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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简     娼门女侯txt下载     娼门女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8章 细鸟杀人

    安筱韶接了帖子,倒也不曾推诿,当天下午便来了庆王府。

    小蝶径直将她引入江小楼的房间,只见里外用一道珠帘隔开,外室放着一张式样古朴的书案,案上不过累得数叠厚厚的书并一方墨砚。左侧书橱上下摆满了各色书籍,临窗的博古架上撤去了古董玉器,只留下一只粉彩花瓶,插着一束雪白的梨花。

    江小楼听闻她来了,便快步迎了上来,面上带着非常亲切的微笑:“安小姐。”

    安筱韶回过神来,便也浅笑道:“说是要请我赏画眉,画眉王在哪里?”

    江小楼便指着廊下那一只鸟笼道:“你瞧。”

    安筱韶也很喜欢这些物件,她绕着那对画眉鸟转了两圈,面上笑意陡然升了些:“我久闻画眉王是吉祥鸟,到处寻找偏偏求而不得,明月郡主果真有心,居然能赶在娘娘寿宴之前寻到这一对宝贝,实在幸甚!”

    叶词左手环圈,口中发出一声长哨,其中一只特别讨人喜欢的画眉仿佛得了指令一般,欢快地叫了起来:“小姐,贵客到!贵客到!”

    叫声婉转动听,还有三分俏皮,安筱韶原本还有些端着,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头向着江小楼道:“不但稀罕,还如此可爱,千金万金也买不来的,不过画眉极难训练,你是怎么训的?”

    江小楼唇畔噙着一缕浅浅的笑意,美目波光流转,神情也是欢欣:“其实我根本不懂画眉鸟,不过就是皇后娘娘送来的礼物,我得小心翼翼的养着,这才特意请来这位叶词姑娘替我养鸟。”

    叶词嘻嘻一笑,一排珠贝般的牙齿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显得极为天真纯朴。

    安筱韶细细打量了叶词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轻言细语道:“去年越西摄政王送给娘娘一只绿毛红嘴的鹦鹉,小嘴很会说话,我已经调教好了,赶明儿也请你去看。”

    安筱韶的善意江小楼收到了,神色变得越发温柔和气:“安小姐,今天请你来还有一件事。”

    安筱韶愣了一下:“哦,还有何事?”

    此时,江小楼轻轻伸出手,小蝶连忙将那幅画送上。江小楼亲自将画卷递到了安筱韶的手中,缓缓说道:“我三番两次派人送上门,都被小姐退了回来,如今我当面再送一次,小姐千万不要推辞。”

    安筱韶一愣,初时不解其意,旋即明白过来,一张粉脸却是微微泛红:“这……我是真心不好收你的画,你想想,上回因为赫连慧的事,差点误解了你,你却还将画送给我,这本是你的一番体恤之心,我若收了……才真叫脸皮太厚。”

    江小楼面如浅玉,眼波柔和如水:“安小姐此言差矣,宝马配好鞍,宝剑赠英雄,这幅画落在我的手中不过就是个摆设,必须遇到真正爱画的人,它的价值才能体现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有很多人出高价购买,我却不愿意浪费的原因。我知道安小姐一直在临摹朝宗大师的画,却始终得不到真品,只能用那些摹本在摹,自然没办法达到朝宗大师画中之境,所以我才将这幅画送给小姐,权当是一片结交之心,希望你不要推辞。”

    朝宗大师的画本就是有价无市的东西,你说它价值一千两黄金,只怕也有人愿意买,可落在那些草莽之人的手上,又值得什么?安筱韶很明白江小楼的意思,她只是有些抹不开脸面,所以江小楼三次派人送画上门,安筱韶都找借口推辞了。当然,她心中还是舍不得这幅画,否则也不会今日同意上门来。思及此,她面颊变得绯红,语气也极是诚恳:“若是让我收下这幅画,那你也要收我的一个礼物。”

    安筱韶轻轻拍了拍手掌,她身边的婢女便立刻送上了一只锦盒。打开锦盒,露出里面一截玉雕的莲藕,这莲藕上雕有天然灰色的泥土,藕节处配上崭新的绿色叶片,藕身上竟然还有露珠点点,细细一瞧,竟然是用璀璨的珍珠嵌上去的,一看便是价值连城之物。

    江小楼面上露出一片不安的神情:“安小姐,这是何意?”

    安筱韶脸上的神情却极为坚定,口中道:“除非你收下这个物件,否则我断然不会接纳你的画。”

    见她如此固执,江小楼失笑,不由摇头:“小姐还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小蝶,把礼物收下吧。”

    安筱韶闻言,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她不愿意平白受别人的好处,更不愿意让人觉得她贪便宜,坠了安家的声名。安家是大周第一豪门,可正是因为如此,才应该自重门庭,言行谨慎,长保家族荣耀。若非这幅画是江小楼所赠,她是不可能接受的。一则江小楼受到皇后的喜爱,皇后也暗示可与之亲近,二则她觉得江小楼观之可亲、品貌出众,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所以,她才愿意以这一份礼物与她结交。交换礼物的同时,便是奠定了友谊。

    能够和安筱韶成为朋友,京中只怕寥寥无几。对于京城里追随她的女伴,可以聊天、玩笑,却绝不可以过分亲近。身为安家的女儿、皇后的侄女,她必须时时刻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与自省,因为自己的一言一行,在众人眼中都代表了安氏的立场和原则。

    两人重新落座,安筱韶才问江小楼道:“时辰还早,没有消磨时光之物,咱们下棋么?”

    这话其实只是个由头,她早就听皇后说江小楼棋艺高超,心头一直痒痒的,想着要上门切磋,此刻终于逮着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江小楼嘴角牵起几丝笑意:“既然今日无事,我们不妨杀两盘。”

    安筱韶十分欢喜,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好,以何为注?”

    江小楼正色道:“我有一套前朝孤本,如果今日你赢了我,十二册就全部赠给你。”

    “哦,是何人的著作?”安筱韶微扬起下巴,眼底浮起一丝薄薄的笑意。

    江小楼笑容温婉:“是玄贞大师之作。”

    玄贞大师有一套手书佛经流传于世,却是一直渺无踪迹,原来竟也落在江小楼的手中,安筱韶感叹不已,到底开当铺就是有便宜占,口中笑道:“我这两日正在为皇后娘娘抄佛经,说瞌睡你就给我送枕头来了,妙极。”

    江小楼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棋子:“可别如此自信,若是你输了又该如何?”

    安筱韶白皙的面颊透出了淡淡的红,神情间微有自得:“若是我输了,就把我房中那棵红珊瑚树也送给你,上面缠绕着十数颗红宝石,可以给人带来好运。哦,还是桃花运。”

    江小楼听出对方促狭之意,唇角浮起一缕笑意:“俗,真是太俗!我送你的是书,你却送我珠宝,人家都说安家贵女超凡脱俗,怎么比我这个商人之女还要市侩。”

    安筱韶一时愣住,旋即不觉掩唇轻笑起来,发髻上一朵碧玉牡丹簪子上的流苏,亦是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摇晃。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敢这样与她说话,偏偏江小楼温柔似水,笑容和煦,不知不觉就让你听得心情舒畅。能够讨人喜欢,这也是一种本事,一种寻常人学不会的本事。

    她不由起了兴致,扬眉道:“一切都要等你赢了我再说,不过有言在先,我可是杀遍天下无敌手,从来没有输过半盘棋的,你准备好佛经等着吧!”

    江小楼一笑:“好,那我今日便来领教。”

    仅一会儿工夫,安筱韶便用声东击西的方法拿下了一盘。

    安筱韶笑道:“看来,你那十二本珍品要保不住了。”

    “说好了是三盘,还未得胜怎能如此肯定。”

    第二盘,安筱韶步步为营,把一把盘起下得波澜起伏、险象环生,时而江小楼占据上风,时安筱韶得了优势,最后二人拼杀半个时辰,不过堪堪打了个平手。

    安筱韶不由惊讶,心道江小楼的棋艺还真是很出众,难怪皇后娘娘夸赞不已。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赢她不可。

    第三局开始,江小楼举步维艰,每一步都被安筱韶封死棋路,她也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一步步走下去。安筱韶刚开始占得先机,随后额头却隐见汗珠,走了三五个回合,竟然捉襟见肘,顾此失彼,局面向着江小楼一面倒去。终究,她只好摊手认输:“那株珊瑚是你的了。”

    江小楼不觉含笑:“何必如此着急,再来两局。”

    安筱韶一时玩心大起,真个与她在这里下起棋来。

    此刻正是冬日,江小楼素来畏寒,屋子里的火盆燃得很旺,于是安筱韶额头汗珠越来越密,几乎是香汗淋漓,她又不好意思脱去外衣,只能硬撑着坐在那里,不时用帕子掩着,身后婢女连忙替她打扇。江小楼坐在她的对面,却是半丝汗珠都没有,鼻端嗅出一股隐隐的兰麝冷香,似是从安筱韶身上飘来。

    这香气极为馥郁,掺杂着年轻女子的体香,弥漫了整间屋子。原本正在逗弄画眉的叶词面色微微一变,轻声向小蝶道:“小姐们正在下棋,我带着画眉出去溜溜吧。”

    小蝶斜眼瞧她,口中却道:“小姐没有吩咐,你怎么能随便离开,在这里伺候着吧。”

    叶词笑脸一僵,隐约就有些不安,目光不住地往鸟笼里溜去。小蝶瞧见她局促不安的神情,心头不由自主起了疑心。

    恰在此时,众人突然听见画眉叫了一声,那声音如同箫笙,极为奇异。安筱韶手中的棋子陡然顿住了,旋即猛然站起身,目光流露出一丝惊诧。

    江小楼当然也听见了那叫声,便问道:“怎么了?”

    安筱韶蹙起眉头,似是要把脑海中奇异的念头甩出去,便又回到棋桌上来,微笑着道:“没什么,可能是我太过疲劳,听错了。”

    小蝶也未曾多加注意,端着一盏茶过来,还不忘回头呵斥那只不爱叫的画眉鸟道:“平日怎么哄你开口都不言语,今日却开了金口,哼,别打扰小姐们下棋!”

    那只鸟儿因为受了训斥,竟然又叫了一声。叶词连忙扑上去捂住鸟笼,脸上赔笑:“二位小姐恕罪,我这就带它们下去,免得惊扰。”

    这一回安筱韶的脸色却陡然变了,僵立在那里半天没有言语。江小楼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立刻开口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安筱韶再也忍耐不住,快步走过去,迅速从叶词手中夺过鸟笼。垂头仔细看着那一对画眉鸟,目光渐渐流露出无比的惊骇。

    大家千金当喜怒不形于色,安筱韶是豪门女子中的典范,更无这样失态的理由,江小楼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叶词,直把她看得心惊胆战,面色发白。

    “安小姐,你这是——”小蝶也是满脸惊讶,目光忽而落在叶词的身上,忽而又看向安筱韶。

    “你别出声,让我再听一会儿!”

    那只沉默的画眉靠近了女子的体香,被那味道熏得晕陶陶的,竟然接二连三地叫起来。许是被它感染了,另外一只画眉也跟着啼叫。两者初时叫声有些相似,可是仔细听来,分明一个高亢,一个低沉,一个婉转,一个沉凝。画眉声音极为清脆悦耳,而另外一只鸟却在鸣叫之时,隐如萧瑟之声,呜呜咽咽。

    正在惊异之际,外面的婢女突然惊呼起来:“小姐,外面来了好多鸟啊!”

    江小楼快步走到窗边,整个庭院突然落满了各色的鸟儿,麻雀、燕子、喜鹊、鸽子竞相从天边飞来,簇拥在青砖地上,叽叽咕咕个不停,此起彼伏的鸣叫起来。

    安筱韶突然指着鸟笼里的画眉王道:“帮忙把那只捉出来,我要仔细看一看。”

    她一边说着,手指已经落在了鸟笼上。叶词立着不动,死死咬紧了贝齿,却是一言不发。

    “没听见安小姐的话么?”江小楼注意到了不对,冷冷地道。

    叶词眼底明明藏着不安,面上却一派天真的神情:“小姐,这画眉鸟要是放出来,万一跑了该怎么办?”

    江小楼道:“既然是安小姐的吩咐,你就照办好了,不要多言!”

    叶词不敢争辩,却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场面一下僵持下来。小蝶一把推开她,主动帮忙捉了那只画眉鸟出来,小心翼翼的握在手上递给安筱韶。安筱韶接过画眉,仔仔细细打量了片刻,突然沉声道:“有没有皂角的水,取一点过来!”

    江小楼听了这话,立刻吩咐小蝶照办。

    小蝶看出安筱韶神情不对,便也不敢迟疑,立刻便去了,不一会儿便取来了皂角水。

    安筱韶接过皂角水,小心翼翼地吩咐小蝶看着那只画眉鸟,另一只手抹了皂角水,便向它的身上擦去。

    叶词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底慢慢浮现惊恐之色,可还没等她向外跑,一道铁壁已经拦在了她的身后。猛然一回头,一张刚毅的面孔出现在眼前,楚汉冷冷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叶词牙齿咬得嘴唇都红了一圈,口中越发忐忑:“我……我……小姐,画眉容易受惊,您这样可千万使不得啊!”

    没有任何人搭理她,那只通体雪白的画眉,沾了皂角水之后,雪白的颜色迅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江小楼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吩咐道:“楚汉,这只鸟就交给你了。”

    叶词下意识便要去夺画眉,楚汉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叶词啊地轻呼一声,脸色登时惨白一片。江小楼微微一笑,神色如水:“楚汉,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对待女孩子要温柔一些,那些挖心掏肺的手段就免了,把她一起带下去吧。”

    楚汉应了一声,一手抓了叶词,一手抓了那只特别的画眉,径直从窗户飞了出去。

    回过头来,江小楼对着面上震惊失色的安筱韶,却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安小姐,里面请。”

    安筱韶恍惚地点了点头,却又不自觉看了那只剩下一只画眉的鸟笼,神色极为复杂。

    江小楼一双漆黑的眸子,在阳光下越发显得晶亮照人:“我们接着下棋吧。”

    安筱韶回到棋桌前坐下,可是接下来的数盘,她却是不停的输,输到最后脸色发白,看着江小楼,似是一派欲言又止的神情。

    江小楼将对方的脸色全都看在眼中,面上却始终盈着淡淡的笑意。

    婢女穿堂入内,脚步飞快,带得裙裾飞扬,声音急切:“小姐,王爷带着京兆尹大人直奔这里来了!”

    一子落,满盘皆落索,安筱韶陡然站了起来,目中隐约现出一丝惊恐。

    江小楼手中棋子径直丢进了棋盒,微微一笑:“那就迎客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安筱韶的耳中,在这一刹那,江小楼温柔的眼眸瞬间闪过一丝凌厉,仿若出了鞘的刀剑,锋芒毕露。

    如此神态,安筱韶几乎从未见过,一时竟然愣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待看到江小楼径直向外走去,安筱韶一时情急,立刻说道:“不,千万不要去!”

    江小楼转头望向她,刚才冷厉的神情已经瞬间变了,微微弯起了唇畔,似嗔非嗔眯起了眼,露出一丝笑容。

    说话间,庆王已经便带着京兆尹到了院子里,身后跟着数名王府铁甲护卫。庆王看着江小楼,神色沉沉:“小楼,京兆尹大人今日是来搜查一件天下至宝的。”

    安筱韶心头一跳,面上血色登时褪去。

    江小楼似乎有所察觉,反倒转头看她一眼,红唇扬起,笑意灿烂,话却是对庆王所言:“哦,怎么这天下至宝却到我的院子来寻?”

    庆王冷笑一声,目光阴沉:“因为这天下至宝是一只神鸟。”

    江小楼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

    京兆尹轻咳一声,试探着到:“我寻的是细鸟,请郡主赶紧交出来。”

    果然如此!安筱韶倒抽一口冷气,刚才她还心怀侥幸,此刻却已是笃定无疑了。早从一百六十年前,夷山的猎人便捕获了这种鸟送入宫中,细鸟素来喜爱女子体香,只要附在谁的衣服上,皇帝便会留在那位妃子的宫中,因此许多女子以香气诱鸟,借以邀宠。不止如此,细鸟的血肉十分珍贵,女子食用后往往肤色莹白、艳丽无比,皮肤还会在黑暗中发出微光,更加引人爱慕。很多女子为了得到细鸟,不惜大肆派人去山中搜捕,几乎引来细鸟灭绝。正因为这个缘故,太祖颁发诏令,细鸟必须为皇室专有,只有皇帝才可以拥有细鸟,任何人如有私藏、外传、偷食,一概极刑处死。曾有些豪门贵族,出于好奇私下里寻找细鸟,还是被杀了头,可见此事绝非谣传。

    “敢问大人如何肯定细鸟就在我的院中?”江小楼反诘道。

    京兆尹见她毫无所觉,看了庆王一眼,正色道:“细鸟鸣叫奇特,如同传说中的凤凰一般能够引来百鸟,刚才京城上空所有的鸟雀都齐聚飞来,一时蔚为奇观,惊动无数人驻足观看、啧啧称奇。我追踪到庆王府,这才查到了明月郡主,请你赶紧交出细鸟,再随我向陛下认了死罪!”

    江小楼面上只是淡淡:“如果要搜,大人便搜吧。”

    数名铁甲护卫快步冲向了走廊,像是早有预料一般,领头人摘下了走廊上的鸟笼,直接把鸟笼送到了京兆尹的面前。京兆尹语气冰冷地道:“好好检查一下,这到底是真画眉还是有人故弄玄虚!”

    一盆皂角水扑上去,画眉扑楞着翅膀在笼子里挣扎不已。然而,它的羽毛依旧洁白,没有发生丝毫的变化。京兆尹目光一沉,径直打开鸟笼,一把抓住仅剩的那只画眉鸟,随后用皂角拼命在它羽毛上擦着,可是擦了半天,毫无变色的情形。画眉鸟因为受了惊吓,不停地叫,那叫声凄厉,叫人闻之色变。

    庆王早在瞧见挡布解开后只剩下一只画眉的时候脸色就变了,此刻失声道:“还有一只呢?”

    江小楼微笑着回答:“飞了。”

    “飞了?”

    “是啊,喂养的丫头不精心,竟然让我好容易才寻到的画眉王给飞了,我心痛难忍,便命人将她拘禁了起来。跑了我的心爱之物,非要重重惩处不可!父亲,您说是不是?”江小楼言笑晏晏,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至于刚才大人说有百鸟飞来,这都怪安小姐的琴声过于美妙,竟然引来百鸟朝凤,实在是叹为观止。不过,我万万料不到引起这样的误会啊……”

    安筱韶张口结舌,完全想不到江小楼眼睛一眨便是一个谎,面皮越发红了起来。

    原本这细鸟是要在皇后寿诞那一日当众揭破的,到时候哪怕江小楼有一千张嘴也无可辩驳!偏偏自己发现今日王府上空笼罩大片飞鸟,心知事情不妙,生怕江小楼提前发现究竟。他料想江小楼并未见过真正的细鸟,一时无法立刻拆穿,为防夜长梦多,便赶紧通知了京兆尹赶过来,谁料还是晚了一步!

    思及此,庆王脸色变得越发阴寒,瞪着江小楼,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京兆尹望着庆王,面上有了三分迟疑:“王爷,这……这似乎是个大误会,我差点冤屈了郡主!”

    庆王面色缓缓恢复了原先的镇定,面色沉沉地道:“按照规矩,我王府一样要敞开门来接受大人的检查。这样吧,我院子里还有不少鸟,就请京兆尹大人一一检查过,确保无虞,才好还我庆王府一个公道。”说着,他便引着京兆尹向外行去。走到门槛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脚步踉跄了一下,若非旁人扶住,他已经狼狈地跌倒在地。

    “父亲,您没事吧?”身后传来江小楼关切的声音。

    庆王心头猛地一跳,面上一时发青,仿佛有一口痰堵在喉咙里,压根半点都说不出话来,硬是冷哼了一声,带着护卫们离去了。

    京兆尹下意识地回头瞧了一眼,江小楼独立庭前,一身碧青色的衣裙,面色盈白如玉,一双眸子漆黑,耳畔的玉坠子映得半边面孔发亮,笑容也是无比温柔熨帖,他立刻回过头来不敢再瞧,没命地逃去了。

    江小楼转过头来,面上带着笑意道:“多谢你了,安小姐。”

    安筱韶却是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道:“这细鸟其实是画眉的变种,也没有他们所说那种神奇的力量,不过就是传说罢了。但是陛下对细鸟属于皇室一说深信不疑,凡是私藏、外传、偷食者都要以极刑处死。曾经有一位官员,尽管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但是出于好奇心,在自己的书中偶然提到了细鸟的形貌,居然就被杀了头。嫔妃们更是为了争吃这种鸟,发生许多的内讧,因此细鸟才会成为禁忌。可是我万万想不到,你竟然差点将它当成画眉献给皇后,好险啊!”

    江小楼却是轻轻一笑:“你觉得不过是无意误捕了么?”

    安筱韶也是个聪明的人,她很快就明白过来。画眉王固然珍贵,可细鸟却是万鸟中最为神秘的,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谁会拿细鸟当成画眉王呈现上来,分明是有人故意构陷……

    “是谁如此……”

    江小楼冷笑一声:“唯一有机会做这种事的,只有我那位义父了。”

    “你是说庆王,可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安筱韶怔住。

    江小楼不由轻笑:“私藏细鸟者死,他的目的不过就是要让我死罢了。”

    “可这鸟是要送给皇后的,如果真的出了岔子,岂不是连娘娘也要受到牵连。”安筱韶说到这里,面色微微一变,“庆王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利用谁不好,居然利用你对娘娘的一片好意!”

    江小楼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道:“好在安小姐及时察觉,免除小楼将来祸患,多谢。”

    安筱韶连忙道:“不谢,不谢。可——那细鸟你打算如何处置?”

    江小楼带着温柔笑意,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细鸟味道天下第一,当然要尝尝!”

    安筱韶整张脸登时吓得全无血色:“你要吃它?!”

    今天一天她受的惊吓已经够受了,江小楼只是笑而不语。

    晚上,庆王正和翩翩一起用饭,婢女们垂手而立,鸦雀无声,整个大厅里一片寂静。庆王有些心不在焉,神情很是郁郁寡欢,好几次夹起菜却又不吃,半响后方才放入口中。翩翩看在眼中实在是有些奇怪,便出言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可有心事?”

    庆王摇了摇头,勉强笑道:“能有什么事,吃饭吧。”

    婢女捧着托盘上了一道菜:“油炸乳鸽。”

    乳鸽炸得油亮亮的,个头虽小却是香气扑鼻,让人不由食指大动。翩翩主动夹了一筷子,正要放入口中,庆王面上血色突然褪了个干干净净,立刻要站起身,却因为衣服下摆勾住了凳子,猛地一下子向后仰了过去,重重摔倒在地。他却仿佛不觉似的,面孔狰狞可怕,口里大喊着:“快,拿下去埋了,立刻!”

    “王爷,您这是……”翩翩完全愣住,几乎是不知所措。

    婢女们也是面面相觑,不知庆王到底怎么了,为何露出如此惊骇欲绝的神情,一时都站在原地没有动。

    庆王一下子跳了起来,声音几乎已经在发抖,眼睛里闪着暴怒的光芒:“你们都聋了吗?!快去!”

    眼见庆王完全失态,众人不敢违背,连忙将这碟菜装在食盒里带了下去。目送着婢女急匆匆的离去,庆王的脸色比霜打的茄子还要难看,简直是完全看不出人色了。他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嘴巴动了动,却是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这东西,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好半响,他才喃喃自语,似是根本不敢置信的模样。

    翩翩脸上无比惊异,明媚的眼神染了疑惑:“王爷,到底怎么了?”

    庆王陡然抬起眼睛盯着他,那眼神犹如冰冷的刀锋,摄人心扉。翩翩吓了一跳,俏脸微白:“王爷,翩翩做错了何事?”

    庆王醒悟过来,不,不会是姜翩翩。他一个劲地摇头,脸上的汗大滴大滴落下,几乎是面如土灰,身如筛糠,整个后背都湿了一片。

    翩翩见状越发奇怪,庆王还从来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畏惧中夹杂着怒火,不过就是一道菜,怎么会吓成如此模样?她心头一跳,连忙道:“王爷,那油炸乳鸽有什么问题?”

    或许有人下毒,被庆王识破?

    不,不会!王府厨房虽然有四五十人,负责王爷饮食的炉灶却只有一个,特别配上三个人,专司掌勺、配菜、打杂。打杂的对各种菜进行摘选,完成准备工作之后,经专门的妈妈检查合格才能交给配菜的人,配菜的人又经过切、剁碎的工序,把各种菜和调料准备好,然后按照膳食的配方,由掌勺做成一道一道菜,慢慢按照顺序传上去。因顺姨娘曾有下毒之举,王府的饮食如今都由专人负责盯着,绝不会出现差错。任何杂人都不可以进入厨房,菜不到桌前不许打开。菜是哪个人洗的,哪个人配的,哪个人炒的,都会清清楚楚记录在案,如果出现了任何问题,谁也跑不了。

    庆王断断想不到,就在严厉整顿厨房之后居然还有人可以混进去,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细鸟给炸了。那可是细鸟,宫中的禁物!如今却在他的餐桌之上,这是杀头的罪过……他越想越是恐惧。一则江小楼已经察觉了他的诡计;二则她这是故意警告和挑衅。能够潜入王府厨房,神不知鬼不觉达成目的,可见对方武功奇高。如果江小楼有心要在菜中下毒,根本是易如反掌!庆王心里的害怕一阵阵涌上来,几乎将他彻底湮灭,他猛然站起身,快速向外走去。

    翩翩一震,立刻跟着站起身道:“王爷,您这是去哪儿啊?”

    庆王却是并不回身,声音却在颤抖:“我还有点事,不吃了,你自己早些休息吧!”说完,他便快步离去。翩翩正要追上去,却被彩霞给阻了。彩霞赔笑道:“夫人,王爷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政务才会匆匆离去,时候不早,您还是先用膳吧。”

    她这样一说,姜翩翩便只能点点头,放弃了追出去的想法。王爷如今正在气头上,还是千万别跑去触霉头……

    庆王一路回到自己的书房,在书房里来走去,他仰头看着天空,乌云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向地面压了下来,让他心头更加郁卒、难受!他几乎想要对天呐喊,发泄出心头的恐惧与愤怒,然而他不敢,他甚至生怕惊动了江小楼。那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有着天底下最甜美的面孔,却有最阴毒的心肠。她居然把细鸟送上了他的餐桌,她竟然敢公然挑衅!

    赫连笑就在此刻走入了书房,她静静在门边驻足,语气温柔:“父亲,你慌了。”

    庆王陡然一震,立刻回过神来:“今天下午的事你可知道了吗?”

    赫连笑只是点头,美丽的眼底透出一股阴沉:“女儿已经知道了,父亲不必担心。”

    “什么不担心!江小楼把那细鸟做成了一道菜,放在了我的餐桌上,你说她到底是何居心!”

    庆王此刻已经气得面色铁青,声音都在禁不住的颤抖。

    假如今天有人认出了桌上这道菜,那他偷食细鸟,犯的就是死罪!原本想借这细鸟把江小楼置诸死地,却没想到画虎不成反类犬,被对方倒打一耙——

    赫连笑心头何尝不愤恨,但她强忍住气道:“父亲何必如此紧张,江小楼不是三头六臂,不过是因为安筱韶泄露了天机,才害得父亲白忙一场!”

    庆王猛然锤了一下桌子,厉声道:“这人也太爱多管闲事了,若不是她,何至于功亏一篑!”想到今天在桌上那道油光发亮的细鸟,他胃部就是一阵犯呕。冒了天大的风险,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实在是得不偿失,他忍不住埋怨:“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赫连笑瞳仁闪烁:“父亲,我这样做也是为你好,细鸟毕竟是宫中之物,常人只见描绘不见真形,我原本以为此次定能成功,杀她个措手不及,却不料半途冲出来一个安筱韶,真是坏了大事。事情既然败露,咱们大可以另寻他法!”

    庆王脸上却是极度难看:“另寻它法,谈何容易!从前你说她对我没有戒心,这回她可是记恨上了我!”想到人家随时都可以在自己的饮食里头动手脚,他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轻举妄动。

    赫连笑深吸一口气道:“父亲切莫惊慌,事情交给我来办吧,定叫那江小楼命丧九泉!”

