里带着暴怒:“好啊,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居然敢这样和我说话!”

    “属下是为你着想!大人,你现在病情加重,神志不清,根本没办法分辨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我已经请了最好的大夫替你诊治,从无半点伺候不周到的地方。你现在离开京兆尹衙门,将会带来极大的害处。一则大夫说过你的病不能见风不能见光,对你康复不利。二则惊扰了夫人,恐怕吓坏了她。三则事情传扬出去,属下可就保不住你了!”严凤雅捂住额头的伤口,眼神阴冷地瞪着对方,面孔平静得叫人害怕,有一种风雨欲来之势。

    “满口胡言!”梁庆阴沉冷笑,“要在哪里养病都是我自己的事,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干涉我?”他是何等精明之人,虽然这两日头脑有些混混沌沌,却很快想到了关键之处,细一思索,不由面色大变:“严凤雅,你到底搞什么名堂,这是想要限制我的自由么?你这是以下犯上!”

    梁庆这四个字一出口,严凤雅原本摇摆不定的心立刻定了。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别想着给自己留下什么后路。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梁庆的性命现在已经捏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如果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只会被梁庆处理掉!他的瞳孔似已收缩,面上却全无表情,微笑道:“大人何必生气,我一切都是为你着想。”

    梁庆一把推开他,快速向外走去,却没想到刚跨出门槛,就看到了院子里三十余名腰上跨刀的衙役,顿时转过身来,眯起眼睛盯着严凤雅:“你真的要造反?”

    严凤雅的面上带着微笑,眼底却透出犀利的阴冷光芒,他看着对方,慢慢地道:“梁大人,我已经说过很多遍,在你的身体痊愈之前,哪里也不能去!”

    梁庆突然哈哈大笑,那笑声仿若夜枭,让人心生寒意。

    “好!严凤雅,你果然是好本事!倘若不是我把你从渣滓堆里头拎出来,你现在也就是一坨烂泥!现在学了点本事,就敢调转枪头对付我!我对其他人都不信任,唯独相信了你这个狗东西,这才阴沟里翻船!好!”梁庆声音里透出一种阴森。

    严凤雅心头一颤,迅速下定了决心。原本他还想要暂且留着梁庆,看事情发展再作决定,可看现在的局面,如果自己不斩草除根,只怕会招来杀僧祸。

    受害常常是因为对人没有仔细的察验,遭受祸患则是由于对人心慈手软,这些都是梁庆教导他的,现在已经到了学以致用的时候了!他一挥手,扬声道:“来人,梁大人病得神志不清要逃出去,还不快把他抓住!”

    不由分说,原本等在院子里的数名衙役都冲了上来,他们一把抓住梁庆,三下五除二就将他绑得严严实实。他拼命挣扎,被衙役按住了。

    梁庆咬牙切齿,呸地一口唾沫啐到严凤雅脸上:“你竟然敢教唆着他们一起反我,好,看我将来怎么收拾你们!”

    原本绑着梁庆的衙役一时有些害怕,却听见严凤雅高声道:“梁大人的病传染性极强,大家一定要谨慎小心,千万不要放了他出去,若是祸害了别人,陛下怪罪下来,到时候咱们大家都得一起死!”

    传染病?

    什么传染病?!

    梁庆面色变得铁青,扭头一看,这才发现那些人的面上都蒙着白布,看自己的眼神,恐惧中带着嫌恶。他被激得火冒三丈,对着严凤雅破口大骂:“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什么传染病,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狠毒小人!可叹我一世精明,竟然看不透你的狼子野心!当年你一无所有,若非我有爱才之心收容了你,替你谋取官职,你现在算个屁!不错,我是经常呵斥你,但没有我你怎么会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居然这样对待自己的恩人,简直是卑劣至极,无耻之尤!诬陷我有传染病,什么病?我只是酒疹,什么病也没有!”

    梁庆这里说得大汗淋漓、声嘶力竭,面上的红斑更加骇人,旁边人连忙低下头,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这些年来压抑的愤恨和憎恶一起涌上心头,严凤雅险些回骂,可是转念一想,立刻变了主意,只是迅速道:“你们看,大人脚上有溃烂,手上无毛,呼喊时声音嘶哑,跟大夫所说的症状一模一样。傅大夫可是名医,品德出众,他是不会诊错的,还不把大人送去疠迁所!”

    疠迁所也称疠所,是大周专门隔离麻风病患者的地方,说是隔离,事实上就是等死。疠所缺医少药,甚至没有照顾病患的人,送去的人绝活不过半个月。按照道理说,京城所有的麻风病疑似患者都要经过京兆尹府衙的鉴定,可是京兆尹本人有了这种病症,事情就大条了。如今严凤雅代行京兆尹职责,一切都是他说了算,梁庆的病症又和麻风病如此相似,由不得人不怀疑。

    梁庆连忙大声道:“你们不要听他胡说,他是想要谋夺我的官职!”一边说,一边扭曲着脸孔,愤怒的向着严凤雅,“你以为除掉我就行了吗?告诉你,陛下不会答应让你取代我的,他一定不会答应的!”

    严凤雅心中冷笑,他已经以梁庆的名义向皇帝上了密折,自请进入疠所治病,如今这折子恐怕已经送进宫中了。这得多亏了梁庆的信任,他才能够拿到印章。于是,他不紧不慢地道:“大人,不要胡思乱想了,去了那边好好养病,我会认真替代你处理各项事务,放心去吧!”

    梁庆挣扎无果,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那些人的手如同铁钳一般束着他,他只能瞪着发狂的眼睛喊叫起来:“我没病,我没病,我真的没病!”

    他的表情,与那些被他冤枉的人没有两样。

    此时此刻,他第一次体会到那些人心头的愤懑和几乎要吐血的恨意。

    面对着这样的梁庆,严凤雅叹了一口气,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行动?!”

    梁庆拼命挣扎着,尖声嘶叫着,然而旁边的衙役狠狠给了他后颈一下,这沉重的致命一击,把他完全打垮了,他整个人弯了下去,瘫软在地。

    严凤雅眼底带着满意的微笑,面上却是无比惋惜,挥手做了个手势:“送走吧!”

    严凤雅送走了梁庆,心头越发不安,在包扎了头上伤口之后,不知不觉便转到了厢房门口。他挥开了门口的衙役,吩咐他们远远退下去,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江小楼正在喝药,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眸晶亮亮的,如水一般温润。

    “江小姐身体可好些了?”严凤雅笑着问道。

    江小楼闲闲地将药碗放在桌子上:“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拖一天是一天。”

    “哎,话不能这样说,紫衣侯可是真心喜欢小姐你,将来说不准有大造化。”严凤雅微笑着,带了三分试探。

    江小楼笑而不语,并不接茬。

    严凤雅终究没能忍住,看着她道:“梁大人已经去养病了。”

    只是这一句话,没有旁的,江小楼这样的聪明人一定会懂。

    果然,江小楼淡淡笑了,话音不带丝毫情绪:“梁大人殚精竭虑,辛劳多年,好好养病也是应该的。”

    居然没有喜悦之色?严凤雅微微顿了下,才道:“从今往后,这京兆尹府衙就会由我暂代大人的职务。”

    换言之,江小楼是继续回到监狱,还是在这里软禁治病,一切都由他来决定。

    江小楼笑意渐浓,严凤雅试图通过她的一举一动,揣摩她的心思。

    心狠手辣,言行谨慎,狡诈过人,严凤雅不愧是梁庆的学生。

    人的心总是无底洞,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江小楼不过三言两语,严凤雅就动了心,起了意。

    从少尹到真正的京兆尹,常人要花费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时间,如今大好机会在手,什么提拔之恩、同僚之情,全都抛诸脑后。

    想到这里,她十分温柔地道:“我之前便和锦绣钱庄说好,只要有人可以凭我亲笔书信前去,便可以提取五千两银票。”

    这些钱,事实上属于她自己,是将国色天香楼的所有礼物变卖折现所得。

    在关键时刻这笔钱财就是鱼饵,极为有效。

    现在是五千两,很快全部的资产就到手了!严凤雅顿时大喜:“我立刻吩咐人给你送纸笔来。”片刻后察觉到自己的急切,轻轻咳嗽一声,沉下脸来,道:“既然江小姐肯交出江家谋逆之资,我自然不会牵累你,这罪名,我会尽可能替你开释。”

    钱是给你了,可有没有命花就难说了。江小楼心头冷笑不已,面上却温柔可人:“那就多谢大人了。”

    严凤雅达到目的,转身便要离去,却突然听见身后江小楼声音婉转地道:“大人,小楼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严凤雅刚刚得遂心愿,心情大好,听到这话不由转过头来,摆出一张端正的脸:“小姐如果想要让我立刻放了你,恐怕不行,紫衣侯已经关照过,十日之期不到,不可放人。”

    十日之期?现在已经是第九日,还差一日,就是她和紫衣侯约定好的日子。

    十日一过,她还无法脱身,他会取走她的性命。

    江小楼轻轻一笑,道:“大人志得意满,春风得意,小楼本不该泼这盆凉水,只不过,梁大人秉公办事,严刑峻法,这些年真是得罪了不少人,大人不该就这样放他离去,一路去疠所的路,真是太远、太远了。”

    严凤雅唇边的笑容一顿,仔仔细细地盯着江小楼,像是她的脸上开出了鲜花来。

    江小楼神色从容,满面温柔:“大人,应该多派人前去保护梁大人才是,万一路上发生了意外,可是大人你的过错。”

    疠所位于京城郊外的深山,来去不过一天的功夫,算不得太远,江小楼为什么要这样说?

    严凤雅正充满疑惑,却又听见她叹息道:“大人这一路繁花似锦的前程,可全都是梁大人给的,但从今往后没了梁庆,大人要擅自珍重。”

    严凤雅面皮一紧,醒悟过来,他知道江小楼是在警告他。

    梁庆不除,永留后患。

    这个女人,明明恨透了梁庆,从头到尾却没有一句落井下石的话。

    温温柔柔,笑容和气,有礼有节,洞察人心,实在是太精明了!

    这样的人活着,难保将来会把一切都泄露出去。关于背叛,落井下石——

    梁凤雅眼皮微沉,目光阴了些许,心头杀机顿起。

    紫衣侯固然可怕,但与自己的锦绣前程比起来,谁也比不上!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必须等一等,梁庆才是第一要务。

    “是,江小姐说得对,我一定会派人好好保护梁大人,务必让他平安抵达,绝对不会在路上发生任何意外。”梁庆面皮终于松了开来,半晌才皮肉笑了笑,话音听起来比刚刚轻松不少。

    江小楼却察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逝的狰狞。

    然而,她只是无声笑着,目送梁凤雅离去。

    碎金阳光隐藏了江小楼的秀美面容,点点光芒之中,她似战场上的将军,谈笑自如、运筹帷幄!

    这边的梁庆被人塞进轿子,硬是一路准备送出城。城中正是集市,热闹得很,刚开始众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顶青色轿子。可不知怎么回事,一个轿夫的脚突然崴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栽倒,其他人重心不稳,轿子一下子侧翻在地上。看热闹的人吓得纷纷散开,梁庆一下子从轿子里头滚了出来。嘴巴里的布也跟着掉了,他不由心头狂喜,大声喊起来:“快救我,我没病啊!”

    负责看守的衙役汗水涔涔,面色发白地大喊道:“还不快把他塞进轿子,麻风病会传染啊!”

    这三个字像晴天霹雳,猛然落在人群上空,热闹的市集猛的一静,跟着就爆发了潮水般的躁动,喧嚣尘上。

    “快、快,快把人送走!送走!”衙役们七手八脚来抓梁庆,他却拼命挣扎,想要向周围的人群求救。然而他根本想不到,此刻他满脸疹子,鼻子塌陷,脚刚才也摔伤了,一瘸一拐的,像足了传说中的麻风病人。

    嘈杂的喧闹中,蓦地挤出一声惊慌的尖叫,人群中顿时掀起大乱,很快就扩展成可怕的拥挤和混乱。大多数人都没有亲眼见过麻风病,但人人都是闻之色变,畏之如虎。眼看着这麻风病人拼命挣扎,试图逃出人群,大家一下子醒悟过来,心急火燎,大吼大叫。

    “快,抓住他!”

    “麻风病传染啊!赶紧抓住他!”

    “对,不能让他乱跑!”

    梁庆猛跳起来,直眉瞪眼地嚷道:“住口,我是京兆府尹!”

    没有人听他的话,人们惊恐地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怪物,更有无数人用了扁担、石块向他投掷,衙役们原本要上去捉他,见到这种状况,不得不悄然无声地撤退了,只躲在人群里偷偷窥伺。

    “怎么回事,麻风病没人管了?”

    “麻风病怎么能到处乱跑啊……”

    “要火烧,一定要烧死!”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爆发出这样的喊叫声。

    人们被提醒,对,麻风病是要烧死的!

    两个早已埋伏在人群里的大汉特意掩住口鼻,这才扑上去将梁庆绑了起来,旁边的人都议论纷纷。人群簇拥着那两个大汉离去,衙役们惊骇的面无人色,一边有人回去报信,一边有人悄悄尾随人群而去。

    这时候的京兆尹衙门内,严凤雅正在焦急地等待着。这样做很有些冒险,但为了官位,为了往上爬,一切都是值得的。

    梁庆活着,总有一日会泄露出去,他必须永除后患。

    衙役快步进来,满面紧迫,报告道:“大人,梁大人的轿子被人劫走了!”

    严凤雅心头大喜,面上不动声色:“这帮天杀的愚民,竟然连大人的轿子都敢劫持!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筹备人手,赶紧救下大人!”

    衙役心底一凛,立刻道:“是!”

    这次任务特别,严凤雅将绝大多数的衙役都派遣而去,作出一副积极营救麻风病人梁庆的模样。

    书房里,严凤雅看着门外忙忙碌碌在集合的衙役,心头冷笑。不错,他安排了人故意将梁庆暴露在众人面前,又买通了几个渣滓在人群中挑唆闹事,叫嚣着烧死梁庆也都是他安排的,利用人们的恐慌心理,让梁庆光明正大的消失。

    自古以来,在那些百姓的心中,麻风病人都是要被烧死的,他这样做,不过是提前送梁庆上路罢了。京兆尹有麻风病,已经引起轩然大波,倘若将来有人拿这个借口发作严凤雅,他也是尽心尽力,殚精竭虑,其他一概不知。

    只有死人才不会走漏风声,这个当口,哪怕是留下破绽,他也非得除掉梁庆不可!

    他走到院子里,正要吩咐众人出发,没想到外头突然有人惊慌禀报:“严大人,不得了了,梁夫人带着好多护院冲进衙门里来了!”

    严凤雅面色一变,勃然大怒道:“这是干什么?”

    “她说……说您无故软禁上峰,要立刻见到梁大人!”衙役满面惊惶。

    严凤雅冷笑:“荒唐,一个妇人竟然也敢闯进来!”他的脑海中迅速浮起当初梁氏夫妻如何羞辱自己的一幕,不由恨上心头,只是强忍着,跨出门去迎接。等看到满面怒色的梁夫人和身后的三四十名护院,他勉强笑道:“夫人,这可是官府重地,任何人私自闯入都是要受罚的,您这样——”

    梁夫人上前,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地道:“不用理他,搜,现在就去把大人搜出来!”

    “大人不在这里,已经去养病了!”严凤雅连忙上去阻拦,却被一个护院推了个趔趄。他顿时也怒起来,大声道:“夫人,你这是擅闯,我要告你个扰乱公堂的罪过!”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凭你也配!”梁夫人怒火滔天。

    严凤雅再也不跟对方客气,吩咐衙役上前捉人,可梁夫人也不是什么善与之辈,她带来的都是梁庆在府上豢养的爪牙,一时之间两帮人马纠缠在一起,大打出手,整个场面混乱成一团。

    严凤雅这边焦头烂额,调集所有衙役前去营救梁庆,只留下二三衙役在江小楼的院子里守着。等到听说严大人被梁夫人打了,这边院子里的人再也呆不住,便用一把大锁锁住了门,转头冲了出去。

    江小楼所住的院子离骚动的中心不远,她甚至远远听见女人的尖叫和厮打声。

    梁夫人出身名门不错,可这个名门却是地方上有名的豪强,性子骄纵跋扈,又跟着梁庆多年,养成了一副撒起泼来不管不顾的气魄。严凤雅身为朝廷命官,自然不会容忍一个妇道人家放肆无理。这样一来,两方人马碰上,不打个头破血流是不可能的。

    就在此时,窗子突然发出三声敲击。她轻轻起身,打开了窗户,窗户外面早已被木条封死,此刻缝隙之中露出的正是傅朝宣的脸,他手上举着一把钥匙,轻声道:“别出声,我去给你开门,马上放你出去!”

    傅朝宣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在这里的时间里主动替人看病,和衙差们关系很好,趁着一个看守酒醉的时候套了他的钥匙,刻在了瓜瓤上,悄悄借着购买药材为理由让自己身边的药童带出去配了钥匙。

    江小楼从门内,看见了傅朝宣的身影。

    他屏着呼吸,气喘吁吁,每次听到身后有一声响动,他就满头大汗,连钥匙都拿不稳。

    终于,门开了。

    整个京兆尹衙门像是糟了一场劫难,到处都被砸得一塌糊涂。严凤雅本人尤为倒霉,整张脸上被人抓了个稀巴烂,全是血口子,再加头上的伤口,更是十分狼狈。他一边满脸阴沉地吩咐人将梁夫人和那些被捉住的护院全都扣起来,一边气哼哼地吩咐人收拾残局。正在这光景,他脑海中突然涌起一个不好念头,不对,梁夫人怎么会知道他软禁了梁庆,从前他在府衙养病也是常有的事儿啊!

    越想越是不对,他立刻急匆匆丢下骂骂咧咧的梁夫人,快速奔向了江小楼的院子。等到了院子里,却是不见衙役,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他猛地一跺脚,怒骂道:“这个狡猾的女人!”

    此时的大街上,两个大汉已经将梁庆压到了官府用来处斩犯人的菜市场,无数人将大大小小的鞋子,篮子筐子,石块砖瓦,甚至是烂柿子烂苹果,一股脑儿地砸在了梁庆的脸上。大多数人生怕被传染,远远地看着,不敢靠近,而不少大胆的人一边帮着那两个大汉压住梁庆,一边堆起无数柴火。

    菜市场两旁人山人海,聚集了上千名看热闹的人,他们一会儿互相大声传告:“要动手了,要动手了!”一边骚动着大声喝道:“快一点!”

    许多人只远远站着,伸长脖子向里头张望,耐着性子等候。

    梁庆见到这么多人,一时愤怒起来,大声道:“我是京兆尹梁庆!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混帐东西,谁给你们的胆子,居然敢这样对待朝廷命官!”

    百姓们听说他是京兆尹,却是一阵哄笑。

    京兆尹大人得了麻风病,马上就要被人烧死,谁信啊?!

    有人哈哈大笑,一把烂菜叶哄然砸在梁庆的脑门上:“看这个疯子,病得自己是谁都认不出了!”

    “这疯子,快点烧死他!”

    “对、对,烧死他!”

    正午的阳光晒得热烘烘的,围观的人们个个挺着腰、直着脖子,表情兴奋地看着前面的人在堆积柴火。人群中你拥我挤,指手画脚,乱嚷乱叫,不时有人不停地叫嚣着立刻烧死梁庆。

    梁庆整个人被绑在架子上,阳光把他晒得满头是汗,脸上全是油光,原本那风度翩翩的儒生模样早已认不出来了,他口中不停地叫骂着,越骂越是疯狂,若是现在给他衙役,恐怕他会毫不犹豫地吩咐把眼前这些刁民全都绑起来处死。

    人群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女子,她面容平静,淡淡看着眼前这一幕。

    傅朝宣同样在一边看着,目瞪口呆:“你——当真要烧死他?”

    “不,不是我,是严大人。”江小楼微笑着,眼波犹如潋滟的湖水。

    傅朝宣转过头,恰好看见她唇角弯起的优雅弧度:“可是烧死京兆尹,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他只是无法相信,向来说一不二、无法无天的酷吏梁庆会有这种囚困的时候。恐怕连梁庆自己都想不通,怎么会无缘无故变成了麻风病,又为什么会被下属背叛,甚至被绑在这个火刑架上。

    “万一有人认出他来怎么办?”这个计划实在是太冒险了!

    江小楼抬起眸子望向他,神色温柔:“你以为这里的人认不出他来么?”

    她的话看似平常,含义却异常锋利,刺得傅朝宣浑身一震,惊讶地向四周扫去。

    周围已经人山人海,原本负责押送梁庆的衙役被鼎沸人声吓得惊慌失措,压根没办法靠近,最终被声潮淹没。

    梁庆衣衫残破,头发散乱,被人狼狈地绑在架子上。

    柴火越堆越高,在阳光下闪着可怖的光芒。

    汹涌的杀意,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江小楼刚刚已经换了一袭白色罗裙,红唇衬着雪色肌肤,清丽逼人。

    她的目光淡淡,后背笔挺,只是落在不远处的梁庆身上,

    眼睛被长长的睫毛盖着,压根看不清情绪,可是她刚才所说的话却分明告诉他,人群中早已经有人认出了梁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有人认出了他,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救他。

    因为梁庆喜欢告黑状,到处陷害人,横行倒施,得罪了太多人了,尤其是普通的百姓,平日里对他的行为多有不满,今天一下子全都激发出来。

    傅朝宣这才发现,从前自己错的有多离谱,怎么会因为对方温文儒雅的外表就相信他呢?

    说到底,他只知道行医救人,根本不懂得体察人的心思,连梁庆这种人都当成是一个好人。

    他太天真了!

    江小楼眼睛望着不远处的梁庆,始终保持着优雅的笑容。

    梁庆突然看见了人群中的一个丽人,眼睛瞬间瞪大。

    是她!他大了嘴:这是江小楼!她应该被关押在京兆尹府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小楼形容美丽,笑容恬淡,像是看着一个老朋友一样望着他。

    梁庆连喊带骂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你这个贱人,是你,一定是你,我到阎王那儿也要告你一状,死也不饶你!”

    一个大汉防止他说出什么来,一把揪住他,狠狠打他耳光,动作迅速地把木块塞入他的嘴中,他再也出声不得。只能带着满腔愤恨,横眉倒竖,死死盯着江小楼。熊熊烈火燃烧起来了,火舌从他的裤脚一直爬上来,吞噬着他身上的皮肤、血肉、骨头。他拼命挣扎,被火舌吞没的瞬间,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人。

    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如潮水汹涌,整个菜市场人声喧闹。

    傅朝宣痴痴望着江小楼,耳边人潮的声音褪去,只剩下烈焰焚烧,火柴噼啪。

    那柔媚的面孔上,红唇微微抿着,透露出的是一种彻骨的寒意。洁白的下巴微微抬起,露出叱咤风云的傲气。

    这不是一个柔弱的女人,她的心无比强势,仅仅是靠着一己之力,三寸之舌,一点点蚕食了所有人。

    一次次被她震慑,傅朝宣这才恍然觉悟,素色衣衫包裹下的柔弱身躯,随时会零落成泥,可是那一颗刚强的心,坚如顽石。

    那柴火的劈啪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让所有人都升起了恐惧之感。有女人惊叫一声,晕死过去,更多人胃里翻江倒海一般将头低下。

    江小楼看着眼前的烈焰,始终面带微笑。

    梁庆,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你却把我当成鱼肉,当成泥土,肆意践踏。

    你残忍好杀,嚣张跋扈,毫无人性。

    杀我兄长,囚我入牢,毁我家园。

    今日,终于也轮到你体会这一种任人鱼肉、哭救无门的痛苦。

    生命是最脆弱的,也是最值得尊重的。

    既然你记不住这一点,便应该切身体验。当你的身体被熊熊烈火焚烧的时候,那种痛不欲生的苦难足以叫人疯狂。

    世界这样美好,许多人那么善良,可你却恣意践踏他们,羞辱他们。她绝不伤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有罪的人。

    烧吧,烧吧,猛烈的燃烧起来,把一切污秽燃烧殆尽。

    一把烈火,在眼前吞噬着梁庆的衣衫、皮肉,头颅,火舌一点点卷走了他的一切,那撕心裂肺的可怖画面在众人眼前留下惨烈的景象。

    一把烈火,在江小楼的心中默默燃烧,她静静望着,眼神似雪刃般锋利,始终面带微笑。

    大哥,你看到了吗?

    小楼手刃凶手,以命抵命!

    ------题外话------

    很悲桑,梁大人死翘翘了……

第53章 拭目以待

    大火渐渐熄灭,架子上多了一具烧焦的尸体,浓郁的刺鼻味道在空气中蔓延,每一个人都深深觉得震撼。

    傅朝宣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直到人群渐渐散开,他还回不过神来。

    “大夫,你还好么。”江小楼轻声提醒,声音恬柔。

    傅朝宣随即醒过神来,他看着江小楼,仍旧有些无法回神:“我没想到梁庆会是这样的下场。”

    江小楼轻声叹息:“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结局,不必替他可惜,从他欺压良善开始,便注定了有这样的结局。”

    傅朝宣下意识地朝那具烧焦了的尸体看了一眼,路过的小孩子嫌恶的捡起石块投掷已经不成人形的梁庆,焦尸被打得晃了晃,原本用来捆绑的铁丝也裂开来,砰地一声摔下来,变得粉碎。

    一生高高在上,任意妄为的京兆尹,死后居然连一具全尸都没有留下,何其悲凉。傅朝宣并非同情他,只是他笃信佛教,悲天悯人,没办法真的坐视一个人眼睁睁在自己眼前烧成灰烬。

    “不要多想,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傅朝宣皱起眉头,“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江小楼脸上有了淡淡笑意,并未回答。

    “去我医馆养伤吧。”傅朝宣开口劝说,温润的眉眼一如既往的关怀。

    江小楼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你现在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严凤雅也不会轻易放过你,难道你想要半路被他们捉走吗?”傅朝宣觉得这样的举动十分不狼,他不能放任江小楼就这样离开,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的确要养伤,可大夫你的医馆并不是个好地方,严凤雅第一个搜查的就是那里。”江小楼望着对方,非常认真地回答。

    “我在京城郊外有一座草庐,你可以暂且在那里藏身,严凤雅要搜查也好,要抓人也罢,不会找到那里去的。”傅朝宣忍不住坚持。

    江小楼略带惊讶地望着他,眼眸如同清澈的湖面,波光粼粼。

    傅朝宣看着那潋滟的眼波,只觉宛如一潭漩涡,温柔的将他卷入,不由心头一跳,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们是合作的关系,朋友的关系,但如果我去了大夫的草庐,那大夫你的举动就不再是铲奸除恶,而变成沉迷女色,金屋藏娇了,这样也没关系吗?”她含笑,声音似羽翼滑过,宁静的眸子一直盯着对方俊秀的面孔。

    傅朝宣的脊背一瞬间僵直。

    不错,梁庆滥杀无辜,横行倒施,他原本帮助江小楼是义举,是善行。不管在任何时候,他都能坦然面对自己的良心。可如果现在他把江小楼带回去,替她养伤,并且留着她在身边,以后还不知会变成如何局面。

    一瞬间的犹豫,江小楼已经看在眼中,不由失笑:“大夫不必认真,我只是与你玩笑。你放心吧,我自然早已准备好了去处,你不用替我担心。”

    傅朝宣闻言,一种莫名的情绪缠绕心间。说不出是后悔,还是失落。

    刚才若是他没有犹豫,诚心邀请,她可能会答应。他本来就是大夫,收留一个病人再正常不过,为什么要犹豫。真的是担心自己的义举变质,善心受损吗?不,并不仅仅是这样。

    眼前女子眼若星辰,笑如春花,洁白皮肤竟比冬日盛雪美丽三分。

    长此以往,他未必不会动心。

    可是江小楼心性坚忍,个性强势,极为记仇,睚眦必报,远非一般女人。

    他心仪的女子,必定是温柔美丽,贤淑善良,而眼前的这个人,太骄傲,太强势。

    他,分明动不起这样的心。

    可为什么心底后悔的感觉始终没办法压下去呢?他正在愣神间,江小楼已经挥手离去,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你还会回来吗?”

    江小楼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瞬间青丝被风吹动,她的眸子熠熠生辉,语气十分轻快:“傅大夫,我们很快还会再见面的。”

    傅朝宣就这样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怅然若失。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冲动上去挽留她,可他终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消失……

    “侯爷,江小楼已经顺利出了京兆尹府衙!”

    紫衣侯府内,一片精致的凉亭,周围碧树繁花,桃蕊争艳,绿树成荫,亭台宛然。紫衣侯坐在凉亭里,一个美人席地而坐,取了一架焦尾琴,铮铮地抚了几下琴韵,随后动作行云流水地弹奏了起来。

    萧冠雪随手拎着一只酒盏,似乎在欣赏琴音,神情却有些迷离,没有说话。

    护卫低下头去,也不敢再开口。

    等一曲终了,美人垂手而立,萧冠雪才淡淡道:“接着说。”

    “江小楼不知用何种手段迷惑了傅朝宣,傅朝宣不着痕迹地帮助了她,接着梁庆被诊断出有麻风病,严凤雅以梁庆名义上了一道密折,然后悄悄将梁庆送去养病。在途中轿子发生意外,惊动了百姓。那些百姓按照民间惯例,把梁庆强行压过去执行了火刑。梁庆就这样活生生被烧死了。当时梁夫人还在京兆府衙门闹事,严凤雅自顾不暇,江小楼趁机逃了出来,属下派人一直跟着,可是到了人群里,一不小心丢了痕迹。”

    “她察觉你们了。”萧冠雪似笑非笑。

    护卫惊恐地跪倒在地:“侯爷,属下等已经小心谨慎,绝不至于会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察觉,实在是当时整个菜市口都水泄不通,我们才把人跟丢了。”

    萧冠雪修长的眉毛微微挑起:“哦?”

    “她……实在太狡猾。”护卫道,“属下一定在一天内就将她搜查出来!”

    萧冠雪置若罔闻,只是兀自起身,走到刚才的美人跟前。

    夕阳落在他冰冷的面上,映上淡淡一层光彩。他的身姿高大挺拔,面容俊美绝伦,看人的神情格外专注,美人不由自主垂下眼睛,红了脸。

    眼前的女子,尖尖下巴,大大眼睛,只是着了淡妆,却精致无暇,楚楚动人。

    不过茶楼小坐,远远便瞧见这女子在对面的小楼上弹琴。只一眼,他便动了意。

    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每当他仔细端详这女子的气质和神态,竟然有一种惊人的熟悉。

    温柔,和顺,清丽,妩媚,仿佛一株盛放的清昙,美而不妖,动人心魄。

    陆婉出身富豪之家,却只是庶出,父兄得知有机会攀附紫衣侯,想也不想便将她打包送入府上。她心中惶恐、畏惧,因为人人都说紫衣侯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她苦苦哀求父亲,然而父亲却认真告诉她不必畏惧,凭借着她的美貌,任何男人都要动心。

    这话是不错的,她一直知道自己美丽无双。不管走到哪里,总有无数灼热目光跟随。壮着胆子入府,第一次见到萧冠雪,她完全愣住。眼前风度翩翩、俊美绝伦的男人和传闻中残忍好杀的紫衣侯完全判若两人。他向着她微笑的时候,会微微翘起唇角,眼睛充满魅力,任何女人瞧见都要神魂颠倒。

    只是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她,却又像是透过她看别人,这种情绪微妙的几难察觉,令她一度以为是自己多想。

    萧冠雪抬起了陆婉的下巴,认真端详。

    眼前的脸渐渐与印象里那张脸重合,美丽的面孔,温柔的表情,甚至是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却少了三分灵气与坚强。本该是一双明媚清澈的眼睛,却多了三分艳丽与俗气。

    眼前的陆婉身材婀娜,天生娇颜,笑容轻盈,娇艳如花,却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灼目闪耀。

    这矫揉造作的楚楚可怜,掩了天生丽质,实在令人失望。

    他端详半天,越发增添了几分厌烦,转过身来,向着护卫道:“不必了,到了时候,她会自己来找我的。”

    护卫愣了一瞬,才郑重行礼:“是!”

    陆婉娇娇柔柔:“侯爷——”

    “滚。”萧冠雪冷冷地道,那一张俊美容颜是前所未见的厌恶。

    陆婉一愣,整个人都呆住了,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侯爷,我是不是哪里做错,惹您生气了?”

    萧冠雪压根都不看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去。陆婉心头一慌,本该识趣地退下去,却被那种丢弃的感觉萦绕心头,瞬间扑了过去,一把抓住萧冠雪的下袍,眼睛噙满泪珠:“侯爷,婉儿到底做错了什么?”

    萧冠雪垂眸,看着她满脸的泪水,突然伸出修长的手,仿若怜惜地擦去她脸颊的泪水,笑着对她说:“不想离开我?”

    “是,我不想离开侯爷。”陆婉声音凄婉哀切,一往情深的美丽容颜令人心头震撼。

    世人都说萧冠雪狠毒无情,可是见到他俊美的容颜、温柔的态度,她一直无法相信。再无情的男人,都会被女人的柔情打动,世上绝没有哪个男子能拒绝这样的美人和深情。

    萧冠雪眼眸深敛,似有些恍惚,陆婉以为自己大有希望,泪珠大颗大颗簌簌滚落,不由更加哀戚地道:“我宁愿一死,也绝不会离开侯爷身边。若是侯爷不肯真心疼爱我,这个世界有什么可以留恋?”