    当天夜里,庆王府突然发生了一阵骚动,婢女仆妇们惊慌失措地提着灯笼往南面奔去,杂乱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江小楼尚未入睡,只是静静倚在床头,闻声并未抬头,继续低头看自己手中的书。

    “小姐,外面可出了大事了。”小蝶兴冲冲地打探完,快步奔了回来。

    “哦,出了什么大事?”

    小蝶压低了声音道:“那丹凤郡主半夜里起来小解,却不知道为什么被蛇给咬了,如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死去活来,眼泪都快把房子给淹了!”

    江小楼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真是可怜——”

    小蝶眨巴了一下眼睛,惊讶道:“小姐,你好像早就知道了。”

    江小楼把书丢在一边,笑容十分清浅:“今天下午你去王妃处,我独自路过花园,见有一条蛇在沟渠里游动,就吩咐楚汉顺手捞起来。那蛇昂头吐舌,很是灵动,我看了便舍不得杀了,径直交给楚汉处置。许是丹凤郡主心如蛇蝎,不小心招了同类……”

    怎么处置?!当然丢进了马桶!小蝶可以想见,晚上丹凤郡主急急坐上马桶,蛇又窜不出来,被一阵热乎乎的尿劈头淋着,当然会猛然窜起咬她一口!

    如此一想,小蝶登时觉得浑身打了个冷战,疼,那一定疼极了!

    ------题外话------

    《洞冥记》和《酉阳杂俎·羽篇》中对细鸟都有记载,这种鸟的确是有美容养颜的功效,也是皇室禁物,不允许私人收藏或者猎食,砍头也是真的。不过在历史记载中,细鸟的形状偏向鹦鹉,但因为我更喜欢画眉的声音,所以就改了==

    叶词君,你惊鸿一现就消失了……也许你是被重打了八十大板后投入了监狱……也许被楚汉兄弟悄悄给咔嚓了……当然,作为一个龙套,你已经物尽其用了,你拥有蜜色的肌肤和闪亮的牙齿,土豪万岁!

第129章 黄泉路上

    小蝶吐了吐舌头道:“活该,我们和丹凤郡主无怨无仇的,她居然想到这么阴毒的法子来害你,可不是得让她吃点苦头!”

    江小楼点点头,悠然长叹了一声:“这下可好,既不能看大夫,也不能解开给人瞧,只能偷偷抹些药,好在那只是条水蛇,如果是毒蛇,只怕性命堪忧。”

    女子的贞洁才是最重要的,伤在如此隐秘之处,难道她还能宽衣解带给人瞧不成?毕竟丹凤郡主是金枝玉叶,她只能躲在床上,等她那伤好了为止。

    江小楼微微含笑:“不过这样一来,她会更加记恨我。”

    小蝶毫不在意地哼了一声:“恨就恨,咱们还怕她不成!像这样狡诈阴险的人,明着不敢来,偏偏来暗的,什么细鸟,什么画眉,分明就是他们在暗地捣鬼!下次再来,我就去找条竹叶青!”

    听她说得有趣,江小楼不觉轻笑起来。

    重重锦缎深处,赫连笑俯卧着动弹不得,只觉痛处难受得很,口中不觉咒骂道:“这江小楼可真是阴狠,如此招数都想得出来!”

    那蛇钻得很不是地方,差点害她一命呜呼,若非察觉到了阴凉之气及时抬起臀部,只怕蛇会顺势钻入她的身躯。尽管如此,还是被蛇狠狠咬了一口,赫连笑越想越气,又羞于见人,只能埋首在枕头上,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蒋晓云本坐在一旁垂泪,见状连忙道:“知道她是个厉害的人物,你还去招惹她做什么,没瞧见你二哥是怎么死的吗?我劝你,快歇歇神吧!”

    赫连笑唇色发白,眼底发青:“你怕她,我可不怕!这回不成,下一回她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下一回?哪里还敢再来下一回!蒋晓云深恨赫连笑不知轻重,立刻道:“快别说了,细鸟是我好容易才求太子妃娘娘找到,这事如果传扬出去,连娘娘也脱不了干系!原本我是想着可以把庆王妃、江小楼都拖下水,所以才肯帮忙,现在看来自己倒反受其害。我劝你,这段时日修身养性,切莫再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否则你大哥回来,我真的没法向他交代!”

    赫连笑猛然从床上爬起来,还没开口,她痛得眉眼都缩成一团,立刻弯下了腰,厉声道:“若是不肯帮忙就走,我不稀罕!”

    蒋晓云看着赫连笑连连摇头,打蛇不成反倒被蛇咬了一口,可见江小楼手段老辣,不管赫连笑如何,自己是万万不能掺和了!思及此,她只好站了起来,柔声道:“你好好歇着,改日我再来探望。”

    蒋晓云离去了,赫连笑气得一手将青瓷枕头掷在地上,吓得丫头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第二日,赫连慧入了门。赫连笑正趴在床上,双目凹陷,嘴唇隐隐发青,脸色一片惨白,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

    这两日庆王府的人走马观花来看望,表面上嘘寒问暖,其实都是来凑热闹的。好端端的一个千金小姐,上马桶的时候却被蛇给咬了。说的好听些是她这屋子太香了招蛇,说得不好听就是她为人不好招惹天怒,否则这蛇怎么不钻别人的院子,偏钻进了她的马桶里。

    瞧见赫连慧来看她,赫连笑面上挤出一丝笑意:“原来是慧儿来了。”

    “大姐,你身体可好些了吗?”赫连慧满面关切。

    “好多了。”赫连笑有气无力地回答。

    “可曾请大夫看看,开的什么方子?”

    赫连笑面上哭笑不得:“我请大夫来,他也不敢查看伤处,只能开一些消肿化瘀的药,苦苦熬着吧。”

    听她这样说,赫连慧清莹的眼底一片同情之色:“这蛇堂而皇之钻进你的屋子,那么多丫头妈妈都是瞎的不成,居然半点没有瞧见!”

    赫连笑咬紧了贝齿,忍住心头愤恨:“千防暗防,谁能防得住暗箭!这都要怪父亲不好,真真引狼入室!”

    赫连慧黛眉微蹙,并未接赫连笑的话茬,反而伸出手替她掩了掩被角。赫连笑目光一凝,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道:“慧儿,难道你听不懂我的话?”

    赫连慧怯弱地道:“大姐,我送来的药膏是岷州所产,当地的农夫被蛇咬了,只要把这种药膏涂在患处,不出三五日便好,你可千万记得一日三次。我还有些事,先行告退了。”说完,她便站起身要往外走。

    赫连笑冷哼一声,不阴不阳地道:“你以为江小楼能饶了你?”

    赫连慧转头望着赫连笑,面上掠过一丝惊讶:“大姐,你这是在说什么,我好心来看你,怎么连我都怨怪上了。”

    赫连笑面上的笑容更加冷漠,她盯着赫连慧的眼睛,一字字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郦雪凝的死,你脱得了干系么?”

    赫连慧面色平稳,笑意如初:“大姐,你真是糊涂了,瑶雪郡主的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她是因为顺姨娘告密,才会死在太子妃的手上。”

    “明人跟前不说暗话,我娘的确是内应,可惜王妃和瑶雪素来防备着她,她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那对母女的行踪怎会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我猜,这府里头一定还有我娘的同谋,不,应该说是眼线。”

    赫连慧双眸盈盈:“大姐,你可别忘了,我和瑶雪郡主情同姐妹,食宿同行,世间所有人都有可能害她,我却绝对不会。如今你伤病交集,才会如此疑神疑鬼,我劝你好好养病要紧,千万莫要胡思乱想。”

    赫连笑神色变了数变:“赫连慧,你可真是巧舌如簧,难怪王妃如此喜爱你。”

    赫连慧神色温婉:“大姐,谬赞了,小妹告辞。”

    赫连笑目送着赫连慧离去,不由自主露出一丝冷嘲,自言自语道:“庆王妃真是愚蠢,竟留下一条毒蛇在自个儿身边!”她目光微沉,冷声道,“彩霞呢,让她来见我!”

    “小姐,彩霞……彩霞她打碎了姜夫人心爱的玉器,被……被打断了腿,发卖出去了!”

    选中彩霞作为证人,就因为她是姜翩翩身边的人,只有这样的人,庆王才会格外信任。可如今连她也被处置了,说明庆王再也不敢追究那件事,这庸碌无为的父亲,当真该死!赫连笑眼皮一跳,瞬间明白过来,一时怨恨扑天盖地而来,几乎咬碎了牙齿。

    御书房

    皇帝翻看着手中的奏章,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杨阁老道:“你说克儿是别有所图,阁老,你未免太多虑了吧。”

    杨阁老不慌不忙地道:“陛下,太子与三殿下之争如火如荼,朝中几乎是人尽皆知。在这最关键的当口,陛下同意三殿下换亲之举,实在是大大的不妥啊。”

    “哦,有何处不妥?”

    杨阁老摸着胡子,神色沉缓:“陛下,三殿下既然对皇位有所图谋,自然会励精图治,想方设法壮大自己的力量,他与庆王府的婚事——原本微臣就是不赞同的。殿下实力太强,岳家得力,势必会威胁到太子,一国储君位置动摇,这并不是列位臣工希望看到的事。三殿下的换亲请求,分明是别有居心。”

    皇帝面皮一动,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杨阁老目光笔直望着对方,道:“陛下设想一下,这丹凤郡主和明月郡主,有什么区别?”

    皇帝思虑片刻才开口:“丹凤郡主虽然是庶出,却是正经郡主,父兄皆十分得力,克儿才会应下这门婚事。明月么……”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江小楼虽然出身不及丹凤郡主,可她是皇后娘娘亲自册封,深得娘娘心意。比起只是虚应的丹凤郡主,选择江小楼自然实在得多。如果能够登上皇后娘娘这条船,殿下以后的路不知道会顺畅多少。”

    朝中人人皆作此想法,却无一人敢当面提出。皇帝脸色复杂起来,他并不愿把独孤克往坏里想,但杨阁老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皇帝就不得不深思了。皇后没有子嗣,太子虽然是她亲自抚养长大,可两人之间感情疏远,尤其上回太子在大殿上帮着赫连胜,已经把皇后给狠狠得罪了一把。储君出了问题,自然会引起其他人的觊觎。尤其皇后代表的不仅仅是一国之母,她还代表整个安氏。

    皇帝慢慢站起了身,看着杨阁老道:“如果朕将明月郡主嫁给独孤克,结果会如何?”

    杨阁老微微一笑:“如此一来,三殿下就会拥有和太子相抗衡的势力。失去皇后娘娘的支持,太子殿下怕是坐不稳储君之位了。陛下如此心疼太子,忍心看着兄弟相争,愈演愈烈吗?”

    皇帝垂下头,定定地望着眼前摊开的圣旨,原本他准备今日就下诏书赐婚给独孤克和江小楼,如今看来,此举太过危险。他思虑片刻,突然举起朱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通,猛然抬起头来,竟将毛笔丢一丈远,大声道:“来人,颁旨!”

    庆王府当天晚上就接到了圣旨,当庆王闻听新娘人选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先是震惊再是惊喜,最后化为满脸的狐疑。

    未来的三皇子妃,是云珠郡主赫连慧。

    庆王妃看了江小楼一眼,却见她唇角微微含着一丝笑意,心里便陡然明白过来。今天早上,江小楼亲自去杨阁老府上拜会,傍晚就传来了这道圣旨。很显然,杨阁老在此事里发挥了重要作用。庆王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思安定下来。放弃这门婚事,多少有点可惜,但总比江小楼一辈子要钻在权势斗争要强得多,大不了,以后再慢慢替她寻摸就是了。

    赫连慧面上羞红,接受着众人的道谢。

    她脸上的笑容无比羞怯,心头却是大为疑惑。这三皇子妃的位置她当然早已谋算着,可惜的是,一来同是庶出,自己品貌比不上丹凤郡主,素来又不受父亲宠爱,这种好事轮不到自己。二来江小楼得到皇后青睐,乃是换亲上上之选。她那日揣摩了殿下心思,料定他不愿轻易换人,也知晓赫连笑不会罢手,本待看着那两人争个你死我活,待到两败俱伤之时,便是她真正的机会来了,可是现在——

    现在这天大的好事落在了她的头上,太快了,快得让人不敢置信!

    赫连慧感觉一道格外阴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眼皮一跳:“父亲,女儿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庆王只当她是羞怯,大手一挥,朗声笑道:“去吧!”

    刚刚走出大厅,被丫头勉强扶着的赫连笑便堵住了她,脸上的神情格外阴沉:“好你个赫连慧,趁着鹬蚌相争,你这个渔翁倒是得利了!”

    从前赫连慧一直默默无闻,在府中就像是个影子,赫连笑断断想不到,就在她和江小楼私底下明争暗斗的时候,却叫此人占了便宜,心头又是愤怒又是怨恨,一时几乎气得眼睛都绿了。

    赫连慧淡淡一笑,神色温婉:“大姐,你身体未愈,还是好好养伤吧。”说着便越过赫连笑而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赫连笑几喝都喝不住,脸色一片青白。

    赫连慧面上现出一抹冷冷的笑,已经去得远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庆王妃方才叹息一声:“刚才可曾瞧见笑儿的眼神,简直像要吃人一般,我担心慧儿她——”

    江小楼慢条斯理地笑道:“母亲不必担心。如果说赫连笑是一只狼,那赫连慧就是一头虎,虎狼之争,自然热闹得紧。”

    “你这丫头,我都说过多少次,慧儿不是那样的人,为何你从来都不肯信她!”庆王妃轻言细语地责备道。

    江小楼目光移向空寂的庭院,神色漠然:“不是我不信母亲,而是母亲不信我啊。”

    她这一招,才是真正的祸水东引。杨阁老为天下计,不愿意坐视三皇子权势膨胀,所以同意出山去劝告皇帝。有了他的劝谏,皇帝便立刻改了原本的心意。赫连笑原本对自己十分仇恨,归根结底便是为了独孤克,如今情敌换了人,赫连笑可就没心思来对付自己了。如此一来,她才可以真正冷眼旁观。

    赫连慧,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终究会水落石出的。

    庆王府的马车穿过热闹的街道,停在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邸面前。整座醇亲王府,庄重素雅,大气恢弘,亭台楼阁,景致出众,规格仅次于太子府。一路进入王府,满眼皆是衔水环山,曲廊亭榭,景色变化多端,妙不可言。

    独孤连城正站在花园里,不知道低着头在做什么。江小楼难得见他出神,便索性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还未走到对方面前,却突然听见他轻笑道:“你瞧,花儿开得多美。

    满园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日出海天、雪珠红梅、芳溪秋雨、绿衣红裳、两色凤凰、国华舟游、八弘清姿,细看去千姿百态。有的花瓣如同柳丝,悠然下垂;有的如同向日葵,昂首向日;有的委婉内敛,聚成粉球;有的坦然舒展,花叶绚烂。一眼看去,令人目眩神迷。

    她的目光落在满园花朵上,不动声色道:”我听阁老说,醇亲王很操心我的婚事。“

    独孤连城微微一挑眉,眼眸深深地望着她:”何以见得?“

    美色惑人,叫人心乱。江小楼轻轻垂下眸子:”独孤连城,你是聪明人,以你的身份不应掺合到这些事情里来,如果让太子或是独孤克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他们会更加忌惮你。“

    独孤连城缓缓点了点头,唇畔展开一抹笑意。这笑容如同穿透雪山的阳光,温暖而惬意:”我知道。“

    江小楼蹙起眉头:”知道你还要这样做?“”我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以及将来要承担的后果。“独孤连城神色从容,凤目狭长却清澈如水。”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江小楼的声音有一丝低沉和冷然,完全不同于刚才开玩笑的口气。不知不觉,她的眉宇间多了一种奇异的探寻,似乎在诉说她心底的疑惑与不安。

    她越是怕亏欠他,他便越是要这样做。欠得越多,越是还不清。

    她双眉浅蹙,眼睛却纯澈如水,他这样看着,便有一种想要伸出手去抚平那黛眉的冲动。

    可是他忍住了,在关键的时刻,一动不动地站着。

    不过是一个陷阱,一个漂亮的陷阱,上面铺着柔软的草,下面却很危险。他就在下面微笑着等待,等待她一步步走近了、走近了。如果此刻伸出手,那么如此渴望的东西,就会受到惊吓,转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她太敏感,太聪明了,没有足够的耐心与等待,是绝对抓不住的。

    独孤连城无视她身上的怒意,声音格外平静:”你情愿去求一个外人也不来求我,又是为了什么?“

    江小楼默然无语,她当然知道独孤连城一定会有法子解决,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有一丝莫名的畏惧。

    他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为何自己要如此防备?

    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为何自己要心生警惕?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很危险,非常危险,但那到底是什么?

    她看着对方,一字字道:”你一开始就推算我会去找杨阁老是不是?“

    独孤连城轻轻一叹,望着她的眼神很是温柔:”我一早就知道你会去找杨阁老。皇后不会帮你,你又不肯来找我,只剩下他是最有力的帮手。“

    江小楼眼睛眨了眨:”如果没有你的那些证据,杨阁老是无法取信于陛下的。“

    独孤连城神色如常地微笑:”三殿下暗地里结交了不少党羽,早晚会被陛下察觉。我只是提早搜集了那些名单交给阁老,顺水推舟罢了。“

    如此轻描淡写,却叫人难以释怀。

    独孤连城的身上有一种气质,那是在惊涛骇浪中练久了的沉稳,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游刃有余、处变不惊。江小楼很清楚,独孤连城很喜欢自己,但他的喜欢到底有多深,她并不清楚。以独孤连城这般身份、地位、才智,要逍遥一生又有何难?偏却自甘负重,奔走于朝堂之上,如果不是为了名或利,他又是为了什么,皇位吗?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得脑壳都发痛。

    阳光照在对方美如冠玉似的面庞,他的容颜越发显得温润秀美,明眸耀目。偏偏他仿佛毫无所觉似的,唇角微挑,衣寐飘飘,直如画中之人,让人根本无法移开眼睛。

    江小楼深吸一口气:”你肯帮忙,我很感激,但我还不清这人情。“

    就是要你还不清,永远都还不清。

    独孤连城笑容越发温和,眼神却格外深邃:”你放心,我若要图谋什么,会直接告诉你。“

    江小楼心头微微一动:”那你现在就告诉我,到底要什么?“

    独孤连城只是轻言道:”我要的东西在你身上。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亲自将它交给我。不过,我要你——心甘情愿。“

    江小楼心中泛起一丝奇怪的涟漪,独孤连城平静的外表下,似乎隐藏着一种诡异莫测的情绪,一点期待,一点深沉,更多的则是耐心。

    她一生颠沛流离,无枝可依,她聪明果断,耐心有加,可以揣测每一个人的心思,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但她不了解独孤连城,不了解,一点也不了解!

    没错,就算他喜欢她,但他这么狼的人,喜欢又能有多深,说不定只如同欣赏一朵美丽的鲜花,爱慕天边的彩虹那样肤浅。可如果真是如此,他为什么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事无巨细地替她处理一切难题……这并不正常,一个爱慕她的朋友不会做到这个地步。想想傅朝宣,他口口声声爱慕自己,可他一样无法放弃自己的原则,他只是想要把她拉到仁义道德那条正路上去。可是独孤连城很温柔,很宽容,不管江小楼做什么说什么,他全都包容,哪怕这与他的原则相互违背,他也会替她全部做到……从前江小楼以为这不过是出于对朋友的爱护,但现在她觉得情况发生了变化,独孤连城所做的一切都是另有目的,他让她看到的这张儒雅俊美的君子面孔,不过是他愿意让她看到的,她觉得很不安,非常不安!他在等待的绝不仅仅是她的回应,他要的一定更多,而她根本不会去做没有把握的交易!

    独孤连城不知不觉走近了一步:”为何要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不过只是帮了一个顺水人情而已,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就当我没有施出过援手。“

    江小楼下意识地后退:”我只是不想欠你太多。“”如果我不觉是欠那就没关系。你不是素来以豁达自称的,怎么今日会有如此之念?“

    独孤连城轻轻一笑,竟伸出手指,指间若有似无地划过她脸上的一抹绯色,江小楼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立刻退开三尺远去,面上的笑容很是疏离:”感谢醇亲王伸出援手,告辞。“

    独孤连城目送着江小楼远去,眼中却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江小楼回到庆王府,院子里一派欢天喜地,丫头妈妈们皆是面带喜色,忙忙碌碌。掀开帘子,赫连慧笑容满面地倚在王妃身边,脸上带着三分羞涩。

    庆王妃亲手把赫连慧养大,感情自然非同寻常,此刻她出嫁在即,心中格外不舍,正在小心叮嘱她,发现江小楼回来了,脸上笑容更深:”今日小楼去了哪里?“

    江小楼褪下身上的狐皮大髦,一路走了进去。

    火炉里的炭火隐隐发白,只剩下星星之火,还不待江小楼入座,赫连慧却主动拾过火钳,从旁边的小巧炭盒里取了一块放入火炉中。这是福州的银丝炭,质轻黑亮,燃烧起来的时候一丝异味都没有。果然,银丝炭一落入火炉,立刻喷出热气,火炉里瞬间变得红亮亮的,屋子里又逐渐暖和起来。

    既体贴又周到,难怪王妃格外疼爱。江小楼收回目光,淡淡笑道:”不过是在屋子里呆得闷了,出去转了转。母亲在给云珠郡主准备嫁妆吗?“”是啊,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五,到底急了些,从前给丹凤她……“王妃话说到这里,却陡然顿住了,难以抑制地流露出一丝尴尬。

    赫连慧笑道:不碍事的,母亲但说无妨。”

    庆王妃缓缓松了口气:“从前给丹凤准备的那些嫁妆,只怕不合慧儿的心意,所以我便吩咐人把礼单重新过一遍,看看有哪些东西需要换了,又有什么再行堂。”

    庆王妃真是一片慈母之心,江小楼面上神情却并不热络。

    赫连慧满面感动,眼睛里有泪花在打转:“慧儿自小没有亲娘,多亏了母亲照拂,我才能有今日。不管我嫁到何处,永生永世不忘母亲大恩。”

    庆王妃拍了拍她的手,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赫连慧千恩万谢地离去,庆王妃转头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江小楼,笑着道:“你放心,待你出嫁的时候,我会办得风风光光。”

    江小楼只是笑笑,神色格外冷淡。

    庆王妃道:“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好像有话要说。”

    江小楼轻轻弯起唇畔,目光落在庆王妃的面上:“母亲,这个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庆王妃一愣:“什么机会?”

    一个人越是得意的时候,越容易露出马脚,这是唯一可以抓住她把柄的机会。江小楼却并未把这话说出口,而是笑道:“母亲,屋子里空气憋闷,咱们出去坐坐吧。”

    庆王妃瞧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但还是起身,吩咐人在凉亭里准备好软垫和糕点。江小楼挽住庆王妃的手出了屋子,两人在凉亭里刚刚坐下,赫连笑就走进了院子。她的脚步踩在了一朵无意中被风吹落的梅花之上,花瓣立刻零落成泥,她却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了王妃面前。

    庆王妃见状,不由轻轻蹙起了眉头,她隐约可以感觉到赫连笑身上有一股勃发的怒意,而这怒意似乎已经压抑不住,就要喷薄而出。思及此,她面上的笑意略淡了一些,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对方。

    赫连笑行礼之后,庆王妃给她赐了座。

    庆王妃今年也已是四十开外的人了,然而她眉目舒展,神情平和,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全都化为温柔的笑纹,叫人无端心生亲近。她望着赫连笑,忍不住道:“听婢女说,你已经有两日水米未进,可是真的?”

    赫连笑原本娇艳逼人的面容,染了一丝淡淡的冷漠:“我不过是偶染风寒,不喜饮食,母亲不必替我担心,不碍事的,歇个两天就会好了。”

    庆王妃明知道她不是因为生病才不吃饭,也不便拆穿,只是温言细语地道:“我这里还有一颗人参,带回去养养身体。”

    赫连笑见庆王妃和颜悦色,心里暗自骂她猫哭耗子假慈悲,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道:“多谢母亲体恤,女儿心中十分感激,只是我命薄身贱,不劳母亲费心。”

    庆王妃被如此反驳却也并不生气:“老王妃对你也很是担心,她怕你身子熬不住。”

    “熬不住?”赫连笑唇畔浮现一丝冷笑,“祖母是担心我熬不住,还是担心我在三妹婚礼上闹出什么事来?”

    庆王妃望着她,目光慢慢浮起一丝怜悯,赫连笑是顺姨娘的亲生女儿,她和顺姨娘斗了二十多年,一直居于下风,而这些子女对自己亦是十分不敬,人常说爱屋及乌,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她每次看到赫连笑的眉眼,都会不自觉想起顺姨娘那张可恶的面孔。可庆王妃毕竟是个宽容大度的人,她不希望将仇恨结到下一代。赫连笑十分年轻,她的人生还很漫长,但因为这桩婚事,今后她将会波折重重。在这种情况下,不管赫连笑曾经做过多少错事,庆王妃都能够体谅、宽容。

    她轻声叹息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想那么多,更不要把别人的心都往坏处想。”

    “往坏处想?难道大家不都等着看我的笑话吗?”赫连笑扬眉,言语之间十分犀利。

    江小楼却轻轻地笑了,这笑声似是刺激了赫连笑,她突然厉声道:“你笑什么,终于暴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吗?看到我落到如此地步,你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欢喜?!不错,我是被殿下嫌弃,可我永远都是王府正经的郡主!”

    这句话分明是指江小楼出身不正,来路不明,庆王妃微微变色,而江小楼却是声色不动道:“丹凤郡主不必拿我出气,我笑,是因为郡主的确可笑。”

    “江小楼!”赫连笑猛然站起了身,一双粉拳也紧紧握起,显然愤怒到了极致。

    江小楼慢条斯理地道:“人生是你的,婚姻也是你的,成与不成都在于你自己,与旁人又有何干?我们坐在这里赏花、品茶,日子过得很是悠闲,从头到尾都没有谈起过你被人抛弃之事。你别把自己想得过于重要,不是所有人都把眼睛盯着你,更没有空来嘲笑你。”

    江小楼从来没有把赫连笑看成敌人,因为对方段数太低,手段太劣,不过是个挑梁小丑而已。

    赫连笑整个人都呆住了。

    庆王妃将赫连笑又拉坐了下来,劝慰道:“丹凤,我知道你素来心高气傲,又兼之年轻貌美,才华横溢,觉得天底下最好的都应当属于自己,可三殿下早已有言在先,绝不会娶你过门,你寻死觅活又有何用?”

    “都是赫连慧那个贱人!”赫连笑忍不住脱口而出。

    江小楼抬眸看了她一眼,却是似笑非笑地道:“是啊,就在丹凤郡主你处心积虑对付我的时候,却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渔翁得利,可见世事难料,人心叵测。”

    赫连笑当然恼恨,她一直试图拉拢赫连慧,而对方也摆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仿若很快会倒向她这一边。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反倒是赫连慧反身捅了自己一刀,这一刀可真是叫她有苦说不出,心头苦涩难言,简直是日夜辗转反侧,难以忍受。

    庆王妃愕然,江小楼不帮着劝慰,为何还要煽风点火?

    江小楼却对王妃的探寻毫无反应,神色自若道:“丹凤郡主,可否借一步谈话?”

    赫连笑鬼使神差一般地站了起来:“好。”

    江小楼是一个特别的女人,不仅美丽出众,而且有一种含威不露的气势。每次她的目光望向她,就仿佛洞穿了自己的心思,瓦解了一切试图抵抗的勇气。

    赫连笑终究开口:“我以为你恨毒了我,巴不得我立刻在庆王府上消失。”

    江小楼今天只穿了一袭白色罗裙,外面罩着一件浅绿色的披帛,衣领绣着点点繁星,面容素净,笑容婉约。反观自己,因为两日水米未进,卧床不起,显得格外憔悴落寞。赫连笑心头一酸,只觉越发痛心疾首。

    江小楼微微一笑:“丹凤郡主憎恶我的理由,只是为了自己的婚事,人之常情罢了,小楼可以理解。”

    赫连笑咬紧了牙关,神色冰冷地道:“不要枉做好人,我不会被你三言两语感动的。”

    江小楼轻笑道:“我不是要让你感动,我只是告诉你,我这一生经历的苦难绝不比你少,我很讨厌一味忍受、随遇而安,不致力于改变自己人生的女子,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还有些欣赏你,虽然你用错了方法、恨错了人。”

    “哼,人各有志罢了,你为替瑶雪复仇而入府,我则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求索,谁又比谁高尚到哪里去?如今你的敌人过于强大,只好避其锋芒。所以,你我都是失败者。”赫连笑一字一句,毫不留情。

    “我自然无需你担心,”江小楼微微一笑:“郡主,我只有一句相赠,你已身临险境,命悬一线。”

    赫连笑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瞪着江小楼:“你到底在说什么?”

    江小楼轻轻叹息着:“我只是在算,你能活五天,三天,还是顷刻就要丧命。”

    “你——”赫连笑吃了一惊。

    江小楼望着犹自没有觉悟的赫连笑,轻笑着摇了摇头:“好自为之吧。”

    恰在此时,赫连笑身边的婢女急匆匆地行来,向她禀报道:“小姐,王爷有请。”

    赫连笑疑惑地看了江小楼一眼,终究是未能参透,转身快步带着婢女离去了。

    江小楼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却是摇了摇头,道:“赫连笑,走到黄泉路上,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当赫连笑进入书房的时候,庆王满脸铁青,兜头便丢了一件红艳的衣裳过来,带起一片烈焰的红芒,她陡然两手一抓,将那红色的衣裳给抓在手里,这才发现手中是一件嫁衣,早已被人剪出了一个个大洞。

    面上露出一丝惊骇,赫连笑看着庆王道:“父亲,这是——”

    庆王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目光极为阴冷地望着她,书房一角还有一个年轻女子,身上穿着粉色绣花的短袄,白色长裙,下端有晕染的芙蓉图案,其上覆了一层轻纱。她只是跪在庆王跟前,鬓间两缕散发静静垂下,泪水亦是涟涟,并不回头望赫连笑的方向,只是泣不成声地道:“父亲,大姐绝做不出这样恶毒的事来,说不准只是误会啊!”

    赫连慧——

    “误会?天底下哪里来这么巧合的误会!有人亲眼瞧见是这小贱人偷偷进入了你的房中,将这嫁衣全部剪烂,难道她还能狡辩么?!”

    赫连笑头嗡的一下,失声道:“父亲,您这是在说什么?”

    庆王冷笑一声道:“阖府上下都知道原先三皇子是你的未婚夫,不错,这本是一桩大好婚事,为父亦是十分期待,可因为你那愚蠢的亲娘和二哥,三殿下改变了心意。我心里也觉得十分对不住你,更曾许诺另寻一桩婚事,谁知你却因此怀恨在心,意图报复!慧儿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才赶在婚期前选好了嫁衣,现在被你毁于一旦!她到底是你的亲妹妹,你如何忍心将这过错全都怪责到她的身上,当真是无耻之极!”

    赫连笑整个人都已经懵了,素来只有她设套害人,没想到今日居然被平白构陷,此刻只觉五雷轰顶,不可置信。

    脑海中突然想起江小楼刚才那句告诫,瞬间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冰寒彻骨……

    ------题外话------

    小秦:不小心误删后,渣妹们很内疚,要把你重新拉进群

    编辑:哼,我不稀罕,不进了

    小秦:进吧进吧进吧,她们强烈需要你

    编辑:既然大家跪求,那……好吧!

    小秦:她们缩,把你拉进来后,再踢出去,再拉进来,再踢出去,轮一百遍!

    编辑:(ˋ^ˊ〉—

第130章 同赴地狱

    赫连慧轻柔地开了口道:“大姐,我的婢女亲眼瞧见你进了院子,还看见你拿起剪刀将嫁衣剪碎,事到如今,我也不怪你,碎就碎了吧,只求你切莫再这样胡言乱语,伤了父亲的心,坏了咱们家的声誉。”

    赫连笑怒从心起,冷笑一声:“我的确是去过你的院子,却并未进入内室,外头那么多婢女仆妇,她们都是瞎子聋子,任由我将嫁衣剪碎?”

    赫连慧眼底波光盈盈:“你是郡主,她们不过是奴才,谁能拦你?大姐,如今我出嫁在即,你让我去何处再寻一件嫁衣。你我是亲姐妹,为何非要万事做绝,逼得我无路可走?”

    成婚人选已定,平日里虽不喜赫连慧,但毕竟也是他的女儿,赫连笑任性妄为,死不悔改,上蹿下跳要破坏亲事,庆王越想越气,恨不能上去扇赫连笑两个耳刮子才好,可是他强忍住了怒气,转头对着赫连慧道:“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会处理,断不会影响婚期。”

    赫连慧犹犹豫豫:“多谢父亲,女儿还有个不情之请求父亲恩准,大姐只是一时糊涂,恳请父亲饶了她……”

    赫连笑匍匐着跪倒在庆王面前,泣不成声:“父亲,真的不是女儿做的,请你不要听信片面之言就定下我的罪过。”

    庆王火气腾腾往上冒,冲着赫连笑狠狠踢了一脚,赫连笑左肩遭受重创,整个人向后栽倒,庆王恼怒地道:“你口口声声说别人冤枉你,可知道慧儿刚才说了什么,她是在请求我,可怜可怜你,将你的婚事和她一同办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赫连笑猛然抬起头来,却听见庆王道:“古来便有娥皇女英共事一夫,慧儿虽然愚钝,却是一片好意,我刚刚还斥责她太过心善,全然不懂规矩,但比起你来,她已好得太多了……”

    赫连笑听了这话简直是气冲头顶,原本她可以堂堂正正嫁给三皇子,可是转眼之间正妃之位被夺不说,赫连慧还要故意羞辱她。侧妃?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情愿孤独终老,也不会区居赫连慧之下。对方这样做,不过是想在庆王面前展现一副姐妹友爱之情。庆王的身份地位,怎会容许庶出长女与次女一同出嫁的情形发生,不但于理不合还会招人笑柄,赫连慧啊赫连慧,你当真是好歹毒!

    “父亲,大姐心心念念这门婚事,方才做下错事,您宽宏为本,原谅了吧!”赫连慧柔声道。

    心头恨毒了赫连慧,赫连笑却知道再不能惹恼庆王,便只是泪水殷殷:“父亲,娘和二哥都走了,这王府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若我有何闪失,大哥知道不知会有多么伤心,请父亲看在大哥的份上,饶恕了我吧!”

    赫连笑也不傻,她知道庆王最疼爱的就是庶长子,只能将他搬出来。庆王的脸色慢慢地变了,他盯着她,目光闪烁不定。亲娘死了,二弟也死的不明不白,如果赫连笑被关进庵堂,金陵郡王心中会怎么想?

    赫连慧则静静注视着赫连笑,满面皆是同情哀戚,眼底却慢慢浮起一丝冷笑。

    庆王神色慢慢和缓过来,他看了一眼赫连慧,柔声说道:“你先下去吧。”

    赫连慧闻言,只是轻轻地行了个礼,站起身便退了出去,没有一字赘言。

    赫连慧离去之后,赫连笑心头一喜,以为庆王重新信赖了自己,赶紧到:“父亲,我真的没有——”

    庆王望着她,目中慢慢流露出冷淡的神情:“回去之后,好好闭门思过。记住,这一次是看在你大哥的份上,如果再有下一次,可别怪我不容情面。”

    赫连笑赫然一惊,在意识到庆王并非开玩笑后,心底的惊恐终于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

    江小楼此刻却在和庆王妃下棋。庆王妃落了一子,抬眸看向江小楼:“今天……你向赫连笑说了什么?”

    江小楼微微一笑:“从前我和伍道长学了几日相面,今日发现她眉心似有一道黑线,只怕是命不久矣,所以实话实说罢了。”

    庆王妃闻言一愣:“命不久矣,这从何说起?”

    江小楼不紧不慢地下了一手:“母亲,从雪凝入府开始,王府风波不断,发生的一切看似与我有关,其实暗地里有人推波助澜。这只纤纤细手,不动声色间便颠覆了乾坤啊。”

    庆王妃越发疑虑重重,她不明白江小楼在说些什么,庆王府哪里来这样厉害的人物。

    江小楼轻轻一叹,神色和缓:“母亲,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从头到尾,有人仅凭口舌之利,便占尽天时人和,谁又能与之相抗?”

    庆王妃手中棋子落不下去,暗暗为这句话心惊,正待仔细问个清楚,就听见外头有人禀报说:“王妃,云珠郡主拜见。”

    庆王妃忙收了惊讶之色,吩咐道:“快请进来吧。”

    赫连慧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娇美清秀的面容难掩泪痕,一瞧见庆王妃立刻飞扑过来,投入了她的怀中。江小楼见状不过一声淡笑,将棋子径直丢在了棋盘之上,那棋子发出轻轻一声脆响。

    赫连慧陡然抬起眸子,身体不住地颤抖,看起来那么楚楚可怜:“母亲,我的嫁衣……嫁衣被大姐给绞了。”

    庆王妃面色一变:“你说什么?”

    赫连慧温柔的眼睛里,早有晶莹的泪珠不停地涌出:“婚期在即,父亲便请锦绣坊的绣娘赶制了一件嫁衣,昨日刚刚送来,我正待试穿,谁知祖母突然有事召见,我便把嫁衣放在一边,谁知大姐趁我不在,竟然闯进我的屋中,把我的嫁衣都给绞烂了。如今那嫁衣已经变成碎片,再也穿不得,马上就是出嫁的日子,我要怎么办才好呢?”

    她就这样伏在王妃怀中,身子颤抖个不停,珠泪不断地落下,几乎化为一尊悲痛欲绝的石像。

    江小楼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神慢慢变得奇异。

    庆王妃见她如此伤心,忍不住怒色道:“赫连笑也实在是太大胆了,绞人嫁衣,坏人姻缘,亏她做得出来!”

    赫连笑几次三番陷害江小楼的事,庆王妃还记在心里,原以为这婚嫁既然已经定了,赫连笑也应该放下自己的怨恨,老老实实在庆王府里头待着,万料不到她现在调转了枪头去对付赫连慧,竟然不惜剪碎别人的嫁衣,何等执拗,何等恶毒!

    庆王妃连忙替赫连慧擦去眼泪,柔声劝慰道:“慧儿,切莫哭了,母亲一定替你想法子,如今距离婚礼还有大半个月,我会召集京城最好的绣娘,日夜赶工为你赶出一件嫁衣来,绝不会耽误了婚期。”

    赫连慧闻言不由喜出望外,泪汪汪地道:“多谢母亲。”

    庆王妃将她扶了起来,嗔道:“这是说得哪里话,你既然叫我一声母亲,我怎能看着你没有嫁衣出嫁,哎,赫连笑也太过分,居然能够做出此等恶事,王爷对她可有什么惩戒?”

    赫连慧凄然垂头,道:“父亲原先是打算重重惩罚,可念及大哥还远在边疆,劳苦功高,所以便宽恕了大姐这一回。”

    听她这样说,庆王妃脸色微沉:“王爷心已经长得偏了,永远也不会有明白事理的时候,算了,不去理会她就是,我会另外找人盯着丹凤,不再让她破坏你的好事。”

    赫连慧连忙擦去了眼泪,柔声道:“母亲切莫怪责大姐,此事她虽然有错,然慧儿可以体谅她的苦心,母亲试想一想,这桩婚事原本就是属于大姐的,虽不是慧儿有意抢走,可在大姐看来事实就是如此,她原先无比怨恨小楼,如今这恨就同样转嫁到了我的身上。她怨我,怪我,责我,打我都不要紧,关键是她能够放开心胸,不再嫉恨小楼,我也算为母亲分忧了。”

    赫连慧到了这个份上,却依旧格外关怀江小楼,庆王妃不禁十分感动。

    江小楼却是轻轻一笑,眼神淡漠如冰:“云珠郡主可真是宽宏大量,想必丹凤郡主如果知道了你的苦心,亦会对你十分感激的。”

    赫连慧语声格外温柔:“我不要她的感激,横竖都是姐妹,也分不出你我,其实之前我已经向父亲禀报过,想要效仿娥皇女英,姐妹共侍一夫……母亲,这话本不该女儿提出,没羞没臊的。但是看到大姐悲痛不已,女儿心中愧悔难安,这才厚着脸皮向父亲提出这个建议,万料大姐并不领情,反将女儿痛斥一顿,也许侧妃是太委屈她了,可女儿绝没有故意羞辱之意……”

    赫连慧实在太过柔弱、太过温和,叫人看了心头发软、鼻头发酸,庆王妃心中难过,拍了拍她的手:“母亲自然知道你的苦心,等再过一些日子,我会想方设法在外头替她谋一门婚事,断不会委屈了她就是。如今王府是多事之秋,我还想借着你的这桩婚事,好好的冲一冲喜,快把眼泪擦了,莫再伤心。”

    赫连慧只是轻轻依入王妃的怀中,声音更加温顺:“女儿一切都听母亲的。”

    恰在此刻,她无意中撞入江小楼的眼睛。那双清澈、冷淡的眼睛正认真地望着她,眼底分明带着一分嘲讽。她却轻轻勾起唇畔,将面孔倚入王妃怀中,视而不见。

    第二天一早,江小楼正在梳洗,小蝶急匆匆地进了房门,禀报道:“小姐——。”

    江小楼轻轻理了理袖口,语气格外平静:“赫连笑出事了。”

    “是,小姐,昨儿个半夜丹凤郡主投井了!”

    江小楼望着铜镜中的人,目光变得越发幽深,开口道:“走吧,咱们去瞧瞧。”

    一路行来,花园里、走廊上、拱桥边,早已经围拢了一圈的人,所有的婢女仆妇们都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传递着关于赫连笑的秘密。

    江小楼将流言蜚语听入耳中,脚步却片刻不停,直奔赫连笑的院子。所有人都已经在了,婢女哭哭啼啼地道:“昨儿个半夜小姐只说口渴,吩咐奴婢倒茶去,奴婢刚回来就瞧见小姐不见人影。四处搜罗了片刻,始终不见小姐踪影,不得已才把整个院子的人都叫起来,又匆忙去禀报了王爷、王妃,忙了好一气,才在井里头发现了……”她泣不成声,眼泪把衣裳都给打湿了。

    江小楼望向床上的赫连笑,她刚刚被人捞了起来,浑身都是**的,身下的被褥早已被冰冷的井水打湿,一张秀美的面容白煞煞的一片,双眼却还大睁着,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下来,却给人一种狰狞痛苦的错觉。

    庆王恼怒地道:“连个人都看不住,真是一帮没用的废物!”

    他越说越是生气,额头上青筋突突地跳。

    庆王妃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昨日还觉得丹凤郡主无比可恶,如今看她惨死,心头却不由自主涌起了怜悯:“这孩子真是太想不开了,伤人伤己,伤人伤己啊……”

    庆王冷冷哼了一声:“是她自己没有福气,又怪得了谁?”说完他阴着脸道:“今天这件事不许任何人传出去,丹凤郡主是去别院养病了,而非投井自杀,如果让我听到外面有什么流言蜚语,小心你们的狗命!”

    一众婢女妈妈连忙跪倒在地,丹凤郡主毕竟是得到皇家敕封的郡主,她因为想不开死在了井里,事情一旦传出去,不知会引起多大的纷乱,谁又敢胡说八道。所以每个人皆是垂了头,一言不发。

    庆王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庆王妃则吩咐道:“赶紧替她收拾一下,下午悄悄送去别院,暂时什么也别说出去,待下月办完了婚事,再行发丧。”

    赫连慧却是红了眼圈,恭敬地上前道:“母亲,可不可以让我留下来,再陪一会儿大姐。”

    庆王妃刚要开口,江小楼却淡淡一笑:“云珠郡主不适宜留在此地,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话说得极为淡漠薄情,赫连慧眼泪便落了下来,看着江小楼道:“我不知到底是何处得罪了小楼你,以至于你处处与我作难,我与大姐从小一块长大,虽提不上姐妹情深,倒也是骨肉至亲,难道我会巴不得她死吗?我只是想要陪陪她,送她最后一程而已,你又何必把我的心思想得那样坏。”

    江小楼笑道:“你真是误会我了,下月便是婚期,到底要讲究忌讳,染了晦气实在不妥,母亲,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庆王妃闻言,深以为然:“你还是赶紧回去,好好备嫁,其他的一概不要你问了。”

    庆王妃都发了话,赫连慧纵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道:“是,母亲。”

    深夜,赫连慧坐在一面蛇形纹地花瓣镜面前,轻轻摘下耳畔的坠子,向着镜中的自己微微笑了一下。

    这笑容无比动人,怯弱不胜之间,却有一种叫人不得不怜爱、不得不折服的魅力。

    通常赫连慧在照镜子的时候,无人敢轻易打扰,只是今日情况特殊,婢女不得不轻声禀报道:“小姐,明月郡主求见。”

    江小楼?

    赫连慧复又看了铜镜中的自己一眼,只觉面色有些许苍白,不觉微微一笑,静静吩咐人道:“请她进来吧。”

    赫连慧并未起身,甚至没有转过头来。再过几日,她就会成为三皇子妃,真正的天家儿媳,并非江小楼可比,无需再对任何人卑躬屈膝,小心翼翼。

    江小楼轻轻走到她的身后,注视着铜镜里的赫连慧:“看来云珠郡主的心情,此刻一定好极了。”

    “江小楼,从你入府以来,就对我格外冷淡疏离,可我自省言行,从无得罪之处。今天,你是来告知我原因的么?”

    江小楼只是在桌边坐下,神色平静地道:“这世上有很多美丽的女子,有人天生习惯以柔弱示人。”

    “哦,你是在说瑶雪郡主吗?”

    “不,瑶雪是天生的温柔善良,她经历过痛苦,遭受过不幸,却自甘忍受命运的不公,人世的无情。你却不同——”

    赫连慧转过身来,静静注视着对方。红烛之下,江小楼美丽的面孔染了三分鬼魅,却也更加妖异美丽。

    赫连慧眼波轻轻一转,微笑着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江小楼目光落在她的面上,淡淡地道:“你在说赫连笑的死。”

    “大姐?她不是因为婚事受挫才会自杀的么?”

    “自杀?”江小楼似乎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情,“这当然是一种可能,而另一种可能,我不说云珠郡主也很清楚。王爷最讨厌挡路的人,他铁了心跟三皇子结亲,谁若是拦在前头,自然要付出血的代价。”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污蔑父亲,大姐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怎么会下此狠手——”赫连慧冷冷地道。

    江小楼温柔地笑了笑:“有的时候我只说半截话,云珠郡主就什么都明白了,可见你才是这王府最聪明的人。”

    赫连慧只觉喉咙里发痒,轻轻咳嗽了一声,才柔声道:“父亲虽然严厉,却是一个真正的慈父,他断不会这样做的,一定是你误会了。”

    “王爷不过是个下手的人,真正的阴谋家,只是轻轻动了动嘴皮子,就能杀人于无形。”江小楼直言不讳,目光紧紧盯着赫连慧。

    赫连慧怔住:“阴谋家?”

    江小楼面带微笑,却故意叹气道:“是啊,阴谋家。从前我以为只有自己精通此道,却不料王府里还有一个高手。”

    赫连慧一双剪水双瞳眨了眨,眼波依旧柔弱多情,如果江小楼是个男子,此刻定然要被她的楚楚可怜所打动。

    江小楼神色平缓地道:“我不在意赫连笑,我在意的是瑶雪郡主。”

    赫连慧心头轻轻一颤,旋即才道:“我不懂。”

    “不,你懂的。”

    “不,我半点都不明白!江小楼,你以什么立场来这里责问我?”赫连慧轻轻提高了音量,却已有隐隐怒意在眼底流转。

    江小楼呼吸不顿,目光冷漠:“正因为你很快就会离开王府,所以我想知道一句实话。”

    赫连慧盯着她,慢慢地,轻轻地,展开了一丝笑颜:“明月郡主是天下间少有的聪明人,你在王府周旋半年,目的不过就是查出瑶雪姐姐的真正死因。只可惜,你非但查不到证据,还喜欢胡乱冤枉别人,瑶雪姐姐泉下有知,也会为你感到羞愧的。”

    是啊,江小楼没有证据,顺藤摸瓜查下去,太子妃便是直接杀人凶手,顺姨娘是王府内应,可她分明感觉还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轻描淡写地推动别人去杀人。这么多人死去,她的手上却未曾沾染半滴血。哪怕江小楼早已起了疑心,却不能光凭怀疑定对方的罪过。

    言语无形,可言语的力量叫人畏惧,因为它可以在顷刻间彻底摧毁一个人,杀死一个人。一句话从嘴巴里说出,很快随风而逝,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纵然江小楼智谋超群,深谋远虑,也抓不到一丝半点言语的影子。

    “是啊,你说的对,我没有证据,但我很清楚的知道,哪怕顺姨娘有通天之能,她也无法策动雪凝心甘情愿去死。”

    杀人凶手如果是太子妃,那雪凝或许会畏惧于她的权势不敢告知任何人,甚至和江小楼划清界限,生怕连累了她。可她为什么明知道自己必死,却不采取任何行动来躲避或者自救。这一点,江小楼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突然有人举刀相向,哪怕不能反抗,至少应该躲避,求生是人的本能,是什么让雪凝心甘情愿赴死。

    到底是什么?!

    江小楼静静地望着赫连慧,声音已然十分笃定:“所以,定然有一个人,在背地里策动她,劝说她,用可怕的言语去刺激她。想方设法摧毁了她生的信念,让她觉得自己活着就是牵累,自己死了就能挽救别人。通过诛心之言,彻底控制她的思想,让她成为一个被牵着线的木偶,任凭别人摆布。”

    赫连慧望着她,露出惊讶的神情。

    恰在此刻,门突然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名婢女跪在门外,脸上又惊恐又畏惧,简直是害怕到了极点,而她身畔站着一人,脸色发白,目光冷漠,正是庆王妃。她的目光突然如同利箭般望向赫连慧,声音都有些发颤:“小楼说的都是真的?”

    赫连慧一下子站起来,眼圈瞬间就红了:“母亲……难道你怀疑是我?”

    庆王妃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原本有体己话要关照赫连慧,走到门口却听婢女说小楼在里头,正在惊讶之间便听到了那句话。江小楼不是糊涂的人,深夜到访定然有极为重要的事,而她所说的一切更令自己无比震惊。

    “我希望不是你,可——”

    赫连慧忍不住流下眼泪:“母亲,江小楼虽然聪慧,却也不是万能的,难道她说什么话,母亲都要信么?”

    庆王妃默然半晌,喃喃道:“小楼绝不会信口雌黄。”

    赫连慧扑倒在她的脚边,眼泪不停地落下:“我虽然名为郡主,实则与孤女无异,世上从无任何人关怀照料,唯独母亲……只有母亲你啊……如果连母亲都怀疑我,厌弃我,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庆王妃望着她,眼睛隐隐发酸。

    赫连慧仰起头,泪水已经蓄满了眼眶,嘴唇不停地颤抖着:“母亲,我和瑶雪姐姐感情极好,怎么会无缘无故去害她?这等损人不利己,又违背良心道义的事情,我会去做么?”

    说完,她转头望向江小楼:“你有证据么?”

    江小楼静静望着她,轻叹了一口气:“没有。”

    “没有证据,怎么可以随便这样指责一个人?你可知道自己的一句话,会彻底毁掉我的人生?你生得这么美,为何要说出那么可怕的话,为何要让母亲怨恨我……”赫连慧看向庆王妃,满是悲戚:“如果母亲为了别人的三言两语就怀疑我,女儿无言以对,任凭母亲处置就是。”

    良久,庆王妃说不出话。这年轻美丽的少女跪伏在自己脚下,泪水不停地留着,那样温柔美丽的姿态……

    哪怕庆王妃心如铁石,也不得不融化。

    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啊……

    不知过了多久,庆王妃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你起来吧。”

    “母亲肯信我的无辜么?”赫连慧充满希望地抬起头,望着她。

    “是的,我相信你。”庆王妃勉强一笑,目光望向江小楼,“但是我请你不要怪罪小楼,瑶雪的死对她来说打击太大了,以至于她不得不怀疑每一个人。”

    “我……我明白,她不是故意的。”赫连慧站起身来,“世上再无比小楼更心善更正直的人了,她虽然总是冷遇、怀疑我,但却全然都是出自于公心。哪怕错怪了我,我也绝不会怨恨她的……”

    江小楼同样望着庆王妃,原本要说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庆王妃由婢女搀扶着离去了,江小楼远远落在后面,却突然听见门内传来了一句轻飘飘的话。

    “到此为止了。”

    江小楼驻足,回头望了一眼,赫连慧正倚在门边,目光幽冷。

    江小楼突然冷笑了一声,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下了楼梯。

    婚礼前夕,赫连慧被召入了庆王妃的院子,她心头还有些忐忑,担心江小楼在王妃面前说长道短。可是转念一想,庆王妃深信自己,不会相信江小楼三言两语的挑拨离间,更何况对方压根没有证据。如果王妃问起,她自有法子取得她的信任。

    “女儿给母亲请安。”

    庆王妃原本垂头饮茶,听见这一声,慢慢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的面上。这些年来,赫连慧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这个孩子很懂得礼仪与规矩,乖巧可爱、孝顺温柔,处处皆好,无一不美。那样一个小孩子,也慢慢长大,眼看就要出嫁了。

    赫连慧心头一跳:“母亲?”

    庆王妃微微一笑:“慧儿,我都不敢认你了。”

    “母亲怎么这样说?”赫连慧心头一窒,莫名觉得那眼神染了些复杂。

    庆王妃静静望着她,良久才开口道:“我只是不敢相信,从前那个善良可爱的小女孩,一晃眼的功夫都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赫连慧一愣,目中慢慢浮起一丝依恋。她从小失去了母亲,又不得父亲宠爱。所以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一直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若非是王妃悉心照料,仔细关怀,她这样的人根本难以存活。她忍不住眼眶含了泪珠:“母亲,女儿有今日,全赖您的爱护。”

    庆王妃眼圈慢慢红了,表情极为悲伤:“明日你就要出嫁了,母亲真舍不得你呀。”

    赫连慧不自觉地依入庆王妃的怀中,任由她抚摸自己的头发。

    江小楼穿过走廊,望见的便是这一幕。小蝶开口道:“小姐?”

    江小楼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言语,随后她就站在原地,这样默默地望着。赫连慧是个极为复杂的人,但这一刻,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都会知道她的感情全部发自内心,绝无一丝虚假的成分。

    那是女儿对待母亲的依恋,那是纯挚的爱,就好像庆王妃是她的一切。

    江小楼深吸一口气,神情慢慢变得格外复杂。

    良久,庆王妃才放下赫连慧,转头指着那箱子道:“来,瞧瞧我送给你的礼物。”

    赫连慧无比感激,却主动开口拒绝:“母亲为我操劳婚事,女儿心头已是十分感激,又何必如此费神?”说完这句话,她才发现有一个人站在门外,不由吓了一跳。

    江小楼跨进了门,面上慢慢浮起一丝笑意:“这都是母亲的一片心意,云珠郡主不必推却。”

    庆王妃笑着亲自从箱中取出一件嫁衣,淡淡道:“你瞧,喜服我已经派人准备好了,看看满不满意。”说完她手一抖,那套华丽的喜服立刻展现在赫连慧的眼前。

    这是一套大红色的嫁衣,每一分每一寸都闪烁着耀目的光泽。即便此刻已是近了黄昏,还未燃起烛火,它却依旧闪闪发光。只因为衣服上栩栩如生的鸾凤皆是由赤金丝线绣成,上面串着极为闪烁的珍珠和宝石,简直是旷世珍品。

    这嫁衣的美丽令人眼前一亮,就连赫连慧也不禁呆住了。她没有想到庆王妃竟会选了如此华丽的嫁衣,庆王妃不待她拒绝,就微笑道:“你放心,一切的规格我都是按照皇子正妃来的,绝不会有逾距的地方。”

    赫连慧感动不已,不由自主地眼中便含了泪光,嘴唇张张合合,几乎说不出话来。

    江小楼静静望着这一幕,原本她可以揭穿赫连慧,可是她看到了庆王妃的眼神,那眼神非常奇异,似是满是欣慰,却又带着一种隐隐的悲哀。她心头一动,最终把要出口的话全都咽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她隐约觉得此刻的庆王妃与往常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王妃昨天晚上应当什么都听见了,她却还是这样信赖赫连慧么?如果江小楼真的拆穿对方,一切会落到怎样的局面?