    萧冠雪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丝莫名的嘲讽:“哦,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陆婉哽咽着呢喃,柔媚与楚楚可怜到了极点。

    萧冠雪笑了,陆婉和那个人有三分相似,天生一个美人胚子。从前他每次从陆婉的脸上看到妩媚和娇艳,很容易就会想到另外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清丽,脱俗,灵艳,总是对着你笑,背后却会插一刀,表面温顺可人,内在桀骜不驯,眼睛勾魂摄魄,内心冷漠如冰。哈,造物主真是神奇,明明有些相似的面孔,藏着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灵魂。

    相比之下,陆婉这种妩媚和柔情,甚至带了些谄媚,在他看来太过无趣。

    “老天给了你一张漂亮的脸,却给了你一个没趣的性格,可惜,真是可惜。”他叹息着,语气温存。

    江小楼笑面如花,心狠如刀,观其言行,体其本心,再好好看看那些人的下场,方才知道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令人毛骨悚然。但越是这样,才越是有趣。一个满心柔情,规规矩矩,毫无逾越之处的女人,怎么看也是完全浪费了这张脸。

    萧冠雪轻笑了一声:“既然你要死,便成全了你。”

    陆婉猛然抬起头来,满面震惊,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护卫已经上前来将她拖了下去。

    凉亭里,萧冠雪放出了自己的宠物,一头浑身雪白的狼。

    这匹狼,是他小时候一次出门狩猎时发现的。当时山上的村民为砍树闯入了雪狼活动区,一只雪狼跟一群村民发生了生死搏斗,雪狼被打得半死,倒地的雪狼一声低沉的嚎叫引来了几十只雪狼,把所有的村民全咬伤,因此村民们开展了灭狼行动,所有雪狼全部被宰杀,只剩下这一只小狼崽逃了出来,恰好被他撞上。

    看中了狼崽美丽的眼睛,他将追赶而至的村民全部杀死。从此之后,他便收留了这只小狼。如今,这匹雪狼长近两米,有一颗巨大的头和细而柔美的身体。身上的雪白皮毛非常梦幻,美丽却又可怖。

    萧冠雪就是喜欢这样美丽却可怕的东西,非常喜欢。

    不多时,护卫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丸过来,空气中散发出奇特香气,雪狼猛然四肢站立,飞扑上去。护卫躲闪不及,被它仆倒在地,惊慌得面无人色。

    雪狼并不理会他,已经快速地吃起它的美食。

    谁都知道,萧冠雪的宠物十分挑剔,有自己专用的厨师,每天的菜肴精心烹饪。这道丸子餐看似简单,制作工序却十分复杂。厨师要将鲜肉仔仔细细剔去肉筋,擦干洗净,搅成肉馅,加上鸡蛋、葱末,顺一个方向搅打上劲,把搅好的肉馅放入手掌心,握成拳,让肉馅从大拇指和食指形成的环圈中挤出形成丸子,然后放入水中。待最后一个丸子挤完后,用勺子撇去锅中的浮沫,待丸子凝固,转大火,出锅的时候香飘万里,雪狼才能胃口大开。

    雪狼挑剔地吃着自己的御用食品,护卫瞧见那肉末儿,却是突然转身,胃里面一阵酸液涌上来,呕吐不止。

    看到他那一副狼狈的模样,萧冠雪哈哈大笑。

    江小楼,十日之赌,你赢了!

    京郊农庄

    小蝶端了一碗药过来,苦口婆心地道:“雪凝姑娘,你不要再出去找了,都这么多天了,小姐还是没有下落,你都快要把自己的身体拖垮了。”

    郦雪凝重重咳嗽了两声,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小楼到现在都没有下落,我不放心。”

    小蝶犹犹豫豫的,还是把实话说出了口:“可是人人都说桃夭姑娘投水自尽,如今就连国色天香楼都毁了,咱们又去哪里寻找她?”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郦雪凝自己都是半条命,还这样锲而不舍地到处寻找江小楼。如果光是寻找就算了,江小楼离去的时候曾经给过郦雪凝一个锦囊,里面有五百两银票,都是给她治病用的。可这些日子以来,郦雪凝到处雇人去打捞护城河里的尸体,还派人四处寻访,不知花掉多少钱,连自己的病都顾不上去瞧,长此以往,恐怕江小楼人没有找到,她自己先送了命。

    小蝶怎样都想不到,郦雪凝竟然是个这样傻的人。

    就在她预备再劝说的时候,负责看守农庄的管家敲门进来,躬身道:“姑娘,家里来客人了,指明说要见您!”

    郦雪凝微讶,自己没有亲戚朋友,再者说这座农庄如此偏僻,从无外人来往,哪里来的客人。

    她虽然满是疑惑,却还是和小蝶一起来到客厅。

    等她看清眼前的人,顿时呆在那里。

    眼前的女子面容美丽,看起来比往日里消瘦,却是眉眼飞扬。

    郦雪凝忍不住一阵激动,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小楼,你去了哪里?!”

    她神色之间,完全是发自内心的焦虑与关怀。

    江小楼看到她如此紧张,不由微笑起来:“我没事,只是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郦雪凝见她果真没有大碍,这才轻轻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我派人找了你很久,可始终没有消息——”

    小蝶同样满面欣喜地跑过来,盯着江小楼上上下下地看着,几乎怀疑眼前的人是一个幻影。的确,桃夭已经死在了护城河,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谁会想到她居然还会活生生站在她们眼前,这简直是奇迹。

    听小蝶絮絮叨叨说着分别后的情景,江小楼便只是笑着听,不时点头。

    郦雪凝却注视着对方,良久,突然打断了小蝶的话:“小楼,你精神不太好,是不是受伤了?”

    江小楼知道郦雪凝是个聪明而且敏感的女子,便只是点头,却不说破,道:“不过是旧伤复发了,你是知道的,在国色天香楼我留下了很多后患。”

    “哼,都是金玉做的坏事!”小蝶气呼呼的,想起国色天香楼的老板娘还是咬牙切齿。

    江小楼面上却是云淡风轻,清湛眼波欲流,笑语嫣然:“好也好,坏也罢,对于一个已经过世的人,实在没有多说的必要。”

    小蝶听话的点头,眼眸忽闪忽闪:“小姐,这回你要好好养伤。”

    郦雪凝却道:“小蝶,小楼刚刚回来,你去准备干净的水给她沐浴。”

    虽然刚走出京兆尹府衙的时候就换了衣裳,江小楼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上有一种监狱里特有的发霉味道,见到郦雪凝这样说,不禁欣然点头,小蝶小跑着去了,步伐轻快如飞。

    小蝶离开以后,郦雪凝的脸沉了下来:“小楼,你脸色非常苍白,受伤一定很重,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江小楼一愣,随即发现郦雪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不由叹了口气。

    郦雪凝是一个很敏锐的人,小蝶却是大大咧咧的,既然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异常,想要隐瞒下去也不可能。于是,她轻轻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逐渐重新结疤的伤痕:“虽然曾经裂开过,但现在已经在康复,真的不必担心。”

    江小楼在国色天香楼留下的伤患很严重,到了监狱那种恶劣的环境更是伤上加伤,这实在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事。更不用提她是一个柔弱的女人,能活到现在全靠坚忍不拔的毅力。郦雪凝的眼眶不由自主湿润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去屋子里取来外伤药膏,主动替江小楼擦拭。

    “我的死讯已经传的到处都是,你为什么不干脆卖掉农庄,然后带着我给你的钱远走高飞?”江小楼这样问道。

    郦雪凝面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这是你的产业,钱也都是你的,我怎么能这样做?”

    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哪里还有产业,更不用提钱了。寻常人若是得到这样一笔意外之财,一定会想到占为己有,别说桃夭的死早已人尽皆知,纵然她还活着,也不会想要归还。从江小楼送这座农庄和银票开始,她就准备将这些送给郦雪凝。当初对方送她一卷席子,不至令她露尸街头,自然应当投桃报李,送她一座栖僧所。可她没有想到,郦雪凝还在到处寻找她。

    狡兔三窟,江小楼又怎么会只准备这样一个藏僧处?若非偶然在护城河上发现了打捞的人,她决计想不到郦雪凝居然会这样坚持。

    坚持到近乎于一个傻子的举动。

    她素来讨厌郦雪凝的容忍与善良,可是到了现在,她也不得不承认,郦雪凝与众不同。

    有些人在知道了这个世界的黑暗之后,变得愤世嫉俗,充满怨恨,不惜抛弃自己的本性投入黑暗之中,用同样残忍的手段去对付敌人,譬如江小楼。但同样有些人,在被这个世界伤害了以后,却一如既往保持着原先的善良本性,拼命忍耐,坚守良心,譬如郦雪凝。

    截然不同的两种价值观和处事方式,老天都没办法判断谁对谁错。江小楼曾经当面痛斥过郦雪凝的愚蠢,可是到了今天,她隐约觉得感动。

    她喜欢这般坚持又善良的女子,在对方的身上,她可以看到曾经那个对世界怀着美好向往的自己。不得不说,郦雪凝有她自己的个性,可以辱骂,可以欺辱,但是没办法轻视。

    江小楼看着她,不由摇了摇头:“你真是傻到家了,拿着这笔钱,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你的地方隐姓埋名,你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郦雪凝一双碧清色的眸子很是坚持:“即便有很多钱,也买不到良心的安宁,我不会做这种事。”

    江小楼叹了口气,神情间有些费解:“我想……终我一生,都没办理解你。”

    “我才不能理解你!”郦雪凝毫不犹豫地说道。她不能理解,明明从国色天香楼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去招惹那些人,为什么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再纠缠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尤其——江小楼根本一无所有,她在做多么危险的事情,自己真的能看清吗?

    “如果你继续坚持下去,今后还是会一身是伤,你纵然有九条命,也会扛不下去。”郦雪凝郑重地告诫她。

    江小楼笑了,眸色宁静柔和:“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我永远都不会安心。既然我已经回来,会很快将这座农庄变卖,你拿着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郦雪凝一愣,随即加快手上重新上药包扎的速度,等到全部做完了,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看着江小楼道:“你想不想听一听我的故事。”

    江小楼望着她,眸子慢慢浮起温柔之色。

    郦雪凝认真地道:“我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哪里,只记得小时候家中的母亲很温柔,父亲妻妾成群,还有……母亲总是喜欢抱着我在银杏树下看月亮。剩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我被人拐卖,四处辗转。因为要活下去,我不得不陪客卖笑,后来,我慢慢长大了,学了琴棋书画,渐渐有了名气,金玉从原先的青楼高价买走了我。刚开始,我很红,所以金玉对我也很好。我知道青楼不是能常驻的地方,总有一日年老色衰无枝可依,不知会论落到怎样的下场,所以一直悄悄攒下银钱,预备找到合适的机会便为自己赎身。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

    郦雪凝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停顿。

    江小楼抬起眼睛望着对方,发现她的眼底隐隐有着泪光。不忍心打断,便继续任由她说下去。

    “我只知道他出身富贵,随扈如云,偶尔来到国色天香楼,成为我的座上宾。原本迎来送往的日子过久了,彼此也未有几分真心。直到有一日他告诉我,要为我赎身,连屋舍都已经安排好了,只待我脱籍。我很感动——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日子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我等了那么久,他是第一个真心要为我赎身的人。我向金玉说明了一切,并且再不肯接别的客人,不管金玉如何威逼,我也无畏无惧。僵持了半月之后,她终于同意我脱籍,并愿削价以示优惠,当时她说,难得有情郎,索性便成全了我,所以我千恩万谢地交了赎身银子,还将所有钱财留下。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通过吕妈妈跟那人府上的婆子拉上关系,得知他就要迎娶身份高贵的妻子,于是特意通知了他的未婚妻……说他讨了一个青楼女子做外室。他们很快约集人马,直接闯入我的家中,将我的衣物、金饰、家具摆设全部抄没,我也被赶出了门——”

    “那个人,他在哪里?”

    “不知道,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江小楼冷哼一声,有本事做却没本事承认,你要娶妻又如何,为何不及早对郦雪凝言明,难道人家还会硬缠着你不成?不消说,又是个无情无义之辈。

    郦雪凝却并无多少怨愤,反倒语气很平静:“我曾经想过寻死,后来金玉赶到,抱着我边哭边流泪,劝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必自寻短见,可以回国色天香楼去,好好休养,再图生计。我无处可去,只好点头同意。”

    江小楼静静听着,郦雪凝说起来简单,遭遇却是极为可怖。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这在青楼女子来说是极难得的事情,我决计想不到的……金玉听到这件事顿时变了脸,强迫我拿掉孩子,我想方设法骗过她的耳目,却没想到最终还是留不住这个孩子。”郦雪凝说完,淡淡一笑。

    再次提起孩子,她的脸上已经没有那种痛彻心扉的泪水,江小楼很明白,当一个人痛苦到了极点,她是哭不出来的,所谓欲哭无泪,就是这样的感觉。她轻轻拍了拍郦雪凝的手:“不要担心,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的,金玉已经死了。”

    郦雪凝点点头,随后道:“我的故事说完了,现在能知道你的故事吗?”

    江小楼一愣,随即道:“你这是要跟我交换吗?”

    郦雪凝十分认真,坚持道:“是,我想知道。”

    江小楼望着那一双真诚的眼睛,心头感到了一阵温暖。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有人能够认真听自己说话。她沉思片刻,便简单把自己的故事讲了一遍,然后下了结案陈词:“事情就是这样简单,所以我不能轻易离开。”

    郦雪凝这才明白,江小楼背负的不是个人怨恨,而是血海深仇。

    一个人可以忘记自己不幸的过去,可以推倒一切重新开始,却没办法忘记背负的仇恨和亲人的血债。郦雪凝自己可以放弃,是因为她秉性善良,相信一切都会有转机,而江小楼早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她如果不报仇雪恨,这辈子都不会释然。

    沉思良久,郦雪凝才道:“你不走,我也不会离开。”

    江小楼终于皱起眉头:“为什么,你我之间非亲非故,你完全没有必要留下来。就像你说的,我的敌人很强大,如果让他们发现你和我在一起,说不准反而会连累你。”

    郦雪凝忍不住苦笑道:“我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又有什么好连累的。虽然你瞧不起我,说我是软骨头,可我把你当成朋友,我会留在这里,替你好好打理这个庄园,任何时候你回来,我都会在这里陪着你。”

    江小楼难以置信望着她那张平静的脸,对方是认真的,不是敷衍,而是承诺。

    “我的孩子,是你帮助埋葬。如果没有你,不会有人替我治病,更不会有人替我将金玉绳之以法,所谓的重获新生也不可能再发生。你感激我,所以送给我这一座庄园,我就不能感激你,留下来陪伴自己的朋友吗?”郦雪凝这样问她。

    江小楼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说不清心里的感觉是什么。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愚蠢,她江小楼不需要任何人陪伴,更加不需要朋友安慰。觉得眼前的女人软弱,她何尝有过这样毫无怨恨之心只知道随波逐流的朋友。可是——她隐隐约约有更多的感动浮上来。

    刚刚傅朝宣的犹豫,她全都看在眼底。他虽然受到她的迷惑,骨子里却是一个古板正直的人,即便暂时帮助了她,却不能完全接受她的处事方式,所以在关键时刻,他甚至不敢收留她。何其胆小,何其可怜,不过这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并无奇怪的。偏偏是郦雪凝,不知死活的要留下来,陪伴一个曾经斥骂过她的人身边。

    朋友,这个词好陌生,陌生到她现在有一种不敢置信的感觉。

    良久,她才笑了笑:“你真的要留下来吗?”

    郦雪凝秀美苍白的一张脸上带了笑容:“我不是留下来帮你,我是无处可去。”

    江小楼不再说话了,哪怕她巧舌如簧,也没办法说动一个早已下定决心的人。

    回到医馆的傅朝宣,整日里神不守舍,不知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天色渐渐的黑了下来,药童连忙上前燃起烛火。这才发现傅朝宣坐在桌子前,医书摊在那里,一页都没有翻过,旁边的茶都没了热气,他也无动于衷,只是盯着书页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药童惊讶地追问。

    傅朝宣吓了一跳:“没什么。”

    药童仔细观察他的神情,明明神不守舍的么,他想起京兆尹府上的那个神秘女子,试探着问道:“少爷,昨天那位小姐走了,以后还能见到吗?”

    傅朝宣心头一跳,蹙眉斥责道:“这种事不是你能管的!”

    傅朝宣虽然对花枝招展的女人很厌恶,但对下人一向很温和,从来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药童嘟嘟囔囔:“我只是觉得那位小姐生得很漂亮,好端端的生气做什么?”

    傅朝宣听见自己声音冷冷的:“不过是几面之缘的陌生人,你凭什么惦记人家!”

    药童笑道:“少爷那么尽心尽力,为了替她治病连家都不回,我还以为您喜欢她呢!”说完这句见傅朝宣脸色一变,顿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

    傅朝宣刚要吩咐他出去,却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优雅的笛声,他心头一动,快速迈步出去,猛然一下子打开了门板,却见到一个笑盈盈的美人站在门口。

    心跳一下子超过正常的频率,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嘴唇动了一动,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中乱作一团。

    江小楼笑了:“怎么,不欢迎我吗?”

    傅朝宣心跳加速,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步:“进来吧。”

    江小楼进入医馆,打量了一下周围整洁的环境,转过身来看着对方:“看到我很惊讶?”

    “我没有想到你还会来,我以为你——”

    他以为她不过是在戏弄他,绝对没想到她竟然还会出现在这里。

    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就这样想着,心脏竟然就砰砰跳得厉害。

    傅朝宣强作镇定,俊秀面容也尽量放得冷淡:“你这么晚了,为什么会突然到访?”

    江小楼轻笑,声音恬柔:“大夫,不必这样冷淡,我是来告诉你,明天在公堂上要如何应对。”

    “公堂,什么意思?”傅朝宣一愣,旁边端茶来的药童也愣住了。

    傅朝宣见江小楼的眼神落在药童身上,连忙道:“你退下去吧。”

    药童充满疑惑地走了,一步三回头。傅朝宣确保周围没有人在窃听,这才认真追问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江小楼的神情十分温柔,眸子里平静幽深,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严凤雅做出这等事,自然会做好万全准备,梁庆本来就不是真正的麻风病,他自己贪恋权位,想要取而代之,但最后一定会用你来背黑锅……傅大夫,你风评很好,也为许多达官贵人看诊,记得问询的时候一定要说,梁大人的确没有得麻风病,一切都是严凤雅胁迫你向外公布这个消息,因为你不肯,便被软禁在府中,若非梁夫人大闹,你到现在都没办法脱身。只要你说得情真意切,所有人一定会相信你。”

    傅朝宣完全愣住,他想到后面还会有麻烦,却想不到麻烦来得这么快。可是,江小楼居然能这么快料到一切。

    “你让我再说一次谎言?”

    江小楼轻轻道:“大夫,一个谎言总是要有无数的谎言去圆。更何况这一次,你说谎不光是为了保住你自己,更重要的是击破严凤雅的阴谋,让他得到应有的下场。”

    傅朝宣良久不说话,只是看着江小楼。

    烛火下的美人,越发容颜如玉,眼眸似星,他不由自主地痴了。

    从前他说谎,的确是为了惩治梁庆。然而他没想到,她还给严凤雅挖了一个陷阱,一箭双雕,既除掉了梁庆又让严凤雅死无葬僧地,这样的招数何其狠毒。为达目的,江小楼会不择手段。

    可不论如何,说谎是违背良心的,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佛祖的教义。

    说谎的人,将来会下地狱。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打算放过严凤雅。从外表看,她是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美丽女子……可事实上,她比谁都要心志坚定,从不肯放过任何一丁点的机会。

    他不应该对这样一个女人动了心,可是人若什么时候都能很好的控制,那他也就不能称之为人了,他不但动心,而且痴迷,甚至不顾一切地就点了头。如果要下地狱,他恐怕也不会畏惧。

    江小楼眸子盈动,淡淡笑了:“那么明天,希望大夫平安归来。”

    ------题外话------

    今天,丸子童鞋一人分饰两角,陆婉和丸子君,不过,也可以说是一角O(∩_∩)O

    8月4日苏州的读者同乐会,小秦要COS未央,对于活泼善良温柔可爱和蔼可亲的小秦来说,饰演这个角色非常有挑战性,我预备以被烂柿子砸死的决心贴好古井般的眸子,将女主糟蹋到底!

第54章 腰斩之刑

    尽管梁庆这样的酷吏在京城真正的贵族心中并无分量,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并非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僚。他是皇帝喜爱的人,惩戒不听话臣子的得力助手,皇帝非常依赖他,哪怕他风评不好,坏事做尽。

    皇帝接到梁庆的请愿书,感到十分震惊,正预备下诏让御医前去看望,就已经传来梁庆在菜市口被执行民间火刑的消息。

    皇帝十分不悦。

    梁庆虽然是人人厌恶的酷吏,但他有一个优点,他忠于皇帝。忠诚到可以置伦常于不顾,也可以置良心于不顾。只要有利于皇帝,没有他不可以干的。一个人主动把自己置于狗的位置,当然能够讨得皇帝的喜欢。所以,能够处死梁庆的只有皇帝本人,哪怕他真得了麻风病,也不应该是那些愚蠢的平民来执刑。

    然而,法不责众,如果他下令将所有在场的人都抓起来,反倒惹怒百姓。谁都知道,在大周的历史上,被民间执行火刑的并非只有梁庆一人。他不会是第一个,当然不是最后一个。哪怕他是皇帝,也不能阻止民众灭绝传染病的行动。

    梁夫人见到自己丈夫焦黑的尸体,神经受了极大刺激,开始四处告状,喧闹不已。聚集无数人在京兆府衙门口闹事,严重影响了官衙的威信和正常的秩序。她并不以此为满足,没有人敢过问,她就一层层往上告,找刑部,找御史,找丞相,直到上达天听为止。

    她的理由很简单,她的丈夫绝对没有感染麻风病,只是寻常的酒疹而已。

    事情变得复杂。

    皇帝着令刑部尚书重申此案。刑部尚书推敲再三,还是决定把严凤雅关押起来。

    严凤雅正准备全面接手梁庆的权力,因为按照惯例,京兆尹突然暴毙任上,皇帝不会再行委派,通常会由少尹监管一年,一年后少尹会变成真正的京兆尹。他除掉了梁庆,很快便能取代对方,真真正正执掌权力。虽然梁夫人再三前来闹事,可无凭无据,所有人都知道梁庆是因为麻风病而死,他又有什么过错?一切不过是梁夫人的臆想而已。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个女人极度疯狂,一级一级向上告,弄得他有些应接不暇。

    当刑部派人来带走严凤雅,他还认真的将所有公务放在一边,以为自己随时还会回到这个地方来。刑部的调查,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刑部尚书李杭请出梁夫人,直截了当,要求严凤雅拿出梁庆得了麻风病的证据。

    严凤雅不慌不忙,将所有事情推在京城名医傅朝宣的身上。

    傅朝宣早已作好了上堂的准备,当他出现,告诉众人的却是:“梁大人经常饮酒,饮食不调,体内积毒,这就是他爆发大范围酒疹的原因。”

    严凤雅怒容满面:“什么酒疹,你明明说过那是麻风病!”

    傅朝宣有点惊异地问他:“我为梁大人看病这么久,到底是麻风病还是酒疹,我能分不清吗?”说完,他取出一份药方抖了抖,“李大人,你可以请外面的大夫瞧一瞧,这究竟是治疗什么病的药方!”

    李杭点头,果真吩咐人来看药方,老大夫琢磨半天,慢悠悠地道:“寻常治酒疹的,散散热,驱驱毒,用药很精准,绝无问题。”

    严凤雅面色难看,他意识到傅朝宣不比自己慢,早已设计好了某个陷阱等他跳下来。

    李杭抚摸着自己的胡须:“这样说,梁大人根本没有得麻风病了?”

    严凤雅立刻道:“我还请来一位方大夫看诊,他明明说过是疑似麻风病!”

    李杭皱了皱眉头,便立刻吩咐人传方大夫上堂。方大夫很快到来,他偷偷瞧了严凤雅一眼,犹犹豫豫的:“麻风病和酒疹刚开始的阶段是有些相似的,谁也不能明确区分,但我相信傅大夫的判断,他说是酒疹,那就一定是酒疹。”

    方大夫不过是普通看诊大夫,当初梁庆的症状谁也没办法分辨,他既然无法肯定,当然不能惹祸上身。如果在傅朝宣这个主治大夫说明只是酒疹的情况下他一口咬定是麻风,那岂不是和严凤雅成了同谋。相反,模凌两可的回答,只能说明他自己功夫不到,没办法看出真正的病因,把论断的责任全都推给了傅朝宣。

    梁夫人露出冷笑,她是绝对不会相信丈夫得了麻风病,纵然真的是,其中也有严凤雅推波助澜,她非要用这个混帐东西来为梁庆抵命不可!

    人性是软弱的,也是自私的,谁能不为自己着想,谁肯为严凤雅辩护。

    “这么说,梁大人当时的确只是酒疹。”李杭肯定地道。

    堂上三位大夫都在点头。

    严凤雅勃然大怒:“傅朝宣,你这个反复小人,竟然跟这些人串通好了一起来陷害我!”

    “梁大人根本没有病,是严大人你为了谋夺他的权位才会对外宣称他有病。”傅朝宣心头一颤,面上却毫不退缩地道。

    不管是为了江小楼还是为了自己,他都不能让严凤雅反咬一口。

    “既然大夫如此肯定,当初为何不肯出来告知大家真相?”李杭这样追问。

    傅朝宣昂首:“我说是酒疹,可严大人一口断定是麻风病,并且迅速封闭了梁大人居住的院落,再不许我去看诊。不止如此,他还将我扣押在府上,不容许人接近,这个——所有衙役都可以作证,除非他们畏惧严大人的权势,不肯实话实说。”

    “胡说!你这是血口喷人!”严凤雅向来会冤枉别人,可他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冤枉。为了让众人相信,他大声道:“这一切都跟江小楼有关,大人,请你下令通缉这个女人,一切都是她策划的,她教唆了这个大夫来诬陷我!”

    所有人面面相觑。

    江小楼是谁,谁知道?

    严凤雅大怒:“就是国色天香楼的名妓桃夭!大人,您一定要抓住她啊!她和梁大人有仇,这事情她才是罪魁祸首!”

    李杭和众人脸上露出惊讶,随后便是嗤笑。严凤雅一定是发疯了,所有人都知道,国色天香楼的桃夭早已经香消玉殒,死在了护城河里,太子妃的幼弟至今还被关在家中闭门思过,全因为他逼死了桃夭而闹得人尽皆知。

    滚滚护城河早已经带走了名妓桃夭,他居然说一切都是死人策划的,何其可笑。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府衙所有人都能作证,监狱里也有——他们有人见过她啊!”严凤雅大叫起来。

    李杭派人查问,监狱和京兆尹后衙的确关押过一个美丽的女子,然而没有人确切知道她的身份,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至于桃夭一说,毫无根据。谁都知道,梁庆喜好美色,他经常弄来一些良家女子悄悄藏在自己的后衙。

    梁夫人十分难堪,丈夫的行为她并非一无所知。

    梁庆非常喜欢抢夺美女,也不管人家是未出阁的姑娘还是已嫁人的媳妇,一定要弄到手里。要是人家不给怎么办呢?客气一点,他就上门做客,让对方自动把姑娘送给他;要是这家人不识相,他就告人家谋反,把人家全家关起来,然后把姑娘弄过来,被他弄得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梁夫人就是这么娶来的,她出身于大名鼎鼎的冀州望族,大周非常讲究等级门第,按道理讲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嫁给梁庆这样的人,更何况她本来已经有了未婚夫。但是因为太漂亮,被梁庆盯上了。那时候梁庆担任着冀州同知,特意到康家去,明白地说皇帝已经把她赏给他了。康家人虽然明知道这纯属胡说,但是他们身为地方上的贵族,生怕他罗织罪名到皇帝那里胡说八道,只好想方设法退了婚,把女儿嫁给他。

    出身名门的梁夫人尚且如此,其他寻常女子又怎能幸免。

    到了京城之后,梁庆知道权贵并非他能得罪的,所以他紧跟着皇帝,忠心耿耿的做好一条狗,闲暇之余,他抢夺的都是平民女子,而且做的比较隐蔽,不轻易被人察觉。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梁庆的监狱里现在还关着因为不肯从他而被严刑拷打的无辜女子,这样一来,后院里有一个美貌少女算得了什么?

    李杭认为所有的供词全都是严凤雅的狡辩,毫不留情地将他关押了起来。

    严凤雅大声抗议,可这并不能拯救他。

    这时候就体现了出身的坏处,如果严凤雅是豪门大族出身,梁夫人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成功。

    李杭转而提审府衙中严凤雅的亲信,经不住拷打的衙役交待出了严凤雅囚禁梁庆,偷用印章,甚至是押送梁庆去养病的秘密。

    当日在火场上的两个大汉经过一系列紧张的通缉,很快被地方州县捉拿,送来京城。严刑拷打之后,两人坦白当日被严凤雅收买。

    这些人说得事无巨细,十分清楚,甚至连严凤雅通宵不睡,召集他们一步步谋划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负责审判的官员们听得目瞪口呆。

    这件事情涉及到皇帝喜爱的臣子,哪怕梁庆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而且深得皇帝宠爱,他的死,严凤雅当然要负责任。

    在经过三天三夜的审讯之后,他们向皇帝禀报,

    李杭的奏章上,历数严凤雅的罪过:一是忘恩负义,谋害上峰。二是虚拟奏章,欺君罔上。三是制造混乱,火烧梁庆。

    很快,严凤雅正式入狱。

    这个消息一传播开,原本京兆尹府衙内的衙役们全都慌了手脚。京兆尹衙门原本要换一个新的主人,可这个人竟然不是少尹严凤雅。

    没有人相信辩解得声嘶力竭的严凤雅,尽管他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得以死明志,可惜,傅朝宣根本没有理由陷害梁庆,而那个最关键的人江小楼,早已不知所踪。有了梁夫人声势逼人的痛斥,京兆尹衙门的所有仆从几乎一面倒,全都把严凤雅的恶行哭诉了一番。

    皇帝阅读了刑部尚书的奏章,顿时火冒三丈。

    奏章将严凤雅的狼子野心描述的活灵活现,为了配合皇帝的爱好,李杭特意把梁庆变成了一个受害者,一个鞠躬敬业、死而后已,却不小心被自己忠心的属下设计陷害、无辜丧命的可怜朝臣。

    严凤雅最大的罪过,不是他要设计杀害梁庆,而是他试图蒙蔽皇帝,上了假奏章。这是欺君之罪,杀无赦。

    皇帝觉得很丢面子,专门负责京城的官员居然被百姓们烧死了,死得那么可悲而且可笑,于是他下诏,将严凤雅处以腰斩的极刑。所有协助他、帮助他隐瞒情况,押送梁庆的衙役也跟着受罚,不是问斩就是发配远方。

    诏书立刻下达。

    原本被梁庆和严凤雅压制的官员们十分兴奋,严凤雅垮了,京兆尹也空了出来,他们的机会来了。

    行刑前的晚上,严凤雅拖着沉重的镣铐,被关进死牢。他无论如何不能想到,原本春风得意,准备继承京兆尹一切的自己,怎么会转眼之间成为阶下囚。

    傅朝宣作为一个刚直不阿的大夫,拼命保护自己的病人,坚决不肯同意严凤雅的阴谋,被迫软禁在京兆尹衙门,最后还挺身而出证明事实,顿时环上了正义的光芒。

    消息传播开来,百姓们奔走相告。严凤雅这些年帮助梁庆作恶,得罪了不少人。

    “腰斩啊——”江小楼似笑非笑,“可见主审官也很厌恶背叛主人的狗呢!”

    郦雪凝正在专心缝补手中的衣裳,听见这话抬起头,笑着看了她一眼:“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京兆尹的坚固囚牢,马上就要土崩瓦解了。”

    郦雪凝惊讶地望着对方,有些不明所以。

    江小楼站起身,推开了窗子,看着远处沉沉的夜色:“你瞧,月明星稀,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气。”

    适合上路的好天气啊……

    皇帝在刑部的折子上朱笔御批,告示高高悬挂在高大的城门口、衙门前,所有人都远远观望,气氛冷凝。原本所有犯人经过审判后等到秋后才能行刑,但因为这件事情闹得很大,不杀严凤雅难以平息风波,皇帝金口玉言,立即执行。同样的菜市场,早已聚集了无数看热闹的人,他们大声议论着,脸上流露出的是兴奋的神情。

    “京兆尹没得麻风病啊!那不是白白烧死了!”

    “是啊,听说都是这个犯人的阴谋诡计,说什么梁庆感染麻风病,借机会除掉他往上爬呢!”

    “哎呀,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竟然还有这等奸诈的人,连这么阴损的主意都想得出来!”