    赫连慧满是感激,颤声道:“母亲的大恩大德,女儿这辈子都难以报答。”

    庆王妃轻轻一笑,神色莫名:“我对你好,只因为把你当成亲生的女儿,并不是要求你的报答。雪儿去的早,你对我来说和亲生之女没有任何的区别。不管在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可以记住这一点。”

    “是。”

    “这些年来,虽然你不得王爷宠爱,身子又非常孱弱。可我总算没有亏待你,也对得起你那去世的母亲,是也不是?”

    赫连慧连忙道:“母亲说的极是。”

    庆王妃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控制着激越的情绪:“三皇子府与咱们王府不同,往日里不管你做错了什么事,或者使个小性子,母亲都能体谅,想方设法的护着你。可一旦嫁为人妇,定要恪守礼节、万事忍耐,不要让人说母亲的家教不好……”

    赫连慧眨了眨眼睛,喜色从心底沁出来:“女儿一定效仿母亲。”

    庆王妃一怔,旋即失笑:“效仿我?我不过是个傻子,被人蒙骗了这么多年却不曾醒悟,你很好,真的很好,一点也不像我。”

    “母亲……”

    “没事,我说的不过是顺姨娘,时候不早,你早些回去吧。”

    听了这话,赫连慧连忙拜谢:“是,母亲。”

    婚礼那一日,阳光普照,春风和煦。一大早,庆王府早已热闹起来了,门前车马云集,人流穿梭不停。三皇子独孤克面上带着笑容,骑着高头大马,踏着阳光而来。一队銮仪兵紧跟在后,接着是宫廷乐队和手捧托盘的美貌婢女。仪仗队一路走来,喜乐一路高扬,路人远远望着这前呼后拥的场面,不由十分欣羡。

    赫连慧要随着三皇子入宫朝拜,所以三皇子一早便特意来迎接新娘。

    赫连慧出门的时候,身着红艳艳的喜服,乌黑的发丝梳理成高耸的髻,耳畔的珍珠坠子摇摇晃晃,纵然一袭帕子掩住了她娇艳的面庞,那一身绚丽耀目的喜服却依旧叫人印象深刻。两名婢女搀扶着她上了轿,仪仗队浩浩荡荡入了皇宫。皇帝皇后端坐高位,三皇子与赫连慧正式拜见帝后。宣召大臣手捧召书,布告天下。从今日起,赫连慧被正式册封为三皇子正妃。礼毕,独孤克便带着新娘的轿子回到自己的府第。

    按照大周礼仪,皇子成亲必须先入宫参拜,得到诏书后方可回府,按照正常程序再走一遍,可以说极为繁琐。

    江小楼只是站在大厅的观礼人群中,远远瞧着婚礼的仪式。赞礼人发出号令:“一拜天地,二拜祖先,夫妻交拜!”就在他说到夫妻交拜四个字的时候,赫连慧却突然浑身巨颤了一下,手中的红绸也落在了地上。

    喜娘吃了一惊,连忙上去替她捡起,又塞回她的手上。可是新娘子的手指几乎泛出青白,死死攥住了那方红绸,身体抖得连站都站不住了。

    所有宾客都注意到了这一幕,不由议论纷纷起来。

    “新娘子这是怎么了?”

    “对啊,云珠郡主素来注重仪态,怎么摇摇晃晃的?”

    “该不是喝醉酒了吧!”有人大声调笑起来,“哎,三殿下,快搂紧新娘子啊!”

    众人闻言,不禁释然地大笑。

    下一刻,赫连慧整个人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面上的红帕陡然飘落在地。喜娘不由惊叫起来:“哎呀,帕子落地,不吉利呀!”

    独孤克已经发现了赫连慧的不对劲,她虽然面上施了脂粉,依旧红艳艳的,整个人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完全喘不过气来,她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已经承受不了负荷。

    独孤克连忙上去搀扶她,可人到了这种时刻,怎么扶也扶不起来,那一身喜服仿佛有千斤之重,把赫连慧压得连骨头都软了。

    独孤克面色全然变了,铁青着一张脸大叫道:“大夫,快去请大夫!”

    观礼的宾客全都愣住了,新娘子在大堂之上突然晕倒,真是千古未闻的奇事!

    “小姐,您看这——”小蝶掩住自己的唇,满是震惊。

    江小楼望着这一幕,目中流露出一丝奇异的色彩。

    赫连慧匍匐在地上,不停地喘息着,大口大口地,仿佛贪婪地想要把所有的空气吸入肺部,可不管她如何努力,却是无济于事,整个人仿佛一条突然跳上岸的鱼,竭力想要重新跃入赖以生存的湖水中。却只能徒劳无功地留在岸上,等待着死神的降临。她的手指死死攥紧了三皇子的袍角,指节用力到几乎发青,头重重地扬起,原本发间的金凤钗已经落在了地上,被一个赶来扶她的婢女一脚踩到,却再也无人注意。她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目光投向人群中的江小楼。

    穿过重重人群,那眼神在这一刹那间充满了怨恨——

    很显然,她认为江小楼是造成一切的根源,所以她才这样望着她。

    江小楼的目光很是平静,映着她一副垂死的模样,越发冷漠,然而下一刻,江小楼却向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她清晰地传达出这样的意味。

    赫连慧的目光陡然变得震惊,充满了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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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背后冷箭

    众人慌了神,连忙把赫连慧抬回了内院。大夫匆匆忙忙地赶来,急忙替她搭了脉,赫连慧已经在气喘不及的情况下昏厥过去。

    三皇子没有想到好端端的拜个堂竟然会出这样的事,他一时恼恨到了极点,重重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婢女战战兢兢:“三殿下,明月郡主她……”

    “快让她进来!”独孤克脱口而出。

    江小楼从门外走了进来,独孤克猛然抬头盯着江小楼道:“云珠郡主是不是天生有疾?”

    江小楼神色安稳:“三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么,云珠郡主是有哮喘病的,不过……好些年未曾犯过病了。”

    独孤克面色慢慢阴沉下来,三四年没有犯病,在喜堂上却倒下去了,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儿?

    “你们庆王府必须给我一个交代,立刻,马上!”

    江小楼并不理会他的怒意,只是静静走到旁边坐下:“事到如今,还是请母亲做主吧。”

    独孤克冷哼一声,吩咐道:“来人,去把庆王妃给我请来!”

    婢女吓了一跳,慌乱之中差点在门槛上绊倒。

    独孤克心情焦虑,在大厅里踱来踱去,面色极为阴沉。江小楼却视而不见,慢慢坐着喝茶,神色格外冷漠。独孤克几次停下来想要问什么,见她如此表现,话也就全都咽了下去。

    按照大周惯例,女方家中也会宴请自家的亲戚朋友,江小楼原本说去去就回,过了两个时辰都不见踪影。庆王妃正在招呼客人的时候,外边突然来了一位报信的人,说是新娘子旧疾复发,倒在喜堂之上。庆王面色大变,脚下一个踉跄堪堪晕倒。庆王妃在短暂的惊怔之后,吩咐人把庆王扶回去休息,又向朝云道:“准备一下,这就赶去三皇子府。”

    “是。”

    庆王府的马车在半个时辰后赶到了三皇子府,庆王妃进了门,面色纹丝不变:“人怎么样了?”

    江小楼搁下了茶盏,语气沉稳:“母亲,大夫还没有出来。”

    此刻,帘幔微微动了一下,大夫走了出来:“殿下,准备后事吧。”

    “你说什么?”独孤克满脸惊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大夫摇了摇头道:“婚礼过于忙碌繁琐,云珠郡主是旧疾复发了。”

    独孤克第一次体会到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的感觉,退而求其次迎娶赫连慧已经很无奈,新娘子刚刚娶进门就要办丧事,这叫什么事儿!“大夫,有没有其他办法?”

    大夫摇了摇头,满面惋惜:“这病本来就是这样,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不要说婚礼这样劳累,哪怕空气中有一点让她过敏的花粉或是灰尘,随时都会致命的。别看新娘子平常好好的,就跟个纸做的人似的啊……”

    独孤克面色铁青,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一言不发。

    庆王妃语气格外平静:“人还能活多久?”

    大夫叹了口气道:“我用金针给她吊着命,不过就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让她说完想说的话,安安静静地走吧。”说完他便行了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庆王妃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向着三皇子道:“殿下,你可有话要与慧儿说?”

    独孤克颓丧地摇了摇头,他对赫连慧并无感情,又有什么可说?

    庆王妃带着江小楼进入内室,红色的绸缎高高挂起,桌上满摆刻着龙凤呈祥字样的碗碟,两双象牙筷子,红底金字的流苏锦缎铺在桌上,粉色缎裙的婢女站立两侧。本该是喜气洋洋的新房,如今却是一片愁云惨雾,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哀戚。大喜之日,新娘子就奄奄一息,可真是祸从天降。

    瞧见庆王妃,婢女们纷纷跪下行礼,庆王妃却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要对云珠郡主说。”

    众人不敢分辨,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红色的锦帐里,卸了钗环的赫连慧面白如纸,虚弱地躺着。听见脚步声,她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漆黑的眼睛望向了庆王妃的方向。旋即,她勾起了一丝虚弱的笑意:“母亲,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

    庆王妃并不言语,只是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坐在了一只绣凳之上。

    赫连慧轻轻笑了一下,脸色比刚才更白,嗓音也变得与往常不同,哑声说:“我的亲娘……一直畏惧你,不愿意让我去陪伴,甚至连请安都托病不去。可是后来她死了,无人可托,终究只能来求你。刚去的那天我躲在柜子里不肯出来,你亲自端着碗来找我……咳咳,洁白的碗里头放着小小的粽子,咸的、甜的、枣泥的、豆沙的,你让我任意地挑拣。”

    庆王妃叹了一口气:“这些事儿,原来你都记得。”

    “别人如果想去母亲的房里,总得有时有响,只有我想什么时候去,就可以什么时候去。小时候,遇到你正在歇着,我还会撒娇和你一起躺着,就在你的身边。”

    庆王妃面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是啊,那时候你还常缠着我讲故事。”

    赫连慧脸色越发白了:“母亲,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但你一直很疼爱我。有时候我淘气,悄悄挠你的手心,你一笑就醒了,依然不舍得说我。你不高兴的时候,我就站在你身边说笑话,那时候……咱们母女真的很开心。”

    庆王妃望着赫连慧,眼眶慢慢湿了,突然开口说道:“你身体不适,不要再说了。”

    赫连慧却静静地道:“如果今天不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远远地望了一眼江小楼,悠悠一笑,“其实我早就猜到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今天我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告诉你。”

    她重重咳嗽了一声,精神却陡然比刚才好了许多,眼神也是异样的亢奋。

    “从前我是真的把母亲当成我的亲娘一般看待,你也是那样的疼爱我。让我以为即使没有亲生母亲,也能在王府里立足。可是赫连雪回来了……”

    庆王妃立刻打断了她,“不,在我心中你和雪儿是一样的。”

    赫连慧冷冷一笑:“母亲,我不觉得你有多么爱我,想要像爱自己的亲生孩子那样去爱一个跟你没有血缘的孩子,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

    “没有比较,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对于亲生女儿,母亲随时可以任意责备,可对于我……你总是那么客气。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这是因为咱们之间隔了一层,你永远不会用教育瑶雪姐姐的方法来教训我。”

    庆王妃不说话了,她对赫连慧一样很是疼爱,但瑶雪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又失散了这么多年,所以在瑶雪刚刚进府的时候,她的确是忽略了赫连慧的感受。现在想来,她时常落寞地坐在一边,静静地望着自己。那时候她是不是在期待着什么,如果自己能够向她投注一眼,是不是后来的事就不会发生?

    赫连慧唇畔的弧度很讽刺:“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瑶雪,她温柔、善良、美丽,拥有我想要的一切,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流着母亲的血,这一点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是赶不上的。所以我很怨恨她,从她入府第一日开始,我就想着如何让她离开母亲的身边。是我告诉她,只有去死,才能洗刷过去的耻辱,才能结束母亲的灾难。如果让别人知道她的经历和遭遇,母亲将会承受最可怕的羞辱。”

    庆王妃猛然闭上了眼睛,不忍卒听。

    赫连慧微笑了一下:“我是凶手,可江小楼却找不到……咳咳,永远找不到证据。你瞧,多有趣啊——”

    江小楼只是站在原地,面上的表情格外冷静。

    人之初,性本善。第一次见到赫连慧,她安静、乖巧,眉目间带着几许孱弱,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然而,本该温柔美丽的少女,却有一颗恶毒的心肠。或许是她对庆王妃的爱有无法解释的独占欲,或许是她的嫉妒心超越了良知。比起顺姨娘、赫连笑那种勾心斗角的血腥算计,这样兵不血刃的阴森,反倒让人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庆王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不要再说了。”

    赫连慧侧着脸,泪珠慢慢地从左眼滚落了下来,慢慢划过鼻梁,只有一滴,晶莹剔透,然而她的唇畔却带着古怪的恨意:“如果一份爱是残缺不全的,那我宁愿不要!如果母亲不是只爱我一个人,那我宁愿你恨我!所以,母亲杀我是对的,如果我活着,早晚会杀死江小楼。”

    江小楼闻言,径直望入赫连慧的眼睛。

    赫连慧的声音格外冰冷:“死了一个,又来一个,老天待我何其冷漠!”

    “慧儿,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不知悔改!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教导,半点用都没有吗?”庆王妃面上的怜悯慢慢消失了。

    “哈哈——”赫连慧仿佛听到了特别可笑的话,她当真笑了起来,只是一边笑,一边有血沫子从她苍白的嘴巴里涌出来,那场景格外可怖,她却浑然不觉似的,“母亲,有些人是天生的坏种,怎么教也教不好的。”

    江小楼轻轻叹息了一声,是啊,天生坏种的你为何到了临死都不肯认错,不肯请求王妃的原谅——

    庆王妃突然站起了身,再也不肯看她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帘幔动了一下,王妃的身影在内室消失了,赫连慧看向她的目光慢慢转了回来,落在江小楼的面上。

    “你本来可以让王妃原谅你,只要你说,她一定会原谅,为何要激怒她?”江小楼这样问道。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谅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赫连慧笑了一下。

    “不,你说宁愿让王妃永远憎恨你。赫连慧,你坏的还不够彻底。”江小楼淡淡地道。

    “谁说的……咳咳……”赫连慧脸上露出冷酷的笑意,“原本我打算,下一个就是你,可惜,可惜老天爷不肯给我机会了。我是个小骗子,你是个大骗子,你可要一直骗下去。好好扮演你的乖女儿,我相信……你会做得比我好,因为你比我聪明、比我狠。记得,别让人伤害她……”

    江小楼望着她,格外认真地道:“我答应你。”

    赫连慧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诡异的笑容,这一口气终于咽了下去。

    外室的庆王妃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心头涌起一阵哀痛,掩住了自己的面孔:“对不起,慧儿。”

    江小楼从内室走出来,看见王妃哀痛欲绝的这一幕,柔声说道:“母亲,不要为她悲伤。”

    庆王妃抬起眸子,眼底满是泪光:“是我,是我在嫁衣里动了手脚!我明知道她有哮喘,那件嫁衣中间的夹层里全都是鸟兽的羽毛,还有那些饰物……我就是想让她死,因为她杀了雪凝,她杀了我的亲生女儿!”

    江小楼摇了摇头,赫连慧之所以会背叛庆王妃是因为爱,她对王妃的爱很深很浓。正因为母亲的爱突然被人夺走,所以她才会怨恨上了郦雪凝。

    每个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选的,从她走上这条路开始,就注定永远也回不了头。

    庆王妃的肩膀隐隐颤抖:“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能够对她好一些,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江小楼叹了口气:“母亲,赫连慧说的不错,这是命。至少母亲你实现了她的心愿,她想了这么久,盼了这么久,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论她是不是有机会享受,她都会成为永永远远的三皇子妃。”

    庆王妃不再言语,她向外走去,背影显得格外孤独。

    江小楼默默瞧着喜堂之上的红绸被人拆了下来,她很清楚,很快这满眼的喜色就会换成一片白色。江小楼顺着走廊慢慢向外走,静静想着刚才赫连慧的话,却不察突然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小蝶惊呼一声,那人却已经伸手将她扶稳。

    江小楼心头一跳,映入眼帘的是独孤连城的面容。

    独孤连城微微一笑,神色温和:“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愿意和我出去走一走吗?”

    江小楼默然点头,与他一起向外走去。

    独孤连城见江小楼始终沉默,心中早已洞悉她的想法:“赫连慧已经得到自己应有的下场,你为何不开心?”

    江小楼淡淡一笑:“赫连慧固然可恶,却又有可怜之处。我不知该痛恨她,还是同情她。”

    独孤连城凝视着她的面孔,却是轻轻笑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却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江小楼叹了口气道:“如果当初我能阻止雪凝入府,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是我的错。我不但不阻止她,甚至还劝她。或许是我功利心太重,总觉得有钱有权方能得到幸福。”

    “不,这是人性,贪婪、自私、残忍、善妒、冷漠,这都是人的本性。我们总是恐惧着未知的世界,事实上正是我们身边的这些人才最可怕。他们的面容这样熟悉,与我们彼此这样亲近,可到了关键时刻,他们却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做出无数令人发指的可怕恶行。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赫连慧这样做,只因为她抵抗不住内心的邪恶,跟任何人无关。”

    “你是在为我开解?”

    独孤连城却笑了,他的笑容格外清俊,如一泓清泉缓缓流入心底,无端叫人心动。

    江小楼望着他道:“你笑什么?”

    独孤连城叹了口气:“我笑你傻。”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独孤连城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总是表现得战无不胜,其实是最心软的一个人。本可以拆穿赫连慧,却顾忌王妃而迟迟不肯行动。但是你忘记了一点,你不是神,不能决定每个人的出路。与其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不如早下决心,寻求出路。”

    “那么……按你的说法,我的出路在哪里?”

    独孤连城漆黑的瞳孔含着笑意:“独孤克如何?当今天下,太子和三皇子独孤克分庭抗礼,而紫衣侯与太子越走越近,正巧这两个人都是你的敌人,你大可以与独孤克连手,对抗他们二人。”

    江小楼冷笑一声:“他?胜算太小。”

    “为什么?”

    江小楼语态悠闲:“三皇子的确很聪明,但真正聪明的人,是不会让别人看出他的智慧和用心的。他过度在意个人的得失,目光也很短浅,只看到皇后对我的好感,就急于上门来求亲。过于锋芒毕露,就会将自己推到一个极度危险的边缘。更何况,太子气数未尽,轻易难以动摇。”

    独孤连城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似是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江小楼微笑道:“太子殿下喜好美色,容易偏听偏信,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偏听偏信说明他采纳人言。如此都不是什么大过,陛下不会仅仅因为这样就废除太子。朝中文武百官虽然有支持三皇子的,但绝大多数还是认定太子的正统地位。在这种情况下,三皇子胜算实在太小了。”

    独孤连城提醒她:“可是目前,三皇子的实力是最强的。”

    江小楼笑着望他,目光犀利:“命无常态,运无常势,力量此消彼长,随时都在变化之中。今天的强者,明天便会一败涂地。连城,你明明心里什么都知道,却故意来诱我。”

    独孤连城轻叹一声:“可惜小楼不是生作男儿,否则今日之天下,你也可分一杯羹。”

    江小楼闻言嗤笑一声道:“我对天下没有兴趣,我只想着怎么能够向仇人复仇罢了。”

    “既然如此,我可不可以问你,下一个目标是谁?”

    江小楼淡淡一笑道:“紫衣侯和太子势力庞大,我以一人之力去对抗他们实在是过难。唯一的方法,只可以分而治之,各个击破。”

    独孤连城勾起唇畔,目光清浅:“古往今来,任何的关系都是脆弱的,唯独由利益结成,可以无坚不摧。太子好容易才拉拢了紫衣侯,他们二人团结在一起,你想要破坏,谈何容易。”

    江小楼眸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就等着瞧吧。”

    恰在此刻,江小楼忽然看到了一道人影,风驰电掣般地从她身边掠过,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几乎扰乱了人心。旋即,那马上的骑士猛地一勒缰绳,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江小楼的方向。对方目光流泄处如月华一般打动人心,带着一种清新出尘的孤傲之美,红色黑底的大髦在风中扬起,飞扬跋扈、气势夺人。

    顾流年……

    顾流年向着江小楼微微一笑,随即打马快速向三皇子府而去。

    江小楼目光深沉,语气带着一抹冷嘲:“看来这位顾公子也已经选定了主子。”

    独孤连城却摇了摇头:“我看未必。”

    “未必?”

    独孤连城注视着远处遥去的烟尘,开口道:“此人心机深沉,绝非池中之物,更不可能屈居三皇子之下,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利用谁,这可就说不准了。”

    “如此看来,三皇子是找来一个自己根本无法驾驭的人啊……”

    七日之后,独孤连城约江小楼出郊外散心。收到帖子的时候,江小楼有些惊讶,因为独孤连城从来不曾单独约她出去过。

    “今天怎么如此有雅兴?”江小楼不自觉地问道。

    “不必多问,跟我来就知道了。”独孤连城微笑着回答她。

    此刻郊外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树上的叶子枝繁叶茂,而地上的草叶青青,遍地开满野花。马蹄声踏着草叶弹起,发出哒哒的响声。再往前走,便是风景优美的华林坡。华林坡的南面是一片猎苑,苑内植松十万株,养着无数珍禽野兽,每头动物的颈间皆挂有“盗宰者抵死”的银牌。因为那是皇家猎苑,所以只有皇室成员方可在其中狩猎。华林坡的北面,则是众多大大小小的寺庙,虽无雕梁画栋,却也晨钟暮鼓,大气朴素。沿路常有凉亭,栽有浓郁芬芳的桂花、腊梅、芙蓉,常年花期不断,香飘百里。到了地方,江小楼便与独孤连城弃了马,径直步行,沿途观赏路上的景色。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春雨,此刻到处似乎是被雨水洗过一般,更加郁郁葱葱。枝头不时传来鸟鸣声,婉转动听,再加上清新的空气,馥郁的花香,让人心情不由自主便好了起来,江小楼突然明白独孤连城带她来此地的心思了。

    独孤连城突然笑道:“你瞧,那地上有什么。”

    江小楼仔细一瞧,只见草丛中竟然钻出一只小小的人,欢快地在草丛里蹦蹦跳跳。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一般。

    她走上前去,弯下腰,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个小人,他的身形小小的,却是有鼻子有眼睛,眉目十分清秀,脸颊上还有两团红晕,身上还穿着并不合身的袍子,不停地跳来跳去,甚至举起袍子作揖。

    江小楼不由大为惊异,向他伸出手去,他仿佛通人性般,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跳到她的手心。江小楼便用手轻轻捧起了那东西,登时觉得爱不释手,那小玩意儿也仿佛通人性一般,任凭她抱在怀中。

    江小楼心头浮起无限惊喜:“我常听人说这山上有灵芝,与人一般模样,难道就是这——”

    话音刚落,小蝶已经忍不住好奇伸手去摸,谁知那小东西狂叫一声,晕死过去。

    江小楼立刻埋怨道:“你瞧,怎么这么莽撞!”

    独孤连城只是轻笑一声,神色自若:“如果它不死,你就带回去好好养着,如果死了,串上树枝直接烤了吃,味道想必格外鲜美。”

    话音刚落,那小东西立刻跳了起来,冲着独孤连城龇牙咧嘴,满是愤怒的模样。

    楚汉走南闯北,见识广泛,却也不禁呆住:“小姐,这家伙竟然装死!我听说能够得到芝仙的人都是有大福气的,看来你鸿运当头,要交好运了。”

    江小楼心情比刚才愉快了许多,手划过那小东西身上的锦缎只觉不对,一扬手竟然将那袍子扯了下来,瞬间露出它毛茸茸的小身体,它也立刻嗷叫一声,飞快地从江小楼手里头跳下来,藏在了树后,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探出来瞧着众人,眼睛里难掩羞涩。

    独孤连城微笑着蹲下了身体,向那小东西伸出了手,它竟然扭扭捏捏地跳出来,跃入他的掌心。他摸了摸它的脑袋,揭开了它头上那层薄薄的“头套”,终于露出了真面目,赫然是一只毛茸茸的白鼬。他轻笑道:“这小家伙的尾毛可制狼毫笔,是读书人的至宝,我瞧它个子特别小,很是可爱,便着人驯熟了给你玩的。”

    江小楼一愣,旋即心头一暖,口中却故意道:“原来你刚才是在寻我开心,说什么芝仙,什么好运气!”

    “怎么,不喜欢这小家伙吗?”

    江小楼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装神弄鬼,又是为了什么?”

    独孤连城失笑:“不过是搏君一笑尔。”

    江小楼心头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再开口了。

    “如果不要,我便带回去做笔。”

    江小楼立刻从他手中接过,动作极快:“谁说不要?小蝶,收好。”

    小蝶立刻宝贝地抱了走,面上欢喜极了。

    华林坡的深处景色更美,草丛里间或闪过一道黄色或者白色的影子,犹如蚂蚱一般,却是无意中经过的野兔。

    江小楼笑着道:“难怪有不少文人雅士习惯到这里来踏青,果然是个好地方,很有野趣。”

    “可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原本是要去祥云寺,似乎走岔了路。”独孤连城笑着提醒道。

    “不碍事——”江小楼刚刚说出这句话,林间突然响起一声低吼,只见一黄色的物体,急奔如风,一路顶开无数的灌木丛,竟然将道路左侧的花踩踏成泥。后面有数匹快马飞速向这边急驰而来,领头的人大喊道:“太子殿下有令,快围住它,千万别让它跑了!”

    那东西越跑越近,竟是一头野鹿。

    对方已然瞧见江小楼站在那里,却举起长弓,径直向她的方向笔直射来。独孤连城猛然拉住江小楼的手,身影如惊鸿一现,瞬间挡在她的面前。

    一箭落空,径直射入他们耳旁的一颗大树,对方却恼羞成怒。

    “放箭!”

    对方一扬手,几乎发生在一瞬间,所有的护卫立刻放出手中利箭,冷箭密集如雨,顷刻间只听见破空之声,直逼独孤连城而去。

    独孤连城面色一沉,轻声道:“抱紧我。”便抱紧了江小楼,抽出腰间长剑。那道宏光在空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流星般的寒芒,所有的箭都如同遇上屏障,一下子坠落在地。

    距离如此之近,江小楼闻到独孤连城身上的香气,那种淡淡的独特药草香味,竟然令她心头猛跳不止。

    箭瞬间落地,变得如同秸秆一般,毫无用处地躺在地上,护卫们面上尽皆露出极为难堪的神情。

    “哎呀,差点误伤了醇亲王,该死,真该死!”一道声音陡然响起,旋即便有人下马,快速走了过来,连声道,“抱歉,真是抱歉!这帮属下眼睛都瞎了,竟然看不到是你们二位!”

    说话的人是太子,他满脸皆是愧疚,仿若十分不安的模样。

    “没事吧?”独孤连城并不理会太子,只是轻声问道。

    江小楼只觉一颗心跳得极快,但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心跳过速……并非是因为刚才的险境。微微镇定了一下心情,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没事。”

    独孤连城目光又沉又深,却是慢慢放开了手。

    “不好,鹿跑了!”一名护卫高声大喊起来。

    趁着这短短的功夫,刚才那头鹿已经跑出很远。

    “我来!”一声厉喝之后,一名年轻的黑衣男子弯弓搭箭,数箭连发。

    嗖嗖嗖——箭箭中的,鹿的头上转瞬插满了箭杆,它挨箭之后先是猛然跳起,口中发出凄惨的悲鸣之声,然后又拼命跑了几步,终于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倒了下来。

    发射连珠箭的人,已经策马到了跟前,他一身黑色戎装,面容清俊秀丽,正是大将军裴宣。

    太子扬声大笑:“如今这时节鹿肉是最好吃的,抬它下去,趁热洗剥干净,咱们好好美餐一顿!”

    江小楼目光微微一沉,太子和裴宣竟然一起来狩猎。

    裴宣也已经注意到了江小楼,他的目光微微一狞,神情瞬间冷了几分。心底对江小楼实在是厌恶到了极点,若非这个女子,说不准他如今已经平安回到凉州去了,而不是被扣在京城。长箭下意识便抬了起来,可想到刚才那一幕,箭头复又垂下,面上泛起一丝冷笑:“二位居然这么有闲心逸致,特意出游踏青么?”

    独孤连城用身体微微挡住了江小楼,神色淡然:“是啊,真是巧,居然碰到太子殿下和裴将军。”

    裴宣望着独孤连城,目光幽冷:“太子殿下,既然醇亲王在此,咱们不妨邀请他们二位一起享用这头野鹿,你意下如何?”

    太子一怔,旋即便看向裴宣,干笑几声:“好,好,我正有此意。”

    太子满面笑意,格外热情,邀请独孤连城和江小楼入了山中凉亭。

    江小楼看了一眼那野鹿,不由微笑道:“这头野鹿的确是极品,通身皆是精肉,不见半点肥膘。”

    太子笑容越发亲和:“所以才要请你们二位留下来一起品尝,人多更热闹!”

    江小楼不得不佩服太子,脸皮厚的可以当墙拐,刚刚还命人放阴箭,现在笑得脸上开出一朵花,当真不是寻常人物。

    太子出行特意带了厨子,他先行将鹿肉清洗一遍,然后放在笼屉上用大火烘烤,顷刻之间,整个凉亭都弥漫着鹿肉的香味。肉熟之后,他将之切成薄薄的细片,用盘子奉送到每个人的面前。

    太子一尝,顿时感叹道:“这肉入口即化,味道绝美,真是妙极了!”说完,他举起手中酒杯笑道:“吃鹿肉便要饮醇酒,这酒产自于贺州,酒味格外香醇清冽,因为产量有限,历来只被列为宫廷贡品,我还是从父皇那里千求万求,才好容易求了一坛子!”

    裴宣依言饮酒,又吃了一口肉,不由赞叹:“果然鲜美。”

    太子瞧见江小楼动也不动一下,不由道:“怎么,不合郡主口味吗?”

    “自然不是。”江小楼轻轻笑道,“只是云珠郡主不幸去世,我许过愿,要为她守斋四十九日。”

    “哦,原来如此。唉,云珠郡主刚刚过门便出了事,实在是红颜薄命,可叹,可叹啊——”太子满脸都是惋惜。

    江小楼心头冷笑,庆王府和三皇子无法联姻,第一开心的人便是你,此刻惺惺作态,倒也算得有趣。

    独孤连城看出江小楼的心思,只是不动声色地道:“太子殿下,庆王妃要在寺中为云珠郡主超度,今日明月郡主只是特意前来布置,并不能久留,我们只能先行告辞了。”

    “醇亲王,我难得开口相约,你也不肯赏光吗?”太子蹙起眉头。

    独孤连城只是轻轻一笑:“今天既然我是护送郡主来的,自然要将她平安的送回去,抱歉。”

    见他们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去,太子的脸色越发显得阴沉起来。

    裴宣淡淡道:“殿下,刚才是准备对独孤连城动手吗?”

    太子声音极冷:“都是那帮没用的废物,今天本是一个大好机会,可惜功亏一篑!”

    裴宣轻叹一声:“殿下谬误,凭着你我带来的这些人,没办法诛杀独孤连城。”

    “哦,他的武功真有这么厉害?”太子极为惊讶。

    裴宣点了点头:“我与人对敌,从不过一百招,那日他却和我过了一百五十招,还留有余力……”

    “这怎么可能?!裴将军可是在战场上历练了多年,实打实的功夫,又怎么会不如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裴宣冷笑一声:“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人,怎么会有如此高深的武功。”

    走到半路,楚汉和小蝶才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小姐,没事儿吧?”小蝶满脸都是汗水,“刚才这小东西趁着我们不注意溜了,好容易才找到——”

    江小楼看了她怀里的小玩意一眼,只是道:“没关系。”

    楚汉还要追问,独孤连城却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多问,他不由露出疑惑的神情,却是聪明地住了口。

    “太子和裴宣连成一线,看来……我的确要想想你的提议了。”江小楼刚才一路沉默,此刻却突然开口笑道。

    “我的提议?”

    “不错,正是你的提议。楚汉,吩咐马车立刻去三皇子府。”

    “是,小姐。”

    此刻的三皇子府依旧在办丧事,独孤克闻听江小楼前来,不由微微一愣,便亲自迎了出门,面上带着一丝感叹道:“郡主大驾,有失远迎,里面请。”

    江小楼瞧独孤克一副悲戚的模样,不由暗地里好笑。独孤克在大婚之日死了新娘子,一时闹得满城风雨,有说赫连慧没福气的,有说三皇子克妻的,正是太子用来打击独孤克的大好时机,谁料此人竟然摆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向庆王表示认下这门亲不说,还为赫连慧大办丧事。此举受到皇帝皇后的赞许,给了他许多赏赐,反倒营造了一副谦谦君子的良好形象。

    懂得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甚至不惜从死人身上剥棉袄,独孤克十分不简单。江小楼原本不想支持他,可刚才瞧见太子和裴宣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她立刻改变了主意。要诛太子,先杀裴宣!既然如此,与三皇子合作……未免不是一条权宜之计。

    独孤克难以压抑心底的喜悦,却又要表现得十分严肃,所以笑容便有些古怪:“郡主今日上门,可有要事?”

    很显然,他笃定江小楼改变了心意,想要与他重修“旧好”。可下一刻,他看见了江小楼身后立着的那名俊美男子,瞬间变了颜色!

    ------题外话------

    在很多年前的一部蜀山剑侠传中,曾经提起过一个小小的仙草化为的小人,吃下去可以活血生肌,长生不老。

第132章 通敌叛国

    独孤克看了一眼独孤连城,神色似有三分复杂,他隐约觉得江小楼之前拒绝自己,怕就是看上了这位醇亲王。平心而论,醇亲王容貌绝俗无双,自己万不敢与他相比,可独孤连城到底不是皇帝的血脉,将来断无可能继承皇位,江小楼为何要舍近求远,难道她当真不在乎名利富贵?

    这样一想,他心头变得越发复杂起来,面上却依旧带着笑容。吩咐人上了茶,他才问道:“郡主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江小楼慢条斯理地道:“今日母亲吩咐我去寺庙为云珠郡主安排超度一应事宜,谁知却遇上了太子殿下在狩猎。”

    “哦,这并不奇怪,太子殿下素来喜欢去那里打猎。”独孤克不经意地道。

    江小楼饮了一口茶,淡淡道:“是啊,三殿下可是没瞧见,裴将军一箭就将那野鹿给射倒了,真可谓气势夺人、英姿勃发,原本太子殿下还邀请我们一起品尝鹿肉,可惜今天是云珠郡主头七,我便匆匆辞谢了太子赶到这里。头七的仪式开始了么,我是不是来迟了?”

    “不迟不迟,我们这边正要开始。”独孤克一脸感动,“明月郡主真是姐妹情深,令人感佩。”闻听太子与裴宣在一起狩猎,独孤克先是愕然,继而心头阴沉下来,原本对裴宣的好感全都化为了愤怒,甚至夹杂着一丝不安。若裴宣真的支持太子,那他手上的十五万梁州兵马,是否等于收归太子所有?太子对自己如此提防,将来登基能给自己好果子吃么,不,肯定不会!可恶的裴宣,礼物照收,言辞暧昧,让自己认为有机会可以赢得他的支持,现在看来不过是虚晃一枪,投奔了太子。

    江小楼微微一笑,独孤克这几年在朝中做了不少风光而又漂亮的事,可惜太子终归是太子,一国储君,他无论如何也动摇不了。裴宣回朝之后,独孤克三次登门拜访,想方设法让他投靠自己,奈何去世的裴老将军素来讲究正统,对三皇子素来不太看得起,如今眼看着裴宣走到太子身边,独孤克心头肯定在滴血。

    十五万凉州兵马,对于没有一兵一卒的独孤克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江小楼看穿了独孤克的心思,叹息道:“这场面如此盛大,足可见三殿下情深意重,云珠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独孤克心头复杂纷乱,面上却越发谦逊:“郡主过誉了,我原本只希望夫妻和睦、夫唱妇随,却不料云珠郡主刚刚过门便出了这样的事,这是老天不作美啊!我心头沉痛不已,便只是稍尽心力,不值得什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独孤克明显心不在焉。江小楼心头冷冷一笑,吩咐小蝶将祭礼送上,开口道:“不论如何,请三殿下节哀顺变,我等就先行告辞了。”她正要站起身,独孤克却突然开了口:“且慢。”

    江小楼望向他,目光露出征询之色。

    三皇子吩咐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旋即正色道:“明人跟前不说暗话,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向郡主说。”

    江小楼点点头道:“三殿下请讲。”

    独孤克望了江小楼一眼,又把目光落在醇亲王的身上,语气却是极谦逊的:“你们二位都是聪明人,在聪明人面前隐瞒没有必要。如今我的局势十分危险,太子殿下对我步步紧逼,几乎将我逼入绝境,这件事情……二位想必已经有所耳闻。”

    江小楼脸上故意露出吃惊的神情:“殿下此言,小楼不明白。”

    独孤克深吸一口气,语气极为平静地道:“之前我曾向陛下提出求娶你过门,这本来就是一招险棋。若成功,则能得皇后支持,若失败,反而引起太子猜忌。后来……太子果然勃然大怒,他以贪污之名囚禁了我的好几个臣属,对他们严刑拷打,逼着他们诉说我的罪状,若非那几人对我忠心耿耿,宁死也不肯招供,现在只怕已是屈打成招。我怕也要受到他的冤枉,一起被关到天牢里去了。”

    江小楼微微一笑:“哦,竟然有这种事?”

    独孤克面色微白,声音有些发颤:“是啊,太子如此凶狠,真叫我不知该如何是好。郡主,庆王府如今是我的姻亲,这些话我本不想在你面前提起,免得让你受惊,可是实在无人求助,只好向你二位讨个主意。”

    “殿下,这话实在不好说,小心隔墙有耳啊……”江小楼叹息道。

    独孤克闻言,立刻道:“郡主放心,这花厅内外皆有心腹把守,断不会有只言片语传出。”

    “那殿下不怕我们告密吗?”江小楼反诘道。

    独孤克不是傻子,这些话如果到别人跟前去说,他会很不放心,但江小楼和太子之间因为谢瑜一事结怨,早已经是人尽皆知,太子殿下恨不得把江小楼置诸死地,而江小楼对太子也绝无好感。至于醇亲王……上回在太子府里发生的事,三皇子早有耳闻,他知道醇亲王受到太子的忌惮绝不亚于他,既然如此,他们三个人为什么不能联起手来对付太子呢?

    江小楼却眨了眨眼睛,继续推辞道:“殿下虚怀若谷,聪明沉稳,不如将自己的难处向陛下去诉说,说不定陛下会替你作主的。”

    独孤克心中暗骂这丫头狡诈,口中却道:“郡主莫要害我!太子是父皇选中的储君,我若前去哭诉,反倒会被认为是嫉妒与构陷,只要太子抓住机会反戈一击,只怕我命不长久。所以……我要请二位救我!”

    独孤连城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坐着饮茶,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过。

    江小楼步步为营,神色平稳:“三殿下何必如此忧心忡忡,朝中支持你的大臣还是很多的。”

    “是,支持我的人是很多,但他们谁都不敢与太子抗衡啊!”独孤克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道,“我知道,郡主再三推脱,是压根就不想救我!”

    江小楼轻轻叹了口气:“瞧三殿下你说的,我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又能有什么主意。”

    独孤克冷笑一声:“郡主,你可别忘记太子爱妃谢瑜,太子那个人我实在太了解了,表面上宽容大度,心里头实在阴险得很,只怕他早已经在私底下算计你良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动手为他那爱妾复仇了。与其如此,你我不如联起手来,也好过坐以待毙。”

    江小楼原本就是来拉帮手的,但这些话如果从自己嘴巴里说出,自然会落于劣势,所以她才不动如山地坐着,等独孤克熬不住率先开口。

    独孤克眼见他们二人似乎有所触动,面上带了被压抑住的情绪:“现在太子已经勾结了紫衣侯和裴宣,争取了两大极有力的外援,下一步只要他成功歼灭了我,很快就轮到你们两位。”

    江小楼的脸上露出格外为难的神情,看着独孤连城道:“醇亲王,你瞧这可怎么办呢?”

    独孤连城唇角微微地倾斜,慢慢勾起一丝微笑的弧度:“宏图霸业的开始,往往始于穷途末路,殿下如今已被逼入绝境,只要抓住有利时机,未必不是枯木逢春的奇境。”

    独孤克满面狐疑地盯着他:“可是太子、萧冠雪、裴宣的势力太强了。”

    独孤连城忍不住地微微轻笑:“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却心胸狭窄,器量浅薄,无容人之量。裴宣身为将领,却天生弑杀,残酷无情,结下无数冤仇与血债。至于萧冠雪,此人心思狡诈,诡计多端,是三人中最难对付的,但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不会为了太子殿下去冲锋陷阵,更重要的是他与裴宣素来互相忌惮敌视。三人之中裂痕重重,殿下何惧有之?”

    江小楼坐在那儿,看着独孤连城微笑着与独孤克说话,漆黑的眸子被窗外的阳光镶上一道淡淡的金色光辉,激起了一室的风华。

    突然间,心脏开始有些失措地跳动。

    她似乎感觉到他的语音混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息,轻轻萦绕着她的身躯。

    他似乎若有所觉,向她这边望了一眼。这眼神温柔如水,一抹异样的光彩流转眼底,让她几乎以为自己会溺毙其中。下意识地,她垂下了头,竟然不敢去瞧他的容颜。

    “那我该怎么办?”独孤克忍不住问道。

    “但凡你要对付别人,首先要弄清楚他想要什么。”独孤连城收回眼神,淡淡回答。

    独孤克看着独孤连城,一时有些愣住,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独孤连城神情格外温和,眼底的锋芒却一丝丝地倾泻而出:“殿下,裴宣最想要什么呢?”

    独孤克一时头脑中纷繁复杂,不知该做何回答。

    江小楼这才忍不住抬起头,晶莹的眼波一闪,抿唇笑道:“出京。”

    半月后的一个黄昏,一群劲装随扈簇拥着一个青袍中年男子出现在大街上。中年男子左看右看,似乎对周围百姓的生活很感兴趣。独孤克伴着皇帝,悄声道:“父皇。”

    “噓”,皇帝连忙阻止他道:“既然朕是微服出访,千万不要再把那些称呼带出来,你就叫我一声父亲吧。”

    “是,父亲,前面有一座茶馆,回宫前是否稍事休息。”

    一天前,有人在城郊树林发现一只白鹿,大周自古来以白鹿为祥瑞,皇帝听闻上奏,龙心大悦,特意换了衣裳亲自出城寻找,可惜找了一天,连一根白鹿的毛都没有找到,皇帝大失所望。但转念一想,能够亲眼目睹城中百姓的生活,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刚到茶馆坐下,却瞧见马路对面排起了长龙,皇帝不由问道:“去瞧瞧那是在卖什么?”

    “是。”护卫立刻上去查探,不多时便回来道,“是一个道人正在卜卦算命。”

    皇帝看着汹涌的人群,慢慢起了好奇之心,于是茶也不喝了,径直起杀奔那算命摊子。此刻一名老妇人刚刚批过命,欢天喜地地出来,口中连声道:“果真是活神仙,准,实在是太准了!”

    好事者拦住了她,要看她的命格,她立刻把道士批出的条子摘出来给对方瞧,上头写着两行字:家有万金不算富,五个儿子是绝户。

    独孤克开口道:“老夫人,这卦前言不搭后语,分明是胡说八道嘛!您家若果真有万金,为何还不算富?”

    “您有所不知,我这辈子连头带尾一共十个闺女,可不就是万金么?家里本就穷苦,女儿出嫁还需要大笔陪嫁,有万贯家财也要送空了,当然算不得富贵!”

    “可你都有五个孩子,怎么还是绝户?”

    老妇人笑笑说:“一个女儿顶半个儿子,我有十个闺女,不就等于五个儿子吗?可我实际上一个儿子也没生出来,这不叫绝户叫什么?东西两家来求娶我的小女儿,我拿不定主意,便来求见伍道长,不过刚刚坐下,道长便批了这命,还替我择定了良婿,难道不是神人吗?”

    皇帝闻言,淡淡一笑道:“此等微末伎俩,且看朕去拆穿他!”

    独孤克望着皇帝的背影,立刻吩咐道:“还不上去拨开人潮,保护好主子!”

    皇帝走到了道人面前,道人朝着他微微一笑道:“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足下不过是个算命的人,只管算就是了,何必管我是谁,我说个日子,先生仔细算算这是什么命,鸿禧十年,六月十二,辰时。”

    伍淳风推算片刻,半眯起眼睛:“这个八字火土皆旺,命格奇特,请教是男命还是女命?”

    “如果是女命,该当如何?”

    “如果是女命,将是自小出身富贵之家,嫁于朱门侯府,可惜命格太重,插足无根,命中注定无人压得住,故其父兄夫子皆难得善终,独留下她一人撑起大局,实在是苦命、苦命啊。”

    “若是男命呢?”

    “这——我姑妄言之,先生姑妄听之,如果这命格是男人,则天生是当皇帝的命。”伍淳风脸上只见恭敬,不见畏惧,笑容已是十分莫测。

    皇帝眉头微微一动:“为何?”

    远处的金玉满堂楼上,江小楼从窗子向下望去,轻轻道:“你瞧——”

    独孤连城轻轻一笑,恰巧走到她的身侧,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这局可是有些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陛下人到中年,越发喜欢这些求仙问道,投其所好才能抓住他的弱点啊。”江小楼微笑着回答。

    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神情专注,侧脸的线条温柔美丽,毫无瑕疵,令人不由自主心头一动。

    冷静睿智的江小楼固然美丽,可算计人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格外晶亮。

    让他永远觉得,世上只有她最好看。

    眼眸中的灼热与温柔最终却只是化为笑意,独孤连城慢慢移开了目光,语气却极为平静:“是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街上的伍淳风已经笑道:“这个八字火土旺,在命理上,一生临危有解,遇难呈祥,所以面对不少严峻考验,均能够从容应对,最后取得胜利。若生于寻常人家,必定揭竿而起,拥兵百万,成为一方霸主。若生于王侯之家,在三十之前并不走运,被虎星压着,三十岁之后走的是金水木的大运,必定开疆辟土,富民强国,成就千古伟业。”

    皇帝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满面皆是震慑。

    独孤克唇畔带起一丝微笑,常人都以为当今陛下寿辰是六月初十,事实上他的真正生辰乃是六月十二,连自己的生日都不肯诚实告知天下,可见皇帝疑心病有多重。但正是因为如此,伍淳风的这一卦才算把握住了皇帝的脉门。

    看到对方震慑的目光,伍淳风径直起身,连摊子也不要了,扬长而去。

    皇帝心头一沉,立刻吩咐左右道:“快,跟上他!”

    一行人跟到没人的巷子口,却见伍淳风正在等着他们,面上带着笑意,向皇帝拜倒:“见过陛下。”

    皇帝连连点头,道:“先生真是神人。”

    伍淳风心头在打鼓,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天子亲自到访,是找贫道推算吉凶吗?”

    皇帝郑重点头:“正有此意。”

    伍淳风听了,面上露出一丝迟疑道:“帝王之命皆是天上星宿,只恐泄露天机。”

    “先生既然本领非凡,一定能够推算,请直言无妨。”

    伍淳风微微合目,若有所思,良久方长叹一声:“贫道与陛下此番相遇,也是天意,姑且一试吧。只是有言在先,贫道乃是方外之人,走的是江湖之道,说话很直,请陛下多多包涵。”

    “先生只管说明就是,朕绝不见怪。”

    “如此,就请陛下先写个字,测测看吧。”

    皇帝皱眉思忖片刻,以树枝为笔,在墙上写了一个杀字。伍淳风面上微微一变,拱手作揖道:“陛下,贫道实在不敢多言,请恕罪。”说完他便快步就要走,皇帝连忙道:“先生留步,到底是测到了什么,为何不敢明言?”

    伍淳风终于吐露道:“陛下,此字为大凶之兆,暗指西南方向的兵祸,若是处置不好,只怕有血光之灾,生灵涂炭啊。”

    大周西南边境生活着百越一族,百越人十分骁勇善战,尤其喜欢侵扰劫掠。大周国力强盛,他们便定期上供朝拜,可是稍有疏忽又会起兵作乱,多年来大周数次派兵攻防,偏偏这百越人打打不尽,杀又杀不得,只能在凉州陈兵十五万,随时应对百越突变。就在两天前,皇帝接到西南急报,只说百越又有调兵之迹象,此刻听到这里,便回答:“西南的确有异动,但朕自会安排勇将出征,不日将平定战乱,先生不必着急。”

    伍淳风连连摇头道:“陛下之决,危也、危也!”他话未说完,已经喟然长叹一声,“贫道已经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陛下即便再勉强,我也断然不敢多言了,告辞!”不等皇帝再次挽留,他便快步消失在人群里。

    皇帝觉得心神不宁,问独孤克道:“你觉得那老道士说的话究竟是何意思?”

    独孤克却是摇了摇头,满面困惑不解:“请恕儿臣愚钝,实在不理解那位道长之意。父皇,他说不定就只是一个招摇撞骗的骗子,一时碰巧而已,您何必放在心上,”

    皇帝面上露出几分犹豫:“可是朕觉得……他话中似乎意有所指啊。”

    三皇子独孤克看了皇帝一眼:“那儿臣这就去打听他姓甚名谁,住在何处。”

    “去,立刻就去!”

    两日后,百越首领屠战果真召集数万百越民众反叛大周,战报一封接着一封,凉州岌岌可危。皇帝闻听这个消息,顿时大怒,急令朝臣火速商议对策,推举治敌之将。太子和朝臣们上奏推选裴宣,皇帝却将折子留中不发,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密室之内,独孤克忍不住困惑道:“你让我故意讨好裴宣,替他出主意,又暗中资助百越首领粮草物资,令他们起兵反叛,好让陛下恩准裴宣出战,这分明是在帮助他啊。”

    独孤连城笑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殿下既然要除掉裴宣,首要必须获取他的信任。他最想要的便是回去凉州,殿下提供了这样的大好机会,他当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而且,殿下一直想方设法拉拢他,你的话,他会信的。”

    江小楼只是静默不语,她很想看看,独孤连城会如何除掉裴宣。

    “那咱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独孤连城道:“请殿下去找陛下,举荐裴宣。”

    独孤克眼皮一跳,登时变色:“你疯了不成?那裴宣早已和太子勾结,我怎么可以把这立功的大好机会让给他?”

    独孤连城神色淡漠:“殿下,主意我出了,端看你用与不用。”

    独孤克看着他,心里是有些矛盾的,他想相信醇亲王,可又觉得此举过于冒险,万一放了裴宣出去,那十五万大兵尽落太子之手,他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空忙一场。但对方言之凿凿,目前又坐在同一条船上,他只好道:“好,我且信你一回。”

    江小楼不觉点头:“太子殿下已经向皇帝进言请求让裴宣出征,可惜却被陛下阻了,如果三殿下再去,陛下会同意的。裴宣正是处在焦虑的时候,殿下恰到好处的帮他一把,他会感激你的。”

    当天晚上,三皇子便入宫保荐了裴宣,皇帝果然恩准,旋即独孤克出了门,直奔裴将军府。裴宣摆了酒宴,感激三皇子独孤克的举荐之恩。

    宴会之上,裴宣端起酒杯,面上露出一丝笑意。他知道独孤克一直想方设法拉拢自己,这回故意施加恩典,目的只是为了离间自己和太子之间的关系。从裴父那一代,裴家支持的就是太子,他怎样都不会倒戈向一个并无胜算的皇子。但如今三皇子保举有恩,他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只笑道:“殿下放心,我定当凯旋,不负殿下之恩。”

    双方小心翼翼,表面一派融洽,实则互相试探。

    独孤克表情格外认真:“将军,百越首领十分凶狠善战,你曾经杀死了他的叔父,与他有血仇,务必小心为上。”

    “是,感谢三皇子的盛情。”

    “这次父皇原本是不同意将军奔赴前线的,实在是我拼命举荐,希望将军你……”独孤克照着醇亲王的意思,故意欲言又止。

    裴宣顿时明白了三皇子的用意,面上笑容却很淡:“殿下放心,看在今日之恩的份上,我也会将殿下视作朋友,而不是敌人。”

    独孤克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并未立刻提出过分的要求,只是起身,作势要告辞。裴宣见他要离开,心理戒备开始放松,他却不知道独孤克的计划才刚刚开始。独孤克一边起身,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今当远别,将军说的话……到时候会否算数呢?”

    裴宣笑道:“我这一生说话从没有不算数的时候,请殿下放心。殿下和太子之争,我保持中立就是。”

    中立?只怕你今天说了中立,明天便会相助太子,独孤克心头冷笑,面上却很是犹豫不决:“可我听说,太子送来十名绝色佳丽,还有百两黄金,我毕竟不比太子殿下财大气粗,唉,纵然有心相助将军,却也只能为你在父皇面前说两句话罢了——”

    裴宣眉头微微一动,他很清楚皇帝对独孤克颇为喜爱,对方既然能劝说皇帝让自己出征,在大军尚未出发前,随时有可能改变主意。他已经厌烦了这个京城,便是勉强应付一下眼前这个愚蠢的三皇子,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思及此,他立刻道:“殿下是在向我索取承诺么?”

    “这……”独孤克露出为难的神情,“毕竟口说无凭,将军可有信物相赠?”

    这是他此来的唯一目的,却选择这样一个时刻说出来,裴宣微微一愣,旋即便知道独孤克是在向自己要一个保证。人家已经要告辞了,准备其他东西当然来不及,他皱眉:“那我留下一件信物,在任何时候殿下都可以凭借这个信物来见我。”

    现在准备当然来不及,独孤克眼睛一瞥,瞧中了他挂在腰间的一只玉佩,便立刻道:“不知可否以此物为证?”

    “这——”三皇子眼睛太毒辣,玉佩是太子的礼物,自己若转送给独孤克,等于告诉太子背主,裴宣微微一笑,解下自己腰间的配刀,那是一柄精光闪闪的匕首,随即送给了三皇子道:“殿下,有此刀为凭,既是感激殿下相助之恩,又是向殿下允诺,请您放心。”

    独孤克心中松了一口气,他今天就是冲着这把贴身金刀来的,那玉佩……对他半点用都没有,旋即再三推脱了一番,终究还是收了下来:“如果将军反悔,我必定将此刀——”

    “若我干涉你和太子之间的争斗,你可用此刀斩下我的头颅。”裴宣冷冷说道。

    眼看独孤克拿了刀告辞,裴宣心头虽然有些异样,却也没有多加思考。此刻他已经嗅到了战场的味道,那是鲜血的芬芳,无数的人头在呼唤着他,让他整个人都热血沸腾起来。皇帝的诏书上要求他三日后整军出发,可他现在就已经忍不住了,恨不能飞奔去战场,让百越人的鲜血开遍凉州。

    第三天晚上,远在凉州的裴刚军中来了一位秘密的客人。裴刚是裴宣的族弟,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副将,如今代替裴宣镇守凉州,与百越数万叛军远远对峙。他接待的这个人是裴宣府上的一名叫作金昌的护卫。此人快马加鞭,累死三匹快马,才赶在天亮前到达军营。大周的将领禁止与京城互通消息,尤其是在外出征的将领和京城的官员。见到金昌,裴刚意识到了不对,立刻禀退左右,询问道:“京城出了什么事?”

    金昌满面悲愤:“裴将军派我来传话,陛下怀疑将军与太子密谋,故意以出征为名诱他出京,实际上是悄悄将他监视起来,并且要在出征途中找机会杀害将军!请您迅速与百越通信,请告知他们将军的友好之意……”

    友好之意?!这就是说裴宣有意——裴刚惊出一身冷汗,旋即他陷入了踌躇,脑中念头转个不停。裴宣是个行事谨慎的人,正在和百越交兵前夕,最是容易受到怀疑和猜忌,边界皆是严防死守,选择这个时候与百越通信,不符合裴宣的一贯作风。二则裴宣虽然天性好杀,缺少谋略,但他身边有不少谋士,做出如此重大决定,怎会如此草率。他越想越觉得是个阴谋,可眼前已经无法再去查证。

    “如果我投诚,将军会如何?”

    “将军的队伍将在五日后到达闵州,到时候他会想方设法杀死陛下的间谍,集合凉州十五万兵马和百越的数万之众拥立太子……时间紧迫,我有书信和金刀为证,请早下决心,切莫辜负将军信任!”

    裴刚心中又惊又疑,他不知道金刀被赠给独孤克一事,裴宣突然反叛根本没有预兆,但眼前的人是裴宣护卫,又有金刀为证,言之凿凿,让人非信不可。此刻根本无法与千里之外的裴宣取得联系,联系之前裴宣曾经数次书信中提及对皇帝不许他出京的怨愤,裴刚思前想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三皇子府,密室

    烛光闪烁,照亮了独孤克的面孔:“他上钩了吗?”