    “你懂什么,这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太阳升到中天,街道两旁人山人海,声声锣鼓从内城传来,监斩官骑着高头大马,众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押送囚车缓缓过来。观看的人群顿时一阵哄乱,场景比当日烧死梁庆还要热闹三分。监斩官轻咳一声,下了马,举步上台,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很快又有人送来了行刑公文。

    严凤雅跪在案前三丈远处,身边有两名士兵把守,身后穿着鲜红衣裳,裸着半边粗壮手臂的刽子手挺刀待命。严凤雅嘴里面被套上木嚼子,这使得他无法喊冤,无法倾诉,甚至无法说出半个字。

    不该是这样的,他本来应该成为新一任的京兆尹。他本来应该继承梁庆的一切,江小楼明明说过的!

    此刻不远处的酒楼,江小楼站在二楼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远处的行刑。她甚至能够穿透重重人群,看清严凤雅脸上的暴怒,心头的不解和困惑。

    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她的嘴角带着愉快的微笑,恰如观看一场声势浩大的表演。她深深知道,严凤雅只想到成功,绝想不到失败,或者说,他早已经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忘记了世情的残酷。谁能忽略赌博的酣畅淋漓与冒险疯狂,可惜他忘了,赌博者,终将毁在一个赌上。

    如果严凤雅此刻是一个旁观者,他会发现江小楼替他精心安排了一个怎样的结局,从她确定他作为这个计划的执行者和贯彻者,她就已经洞悉了他的心灵深处。

    在血腥的刑场上,所有人只看到严凤雅充满悔恨和愤懑的表情,然而却忽略了背后隐秘的故事:梁庆的残忍贪婪,造成了全部噩梦的开始;江小楼看似飘然出世的佛理,隐藏着屠杀的前奏;得了麻风病的上峰,勾出了严凤雅隐藏多年的野心;江小楼的谋略和才能,尽现于与每个人的交谈;炽热的欲焰中,严凤雅最终屈从于自己的权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梁庆想不到自己精心培养的臂膀,会为他送上最后一杯毒酒;人性与佛性的挣扎,傅朝宣在除恶愿望中越走越远;阴暗的人心与复仇的烈焰纵横交织,江小楼把自己的仇人一步步送入死亡的陷阱。

    在这个计划里,她利用的是人最简单的感情和最复杂的人性。

    在一环扣一环的勾连对付中,计划首尾相衔,不落窠臼,无不体现她的匠心独运、眼光精准,恰似一条斑斓奇异的蛟龙,看似美丽夺目,却在你不经意之间露出吞噬一切的真面目,成为所有人永不磨灭的噩梦。

    一人强行脱光严凤雅身上的衣服,使腰部裸露出来,硬压着他伏在铡床上,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架势。严凤雅体格高大,肥白得像葫芦瓜一样,格外引人注目。他变得面无人色,脚下,已经有一摊尿水。

    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口中呐喊一声,猛然抡起手中的大刀,不假思索地砍向高高悬挂在空中的绳索,巨斧猛然落下。一声闷闷的声响过后,严凤雅已经血肉模糊。

    人的主要器官都在上半身,因此他被从腰部砍成两截后,神志依旧清醒。往日里犯人的家属往往会打点一下刽子手,让他行刑时从上面一点的部位动刀,可以使犯人死快点,减少点痛苦;可惜这一回,梁夫人早已打点过,贿赂刽子手从下面一点的部位动刀,于是刽子手精心准备了一块桐油板,将严凤雅上半截移到上面,使血不能流出来。如此一来,严凤雅最少还要多活半个时辰。

    血肉之躯寸寸受割,其痛楚可想而知了。从前严凤雅想出无数刑罚来折磨别人,可当今天这酷刑落到他的头上,他才真真切切体味出痛不欲生的滋味。

    他濒死的眼睛,火焰般闪着绝望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巨大的鲜甜味道,人们惊惧交加的看着,不时交换着意见,窃窃私语。

    江小楼饶有兴趣地在距离他十分遥远的高楼上,仔细观察这位酷吏的反应。

    血,大量的鲜血,立刻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他的面孔逐渐扭曲。

    严凤雅濒临死亡,却突然仿佛闻到了某种淡淡的香气。曾经在密谈之时,他无意之中靠近,闻到了江小楼身上的一种醉人香气。那时候他也感觉到奇怪,一个被囚的犯人,何故身上竟不让人觉得肮脏可怖。后来他才知道,哪怕在病重的时候,只要一有条件,江小楼就自己为自己擦洗身体,保持洁净。可见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在精心准备。

    一些不连贯的、零碎的记忆,涌上了心头,那种香气,类似于春天花开的芬芳,却又萦绕着一种隐秘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不,或许那血腥味道是他自己身上的,毕竟他的腰已经被斩断了……

    悔恨不该听信这毒辣女子所言,他有今日,江小楼便是罪魁祸首。他本无意伤害梁庆,是她勾起了他心底最深沉的**,关于权势、地位、生杀予夺。他以为尽在把握,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不过是江小楼复仇的一颗棋子,一颗心甘情愿,自以为是的棋子。

    他的眼前,江小楼美丽温柔的面孔突然清晰的呈现。她的眼睛,黑白分明、聪明灵气;行动举止,风雅高贵;她的神气,充满骄傲。即便身为一个敌人,他也能够理解傅朝宣被她诱惑的全部理由,因为她看起来充满了魅力,能使黑夜都变成白昼,让人越看越喜爱。

    女人不聪慧,就没有吸引力,不懂体贴入微。然而,女人太聪明,就会变得可怕,比男人还要可怕。江小楼,就是一个比男人更可怕百倍的女人。早知如此,他应该在她那一张如花的嘴唇说出诡诈言语之时,就用刀剑砍断那洁白如玉却又十分纤细的脖子。晚了,太晚了,现在悔恨已经毫无用处。随后,她那一张可爱的面孔,又在可怕的血腥味道中,变得渐渐黯淡、模糊起来,最终在眼前消失。

    原本黑色的泥土地面,一时间全成为赤红色。

    小蝶端过来一盏点心,笑嘻嘻地道:“这是翡翠楼刚出来的烧卖,好吃着呢!”

    她的声音打断了郦雪凝的沉思,今天一大早就被江小楼拉出来,她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却没想到是来这里观看腰斩,这样血腥的场面有什么好看呢?可是看到江小楼看得很专注,她又不好出声询问,等到江小楼转过身来吃烧卖,她才掩不住好奇,追问道:“小楼,你认识刚才那个人吗?”

    江小楼似笑非笑的:“当然认识,严大人是个很聪明的人。”

    小蝶咋舌:“瞧小姐您说的,聪明人怎么会落到这个下场。”

    郦雪凝远远望了一眼,便不再看那血糊糊的场面,叹了口气道:“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如果真的聪明还好,那种半吊子的聪明是很要命的。因为每个人都不蠢,总有人会比你更聪明,万一遇上了……自作聪明就会让你送了命。”

    她这样说着,不免轻轻摇了摇头。

    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互相倾轧,彼此敌视,自以为精明了得,实则愚笨。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无所不能,聪明绝顶,却不知道在这个巨大的漩涡里自己根本只是一只蝼蚁,到了特定的时候,就会变成斗争的牺牲品。

    江小楼轻轻笑了:“雪凝,虽然你看透了作为一个棋子的命运,却也没办法逃离这个疯狂的游戏。聪明人就是聪明人,他绝对不会因为恐惧未来而退出斗争,如果你一直害怕畏惧、试图逃避,你迟早会成为一个弃子。”

    梁庆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但这么一个聪明人,却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严凤雅与他如出一辙,简直可以说是愚蠢透顶,成为别人利用的棋子。他把江小楼看成可以利用的对象,却不知道对方在被他利用的同时,也正是处心积虑要杀他的那个人。人生本身就是荒诞不经的,这场戏原本是一场悲剧,却衍生出闹剧和讽刺喜剧的色彩,真真可悲、可笑。

    江小楼依旧淡淡含笑,明眸清湛却幽静无波。

    三个人从雅室出来,江小楼的面上罩了斗笠,朦朦胧胧,绝不会叫人看出痕迹。

    刚刚走到门口,外面的阳光直射而入,江小楼慵懒地眯起眼睛。

    小蝶上去付款,老板道:“一共一两三钱银子……”

    小蝶掏出钱来付账,江小楼和郦雪凝正在等待。

    “老板,楼上临波阁准备好了么?”一个年轻的男子含笑道。

    江小楼眯起眼睛望去,许久不见的王鹤满面笑容地站在门边上,他说完这一句话,便转头和身侧的一个年轻少女说笑,那少女身着淡粉色繁绣衣裙,面容娇俏,唇边带着甜甜笑意,分外熟悉。

    两人神态亲昵,没有看到江小楼。

    “今天的诗会在这里办吗?”秦甜儿笑容满面地问道。

    “是啊,子都在二楼包了一间雅室,邀请了不少人,你上去就知道了!”王鹤面上十分欢喜模样。

    秦甜儿蹙起眉头:“可我不爱舞文弄墨的——”

    “秦小姐不喜欢也不要紧,回头等他们开场了,我们找借口出去就是,等天黑了,我正好带你去看夜景,赏河灯,只是——怕你家人要恼我悄悄带你出来了!”

    “我让身边的丫头回去说过了,只说在姨母家中作客,不过我也不能呆太久,看了河灯就回去!”秦甜儿面孔红得像枝头含水的蜜桃,叫人垂涎欲滴。

    王鹤微笑起来。

    秦家虽然商户出身,可自从出了一个探花郎之后,身价不断飙升。秦思为人温文儒雅,文采风流,因为一首赏花词得到陛下和朝臣们交口称赞。如今他得了岳丈刘城山的引荐,成为太子身边的红人。而骠骑将军王充最近因为一点意外得罪了太子,所以吩咐王鹤从秦家着手,想方设法搭上秦思,顺利解除这个误会。王鹤送了重礼,秦思一直好言好语,亲自接待,却是不肯轻易松口,让他摸不到头绪。

    说到底,秦家终究有个商户出身的底子,虽然秦思成为了御史的乘龙快婿,又做了太子宠臣,但骠骑将军嫌亲自登门掉面子,还是把儿子推出来,美其名曰历练。历练了两三回,王鹤碰到的都是软钉子,发怒不是,恼恨不是,他只能笑眯眯地来哄秦甜儿。秦甜儿长得美,人又甜,王鹤跑了两趟秦家,很快与她熟悉起来。秦甜儿倒是比她那个滑不溜丢的兄长秦思好哄,三言两语之间就和王鹤走得很近。

    按照道理说,一个名门千金是不该和男子单独出游,尤其是秦家这种新贵,越发看重这些矫情的规矩,生怕别人嘲笑他们是暴发户,不懂规矩。但是王家的再三登门,王鹤的英俊魁梧,让秦家人看到了另外一种希望。也许,这是联姻的一个契机。

    王鹤丢给老板一块银子:“把马拴好,喂点好料!”

    看到这样的豪客,又见他们衣着华贵,显然出身高门,老板自然心花怒放,立刻丢下小蝶,连连躬身说是。

    小蝶被丢在一边,有点生气,怒瞪着那两个人。

    王鹤和秦甜儿居然破天荒地走在一起……

    江小楼望着,不由淡淡笑了,还真是稀奇。她向小蝶摇了摇头,小蝶却没忍住,恼怒地把钱丢在桌子上:“老板,给你钱……不用找!”

    王鹤狐疑地看了小蝶一眼,神色中有些困惑。

    老板一愣,忙不迭接过了钱,连声道谢。

    江小楼和郦雪凝,已经一前一后越过王鹤与秦甜儿,走出了酒楼。

    午后的阳光十分明媚,不自觉就浑身懒洋洋的。

    江小楼和郦雪凝信步在街上走,一路穿过绸缎铺、古董店、玉器行,见到的人都是衣冠楚楚,富贵逼人。

    “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一天,光明正大的走在大街上。”郦雪凝感叹。

    江小楼不觉莞尔:“以后你的生活都会是这样,你再也不会是从前的郦雪凝了。”

    国色天香楼早已毁了,卖身契也灰飞烟灭,如今的郦雪凝,是一个自由人。

    郦雪凝轻轻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却看到小蝶气呼呼的,不由笑起来:“你家小姐都不介意,你在介意个什么劲儿。”

    小蝶瞪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江小楼:“小姐,王公子站在你跟前,都没有认出你来!难道你不生气吗?”

    江小楼和郦雪凝对视了一眼,不觉相视而笑。江小楼轻巧地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他已经完全把你忘记了啊!那时候他每天那么殷勤的跑来献媚,好像没有小姐你老天就会塌下来一样,我还以为在所有人里面他最真心,没想到等小姐你容貌毁了,他整个人就不对劲了。不但跟那个姚珊瑚走得很近,还纵容她欺负小姐!现在更离谱,居然连小姐你都认不出来了!”

    郦雪凝看着义愤填膺的小丫头,不由摇了摇头:“你家小姐蒙着面纱,又一直低着头,谁能认出来啊!”

    小蝶张大嘴巴想要说什么,想想觉得郦雪凝说的也对,可再一细想却还是不服气:“但他认不出小姐,总该能认出我是谁吧,我在那边站了好一会儿,他居然也认不出来,从前我天天在小姐跟前伺候啊!”

    “傻丫头,你从前贪吃胖乎乎的,现在已经瘦了下来,谁会认出你来?纵然认出来了,天底下有太多长得相似的人,他又能如何?桃夭早已死了,站在你眼前的是一个全新的小姐,不管说多少遍,你为什么就是记不住!”郦雪凝戳了戳她的脑袋,失笑。

    事实上,王鹤注重美色,怎么可能注意到一个丫头的容貌,认不出来也不奇怪。

    秦家和王家走在了一起,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江小楼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却是一言不发。

    三人信步走着,到了一家古玩店门口,江小楼突然站住了。她就站在那里,长久地凝视着博古斋的牌匾,一动不动。

    小蝶惊讶地看着,正要开口,却突然被郦雪凝拉住。小蝶回头,郦雪凝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向她摇了摇头。

    江小楼神色平稳,声音温和道:“那是我家的铺子……”

    博古斋是父亲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一家铺子,父亲为人简朴,没有什么爱好,但对于古董一向很喜爱。他经常离开京城,每到一个地方,就会从当地的古董市场买一些破烂带回家当宝贝。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古董商人,因为他经常买到假货。当然江小楼很清楚,父亲不是为买古董而买,他只是有时候觉得把那些假货当成传家宝流传了一代又一代,最后因为各种难处不得不变卖的人很可怜。他曾经出了一百两的高价,从一对穷得快活不下去的孤儿寡母手中买来一对瓷瓶。事实上,他很清楚那瓷瓶根本只是仿品,连一两银子都不值。

    商人重利,父亲有点特别,为此大哥还会跟他爆发激烈的冲突。

    郦雪凝看着江小楼,表情悲伤。

    她已经看不出对方面上有任何一丝波动的痕迹,仿佛过去的一切已经成为回忆。可是当她走到这里,明明应该心如铁石的人却停了下来,静静凝视着牌匾,试图从中辨认出过去的痕迹。

    “不,我说错了,应当说,曾经是。”江小楼停顿了片刻,才补充道。

    有一天,这些东西还会回来的,重新回到她的手上。她微笑着,继续往前走,一家一家的辨认,这是绸缎庄,这是钱庄,这是酒楼……有些保留着过去的名字,有些早已经换了牌匾。

    “江家一直在辽州一带经商,到了父亲这一辈,因为母亲早逝,他不想在伤心地继续呆下去,于是带着我们兄妹从辽州迁到京城,在这里买房置地,还经营自己喜欢的铺子。可是没想到,这些他费尽心血才建立起的财产,一夕之间全都化为乌有——”

    郦雪凝望着她,轻声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总有一天可以全都拿回来。”

    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很清楚,官府把这些铺子收走之后,低价折现,很多人为了争抢这些铺子几乎动用了一切的关系,打破了头。能够得到这种好处的,大多是一些豪门家族,想要从他们手上把铺面全都拿回来,难于登天。

    江小楼笑了,转眸望着她:“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不用我说就能理解我的心思。”

    郦雪凝认真考虑起来,道:“如果我们把农庄卖了,再加上咱们去锦绣钱庄取的银子,说不定能赎回来一间……”

    农庄地处偏僻,卖不到多少银钱,从锦绣钱庄取走的钱也有限……这里的地段极好,能赎回一间都是万幸。

    江小楼眉眼疏开:“不,我要的不是一间,而是全部。”

    郦雪凝惊讶地看着她。

    江小楼却柔声道:“不过不是现在,我如今纵然拿回了一间铺子,却未必能够守住。”手中没有权力,哪怕万贯家财也是一场空。

    郦雪凝沉默,凝眸问道:“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江小楼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当然是回家啦。”

    郦雪凝是一个非常通透的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只不过有些事情不必立刻告知。江小楼还需要好好筹谋,等待恰当的时机,一举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第55章 流年倾城

    小蝶瞧出小姐心情不好,一路再也不敢多言。等三人回到农庄,江小楼吩咐她去准备热水沐浴。

    除去衣裳,进入浴桶,江小楼才略微觉得放松一些。此时的水温刚刚好,江小楼掬起一捧清水,水汽从她手掌之中缓缓升腾起来,慢慢凝结成一团水雾。

    懵懂之间,想起自己过去的时光,那么痴傻,那么笨拙,跌跌撞撞的生活着。

    没有爱恨情仇,没有怨恨滔天,那样的简单快乐,已经永不可得。

    一死之后,不过万念俱灰,却看见自己在柔软的水中,慢慢浮上来。

    这一张清丽面孔,眼底竟然硬生生染上了血红。

    要让奸恶之徒得偿报应,还有父亲的心血,一定要拿回来。

    雾气中,她轻轻闭上眼睛,将头靠在了边沿,静静休息。

    屋子四周静悄悄的,浴桶里面的人若隐若现。

    暗叹口气,顾流年皱起眉头。

    逃避追捕,却不小心撞见这种香艳场面。

    水花响了一下。

    他克制力极佳,只是收起心神,专心等候她离去。

    水花响了两下,他无动于衷,但却下意识地向下看了一眼,正巧目光落在那漆黑的发顶上。

    她是谁……

    若是他没有走错,这里不过是一户普通的农家宅院。外面收拾得很干净,庄园里种植了许多瓜果蔬菜,一对农妇在外面收拾庭院。房舍虽然布置得干净雅致,地处却十分偏僻。别说是富贵的名门,便是寻常的人家也不会选择这里作为别院。

    江小楼只想趁着这个机会稍微休息一会儿,温暖的热气熏得她觉得很舒服,不由自主就放松了神经。

    “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

    那声音很轻很轻,可江小楼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眼底满是戒备。

    周围空无一人,她的眉微微拧起来,是自己听错了吗?不,不会!这里这样安静,她怎么会听错?!更何况她莫名觉得心头不安,这种感觉就像是危险快要来临前的预感。

    这是一个十分偏僻的农庄,谁会想到她的藏僧所。

    江小楼继续凝神听着,果然再一次听到那极为细微的声响。她顺着声音的来源,终于发现了一个令她震惊的事实——一条满身长着黑色鳞片,口中吐着长长红信子的蛇,正盘踞在桶的对面。不知何时,它竟然离得她这样近。

    强烈的恐惧感窜上来,江小楼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意识地想要张口,可关键时刻江小楼住了口,外面的小蝶和郦雪凝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叫她们进来只怕比她还要害怕。江小楼咬紧牙关,下意识地向后轻轻退了退,就在她动了动的瞬间,那蛇突然高高昂起,不断发出恶毒催命的响声,飞快地向她扑了过来。

    蛇眼看扑到面前,却突然凌空掉了下去。

    如同一盆泼出来的水突然僵死,一切缓慢得如同幻影,江小楼吃惊地盯着水中那条刚才还张牙舞爪转瞬间已经变成一堆死肉的蛇,敏锐地发现七寸处有一片极为细小的刀片,在雾气中闪着凌厉的光芒。

    江小楼防心极重,冷冷的目光慢慢扫过四周。

    没有人。

    然后,她一点点抬起面孔。

    横梁之上,有一个年轻的男子。

    在瞬间,他看见了浴桶里面的美丽少女,洁白的肩膀,修长的脖颈,还有因为热气蒸腾微微发红的面庞。她的睫毛幽长浓密,如同一层淡淡的纱,轻轻颤动。睫毛上蒙了水雾,更似舞动的蝶翅,晶亮剔透,一碰即碎。

    清丽,脱俗,眉宇之间却莫名的熟悉。

    只可惜,她的身上遍布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却还没有,显得十分可怖,完完全全破坏了这一具本该完美无瑕的身体。

    他微微一笑,从横梁上翩然落下,动作极为轻巧,仿佛一片落叶,眼看已经到了她面前。

    “这位小姐,失礼了。”他声音低沉,轻轻地吐出,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魅力。

    早在看到江小楼的一瞬,顾流年就认出了她是谁。

    只不过,她眼底的戒备和陌生,说明她根本已经不记得他这个人。

    的确,如今的顾流年和当初那个模样早已经判若两人。

    江小楼凝气,这位梁上君子皮相不是一般俊美。

    飞扬的眉宇,高挺的鼻梁,让人心动的眼睛,目光流泄处如月华一般打动人心。

    这场景见面不可谓不尴尬,可是这年轻男子仿若丝毫不觉,一张清俊的脸庞竟有几分孤傲之美,世上的俊美少年大多喜爱穿白色,只为多些白衣飘飘的美感,但江小楼素来却只觉得寡淡,可眼前这个男子硬生生将白色穿出了夺人心魄、妖娆绝俗的光彩,如泻了一地的迷人月光,不分男女都会被他迷惑。

    此君一出,谁还敢穿白色衣裳招摇过市。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脑海中突然便闪现出这样的诗句。真真无法用任何词语去描述他,任何语言都亵渎了他的俊美。

    可惜,再俊美也只是个登徒子。江小楼光洁的额角有一颗水珠顺着落下,划过瓜子般的下颚。顾流年看愣了,江小楼迅速披起外袍,又后退一些,与他保持距离。冷冷道:“你是什么人?!”垂下的眸光抹过杀气。

    “路过而已,小姐不要生气。”他定定瞧着她的眼睛,黢黑眸子幽深似海,不经意之间,一抹狡黠闪过他的眼底。

    他的声音,带点歉意。可是动作却极快,一把冰凉的匕首同时横在了她的脖颈之间。

    她深吸口气,识时务者为俊杰,眼前这个人悄然无声地进入农庄,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着实叫人惊异。再者这一把冰凉匕首横在脖子上,她纵然有天大的怒气也得忍住。

    能忍凡人不能忍,才能留下性命去做有用的事,哪怕她现在恨不得把这登徒子的脑袋拧下来,也得忍!

    “小姐不要误会,我真的只是迷路,不小心才会藏身于这横梁上。”

    是,不小心藏上去,不小心看见她沐浴。

    “我相信你。”江小楼何等心性,面上只是微笑道,“只是,你到底有何目的?”

    顾流年微微一笑,那笑容几乎闪瞎人的眼睛:“外面有不少人在追捕我,我只是希望小姐能够送我平安离开。”

    他的笑容金灿夺目,直直照到人的心里。

    江小楼怒气上涌,面上却越发平静,简直叫人看不出丝毫的破绽:“好,看在你刚才救了我的份上,我送你出去就是。只不过,你得转过身去,让我穿好衣服。”

    “嗯,多谢了。”顾流年道。

    江小楼眯起眼睛想了想,笑容似春风和煦:“那你转过身去。”

    匕首徐徐收回。

    她飞快地将衣物穿好,那人并未背过身去,却是闭着眼睛。

    江小楼衡量着自己和对方的差距,掂量着自己成功逃脱的可能。

    没有,此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潜进来,绝非是寻常高手。她毕竟是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危险的事情还是不要做。思及此,她微微一笑,仿若毫不介意:“好了。”

    顾流年睁开眼睛,看见江小楼正瞧着他,淡淡笑容如春花绚烂,令人沉醉:“我以为小姐在思考把我杀死然后逃生的可能性,如果小姐要用匕首,你的力气太小。如果选择溺死我……浴桶太小,恐怕塞我不下。”

    江小楼内心一动,明明对方没有睁开眼睛,自己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却一口猜中她的心思。她笑容满面,眼里有丝讥诮:“哪里哪里,公子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做这种恩将仇报的事。”

    顾流年没有吭声。救命恩人这个词,仿佛触动了他的神经。

    这一瞬间,心房暖的不可思议。

    江小楼神色自若,道:“其实你不必担心,我是不可能在这里杀你的,孤男寡女共处一个房间就已经很引人非议了,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的名节都难保,所以为了保护自己,我必须将你平安地送出去。”

    顾流年嘴角的弧度有些讽刺,似乎压根没有被她杀伤力极大的笑容收买,只不过没有拆穿而已。

    江小楼作了个请的姿势:“你先去帐子后面避一避。”

    顾流年倒也大方,真的举步藏好。江小楼深吸一口气,才大声道:“小蝶,你进来。”

    小蝶推门进来,瞧见江小楼一头青丝湿漉漉的,有些怪异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

    江小楼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然后道:“快去吧。”

    小蝶吃惊地瞪着江小楼,但她是个忠心耿耿的丫头,也不敢多问,快速地离去了。

    过了一会儿,顾流年才探出头来,眉眼生春:“小姐好心肠。”

    江小楼眼底冰冷,神态风流蕴藉:“我不只心肠好,而且送佛送到西,一定会将你送到平安地方。”

    “原来小姐这么善良。”他认真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江小楼听着这人语气里有那么点笑意,好像在嘲笑她睁眼说瞎话。

    再仔细瞧着那双含笑眸子里荡漾的炙热,她觉得疑惑。他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她心头转过无数念头,不过摇头叹息:“我不问公子为什么来,也不管你是什么人,只是平安送你离去后,你我再不相识。”

    “这是自然,小姐的大恩,我铭记终生。”

    江小楼心头冷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静静等待着小蝶的到来。

    小蝶很快来了,手中捧着托盘,江小楼轻咳一声:“请出来吧。”

    顾流年立刻现身,小蝶先是惊愕,随后便是呆呆看着那人,直到江小楼在她眼睛前面挥了挥手,小蝶才猛然回神。

    “请公子穿上这套衣裳。”小蝶躬身道。

    “这……好像是女装。”还很肥大——顾流年眨了眨眼睛。

    “是女装,而且是最大号的女装,你应该感激我们小蝶曾经生得很高大。”江小楼好整以暇地道。

    小蝶脸皮红了,小小声抗议:“我现在不是那么胖了——”

    顾流年半点没有流露出羞恼之色,反而微微笑了笑:“你可真是大方。”

    江小楼淡淡道:“相逢即是有缘,公子落难,我当然要帮忙。”

    小蝶又把托盘抬高了,顾流年皱皱眉头。

    江小楼盯着他:“这可是最好的法子,也是最安全的法子。”

    男扮女装……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办法,顾流年狐疑地看了江小楼一眼,几乎怀疑她是不是故意寻衅报复。可对方那一双清亮的眼睛毫无愧疚地看着他,没有半点心虚。是他……想多了么?

    顾流年拈起这套绣着红梅的衣裙,嘴角抽动了一下。

    等到顾流年去了帐子后头换了衣裳出来,江小楼正吩咐小蝶想法子将男装处理掉,转头一看,倒是呆了呆,男子毕竟骨骼高大,长手长脚,即便是最大的衣裳穿在身上也有些缩手缩脚,好在他生得俊美,这样一扮,除了看起来有些过于高大,单看那张脸还真是美丽到了极点,小蝶噗嗤一声没忍住笑。

    江小楼眼珠转了转,道:“美若天仙。”

    顾流年怔了怔,苦笑道:“这……”

    江小楼脸一沉,道:“公子,这可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就这样我收留一个逃犯,还要冒很大风险。”

    顾流年似笑非笑道:“可惜我毕竟不是女孩子,走出去就要露馅。”说完,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江小楼咳嗽一声道:“不要紧,我有办法。”说着,她轻轻地向小蝶挥了挥手,小蝶立刻低头奉上匣子,打开一瞧,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应有尽有。

    顾流年:“……”

    江小楼见对方如哑巴吃黄连,好气又好笑的神色,心头冷笑,语间微顿,接口又道:“出了农庄就是官道,但想要进城还有层层盘查,你只要低头跟着我,不要乱说乱动就没有问题。”

    顾流年苦笑道:“你就是让我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放心吧。”

    女人的衣裳,女人的钗环。若是半刻前有人告诉他会发生这种事,他只怕会把对方的舌头割下来。可眼下,不但发生了,他还得心甘情愿地照办。

    此刻他心里的滋味无比复杂,只有天知道。

    他叹了一声,走到美人屏风前。屏风上的美人帕子掩面,风流多情。顾流年将袖子撑开,摆了一个与屏风中女子一样的动作,眨了眨眼,微笑道:“像么。”

    啪的一声,小蝶手中的盘子落地。

    江小楼面无表情:“像。”

    顾流年本就身段一流,此刻眉毛微扬,不长不短不浓不淡,眼睛亮到会发光,端是绝世俊美,闪亮无比,纵然扮了女装也一样是行止风流,以至于小蝶出了门还忍不住回头去瞧。郦雪凝早已去歇息,农庄里行走的仆妇都被小蝶先行遣走,顾流年跟着江小楼,走得心如血滴。

    江小楼心中暗暗思量,这个男子年纪不大,却是武功高强,若是自己一着不慎,恐怕反而会为其所害。他的确是救了她,可惜却也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怎么都应该受点教训。

    顾流年笑起来眼角弯弯,春水一般荡漾的波色叫人心醉神迷:“小姐,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可一定要把我安全送进城才是,我会记着你的大恩大德。”

    江小楼纵然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免被那艳色惊了惊。呼吸顿了顿,随即一笑,道:“好。”说着,她率先上了马车,小蝶腼腆地一笑:“您请。”

    顾流年轻轻一笑,也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布置得十分朴素,江小楼上了车便闭目养神,只听见顾流年声音低沉地道:“进城。”

    小蝶立刻吩咐车夫准备启程,马车启动的一刹那,江小楼睁开眼睛,才发现对方那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面上。她更加疑惑,难道他们从前见过吗?可她……丝毫都没有印象。

    走出农庄,上了官道,江小楼这才发觉官府设了岗,有不少行人都在接受盘查。只是他们这辆车比较寻常,士兵掀开帘子看了看,都是女眷,便轻轻松松放行了。

    顾流年含笑,眼睛闪闪发亮道:“小姐果然信守承诺。”

    江小楼面上笑容更深,道:“不必客气,往后你我就当没有见过面,你也不必记着我的恩德。”

    顾流年眯起眼:“这倒不会,我一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我会一直记着小姐,希望你也不要将我忘记。”

    这人面带和煦的微笑,看起来温文亲切,眼底却藏着深刻的杀机,竟如一把锋锐的剑般直指对方的心底,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沉静,世上还有几人能拥有?

    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之火腾地燃烧了起来,江小楼心头那把利刃早已将眼前此人千刀万剐,面上却是笑如春花:“公子可真是好人。”

    这人真是面上温和内心奸诈,分明在威胁她今日此事不能传出去,否则他一定找上门来。明明是自己沐浴,他突然闯进来看了个精光,现在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恨不能立刻就将他陈塘……她越是这样想,笑容便越是温柔入骨。

    老毛病,小姐一笑,小蝶就身上发毛,赶紧低下头去。

    “小姐是个太聪明的人,聪明的人都有个坏毛病,爱出尔反尔,我怕一离开你就把我忘记了,还是留点纪念品为好。”说着,他摊开手,修长的手看起来十分洁净。

    这就是毫不掩饰的要挟。他要江小楼对今天的一切保守秘密,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曾经见过他,竟然要挟她拿出信物。女子的东西何其金贵,平白给了一个男人,等于是将人生中最大的把柄落在他的手上。不过,她早已不是闺阁千金,不讲究那些虚礼。

    江小楼心头转过无数念头,却是向后略微一退,摆明了呈现不合作的姿态。

    谁知那人突然探身过来,长长的手臂将江小楼圈在中间,江小楼吃了一惊,男子一双春水般的目中突然射出异样的神采,闪动的瞳光似漫天大网一下子撒了下来,如同有星光出现,铺天盖地将她包围。

    那眼底波光粼粼,暗潮涌动,一瞬间似充满了无尽的诱惑,又似极度的危险,如同利箭一般笔直地射入她的心头,竟让她一时不能反应也无法动弹,纵然江小楼心智无比坚定,也不禁一阵恍惚迷惑,笑容不自觉地凝固在脸上。

    近乎妖艳的神采从他面上如流星般划过,如果上一秒他还如一只温和无害的绵羊,那么转瞬间便成了狩猎中的豹子,紧紧地、毫不放松地死盯住他的猎物,充满了势在必得的决心。

    江小楼突然觉得自己好象成了他全神贯注要狩猎的目标,本能产生了强烈的震颤之感。一个人,怎么能在顷刻间有如此巨大的转变呢?

    好在这仿佛极为漫长的对视只持续了一两秒,再看时对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轻轻展开手心。

    江小楼低呼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帕子已经被对方取走。

    “这个就当做小姐送给我的信物,只要小姐保守秘密,这信物就再也不会重见天日。”他好整以暇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江小楼看了一眼对方手中的帕子,心头冷笑,面上却故意露出不满的神情:“既然你都拿走了,还要问什么?”