    独孤连城神色自若地合上刚刚传过来的消息,神色宁静道:“请殿下立刻将消息扩散出去,就说裴刚阵前通敌,与百越将领互通往来,来往的书信……已经被截下了。”

    “他果真行动了?”独孤克心头狂喜,他原本认为这计策太过冒险,万一裴宣不肯赠刀,或是裴刚不予信任,事情可就彻底完了。

    “殿下,裴宣原本已经决定效忠太子,但无你相助,他根本不能出京。所以他必须用金刀来安抚你,让你相信他的倒戈,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他狡猾之处。金昌到达之时,恰好是裴宣出发之日,他原本就是裴府护卫,经常受到裴宣鞭笞,一只怀恨在心,如今被殿下重金买通,自然不遗余力。裴刚虽然善于征战,却并不聪明,更重要的是他最近刚刚抢来一名百越女子作为妾侍……还有一点,裴宣虽然杀死了百越的前任首领,却与他们保持了三年和平,这是因为百越不断向他进贡无辜百姓供他杀戮,而他也开放了城市互通贸易。若非将匪一家、早有勾结,何至于裴宣被困京城,百越立刻行动,咱们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

    “殿下忘记我从前是做什么的了吗?谢家的商队遍及天下,凉州亦如是。”独孤连城下了最后定论:“通敌叛国,铁证如山,殿下如今胜券在握了。”

    “好,好,实在是太好了!两国交战之际,裴宣的亲信居然与敌国将领联系……根据大周律法,裴宣连坐,必死!我这就着人给父皇上一道折子,陈述此事,让他迅速逮捕裴宣!”

    江小楼笑了,却是眨了眨眼睛:“殿下错了。”

    “哦,哪里错了?”

    “此事与殿下全无干系,更不该是你率先发现。殿下当务之急,应该立刻派人追上裴宣,暗地里通风报信,告诉他,赶紧逃!”

    ------题外话------

    “家有万金不算富,五个儿子是绝户”的段子出自乾隆微服私访轶事的一副对联。看到这一章,大家可能会问这种金刀计会成功吗,事实上这是公元354年王猛用来对付慕容垂的一出毒计,被称为千古反间第一计,有兴趣的渣妹可以了解下。

    小秦:昨天我梦见自己穿越了,捡了一块破碗回来,古董。

    编辑:没出息的,穿越大神只要给我5分钟,不,30妙!穿越到唐朝的皇宫里,我顺手抄起一件

    就回来了!

    小秦:不小心穿到刀下,只要一秒,嗖的一下⊙▂⊙

    编辑:滚!

第133章 燕雀凤凰

    独孤克再三挽留独孤连城,明摆着有话要说,江小楼却并不肯留下,出完了主意便出了三皇子府。她挥退了马车,只带着小蝶和楚汉二人,静静沿着护城河往东行。此刻已经是春光明媚,碧波荡漾。护城河两岸茶肆酒馆,热闹非凡,不少文人雅士扶着栏杆,或是吟唱或是笑谈,声音一直传到大街上。各色小摊子上摆满了胭脂水粉、瓶瓶罐罐,人群摩肩接踵,谈笑风生,一派喧嚣的场景。

    “小姐,这是品质上乘的簪子,您瞧瞧吧。”

    “肉包子,刚出锅的,热气腾腾,一文钱两个!”

    “胭脂水粉,哎,全京城最好的胭脂水粉,快来买呀。”

    江小楼静静地望着繁华的京城,目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冷笑。从近期看,如今凉州已有兵祸,京城却是一派歌舞升平,人人安享太平,对即将发生的战争毫无所觉。从长远看,太子和三皇子斗争越演越烈,朝中文武百官争相站队,其他皇子们坐观成败、伺机而动,眼看着风雨欲来……呵,不知演变下去会是何种局面。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快步走到了她的跟前。

    楚汉蹭地一声亮出长剑:“何人胆敢对郡主无礼!”

    小厮赶紧躬身行礼,脸上堆着灵活的笑容,道:“明月郡主,我家主子有请。”

    江小楼轻轻挑起了眉头,神色奇异地道:“哦,你家主子又是何人?”

    “我家主子说了,请您楼上一聚。”说着,那小厮指了指旁边的杏花楼。

    江小楼便顺着他的手指向二楼看去,窗边的雅室,竹帘微卷,露出一个年轻公子尖而优美的下巴,阳光落在他晶莹如玉的脖颈上,一直延伸入衣领,那一身耀目的紫衣带着慑人的光华,瞬间让人心头一震。

    见到此人形容,江小楼立刻明白对方身份,面上只是轻轻一笑,“你在前面领路。”

    “是,郡主。”

    小厮领着江小楼一路上了酒楼,走廊上候着数名锦衣婢女,个个垂头屏息,身段窈窕。

    推开门,萧冠雪果然坐在窗下,斜着一双风流的眸子向她望来:“多日不见,明月郡主别来无恙?”

    江小楼径直走过去,微笑道:“侯爷如此雅兴,在此小坐独酌么?”

    萧冠雪一笑置之,定定望着她道:“不,我已在这里恭候良久。”

    江小楼微微挑起眉头,道:“侯爷知我今日一定会路过此处?”

    萧冠雪笑容越发深沉:“裴刚临阵投敌,我想你的心情一定很好,说不定会出门散心,所以特意在这里碰碰运气,果真叫我碰上了,可见咱们是真的有缘。”

    是啊,真有缘,从头到尾阴魂不散、虎视眈眈。江小楼径直在他对面坐下,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棋盘,口中轻声道:“侯爷,是在等我对奕吗?”

    “当然,”萧冠雪作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他的手指修长精致,指甲修剪得极为圆润,在阳光下几乎带着一种透明的光晕。

    京城上下都知道,江小楼是出了名的会下棋,皇后娘娘最宠爱她的地方,就是因为她精于棋道。杨阁老曾经召集大儒与她对奕,皆是甘拜下风,可见她的棋术的确高明。萧冠雪今日坐在这里等她下棋,当然不会是闲着无聊而已……

    萧冠雪执起一颗黑子,轻轻落在棋面上。江小楼棋风沉稳,步步为营,而萧冠雪却是行棋洒脱,随手丢掷。

    江小楼落下一颗白子:“侯爷,今日找我不光为了下棋吧。”

    萧冠雪眼底笑意更深,俊美到了妖异的面孔在阳光下潋滟闪耀:“也无甚重要的事,不过是对那把金刀很感兴趣。”

    江小楼手中棋子微微顿住,只是凝目瞧他,目中似有流灿的光芒轻轻一闪,旋即,手中的白棋落下一颗。

    “小楼不明白侯爷的意思。”

    “江小楼,那柄金刀是你授意三皇子去取,你料定裴宣受三皇子之恩,为图报效并安他之心,定会留下一道信物,又提前收买了裴宣身边心腹护卫,有物证和人证,不怕裴刚不反。”

    江小楼轻轻眨了眨眼睛,面上露出一派无辜的神色:“照着侯爷所说,那这一切应当是三殿下所为,与我又有何干?我不过是区区一介柔弱女子,怎有如此手段操纵皇子,侯爷不觉太可笑了么?”

    萧冠雪应了一手,黑子已成包围之势,口中笑道:“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这不是独孤克一贯的风格。”

    “哦,三皇子是什么风格?”

    “独孤克其人,善于拉拢人心,抚慰群臣,在他身边召集了一帮谋士,但这些人汲汲营营、庸碌之辈,皆成不了大器,再加上太子素无劣迹,未失圣眷,独孤克既不够狠,又不够胆,想要夺位难如登天。依我瞧,胜算不足三成。”

    江小楼闻听此言,突然抬起头望着萧冠雪。她心中也是这样认为,可见萧冠雪之狡猾。

    “裴宣和太子若是勾结在一起,对独孤克将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你正是利用对方的这种心思说动了他。表面看来,此事于独孤克非常有好处,但事实上,这是你为报私仇,诛杀裴宣而已。”

    萧冠雪一阵见血,直言不讳,彻底看透了江小楼的用心。

    江小楼轻轻笑了:“侯爷每日寻欢作乐,没想到还有这心思来研究我。”

    萧冠雪盯着她清丽的眉目,惋惜道:“如此阴狠毒辣的招数,独孤克是想不出来的,正因有你相助,他才能够成功斩除裴宣,只是——我料定你此次无法杀他。”

    “侯爷为何如此断定?”

    萧冠雪修长的手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只是因一时之怒而迁怒裴宣,毕竟他不是真正的叛将,而这金刀之谋虽然一时奏效,但是有太子等人的阻挠,再加上裴宣也不是愚蠢之人,只要他死不认罪,你又能奈他如何?所以我断定,此次你要无功折返。”

    江小楼长长的睫毛如蝶翼一般地抖了抖,语气格外平静:“侯爷,敢与我打赌吗?”

    萧冠雪轻笑:“赌注为何?”

    江小楼轻轻一哂,神色自若:“就赌侯爷名下的这座酒楼,若你输了,酒楼归我,若我输了,金玉满堂归你。”

    “好,我再加十座田庄,以及五间店铺。”

    萧冠雪笑着又落下了一子,江小楼欣然点头,起身微笑道:“侯爷,你已经输了。”

    萧冠雪看都不看棋局,却是毫不犹豫:“不,平局。”

    江小楼微微一怔,垂眼一瞧,却发现局势已然发生了变化。她以为将对方致诸死地的一手,竟让他绝处逢生,心中思忖片刻,瞬间明白过来:“是,这一局平了。不过,裴宣是必死无疑。”

    萧冠雪笑道:“我拭目以待。”

    江小楼下楼去了,萧冠雪一直静静坐在原地。待对方出了酒楼,他从楼上往下看。

    江小楼走到门口,脚步却突然顿住了。她的眼光落在了一个小乞丐身上,那小乞丐不过七八岁年纪,浑身脏兮兮的,双腿皆是残疾。

    江小楼身畔的那名青衣婢女,似乎轻轻说了几句话。

    江小楼摇了摇头,谁知小乞丐一只墨黑的手一伸,竟扯住了江小楼的裙摆。婢女高声呵斥,忙不迭地要护卫上前赶人。江小楼却摆摆手,向那小婢说了两句话。小婢愣了一下,却飞快地跑过长街。再回来的时候,她的怀里已经多了一笼热腾腾的包子。小婢将包子丢给小乞丐,他饿极了一样扑过去,抱住包子眼睛放光。

    江小楼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萧冠雪却一直定定地望着,口中慢慢道:“江小楼,你还不知道自己输在什么地方吗?”

    “主子,您的意思是——”身边亲随不解,壮着胆子问道。

    “哈哈哈哈——”萧冠雪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旋即道,“回去吧。”

    皇宫,明光殿

    整个大殿正在修缮,大批的木材堆放在大殿中央,走廊上的禁军们手持利剑,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早已化为陶俑。工匠们则跪倒在地,他们的影子藏在了巨大的廊柱之间,任凭空气中飞扬的尘埃在殿内漂浮。

    “这是代表社稷宗室的明光大殿,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要对它重新修缮。”皇后的裙摆一直拖曳在地,腰间的松花色缨络轻轻晃动了一下,她缓缓走到大殿中央,扬起头,望向那高耸的殿穹,“从陛下登基至今,大规模的修缮……还是第一回。连城,你过来。”

    独孤连城走近了一步,从一出世开始,他就已经流落民间,自然不曾见过这座明光大殿。

    皇后轻轻吸了一口气,鼻腔之间浮动起一丝尘埃的味道,她唇畔浮起一丝微笑:“历朝历代都是在这里祭祀祖先的,如果你没有离开皇宫,说不定——”她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独孤连城眸子噙着一丝极深的讥讽,然而等皇后望过来的时候,他只是垂下眸子,漠然无语。

    “你知道这大殿为什么要漆丹珠,再以赤金镶边吗?”皇后微笑道:“丹珠乃是鲜血,赤金象征皇权。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任何一个辉煌的皇朝,都建立在千万人的尸骨上。”

    “娘娘的意思,连城心里很明白。”皇后是让独孤连城不要记恨皇帝夺走了他父亲的帝王之位,却说得如此隐晦。

    “你们都下去吧。”皇后看了一眼工匠们,慢慢道。

    皇帝下了严令,要求大殿在三个月内修缮完毕,所有人都日以继夜,不敢有丝毫懈怠。但此刻工匠们可不敢跟皇后争辩时间问题,全都大气不敢出地退了出去。

    皇后的目光落在了独孤连城的身上,眼眸和笑容都是无比温和:“我真的很羡慕你的母亲,有这样一个识大体,明事理,而且文武兼备的儿子。只是——”她说着,不待独孤连城回答,已然走到了一排锦绣石屏前停下来,久久看着屏风上的山河图,若有所思。

    所有人都退下去后,整个大殿都是一片沉寂,没有人猜得透皇后心中在想些什么。阳光透过窗格射入大殿,照得她发间攒珠累丝金凤冠熠熠发光。

    有些东西,从独孤连城的眼中慢慢涌了上来,又被他慢慢按捺下去,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是一派云淡风轻:“微臣感念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恩典,能容微臣重新回到这里,瞻仰历代祖先。”

    他的语气十分官方,而且不含怨愤。

    皇后轻轻笑了起来,声音却是无限怅惘。

    独孤连城缓缓抬头,与皇后的目光相对。皇后看着独孤连城俊美的面孔,回忆从脑海深处重重压了过来,让她几乎不能呼吸。他的眉目清朗,轮廓鲜明,依稀之间,带着几分那个人的影子。心头有一丝浅浅的疼慢慢缠绕上心头,她看着独孤连城的容颜入了神,但却又怕看到对方那双眼睛。她怕,非常怕,害怕在那双纯黑的,幽潭一般的眼中看到苍老的自己。

    她身上穿着繁复隆重的服饰,端庄华丽的妆容,看起来是这大周帝国最高贵的女性。可是,终究有一个人是她心上永远的痛。犹记当年,她还未曾出嫁的时候,曾经那样仰慕过那个人,甚至热烈地期盼过联姻的可能。可谁知道,高阳王却向皇帝请求赐婚。消息传来,她说不清心底有多么的失望。若论起容貌,自己并不及那庶出的妹妹,可若论起性情才名,妹妹却远不及她。只可惜,那人早已经有了正妃,凭借自己安氏嫡女的身份,万万不可能下嫁作妾,所以最终家族还是听凭皇命,把自己嫁给了高阳王,反而将庶出的妹妹送入那人的府上。她不甘心,一直都不甘心。那一日凤凰台上,他听了自己的琴音,明明动心了,若非如此,他为何回头?为什么,他偏偏慢了一步,竟然让高阳王抢了先。

    圣旨传来,她心中不是不嫉妒的,尤其是看到妹妹那张羞红的面孔,充满期待的眼神,是啊,德馨太子是多少闺阁千金的梦中情人,她在心中无数次低低地,轻柔地叫着那个人的名字,每次想起他的面容,全身的血液便会不自觉冲上头顶。一天天过去,情感翻越了狼的最高墙,让她几乎不能自抑。后来,德馨太子死了,她以为自己会十分的悲痛,可是她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得不到的人终将在这世上消亡,未免不是老天爷对她的怜悯。

    再后来,她瞧见身怀有孕的妹妹无处可依,心中既是嫉妒又是酸涩。最终她留下了妹妹,悉心照料、百般呵护,不为别的,只因她腹中骨肉是那人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京城危险,高阳王府更是危机四伏,本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瞧见这对母子,可是独孤连城回来了。他的容貌酷似其父,看见他的那一刻,皇后几乎无法控制心底的惊讶、欣喜,几乎不能分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独孤连城垂下头去,不再直视皇后的眼睛,而她也仿佛从甜美的梦境之中突然清醒了,眼神慢慢变得柔和,像是慈母一般地看着独孤连城:“陛下重新修缮这座宗庙,用意在哪里,连城你知道吗?”

    独孤连城思量了一下,才道:“请皇后娘娘示下。”

    皇后沉默片刻后,面上略过一丝笑意:“陛下有意追封你的亲生父亲,先任的德馨太子。”

    追封?独孤连城轻轻蹙起眉头,深如幽谭的眸子没有任何情绪,但他瞬间明白了皇后之意。

    皇后已带了欢欣的笑:“不错,陛下要追封德馨太子为文元帝。”

    慈惠爱民曰文,克定祸乱曰武,主义行德曰元,这是美谥。独孤连城很清楚,皇帝之所以追封德馨太子,一则是显示他对皇兄的追思,二则是向独孤连城示以恩惠,一箭双雕。独孤连城神情淡漠,微微一笑:“多谢陛下恩典。”

    他应该感激涕零,叩头拜谢,但如果他这样做,就不是独孤连城了。皇后看着独孤连城,现实愕然,旋即轻笑起来:“你是个好孩子,没有辜负你娘的期望。若是你父亲还活着,他也会感到很欣慰的,有子若此,夫复何求。”皇后终于说到了最要紧的地方,“我记得今年你也已经不小了吧,太子在你这个年纪早已经为陛下添了皇孙,德馨太子这一脉,只剩下你这一根独苗,应当早日迎娶新人,延续血脉。如你不介意,我这里倒是有一桩极好的亲事。”她说到这里,笑容变得更深,“这位姑娘出身名门,知书达礼,容貌亦是十分美丽,我相信你一定会很满意的。”

    独孤连城却想也不想地开口回绝:“感谢皇后娘娘的好意,只是连城暂时还不能娶妻。”

    “哦,这是为什么?”皇后脸上露出极为惊讶的神情。

    独孤连城缓缓开口:“回禀娘娘,因为连城的养父刚刚去世,按照规矩我要替他守孝三年,才算尽人子之心。”

    皇后柔声说:“瞧你这孩子,谢康河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都不曾上谢家族谱,又有何必要替他守孝。你是皇室子孙,德馨太子的亲生血脉,如果为一个商人守孝,岂不是玷污了你父的威名,图惹他人笑话?更何况谢康河去世后,谢家人将你逐出谢府,你都忘记了吗?于情于理,都无需理会。”

    独孤连城神色平稳:“皇后娘娘,谢康河虽非我的生父,可他对我有再造之恩,若非是他,我和我娘早已变为枯骨。我有今日,全赖他之功,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

    皇后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眼底有一丝淡淡的审视:“守孝是假,心中另有他人是真!我听说,你与明月郡主走得很近,此事可是真的?”

    不知何时,所有人都退了个干净,大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整个环境变得异常安静。

    独孤连城并不迟疑:“皇后娘娘,江小楼与我乃是旧友。”

    “旧友?”皇后面上依旧带着笑意,笑容却如冰封的湖泊,寒气四溢,“你就不要瞒我了,如果只是旧友,那一日她被猛虎袭击之时,你为何如此忧心?我虽识你不久,可也了解你的性情,断不会为了一个普通朋友这样着急,甚至不惜以命相护。”皇后话语中的寒气,无声地弥漫过来,几乎要浸入人的身体,“连城,我必须提醒你,江小楼的确生得美貌,性子也刚烈,可惜出身太低,实在不堪与你匹配。你身上流着最高贵的血统,怎能与商人之女联姻。”

    独孤连城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目光笔直地望着皇后:“敢问一句,当初皇后娘娘又为何支持三皇子与明月郡主的婚事呢?”

    皇后脸色一变,眼几乎眯成一线:“大胆,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责问我了!”

    独孤连城面上却无一丝惶恐不安的神情,相反,他的神色格外平静、从容:“娘娘,微臣不过是实话实说,娘娘为何不肯解答?”

    皇后冷冷一笑,眸子的精光闪动,倒是笑了:“你是一个聪明人,应当知道理由。”

    独孤连城当然知道,不只他清楚,江小楼也再明白不过。皇后表面上很欣赏江小楼,但也绝不掩饰内心的鄙夷。江小楼只是区区一介商人之女,能够攀附庆王妃,成为明月郡主,已经是到她能够爬上的极限,无法再更近一步。皇后将她许嫁给三皇子,一来扼制太子,二来拉拢三皇子,三来对江小楼何尝不是一种提拔。但三皇子和其他人都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这样的提拔是建立在独孤克并非皇后真正选定的继承人基础上的。试想,如果皇后真的选中三皇子作为一国储君,她又怎会容忍江小楼成为未来的太子妃。因此,她只是为了敲打太子,并没有真正想要易储的意思。

    独孤克最愚蠢的地方便是看不清这一点,不,也许他不是看不清,只是不愿承认而已。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其实没有机会即位,更不愿意承认皇后压根没有支持他的意图。江小楼正是因为看得太清楚,所以才执意不肯高攀。她不愿意做别人斗争中的炮灰,更不可能任由皇后挫圆捏扁,所以干脆借由太子之手,把赫连慧给推了出去。夹杂于皇后、太子以及独孤克之间的联姻人选,最终绝不会捞到好处。原因很简单,一旦太子省悟,皇后立刻便会抛弃三皇子,转而支持太子。

    “说起来,江小楼真是一个会算计的孩子,她把事情看得太清楚了,这样人反而不快乐。”皇后轻描淡写地说着,“我知道,你很喜欢江小楼,但是男儿应以大业为重,似她这样的女子要多少有多少。更重要的是,她并不是一个真正聪明的人。”

    见独孤连城的神情冷漠,分明是不置可否的模样,皇后复又叹了口气,继续道:“一个真正聪明的人是不会这样锋芒毕露的,更不会让自己随时立于危墙之下。江小楼为报私仇,已经陷得太深,终将被仇恨所毁灭,你去拉她,亦是拉不上来的。”

    江小楼在皇后手中不过是一颗重要的棋子,如果皇后抬举,她的地位还可以再上一个台阶,但也仅此而已,她永远也无法坐上棋盘,充当执棋的棋手。随着她见识的逐渐增长,地位的日益提升,江小楼的野心也会不断膨胀,皇后终有一日会不再需要这颗棋子,到时候她会落入极为危险的境地。

    一时间大殿内的气氛极为压抑,好似暴风骤雨来临前的静谧。

    独孤连城不赞同皇后的说法,每个人看着江小楼都觉得她很孱弱,随时可以利用。可事实上,她耐心极好,又极为冷静,过去的屈辱与经历,让她成为一个拥有坚韧意志的女子。在庆王府,她曾经有无数次的机会对赫连笑和赫连慧动手,可是她没有,为什么?因为她知道皇后在盯着她,打量着她,考察着她。如果她轻举妄动,将会影响皇后的观感。一旦被对方视为危险人物,江小楼就会从高处坠落下来。为了达到目的,她始终不动声色,适时挑起敌人的自相残杀,她只在旁边坐收渔翁之利,这样的人,又怎能甘心情愿去做一颗棋子。

    皇后其实已经失策过一回了,只可惜她到现在还看不明白,不过独孤连城可没这么好心去提醒她,他只是微笑着道:“谨尊娘娘教诲,微臣还有要事要面见陛下,就此告退。”

    皇后盯着他,目光深沉地道:“刚才我说的话你要好好记着,千万不要为了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子而妨碍了自己的前程。”

    独孤连城只是如常地行礼,未置一词地退了下去。

    看着他的背影,皇后的脸色变得阴沉下来,突然扬声道:“你出来吧。”

    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屏风后悄然走出,一身烟紫色的罗裙,眉弯目秀,顾盼神飞,身材纤细却瘦不露骨,额上花钿轻轻闪耀,眸子却格外深沉,越发显得端庄肃穆。她向皇后施了一礼:“见过皇后娘娘。”

    “刚才瞧见醇亲王了吗?”皇后仿佛有些怅然的声音响起。

    安筱韶的面颊掠过一丝绯红,声音轻得仿佛叹息:“是,娘娘,我瞧见了。”

    “你觉得醇亲王如何?”安筱韶态度无比恭敬,近乎虔诚,皇后的唇畔不由浮现起一丝笑意。

    安筱韶深吸一口气:“回禀娘娘,醇亲王文武双全,人中龙凤,堪称世间难寻。”

    皇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缓缓伸出手来,主动拉过安筱韶,柔声道:“正是如此,我才要将你许配给他。”

    安筱韶心头早有猜测,但当对方真的揭破,她的笑容依旧瞬间凝固在唇畔。

    皇后笑容越发深沉:“独孤连城的前途不可限量,你们又是表兄妹,这桩婚事可以说亲上加亲。我希望你嫁给他以后,好好的辅佐他,更重要的是让他永远站在安氏的一边。”

    安筱韶心跳如鼓,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或许她什么也不必说,皇后早已将一切安排好了,身为世家女子,她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夫君。可是醇亲王……她细一思忖,旋即便道:“娘娘,醇亲王早已心有所属,我这样横插一杠子,反而适得其反。”

    皇后手指忽然加重力道,仿佛连她的手指都要捏断:“男人多情,似江小楼这等美人,想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好感是很容易的,但男人也容易忘情,论出身、容貌、气质、才学,你样样压她一头。独孤连城不是傻瓜,燕雀与凤凰如何选择,他终究会明白。”

    安筱韶连忙道:“明月郡主如良质美玉,筱韶不敢与她相比。”

    皇后寒凉的眼中有丝恼怒一闪而过:“筱韶,你也太妄自菲薄了。你的才学众人皆知,多少名门子弟求而不得,我这样看重你,以后切勿说这等傻话。”

    安筱韶欲言又止,她觉得江小楼不像皇后看得这样简单。就看她如何在庆王府连削带打,竟将自己的敌人各个诛灭,手上不沾半点鲜血,这样的女子可敬、可畏、更可怕。安筱韶不想与之为敌,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安筱韶从皇后宫中出来,便直奔庆王府。她见到江小楼的第一句话便是:“皇后娘娘要为我和醇亲王赐婚,你应早做打算。”

    江小楼只觉得心中怦怦一跳,渐渐心头却是平静下来,狐疑地盯着安筱韶看了半天,直把她看得心头起毛为止。良久,她面上盈起一丝浅笑,道:“皇后娘娘要为你们二位赐婚,我为何要早做打算?”

    安筱韶微蹙起眉:“难道你和醇亲王不是——”

    江小楼看她一眼,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深:“安小姐,你未免想的也太多了吧。”

    安筱韶心念一转,登时明白过来,江小楼最近都管她叫筱韶,可是如果她生气了,就会连名带姓的叫,如今她恢复最初的疏远称呼,分明是极生气。她微微一笑,心头不知为何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下意识地道:“原来你和醇亲王还没有互通心意。”

    江小楼面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眼底有一丝恼怒疾速闪过:“互通什么心意,我们两人不过是朋友罢了。”

    “切莫蒙我,那日醇亲王从虎口下救你,按照旧日道理……你该以身相许才是!”安筱韶唇畔的笑意陡然展开。

    江小楼却陡然轻笑一声:“你少来揶揄我,谁不知道你与那独孤宇素来青梅竹马,感情极是要好。如今却要嫁给醇亲王,独孤宇又该怎么办?”

    独孤宇是皇帝的第十个儿子,江小楼依稀记得那年轻人天生一双剑眉,气度不凡,生得十分英武,却又有一双非常秀气、漂亮的眼睛。独孤宇文武双全,才名卓著,只是他为人肆意风流,经常醉卧酒丛,哪怕皇帝宣诏,亦是时有不至。这样的行为,让皇帝对他十分失望,所以在一众皇子之中,并不受宠。更何况,他的亲生母亲虞妃在十年前因为一桩巫蛊案而获罪,他又如此不长进,皇帝也就对这个儿子越发疏远冷漠了。

    安筱韶秉承闺训,从不肯与任何人亲近,旁人不敢得罪皇后,对她也是敬而远之。独孤宇曾经在外游学数年归来,第一次与她见面是在宫外。安筱韶为了一盆珍品兰花偷偷出府,无意中却碰到独孤宇,他百般戏弄纠缠,她烦怒之余却奇异地动了心。然而奇怪的是,当独孤宇知道她的身份之后,却再也不曾对她笑一下……她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她在人前也是处处小心,竟不知已被江小楼瞧破了,她登时面红耳赤,太阳穴激烈跳动,心惊胆战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江小楼不禁微笑:“当你不注意的时候,独孤宇就会一直看着你。可当你看向他的时候,他却故意转过头去。你身为皇后侄女,经常出入宫闱,与一众皇子关系都不错,何至于此?”

    她口中这样说,心中却很明白,一个放荡不羁的皇子,一个出身大周第一名门的贵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扯到一起去。安筱韶是皇后的亲侄女,她的婚姻政治意味极浓,皇后如今看重了独孤连城,要把安筱韶嫁给他。这可是一手大棋,怎会容许任何人破坏?