    顾流年道:“这自然是——”话还没有说完,却只觉得呼吸一窒,他连忙提气,却觉得空落落的,心中顿时咯哒了一下,糟糕!

    他的目光瞬间利箭一般刺向江小楼:“你动了手脚?!”

    他发现自己除了嘴巴还能说话之外,连一个手指都动不了,还没来得及在思考,就听江小楼微微一笑,柔声道:“对不住,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

    听着这温柔无比的声音,看到这极为清丽的眸子,顾流年忍不住道:“你在什么地方动了手脚?”

    江小楼捧起一盏茶,似笑非笑:“是啊,你猜猜呢?”

    顾流年这才发觉自己怀中的帕子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心顿时更沉了下去:“帕子。”

    “真是个聪明的人。”江小楼笑容满面,舒了一口气。

    顾流年平日里坑人坑习惯了,从来没被别人坑过,暗地里磨牙的同时却也自在笑道:“难怪人人都说最毒妇人心,小姐年纪不大,心思不小。”

    江小楼笑容轻巧:“我这个人很简单,素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若是你刚才不起辖制我的心思,硬来强抢手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落到这般下场,你又怪谁?”说完,她吩咐小蝶道,“与车夫说好了么?”

    小蝶忍住笑道:“是,早已安排好了。到了地方,小姐要进去么?”

    江小楼无可无不可道:“不要紧,我就在门外,你派人把他送进去就成。”

    顾流年面上起了警惕,奈何这一主一仆就此住口,再也不肯接下去说了。顾流年还要细问,可是那药效渐渐上来,他的喉咙竟然也哑了,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现在,想要解释刚才只是一个玩笑,却也已经晚了。

    小蝶立刻从他怀中搜走了帕子,顾流年只好干瞪眼。

    城门口聚集着不少士兵,一个个轮番盘查,到了这里虽然掀开帘子发现马车里都是女眷,却也再三询问后才放了行。江小楼看着那些严阵以待的士兵,目光在顾流年的身上扫了扫,若有所思。

    马车一路到了大街上,街边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钱庄、米行、茶楼、酒店、竹木器行、当铺……锦绣耀眼、罗缎盈目。街边上小贩们人头攒动,吃食遍布,香浓的芝麻糖、花生酥、热蛋酥的味道飘香一条街。可是马车却没有在任何一家停下,而是东拐西绕足足大半个时辰,才听到小蝶小声禀报道:“小姐,快到了。”

    江小楼望了顾流年一眼,眼神十分温柔,顾流年心里一跳,暗道不好。

    马车再往前,一路的高墙更多,路面变得狭窄,只容一辆马车通行。车轮咕噜噜的声音传进顾流年耳畔,只有触目惊心的感觉。车子到了畅春园的后门,小蝶也不出面,只吩咐车夫拉了顾流年出去,顾流年盯了江小楼一眼,江小楼脸上挂着淡淡笑容,目送他离去。

    不知怎的,顾流年脑海里突然就浮现起刚才那活色生香的一幕。

    当时那少女酥胸半露,肤若凝脂,体态玲珑,这场景本来应该引人遐思,但她紧抿着唇,寒着一张面孔,凛然不惧……

    帘子轻轻落下,隔绝了他的视线。

    车夫将人交给门口的男人,嘱托道:“人是白送的,可要好好招待。”

    灰衣男人连声道:“好好,下次有这样的好事可别忘了我。”说完,他吩咐一同前来的两个壮硕男子,一左一右架住顾流年就进了楼。

    顾流年进了青砖门楼,里头却是里外三重,庭院深广。既有大堂,也有雅座。厅堂庭院之间布置有花卉怪石,水池游鱼。等到进了大厅,陈设更是精致,墙上挂着的都是当时名人的题字。此时他暗暗提气,却觉得浑身还是软绵绵的,不由暗暗苦笑。一个年约三十的美貌女子浑砷光宝气地迎了出来,笑容满面道:“林四,我让你寻的好货色呢?”

    林四笑笑,指着顾流年道:“这不就是!不过风娘,价钱可得说好了,这姑娘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低于五十两银子我可不卖!”

    赵风娘一双眼睛瞧了瞧顾流年,见他容色绝丽,风度翩然,叫人一看身体就酥软了半边,饶是她久经风月,竟然也被这等艳色给镇住,连忙笑道:“好,好,腰身好,脸蛋好!”她四下看了看,还用手在顾流年身上掐掐摸摸,顾流年陡然睁开一双眼睛,阴沉地盯着对方,风娘只觉得心头一凉,突然面色一变,厉声道:“林四,你要死啊!我要的可是——”

    林四不慌不忙:“风娘,你管那么多呢,反正你这院子里喜欢新鲜的不是没有!”

    风娘一想,却又笑开,伸手从盘里取了一只金簪插到顾流年头上,道:“好,我这就收下了。客人不喜欢,我留着自己受用也好。”

    她人精一样,早已看出眼前这是个俊美郎君,三两下竟然动了别样心思,林四笑笑,摊手道:“那,五十两拿来!”

    马车里,江小楼微微一笑道:“咱们走吧。”

    小蝶十分忐忑:“小姐,奴婢没想到屋子里还会有蛇的——”

    如今正是秋天,蛇在准备冬眠之前会四处捕捉食物来储备能量,所以这时候的蛇通常都会比较凶猛,有很强的攻击性。更何况她们住在农庄,窗外还有一颗葡萄树,经常招来一些蛇虫鼠蚁,江小楼见怪不怪,拍了拍她的脑袋:“没有那条蛇,我还引不出那人呢。”

    小蝶吐了吐舌头,后怕地向那深深宅院看了一眼:“小姐,你真把他卖掉了?”

    “不是卖,这叫白送。”江小楼好心地纠正。

    “可是……”小蝶还要说什么,江小楼却拧起眉头,“他救我一命,我便送他平安进了城,算是功过相抵。可他偷窥别人沐浴,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不过是送点回礼给他。”

    这回礼可真是太可怕了,小蝶身上毛毛的。

    士兵们在城门口搜查不到,不得已便又闯入各家各户搜查。这样的搜索是地毯式的,都是从人来人往的酒楼、茶肆、秦楼楚馆开始。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昨天夜里进京面圣的长安王遇到刺杀,一把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当场断气。护卫们拼命追捕,刺客却翻墙逃走。禀报皇帝,圣上大为恼怒,严守城门开始紧锣密鼓的盘查,士兵们从各家各户搜出一个又一个可疑的人,到了月上梢头却还无法下定论,负责这次搜查的骠骑将军王充早已是极为恼火了。

    当士兵们手持火把冲上畅春园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惊动了,一个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吓得花容失色,摇摇欲坠。有个别来路尊贵的客人试图阻挡,可王充却拿出了皇帝的手谕,这样一来,没有一个人敢吭一声,所有人都只能沉默着看向士兵冲向房间,挨个搜查。

    赵风娘吓得脸色发白,寻常的机灵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只能陪着笑,领着士兵破门巡查。遇到不肯开门的客人,他们便砰地一声踹开房门,直捣黄龙。一楼没有,二楼雅室也没有,三楼是花魁的卧房,赵风娘连忙阻止:“房中真的有客人——”

    这样闯进去,什么颜面都没了。

    可是谁会在乎青楼女子的颜面呢?王充向身边副官使了个眼色,他上前一把推开赵风娘,砰地一声,原本结实的房门竟然裂开半扇,哗啦一声倒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满室红烛高燃,雅室生春。

    锦绣鸳帐下,似有一对男女交颈而眠。

    所有人都愣住,一时无人过去。王充冷哼一声,三步上前,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猛然挑开了帘帐,引来花魁一声惊叫。

    寒光中,顾流年披上长袍,俊美的脸庞面如桃花,衬得旁边美貌花魁都面如土色,不及他容颜俊美之万一。他站起身,微微含笑,声音十分悦耳:“王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王充一愣,随即立刻认出眼前这个妖娆俊美的少年是什么身份,不由微微沉下脸来。

    竟然会遇上他!

    王充眼眸阴冷地盯着对方:“顾公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眠花宿柳,督公真是养的好儿子!”

    顾流年脸上显出讽刺的冷笑:“我好酒好色,贪图享乐,骠骑将军未免太过孤陋寡闻,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何必故作惊讶。”

    “哼,督公好不容易找了个承嗣的人,我怕你不明不白死在女人的肚皮上!”王充声音更讽刺。

    顾流年脸上没有一点惊惶不安,声音洒脱:“将军此言差矣,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将军不知其中妙处,又何必嘲笑我!”

    “哼,我是奉命搜查刺客,没空与你在这里废话!”王充一把长剑已经横在了花魁脖子上,“这位顾公子,可是一整天都在这里?”

    花魁身上半披着薄纱,花容失色:“晚上么,倒是在我这里。白天却是去了春莺妹妹那里,具体怎么回事,您还是去问问她吧——”一边说着,一边向后缩了缩,畏惧害怕的模样。

    顾流年微笑着伸出了双手:“怎么,将军这是怀疑我么?既然如此,我不如陪你走一趟,上回入宫的时候陛下还夸我天资聪颖,骨骼精奇,是块练武的好材料,我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向他讨一柄好剑!”

    何其洒脱,何其无畏。

    王充目光越发冰冷,刚要开口将人带回去,旁边副将却在他耳边低语:“将军,他毕竟是陛下金口玉言,留给权督公承嗣的,平日里还很得陛下欢心……您看……”

    没有明确的证据,不可以轻易动手,尤其这小子滑不溜丢,借着寻芳胡作非为。

    王充握剑的手变得汗津津,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最终一声令下,悻悻离开了衣香鬓影的畅春园。

    行刺一事,整整一夜依旧没能抓到犯人。在闹得满城风雨后,王充饱受皇帝的怒火之苦,不得已抓出了人来顶罪。因为长安王身份尊贵,谋杀皇室要株连九族,一时菜市口大批的人被砍下脑袋,鲜血四处奔流,几乎染红了整片大地。

    顾流年若无其事的留在畅春园,听小曲,品美酒,看美人。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哪怕王充心中对此人充满了怀疑,却对他毫无办法。直到一切尘埃落定,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顾流年才从畅春园里头走了出来。

    长安王太跋扈,竟然向皇帝要求扩张三分之一的封地,在遭到拒绝之后对皇室多有怨言。他是皇帝的堂兄,身份与众不同,寻常的罪名扳不倒他。更何况太后娘娘对他诸多庇护,皇帝无论如何都不好轻易下手。但如果放虎归山,将来一定会引起很大的祸患。

    皇帝不能做,便可以由亲信去做。这世上皇帝最信赖的人,当然是权海。可接到皇帝密旨的权海却犯了难,长安王毕竟是尊贵的皇亲,总不能弄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弄死他,可如果按兵不动,再过三天他就要大模大样的回到封地去,自己诛杀不成,等于违背皇帝的指令,所以长安王非死不可。思来想去,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执行这个命令。最终,他最看重的义子主动请缨,要求去杀死长安王。权海不想为了一个长安王,毁掉了自己好容易才找到的承嗣人选,但在顾流年的再三保证下,他不得不同意了。

    果然,他成功了,干得很漂亮。

    是啊,顾流年怎么会失败,他虽然学武时间最短,却是天底下最有天分的人。过目不忘,骨骼清奇,不要说百年,千年也难得一遇。长安王死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过分要求最终招来这样一个残酷的下场。

    月色下,农庄覆盖着一层淡淡的流霜,所有人都已经休息了,一个年轻的男子骑着骏马,摇摇晃晃到了山顶上,远远瞧着那座农庄。

    他骑着宝马,仗剑配笛,锦缎白袍纤尘不染。

    江小楼,你竟然已经不记得我了。是啊,当初的顾流年不过是一个街边的乞丐,若非机缘巧合遇到你,说不定就已经死在了路边。

    遇到你,激起了我的斗志,让我明白这世上有太多值得赢取的东西。如果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死在那里,实在是太可惜了。

    你帮助过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可是,为什么你却想不起我是谁了呢?

    顾流年轻轻微笑起来。

    在他的心中,江小楼是一个熟悉的朋友,格外熟悉。然而在她看来,他不过是一个误闯入农庄的登徒子。总还会再见面的,希望再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能记得我。他笑了两声,调转马头,纵马离去。

    白色骏马在官道上纵横驰骋,无意中与一辆极为华贵的马车错身而过,带起一阵风尘,引来马车上的仆从大声斥骂。

    马车内美貌女子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掀起车帘:“外面怎么了?”

    话音刚刚出口,却见到那年轻男子拨转马头,正好回过头来。月光照在了他皎洁的面上,当天的月色是如此美丽,却不及他的面孔一半优美。他突然轻轻一笑,眼神似带着三分醉意,燃烧如火却又柔情似水。

    那笑容一下子猛然撞入她的心头,让她哑了嗓子。

    惊鸿一瞥,使她忘却了身份尊贵的威仪,忘记了自己坚持多年的骄傲与荣耀。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男人的马驰骋而去,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羞花闭月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困惑与痴迷。

    那个男人,便是顾流年。

    ------题外话------

    男扮女装神马的,最有爱了!

    感谢何处是故乡童鞋、glx786513722状元和大家的钻石和花花!

第56章 神医救命

    严凤雅被腰斩后,京城换了新的京兆尹,局面渐渐恢复了平静。江小楼平日里并无异样,照常吃饭、看书、休养,傅朝宣经常会到访,替她诊治。经过一个月的治疗,江小楼身上的伤口重新结痂,面色渐渐恢复了红润。

    傅朝宣第一次见到郦雪凝和小蝶,显然十分惊讶,他以为江小楼压根没有朋友和亲人。

    郦雪凝看到傅朝宣,便只是向江小楼理解的笑笑,将客厅让给他们说话。

    “你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许多,但还是应当好好注意,上次开给你的药,按照我的吩咐定时吃,不要嫌麻烦。”傅朝宣叮嘱她。

    “我真的已经好了很多,不必天天吃药。”江小楼嗓音柔婉清涓,曼声絮语,如同涓涓细流,莫名抚平了人心,引来傅朝宣失神片刻。

    “我师傅曾经说过,凡是病人总归是讳疾忌医的,如果大夫也听信病人的话,这病压根没法医治。这是我新开的药方,里面多加了一味安神的药,晚上休息的好,才能有好的精神。”他定了定心神,径自微笑,这样回答。

    江小楼注视着她,目光澄澈:“从前一位大夫说过,我的病一生都无法断根,终生都要承受痛苦。傅大夫,你也这样认为吗?”

    傅朝宣沉思片刻,才回答道:“的确很难。”

    “那我还有多久的寿命?”江小楼直言不讳地问道。

    傅朝宣想了很久,面上露出一丝为难,好半响才回答道:“说不好,如果保养得宜,可能坚持七年八年。如果伤势加重,调理不当,兴许一年……或者半载。”

    他一边注意江小楼的神情,一边婉转劝说:“小楼,只要你让我好好替你调养,一年后再看,或许有转机。”

    光是休养就要一年,到时候若还是结论未定……更何况,她并没有一年半载可以用来养伤。

    “如果你不肯好好休养,恐怕折损寿命。为了一时的急躁,耽误一生健康,何苦?”他似乎看穿江小楼的心思,不免温文地劝说着,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带着惊喜,“不过,还有一个办法,你跟着我去见师傅,求他替你治病。”

    江小楼略带惊讶地道:“你师傅,是你父亲吗?”她曾经听说过,傅朝宣是祖传医学,那么他的医术应该是他父亲所传。

    “不,从前父亲希望我能够继承他的衣钵,学习治病救人,可是我却意气风发,一心想要做官,满腔报国热忱。父亲十分失望,为此爆发了很多次争吵。就在我刻苦读书的时候,父亲罹患重病,苦苦撑了半年还是去世了。在病中的时候,他能医不自医,必须依靠其他大夫来开药,那些人医术不精,硬生生耽搁下来,这让我十分痛苦。尽管家中叔伯都认为我应该继承家族所传,承袭父亲的遗志,我却还是坚持不肯。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含辛茹苦地照料着我,她是我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了。”傅朝宣无奈地笑了笑。

    江小楼望着他,目光安静。

    “后来母亲患上了脾病,日夜疼痛难忍。我请来若干名大夫,这些大夫一个个信心满满来出诊,甲说是这个病,乙说是那个病,开方吃药,结果却令人失望,完全没有效果,全部束手无策。乌鸦尚能反哺,可我深受母亲大恩,每天就在她的身旁,只能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眼睁睁看着,对救她无能为力。这能算是尽孝了吗?于是我翻开了父亲的医书,琢磨父亲留下的治病要义,苦读一年,等觉得自己有些心得了,便开始给母亲开出药方,却只能减缓她的疼痛,无法真正治好。于是,我不得不求助师傅,他是我父亲的好友,看在父亲的份上勉强收下了我。跟从他学习三个月后,我便可以替母亲治愈。当今的大周,医术绝无能超过我师傅的……”

    江小楼摇头笑。

    “怎么,你不信?”他大为惊讶。

    “岂会?你的医术这样高明,你的师傅当然更高一筹。”

    “如果要断病根,只能去求我师傅。只不过,他年纪大了以后脾气越发怪,轻易不肯给人看病,尤其是女子……”傅朝宣似乎想到为难处,止住了话头。

    “既然令师不肯,便不要勉强了。”江小楼慢慢道,“人各有命,生死在天,我相信自己不会那样短命,在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完之前,这口气是咽不下去的。”

    傅朝宣失神地望着她,心头涌起一阵难过。

    这世上居然还有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的人,的确,她在意的只有能否报仇雪恨,压根不在意其他的。他故作微恼:“我费尽心思来救你,你自己却不当一回事,早知如此,我就干脆省了力气……”

    江小楼微怔,继而笑了,浓密黑发衬在颊边,眉眼飞扬:“傅大夫,并非我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而是与性命比起来,我有更着紧的事情要做。”

    听她说话如此温柔,态度却十分坚决,傅朝宣不由越发难受。他自幼刻苦攻读,接着放弃仕途学习医术,从前一直觉得自己的人生过得很有意义,因为他是在治病救人。他对于病人的心、肝、脾、肺、肾都十分熟悉,以至于女人在他面前和寻常的动物压根没有区别。可是后来遇到江小楼,第一次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个世上有一个女人,温柔、美丽、坚强,动人心魄。

    过去他的世界无感情无杂欲,可是现在却一天天丰富起来,懂得惦记一个人,关心一个人。

    他不敢泄露感情,只能无奈道:“你真是个特别的人,在我看来没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了。”

    江小楼却开口询问:“你刚才所说的师傅,究竟是谁?”

    “你不是不想治病吗,怎么会关心起他是谁。”傅朝宣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脑子急速转动起来。怎样才能让江小楼同意找他师傅……他沉思片刻,才继续说下去,“我的师傅是罗子敬,世称太无先生。当初我想要拜师学艺,他性情却特别的高傲、偏执。尽管知道我父亲是谁,还是婉言谢绝了。为了让他收下我,我每天都去他家门口等着,每天都要忍受别人异样的眼光,那时候连看门人都说我像是癞皮狗粘在了门口……”似乎想到有趣之处,傅朝宣笑容变得明亮起来。

    为了拜师学艺,他每天以拜谒的姿势拱立在大门口。打雷下雨的时候,满街的人瞬间跑得一干二净。可哪怕大雨倾盆,他依旧是风雨无阻,立于大门前,纹丝不动。“你等了多久?”江小楼起了好奇。

    “半年。满了半年后的那一天,家师沐浴洗脸,然后换上整洁的衣服,亲自打开了大门来迎接我,当场收下我做他的徒弟。”傅朝宣俊朗的面上显出一丝骄傲的神情,眸子也熠熠闪光。

    江小楼若有所悟,微笑道:“傅大夫,令师看中的不是别的,而是你做人的态度,用最虔诚的态度去追求医术,这才是他接受你的原因。”

    不管是何种学问,何种事业,只有用尽心力才能攀登最高的境界。

    傅朝宣深以为然,道:“家师医术高明,我只跟他学习了一段时日便可称为京城名医,如果他肯为你医治,有七八成的机会可以痊愈。我不管你想要做什么,都需要一个坚强的身体作为后盾。大业不成身先死,难道你想要留下这样的遗憾吗?你时刻不忘过去的仇恨,可如果仇人还没有打倒,你自己却已经半截埋在了黄土里,又有何颜面去见你的父兄?”傅朝宣认真地劝说着,完全是发自真心的关怀。

    江小楼思虑片刻,她的确需要一个健康的身体来实施自己的计划。但这位太无先生明显是个性情高傲的人,从他选择徒弟的方式上就可以看出来。半年的不理不睬、视若无睹,完全可以筛选掉绝大多数意志不坚定的人。不得不承认,他的做法没有错,一个连等待和忍耐都禁不起的人,遇到一点挫折就退缩的人,怎么可能苦修高明的医术,成为真正的大夫。傅朝宣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坚忍不拔,认真顽强,在所有人中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经受考验的人。所以他才能学到高明的医术,开创自己的一片天地。

    江小楼并不想死,正相反,她要活下去,活得长长久久,开开心心,比所有人都要长久。大哥那样喜好游山玩水,她要代替他看遍天下,赏遍美景,等所有的仇人都化为骷髅,她也要活得貌美如花。

    “好,我陪你去找尊师。”江小楼终于下定了决心。

    傅朝宣望着她美丽的眸子,心头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即便要表示自己的感情,也不该趁这个时候,否则便是趁人之危。他不是那种卑劣的人……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傅朝宣第二日一大早便来了,江小楼好容易才说动了郦雪凝一起前去,傅朝宣略有些惊讶,并未多说什么。

    马车一路走了两个时辰,几乎是马不停蹄,才终于赶到太无先生隐居的地方。山脚下有一所前后三进的院落,周围绿树成荫,红花环绕,环境十分清幽。下了马车,郦雪凝面上有一丝犹豫:“小楼,太无先生的脾气听说十分古怪,他会同意见我们吗?”

    江小楼笑了笑,道:“见不见,还要等我们去请求才能知道。”

    傅朝宣先上去叩门,药童开了门发现是他,脸上现出喜色,可等看到江小楼等人,面上便罩上了一层疑惑。

    “先生不见女病人,公子是知道的。”药童挠了挠头,一脸不以为然。

    “我会先进去请求师傅,请先在外面等一会儿。”傅朝宣微微一笑,回头彬彬有礼地说道。

    江小楼笑着点了点头,眼看着傅朝宣进入院落,任由药童好奇地盯着她们。

    过了许久,傅朝宣才走出门来,满面的喜色:“我已经向师傅说好,他同意你们进去。”

    江小楼每走过一道门,便认真看牌匾上提名的字迹,她走得很慢,一路走马观花,饶有兴趣地把一切看在眼里。

    进入内堂,傅朝宣向她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发出声音。于是江小楼便静静站在一旁,认真看着。

    傅朝宣说过,太无先生已经年逾花甲,可事实上她看到的不过是一个面色红润、气质高华的中年男子,年纪看起来绝不超过四十。不过,对方并不是坐在大堂,而是侧躺在卧榻上,他的身前也没有病人。

    刚才进来的时候,江小楼分明瞧见他的弟子在大堂内诊脉,身前放着一个本子,随时记录着患者的病情。须臾,便见到年轻的弟子跑进内堂,一直走到太无先生的面前,向他禀报道:“师傅,这位病人年纪不过三岁,患的是斑疹,送来之前在其他大夫那里看过病,结果发生误诊,变成了危候,弟子观察的时候,他的斑疹已经黑紫内陷了。”

    太无先生只是躺在那里听。听完了,告诉他:“准备纸笔。”

    年轻的弟子铺开宣纸,立刻开始准备记录。

    太无先生不疾不徐地道:“既然出现这种状况,说明正气已经大虚,如果再不及时诊治就会病亡。开牛李膏,等孩子服下三天后,排出鱼子一般的粪便,斑疹会变红,身上的毒素就会发出来的。”

    年轻的弟子恍然大悟:“这种病就怕斑疹往内走,内陷就很危险了,师傅用这种方法可以让毒素往外排,发出来就能痊愈,弟子受教了!”

    他刚要收拾笔墨出去,却听见太无先生悠悠地道:“这种病很容易复发,你告诉孩子的父母亲,等九月份的时候摘下牛李子,自己熬成膏,如果孩子病情反复,便在牛李膏里面加入三钱麝香,服下两剂就好。”

    “是。”

    这名弟子刚刚退下去,另外一名弟子便又赶紧进来:“师傅,一位患者吃了过量的食物,胀气很严重。弟子已经连续给他开了三天的消食方子,却是依旧没有见效。”

    太无先生皱了皱眉头:“跟你说过很多次,诊治的时候要对症下药。凡是药物都有三分毒性,寻常不要开方子。只是胀气,让他自行回家,用焦三仙熬水喝就好,三日后,若是没有好转再来。”

    弟子满面涨红了,悄悄退了下去。

    江小楼若有所思,傅朝宣轻声解释道:“把山楂、神曲、麦芽给炒糊了,就是焦三仙,这三样东西中,山楂偏重消肉食之积,神曲偏重化痰、消金石和稻谷之积,麦芽消面食之积,三样各十克,乃是消食良方。”

    接连又有三四名弟子先后进来,诊的都是不同的病人,只要说出脉象和症状,太无先生便能准确判断病情并且开出药方,不但速度快,而且极为精确,这种诊疗方式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像是猜到江小楼心中所想,傅朝宣再度轻声道:“我师傅年逾花甲,精力有限,这种方法可以治更多的病人。”

    江小楼笑着点头,在她看来,这是太无先生设计的一种精妙的授徒方式,许多学艺不精的大夫未及出师就开方治人,耽误了许多病人,但若是不让他们诊治,又会缺乏实践经验。所以太无先生让学习中的弟子自己诊治,不能明白的即刻求解清楚,既有利于弟子的成长,又不至于延误病人,实在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大夫。

    一个时辰之后,太无先生才看见傅朝宣,不由脸色一沉:“朝宣,我早已说过不救女病人,为何还要带着女眷前来?”

    傅朝宣上前两步,恭敬行礼:“师傅,请您看在弟子薄面上,为她诊治。”他言之凿凿,神情恳切,太无先生仔细打量了他一阵子,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很了解这个弟子,对于女人素来敬而远之,怎么会无缘无故跑来恳求他治病?再认真看看站在那边的两个年轻姑娘,都是花容月貌、锦绣绮容,尤其是站在前面的蓝衣女子,笑容温柔,眼如明星,叫人见之难忘。

    心中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道:“你是知道为师为什么不肯救治女病人的,为何还要为难我?让你的师兄师弟去看看吧。”

    “弟子的医术师傅最清楚,如果弟子尚且没有把握,他们又怎么可能医治?师傅,您曾经说过,见死不救形同杀人之举,今天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就在你眼前,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的看着吗?弟子觉得,师傅不是这样的人,也请师傅不要让弟子失望。”傅朝宣一字字地说道,神色出奇郑重。

    难得见到温文儒雅的师兄如此咄咄神态,一名年轻弟子正欲劝阻,却陡然瞧见江小楼一双含笑的眼睛,原本要冲出口的话一下子噎住,莫名的脸红了。

    太无先生只是皱着眉头,凝目不语。

    “在我看来,傅大夫多虑了,太无先生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仁者,他一时不肯医治女病人,不过是一时想不开,不会一生如此。”江小楼突然开了口,一下子吸引了满堂的目光。

    太无先生和药堂的弟子们都好奇地看着她,一个年轻的姑娘竟然敢在先生面前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大胆了。他们哪里知道,江小楼更大胆的事情都做过,怎么会少这一桩?

    太无先生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江小楼:“此话何意?”

    江小楼神情温柔,语气如水:“一路走进来,我看见大夫你在家中悬挂的牌匾。第一块上面写着味蓼二字。这蓼字出自雅经,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蓼是一种苦菜,而味蓼则有体味艰辛之意。太无先生用这两个字,其实是寓意百姓们多灾多难,自己应有甘于吃苦、为人分忧的精神,我说的对吗?”

    太无先生略感惊讶地看着江小楼,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你书倒是读了不少,还知道我的真意。”

    “刚才我还听说,先生年轻时候读书非常刻苦勤奋,每次读书,不仅口诵并且亲手抄写,次数竟达七遍之多,所以您给自己的书斋取名为七录斋。您是在勉励自己勤写勤思,研习天下医书,不可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大夫,这一点让我十分敬佩。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我看到太无先生将弟子们的居所命名石斋,事实上,先生是为了告诫弟子们,钻研学问要心坚如石,为人处事要有刚正磊落之志,是么?”

    太无先生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她句句不差。

    江小楼形容美丽,眸子闪闪动人,语气越发平和:“但这些不过是告知弟子要勤学好思、努力上进,做一个好大夫。可我认为真正体现了太无先生想法的,是挂在您的药堂门口的含灵二字。”

    太无先生越听越是惊异,这些牌匾挂在那里已经有几十年,却从来没有人多看一眼。所有人走过就是走过了,甚至不曾多问他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哪怕是勤学好问的傅朝宣,他真正感兴趣的也是医术,而非医道。要成为天下名医,只用钻研医术便可以。但如果想要求得化境,却必须明了医道。

    可惜他将真正的医道挂在那里太久太久,根本没有人留意过。

    太无先生慢慢变得表情严肃:“你说说,真正的医道是什么?”

    江小楼微微含笑,俯首扬眉皆是婀娜风情:“请恕我斗胆猜测,太无先生取含灵二字,应是您在告知所有的弟子,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夫,必须发大慈恻隐之心、树立普救含灵之苦的信念,在这种信念的引领下,一个大夫才可以专心于救治,竭诚提高自己的医术,百折不回,不畏万难,这才是进入了医学的至高境界。”

    江小楼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但她不仅仅是聪明,她还非常认真。当她一路走进来的时候,仔仔细细地揣摩着看到的一切,分析着太无先生的言辞和行动。

    这世上有太多爱拍马屁的人,但擅长拍马屁就不容易了,其中精通此道的更是凤毛麟角。真正的奉承,是要对方明明知道你在奉承,但也照样次次中招,毫无意外。江小楼这样的风度和姿态,不说话的时候赏心悦目,说话的时候气度高雅,更别提她还在众人面前表现了她的学识,以及对太无先生的深刻理解。一时之间,连傅朝宣都愣住了。从前那么多次都走含灵二字下头走,却没有一次认真思考过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他太疏忽了,竟然埋头于医书,从未理解师傅的真意。

    在场的人除了傅朝宣和太无先生,其他的弟子都因为年纪太轻,皆是面颊泛红的盯着江小楼。年轻美貌的女子见得多了,少见这样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神采飞扬的,偏偏不会让人有丝毫的掉书袋或者卖弄的感觉,长得漂亮又会讨好人,可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太无先生看着江小楼,逐渐明白为什么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会对她另眼看待。傅朝宣常年埋头医学研究,视治病救人为人生第一要务,不管女子如何挑逗勾引,他却不解风情,不苟言笑。明明年少轻狂的年纪,不爱风花雪月,不喜应酬交往,整日里研究医书和佛学。如果不是母亲强烈反对,他极有可能会剃度出家……却偏偏是这样刻板的人,居然对眼前这个女子格外青睐。

    可惜,眼前这一位江姑娘,聪明又狡猾,心思颇深,这对于傅朝宣而言并非是好事。他应当配一个贤妻,一个全心全意支持他投身医术的人,而不是眼前这个美貌过甚,心机深藏的姑娘。思及此,太无先生笑了笑,道:“我可以治你,不过只此一个,下不为例。这——一来是看在朝宣的份上,二来则是因为你说中了我的心意。”

    傅朝宣不由狂喜,依师傅的医术,只要他肯医治江小楼,绝没有治不好的道理。他刚要叩谢,却听见江小楼突然道:“那就请先生医我的朋友。”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傅朝宣一脸震惊地看着江小楼:“你说什么?”

    郦雪凝面色大变,江小楼明明说过,她是单身女子,不能随便与男人一同出行,所以才邀她同来,太无先生好不容易同意替她诊治,她怎么能将这样珍贵的机会让给自己?

    “不,需要看病的人是小楼,我很好。”她心头一惊,连忙这样说道。

    太无先生看了一眼面色苍白,嘴唇发青的郦雪凝,摇了摇头道:“病入膏肓,就算是我医治,也不过多延长个一年半载的,可是江姑娘,你还有得救。”

    郦雪凝早已明白自己的病情,纯粹是药石难医,所以她听了这样的诊断并不特别伤心,只是柔声对江小楼道:“听见先生的话了吗?我是医不好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应该抓紧机会治好你的病。”

    江小楼的神色很平静,笑容却很坚持:“请太无先生医治我的朋友!”

    傅朝宣上前一步:“小楼,你这是——”

    江小楼认真看着他:“傅大夫,大夫是不应该区别对待病人的,不是吗?我是一个病人,雪凝也是,她的病情比我更严重,如果没有太无先生的医治,她只有短短数月的性命。如果太无先生肯帮她,她就能多活上一年半载。你作为一个大夫,怎么能因为和我更亲近就忘记自己的本职。这不等于是违背了佛教的教义,彻底抛弃了先生多年来对你的教导吗?”

    傅朝宣一时哑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江小楼。作为一个大夫,他当然希望每一个病人都能得到公平的救治。可作为一个爱慕她的男子,他最希望看到她的平安。师傅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想要让他再开恩典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江小楼居然要放弃这样珍贵的机会,这让他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他深深知道江小楼的厉害,她是在提醒他,一个笃信佛祖的人,应该明白众生平等的道理,她并不特殊,郦雪凝一样应该得到救治。

    “不,我不需要!”郦雪凝断然拒绝,向来温和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决绝,“小楼,如果你逼着我治病,就是在逼着我自行了断。”

    明明有救命的机会,眼前这个人却选择放弃,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江小楼心中泅开。不管郦雪凝是一口答应还是半推半就……只考虑自己活下去,就不配成为江小楼的朋友。

    江小楼肌肤赛雪,清冷寥然的眸子淡淡升起肃杀之气,道:“郦雪凝,你以为我是为了救你么,我完全是为了自己!你当年送我一卷席子,使我不至暴尸荒野,这样的恩德江小楼一辈子都会铭记,今天我把生存的希望让给你,就是希望还你这个人情。人活在世上,只要无愧于心,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做的。总好过那些明明身怀绝技却死死抱着陈规不放,将仁德二字悬于高阁的人要强得多。”

    她一边说,一边向郦雪凝眨了眨眼睛。

    郦雪凝一愣,下意识地望着她,心头泛起无限疑惑。刚才小楼的意思是——

    太无先生淡淡地道:“小丫头牙尖嘴利,你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么?”

    江小楼回眸一笑,宁静优雅:“太无先生聪明绝顶,小楼不敢在你面前耍花枪,不错,说的就是你。”

    即便是说这样犀利的话,她依旧是眸子灼目,别样妩媚,叫人看了心里发慌。

    太无先生不由气结,眉头紧蹙:“你这个小丫头又懂得什么?身为大夫,能医病人为什么不医?我自有我的道理!”

    傅朝宣生怕她彻底惹怒师傅,来个鸡飞蛋打,连忙道:“师傅,你不要生气,小楼只是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哼!那就可以言行无状?岂有此理!”太无先生面上笼罩层层阴云。

    立刻便有年轻弟子悄悄对江小楼道:“这位姑娘,我师傅不肯医治女病人,完全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你不知情,就不能胡说……”

    原来太无先生早年治病不问身份地位,更不问富贵贫穷,一视同仁。可是后来有一次,偏偏发生了一点意外。在治疗一个未婚女病人的时候,那家人一口笃定少女得了胃胀气,他却诊出了胎像,如此一来,那家人不但撕破颜面、破口大骂,甚至在他的门前倒上粪水,极尽羞辱,使得他整整一年不得不闭门谢客,无法行医。事实证明他是对的,那未婚女子果然早已珠胎暗结,一年后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那家人羞愤交集,情愿溺死那个婴儿也不肯向他认错。太无先生愤怒到了极致,从此不再诊治女病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身份,也不管是谁家的女眷。遇到女病人求诊,他情愿让徒弟上门看病,自己不肯出诊,更加不出言提醒,治好治坏都听由天命。这件事情早已经形成惯例,人人皆知了。

    江小楼听到那年轻弟子絮絮说完,眸子却如同流水潺潺,清韵雅致:“这么说,太无先生是因为气愤过度,所以无法承受别人的误解了。”

    不等太无先生说话,江小楼已经扬声道:“我大哥出门游历的时候,曾经听说过一位月船禅师的故事。现在可以向您说一说,兴许能对您有所启发。这位月船禅师是一位善于绘画的高手。只是他每次作画前,必坚持买画人先行付款,否则决不动笔。他是佛祖的弟子,却如此计较钱财,因而当时很多人都十分轻视他。有一天,青州知府请他作画,月船禅师什么也不问,只说了一句话。”

    傅朝宣问道:“他说了什么?”

    江小楼笑了笑,神色不动:“他问,你能给我多少银子?”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不禁议论纷纷,有说这老和尚贪财的,有说他不懂得掩饰的,有说他完全不配作和尚的。

    “你要多少就付多少!青州知府这样回答他,但是同样要求他去知府家中,当着百名宾客的面,当场挥毫作画。”

    “禅师允诺跟着前去,在众位宾客的面前认认真真为知府大人作画,结果画画好了,知府大人给了一百两酬金。禅师刚要离开,却听见知府当着众人的面高声说,这个和尚虽然画了一手好画,可是他的眼中只有金钱,满身都是铜臭味。这样的人早已被金钱玷污了,实在是令人厌恶,根本不配做一个佛门弟子。在说完这样的话之后,知府当场焚烧了禅师精心作出的画。不止如此,他为了羞辱禅师,还当众提出要他再画一幅画,只不过这次……要在自己小妾的裙摆上画画。”

    众人听到这里,更起劲的交头接耳。在女人的裙摆上作画,对于一个佛门弟子而言是多大的羞辱。

    太无先生的脊背挺直了,眉间添上了一丝莫名的紧张:“他答应了吗?”

    江小楼笑盈盈望着他:“月船禅师问的话还是一样,你出多少钱?知府回答他,你要多少给多少。禅师开了三百两的高价,然后当真在那女人的裙子上画了一幅画,随后在众人的耻笑辱骂中离开。”

    “这个和尚真是见钱眼开,只要有钱什么侮辱都能受得!”“是啊是啊,佛门败类!”内厅里的弟子们窃窃私语。

    江小楼的声音不疾不徐,缓慢优雅:“很多人怀疑,为什么只要有钱就好?受到任何侮辱都无所谓的月船禅师,心里是何想法。这样的人,还配称为佛门弟子吗?事实上,在月船禅师居住的地方常发生灾荒,富人不肯出钱救助穷人,因此他建了一座仓库,在丰年的时候贮存粮食,预备到饥荒的时候就拿出来赈济穷人。而这些穷人之中,又有无数不知情的人,曾经羞辱嘲笑过他对佛门的玷污。”

    “这位禅师本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在佛堂里好好念经,可他却走街串巷、抛头露面,出卖自己的画技,只为了能够在灾荒之年提供给穷人们一点粮食。为此,他可以承受任何人的侮辱和嘲笑,没有向别人辩驳,甚至不肯为自己多说半句话。他的心里只有慈悲,只有苍生,想不到自己,更想不到个人荣辱。”江小楼微笑着这样说道,晶莹的目光落在太无先生的身上,“我们做人做事,太多时候都会被人误解,有时候这误解会伴随一生,可那又如何,只要我无愧于心,就不该耿耿于怀。不畏惧世俗眼光,不惧怕别人诋毁,这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品性高洁的人,世上的尘埃怎能污染他的心灵?太无先生,你说是不是?”

    太无先生盯着她,几乎忘记了言语。他的脸色长久都是阴晴不定,似乎在认真思考,又像是马上就要发怒。江小楼所言,明明字字句句都是劝说他解开心结,然而,分明从一开始她就设下一个圈套给他钻!

    这么一个小丫头,心机也太深了!偏偏她在算计你的时候还笑的这样甜蜜,叫你根本没办法发怒。

    仔细回想一下,她年纪很轻,可对于世界的洞察却极深刻,绝不是寻常人物。他沉思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得不错,无愧于心的人就是佛,是我走入了死胡同,这些年来,我做错了。”

    江小楼淡淡含笑:“那么,一人之限还有吗?”

    太无先生重重摇头,心头多年积郁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江小楼深深的畏惧,他站起身,抚掌道:“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子。便是不为你解开我的心结,只为你这一番好言辞,我就该救你一命。放心吧,你的性命,我会竭尽全力!”

    傅朝宣松了一口气,只觉得整个人都欢喜起来,却听见江小楼语调轻快地道:“先生说错了,是我们两个人的性命,都将托付到你的手中!”

    太无先生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对,你们两个!”

    ------题外话------

    罗知悌,字子敬,世称太无先生,刘完素的再传弟子,在朝做过御医,通晓多家医术,名气很大,但很保守,不轻易把医术传授给别人。

    月船禅师,是一个佛教故事,用于教化。

    因为潇湘认为娼门有碍雅观,所以小秦经过慎重考虑,改成长门女侯,长门,继陈阿娇之后便有弃妇故事流传于世,用这个词,隐喻小楼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哈哈哈哈

第57章 生死相托

    既然已经答应了江小楼,太无先生说到做到,主动替郦雪凝搭脉。等他看诊完毕,却是摇了摇头道:“病太久了,早个半年来或许还有救治的希望,现在这种情况,最多维持个一年半载,还得悉心调养。”

    他说话直接,并不避讳,而且是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

    郦雪凝面色倒没有什么变化,显然早已猜到的结局。

    江小楼追问道:“那依您看,要怎样治疗呢?”

    太无先生叹了口气:“开些补气养身的方子,好好将养,不要轻易劳心劳神,才能维持的久一些。”

    郦雪凝站起身,郑重地谢过大夫,她的身形瘦弱,看起来一阵风就要吹倒,神色却十分安静沉稳,叫人看了便心生怜悯,众人纷纷流露出同情之态。

    这样年轻,却已经是命不久矣的人了。

    傅朝宣连忙把江小楼拉过来:“师傅,请您帮她诊治看看,外伤方面弟子自然会想方设法料理,可她的身子骨太弱,五脏六腑都受损严重,弟子不敢轻易下重药,实在无能为力。”

    太无先生瞪了自家徒弟一眼,这样明显的特殊对待,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吗?身为大夫,对自己的病人发生异乎寻常的情感,这可是极为不智的。大周自古就有病不治己,旁观者清的说法,太无先生非常赞同这种观点。大夫在给自家人看病时,避免不了一种情绪上的影响,因为他们完全是靠观察病人的气色、脉象来诊断,给自家人看病,难免感到紧张、焦虑,甚至怀疑,下药的时候必定会犹豫,家人尚且如此,心上人岂非更严重?

    所以太无先生向傅朝宣挥了挥手,道:“站到一边去,我自有主张。”

    太无先生仔细地切了江小楼的脉,沉吟片刻,才回答道:“她的体内有瘀血痰积,当用化瘀之法。”然后他转过头,对着药童说:“你出去买几斤黄牡牛的牛肉,再买点儿猪肚,记得一定要新鲜的。”

    药童傻眼:“啊?”

    “快去,别多问!”傅朝宣素来了解太无先生的个性,连忙催促他。

    药童没听过这么奇特的药方,却也不敢多问,只好小跑着离去了。他动作倒是不慢,小半个时辰就买回来了。

    太无先生招手让她过来,仔细看了看,点头道:“好,立刻放到锅里熬,熬到烂得像粥一样的时候,让她慢慢地喝下去。”

    江小楼惊讶:“先生,这是给我的药方吗?”

    太无先生毫不犹豫地道:“对,从今天开始你就留在药馆,每天要喝下三碗肉羹,一顿都不可以少。”

    江小楼看着那鲜红的牛肉,不觉恶心。太无先生却如同对待孩子一样拍了拍她的头,道:“丫头,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要好好服药。”

    江小楼因为身体不好,饮食向来很清淡,从前的大夫也都特意叮嘱她不要吃太多荤腥的东西,可是现在这位太无先生却反其道而行,江小楼不由怀疑,是否自己刚才言语太过,惹得先生生气了,故意找机会恶整她。

    傅朝宣柔声安慰江小楼:“师傅绝不会戏弄病人,你安心养病就是。”

    当天晚餐,江小楼看着眼前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羹,几乎有当场呕吐的冲动,下意识的开口道:“太无先生大度宽容,绝对不会欺负一个病人。这肉羹,可不可以免了……”

    太无先生见她面色发青,只是微微一笑,气定神闲:“要吃十来天,你得好好忍耐。”

    江小楼就留在医馆,每天看太无先生和那些弟子们诊治,闲暇的时候还很有闲心地向那些弟子讨教一些草药的用法,看起来悠闲自在。傅朝宣每两日都会来看望一次,顺便观察江小楼的病情。

    如此过了十天,江小楼果然身体有了些恢复,太无先生开始变了要求:“朝宣,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准备桃核承气汤,每日服三贴。”

    所谓桃核承气汤,是专为瘀血与邪热的蓄血证而设,每日三贴,量倍于常。

    江小楼终于可以不用再喝肉羹,但是这一回喝药却并不见得轻松多少。因为每次喝下药去,都会无法正常进食,呕吐不止,吐出来的都是些血块和一些粘腻的污浊之物。等三天后,估摸着差不多了,太无先生才吩咐傅朝宣把早已准备好的稀粥和煮烂的蔬菜慢慢的给她吃,算是恢复正常的饮食。按照道理来说,江小楼身体五脏都受到损伤,体内淤毒太多,这样的呕吐法子肯定元气大伤,然而情况恰恰相反,这些淤积之物吐出来之后,她开始觉得神清气爽,身体逐渐恢复了健康。

    太无先生并未就此放她离去,反而特意把她召到自己身边,道:“我有话要嘱托你。”

    江小楼心底对太无先生的医术十分敬佩,微笑道:“先生,你的医术救了我的性命,小楼会一辈子感激你。”

    太无先生摇了摇头:“我不用你的回报,我只是想把一个年轻的生命从黄泉路上拉回来而已。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奈何心思太深,这对你的病情也多有不利。朝宣已经竭尽所能的救你,外伤都已经不碍事了,至于内伤……我用的方子足以把你体内的积毒清理干净,你的性命在数年内都不会有大妨碍。现在就剩下受损的五脏六腑……这不是一日两日可以调理清楚。如果从今以后你修身养性,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调理,再坚持服用我送给你的方子,活到七八十都没有问题。但如果你殚尽竭虑,劳心过甚,这可就说不好了。”

    江小楼很清楚,太无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人,他分明已经看出她有很重的心思,所以拐弯抹角来劝说她,想到这里,她若有所思道:“先生放心,小楼回去后一定好好保重身体,不会让您的心血白费。”

    太无先生听出了言外之意,她既然没有首肯,就意味着不会轻易放弃要去做的事。算了,人各有志,如果谁都能彻底放开,那这个世界也不会有许多人坐困愁城了。他想了想,才道:“朝宣是一个好孩子,我看着他学医、治病、救人,他秉性纯善,为人正直,就是个性太过古板了些,很多事情不知道变通,这样的人做个治病的大夫还没有什么关系,可如果牵扯到其他事情中去,那就未必了……”

    江小楼何等聪慧,她知道太无先生是在为他的得意弟子担心,面上笑容却清淡从容:“先生放心,小楼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打扰傅大夫的修习,更不会阻碍他成为世间最出众的大夫。”

    太无先生看着江小楼,心中叹息。这是一个多么美丽又多么聪慧的姑娘,凡事一点就透,几乎不用他多说什么。世人都有自私之心,他作为一个大夫也不例外。所有的弟子之中,傅朝宣是最有天赋的,也是他最终选定能够继承衣钵的人选。他年纪已经大了,在这条路上走不了多远,朝宣不一样,他将来一定会成为极为出色的大夫,断然不能在这时候分了心……江小楼是个聪明的姑娘,却不是一个能够安心辅佐丈夫求取事业的贤良女子,她的心太深、太大,不适合傅朝宣。他相信,自己的暗示江小楼一定听懂了。

    就在这时,傅朝宣举步进门,瞧见他们二人在交谈,面上露出笑意:“师傅,我这几日苦思冥想,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开方子了!”

    太无先生笑容一顿,道:“说说看!”

    傅朝宣道:“每天用肉羹给小楼吃,是在养她的胃气,胃气足则正气足,在正气足的情况下,师傅开始大胆攻邪,这才是真正的攻邪之道。如果您不先用肉羹养好她的胃气,一旦邪去而正气伤,小病必重,重病必死!”

    为了医术上的进步,他竟然如此开怀。江小楼看着满面兴奋的傅朝宣,不由微笑了一下。他是一个善良正直的男人,但他并不适合自己。只可惜现在的他,还认识不到这一点。

    从大厅里出来,傅朝宣邀请小楼去凉亭里坐坐,她欣然应允。

    坐在凉亭中,看着远处花团锦簇,绿叶清新。他特地煮了一壶清茶,闲坐谈心。

    傅朝宣温和地道:“明天可以一起去集市吗?听说晚上有灯会,一定会很热闹。”

    “明天不行,因为我就要收拾行李回农庄去了。”

    “那……明天下午我来送你回去好吗?我可以休息一天,最近医馆没有什么病人。”傅朝宣锲而不舍地问道。

    江小楼凝眸望着他,道:“傅大夫,你不该为我浪费太多时间。”

    傅朝宣端着茶杯的手倏然一紧,默默打量了她一阵之后才问:“是不是我师傅跟你说了什么?”

    “太无先生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他是不会多说什么的,请你不要误解他。”江小楼依旧神色不起波澜。她的脑海中,浮现起郦雪凝昨晚与她谈话的一幕。

    当时,郦雪凝踌躇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傅大夫,他娶亲了吗?”

    江小楼很诧异地看着对方:“没有。”

    “那……他有定亲或者心上人?”郦雪凝难得问的忐忑。

    江小楼失笑:“应该没有。”

    “你认识他很久了?”

    “不算很久,其实……他帮过我的一个忙。”

    “他是一个很正直的大夫,他好像……很喜欢你吧?”郦雪凝踌躇再三,终于切入正题。

    江小楼略感到惊讶:“怎么这样问?”

    “小楼,我没有别的意思。身为大夫关心病人是应该的,可他对你却不是一般的关怀,每天亲自过问你的饮食、替你把脉。瞧他不是轻浮的人,若非真心喜欢的姑娘,不会有这样亲近的举动……”

    郦雪凝是一个冰雪聪明的人,又或者是傅朝宣太过固执,连掩饰都十分不屑。

    江小楼只是笑笑:“不用这样快下定论,他曾经帮助过我,并且深刻的同情我,世人都有同情心的是不是?更何况,我只把他看作是个善良的朋友。”

    善良的朋友——这就是说江小楼对傅朝宣毫无想法。

    “小楼,你和我不同,你拥有美貌和智慧,是人人想要得到的姑娘,如果现在放弃追求自己的幸福,实在是太可惜了。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心爱的人,并且得到他的照顾。”郦雪凝惋惜良久,最终只能直白地说。

    可惜……江小楼只能辜负这一位好朋友的期待了,傅朝宣品貌端正,个性正直,而她却和对方完全相反。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即便勉强走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

    她不是来受罪的,更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己的前进道路找一个阻挠者。

    傅朝宣见她若有所思,心底不由一阵紧张,薄薄的面皮涌上来一阵红晕。他并不擅长向女子表白,更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如何表达心意才不至于遭致误解。所以他只是犹犹豫豫地看着江小楼,认真道:“小楼,希望你给我机会……陪伴在你的身边。假如,能够让我来照顾你,我会很高兴的。”

    他在说话的时候,竭力控制住颤抖的语气,装作一副很平静的模样。然而他的话中含义十分明显,他是在告诉江小楼,他愿意照顾她、保护她,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这是一个正直善良的男子,他在竭尽全力地用自己的方式向她表明心意。尽管这种方式,十分含蓄。

    如果是作为朋友,她会很喜欢这样温文儒雅、个性正直的人。只可惜,她从来不曾将他作为恋人或者丈夫来看待。

    他见她良久没有回答,心情染上一丝焦虑,面颊也变得绯红:“小楼,我知道你的过去,我也全然都不在意。是不是因为我刚才的话太过仓促,所以让你没有思想准备,没关系,我可以等。不管你希望我等多久,我都可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江小楼点漆眸子溶在阳光里,并无一丝紧张或者羞涩,有的仅仅是沁人心脾的温暖和感动。

    “我了解傅大夫的为人,你是一个善良并且正直的人,将来会很有前途,很多姑娘会因为得到你的青睐而感到无比的高兴。你能喜欢我,我觉得很荣幸,很欢喜,也要谢谢你。但……我对着父兄的坟前起过誓,如果不能为他们伸张正义、报仇雪恨,我将终身不嫁,永远保持着江家女儿的身份。”

    傅朝宣一震,江小楼的肌肤在阳光下若初雪般白皙,盈盈眸子妩媚动人,然而态度十分坚决。

    她的拒绝十分坦率,却很好的顾全了他的颜面。准确的说,她很懂得拒绝人,在怎样不伤害人自尊的前提下……但她还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了,这样的理由让他没办法多说半个字,比起直接说不喜欢他,已经好上许多。

    傅朝宣看着她美好的面庞,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很久之后,他才默然微笑:“我虽然没有你这样聪明,可我懂你的意思。你比我坚强,智慧,我相信世上没有能阻挡你的人。”他轻轻地笑了笑,就站起了身。

    不是不伤心的,只是江小楼已经最大程度保全了他的自尊心和脸面,他又怎么能自己揭下来?自尊不是用来践踏的,被拒绝了,也要保持很好的风度,这是他多年所受的教育。

    江小楼站在凉亭里,目送着傅朝宣离去。

    傅朝宣走下台阶,下意识地回眸,她正望着他笑得从容。那美丽的面孔,笑容飞扬,幽致烈艳。

    一瞬间,他心口闷闷的,仿佛失去了什么。有片刻的时间,他几乎想要扭头再哀求她几句,可是最后他的自尊心阻止了这样的举动。他只是报之一笑,像是没有受到打击一样,挺直着脊背,快步离去了。

    江小楼的确没有说谎,她感到很高兴,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有男子表白爱意都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但她还没有回转,就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你啊——”

    江小楼回过神来,就瞧见郦雪凝满面的惋惜,是发自真心的惋惜。

    “傅大夫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对象,你却错过了,真不知道说你聪明还是愚笨好。”

    江小楼笑了笑,声音依旧平缓,却轻快了几分:“那你就认为是我愚钝好了——”

    郦雪凝无奈地勾起嘴角:“真是傻瓜啊。”

    江小楼斜睨她一眼,笑而不语。就在这时候,她瞧见一个药童带了一位男子走入大堂。

    那是个中年男人,白皙的皮肤,个子很高,削瘦的身板挺得笔直。他的脸轮廓很深,一双浅灰色的眼珠,充满着宽和的光芒。到了他这个年龄,单用英俊二字形容太贬低他了,应当说他别有一番脱俗的气质,那种可以让你轻易从千百人之中分辨出他来。他跟着药童向大堂的方向走,明显是去拜会太无先生。

    药童对待他的态度十分熟稔而自然,看起来就是先生的常客或者朋友。当他走过凉亭的时候,不经意地看了江小楼一眼,眼神十分周正宽和,并未因为凉亭里有两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便多加侧目。这很不寻常,因为每天来这里看病的人和家属,总会情不自禁多看江小楼几眼。因为这个姑娘容貌美丽,气质高贵,就像是一株香昙,总是吸引着每个人的眼光。

    “他是太无先生的客人吗?”郦雪凝远远看着,难得对此人有一丝好奇。

    江小楼的目光尾随着那个中年男子,面容浮现起一丝清澈的微笑:“不,他叫谢康河,是一个富豪。”

    郦雪凝觉得江小楼的神情语调都有些特别,不由转过头来看着她的侧脸,问道:“你认识他?”

    江小楼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不过——很快就会认识了。”

    这句话说得十分奇怪,什么叫不认识,什么叫很快就会认识,难道江小楼会上去毛遂自荐吗?郦雪凝正在惊讶,却听见小楼说道:“雪凝,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郦雪凝并不犹豫,道:“你说。”

    江小楼随手摘下锦囊送给她,认真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重要,你千万不要忘记。”

    郦雪凝难得见她神色如此郑重,便点了点头,道:“你放心。”

    她没有问为什么,甚至没有问要怎么做,立刻就答应了。真正的朋友不是如此吗?江小楼放了心,在她耳边低语数句,郦雪凝听得连连点头。

    谢康河是太无先生的好友,太无先生一见到他,立刻高兴地站起来:“来来来,赶紧把那盘棋端出来,今天你一定得下完棋才能走!”

    谢康河无奈地笑道:“我是来给夫人讨药方的,每次都被你扣在这里,你让我怎么办才好?”

    太无先生满脸的理所当然,道:“怎么这么畏妻如虎,真是没用!早告诉你不要娶妻,像我一样快活自在多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扯了人坐下,棋盘已经急忙摆好,生怕谢康河后悔。

    谢康河苦笑,却也没有拒绝。两人当真坐下来开始认真对弈,只可惜太无先生医术高明,棋品太臭,三不五时便要举棋反悔,谢康河倒是还好,旁边的弟子早已经是满脸冷汗了。

    难怪没人肯陪师傅下棋,本当举起无悔,这棋品实在是太臭了。

    就在他们下棋的功夫,一名弟子进来禀报:“师傅,郦姑娘有头晕呕吐的症状,不知道可否现在面诊?”

    太无先生正举着棋,听了这话立刻放下,道:“请她进来!”

    郦雪凝举步而入,她身着青色丝质罗裙,肤色白皙,气质清雅。太无先生看到她,连忙说:“把手伸出来。”

    郦雪凝脸上带着惭愧,盈盈拜倒:“太无先生,为了见到您,我说了谎,请您原谅。”

    太无先生极为奇怪,道:“为了见我,什么事?”

    郦雪凝看向身边面带疑惑的谢康河,声音里隐隐带着一丝激动:“因为我刚才在凉亭里见到了一位恩人,所以特意来拜会。就是这一位——”

    恩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谢康河与太无先生对视一眼,不由面面相觑。谢康河惊讶地道:“这位姑娘,你我素不相识,为何称呼我为恩人。”

    郦雪凝眼角余光察觉到背后一道视线正在观察着他们,她想起江小楼的叮嘱,便声音悲切地道:“谢老爷可能已经忘记了,可我永远记得,十一岁那年,是你把我从血泊中救下来,并且将我平安送回城中。”

    谢康河满面惊讶,郦雪凝所说的话,他根本不记得。

    雪凝毕竟在青楼里呆过,虚情假意也并不难办。此刻她泪珠如肆意飞扬的春雨,语带哽咽着说:“我家中住在京城杭家巷,母亲早逝,父亲是普通商人,因为家中无人照料,他便带着我四处经商。有一次走到临州城外,我们遇到一群马贼,他们抢走财物,还杀了我的父亲。我不得已躲在父亲的尸体下,后来是你路过发现了我,把我从尸体下面抱出来……”

    “你送我回到京城,却是坚决不肯留下姓名。父亲死后,叔伯就把我家的房子占去。我年纪幼小,没人替我讨公道,只能带着父亲多年积累下来的财富南下去投奔了舅父。直到三个月前才回到京城,我第一次瞧见你,就立刻认出你来了。您是我的恩人,请受我一拜……”郦雪凝满面的感激,声音婉转,让人不由自主的动容。

    谢康河呆在那里,而太无先生却连声道:“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巧合的事,老朋友,你这些年帮助的人太多了,恐怕你自己都想不起这位姑娘了吧。”

    谢康河摇了摇头,满面疑惑:“不,我完全没有印象。”

    郦雪凝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道:“这次我入京城,也是为了寻找恩人你,希望能够回报你当年的恩德。这些银两,权作为我一片感恩之心,希望您能够收下。我刚才已经知道您是生意人,我会向京兆尹大人禀明,请他给您表彰——”

    先是赠银后是表彰,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太无先生笑呵呵地道:“老朋友,这一回你可要谢谢我,居然来下个棋还能遇到从前帮助过的人。”

    江小楼一直在暗处观察谢康河的神情,观察着他的每一丝表情,分析着他的个性。正常人遇到突如其来的好事,都会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真正的性情。或贪婪或警惕,或是……

    郦雪凝一片盛情,满面欣喜,完全是恰如其分。

    谢康河却仔细回想了一番,然后对她道:“过去我的确经常往来临州做生意,帮助过的人也的确很多,但是不论我怎样回忆,都记不起你说的这一桩事情。”

    郦雪凝满面惊讶:“谢老爷是觉得我在说谎?”

    众人吃惊,郦雪凝这是送钱送名来,有什么必要说谎?

    谢康河神色郑重地道:“我也相信你说的一切的确发生过,可你说的这些事,真的不是我所为!你的救命恩人另有其人。”

    江小楼轻轻吐出一口气,面上浮现起一丝微笑。

    郦雪凝知道这戏还没有演到底,当着众人惊愕的神情,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谢老爷,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能你早就忘记了也不一定——”

    “不,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谢康河的神情十分认真,“如果我真的救过你,我应当留有印象,可你说起这件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我想,你应该是认错人了。”

    郦雪凝的表情不自觉流露出失望。

    谢康河却继续道:“这位姑娘,那位救下你的人究竟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够活下来,我想一个不愿意留下姓名的人,是绝对不指望你回报他的。这些银钱,你留着好好过日子吧。”

    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江小楼笑了,第一反应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他贪婪,哪怕身家巨富,他也不会拒绝送上门的银子。更何况这是郦雪凝主动给他,并非他故意骗取。事情早已过去这么多年,当事人杳无踪迹,只要雪凝认定了,他又为何要回绝这种好事。如果他好名,能够得到京兆尹的牌匾,对于他任侠好义的名声也会大有助益。所以,他极有可能会在下意识的情况下默认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江小楼眼眸深敛,似乎陷入了沉思。

    郦雪凝悄悄看了门外的江小楼一眼,江小楼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多言。

    太无先生对事态的发展大出意外,不由摸着胡子笑道:“郦姑娘,看来你是认错人了,这也是常有的事啊。”

    郦雪凝笑了笑,大方得体:“是,既然谢老爷说完全没有印象,想必是雪凝认错人了,毕竟人有相似,我当初又只有十一岁——”

    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打量谢康河。

    谢康河笑了笑,转过身去继续和太无先生下棋。郦雪凝也不走开,只是在一旁静静观望。另外两人当她还在纠结于认错人的问题,也不再追问,痛痛快快地忙着对弈。

    下到一半,却听见太无先生道:“对了,上回你说的那块地,真的要全部买走吗?把全部农户迁走并且安顿好,可不是小数目。”

    谢康河笑了:“我不会让他们吃太多亏的,所有的费用我会自己承担,只是烦劳先生帮我做个说项,免得他们不肯搬。”

    “你出那么高的价格,又给了更肥沃的土地,谁会不肯搬。只不过那块地虽然依山傍水,却十分偏僻,既不能建铺子也不适合开荒,你要来做什么?”

    “这——”谢康河下了一子,才回道,“那是一块坟茔风水吉地,我有一个朋友,他家的坟地经常有人来来去去,干扰了他的宁静,我想把他迁移到没人打扰的地方来。”

    穷不改门,富不迁坟,通常人不会随随便便迁移自家的坟墓。再者说,纵然要迁坟,也不会由一个朋友出面,除非有特殊的理由……谢康河的行为让太无先生十分不解,他是个直性子的人,便径直问出了口:“他的子女——”

    “我的朋友只有一双子女,可惜他的儿子英年早逝,女儿也是不在人间了,我这些年都在临州和沧州一带经营生意,一月前回到京城才突然听闻这个噩耗,如果我能早一点回来,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一个家族的坟地若是无人管理,很快会变得荒芜,听他的意思,应当是有人不放过这家人,至今还在骚扰死者,太无先生皱起眉头:“到底是什么人家会这样惨烈——”

    谢康河不太愿意透露,却是叹息一声,道:“以后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

    他是防止隔墙有耳——这家人死得太蹊跷!太无先生脑海中不由自主这样想。却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子声音响起:“谢伯父,侄女晚来一步,请您原谅。”

    当听到谢伯父三个字的时候,谢康河下意识地向外望去,只见到一个蓝衣女子站在光影处,面容如玉,眼眸深邃,神态举止无一不美,笑容更是无比柔和,她快步走进来,当着众人的面向他行礼:“伯父,小楼是子虚的女儿,您忘了吗?”

    谢康河听到子虚二字,猛然一下子丢了棋子,站了起来,充满震惊地看着江小楼。

    工子虚,是那个老朋友在二十年前的化名,谁知今天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她莫非是——他的面色变了数变,立刻回过神来:“你——你是小楼!”脸上难以掩饰地流露出惊喜的神情。

    太无先生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神情的变化,立刻向弟子们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没了外人,谢康河实在掩饰不了惊喜,脸色变得极为激动:“你真的是小楼?”

    江小楼再次向他拜倒:“小楼刚才试探伯父,罪该万死,请您谅解。”

    谢康河一愣,转头看了看旁边满面歉意的郦雪凝,不由惊呆,然而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小姑娘的试探。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亲自上前把她搀扶起来:“你叫我一声伯父,我又怎么能不理解你的处境,何以谈得上怪罪。”

    他言谈风度都十分大度宽和,江小楼笑容满面,神情也多了三分敬意:“是小楼草木皆兵了。”

    “不,非常时期,还是小心为上。上次我去江家墓园,发现有不少人鬼鬼祟祟,就怀疑有人想要动你父亲的坟墓,所以才会冒昧的准备悄悄把他们迁移出来。”谢康河在向她解释。

    江小楼早已知晓,梁庆和严凤雅怀疑江家父子藏有家产,这两个人也真是无耻之徒,居然连坟墓都不肯放过。她再次向谢康河表达谢意:“伯父一片苦心,小楼多谢。”

    太无先生在旁边看了很久,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谢康河所说的坟墓,便是江小楼的父亲,他不由叹息起来:“这才是缘分,居然能让你们在这里相遇。”

    世上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缘分,一切都是人为可以设计。江小楼隐没心中的话,来这里之前,她打听过太无先生,也打听过谢康河,无意之中发现他们两人竟然是故友。她思虑再三,贸贸然找上他太突兀,在这里相遇反倒更为巧妙。不要怪她多疑,即便是父亲曾经提过可以信任的人,她也不会轻易托付。

    郦雪凝微笑看着他们,没有再开口。

    太无先生好奇地问道:“我和你相交这么久,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这位朋友?”