    独孤宇不可以,江小楼更不可以!

    安筱韶并未察觉江小楼的心思,口中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人人都说醇亲王风姿卓绝,文武双全,可在我的心中,他远不如独孤宇赤诚可爱。”

    江小楼眼睛看着她,眸子深处就有了淡淡的审视:“可惜,你和十皇子是成不了的。”

    安筱韶面色微微一变,看着江小楼欲言又止。江小楼面上始终含着笑意,心底却是寒凉一片:“安家何等威名,皇后娘娘亦是中宫之主,你是她的亲侄女,意义极为重大,她怎么会将你嫁给一个废物皇子?”

    在一众皇子之中,独孤宇是最放任旷达的人,他能够三天三夜酒醉不醒,亦能够十天十夜追逐猛兽。这样一个任性妄为的人,在皇后眼中根本是块废料,毫无利用价值。安筱韶近似焦虑地紧紧抓住江小楼的手,情不自禁道:“你们都道他荒唐、胡闹,可那不过是他为了活命自保的一种方法!”

    江小楼望着如此勇敢真诚的安筱韶,心下一阵恍惚:“我相信你的话,但你更应该相信,一个连自保都尚且不能的皇子,如何能够被选为你的夫婿?”

    安筱韶当然知道这一点,这些年来她翻来覆去想了无数次,终究没有一个答案,在家族和爱情之中,她当然应该选择家族的利益,可她的心呢?思及此,她慢慢松了手:“这么说,你认为我应该嫁给醇亲王?”

    江小楼唇际笑意一直不变,却有一股酸涩的感觉,慢慢从心底涌了上来。

    从一开始就知道安筱韶会被留给他,甚至是默默注视着局势发展的她,怎么会不知不觉这么入戏呢?

    独孤连城与安筱韶,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江小楼很清楚,自己这样阴暗的人,不可能永远吸引他的视线。

    安筱韶就像是耀目的阳光,冰中的烈焰,她有高贵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她还有一颗正直的心。每个人都向往着光明,喜欢单纯明丽的事物。或许很快独孤连城就会发现,他现在对自己的喜爱,只不过是同情或是怜悯。

    江小楼看着安筱韶的时候,总是有一种从骨子里露出来的向往,对方有她喜欢的东西。身世,地位,善良,正直,一切的一切,自己此生已经不会拥有的东西。

    美丽却不骄矜,高贵却不倨傲,善良却不天真,不会有人能拒绝安筱韶,她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独孤连城从来就不属于她,她又有什么必要为此在意、恼怒?

    “这是你的婚事,理当由你自己决定,问我又做什么。”

    安筱韶猛然抬起头,眼底绽出凌厉的光:“你若是我的情敌,我又何必坐在这里与你说话,你若是我的朋友,为何不肯推心置腹,偏要故作宽容来刺我的心?”

    她的话直言不讳,一寸寸钉入她的心,这张如花的笑脸之下,藏匿着怎样的心情?

    “既然你和三皇子之间的婚事都能推了,我又为何不能?”安筱韶控制不住地追问。

    江小楼望着她,世故矜持的安筱韶在面对爱情的时候,居然变得如此天真。江小楼定定地望住她,片刻之后却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眸子里闪烁的情绪极为复杂:“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江小楼唇际笑意渐渐消失,眸中潋滟的光彩慢慢褪了下去:“我在皇后娘娘眼中不过是一枚棋子,随时可以抛出来作为诱饵,只要太子心中起疑,自然会千方百计阻碍这门婚事。所以,婚事不成,早在娘娘的预料之中。可你不同,你是娘娘的亲侄女,对她的用处远大于我。”

    安筱韶蹙起眉头:“我不懂!”醇亲王并非皇嗣,将来也不可能登基为帝,皇后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江小楼径直向窗边走去,廊下有一株牡丹迎着阳光盛开,花叶舒展,雍容华贵。江小楼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声音却有一丝飘忽,语调听起来没有任何起伏。

    “将来,你会明白的。”

    ------题外话------

    至今没来得及客串的渣妹不要着急,尽量兼顾,让大家都能串上……

第134章 裴宣之死

    顾流年骑着骏马,宛若一条矫捷的玉龙,直奔庆王府而来。一路疾驰,到了庆王府跟前方才一勒缰绳,矫健的枣红马口中发出一阵嘶鸣,前蹄猛然高高扬起,王府跟前的护卫皆是露出惊讶之色,连忙迎了上来。他们的本意是要阻止此人在王府面前撒野,谁料他甩蹬下马,不过轻轻拍了一下马头,这匹马儿瞬间便恢复了平静,只是打了个响鼻,骄傲地甩了甩头。男子随手便把缰绳递给了护卫,护卫下意识地接过,这才变了脸色,自己什么时候成为替人牵马的奴仆了,忒大胆!正要抬头呵斥,待看清那人面容,竟然愣在当场。

    护卫们是见惯了贵客的,此刻却都呆呆望着他,只觉世间万物的风采都被此人夺去,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有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

    “去禀报明月郡主,顾流年来访!”

    花厅之内,安筱韶难掩眼底惶急之色:“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可以阻止这桩婚事了吗?”

    江小楼转头望着安筱韶,眼底多了些许奇异的情绪:“如果顺从娘娘的意思,你会得到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夫君。可如果忤逆,你有多少脑袋够砍的?”

    这样的言语,仿佛一阵凛冽的寒风,一下吹灭了安筱韶心头的期望之火。那点点的绝望,如同迷雾一般在心口缓缓展开,让她不知所措。安筱韶沙哑着嗓子缓缓开口:“如果享受富贵的代价是永失我爱,那我宁可不要。”

    江小楼望着她,目光深沉。身为安家嫡女,安筱韶从出生开始就没有选择自由婚姻的权利,皇后把安筱韶嫁给独孤连城,简洁有力地表示安氏对他的鼎力支持。有了这一层保护色,独孤连城才能更加平安,所以江小楼不能干预他的婚事。为他好,为他计,当是她回报他救命之恩吧。

    看着眼前的少女如此悲伤,江小楼主动走到安筱韶的面前,蹲下身子,柔声安慰道:“筱韶,皇后之命不可违,你我皆当顺从。”

    安筱韶抬起头来盯着江小楼,呼吸略见急促:“你真的不能——”

    “不能。”江小楼斩钉截铁地道。她太自私,绝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忤逆皇后,任何人、任何事,都决不能阻挡她的复仇大计。

    不能就是不能,若她帮助安筱韶,等于是放弃了皇后这棵大树,得不偿失!

    江小楼,永远应当把利益放在第一位。

    安筱韶失望到了极点,终是变了颜色,口中喃喃自语:“你的心太狠,太狠了……”

    江小楼呼吸不由微窒,安筱韶认真地望着她,用极肯定的声音说:“我喜欢独孤宇,所以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哪怕这有违闺训,哪怕忤逆皇后之意,可是你呢?你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说出口!”

    清澈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毫无遮挡地锐气直冲她的心头。

    江小楼反而轻轻地笑了出来,面容嫣然如画:“筱韶,做人当谋时而动,顺势而为。”

    “你——”安筱韶的脸色渐渐发白。

    小蝶进了门,眼见这情形,只是垂下头道:“小姐,外面有一位顾公子说是你的旧友,一定要见您。”

    江小楼嘴角慢慢挑起一丝笑意:“顾流年,他现在哪里?”

    “就在外面候着。”小蝶回答道。

    “我在这里的事情不宜让任何人知晓。”安筱韶立刻反应过来,起身道,“先借你的地方避一避。”

    花厅里木雕芙蓉月牙落地罩后面便是最适合藏身的所在,安筱韶见江小楼点头,便起身进去了。

    江小楼这才吩咐道:“把他请到花厅里来吧。”

    “是。”

    顾流年快步进了花厅,江小楼身着一件碧绿的沙罗长裙坐在椅子上,花厅正中的红木桌上,镂空青铜香鼎中丝丝缕缕地散出烟雾,迭烟渺渺,朦胧了江小楼的面容。

    顾流年头上戴着一顶羽冠,冠中镶嵌着美玉,身上如同往常一样是一身耀目的白衣,唯独腰间束一条金丝编织履带,正是这样极为正统的颜色,却越发衬得他眉如远山,目似秋波,难怪一路走来引起无数人的惊叹。

    顾公子这张脸,若是拿出去卖钱,只怕也是价值连城。江小楼打量着他,心里头转着这个主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一笑:“顾公子,真是稀客。”

    顾流年看着江小楼的笑容,唇角微微向上抿起,双瞳中慢慢涌起一丝狡黠“怎么,明月郡主不欢迎我吗?还是你和外面那些人一样,也觉得我是阉奴之子,不配与你为友?”

    江小楼望着他,眸子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小蝶此刻已经泡了一壶茶上来,江小楼端着青色描金的茶盏,嫩绿色的茶叶香气腾腾,让人顿觉清爽,她眼角斜过之处,自有一派婉转风流气度:“顾公子,如果你自有轻贱之意,那不论别人如何看你,你都没办法摆脱这种耻辱之感。”

    顾流年出身低贱,这辈子都没办法消除骨子里的自卑感,所以他越发自尊心膨胀,别人稍有不敬便会暴跳如雷、怀恨在心,因此朝中多有大臣受到他的构陷与杀戮。这样的心态,江小楼却没有。同样出身低贱,被人当面冷嘲热讽、侮辱挑衅,她都面带微笑地倾听。唾面自干的本事,她已经修炼得如火纯青。

    别人看你下贱,你也觉着自己下贱,真是不贱也贱了。

    安筱韶如此优秀,不过激起她少许奋进之心,其他人的羞辱在她看来,总也越不过失去至亲的跗骨之痛。

    如果被人一激,就气得面红耳赤、心怀怨愤,忘记了最重要的初衷,才真正是得不偿失。

    顾流年一怔,旋即笑了:“忍常人所不能忍,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雅量。小楼,别怪我残忍,我靠自尊活着。”

    自尊这两个字,就是顾流年存活下来的理由。

    他只有孤身一人,面对着无数权贵,他们惊艳于他的才学与手段,却又鄙夷他的出身和经历;他们看重他的心机与谋略,却又畏惧他的狠毒与残忍。

    在朝中掀起血浪,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万人之上!

    过去的生活,已经把仇恨深深种在了他的心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他和江小楼不同,恨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他憎恨所有人。

    他在烂泥黑暗的环境中生活了太久,如今生活在阳光下,也不能消除他心间的恨意。

    每个人都有缺陷,他最大的缺陷,便是深深藏于心中的仇恨,而他唯一愿意谅解这个世界的理由,只在江小楼的身上。

    当他困顿之时,只有她给过一丝温暖和鼓励,哪怕她只是举手之劳,他也深深牢记在心间。

    江小楼只是静静望着他,似乎在审视他的话,不,她是在猜测他的真实想法。

    他只是捧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只觉入口清醇,满齿留香,口中叹道:“原来庆王府上有如此好茶。”

    江小楼神色平稳道:“顾公子富贵已极,怎会稀罕我这等茶。”

    安筱韶藏于内室,默默听着外面的对话,心头暗暗盘算着。顾流年是个十分奇特的人,在京城几乎可以算作是一道风景,他容貌俊美,才情过人。不久之前还有人曾经向安筱韶提起,说他乃是一个青楼歌妓的儿子,生父亦是不详,当年更曾经因为考场舞弊一案受到陛下的贬斥,甚至被剥夺了功名,永生不得录用。按照道理来讲,这样的一个人纵然天赋异禀,惊才绝艳,也绝无可能成为陛下亲信。可是,他偏偏攀上了权海,那个阉奴素来谨慎干练,又极得陛下宠爱,几乎可以说是陛下的心腹。近年来权海自恃功劳,树敌颇多,陛下反倒渐渐疏远了他,改为重用顾流年。如今顾流年早已把自己的义父排挤到犄角旮旯,自己专门负责天策军的指挥,背地里做了无数阴谋腌臜的事。

    想到顾流年那些所作所为,安筱韶不禁头皮发麻,这等佞臣,怎会与江小楼有瓜葛。

    此时,江小楼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顾公子,刚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未及回答,今天所来到底为了何事?”

    顾流年唇畔带起一丝笑意,他的笑容能够让阳光都变得绚烂起来,然而眼底深处的黑暗却是直达人心:“我这次来,只为告诉你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

    江小楼望着他,静静等待着。

    顾流年一双漆黑的剑眉斜飞入鬓,深不见底的瞳孔闪着熠熠的光芒:“裴宣入狱之后,不管如何严刑拷打,他都坚称一无所知。虽然裴刚是他的亲信,又是他的族弟,可裴宣一口咬定是裴刚擅自做主,陛下派人欲要拿下裴刚,偏偏他却暴毙了……你说巧不巧,那把原本可以作为重要证据的金刀也不翼而飞。”

    江小楼不置可否地道:“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顾流年神色带了一丝嘲讽:“我很清楚你在裴宣这件事上究竟扮演了何等角色,金刀计倒是不错,可惜当今陛下十分仁德,裴宣又很是狡猾,只要他抵死不认,终究拿他毫无办法,你这一出大戏就要落幕了。”

    原本指望着裴宣连坐,可惜裴刚突然暴毙,可见暗中有人在策划,难怪萧冠雪敢和自己打赌。江小楼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也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京兆尹无能,好端端的一桩案子交给他,竟然审不出一个犯人的口供,看来京兆尹狱中的刑具已经是摆设了。”

    “哈,你还真是喜欢说风凉话啊,裴宣武功盖世,性子坚忍,不论如何严刑拷打,他都牢牢闭上嘴巴、一言不发,消息传到陛下那里,他的心思自然松动。毕竟参与反叛的是裴刚而不是裴宣,你可别忘了,裴宣曾经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陛下到底是个念旧的人啊。”

    他这样说着,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江小楼洁白的面庞,似乎希望见到她惊惶不安,可惜她就是不动声色,偏不露出半点端倪。

    顾流年终于笑了:“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江小楼轻轻挑起了眉梢,若有所思地盯着对方:“你要帮助我?”

    顾流年轻言细语地说道:“我闻听皇后娘娘有意将安家嫡女许给独孤连城,怕你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心过来与你商议。”

    他的话虽然语焉不详,前言不搭后语,可是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已经听明白了。

    安筱韶心头一惊,她与皇后对答不过寥寥数语,甚至不曾有外人在场,顾流年竟然知道……他的耳目已经灵通到了何种地步!而他又为何特意前来告知?透过重重珠帘向外望去,只见顾流年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径直盯着江小楼的面孔。安筱韶瞬间明白过来,啊,原来如此——

    江小楼却并未上钩,只是格外冷静地道:“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顾流年不紧不慢地道:“从前皇后娘娘对你格外抬举,大家也都将你捧得极高,但这完全都是建立在皇后关照的基础上,若是此刻皇后突然放弃了你,或者你因为某事开罪了娘娘——只怕就是一个万人嫌弃的下场。如果与独孤连城相好,等于触怒皇后,你所谓的报仇雪恨也就无从谈起,必须眼睁睁看着裴宣逃出生天。”

    江小楼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原来顾公子所来是为了这个。”

    顾流年看着江小楼,神色格外认真:“你知道我不是在与你开玩笑,我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几乎已经都不耐烦了。”

    皇后的心思,江小楼看出来了,顾流年这样的人精又怎会不知情。

    江小楼轻轻一笑:“那顾公子等待的机会是什么。”

    “娶你。”他扬眉一笑,语出惊人。

    安筱韶惊骇地听着这石破天惊的一句,登时傻眼了。她是大家小姐,纵然表露心迹也只是在江小楼这等闺友的面前,何尝宣之于口。顾流年信誓旦旦,毫无遮掩,开口就是求婚,而自己竟然无意中听到此等隐秘之事……她白皙如玉的脸颊极薄,登时泛起一片红晕。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局外人尚且面红耳赤,江小楼不知要作何处置。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盯着顾流年,细细打量,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顾流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是闪亮,眼底也没有半点算计的成分,他是诚心诚意要迎娶江小楼。别人越是践踏、鄙夷,他心中越是愤恨和不平,总有一日他要将那些人全都践踏在脚下,替自己讨回一个公道。江小楼与他有着相同的经历,她应该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不,她是另外一个自己。

    如今江小楼和醇亲王的婚事断无可能,而她也必将选择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个人必须对江小楼很有帮助,却不能是皇亲贵胄,顾流年有这样的自信,她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自己。

    江小楼停了片刻,却是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顾流年望着她道:“你笑什么?”

    江小楼笑得几乎停不住,转头向着落地罩之后,道:“筱韶,你出来吧。”

    一个年轻的锦衣女子从后面走出,面上的笑容有一丝不安。

    “原来是安小姐。”顾流年望着安筱韶,不觉失笑:“新欢旧爱汇聚一堂,醇亲王看了想必会很感动。”

    他说到“旧爱”两字的时候,语气中分明有一种不怀好意。

    安筱韶面色一白,神情微微发冷,恼怒道:“顾公子,你简直是狂妄!”

    顾流年径直倚在了桌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安筱韶:“安小姐气质高雅,才貌双全,堪称京中淑女的典范,只可惜在醇亲王的心中怕是连明月郡主一根手指都比不上。若论常理,你应该与明月郡主保持距离,才是明哲保僧道,可你今日居然在这后面偷窥……足可见你们二人的交情委实不错,已经到了可以共侍一夫的地步吗?”

    顾流年说话轻佻,安筱韶脸色已经变得一片铁青。她从来都是受人尊敬,何尝受过这种羞辱,简直是太不自重了!正待发怒,却突然听见江小楼道:“顾公子欺负老实人可不厚道。”

    顾流年哈哈干笑两声,毫无愧疚之意:“安小姐可是送上门给人羞辱的……”

    “此等狂妄无礼之徒,简直羞煞人了!”安筱韶再也不肯听这些污言秽语,一甩袖子快步离去。

    待安筱韶离去,顾流年的目光又重新回到江小楼的身上。

    “为何要故意激怒她?”江小楼眸子愈发显得晶亮。

    “安筱韶毕竟是在皇后身边长大的,不管她告密的用意是什么,都不宜与她过于亲近,否则就是把自己置于炭火之上。”顾流年的声音微凉,语气却早已不复刚才的轻佻。

    江小楼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我还要多谢顾公子你了。”

    “小楼,不妨好好考虑我的提议,你应当知道什么对你才是最好的。庆王府的义女,全无半点根基,皇孙贵胄、公卿豪门的槛儿是那么好入的么?可你如果嫁给我,受到非议只有一时,不出三年,我定让天下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

    见过满腹阴谋的,没见过直言不讳的,寥寥数语,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江小楼冷笑一声:“公子的逼婚方式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顾流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知道对方一时半会儿不会给自己回音,便站起身道:“我该走了,郡主好好考虑吧,下次我会来听你的答复。”

    目送对方的身影在花厅门口消失,江小楼的神情慢慢凝注:“顾流年早已知道安筱韶就在我的府上,皇后娘娘定然也会知道……筱韶的处境真是太危险了。”

    小蝶实在忍不住:“小姐,你还为她担心呢,如今醇亲王就要被别人抢去了。”

    江小楼看她一眼,目光慢慢变得冷淡,“他不是我的,不能称之为抢。”

    小蝶自觉失言,却又实在是不甘心:“醇亲王对小姐那么好,难道你就半点也察觉不出他的心意?”

    江小楼却是沉默了,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未立刻给予回答。

    良久,小蝶才斗胆问道:“小姐,你可想出主意了吗?”

    江小楼似嗔非嗔眯起了眼:“既然裴宣执意不肯招认,那咱们就得另外想辙了。”

    小蝶几乎被骇得说不出话来,猛地一跺脚:“小姐,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这事呢!”

    “去,立刻秘密传书伍淳风。”

    当天晚上,伍淳风于一民宅中与江小楼见面,江小楼面授机宜,伍淳风会意,转眼便回去布置。

    两天之后,皇帝在御花园散步,陡然发现草丛中有什么在蠕动,引得草丛颤抖不已,他一时大惊失色,立刻命令禁军前去查探。当众人拨开草丛,却发现一条巨蟒横卧草丛,已经奄奄一息。皇帝愣住,便大声道:“快,请伍道长来!”

    自从裴宣事发后,皇帝越发觉得伍淳风料事如神,索性招了他入宫常伴左右。伍淳风一路脚步飞快,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皇帝眼前,然而此刻那巨蟒已经死在了草丛里,皇帝脸色隐隐发白:“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皇家素来相信异类之兆,伍淳风摸着呼吸,沉吟道:“陛下,这是凶兆啊。”

    皇帝当然知道这是凶兆,巨蟒就这么死在他的御花园里,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他的目光在那巨蟒身上停留片刻,脸色变得铁青:“好端端的,怎么会出此凶兆?”

    伍淳风不紧不慢地道:“回禀陛下,待臣去占卜一番,才能告诉陛下究竟是什么原因。”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道:“朕要立刻知道答案!”

    半个时辰之后,伍淳风用龟甲占卜结束,向一直在旁边等待的皇帝道:“陛下,这蛇头是向着南方,证明祸起之地就在于南面。”

    皇帝蹙起眉头,近两年都太平无事,哪里来的祸患?他心头突然想起一事:“南方,你是说两年前孟获叛变一事?”

    大周国内各州除了汉人之外,还有不少异族掌握着权柄,这孟获便是其中一支羌族的首领。这些羌人的祖先当初跟着开国皇帝打天下,获取了不世功勋,然而太祖皇帝终究认为他们不易管理,便多将这些人分派到苦寒之地,并且派重兵看管,以防他们犯上作乱。大多数都与汉民融合,极少部分依旧是大周的隐患。当初羌人孟获起兵,皇帝勃然大怒,命裴宣率军前去征讨。裴宣大破孟获军队,诛杀孟获以及他的余党一万余人。为了此事皇帝还大大褒奖了裴宣,如果说是兵祸,那必然是指此事。

    皇帝满面狐疑:“这兵祸是早已发生过的,孟获也已伏诛,如今又有何事?”

    伍淳风摇了摇头:“孟获乃是叛将,死后阴魂不散,附身于巨蟒之上,必要犯上作乱。陛下,前些日子你不是总觉得头痛吗,乃是那叛将孟获阴灵不散,阴谋诅咒陛下,才会有此一劫。”

    皇帝一震,失声道:“果真如此?”

    “是,陛下,微臣绝不敢危言耸听。”

    “那该如何解决?”皇帝眼底有一丝急迫。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因为他们担心自己手中的权柄受到威胁,所以伍淳风一击即中,他沉吟片刻,方才道:“这孟获的尸身……现在何处?”

    皇帝早已不记得此事,便望向旁边的太监,小太监连忙回答:“禀陛下,当初裴宣割下了孟获的头颅送呈陛下,尸体则继续留在房州。”

    身首异处,永久镇压,这是惯行的做法。

    伍淳风见到一切随着江小楼的预料发展,便毫不犹豫道:“请陛下即刻下旨,命人将尸体运入京城,我自当做法,为陛下消灾解厄。”

    房州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兵士快马加鞭,前扑后继,累死人马无数,才将尸体运回了京城。因为时隔已久,尸身早已化为一具白骨,皇帝命人将白骨痛踩一顿,并且喝骂道:“死叛贼,竟敢吓唬活天子!”

    伍淳风口中念念有词,历数孟获残暴罪行。

    皇帝看到这一幕,不解地道:“怎样才能将这幽魂镇住?”

    “回禀陛下,这具尸骨阴气极重,宜将之用火焚烧。”伍淳风命人架起火堆,预备当众将这具尸骨焚掉,可是火堆是架起来了,火焰越燃越旺,宫人引以为奇。就在此时,一名宫女突然惊叫起来:“陛下,那尸骨竟然火烧不化。”

    皇帝看到这一幕,惊得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爱卿,这到底是何缘故?”

    伍淳风眯着眼睛,命人用鞭子抽打尸骨,美其名曰酷审,随后他若有所思道:“陛下,这孟获似有冤情无法申诉,所以他的怨气才如此之重。”

    皇帝心头愤愤不平,并不肯轻易采信:“有什么冤情,分明是乱臣贼子!既然无法焚化,那就将它投至水中。”

    护卫们立刻将尸骨拉了下去,伍淳风心头有一丝胆怯,可想起江小楼的手段,他决心静观其变。

    皇帝表面强悍,心头却是惴惴不安。昨天夜里他梦见孟获的尸骨竟在啃蚀自己的左肩,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骇得浑身是汗,所以今天他一定要解决此事。

    “报——陛下。”护卫快步进来禀报道:“那尸体……那尸体被投入水流之中,可却倚靠在桥柱边而不飘走啊!”

    皇帝脸上露出极为惊骇的神情,急向伍淳风道:“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伍淳风轻轻一叹:“陛下,刚才微臣已经说过这孟获身上有冤情,否则他怎会如此顽强,以至死去两年阴魂不散,在宫中作祟不说,还惊扰了陛下的安枕。”

    “他能有什么冤情,犯上作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皇帝的脸色极为阴沉,当初孟获犯上作乱之时,有人说他是因为美妻被权贵所夺,所以一怒之下杀死权贵,不得已才会举兵起义。皇帝素来宽仁,特意命裴宣带去了安抚诏书,只要孟获投降,即刻解散军队后入京请罪,可以饶他全族不死。谁知那孟获竟然当场焚烧圣旨,此举彻底激怒皇帝,命令裴宣大举进攻……

    伍淳风拈着胡须,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陛下,您可以仔细调查一番,若是当年果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只怕这孟获的幽魂还会缠着陛下不放。”

    皇帝心头越发紧张,终究扬声道:“来人,召刑部尚书!”

    次日,皇帝在宫中以赏月为名,大宴宾客。此时已经是三月的夜晚,天空深邃高远,繁星闪烁,花园里花香阵阵,鸟儿轻唱,御花园里烛火辉煌。帝后、太子以及其他皇子皆是陪坐在侧,王府公卿亦是一一列席。

    酒宴正酣畅的时候,刑部尚书李杭上前拜伏道:“臣,晋见陛下。”

    皇帝淡淡地道:“爱卿平身,朕着爱卿所查的事可有结果?”

    李杭看了一眼皇帝,满脸地不安:“回禀陛下,微臣已经查出,当年孟获的确是因为诛杀了一个当地属官,不得已起兵反叛。那官员张燎不但强占孟获之妻,而且逼死他的母亲,又杀了他的兄弟,所以孟获的确被逼无奈,才会率众攻占府衙,后来很多人前去依附,声势越来越大。”

    皇帝淡淡地道:“此事朕已知晓,来人,将裴宣押上来。”

    裴宣被铁链牢牢地捆缚着,被数名铁甲护卫押送上来。

    江小楼放下手中酒盏,轻轻抬起眸子,破烂的衣衫,披散的长发,身上伤痕累累,俊秀的面孔却一如寒冰,眼底藏着犀利的怒意。尽管满身伤痕,被铁链缚着,他的出现还是让人觉得畏惧。

    昔日何等英雄的人物,如今不过成为阶下囚而已。

    啪嗒,一滴。

    这不是水声,而是他额上的汗珠从面颊上滚落,滴入草丛之中。

    江小楼微微一笑,不由想起从前自己替他斟酒,那一滴落入酒杯中的泪水。

    汗水和泪水,一个是出于内心的躁动不安,一个是发自肺腑的哀痛入骨。

    “朕只想知道,那一张安抚的诏书,究竟是不是被孟获烧毁?”

    刑部尚书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回禀陛下,孟获当初接到诏书,深感陛下恩德,便立刻与他的族人放下屠刀,孟获更是将自己反绑着亲自进入当时裴将军的临时都护府,并恳请陛下放过他的族人,可谁知——”

    李杭满脸不安,却是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谁知什么?”

    太子脸色此时不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猛然看向了三皇子独孤克,眼神仿佛要射出根根毒箭。而独孤克却只是径直坐着饮酒,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太子的眼神越发阴冷,可现在他却不敢开口,如果轻举妄动,只怕连他自己都要惹祸上身。

    可是裴宣……他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和手段才能让他同意依附,如此猛将,他如何舍得!

    江小楼面色极为平静,眼底满是漠然。安筱韶刚才故意坐在她的旁边,此刻不由靠近了过来:“裴宣的事,是你动的手?”