    谢康河笑了,他的笑容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苦涩。

    江小楼也望着他,的确,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认识谢康河,尽管他们都是出名的大商人,都是巨富,却从无来往,甚至她在江家从未见过他。如果他们真的是好朋友,为何父亲直到临死之前才向她说,若是有困难,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可以来找这位谢伯伯。

    能让父亲生死相托的朋友,绝对不是普通人。但这一对老朋友,却是多年未曾来往。

    谢康河看所有人都面带疑惑,不由开了口:“从前在辽州的时候,子虚兄颇有家财,是个真正的富家公子。而我,当年只是一个一字不识、一文不名的渔民的儿子。那时候我父母亲还在世,我还有一个小妹妹,一家四口靠打鱼为生,但仅仅吃饱而已,既不能吃好也不能穿暖。有一次,我独自出去,却遇到子虚兄无意落水,所以我救下了他。他给我五十两银子作为酬谢,我很高兴地捧着银子回家,却被父亲胖揍一顿,他说救人是本分,让我不要收意外之财,我没办法,只能拿着钱去还给他。”

    事实上,有些话谢康河没有说,父亲拒绝那五十两的时候,他的小妹妹已经在饥寒交迫的生活中变得营养不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尽管如此,老实巴交的父亲也坚决不肯收下这笔钱。三天后,他的妹妹在母亲的哭喊声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永远闭上了稚嫩的双眼。当时的谢康河还很年轻,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只能跑到河堤上去大哭,然后他遇到了化名为工子虚的江乘天。江乘天听说了这样的消息,十分感动,特意跑到他家去看望。从那之后,他们就变成了朋友,一对压根完全不对等的朋友。一个是富家公子,一个是贫民小子。

    这友谊十分奇特,也引来许多人的非议。但不管别人怎么想,江乘天都我行我素,照样来往谢家,甚至对谢家父母像是亲生父母一样尊敬。

    “后来,子虚兄经常跟着我一起到河上去玩。有一次,我们在河里发现上游飘来一卷芦苇席,一时好奇,我用桨勾住席子……打开一看,赫然发现里面裹着一具女尸。我很害怕,担心别人会以为这女人的死和我们有关系,立刻便想要把这席子丢掉。可是子虚却说,人到了这种绝境实在可怜,还要在河里做水鬼,不如将她埋掉,以后也能投个好胎……我刚开始有点犹豫,后来还是听了他的话。我们两人一起把她弄到岸上,谁知就在把尸体搬到河边的时候,我一不小心被席子的尾部绊倒,她就从席子里滚了出来,我们同时呆住。她的肚子上……有一个洞口,无数的鳗鱼苗正从里面溢出来,少说也有近百尾。”

    “鳗鱼苗!”太无先生惊叹,“真的是鳗鱼苗吗?”

    “是,的确是鳗鱼苗。”谢康河毫不隐瞒。

    鳗鱼产卵于海,生长于江河,似蛇,但无鳞,因为像片柳树叶子一般,又称“柳叶鱼”。味道很是鲜美,权贵们极为喜爱,常常出高价购买。可惜鳗鱼苗不能用人工繁殖来培育,每年到了固定的时候,渔民们都会在河口附近用手叉网来捕捞正要溯河而上的鳗鱼,可是哪怕等待一个月,捕到的也是凤毛麟角。越是这样,越是稀奇,一条的收购价比黄金还要贵。

    “我们很惊讶,我刚开始认不出这种东西……子虚却让我一直守着,等到没有鳗鱼苗游出来,我们才将她包起埋葬,两个人还很虔诚地对那坟作了揖。”谢康河这样说完,似乎陷入了沉思。

    众人听得十分入神,几乎都忘记了追问。

    “卖掉鳗鱼苗,挣了整整三百两。得到这样的横财,我特别欢喜,可是我的好朋友却从此消失了。”

    江小楼心中一顿,不免好奇追问:“消失了,是什么意思?”

    谢康河看着她,神色十分温和,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我最好的朋友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再也没有出现在渔村。因为他怕结交不到真心的朋友,一直没有留下真名,所以我花了很久时间都找不到工子虚这个人,不得已请秀才画了他的样子,才一路寻到江家去。我在门口等了三天,可是所有人都告诉我,江家已经搬走了。我并不相信,可是不管我再去多少回,都找不到任何一个江家人。”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为什么发达之后,江乘风反而会避不见面呢?

    江小楼轻轻弯唇,露出一个轻不可见的微笑:“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猜测,江小楼却是一念闪过,便已经洞悉。

    她的机敏,太无先生都自愧不如。

    见到谢康河面露急切之色,江小楼深深知道,她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题外话------

    小秦:娼门还是长门,真是无比纠结。

    编辑:娼门是我起的,这是世上最独一无二的!

    小秦:都是你惹的祸,我晚上要去爬你电脑!

    编辑:我会默默关机,把电脑屏幕调一面,对准窗外……你懂的!

第58章 泼天富贵

    谢康河一愣,定定看着江小楼,良久才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多年,为什么在我贫穷的时候子虚跑的那么勤,和我那么亲近,可是等我发达了,想要和他一起分享的时候,为什么他却跑掉了呢?”

    江小楼眼眸微微带着笑意:“父亲是觉得这笔钱应该属于你,所以才在你的面前消失了。”

    江小楼虽然不在现场,说的却是非常准确,连谢康河都不得不佩服她:“你比谁都了解你的父亲啊,不错,卖掉鳗鱼苗的第二天,我就带了全部的钱去找他。若非他宅心仁厚,坚持让我葬了那女子,根本不会有这种好事从天而降……这笔钱应该属于他。”

    点点光彩从江小楼的眼眸中蹦出,道:“不,这笔钱是属于谢伯父的,父亲就是笃信这一点,才会藏起来让你找不到他。这说明他对你固执的个性十分了解,宁愿从此以后不再来往,也要逼着你把钱留下。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是你当初救了溺水的父亲,他也不会有命来教你……一切都是因果循环,善行有报。”

    谢康河不由震住,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太无先生却点了点头:“小楼说得不错,一切有因才有果,你心存好意,种下善果,所以老天才会给你财富。”

    谢康河却叹了口气,道:“找不到他,我把所有的钱都投来做生意,刚开始只是一家小铺子,后来生意越做越大,逐渐扩张到各州,于是我开始派人四处寻找你父亲的下落。终于被我知道他当初并没有真的搬离辽州,只是换了地方居住,于是我特地赶过去,才发现他举家迁到了京城。我便又寻来京城,可惜不管我去多少次,子虚总是不肯见我。有一次我把他堵在船上,结果他宁愿从船尾跳下河,弄得我哭笑不得,明明是我欠了他,怎么他跑的比谁都还要快……”

    江小楼微笑,谢康河太过固执,他千方百计寻到父亲,就是为了要报恩,因为他认为财富的取得跟父亲的帮助有关。父亲曾经说过,钱财用的完,交情吃不光。所以别人拼命存钱,他存的却是交情。存钱再多不过金山银海,交情用起来好比天地难量。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信任,也不是每次施恩都能让别人牢记,真正遇到那么一个饮水思源的人……到了关键时刻才能用。

    父亲一直避开谢康河,不肯与他来往,一方面是他真觉得这笔财富应该属于善良、勤劳的谢家,另一方面,父亲也有自己的考量。谢康河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要报恩,到了关键时刻,他一定能派上极大的用场。

    父亲是一个很怪的好人,他一边不求回报的做着好事,一边暗地里观察每一个人,发现他们的秉性,试图好好利用起来。而在两个子女中,唯独江小楼继承了他的个性和特点,所以她才能一眼看透父亲的想法。当然,他也有看错的时候,比如对秦家……

    “家父虽然一直没有在小楼面前提过伯父,可是到了他临终的时候,却拉着小楼的手告诉我,如果以后遇到了困难,实在难以维持的情况下,可以来找伯父。他说过,谢伯父是一个正直而且忠诚的朋友,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帮助小楼。”江小楼微笑着,十分诚恳地说道。

    父亲相信谢康河,因为他们是朋友,但这么多年没有见面,谢康河还是当年那个秉性正直的人吗?江小楼不能随便相信,所以她才会用郦雪凝来试探。办法是粗糙了些,但是管用而且直接,只有人的第一反应才能表现出一个人的真实个性。但这种情况下也有一个弊端,如果谢康河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那他就未必会接受郦雪凝的馈赠,因为他不能肯定将来会不会被人拆穿,好名声毁于一旦。但是,江小楼却听见他在购买坟地。在江家落难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和他们划清界限,可是父亲和大哥的坟地却定期有人清扫,没有生出杂草,地上甚至还有祭拜过的痕迹。什么人会丝毫不避嫌疑的这样做?

    现在她可以肯定,这样做的人便是谢康河,他不但去看望已经故去的朋友,甚至还预备为他购买一块好的坟地,让他死后免受其他人的打扰。

    尽管到了这个地步,江小楼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因为他也有可能是为了沽名钓誉,去换取一个好名声。不要怪她多疑,没有一个人值得毫无保留的信赖,即便是父亲一直相信的谢伯父也一样。所以她才引导谢康河说出父亲和他结识的经过。如果谢康河在叙述的过程中有任何一点的隐瞒或者欺骗,江小楼都能隐约察觉到。可是他非常诚实,并且毫不遮掩的将一切都说出来。包括他曾经的潦倒、贫穷、一无所有,包括他和江承天相识的经过,以及他发达的第一桶金……

    一个注重名声的人,一定会选择隐藏自己不光彩的过去,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如今的富贵,可他却连妹妹曾经饿死的事情都说了出来,直接承认了自己出身贫寒。如果他想要占据这笔财富,大可以把一切的功劳占为己有,根本不必说出来,可他偏偏没有。直到如今,江小楼才相信了他。

    “我的财富起家是因为子虚的帮助,如果没有他,如今我还只是河边的一个渔民。所以,我的所有家产,一半是因为我的努力,另外一半应该属于子虚。既然他已经过世,那这部分便应该由你继承。”谢康河郑重地说道。

    当初卖掉所有的鳗鱼苗,获得所有的钱都作为前期投入,若是没有这些,他不会有今天,所以他认为自己的财富有一半都应该属于江承天,这话原来是不错的。可如今他已经是京城巨富,家资千万,分出的钱又何止是当初那一点?

    见到他竟然毫不犹豫地作出这样的决定,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江小楼都感到十分惊讶:“伯父,我来见你只是因为父亲提起过你,我希望见一见他临终时候还念念不忘的朋友,绝对没有别的意思。那些财富都是你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所得,家父尚且没有任何的功劳,更何况是我?我感激您的好心,但这是绝无可能的。”

    如果谢康河只是作戏,那就可以到此为止,因为他已经成功让江小楼信任他了。可是他毫无就此停止的意思,而是看着江小楼道:“小楼,当年我没有能回报你的父亲,在他的子女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伸出援手,这已经让我良心不安了。如果你能够接受这些,将来我死的时候,才能真正无愧于心。”

    谢康河不是在演戏,更不是在作秀,他是认真的。

    江小楼刚要拒绝,谢康河却轻轻挥手,道:“小楼,这是我能为子虚所做的最后努力,如果你不需要,大可以将来送给别人或者捐赠出去,都随你。但是我很坚持,请你不要拒绝一个伯父的礼物。”

    哪怕江小楼舌头再巧,也绝对想不到谢康河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所以一时之间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了,愣在那里良久。

    谢康河已经转向旁边的太无先生:“先生,我的侄女在这里是为了诊病么,她的病情康复了吗?”

    太无先生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道:“有我在还怕什么?放心吧,已经没有大碍,只是需要好好调养,以后不可以劳累。”

    谢康河闻言,毫不犹豫地道:“那么小楼,请你和伯父回家去。”

    回家,他要带她回去?江小楼怔住,在她原先的计划中,的确是从谢家开始,那样她在逐渐接近京城财富的中心,可她没有想到不等自己下一步计划实施,谢康河就主动邀请。

    “可是我身份特殊,贸贸然去府上打扰——”她仿若有些犹豫。

    谢康河笑了笑,道:“不必介意,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留下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贵宾,谁会有什么意见呢?”

    江小楼目光如水流淌,缓缓滑过郦雪凝的身上。

    谢康河见她的目光看向郦雪凝,便道:“如果郦姑娘不介意,可以一起去谢府,给小楼做个伴儿。”见到江小楼还是一副犹豫的模样,他不由笑起来,“谢家会多一个主人,而不是客人。小楼,不管你以后想要做什么,想要去什么地方,伯父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但是刚才太无先生说过,你必须好好调养。在身体完全康复之前,跟伯父回家去吧。”

    江小楼定定望着谢康河的眼睛,他的眼睛非常真诚,语气神态都有着不自觉的关怀,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要感动。她微微一笑,道:“伯父如此盛情,小楼恭敬不如从命。”

    谢康河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管这个孩子要不要他的财产,他都要想方设法让她收下,这才算了了自己这么多年的心事。亏欠江家的人情,他将来如何有面目去见自己的老朋友。

    江小楼并未立刻离开,她要求在药堂再停留半个月,处理完自己的一些私事,谢康河没有强求,他也需要时间回家先布置。手头事情全都处理完了,清晨,江小楼亲自去向太无先生拜别,他却挥了挥手,道:“走吧走吧,我知道你早晚会走的。”

    江小楼含笑道:“请先生替我向傅大夫话别,就说他对小楼的帮助,我铭感五内,请他珍重。”

    太无先生闻言,不禁又把她反复看了看:“姑娘,这一走就回不了头,真的不后悔吗?”

    他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别人听不懂,可江小楼再清楚不过。如果她选择了傅朝宣,等于选择了温馨舒适的生活,她会拥有一个爱护她的丈夫,有一个安全平静的家庭,以后她还会有自己可爱的孩子……但她选择拒绝傅朝宣,离开这里,意味着她拒绝了这样的生活。选择一条注定波澜四起、惊险万分的前途。这个孩子,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啊……

    江小楼再次笑了,她的眉目轻扬,声音决断:“是,我不后悔。先生,请你保重。”说完这一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太无先生远远瞧着她的背影,终究长叹了一口气:“出来吧,一大早就来了,为什么要躲避。”

    傅朝宣从树丛后走了出来,面色十分怅惘。

    太无先生瞪了他一眼:“真是没出息,难怪人家不喜欢你,若是喜欢就要勇敢争取,像你这个样子又有什么用?”

    傅朝宣苦笑着摇了摇头:“师傅,你不是不赞同我和她么?”

    太无先生忍不住再叹口气,惋惜道:“一切都是命,万般不由人,难道我不赞同你就会放弃吗?”

    傅朝宣笑了:“是啊,难道师傅不赞同,我就会放弃吗?”

    “她去了谢家,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我觉得这次的偶遇太巧合了些,谢兄高兴过度,可能没有看出来,这丫头啊……精得很!”

    傅朝宣皱起眉头:“师傅的意思是——”

    在他们的谈话声中,马车已经越驶越远,逐渐消失在他们的眼帘。

    马车一路向前,四周的景色不断向后退去,目光所及之物由原先的绿色变成繁盛的集市,江小楼坐在窗边,目光投向人头攒动的百姓。郦雪凝望着她,若有所思:“小楼,你为什么要进入谢家?”

    江小楼侧头看她,对面的郦雪凝已经换了一身蓝色绣百合的连衣裙,看起来清新大方,美丽柔和,比往日里的苍白瘦弱看起来强了许多。江小楼微微一笑:“你憋了这一路,已经忍很久了吧,居然等到现在才问,算是很有耐力了。”

    谢康河在挖到第一桶金以后便不再打鱼,他先是买下一家米店,接着发展到粮油店、酒铺子,刚开始因为缺乏经营经验,被人骗了不少钱,后来他有了这方面的经验,加上人踏实肯干,广结善缘,生意越做越大,同时又开设碾米厂、绸缎铺、古董店、玉器行,各行各业都有涉足。他并不忘本,特意买下良田千亩,自行栽种稻米、五谷,把生意扩张到各州,成为真正的豪富之家。江小楼本为报仇而来,却选择谢家落脚,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江小楼不但同意进入谢家,还卖掉了农庄,并且由郦雪凝陪同,带着一个丫鬟小蝶前往谢家。郦雪凝很聪敏,她隐约从江小楼的举动中窥出一二,却又说不出究竟,毕竟小楼心思藏得太深,叫人难以捉摸。

    江小楼在卖掉农庄后,还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竟然拿出大量的钱去收购猪仔,连病死的猪仔也收,收了近百条。郦雪凝几乎以为她发疯了,可江小楼却坚持己见。不止如此,她还雇佣了一艘船,亲自监督,装着满满一船猪仔出了京城东面的运河,一路溯江而去。刚开始郦雪凝以为她要将这些猪仔卖去哪里,可后来她却雇佣了很多人,用坏渔网、编织袋将猪仔灌进去,扎紧袋口,系上江滩上拣来的石头,将猪仔统统坠入离江滩不远处。然而这些猪仔她不是一次性投放,投放的地方她也会每天更换不同的帮手,像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郦雪凝不理解江小楼到底要做什么,她只是看着江小楼用大树、入江口等为标识,沿江而下,猪仔一路放,还画了一张只有她自己能看明白的识别图。等一切做完了,江小楼终于如释重负。

    此刻,江小楼一身淡绿色的衣衫,发间带着饱满的白珍珠排簪,颗颗透明晶莹,再加上黑发如云,眼眸似星,比往日里更添了三分清丽。

    江小楼并不回答,只是剥了一颗葡萄递到她面前,笑道:“这个好甜,你尝尝!”

    郦雪凝抬手接过葡萄吃了,眼睛却越发带着困惑。

    江小楼自己也吃了一粒葡萄,真的很甜,沁人心脾。她的笑容变得更深了:“我去谢家,自然有我的用意,你不必担心。”

    终究是不肯说啊——郦雪凝叹了一口气。

    谢家并不与京城里头的达官贵人抢地方,只把宅子建在京郊南边,占地很大,光是由南至北的主房就达九进。入门后一路向北,房、楼、厢、亭达到一百多间,走廊重重叠叠,连绵楼阁竟似一眼望不到边。整体设计与京城达官贵人、富商名流的宅院相比,风格更为古朴、大气。这并非京城建宅的风格,而是辽州人喜欢的居住环境。

    谢康河骨子里是一个念旧的人,江小楼一路面带微笑,在谢康河的引领下入了宅院。绕过福祠,入仪门,穿过抄手游廊,路上碰到的管家仆妇见到谢康河,皆是屏气敛息地行礼,气派极大。过了磨砖的天井,才来到大厅。她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两边金笺对联十分工整。

    江小楼凝神望了片刻,道:“伯父这对联写得好。”

    郦雪凝等人也停下来,仔细看了一眼对联,只见到两边对联分别是: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谢康河看了一眼江小楼,神色中多了几分罕见的温情:“这副对联是用来自省的,我时时提醒自己,才不至于忘本。”

    “老爷,您回来了!”正说话间,一道温润的女声响起,一个华服丽人站在大厅门口,鲜衣艳鬓眉目缤丽,身后簇拥着成群的仆妇。

    “小楼,来见见你王姨娘。”谢康河微笑着说。

    他说的是姨娘,而不是伯母,这其中有很显著的区别。江小楼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只是微微含笑,上前道:“王姨娘。”

    王宝珍是谢康河的二房,因为识文断字、处事干练,谢康河便将她带着出门做生意。她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潜心家务、斡旋人事,凡是大小难事,都能替他献计献策。天长日久,谢康河不但在生意上离不开她,就连家中的饮食穿戴、日常起居,也都非她不可。江小楼知道在外做生意的商人都流行两头大,正宅放着一个夫人,外面再娶一位。别人不知道有正夫人的,很可能会把外面经常跟着奔走的这一位当成夫人。按照道理来说便应该是妾,但王宝珍的地位在谢家早已不逊于原配夫人,更不是其他姨娘可比。不过她非常懂规矩,不肯让大家叫她二夫人,只肯称呼王姨娘。

    王宝珍见到江小楼,不觉微微一愣。江小楼一身淡绿衣裙,黑发如缎眼珠漆黑,雪白的皮肤晃人眼睛,整个人如同玉雕成的,不胖不瘦不多不少。若光是如此,整个人未免太过清减,偏偏她面上红润,笑容妩媚,煞是好看。

    “原来这位就是江小姐,快请进来。”王宝珍笑得满面生辉。

    所有人进入大厅,王宝珍才笑道:“夫人常年吃斋礼佛,今天是菩萨生日,她在佛堂做佛事,中午的时候会亲自宴请江小姐。洪妈妈,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几位小姐都请过来见一见贵客……”

    她的态度非常热情,目光落在江小楼的身上也十分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殷勤。

    谢康河对她的表现颇为满意,却特意纠正道:“不是客人,小楼从此后就会住在谢家,她是主人。”

    王宝珍并未露出吃惊神色:“是,是,是我一时口快说错了!”她主动走上去,拉起江小楼的手,满面温和笑意道,“到了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一应吃穿用度少了什么都和姨娘说,千万不要客气。”

    明明自称姨娘,话却是只有主母才能说的,江小楼没有回答,只是站在一旁笑,笑容里颇有些腼腆和生涩。

    郦雪凝低头垂目,不时抬起眼睛瞧江小楼一眼,复低下头,不免笑了。这个丫头,惯常装腔作势,居然把一个初到宝地十分紧张的少女演得惟妙惟肖。

    谢康河笑了笑:“瞧你,吓到了小楼……”

    王宝珍呵呵地笑:“我就这个急脾气,老爷是清楚的,以后小楼也会知道的。”

    江小楼低头笑了笑。

    不多时,谢家小姐便到了,一个个光鲜亮丽,聚在一起宛如百花齐放。她们对谢康河都十分敬畏,一个个半低着头,等走到江小楼面前的时候才微笑着把头抬起来。这些少女的身上不多不少都有几分含蓄和谦恭之美,就像半垂的百合一样,有着大家千金所需的娴雅气度。

    虽然只是商户人家,谢康河平日里显然对女儿们十分严厉。

    大小姐谢月面容与王姨娘酷似,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两弯细细的柳叶眉,一双长长的凤眼中透着无尽的娇艳,异常的明亮与柔媚。她悄悄拉住江小楼的手,低声道:“妹妹长得好漂亮!”

    她的语气充满了羡慕与欣喜,十足真诚。

    江小楼腼腆地一笑,嘴唇微微带着动人的笑意,就像含着淡淡的花蜜。

    谢月虽然美貌,可她发间带着的水晶流苏簪子却特意卸掉了长长的流苏——按照大周的规矩,这只有一种可能,她在守寡。江小楼仔细想了想,没有听起谢伯父提过这一点,或许谢月并未真正出嫁。那只剩下一种可能——望门妨。

    “妨”字在迷信上说就是因为姑娘命硬,未过门的时候未婚夫婿就被克死了,以后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外人会给她起一个名叫做望门妨。如此说来,这位千娇百媚的大小姐着实是一个可怜的女子。江小楼想到这里,面上笑容更温和三分。

    二小姐谢柔看起来文文弱弱,眼睛细长,嘴巴小小,容貌不太出色,却也颇有风韵,性格十分文静,只是站在最远处默默望着江小楼。虽然有些不大方,但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意味。江小楼几乎疑心,若是风大一点可能就会把这位小姐给吹走了。

    谢家三小姐谢香站在大姐身边,黑亮的睫毛打着卷儿,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亮得就像春天的湖面,嘴角不笑也翘起,容貌极为甜美。此刻她的一双眼睛睁大了,满是好奇地看着江小楼道:“你是从哪里来?”

    她的眼波闪耀,带着试探,原本的纯洁无暇便淡了三分。

    江小楼笑了,道:“我么——”

    谢康河立刻道:“小楼是从辽州来的。”

    谢康河并不准备把江小楼的事情告知她们,免得引来太多麻烦。

    谢香哦了一声,目光望向自己的大姐谢月。谢月怕三妹不会说话触怒了客人,笑语嫣然,妙目流盼:“瞧你问东问西的,真是没有礼貌。”

    谢家四小姐谢瑜站在一旁,她削肩长颈,肤色白皙,乌漆眸子,冷冽潋滟。这个女子,明明一身素淡衣裙却偏偏穿出了花团锦簇的味道,美丽的十分引人注目。刚才江小楼分明注意到,她刚才走路的时候,整个人身轻如燕,如弱柳扶风,又如燕飞翩跹,万种风情,却无丝毫轻薄之态。在入谢家之前,江小楼曾经听说过,谢瑜和其他小姐不同,她是谢家养女,亲生母亲在世前曾是歌妓,亲生父亲是谢康河的好友廖家生,因为母亲不见容于廖府,谢康河收留了谢瑜。

    谢康河收留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女孩子,并且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抚养长大,光是这份气度就让人动容。

    谢瑜只是含笑与二小姐谢柔并排站着,越发把容貌寻常的谢柔比得暗淡无光。她用一种幽幽的目光打量着江小楼。容貌美丽的女子总是喜欢互相比较的,尤其是她素来自诩美貌,江小楼却丝毫也不比她逊色,说不出心里这种酸酸的滋味,便只是在一旁观望。

    谢月等人的关注点都在江小楼的身上,对她身后的郦雪凝看也不看,可能以为她不过是个陪客,所以无人多投注一眼。唯独谢家五小姐谢春,她见到众人都簇拥着江小楼,便主动走到郦雪凝的身边,笑嘻嘻地和她说话。谢春年纪最小,鬓发松松的,头上的芍药并非纸做的绢花,而是从园里新摘的芍药,鲜艳欲滴,上头赫然还有一只蝴蝶绕来绕去,样子看起来有几分可笑。

    果然,谢香噗嗤一声笑起来:“小五,你头上那是什么?”

    谢春扭过头,晃了晃脑袋,很没形象地道:“什么?”

    “你没见到那么大只蝴蝶在你头上飞来飞去吗?我都说了你多少回,不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花儿往头上戴,你瞧瞧,连蝴蝶都引进来了,惊吓了客人多不好!”谢香面带促狭地道。

    谢春眉眼没有其他几位小姐那样精致,却是浓眉大眼,面如圆月。听了谢香的话,便直接向头顶望去,果真见到一只蝴蝶飞来飞去,她嘻嘻一笑,忍不住一把将那蝴蝶逮住攥在手里,刚预备放了,却听见王宝珍笑道:“五小姐,小楼还在这里,你莫要惊着她。”

    谢康河皱起眉头,难得起了不耐烦:“不许没规矩。”

    谢春容貌看起来最酷似谢康河,可看他的模样,并不是很喜欢这女儿,江小楼匆匆一掠,便已经看出了大概。

    谢春不以为然地把蝴蝶放飞了,只是看了江小楼一眼,嘟囔道:“她又不是泥巴捏成的,风一吹就散了。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吓着!”虽然抱怨,却是一派天真。

    谢康河脸色沉了下来:“谢春!”连名带姓的叫,明显是生气极了。

    “好啦,你每次回来就盯着训我,我只是看花开的好看所以才摘下来,并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谢春连忙告饶。

    这时候,谢瑜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江小姐秉性善良,又怎么会无缘无故的生气呢?父亲您太多虑了。”

    声音如黄莺般婉转动听,让人心头一颤。

    看似替谢春开解,说的话却颇有深意。

    果然,谢康河脸色越发不高兴,道:“看见没,以后要多和你四姐学一学,再这样没规矩,我就把你送去给教养嬷嬷管教!”

    谢春仿若被呵斥是家常便饭,丝毫也不在意,笑嘻嘻地就翻过了这一页。

    谢月最为热情,立刻转了话题:“小楼第一次来京城吧?以后无事,我带你出去逛逛……京城很热闹,你一定会欢喜……”

    江小楼只是笑了笑,十分含蓄而温柔。看起来就像是个十足腼腆的姑娘,王宝珍一直在暗地里观察她,见到这种情况,满意地点了点头。谢康河看重江小楼,她当然希望这个姑娘能好相处一些,若是性情骄横的,只怕不好办。

    其余看着江小楼,都觉得她内敛害羞,心中各有评判。

    王宝珍又问江小楼一路上可还顺利。

    江小楼只是轻声细语回答了两句,言谈举止虽然内敛,却显得十分得体,几句话说下来,不但谢康河连连点头,就连原本眼带着挑剔的谢瑜也不得不承认,江小楼受过良好的教养,是一个端庄的大家闺秀。

    “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该去夫人那边用膳了。”王宝珍轻声提醒谢康河。

    谢康河点了点头,率先站起身,对众人道:“走吧。”

    他们走出大厅,一路穿过前院,就看到大片大片的竹林,绿意盎然。

    谢月瞧见江小楼的目光落在竹林,笑了笑,神色中颇有几分骄傲:“以前都是父亲非要种的,姨娘向来觉得还是养些花草好……在辽州的时候,父亲为了建一个竹林,可没少花心思,到处去求购最好的竹品种。”

    江小楼充当了一个完美听众,面带笑容,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说来也奇怪,也许是父亲算是有缘人。有一天园中来了位游方道人,他面容清癯,气宇不凡,笑呵呵地问我父亲是不是四方求竹。父亲连忙说是的,他说看在父亲心切意诚的份上,特献家传老根一支,说完从袍袖间抖出一截干瘦的竹根来,朝案几上一放,拱拱手便扬长而去。等父亲追出门去,他已经不见踪影了。”

    “父亲拿起竹根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好,想想既来之,则安之,就吩咐下人把它先埋进土里再说。时间长了,四方陆续求得的名竹都已入土,也就把它给忘了。后来搬到京城来,父亲特意选了好些品种一起走,唯独这一杆竹子……父亲思虑再三还是带来了。有一年,京城流行一种奇怪的瘟疫,无论什么名医都开不出方子来。人们谈之色变,到处人心惶惶,我大哥也染上了这个病,父亲终日忧心忡忡,数日辗转不眠。一天夜里他忽然做了个梦,梦见上次那个老道又飘然而来,对他说,你是个有缘人,本不当有此劫难,从前已将仙方交与你,但用此叶泡茶饮,可愈百病;取枝置于室内,可驱百邪。惊醒之后,父亲立刻吩咐赶快按照道人说的做,果然立刻见效,救下了我大哥一条性命。”谢月的声音带了三分骄傲,笑容更是美丽。

    江小楼听了,倒是颇为惊讶。看谢月神情语气言之凿凿,仿佛那老道真的存在一般。不过,大周流行千亩竹说法,家有一千亩竹园,他的富贵就等于封侯。谢康河在家园广为植竹,也是为了招财。心中作此想法,她嘴上却说道:“竹代表着节操、品位和风雅,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光从这里,便可见谢伯父的品位非同一般。”

    见她说话这样熨帖,谢月不由笑容更深。

    整个园子的摆设十分精致,国色天香楼里面也算奢华,但和谢家比起来算是俗气了,所以郦雪凝和小蝶都很有兴趣地望着。

    “这石头好漂亮……”郦雪凝指着一处笑道。

    竹与石,本是双生双伴。谢家整个园子在以竹置景的同时,同样钟情于叠石造山。用来叠山的石头,千姿百态,堪称石中极品。

    “这都是父亲花费重金四处搜罗来的,其中不乏有些人家的世传宝物。”三小姐谢香笑起来眼睛像是月牙,越发显得甜美可人,“这些山石都很珍贵,经常有人试图盗窃,为防止失窃,父亲曾吩咐工匠在一些假山石间灌注了大量融化的银浆,无人能搬得动、拿得走。”

    每座假山用银浆筑基,谢家真是泼天的富贵,只是这样奢侈,真是好事么?江小楼听在耳中,不免这样想到。

    最后,终于到了饭厅,王宝珍笑道:“今天是为了小楼接风洗尘……都是家常菜,不要客气。”

    江小楼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家常菜了。”

    就在此时,婢女们簇拥着一位中年女子走过来,她容色比王宝珍逊色了许多,却天生一副雍容温柔的气质,看到江小楼,只是默默点头:“是个俊俏的好姑娘。”

    “夫人,时候不早,咱们该用膳了。”谢康河对谢夫人的态度很敬重。

    谢夫人微笑着点了头,众人便跟着一起进入饭厅。菜先由厨房传菜的小厮送到门口,门内的婢女躬身接过,然后轻移碎步来到桌子前面,口中报:“东安子鸡。”江小楼一眼望去,托盘上的碗碟乃是细瓷制成,古朴沉静。

    谢康河摇了摇头,婢女捧着托盘退下。

    第二个婢女捧托盘上前,报:“八仙过海闹罗汉。”

    谢康河点头,托盘轻轻放下。

    第三个婢女捧托盘上前,报:“一卵孵双凤。”

    谢康河点头,托盘放在桌上。

    第四个婢女捧托盘上前,报:“龙井虾仁。”

    谢康河未语,王宝珍点头,托盘放下。

    第五个婢女捧托盘上前,报:“凤尾翅。”

    谢康河刚摇头,却又道:“留着吧,这是辽州菜,小楼会喜欢的。”

    前前后后传了三十道菜,留下不过十来道。

    王宝珍十分热情,亲自替江小楼布菜,旁边的侍宴婢女也在夹菜,所以很快她的碗碟里面都满了。用餐的时候,侍宴婢女片刻不离,不停地布菜更碟。

    桌上的所谓家常菜,事实上极为丰盛,即便是江小楼出身富豪之家,有些菜也未曾见过。她很清楚,谢康河在竭尽全力的照顾周到。

    桌子上留下的除了燕窝、参汤之外,还摆放了一盘颜色鲜亮的蒸蛋。江小楼只尝了一口,便察觉出味道独特。

    谢香甜甜一笑:“我家鸡蛋与别家不同,小楼吃出来了吗?”

    对方话语里有一丝掩饰得很好的促狭,江小楼心如琉璃,一瞬间就看的明白,声音轻盈明朗:“从前我在古书上看到一则方子,说只要每天用人参、白术、红枣研成粉末加入饲料中喂养,鸡生下来的都是参术蛋,味道别具一格,只是每一枚鸡蛋需要一两银子,实在是天价……我一直想要知道这种鸡蛋到底是什么味道,今日可算是尝到了。”

    谢香惊讶,她以为江小楼是辽州来的土包子,没想到她居然猜得到这种鸡蛋是怎样培养出来的,可见人家并不是她想得那么闭塞,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出哪种表情来……

    ------题外话------

    编辑:苏州活动你要怎么诠释古井般的眸子,我有个好方法,你弄个白布画个贞子版眼睛,谁要是质疑直接放出来贴上!

    小秦:⊙▂⊙

    编辑:对,奏是这样!气质绝对超群,艳压群芳!

    PS:生活比梦幻更梦幻,这种吃菜的方法是有的,用银子浇假山也是有的,一两银子的鸡蛋当然更是有的,这些都是扬州盐商的富裕生活,有兴趣的话可以自己回家做一枚天价鸡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59章 婚事之约

    桌子上有一道竹笋炖肉,咀嚼起来,口角生香,余味缭绕。谢香刚才没成功,此刻见江小楼多吃了一口,便立刻瞅准机会道:“小楼,你别瞧这山竹笋看起来寻常,做的时候必须新鲜,稍一耽搁,则真味半失。”

    江小楼品位片刻,才缓缓道:“这种味道非同一般的鲜美,想必伯父是请人在山上挖出竹笋后立刻马不停蹄送到府上的。”

    谢康河顿时如同遇到知音般笑起来:“小楼你说的不错,为了保证食材是最新鲜的,我让厨子随身携带一个可以移动的火炉,等他在山上采到竹笋,立刻洗净切好,连同鲜肉一起入锅,放到炉子上生火炖煮,由事先找好的脚夫挑着火炉,在厨师的陪同照料下一路兼程向家中赶。最近的山距离这里大概有小半天的路程,一路烟火,一路炖焖,一路香气四溢,等人到了府上,竹笋和肉恰好出锅,端上餐桌,味道正好。”

    江小楼不由笑着感叹,寻常便饭,味道可也不输给生猛海鲜,何其精细。

    郦雪凝尝了一口看似最寻常的炒饭,不由有些微微震住。从卖相上看,粒粒如珠,黄中透白,却不光是看着顺眼,嚼着更是爽口。

    旁边的谢春向她解释道:“这叫金裹银,做法很费事的。”她说很费事的时候,并没有谢香脸上那种得意的神情,而是有些不以为然。

    看看满桌子的盛宴,厨师似乎还嫌有些单调,特意将菊花揉成花瓣,趁热撒在菜盘上,如此一来,可谓色、香、味、形,无一不佳了。

    在谢香两次都没有难住江小楼之后,谢家人对江小楼开始另眼看待了。用完饭,谢夫人道:“王姨娘,你带着小楼去看她的住处。”

    “是,夫人。”王宝珍十分恭敬。

    谢夫人向着江小楼笑笑,便转身离去了。

    江小楼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王宝珍道:“小楼,我带你去瞧瞧。”

    江小楼回过神来,笑道:“那就劳烦王姨娘了。”

    谢家很奇怪,夫人不管事,整个家中都是姨娘当家,谢康河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妻妾倒置在其次,谢家的小姐们似乎也都和谢夫人并不亲近……

    这家人,真是有趣!

    王宝珍亲自带着江小楼和郦雪凝来到她特意安排好的居所画楼,这是一座有着一溜飞檐翘角的院子,门口月牙门上披着翠幽幽的常春藤,廊柱上雕刻着蝙蝠、喜鹊,形状精美。主屋里面雕花月门,落地花罩,红木琴案,应有尽有。

    王宝珍笑道:“老爷吩咐的仓促,小楼你先将就着住下,回头我再给你挑个更好的院子。”

    屋子里的家具和摆设,全都是贵重的东西。

    江小楼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口中道:“王姨娘不必烦劳,小楼不过寄居,用不着如此费神。”

    王宝珍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满面关切:“真是傻丫头,寄居这话再不许提了!老爷说了你从今往后就是府里头的主子,和大小姐她们一起做个伴儿,日子不知多顺心。你安心住下,缺什么都打发人告诉我。”说完,她转身向着一溜排开的婢女们说道,“你们都要好好照顾小姐,如果有哪里怠慢的,绝不饶你们!”

    众人都对她十分敬畏,连忙躬身应是。

    一名妈妈走到王宝珍身边,恭敬道:“姨娘,老爷请您去一趟。”

    王宝珍笑盈盈地向江小楼道:“郦姑娘的房间就在这院子的西厢,你们先歇息,我去见老爷,回头再来看你们。”

    客气,周到,热情,的确是一个十分好客的主人。

    江小楼目送着王宝珍离去,似乎对她颇感兴趣。

    小蝶吩咐人将行李都搬进来,又带着婢女们忙里忙外的收拾着,等她走到半橱前,正准备把衣裳放进去,却不由一声惊呼:“小姐,您看!”

    打开衣橱,里面早已放满了衣裳。织锦,绫罗,绸缎……一件件精致,繁复,如霞弥漫,灿烂耀眼,几乎晃花了众人的眼睛。

    小蝶实在遮不住惊叹,掩了嘴说:“好多衣裳啊!”

    不仅多,而且质地都是最上乘的,十分名贵。最关键的是,尺寸大小都刚刚好,全都是新做的,可见准备的十分精心。江小楼笑道:“果然是来对了,谢伯父对我一点都不小气,将来离开这里,带两件衣裳走都能开成衣铺了!”

    她这话像是在开玩笑,却又仿佛是真的赞叹,一时屋子里的婢女们都有点弄不清,只把头低着,不敢答话。

    谢夫人的花厅很安静,安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一只雪白的猫儿卧在她的脚边,慵懒的卷着尾巴。她自己坐在雕刻着罗汉的梨花木榻上,低眉垂眼地念着经。案头焚着雅致檀香,谢康河在旁边已经坐了许久,一直静默不语。

    谢夫人念完一段,这才抬起头望着他:“老爷,是有什么事要说吧。”

    谢康河笑了笑,声音里有些暖意:“昨天歇息的好吗?”

    谢夫人微微一笑,神色平稳如水:“天天都是同一个时辰睡,很好。”

    谢康河笑容顿了顿:“今天你见到小楼了,觉得她如何?”

    谢夫人沉吟片刻,才慢慢说:“生得好,性情也好。比咱们家的小姐们都要强上几分。”

    谢康河点头,面上欣慰:“这就好。”

    谢夫人注意到他神色变化,心头一动:“老爷为何欲言又止?”

    谢康河若有所思:“是这样的,小楼是我至交好友的女儿,她性情温柔,品行端庄,再加上当年这位好友对我有很大的恩德,哦,我曾经和你提过的那个故事,就和他有关系。得人恩,千年记,小楼如果许配给连城,是再合适不过的。”

    谢夫人面色微微变了:“老爷,连城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长子。你我都是为了他好,这是一定的。只是有一件事我得提前跟你说,连城不是个容易受人摆布的,你若要为他娶妻,一定要他首肯,切不可勉强。”

    谢康河轻轻皱起眉头:“我不会选错的,小楼会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好姑娘。”

    谢夫人面容萧萧:“不是江小姐的问题,而是连城个性与众不同……有一句话我曾经告诉过你,连城是所有孩子之中最有主见的,你虽然是他的父亲,他敬重你、信赖你,却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代替他做决定。”

    “这是什么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老爷!”谢夫人打断了他,神色难得坚定,“连城这个孩子一直由我教导,他心正、讲道理,如果你说的对,他会顺着你、听你的话,这是他的孝顺。但如果你背着他,逆着他,完全不尊重他的意见,只怕他也不会太顺着你的。”

    谢康河愣住:“难道我让他娶小楼,还委屈了他不成?”

    对于谢康河而言,江小楼是恩人的女儿,又是美貌温柔的好孩子,不管她过去有什么遭遇,他都有照顾不周的责任。现在她无依无靠,他要代替江承天好好照顾她,又有什么不对?然而,照顾一个年轻的姑娘,总不能留着她一辈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成为自己的儿媳妇,让儿子好好疼惜、照料她,这就是谢康河报恩的方式,简单、直接。

    他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连城的个性的确不是他能强求的,不由道:“他不行,还有老二和老三……”

    “老爷,不管你是怎么想的,都要看看江姑娘的意思,不能自己一言堂,她喜欢谁,那个人也要愿意迎娶,你才能做主。否则,你做这个主,真是越俎代庖。”谢夫人寥然的眸子有提醒,慢慢说道。

    谢康河心底不以为然,面上却道:“你说的也不错,这些话我都记住了。还有一件事,我得提前让你知道。”

    王宝珍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声音。她停住脚步,听了一会儿,不由面色微变,紧接着又似乎听到谢康河在说:“……小楼人生磨难重重,屡屡遭遇不幸,我十分同情她,也理所当然代替她的父亲好好照顾,所以不管别人怎么想,她会一直留在这个家里……”

    “……她就等于是我的女儿……再说了,她如此聪明懂事……”

    “……连城个性不可捉摸,老二老三都未定性,尚且指望不上,如果小楼要嫁出去,我就分出一半家财带给她做陪嫁。”

    关于这一点,谢夫人只是听,不作评价,显然她并不在意谢家财产。若无当初江承天的帮助,今日谢康河什么也不是,拿出一半家产,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王宝珍蹙眉,这位江小姐居然在老爷心中占据这样大的分量。

    婢女上了茶,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王宝珍咳嗽一声,走进去,面上带着端庄的笑:“老爷,夫人。”

    谢夫人道:“坐下吧……”

    王宝珍在谢夫人面前是一贯的很恭敬,听到这句话,她便坐了下来,却只偏着半边身体,微微含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谢康河沉吟片刻,道:“如今小楼住在府上,夫人平日里是不管事的,一切就托给宝珍你来照料……我是男人,很多事情照顾的不周到,总要你来盘算,如果小楼有什么需要,竭尽所能的满足她,明白了吗?”

    他平素对外宅的生意很上心,对内宅的事情从来不过问的。几位小姐也都是交给王宝珍来照料,却如此关照江小楼,可见当年他和江家的交情的确不浅。

    王宝珍微微一笑,道:“这种事情何消老爷吩咐,我一定办的妥妥当当,绝对不叫小楼受任何委屈。”

    谢康河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

    王宝珍回到自己的院子,大小姐谢月和三小姐谢香早已在屋子里坐着了。谢月见她进来,连忙起身迎上来:“娘。”

    大小姐谢月是王宝珍的亲生女儿,只不过在人前都按照规矩管她叫姨娘。因为王宝珍坚持自己只是个妾,而不是妻。

    谢香也赶紧上来赔笑,王宝珍眼眸微闪,道:“三小姐也来了,快请坐。”谢香的亲生母亲是王宝珍身边的婢女高氏,素来和谢月走的极近,对王宝珍也非常恭敬。

    “姨娘,父亲说了些什么?那丫头到底什么来路。”谢香沉不住气地问道。

    谢月笑道:“三妹妹,你别着急,让娘慢慢说。”

    王宝珍坐下来,喝了一口水,才慢慢道:“你父亲只说让我们好好照料,其他一概不提。”

    “怎么会,他连你都没有说吗?”谢月刚才还叫人别着急,现在自己的一双凤眼却也睁大了,十分惊讶,“从前父亲有什么事情,可都不会瞒着您啊!”

    王宝珍把盖碗拿起来轻轻用盖儿拂着茶叶,茶香悠悠飘了出来,她脸上的笑容不疾不徐:“傻丫头,你父亲是男人,男人的心思怎么会全都告诉女人家。他是一家之主,他怎么决定、怎么说,我一切照办也就是了。”

    谢月娇艳的面孔浮上一层疑虑,叹了口气道:“娘啊娘,家里好端端来了个陌生人,你不说查问清楚就罢了,怎么能听由父亲怎么说就怎么做。”

    王宝珍皱了皱眉头,道:“月儿,你父亲说了,江小楼是他的恩人之女,若是没有江家,他至今还是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得人恩果千年记——”

    “姨娘,您别听父亲那样说,都是陈腔滥调了,什么江家的恩德,谢家有今天的基业,可都是姨娘您帮着父亲一起奋斗来的,跟别人又有什么关系?都这是父亲太古板了——”谢香忍不住埋怨道。

    “三小姐,你可别这样说。”王宝珍不赞同地道,“你父亲若是知道你说出这样忘恩负义的话来,还不立刻变了脸?听说当年老爷能够发财,第一笔钱就是从江家帮助而来,若真是如此,老爷要善待他家的女儿,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香压根不怕,轻轻哼了一声,道:“姨娘,您又不是没有见到,父亲从前对我们可没这么亲热,好像只有江小楼才是他亲生的——”

    “三妹妹,怎么说话呢!父亲肯定没有这样的意思。”谢月越听越觉得不像话,不由出言制止。

    谢香明摆着不敢违逆大姐,只是嘀嘀咕咕道:“大姐,我说的可是实话,你瞧父亲今天的一举一动,处处都以她为先,就连原本说好要给你的院子都送给了她。她毕竟只是个寄居的,怎么能比咱们这些正牌小姐还要高一头呢?”

    谢香的话虽然过分了些,却也是这个道理,更何况江小楼的确来路不明,谢月也不免心存疑惑:“其实,她倒是和颜悦色,脾气温柔,一举一动都很有教养,应当说受过良好的教育,只是毕竟来历不明,父亲又不肯说明这江家到底是哪一户。姓江的……辽州何止千百,就连京城,江这个姓氏也十分普遍,女儿家都是养在深闺,怕也查不出什么来。”

    “专心要打听,也不是什么都打听不出来。”谢香思来想去,主动提醒。

    “三小姐,老爷已经说过,谁都不许瞎打听,免得惹江姑娘不高兴!你可记住这句话,老爷若是发怒了,我也保不住你。”王宝珍眸子里微荡着不悦,这样说道。

    “姨娘,你看她一个不知身份的人,才来没有多久你们就都向着她,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好!从前父亲就弄了个青楼歌妓的女儿住在家里,还非要咱们当她是嫡亲的小姐,惹得下人们议论纷纷,没来由乱了风气,现在这个更好,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身份呢——”谢香声音微顿,满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谢香极不喜欢谢瑜,尤其讨厌她冷艳妖娆的模样,每次在言谈之中,总是流露出些许的不屑。在她看来,谢瑜这种出身,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住在府上。

    王宝珍叹了口气,道:“横竖是你父亲的意思,我们就当不知道吧。”

    谢月见王宝珍神色复杂,心头起了疑惑。

    谢香又垂头想了一会儿,娇嫩的唇笑起来:“姨娘,不管江小楼是什么身份,她住进谢家,还是冲着钱来的,那就好办了。这样,我以后经常与她来往,侧面观察一下她的言行,说不定能有什么收获。”

    听了她的话,谢月用询问的眼神望望王宝珍,王宝珍微微点了点头。

    谢香离去后,谢月亲自捧着茶壶,替王宝珍将茶水斟满。她黑亮的长发垂下了一丝,修长细白的手指捧着茶壶,动作温柔、高贵,此刻的她,怎么看都觉得是个温婉贤淑的富家闺秀。她柔声道:“母亲,这件事情,您真的要按兵不动吗?”

    王宝珍笑了笑,慢吞吞地道:“我向你父亲旁敲侧击了许久,他都不肯透露分毫。刚才去夫人那里,又无意中听见他在和夫人说,要把江小楼许配给你大哥。”

    “许配给大哥?”谢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大哥是何等眼光的人,平素父亲不知道为他张罗了多少人家,从来没有见他点头的。哪怕父亲这么有权威,也难以勉强他。江小楼初来乍到,大家还不了解她的秉性,父亲居然这样容易就被她欺骗了,还要让她成为谢家的长媳,这难道是疯了不成?”

    王宝珍蹙了蹙眉头,她思来想去半天,只能承认一向只会做生意的丈夫这回犯了糊涂。谢家虽然不是豪门贵族,却也是巨富之家,寻常人家是攀附不起的,江小楼一无雄厚家世,二无丰厚嫁妆,三无父母在上,真正是个孤女,这样的女子若当成小猫小狗养在家里也就算了,横竖只是多一口饭吃,等到了年纪就像谢瑜一样赶紧嫁出去,给一份不多不少的嫁妆,还能博个好名声,谢家根本不差这点银钱。可把一个孤女娶回家做儿媳,还是长媳……她不得不怀疑,谢康河真是吃错药了。

    “你父亲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做生意的时候倒还是精明,但总是大手大脚撒钱出去,说是老天爷让他发达,不能忘本,每年捐给辽州渔村修路的钱就不知凡几,怎么劝说都没有用。那边穷坑太深,他都照填不误,更何况领回来一个女孩子养着?只不过,我没想到他居然能异想天开到这个地步,说句不好听的,外面人若是知道了,还不定会怎么议论这件事,说不准以为咱们家有什么把柄在这丫头手里挟持着,才非得答应不可……”

    王宝珍越说,神情越是凝重,接着她想到了更糟糕的事:“不止如此,我还听你父亲说,要把一半的家产分给她——”

    谢月突然噗嗤一声笑起来,眉毛都笑弯了:“娘,你是不是听错了,父亲脑袋好好的,怎么尽说胡话?”

    “我倒是希望自己听错了,”王宝珍嗔她一眼,打断她的话说:“我是那等胡言乱语的人么?站在门口,听得真真的,绝没有半点差错。”

    “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丫头,平白无故分一半家产,父亲不是疯了就是傻了。”谢月不笑了,脸色沉沉,低声道。

    “月儿!”王宝珍轻叱一声,“不能这样说你父亲。”

    “娘,月儿说的都是实话。”谢月挑高了眉头,“我觉得这一定是娘你听错了,或者是父亲戏言,千辛万苦打下来的基业怎么能无缘无故送给一个外姓人,我绝对不信!”

    王宝珍并不预备向她解释,她担心今天听到的一切都是认真的。谢康河这个人她很了解,不是这种随随便便说话的人。既然他开了口,就一定是下了决心。别看他平常有事情总是喜欢来问问她的意见,可事实上哪次不是她顺着他说话,若是真的违逆了他的意思……反倒不美。

    王宝珍想了想,道:“刚才谢香说的话也没错,女孩子都喜欢珠宝首饰,漂亮衣服什么的,明天开始你经常去陪着她说话聊天,一来可以投石问路,二来……”

    “二来也可以盯着她,不让她玩什么花样。”

    谢月立刻笑道:“娘你放心,女儿知道怎么做。”

    王宝珍看着女儿,觉得她越发沉稳,不由点头。想想,又给她补充一句:“再怎么心里不满意,表面上都不要露出分毫,尤其不能给人留下把柄。夫人虽然不管事,家里人却都在看着我,若是你对江小楼不好,没准就有人去老爷那里嚼舌根。咱们没道理平白无故在人前坏了名声,表面上的功夫总要做足的。”

    “是。”

    谢月和谢香两姐妹,第二天下午便来邀请江小楼和郦雪凝,亲亲热热地带着她们四处参观。她们走过花园,在整个谢家绕了半天,每一处基本都介绍到了,最后到了大门前。

    谢月笑容满面:“这院子在刚刚修建的时候,父亲就按照辽州商户人家开了五道门,一字儿朝向大街排开。这五道门各有各的用途,到了特定需要时才打开。久而久之,四周亲戚朋友只要看我家开了哪座门,就大致知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这一道是财门,每年各铺子掌柜上门拜年的时候,财门就会打开。第二道是寿门,逢家里有人过生日、做寿,来访的亲友和客人就会从这道门走。”谢月一边说,一边看着江小楼的神情。谢家如此气派,若是她流露出艳羡的神色,便可知她是个贪财的女子,到时候自然可以想个法子,让她露出马脚来。

    江小楼似听非听,脸上带着笑容。

    “这是禄门。”谢月说了一半,却不往下说了。

    “家里的二哥三哥都在读书,将来若是金榜题名,加官晋级,也就到开禄门的时候了。”谢香笑嘻嘻地接下去。

    江小楼听到这里,淡淡哦了一声。

    接下来一道是喜门,所谓喜门,不管是红事白事,家家都有。总少不了热闹热闹,这时候便会打开这道门。

    “我们昨天进来的那道门,就是福门吧。”谢康河希望福气每天都伴随着谢家人,所以福门作为日常出入的门,恰好可以用来祈福纳福,郦雪凝猜测道。

    “你说的不错,我们就是从福门进来的。”江小楼话音刚落,谢香已经惊呼起来:“呀,是大哥回来了!”

    江小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个年轻男子一身风尘仆仆地从马车上下来。乌黑的头发上束着碧绿的玉冠,面孔如羊脂玉一般莹润洁白。他的额头饱满,眉毛浓密,眼睛长长的,鼻梁高挺,下巴方正却偏偏有一道美人弧,看起来极为熟悉。

    谢连城!江小楼立刻反应了过来。

    谢连城正上台阶,突然闻见一声惊呼,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恰好撞进江小楼的眼睛里,他顿时一震。

    江小楼微微一笑,向他眨了眨眼睛。

    谢月十分殷勤:“大哥,你回来了!”说着已经迎了上来,笑容十分欣喜。

    谢连城走过来,他的身姿挺拔,有一种雍容气质,既显得风流,却没有丝毫的轻浮之气,显示了极好的教养。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江小楼一眼,身边的怀安显然认出了江小楼,可是少爷无动于衷,他一个激灵,硬是忍住了脱口而出的惊呼。

    “大哥,你还没见过江小姐吧,她昨天刚刚来到咱们家。”谢月看了一眼谢连城,这样笑着介绍道。

    江小楼望着谢连城,眼底含笑,可表面上的神情却完全像是一个陌生人。

    谢连城一瞬间就看的明白,自然也站着不动,微微一笑:“江小姐。”客气,彬彬有礼,却十分疏远,恍若第一次相识。

    江小楼笑容温柔,道了一声大公子,礼数周全,神色腼腆。

    怀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表情。他是很清楚江小楼是谁的,他甚至曾经见过她最狼狈的模样,趴在地上,满身血污,就剩下一口气。再次见面,她是国色天香楼最当红的花魁,形容清冷,一舞倾城,裙下之臣无数。第三次见面,她孤身一人,却敢于直面蒋泽宇,气势逼人,神情嚣张,绝不像是寻常女子。今天算是第四次见面了……见到的却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人。

    温柔、和气、高贵、典雅,略带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腼腆。

    这女人,难道是会变脸不成!怀安不由暗地里咋舌,悄悄打量着江小楼。她的眼眸深而明亮,此刻正微微含笑。

    谢连城只是略一点头,唇角笑意微挑,道:“我刚回来,还要去见父亲,告辞了。”说完,他已经带着怀安离去。

    众人之中,只有郦雪凝看出江小楼神情中的一丝不同寻常,她微微一笑,察觉出这两个人之间并非第一次见面。

    看着谢连城离去,谢月神色若有所思地在江小楼面上扫了一眼,等江小楼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她便立刻挪开了。

    谢香则解释道:“我大哥就是这样冷淡的脾性,你不要介意。他是很欢迎你的,只是不怎么喜欢和女孩子亲近,除了家里的几个姐妹——”

    她这样说着,一来点明谢连城的个性,二来表示江小楼是外人,说话夹枪带棒不说,让人无端心生不悦。

    江小楼毫不在意,只是默然一笑,仿若有淡淡光华周身闪耀。

    谢家书房里面只有父子二人。

    谢连城坐在书房里,谢康河手中举着茶杯一直没有喝下去一口,不时抬起眼睛看他一眼。

    谢连城抬起眼睛看了父亲一眼,他似乎十分紧张。

    谢康河犹豫再三,终于开了口:“连城,今天父亲把你从铺子里叫出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谢连城望着谢康河,神色平静:“父亲,请说吧。”

    谢康河在别人面前都是说一不二,不知为何却总是有些敬畏眼前的长子,声音不由自主带了一丝紧张:“刚刚在门口,见到小楼了吧。”

    父亲一开口就提到江小楼,可见事情与她有关。谢连城自然点头,道:“见到了。”

    谢康河原本等着谢连城继续往下问,可他不过是静静等着自己往下说,不由头皮发麻:“我是想说,小楼的父亲是我多年没有来往的挚友,我一直愧对于他,所以他的女儿——我特意接回来照顾。小楼容貌出众,性情温柔,人也非常聪明,只可惜命途多舛,遭遇了许多不幸,但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会接受他人施舍同情。父亲希望你能将她留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康河的话中暗示很明显,他要谢连城娶江小楼,偿还他亏欠江承天的恩情。在这一点上,他虽然答应了谢夫人的要求,却一直不以为然。大丈夫立身处世,应当立足根本,无愧于心,父债子偿是应该的,谢连城如果能够娶了江小楼,他才算是对老朋友有了交代。

    至于家中的另外两个少爷,长子并未娶亲,怎么轮得到他们。

    在谢康河看来,江小楼的不幸遭遇完全都是他疏忽所致,如果他能早一点找到她,可能她就不会受这么多苦。

    谢连城看着自己的父亲,面上掠过一丝少有的惊讶。父亲虽然也要求他尽快娶妻生子,却从未开口要求,这一回竟然这样说了,就是立定了主意。

    “这件事,父亲对江小姐说了吗?”谢连城斜长的眸子犹如流水潺潺,这样问道。

    谢康河一愣,随即道:“还没有,总得你首肯了,我才好去向人家提。”

    谢连城神情微沉,语气十分坚决:“既然如此,父亲不必说了。”

    “你不答应?即便父亲请求你,你也不答应吗?你是嫌弃小楼无父无母,还是觉得她哪里配不上你——”

    “不,不是这个意思。父亲,我不会迎娶江小楼。第一,在父亲的心中,我是一个足以匹配她的优秀男子,可是既然您说了她秉性高傲,又是否一定会接受我作她的丈夫呢。第二,父亲留下她,是为了让她今后开心的过生活,如果你向她提亲,别人会觉得江家挟恩求报,污她声名。第三,我和她都是健全的人,完全可以自己拿主张,父亲责令我们成婚,是对我的不信任,也是对她的不尊重。第四,不管她是否嫁给我,我都会终生把她当成妹妹,好好爱护。”

    谢康河一急:“说到底,你就是不愿意顺从我的心意!”

    谢连城望向父亲,声音严肃又庄重:“不,我是尊重她的个人意愿。江小楼只是寄居在我家,不是父亲的木偶,更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摆弄的人。如果父亲觉得亏欠江伯父,完全可以好好照顾她,将来给她寻找一个合适的男人成婚。当然前提是,她要发自内心首肯。”

    “够了!”谢康河忽然打断他的话,整个人覆了厚厚冰霜,“既然把小楼领回来,她就等于是我的亲生女儿。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难道要自己出去挑选丈夫吗?连城,你知不知道,小楼吃了多少苦?既然已经进了谢家,以后的一切当然我都会安排好。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娶她,我会把一半家产分给她带走,到时候你不要后悔!”

    父亲少有如此斩钉截铁的时候,可见是真的动怒了。

    但不管他如何说,谢连城坚持自己的看法。谢康河可能认为,江小楼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所以极为脆弱,可他却不这样看。江小楼是一个有个性,有想法的女子,她不会随随便便听人摆布。父亲固然是好意,可是这种建立在深刻不理解情况下的好意,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他可以肯定,如果父亲向江小楼提起这个荒谬的建议,她会嗤之以鼻。到时候,说不定她反而对谢家生出反感,转身就走,岂非真正辜负了父亲的一片美意?

    “我不会后悔,父亲如果愿意,可以把全部的财产都给她。”谢连城并非开玩笑,他的神情十分平静,却是比谢康河的语气更加认真。

    “你!”谢康河神情激动起来,不由转回老路:“你是不是嫌弃小楼什么?她从前也是千金小姐,又生得那么漂亮,哪里值得你嫌弃?”

    谢连城听了这话,声音不疾不徐,依旧温醇好听:“父亲,我从来没有嫌弃过她,更没有资格这样做。她很美丽,而且聪明,足以匹配任何一个男人。我只是觉得,你不应当提起这样的事,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困扰。”

    江小楼不但美丽,而且坚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实在太多,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很难活下来。谢连城这一生都无法忘记当时她满身浴血的样子,转眼间她却变得高贵端方,内敛里有藏匿不住温柔,不知不觉令人沉迷。但他不是蠢人,甚至可以说,他比谢康河要更了解江小楼,并且发自内心的尊重她。

    “你太固执,我全是为你们着想——”谢康河觉得有点颓唐。为什么妻子和儿子都是这样,一个冷冰冰的像是一尊菩萨,一个轻描淡写把他驳倒。

    他此刻的心情十分不好,说话有气无力,仿佛轻飘飘的一张纸:“是啊,你是什么都不肯听我的,总是那么有主见,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到底像谁,为何这样固执。”

    “父亲,我说的全都是肺腑之言,既然你执意不听,连城也没有办法。我还要去见母亲,先退下了。”他不卑不亢,神色寻常。

    眼前的长子,就像是一潭柔水,看似寻常平静,实则深不可测,早已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

    谢康河叹了一口气,向他挥了挥手:“走吧。”

    谢连城走出了书房,刚刚走到院子口,却看见月牙门下站着一个女子,海棠红的裙子,发间簪了一朵白海棠,手中端着茶盘。见他出来,那女子连忙要躲开,他却已经看清了她的容貌——“四妹!”

    见对方认出自己,谢瑜转过头来,气质冷艳脱俗,艳光将院子照亮。

    她的眼前瞬间轻轻地迷蒙起一层薄雾,眼角有一颗冰凉而潮湿的东西滚落下来,如同珠子一般,连忙眨了眨眼睛,堆上满脸的笑,端着茶盘过去:“大哥。”

    她的笑容仿佛柔软的蚕,看起来很温顺,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悸动。只不过此刻虽然经过精心装扮,却不知为何眸子黯淡,看起来比往常还要憔悴三分。

    谢连城笑了笑:“来给父亲送茶吗?”

    谢瑜看着谢连城,悄悄掩住了眸子里的渴慕,张了张嘴,嘴唇微微抖动,好不容易才勉强道:“是。”

    谢连城并未在意,只是向她略一点头,便从她身边离去了。

    谢瑜的神情极为不安,只觉得刚才谢连城的眼睛如两汪无法见底的深潭,把她的心事完全地映照了进去。她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眼眶一酸,眼泪又堪堪要落下来。从头到尾,他没有多看她一眼。

    书房伺候的婢女染儿连忙道:“四小姐,奴婢来吧——”说着,便要接过她手上的托盘。谁知原本沉静的谢瑜这时突然尖了嗓子,愤怒地道:“滚到一边去!”

    那张素来美丽得像是一幅山水画,说话声音比诗文还要娇美的四小姐,竟然发出这样可怕的怒意,染儿被吓了一跳:“四小姐,您……”

    谢瑜一下子醒悟过来,她咬住贝齿,将托盘放回染儿手上:“你自己送进去吧。”说完,她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染儿好生奇怪,刚才老爷和大少在书房里说话,把他们全都赶得远远的,谁知四小姐偏巧来了,要给他们送茶进去,可按照时辰算,这茶怎么到现在还捧在小姐手上,热气都没了……

    谢瑜一路越走越快,她的婢女陌儿追得气喘吁吁,冷汗都流下来了。就在这时候,谢瑜猛然刹住了脚步,目光笔直地看向不远处凉亭里的人。

    陌儿惊讶地向那边望去,只见到凉亭里,大小姐、三小姐还有府里新来的江小楼、郦雪凝都在,似乎在谈论什么有趣的话题,大小姐满脸是笑。

    这——有什么好看的呢?陌儿转头看向自家小姐,却发现她的神情非常奇怪。

    四小姐的容貌算是极其美丽的,然而此刻她的眼睛却剪出一丝凌凌的光,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凉亭。原本总是带着浅淡笑意的脸上,此刻格外萧瑟苍凉。那宽大华丽的衣裳如同盛放的牡丹,将她整个人娇小的骨架完完全全的淹没了。

    “小姐……”陌儿刚要开口,却瞧见谢瑜脚步飞快地向凉亭方向去了……

    ------题外话------

    编辑:擦,我看粗来了,谢小四稀罕谢大少!说不准就是培养来给他做童养媳的!

    小秦:看你多没文化,收养至交子女是善举,谢小四是谢家小姐,哪怕没有血缘,也不能**!

    编辑:擦,这还不都是你写的!老纸原本是淑女,现在越来越变态了!看完庶女,老纸就从汉尼拔学院毕业!看完这一本,老纸直接就是黑玫瑰了!

    小秦:……

第60章 风波乍起

    谢月正说到最近京城流行的戏曲,还问江小楼会不会弹琴,气氛倒也融洽。待谢月说得兴起,忽然发现江小楼望向不远处,不由住了口,转头望去。只见到一个女子站在凉亭对面,衣裙飘飘,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正在这时,陌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试图想要把谢瑜拉走,还小声地说着什么。谢瑜却一把甩开了她,表情淡漠地走了过来。

    谢月挑高了眉头,看着江小楼笑道:“这是我的四妹妹,昨天刚刚见过,她素常不喜欢热闹,今天倒是难得出来。”话音刚落,谢瑜已经不咸不淡地回答:“大姐,我是谢家的女儿,招待客人怎么能不叫我一起来。”

    她的神色冷漠,声音虽然不高,却是说不出的噎人,一句话说得大家全都愣住。

    谢瑜平日里喜欢和二小姐谢柔在一起,这两个人都是文文静静,柔柔弱弱,二小姐整日里侍弄花草,四小姐谢瑜喜好的是诗词,她们两个人都不太参加家中的活动,更别提是招待客人。谢月被说得莫名其妙,脸色不由微微一沉。自己刚刚可没故意为难,谢瑜这不是故意来拆台吗?

    顷刻间,谢瑜已经燕子一般轻盈地走了过来,她盯着江小楼,不冷不热地说:“昨儿离得远,我也没有看清楚,今日一看,江小姐果然是锦绣朱颜,花容月貌,真是个美人儿。”

    谢月和谢香两姐妹都有些讪讪的,她们虽然一直防备江小楼,却还没有如此阴阳怪气的说话,面子上的体统总还是要有的。谢月心念一转,不免开口:“四妹妹,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谢瑜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哦,我不过是夸赞江小姐容貌美丽,怎么就是没有礼貌了?大姐,你问问江小姐,看她是否介意。”

    所有人都看向江小楼,倒把她问得愣住。这位四小姐,昨天还好端端的,今天为何生出如此多的敌意?自己在这里坐着,可是从未与她有过丝毫龃龉,这形容,的确有些不对啊!

    陌儿满面含笑拦住谢瑜说:“四小姐,您刚才吹了风,不是头痛吗?咱们先回去歇息,回头再来见客。”

    谢瑜沉下了脸,道:“大姐和三姐都在这里,我怎么好现在就走,这岂是谢家待客之道呢?我不走,我要留下来,相信江小姐也会要我陪着。”说完,她一双清凌凌的美目望向江小楼。

    郦雪凝面露担心,江小楼入谢府,究竟是进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怎么这些人一个试探一个敌视,叫人说不出的膈应。谁知江小楼言谈自若,笑容如初:“四小姐说的是,这是谢家,当然客随主便。”

    陌儿还是担心谢瑜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来,不由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谢瑜却冷笑着推开她说:“你给我走开,什么时候主仆颠倒,主客不分,竟然轮到你一个丫头来管小姐了?”

    她说完这一句,便快步向江小楼走了两步,郦雪凝见她脚步飞快,一时不安,生怕她要做什么,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谁知她只是轻蔑地看了郦雪凝一眼,顺势就在江小楼的身侧坐了下来,身体贴得很紧,凉薄笑容扬起:“江小姐,我一见到你就觉得很亲切,可见是咱们真的是很有缘分。”她一边说,一边上去主动握住江小楼的手。

    江小楼突然间接触到谢四小姐的手,只觉得那一双手冰凉彻底、柔若无骨,她却也不紧张,只是似笑非笑地对上了谢瑜的一双眼睛。

    “是啊四小姐,我们算是一见如故。”真是一见如故,一见成仇,偏偏江小楼还不知道这仇恨何来。若说是嫉妒自己容貌美丽,昨日第一次见面她虽然有些酸酸的,却还没有流露出这般痴态,今天突然这样古怪,莫非是听说了什么?可究竟是什么样的消息,能够让一个高贵冷淡的女孩子生出此等勇气。

    谢月一贯是家中长姐,很有气派,而且她也素来不喜欢谢瑜这种冷艳之态,不由面孔更沉:“江小姐是客人,自然不会计较你的失礼,但不请自来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四妹妹,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这是分明的逐客令,而且是一点颜面都不给谢瑜留下。谢瑜只觉得对方的声音变得如同刀尖一般锋利,怨气堵上心口,却故意不理,只是笑盈盈地道:“江小姐,咱们院子靠的很近,我送你回去吧。”她一边说着,手已经把江小楼托了起来,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足以叫人惊讶。

    江小楼如果强硬摔开她的手,一则没有礼数,二则叫人笑话,她便只是笑笑:“如此,就多谢四小姐了。”郦雪凝跟着站了起来,眼神略带不安。

    经过谢月身边的时候,谢瑜冷冷的,慢慢的把下巴抬了起来,含笑望了她一眼,眼底暗暗藏着一丝高傲轻蔑。

    于是,她成功的看到大姐娇媚的脸,慢慢的变了,似乎正咬牙切齿无声的咒骂着她。谢瑜觉得心头一阵快意,轻飘飘地下了台阶。

    目送她们离去,谢香拿帕子按着心口,略带嫌恶地道:“这丫头不光不懂规矩还带着点疯,亏得父亲那么宠爱她,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说的自然是谢瑜。

    谢月紧紧皱起眉头,几乎压不住眼底的厌憎,吩咐道:“咱们也一起去看看。”

    谢香点点头,立刻便起身跟着一起去了。

    两人刚刚走到花园,却突然听见一阵凄利的尖叫声,不由都变了色。

    “来人哪,四小姐掉进湖里了……”这声音划破了谢家平静的上空。

    待谢月姐妹赶到的时候,花园里早有不少婢女仆妇匆匆赶来。谢瑜围着披风浑身**的发着抖,陌儿带着哭腔说四小姐掉进了湖里,众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这花园里引了活水,表面看起来清澈,实际上水很深,四小姐走得好端端的,怎么平白无故掉下去了。

    很快,整个谢家的人都被惊动了。

    谢瑜的发间滴着水,眼睛红红的,小小身躯在宽大的披风下愈显弱小,等她看见谢康河出现了,便立刻哭着扑进他的怀里:“父亲!”

    谢康河一愣,连忙抬起她的脸:“怎么了,好端端掉进湖里?”

    王宝珍在一旁也是心急火燎地追问:“陌儿,你怎么照顾四小姐的!”

    陌儿结结巴巴:“奴婢……奴婢……”不由自主便拿眼睛去瞧江小楼。

    刚开始大家还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种小动作,可是谢瑜像鱼儿一样赖在谢康河的怀里,身子簌簌抖动,两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胸襟,好久才缓过神来。在谢康河再三追问之下,她动了动眼皮,慢慢伸出一只手来扯扯他的袖子,怯懦十足:“父亲,不关江小姐的事,她不是故意的……”

    谢康河吃惊地望着江小楼,愣住。

    小蝶不由自主怒容满面:“你怎么这么说话,明明就是你自己掉下去的,关我家小姐什么事!”

    一瞬间,高下立现。

    小蝶毕竟没有经历过这种稀奇的事,对大宅门里面的弯弯绕绕完全弄不明白,一出口就露出了短处。

    谢瑜的眼泪就像是掉了线的珍珠,手却连忙捂住面孔,别过脸去,端见得指如葱削,甲似玉琢,她强忍着委屈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的面孔仿佛是用一块美玉雕成,无比精致,格外楚楚,叫人没来由心生怜惜。

    江小楼听了这话,却是笑而不语,没有半句解释。

    谢月眼睛珠子一转,心中定了主意,面上反倒犹豫道:“父亲,江小姐一定不是故意的,她可能是不小心,许是……挨着湖边太近了。”

    谢香最喜欢兴风作浪,张开一张甜美的小嘴帮腔:“是啊,一定是这样。”明面上看她们都在为江小楼解释,事实上却是在落井下石。

    就在这时候,谢连城得到消息赶过来,他见到这种情形,不由微微一怔。谢瑜一瞧见他来了,便立刻仰起头望他,虽然已经止住了眼泪,却有一颗似珍珠般地滑落到尖尖的下巴上,十分凄楚:“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听到了惊叫声。”谢连城这样说,目光在谢瑜的身上扫过,发现她满身都是水珠,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我不小心落水了,好在陌儿及时把我拉了上来……”谢瑜擦了擦眼泪,饱含惊吓的抖了抖。

    郦雪凝不由皱紧了眉头,这一位四小姐看起来清高冷艳,演戏的功夫一点不弱,压根就是背后告黑状的好手!

    “明明就是江小姐推——”陌儿仿佛是下意识地说道,话还未说完,就听见谢瑜轻斥一声:“不许胡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江小楼的身上,谢月不禁心想,莫非是谢瑜刚才与她闹得不愉快,她便寻衅报复,可居然直接动手,未免也太跋扈了些,半点都没有为客之道……很明显,在场众人虽然嘴里不说,心里都或多或少这样猜测。

    “你是说,是江小姐推你家小姐下去的?”王宝珍面上惊讶,口中却责问陌儿。

    陌儿欲言又止。

    谢瑜连忙道:“我没事了,姨娘不要为我费心。这事千万不要深究,莫要惊扰了客人……”

    王宝珍询问地看着谢康河,这件事情十分特殊。谢四小姐是养女,谢康河对她比别人照顾三分,可江小楼刚来,算是贵客,这两个人发生冲突,端看谢康河会帮谁了……似乎帮谁都不好。

    谢康河不想让江小楼不高兴,只能选择委屈谢瑜,便大手一挥:“一切都是误会,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谢瑜垂头,掩住眸子里的得意。有了这一出,江小楼在父亲心中一定会留下极坏的印象,稍加时日,还怕赶不走吗?

    “父亲,我相信江小姐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情。”谢连城却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开了口,随即他平静地目光转向江小楼,“能解释给我们听吗?”

    他的声音醇厚,十分温润,叫人觉得心头舒服,没有丝毫责问的意思,纯粹是想要把事情弄清楚。

    从始至终,江小楼站在旁边看着谢瑜表演,面上似笑非笑,并没有多说半句。此刻谢连城问到她,她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十分歉疚不安:“可能……真是我把四小姐推下去的。”

    谢康河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谢连城不免怔住,停顿了片刻,才道:“为什么?”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似乎犹豫再三,才为难地卷起袖子一角。众人先是被那雪白的手腕花了眼,再对着阳光仔细看,才发现她的手腕上竟然有细密的孔眼,站在远处是看不见的,只有站在近处才能发现那孔犹如针眼一般大小,周围却肿起好大一个包,红红的一片。

    众人面面相觑,就听见江小楼慢吞吞地道:“刚才四小姐陪着我一起在湖边走,不知什么缘故突然飞来一只毒土蜂,就在四小姐左边脸颊围着飞,我担心她被叮,下意识地轻推了一把,谁知她一时没有站稳,笔直地就往湖里掉下去了。我现在心里着实愧疚,都是我的不好,用力太大了,想来四小姐弱不禁风的,当然站不稳。”

    听见这话,谢康河一震,随即转过头望向谢瑜,发现她的发间赫然簪着一朵白色海棠,十分引人注目,不由沉下脸道:“瑜儿,你怎么也学五丫头那么没规矩,好端端的戴着花儿,引来了蜜蜂都不知道,还连累了小楼!”

    谢康河素来对谢瑜和颜悦色,在所有女儿之中最为怜惜看顾她,从未露出这等沉沉的神情。一瞬间瞧见,谢瑜浑身都僵住,几乎连话都说不出了。

    谢瑜心念急转,父亲怀疑毒蜂极有可能是她头上这朵白海棠招来的,江小楼为了让她避开被叮了一口,手臂上还有被毒蜂叮过的痕迹,这是做不了假的,自己却冤枉说是江小楼推她下去……怎么看都是谢瑜自己无理取闹,她心里一急,不由望着江小楼,眼泪汪汪:“我……我没瞧见那蜜蜂……”

    “蜜蜂倒是无碍的,那是毒土蜂,”江小楼把手腕抬起来给她瞧,神色温柔,却仿若很痛的模样,“太无先生提醒过我,这种季节花园里最容易招惹毒土蜂,它的毒液进入血液内,很容易灼热红肿……”

    “岂止是红肿,太无先生还说可能会出现水泡或淤血,皮肤坏死!”郦雪凝一直在旁边从头看到尾,向来好脾气的她,此刻表情难掩怒气,“小楼你也是的,避开就好了,为什么要冲过去,你自己还不知道是否对蜂毒过敏,太无先生说了,身体虚弱的人很容易呼吸困难,心脏衰竭甚至一命呜呼!好心救人却被误会,你又有什么理由要推四小姐下水,这等怀疑简直没有根据。”

    她这话接的很快,顺溜无比。

    太无先生的确说过这种话,也提醒过她们要特别小心这种毒蜂。但他没有说的这样危言耸听,若非成群结队的毒蜂攻击,怎么也不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顶多不过红肿瘙痒个三五日而已。

    但这种时候,说得越是严重,谢瑜的罪过就越大。

    所有人看向谢瑜的眼神都有点异样,五小姐年纪小,爱把真花儿往头上戴那是天真活泼,四小姐你戴花也就罢了,连累别人还要哭诉。刚才的哭哭啼啼越是惹人怜惜,现在的这无辜就变成了倒打一耙、不辨是非。

    王宝珍看看江小楼,一时分辨不出她说的真假。看她神色,言之凿凿,那伤口又是红肿起来,十分逼真,委实不像是在说谎。可是未免太巧了些……

    谢瑜悄悄瞪了陌儿一眼:“都是你乱说话,差点冤枉了好人!”她一边说,一边充满歉疚地看向江小楼,“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江小姐,都是我的错。”

    谢康河叹了口气,道:“你呀,事情没有弄清楚,差点错怪了小楼。”

    江小楼十足大度,微笑以待:“哪里,伯父太言重了,不过是误会一场。”

    谢康河快速吩咐人:“快去请大夫替小楼诊治。”

    谢瑜未料到江小楼这样会说话,三言两语倒成了自己的不是,此刻脸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甚至有些不伦不类的僵硬。

    谢连城却站在原地,一直望着江小楼,神情带笑。这丫头,原来不声不响,竟然如此狡诈……

    郦雪凝放下心来,江小楼外表是个很温顺的人,生得面善,温柔可亲。如果不了解她,以为她是软柿子很好捏,那就完全料错了。外人瞧她和气,却永远无法把她和狡诈、阴险联系在一起。她轻易不发火,笑眯眯地就把人收拾了。

    谢家请了大夫,特意替江小楼看过,确保没有什么大碍才离去了。谢康河与王宝珍嘱托江小楼好好休息,谢月和谢香姐妹也好生安慰之后离去了,留着谢瑜一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道:“小楼,今天都是我的不是……”

    江小楼只是端着一杯茶,先慢慢地喝,听她说话却不抬头,喝了大半才抬眼瞧她,唇边带着浅淡笑容,道:“四小姐不必过于自责,毒蜂可是不长眼睛的,逮谁叮谁。”

    谢瑜听了不由一惊,暗地里咬了牙,脸上却只能端出笑容道:“是,都怪它不长眼,险些坏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这两个人,一来一往,把原本莫须有的毒蜂说的煞有其事,郦雪凝听着不禁摇了摇头。

    谢瑜终于起身告辞,小蝶奉命送了她出去,却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尽管如此,还是恪尽礼数的一直送到门口。谢瑜示意她不必再送,轻轻转身碎步走开。

    小蝶瞧着她的背影如同燕子一般轻盈,越发恼恨起来,不由冷哼一声,扭头回去。等回到屋子里,小蝶不禁追问:“小姐,那个谢四小姐摆明了是冤枉你,走的好好的就往湖里跌,还非要赖着你,难道眼睛瞎了吗?”

    江小楼闻言,一双秀目瞧向她,青丝泛出墨玉般淡淡光泽:“那依照你的意思,应当怎么说?冲上去揭穿她的阴谋,叫伯父教训她一顿么。”

    小蝶一时义愤填膺:“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江小楼支颐浅笑:“初来乍到的,你就如此奋勇敢为,胆子还真不小。”

    小蝶一听江小楼这话意思不对,连忙腆着脸笑道:“小姐,奴婢还不都为了你打抱不平吗?”

    “以后做事说话,都要动动脑子。我今天这样做,不过是给谢伯父留下颜面。若是真把事情闹大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我和谢四小姐又没有深仇大恨,何必穷追猛打?”江小楼这样说道,她不过是用在太无先生住处偶然被毒蜂叮咬的痕迹来浑水摸鱼而已,就是希望事态平稳解决。

    小蝶心里还有些愤愤不平,却不敢和江小楼争辩。

    郦雪凝看着小蝶,不禁摇头道:“你呀,小楼何曾让人家欺负过,她肯宽容别人,为何你却不可以?凡事以和为贵,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是一件好事吗?”

    郦雪凝完全是从宽容、谅解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却不知江小楼心头另有一番盘算。这么一点小事,根本无法伤害到谢四小姐在谢家的地位,何必多此一举、浪费口舌。

    江小楼下意识地看向雪凝,对方的眼睛太清澈了,虽然有岁月投下的忧伤,然而更多的是宁静,仿佛天然的黑色宝石,永远充满怜悯,理解,饱含人才有的感情。

    江小楼不禁想起自己,每次在照镜子的时候,她总是避开那双眼睛。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睛里有了太多的仇恨,专注而野心勃勃,时时刻刻在等待着撕咬猎物。

    她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有郦雪凝这样的朋友呢……

    “就怕人家不愿意呢!”小蝶没注意到江小楼的神情,只是碎碎念着,正巧谢家的婢女菁菁进来换茶。小蝶悄悄看了低眉顺眼的菁菁一眼,立刻把嘴巴抿紧了,不再吭声。

    郦雪凝瞧着小蝶一副苦大仇深、警惕万分的模样不觉好笑,她以为这丫头怪傻的,还知道隔墙有耳,总算没有傻到家。

    谢瑜回到自己的院子,一眼瞧见婢女正在修建院子里白海棠的枝叶,不由气血上涌,快速走过去,一把抢过婢女手中的剪刀,咔嚓咔嚓,毫不留情地剪了一地的花瓣。她挑着花心去剪,越剪越是羞愤不已,等到满枝花瓣零落,却仿佛把她自己的心也给揉碎了。陌儿瞧着那花瓣飞舞,纷纷落地,生怕剪刀伤了谢瑜白皙的手,一时急了,赶紧去抢她手里的剪刀:“小姐,你别吓着奴婢!小姐!”

    她自己本是好意,却不想谢瑜心情最是不好的时候,手中下意识地一用力,剪刀顿时在谢瑜那雪白的手心划出一道血痕,血顷刻之间咕咕冒了出来,谢瑜突然尖叫一声,把她往边上猛地一推。

    陌儿惊骇到了极点,一下子没能站稳,向后跌坐在地上。

    “你想害死我!这个家里人人瞧我是多余的,现在连你这个丫头也跟着她们一起欺负我?你看看我的手!”谢瑜愤怒地尖叫起来,旁人若是听见,绝难以想象她小小的身躯内能发出这样尖锐刺耳的声音。

    陌儿整个人都吓呆了,哆哆嗦嗦的,还没来得及辩解,那把剪刀一下子飞了过来,摔在她的脚下,陌儿战战兢兢的,然而谢瑜却像是气的狠了,站在那里脸色发白,整个人摇摇欲坠。陌儿吓坏了,连忙爬起来去扶她,谁知被谢瑜一把推开。院子里的动静惊动了屋子里的顾妈妈,她连忙快步出来,瞧见所有婢女都站在廊下不敢靠近,而小姐摇摇晃晃要倒,陌儿傻愣愣站在一边,不由把脸一沉,道:“都忘记规矩了么,还不去做自己的差事!”

    婢女们垂头摒息地退了下去,皆是不敢看顾妈妈一眼。

    顾妈妈赶紧上去搀扶谢瑜,又向陌儿使了个眼色:“你是死人啊,快扶着小姐!”陌儿犹犹豫豫,还不等伸手去扶,谢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甩开顾妈妈的手进房去了。

    顾妈妈进了门,只见到四小姐坐在镜子面前,身体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镜子里的人,神情充满了异样。

    谢瑜年纪不大,可却别有一种独特的风韵,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似足了当年那位风情万种的歌妓。然而经受过富贵人家淑女教育的她,远非那等烟视媚行的女子可比。光是笑容和眨眼的动作,她已经对着镜子练习了千百遍,把小姐的尊贵和与生俱来的风流结合起来,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怜爱。可现在,她却恨不能砸碎这面镜子。

    “小姐,您到底是怎么了,出去的时候还欢天喜地的,怎么回来就生气了。丫头们不懂事,想打想骂还不是随您的便,吩咐奴婢一声就好,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发怒,回头传出去了那可怎么办哟!”顾妈妈不自觉地道。她是谢瑜的乳母,算是这院子里最亲近的人了。

    谢瑜转过脸来,一张面孔雪白,她看了一眼顾妈妈,没出声,只有两行泪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哎呀我的好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快别哭了,有什么话都和奴婢说。”顾妈妈自己的儿女早已出府成家,身边这位小姐看得比天还重,一见她哭立刻就心慌意乱。

    谢瑜只是咬住雪白贝齿,眼睛通红:“我在谢家早已是人人嫌弃,今天更是颜面扫地,还有什么可说……”

    顾妈妈刚才已经问了陌儿究竟,此刻明白过来,赶紧替她擦泪,柔声劝慰:“小姐,那江小楼不过是个客人,你却是老爷疼着宠着长大的,她哪里能和你比?你对她好,做个样子给老爷看,他只会夸你聪明懂事,从前不都是这么做的吗,所以老爷才最欢喜你啊!”

    谢瑜的面上出现一丝羞愤:“父亲他今天分明就是偏袒她,他早就不疼我了!”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道:“妈妈,你不知道那个江小楼有多狡猾,把父亲哄得团团转,对她的态度比我还要亲热些……”

    顾妈妈蹙起眉头,道:“小姐,我昨儿个远远的瞧了,那丫头长相是很漂亮,没想到心机也这样深,不过,咱们不怕的,她再得宠,也分不到小姐你的那份嫁妆——”

    顾妈妈是个现实的人,她看到的只有利益,只要谢瑜的切身利益不受损,其他就不必多管。事实上也是如此,谢家如此富贵,谢老爷又把她当成亲生女儿,将来出嫁必定选个妥帖的人家,少不了一份厚厚的嫁妆。

    谢瑜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可我听见父亲跟大哥说,要迎娶她作大嫂的……”

    顾妈妈一愣,脸色顿时变了:“好小姐,你既然知道老爷这么看重她,何苦又去惹人家,万一将来她真的嫁给大少爷,你们如何相处?”

    “胡说,大哥是不会娶她的!”谢瑜面色大变,瞬间哀戚神色变得极为愤怒。她的亲生母亲是一个青楼歌妓,可她父亲却是出自辽州望族廖家,若非因为母亲出身太低,不被祖母见容,她早已是廖家的小姐。胆小怯懦的父亲只敢金屋藏娇,母亲去世后他立刻把自己打发到谢家来投奔谢康河。那时候自己还是个离不开亲娘的孩子,整日里又哭又闹。除了大哥肯安慰她,谁曾真心关怀她?时至今日,她的心里只装得下大哥和她自己,不管是谢家的财产,还是别的什么,她一概都不在乎。谢月谢香处处提防江小楼的时候她还嘲笑她们为了点银钱斤斤计较,可当她发现父亲要让大哥迎娶江小楼的时候,这感觉就完全变了。她变得愤怒,气急败坏,心头酸涩无比。

    顾妈妈脸色瞬间发青,她转头看了一眼,屋子里没有人,她赶紧把谢瑜拉进了内室,压低嗓音,道:“小姐,你不会是对大少爷他——”

    一语中的。

    谢瑜的脸孔一下子变得通红,睁大了眼睛望着顾妈妈,几乎忘记了言语。是,她尽管年纪不大,却对男女之情异常敏感,大哥和父亲一样常年在外,她常常半夜醒来,悄悄地祷告,保佑他平安归来,可她却从来没有为疼爱她的父亲求过。知道大哥今天回来,她特意摘下他最爱的白海棠去见他,只为了让他高兴……然而,这是她的秘密,平日决不敢有所流露。她比谁都清楚,如果她的这种想法被人所知晓,父亲一定会厌恶她,谢月谢香会无比鄙夷,就连温和的大哥也一定会再也不想看到她。那时候,她会失去再见到他的机会……然而这样的隐秘,却终究没能瞒过顾妈妈的眼睛。

    “小姐,你是疯了不成!你是谢家的女儿,大少爷是你的大哥啊!”

    “什么大哥,他根本就不是——”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小姐,你快歇了那等可怕的念头,你姓了谢,你们就是亲兄妹,绝对没有第二种可能,若是被老爷和其他人知道,你还有活路吗?”顾妈妈心里一慌,急切得面色都青白一片。

    谢瑜一张脸雪片一样,张了嘴巴想要说什么,却是哑然无声。谢家收留她,父亲让她做了谢家的女儿,这个身份就会伴随她一辈子。她想着大哥,日日夜夜想着,压根就是些发疯的念头……这些话,她何尝不知道。最终,她猛然站起,旋又坐下,忍不住地说:“我是个孤女,江小楼不也是!她凭什么——”

    “不一样!你是在谢家长大的小姐,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小姐你听清楚,莫说老爷让你姓了谢,哪怕你到现在还姓廖,老爷也不会同意!你不想想看,他本是好心收留无依无靠的故交之女,然后把你养大了,妥帖嫁出去,谁都会称赞他一句仁德!可谢家要是把你照顾着,长大了就送到了大少爷的屋里去,谢家成了何等龌龊的地方,老爷这么重义气的人,他能答应吗?”顾妈妈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谢康河想要让江小楼嫁入谢家,别人还可以当那是在还恩德。可谢瑜就不同了,即便她现在仍旧保持着自己的姓氏,只是居住在谢家,她也是欠了谢家恩情的,如果嫁给谢大少爷,人人都会说谢家挟恩望报、算计孤女,传出去别提多难听了。更何况现在她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四小姐,这个身份一辈子也改变不了。

    谢瑜不知哪里来的劲,忽地眉头竖起,眼睛充满厉色:“我知道怎么都轮不到我,可大哥那样的人,要配也要配一个让我心服口服的,江小楼除了一张脸,她的身世和我一样无依无靠,这样的孤女,怎么配得上大哥!”她素来轻言细语,顾妈妈从未见过她露出这等可怕的神情,一时惊住了。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裂瓷之声。

    顾妈妈第一个反应过来,已经快步奔出去,一把将外面的人拽进来,气急败坏:“你听见了什么!”

    陌儿一看,谢瑜和顾妈妈神情紧张,都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眼神极为严酷,她心里一抖,舌头立刻不知所措:“奴婢……奴婢……什么也没听见。”一边说,她的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顾妈妈看了一眼谢瑜,她的嘴唇在这一刻失去了全部的血色,眼底的惊恐触目惊心。顾妈妈扬手打了陌儿一巴掌:“还不滚下去!”

    陌儿脸上瞬间红了一片,她话都不敢多说半句,赶紧退了下去。

    内室一时静默片刻,谢瑜颓然地道:“妈妈,她一定都听见了——”

    顾妈妈皱紧了眉头,陌儿这丫头是谢府里的家生子,虽然平日里做事还算忠心,可她毕竟是谢府里头的家生子,只要是府里头的人,没有不受到王姨娘挟制的。今天让她听了这话,明天说不准就会传到王宝珍耳朵里去。府里除了老爷和大少爷,没有人真正欢迎四小姐,若大家都知道她的心思,或者是风言风语满天都是,一个恋慕兄长的妹妹,哪怕他们之间没有半点血缘,名分也是早定了的,这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妈妈,你一定要救我!”谢瑜不免惊慌失措,“我该怎么办……要是陌儿对外人说了什么,一切都完了!”

    哪怕陌儿真的忠诚于小姐,别人也未必不会想方设法从她嘴巴里套话。谢瑜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如果此事真的传扬出去,恐怕等待她的不是死就是长伴青灯古佛。谢瑜是顾妈妈从小带大的,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沦落到这个地步。

    “小姐,我去盯着陌儿,不会让她胡言乱语。”顾妈妈不过片刻就下定了决心,神色阴沉地道。

    谢瑜正在心头惊恐,听了这话下意识地浑身一颤:“你……”

    陌儿一整个晚上都忐忑不定,不管走到哪里,顾妈妈都盯着她,哪怕出恭的时候也是一样,那冷幽幽的眼神莫名叫人无比害怕。当天晚上她本是在外间值夜,突然瞧见一个人影在窗口晃了一下。顾妈妈!她吓得差点没喊出来,顾妈妈摇摇头,向她招了招手,好像有话要对她说。她急忙起身,走出门去了……

    谢家的夜晚很安静,三更的鼓声已经响了很久。

    坚持要值夜的小蝶自己先睡着了,半夜里披着衣裳起夜,才惊觉窗口站着一个人,长身而立,遥望窗外的月光。小蝶不由吓了一跳,等看清是谁才松了口气:“小姐,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江小楼没有回答她,只是望着窗外的月亮。今晚的月亮,特别亮,特别美。她的眼底,沉郁与清明并存,不知不觉中有暗潮汹涌。

    小蝶有些担心,又叫了一声:“小姐。”

    江小楼似乎刚刚回过神,她注意到小蝶有些不安的神色,不由侧身抿唇,敛目笑了,又望了那月光一眼,神色平稳地问道:“今天初几?”

    “啊?”小蝶整个人愣住,站在那里僵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小姐,今天是九月初十啊。”

    九月初十,离她的生辰还有一个月。以往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秦家会特别为她做寿,秦思还会精心替她准备礼物……说起来,一晃眼都已经这么久没有见面,也许那些人早已经把她遗忘了吧。不过,她很快会让他们想起她来的。十月初十,还有一个月……

    “小蝶,去睡吧。”江小楼走过还站在那里不明所以的小蝶身边,丢下一句话。

    小蝶挠了挠头,越发不明白,可是转头望望小姐的背影,乖乖咽下了疑问。大半夜的,怎么突然想起问日子,今天这个日子有什么特别吗?

    这个夜里,江小楼睡的很香,谢家安排的很好,精致软和的被褥、浮花累累的大床,雪白崭新的幔帐,睡在被褥里能够闻见太阳的味道,这真的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顺心如意。

    第二天一早,江小楼穿着内袍坐在铜镜前,垂下一头漆黑的长发,菁菁精心替她梳理着,神情一丝不苟。等梳理好了,她便小心翼翼地把镜奁打开,待看到里面精致珠宝的时候,江小楼敏锐的察觉到菁菁似乎怔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替她梳妆。

    所有人都以为江小楼是来投奔谢家的孤女,所以王宝珍按照谢康河的吩咐准备好了一切,甚至连衣裳珠宝都是现成的,可是梳妆的时候,江小楼却执意用属于自己的珠宝首饰。这些东西,是她在国色天香楼的时候悄悄转移到王大夫那里,新近刚刚取回来的……很显然,这些名贵的珠宝让菁菁不由自主呆了呆,大概是没有想到,江小楼居然会有这样的好东西。

    江小楼在铜镜里端详着菁菁的神情,却是微微笑了。

    这边正在梳妆,谁知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菁菁蹙起眉头,看向门口的小蝶,心中不免想:到底是外头来的,竟然这样没有规矩。可没等她转过念头来,只见到小蝶已经慌乱地冲到江小楼面前来,气喘吁吁、满面惊惶:“小姐,那个丫头死了!”

    死了,谁死了?江小楼望了她一眼,滢眸里涟漪晃动,口中道:“好好说话。”

    小蝶脸色煞白,字句几乎是从嘴巴里蹦出来:“是跟着四小姐的丫头陌儿,她昨儿个夜里投井死了!”

    啪的一声,菁菁手里的梳子猛地落在地上,一张脸也变得煞白。

    ------题外话------

    大家问,只是被陌儿听到谢四喜欢大少爷的话而已,有没有这么严重。事实上,比我写的还要严重,这在古代是**。现在很多作品中都会写家里养女嫁给儿子,仿佛是天生培养来做小妾的,但事实上这种做法是极为不地道的,一般人家绝对不这样干,除非一早说明是童养媳。

    感谢yaoyaobetty、时空之光等童鞋的打赏,春梦不醒君每天的摇旗呐喊我都看见了,非常感谢,所以谢春同学就是你的化身。陌上花开ら君,对不住你,刚客串你就牺牲了,原谅小秦吧,有时候我手一抖,就没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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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1979/ 第一时间欣赏娼门女侯最新章节! 作者:秦简所写的《娼门女侯》为转载作品,娼门女侯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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娼门女侯介绍:
古语有云,一个女人的迅猛成长,永远离不开渣男。

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秦思为攀附权贵,将她反绑入轿送与紫衣侯为妾。

阅遍群芳的紫衣侯萧冠雪为飨宾客,将她当作玩物赐给冷面将军为奴。

冷酷无情的将军裴宣为迎高贵公主,将她十两银子卖入国色天香楼。

那一日,她因不愿倚楼卖笑而被鸨母毒打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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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能直面悬崖绝境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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