    江小楼轻轻一笑:“筱韶疑心未免太重了,裴宣可是重臣,我又哪里敢冤枉他。”“你的胆子呀,比谁都大!”安筱韶忍不住道。

    江小楼轻轻叹了口气:“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李杭低头道:“谁知裴将军却反而诛杀了他,并且将拒不投降的罪名栽到他的头上,只为了建立功勋,便杀死了所有投降的军士,他担心百姓泄露秘密,便连三千名无辜的百姓……也一并当作叛逆坑杀了!”

    皇帝满面不敢置信,杀死降将就算了,居然还杀死无辜的百姓,裴宣是嚣张到何种境地!

    李杭眼皮微微一抖:“陛下,多年来我大周军功皆是按照斩杀叛将头颅的多少来算,所以裴宣为了虚报军功,赢得更多的荣誉,不得不出此下策。他杀了孟获,陛下龙心大悦,必将对他有所擢升——”

    皇帝“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了桌子上,脸色变得无比阴冷。

    太子连忙起身向皇帝道:“父皇,裴将军亦是一时糊涂……才会作出此事。”

    皇帝扭头的时候几乎是在咆哮:“一时糊涂?一时糊涂!他的一时糊涂是为了冒领军功,他的一时糊涂害得朕现在日夜难宁!朕还打算因他过去的军功而原谅他,宽恕他的死罪,现在看来,断不能容此等贼子乱我朝纲!”

    太子面上略过一丝淡淡的怅惘,这样一员大将,可惜了!

    独孤克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太子的话:“太子殿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要如何处置臣子,太子殿下又怎会如此着急,莫非你怕裴将军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牵连了你?”

    这两个人分明是狗咬狗,在皇帝眼前就敢掐起来。掐吧,掐吧,掐得越是热闹,裴宣死得越快。

    果然皇帝大怒道:“你们都住口,朕意已决,不必再劝!”说完,他挥了挥手道:“来人,立刻处决裴宣。不,凌迟,凌迟处死!”

    “是,陛下。”

    听到自己的命运,裴宣的双眼射出骇人的光芒,字字句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天下若无我,谁能保陛下的江山?!”

    “不用你,朕的江山也不会倒!”皇帝的眼睛几乎要喷火,裴宣的狂妄让他难以忍受。

    裴宣忽地仰天大笑,震得众人面色发白:“庸君,竟然连别人的毒计都看不出,真是天下第一雍君,这是三皇子对我的构陷啊!”

    皇帝的太阳穴一个劲儿跳动,此刻已经暴怒:“快,把他拉下去,立刻把他拉下去!”

    数名铁甲护卫强行要将裴宣拖下,他却突然瞧见了坐在那里的江小楼。心头一动,原本心中想不开的矛盾一下子解开!

    是她,一定是她!萧冠雪告诉过他,江小楼一直在暗中谋夺自己的性命。他瞧不起女人,尤其瞧不起江小楼这种出身下贱的女人,然而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的性命就是毁在这个女人的手上!一个表面看起来那么柔弱可欺的人,实际上却是蛇蝎心肠的毒妇!他暴喝一声,竟挣脱开来,径直向江小楼扑了过来。一股锋利无比的杀气扑面而来,安筱韶惊得身体一抖,一股寒气滑过后背,手中酒杯几乎当场倾倒在地。

    转眼之间,裴宣已经如同一头暴怒的狂兽杀至眼前,竟然穿越了层层阻碍,直达江小楼的眼前。

    他手无寸铁,径直以拳为武器,这一击雷霆万钧,用尽全力。

    此时江小楼坐在那里,根本无处可躲,更何况以裴宣的武功,若要杀一个人,她怎么可能躲得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别提是临死前的奋力一击,他是打定主意要落下江小楼同归于尽!

    拳风已经近在眼前,庆王妃惊骇欲绝已然忘记了反应。

    江小楼睁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几乎凝固。

    下一瞬间,拳头神奇地消失。

    “啊!”裴宣惨叫一声,只觉一股巨大的疼痛从右臂传来,整个右手臂竟然一下子脱手飞出!

    紧急关头,独孤连城抽出身后护卫的长剑,斩断了裴宣的右臂。

    裴宣目眦欲裂,痛苦得几乎发狂,两名铁甲护卫甩出铁链勾住了他的脖颈,裴宣依旧是一副恨怒交集的模样,暴怒之间露出牙齿,口中早已是一片鲜红,竟是连牙齿都生生咬断了!

    花园里停歇在枝头的一只画眉吃这一吓,瞬间飞上了天去。

    数名铁甲护卫扑了过去,这才勉强制服了了万人难敌的裴宣,而他多日水米未进,又失去一条手臂,早已无法如从前一样发挥自己的力量,竟被他们强行压服在地。

    独孤连城微微松了一口气,看向了江小楼。

    江小楼只是静静地坐着,旁人看她都以为定是已经吓得不能动了,可独孤连城却很清楚地知道,她在笑。

    虽然她的脸上是受惊的神情,可那不自觉弯起的半边唇角,分明是一丝古怪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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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大家友情推荐一篇文,夭水无邪姑娘的《一世荣宠:帝王妻》,讲述的是一群腹黑强大的真汉子们想要蹂躏一个女汉子,结果反被女汉子蹂躏的故事。这简介,真心萌啊……

第134章 裴宣之死

    顾流年骑着骏马,宛若一条矫捷的玉龙,直奔庆王府而来。一路疾驰,到了庆王府跟前方才一勒缰绳,矫健的枣红马口中发出一阵嘶鸣,前蹄猛然高高扬起,王府跟前的护卫皆是露出惊讶之色,连忙迎了上来。他们的本意是要阻止此人在王府面前撒野,谁料他甩蹬下马,不过轻轻拍了一下马头,这匹马儿瞬间便恢复了平静,只是打了个响鼻,骄傲地甩了甩头。男子随手便把缰绳递给了护卫,护卫下意识地接过,这才变了脸色,自己什么时候成为替人牵马的奴仆了,忒大胆!正要抬头呵斥,待看清那人面容,竟然愣在当场。

    护卫们是见惯了贵客的,此刻却都呆呆望着他,只觉世间万物的风采都被此人夺去,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有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

    “去禀报明月郡主,顾流年来访!”

    花厅之内,安筱韶难掩眼底惶急之色:“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可以阻止这桩婚事了吗?”

    江小楼转头望着安筱韶,眼底多了些许奇异的情绪:“如果顺从娘娘的意思,你会得到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夫君。可如果忤逆,你有多少脑袋够砍的?”

    这样的言语,仿佛一阵凛冽的寒风,一下吹灭了安筱韶心头的期望之火。那点点的绝望,如同迷雾一般在心口缓缓展开,让她不知所措。安筱韶沙哑着嗓子缓缓开口:“如果享受富贵的代价是永失我爱,那我宁可不要。”

    江小楼望着她,目光深沉。身为安家嫡女,安筱韶从出生开始就没有选择自由婚姻的权利,皇后把安筱韶嫁给独孤连城,简洁有力地表示安氏对他的鼎力支持。有了这一层保护色,独孤连城才能更加平安,所以江小楼不能干预他的婚事。为他好,为他计,当是她回报他救命之恩吧。

    看着眼前的少女如此悲伤,江小楼主动走到安筱韶的面前,蹲下身子,柔声安慰道:“筱韶,皇后之命不可违,你我皆当顺从。”

    安筱韶抬起头来盯着江小楼,呼吸略见急促:“你真的不能——”

    “不能。”江小楼斩钉截铁地道。她太自私,绝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忤逆皇后,任何人、任何事,都决不能阻挡她的复仇大计。

    不能就是不能,若她帮助安筱韶,等于是放弃了皇后这棵大树,得不偿失!

    江小楼,永远应当把利益放在第一位。

    安筱韶失望到了极点,终是变了颜色,口中喃喃自语:“你的心太狠,太狠了……”

    江小楼呼吸不由微窒,安筱韶认真地望着她,用极肯定的声音说:“我喜欢独孤宇,所以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哪怕这有违闺训,哪怕忤逆皇后之意,可是你呢?你连喜欢一个人,都不敢说出口!”

    清澈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毫无遮挡地锐气直冲她的心头。

    江小楼反而轻轻地笑了出来,面容嫣然如画:“筱韶,做人当谋时而动,顺势而为。”

    “你——”安筱韶的脸色渐渐发白。

    小蝶进了门,眼见这情形,只是垂下头道:“小姐,外面有一位顾公子说是你的旧友,一定要见您。”

    江小楼嘴角慢慢挑起一丝笑意:“顾流年,他现在哪里?”

    “就在外面候着。”小蝶回答道。

    “我在这里的事情不宜让任何人知晓。”安筱韶立刻反应过来,起身道,“先借你的地方避一避。”

    花厅里木雕芙蓉月牙落地罩后面便是最适合藏身的所在,安筱韶见江小楼点头,便起身进去了。

    江小楼这才吩咐道:“把他请到花厅里来吧。”

    “是。”

    顾流年快步进了花厅,江小楼身着一件碧绿的沙罗长裙坐在椅子上,花厅正中的红木桌上,镂空青铜香鼎中丝丝缕缕地散出烟雾,迭烟渺渺,朦胧了江小楼的面容。

    顾流年头上戴着一顶羽冠,冠中镶嵌着美玉,身上如同往常一样是一身耀目的白衣,唯独腰间束一条金丝编织履带,正是这样极为正统的颜色,却越发衬得他眉如远山,目似秋波,难怪一路走来引起无数人的惊叹。

    顾公子这张脸,若是拿出去卖钱,只怕也是价值连城。江小楼打量着他,心里头转着这个主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一笑:“顾公子,真是稀客。”

    顾流年看着江小楼的笑容,唇角微微向上抿起,双瞳中慢慢涌起一丝狡黠“怎么,明月郡主不欢迎我吗?还是你和外面那些人一样,也觉得我是阉奴之子,不配与你为友?”

    江小楼望着他,眸子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小蝶此刻已经泡了一壶茶上来,江小楼端着青色描金的茶盏,嫩绿色的茶叶香气腾腾,让人顿觉清爽,她眼角斜过之处,自有一派婉转风流气度:“顾公子,如果你自有轻贱之意,那不论别人如何看你,你都没办法摆脱这种耻辱之感。”

    顾流年出身低贱,这辈子都没办法消除骨子里的自卑感,所以他越发自尊心膨胀,别人稍有不敬便会暴跳如雷、怀恨在心,因此朝中多有大臣受到他的构陷与杀戮。这样的心态,江小楼却没有。同样出身低贱,被人当面冷嘲热讽、侮辱挑衅,她都面带微笑地倾听。唾面自干的本事,她已经修炼得如火纯青。

    别人看你下贱,你也觉着自己下贱,真是不贱也贱了。

    安筱韶如此优秀,不过激起她少许奋进之心,其他人的羞辱在她看来,总也越不过失去至亲的跗骨之痛。

    如果被人一激,就气得面红耳赤、心怀怨愤,忘记了最重要的初衷,才真正是得不偿失。

    顾流年一怔,旋即笑了:“忍常人所不能忍,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雅量。小楼,别怪我残忍,我靠自尊活着。”

    自尊这两个字,就是顾流年存活下来的理由。

    他只有孤身一人,面对着无数权贵,他们惊艳于他的才学与手段,却又鄙夷他的出身和经历;他们看重他的心机与谋略,却又畏惧他的狠毒与残忍。

    在朝中掀起血浪,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万人之上!

    过去的生活,已经把仇恨深深种在了他的心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他和江小楼不同,恨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他憎恨所有人。

    他在烂泥黑暗的环境中生活了太久,如今生活在阳光下,也不能消除他心间的恨意。

    每个人都有缺陷,他最大的缺陷,便是深深藏于心中的仇恨,而他唯一愿意谅解这个世界的理由,只在江小楼的身上。

    当他困顿之时,只有她给过一丝温暖和鼓励,哪怕她只是举手之劳,他也深深牢记在心间。

    江小楼只是静静望着他,似乎在审视他的话,不,她是在猜测他的真实想法。

    他只是捧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只觉入口清醇,满齿留香,口中叹道:“原来庆王府上有如此好茶。”

    江小楼神色平稳道:“顾公子富贵已极,怎会稀罕我这等茶。”

    安筱韶藏于内室,默默听着外面的对话,心头暗暗盘算着。顾流年是个十分奇特的人,在京城几乎可以算作是一道风景,他容貌俊美,才情过人。不久之前还有人曾经向安筱韶提起,说他乃是一个青楼歌妓的儿子,生父亦是不详,当年更曾经因为考场舞弊一案受到陛下的贬斥,甚至被剥夺了功名,永生不得录用。按照道理来讲,这样的一个人纵然天赋异禀,惊才绝艳,也绝无可能成为陛下亲信。可是,他偏偏攀上了权海,那个阉奴素来谨慎干练,又极得陛下宠爱,几乎可以说是陛下的心腹。近年来权海自恃功劳,树敌颇多,陛下反倒渐渐疏远了他,改为重用顾流年。如今顾流年早已把自己的义父排挤到犄角旮旯,自己专门负责天策军的指挥,背地里做了无数阴谋腌臜的事。

    想到顾流年那些所作所为,安筱韶不禁头皮发麻,这等佞臣,怎会与江小楼有瓜葛。

    此时,江小楼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顾公子,刚才我问你的话,你还未及回答,今天所来到底为了何事?”

    顾流年唇畔带起一丝笑意,他的笑容能够让阳光都变得绚烂起来,然而眼底深处的黑暗却是直达人心:“我这次来,只为告诉你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

    江小楼望着他,静静等待着。

    顾流年一双漆黑的剑眉斜飞入鬓,深不见底的瞳孔闪着熠熠的光芒:“裴宣入狱之后,不管如何严刑拷打,他都坚称一无所知。虽然裴刚是他的亲信,又是他的族弟,可裴宣一口咬定是裴刚擅自做主,陛下派人欲要拿下裴刚,偏偏他却暴毙了……你说巧不巧,那把原本可以作为重要证据的金刀也不翼而飞。”

    江小楼不置可否地道:“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顾流年神色带了一丝嘲讽:“我很清楚你在裴宣这件事上究竟扮演了何等角色,金刀计倒是不错,可惜当今陛下十分仁德,裴宣又很是狡猾,只要他抵死不认,终究拿他毫无办法,你这一出大戏就要落幕了。”

    原本指望着裴宣连坐,可惜裴刚突然暴毙,可见暗中有人在策划,难怪萧冠雪敢和自己打赌。江小楼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也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京兆尹无能,好端端的一桩案子交给他,竟然审不出一个犯人的口供,看来京兆尹狱中的刑具已经是摆设了。”

    “哈,你还真是喜欢说风凉话啊,裴宣武功盖世,性子坚忍,不论如何严刑拷打,他都牢牢闭上嘴巴、一言不发,消息传到陛下那里,他的心思自然松动。毕竟参与反叛的是裴刚而不是裴宣,你可别忘了,裴宣曾经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陛下到底是个念旧的人啊。”

    他这样说着,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江小楼洁白的面庞,似乎希望见到她惊惶不安,可惜她就是不动声色,偏不露出半点端倪。

    顾流年终于笑了:“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江小楼轻轻挑起了眉梢,若有所思地盯着对方:“你要帮助我?”

    顾流年轻言细语地说道:“我闻听皇后娘娘有意将安家嫡女许给独孤连城,怕你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心过来与你商议。”

    他的话虽然语焉不详,前言不搭后语,可是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已经听明白了。

    安筱韶心头一惊,她与皇后对答不过寥寥数语,甚至不曾有外人在场,顾流年竟然知道……他的耳目已经灵通到了何种地步!而他又为何特意前来告知?透过重重珠帘向外望去,只见顾流年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径直盯着江小楼的面孔。安筱韶瞬间明白过来,啊,原来如此——

    江小楼却并未上钩,只是格外冷静地道:“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顾流年不紧不慢地道:“从前皇后娘娘对你格外抬举,大家也都将你捧得极高,但这完全都是建立在皇后关照的基础上,若是此刻皇后突然放弃了你,或者你因为某事开罪了娘娘——只怕就是一个万人嫌弃的下场。如果与独孤连城相好,等于触怒皇后,你所谓的报仇雪恨也就无从谈起,必须眼睁睁看着裴宣逃出生天。”

    江小楼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原来顾公子所来是为了这个。”

    顾流年看着江小楼,神色格外认真:“你知道我不是在与你开玩笑,我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几乎已经都不耐烦了。”

    皇后的心思,江小楼看出来了,顾流年这样的人精又怎会不知情。

    江小楼轻轻一笑:“那顾公子等待的机会是什么。”

    “娶你。”他扬眉一笑,语出惊人。

    安筱韶惊骇地听着这石破天惊的一句,登时傻眼了。她是大家小姐,纵然表露心迹也只是在江小楼这等闺友的面前,何尝宣之于口。顾流年信誓旦旦,毫无遮掩,开口就是求婚,而自己竟然无意中听到此等隐秘之事……她白皙如玉的脸颊极薄,登时泛起一片红晕。

    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局外人尚且面红耳赤,江小楼不知要作何处置。

    江小楼眨了眨眼睛,盯着顾流年,细细打量,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顾流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是闪亮,眼底也没有半点算计的成分,他是诚心诚意要迎娶江小楼。别人越是践踏、鄙夷,他心中越是愤恨和不平,总有一日他要将那些人全都践踏在脚下,替自己讨回一个公道。江小楼与他有着相同的经历,她应该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

    不,她是另外一个自己。

    如今江小楼和醇亲王的婚事断无可能,而她也必将选择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个人必须对江小楼很有帮助,却不能是皇亲贵胄,顾流年有这样的自信,她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自己。

    江小楼停了片刻,却是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顾流年望着她道:“你笑什么?”

    江小楼笑得几乎停不住,转头向着落地罩之后,道:“筱韶,你出来吧。”

    一个年轻的锦衣女子从后面走出,面上的笑容有一丝不安。

    “原来是安小姐。”顾流年望着安筱韶,不觉失笑:“新欢旧爱汇聚一堂,醇亲王看了想必会很感动。”

    他说到“旧爱”两字的时候,语气中分明有一种不怀好意。

    安筱韶面色一白,神情微微发冷,恼怒道:“顾公子,你简直是狂妄!”

    顾流年径直倚在了桌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安筱韶:“安小姐气质高雅,才貌双全,堪称京中淑女的典范,只可惜在醇亲王的心中怕是连明月郡主一根手指都比不上。若论常理,你应该与明月郡主保持距离,才是明哲保僧道,可你今日居然在这后面偷窥……足可见你们二人的交情委实不错,已经到了可以共侍一夫的地步吗?”

    顾流年说话轻佻,安筱韶脸色已经变得一片铁青。她从来都是受人尊敬,何尝受过这种羞辱,简直是太不自重了!正待发怒,却突然听见江小楼道:“顾公子欺负老实人可不厚道。”

    顾流年哈哈干笑两声,毫无愧疚之意:“安小姐可是送上门给人羞辱的……”

    “此等狂妄无礼之徒,简直羞煞人了!”安筱韶再也不肯听这些污言秽语,一甩袖子快步离去。

    待安筱韶离去,顾流年的目光又重新回到江小楼的身上。

    “为何要故意激怒她?”江小楼眸子愈发显得晶亮。

    “安筱韶毕竟是在皇后身边长大的,不管她告密的用意是什么,都不宜与她过于亲近,否则就是把自己置于炭火之上。”顾流年的声音微凉,语气却早已不复刚才的轻佻。

    江小楼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我还要多谢顾公子你了。”

    “小楼,不妨好好考虑我的提议,你应当知道什么对你才是最好的。庆王府的义女,全无半点根基,皇孙贵胄、公卿豪门的槛儿是那么好入的么?可你如果嫁给我,受到非议只有一时,不出三年,我定让天下人都匍匐在你的脚下!”

    见过满腹阴谋的,没见过直言不讳的,寥寥数语,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江小楼冷笑一声:“公子的逼婚方式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顾流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知道对方一时半会儿不会给自己回音,便站起身道:“我该走了,郡主好好考虑吧,下次我会来听你的答复。”

    目送对方的身影在花厅门口消失,江小楼的神情慢慢凝注:“顾流年早已知道安筱韶就在我的府上,皇后娘娘定然也会知道……筱韶的处境真是太危险了。”

    小蝶实在忍不住:“小姐,你还为她担心呢,如今醇亲王就要被别人抢去了。”

    江小楼看她一眼,目光慢慢变得冷淡,“他不是我的,不能称之为抢。”

    小蝶自觉失言,却又实在是不甘心:“醇亲王对小姐那么好,难道你就半点也察觉不出他的心意?”

    江小楼却是沉默了,静静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未立刻给予回答。

    良久,小蝶才斗胆问道:“小姐,你可想出主意了吗?”

    江小楼似嗔非嗔眯起了眼:“既然裴宣执意不肯招认,那咱们就得另外想辙了。”

    小蝶几乎被骇得说不出话来,猛地一跺脚:“小姐,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这事呢!”

    “去,立刻秘密传书伍淳风。”

    当天晚上,伍淳风于一民宅中与江小楼见面,江小楼面授机宜,伍淳风会意,转眼便回去布置。

    两天之后,皇帝在御花园散步,陡然发现草丛中有什么在蠕动,引得草丛颤抖不已,他一时大惊失色,立刻命令禁军前去查探。当众人拨开草丛,却发现一条巨蟒横卧草丛,已经奄奄一息。皇帝愣住,便大声道:“快,请伍道长来!”

    自从裴宣事发后,皇帝越发觉得伍淳风料事如神,索性招了他入宫常伴左右。伍淳风一路脚步飞快,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皇帝眼前,然而此刻那巨蟒已经死在了草丛里,皇帝脸色隐隐发白:“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皇家素来相信异类之兆,伍淳风摸着呼吸,沉吟道:“陛下,这是凶兆啊。”

    皇帝当然知道这是凶兆,巨蟒就这么死在他的御花园里,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他的目光在那巨蟒身上停留片刻,脸色变得铁青:“好端端的,怎么会出此凶兆?”

    伍淳风不紧不慢地道:“回禀陛下,待臣去占卜一番,才能告诉陛下究竟是什么原因。”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道:“朕要立刻知道答案!”

    半个时辰之后,伍淳风用龟甲占卜结束,向一直在旁边等待的皇帝道:“陛下,这蛇头是向着南方,证明祸起之地就在于南面。”

    皇帝蹙起眉头,近两年都太平无事,哪里来的祸患?他心头突然想起一事:“南方,你是说两年前孟获叛变一事?”

    大周国内各州除了汉人之外,还有不少异族掌握着权柄,这孟获便是其中一支羌族的首领。这些羌人的祖先当初跟着开国皇帝打天下,获取了不世功勋,然而太祖皇帝终究认为他们不易管理,便多将这些人分派到苦寒之地,并且派重兵看管,以防他们犯上作乱。大多数都与汉民融合,极少部分依旧是大周的隐患。当初羌人孟获起兵,皇帝勃然大怒,命裴宣率军前去征讨。裴宣大破孟获军队,诛杀孟获以及他的余党一万余人。为了此事皇帝还大大褒奖了裴宣,如果说是兵祸,那必然是指此事。

    皇帝满面狐疑:“这兵祸是早已发生过的,孟获也已伏诛,如今又有何事?”

    伍淳风摇了摇头:“孟获乃是叛将,死后阴魂不散,附身于巨蟒之上,必要犯上作乱。陛下,前些日子你不是总觉得头痛吗,乃是那叛将孟获阴灵不散,阴谋诅咒陛下,才会有此一劫。”

    皇帝一震,失声道:“果真如此?”

    “是,陛下,微臣绝不敢危言耸听。”

    “那该如何解决?”皇帝眼底有一丝急迫。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因为他们担心自己手中的权柄受到威胁,所以伍淳风一击即中,他沉吟片刻,方才道:“这孟获的尸身……现在何处?”

    皇帝早已不记得此事,便望向旁边的太监,小太监连忙回答:“禀陛下,当初裴宣割下了孟获的头颅送呈陛下,尸体则继续留在房州。”

    身首异处,永久镇压,这是惯行的做法。

    伍淳风见到一切随着江小楼的预料发展,便毫不犹豫道:“请陛下即刻下旨,命人将尸体运入京城,我自当做法,为陛下消灾解厄。”

    房州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兵士快马加鞭,前扑后继,累死人马无数,才将尸体运回了京城。因为时隔已久,尸身早已化为一具白骨,皇帝命人将白骨痛踩一顿,并且喝骂道:“死叛贼,竟敢吓唬活天子!”

    伍淳风口中念念有词,历数孟获残暴罪行。

    皇帝看到这一幕,不解地道:“怎样才能将这幽魂镇住?”

    “回禀陛下,这具尸骨阴气极重,宜将之用火焚烧。”伍淳风命人架起火堆,预备当众将这具尸骨焚掉,可是火堆是架起来了,火焰越燃越旺,宫人引以为奇。就在此时,一名宫女突然惊叫起来:“陛下,那尸骨竟然火烧不化。”

    皇帝看到这一幕,惊得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爱卿,这到底是何缘故?”

    伍淳风眯着眼睛,命人用鞭子抽打尸骨,美其名曰酷审,随后他若有所思道:“陛下,这孟获似有冤情无法申诉,所以他的怨气才如此之重。”

    皇帝心头愤愤不平,并不肯轻易采信:“有什么冤情,分明是乱臣贼子!既然无法焚化,那就将它投至水中。”

    护卫们立刻将尸骨拉了下去,伍淳风心头有一丝胆怯,可想起江小楼的手段,他决心静观其变。

    皇帝表面强悍,心头却是惴惴不安。昨天夜里他梦见孟获的尸骨竟在啃蚀自己的左肩,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骇得浑身是汗,所以今天他一定要解决此事。

    “报——陛下。”护卫快步进来禀报道:“那尸体……那尸体被投入水流之中,可却倚靠在桥柱边而不飘走啊!”

    皇帝脸上露出极为惊骇的神情,急向伍淳风道:“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伍淳风轻轻一叹:“陛下,刚才微臣已经说过这孟获身上有冤情,否则他怎会如此顽强,以至死去两年阴魂不散,在宫中作祟不说,还惊扰了陛下的安枕。”

    “他能有什么冤情,犯上作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皇帝的脸色极为阴沉,当初孟获犯上作乱之时,有人说他是因为美妻被权贵所夺,所以一怒之下杀死权贵,不得已才会举兵起义。皇帝素来宽仁,特意命裴宣带去了安抚诏书,只要孟获投降,即刻解散军队后入京请罪,可以饶他全族不死。谁知那孟获竟然当场焚烧圣旨,此举彻底激怒皇帝,命令裴宣大举进攻……

    伍淳风拈着胡须,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陛下,您可以仔细调查一番,若是当年果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只怕这孟获的幽魂还会缠着陛下不放。”

    皇帝心头越发紧张,终究扬声道:“来人,召刑部尚书!”

    次日,皇帝在宫中以赏月为名,大宴宾客。此时已经是三月的夜晚,天空深邃高远,繁星闪烁,花园里花香阵阵,鸟儿轻唱,御花园里烛火辉煌。帝后、太子以及其他皇子皆是陪坐在侧,王府公卿亦是一一列席。

    酒宴正酣畅的时候,刑部尚书李杭上前拜伏道:“臣,晋见陛下。”

    皇帝淡淡地道:“爱卿平身,朕着爱卿所查的事可有结果?”

    李杭看了一眼皇帝,满脸地不安:“回禀陛下,微臣已经查出,当年孟获的确是因为诛杀了一个当地属官,不得已起兵反叛。那官员张燎不但强占孟获之妻,而且逼死他的母亲,又杀了他的兄弟,所以孟获的确被逼无奈,才会率众攻占府衙,后来很多人前去依附,声势越来越大。”

    皇帝淡淡地道:“此事朕已知晓,来人,将裴宣押上来。”

    裴宣被铁链牢牢地捆缚着,被数名铁甲护卫押送上来。

    江小楼放下手中酒盏,轻轻抬起眸子,破烂的衣衫,披散的长发,身上伤痕累累,俊秀的面孔却一如寒冰,眼底藏着犀利的怒意。尽管满身伤痕,被铁链缚着,他的出现还是让人觉得畏惧。

    昔日何等英雄的人物,如今不过成为阶下囚而已。

    啪嗒,一滴。

    这不是水声,而是他额上的汗珠从面颊上滚落,滴入草丛之中。

    江小楼微微一笑,不由想起从前自己替他斟酒,那一滴落入酒杯中的泪水。

    汗水和泪水,一个是出于内心的躁动不安,一个是发自肺腑的哀痛入骨。

    “朕只想知道,那一张安抚的诏书,究竟是不是被孟获烧毁?”

    刑部尚书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回禀陛下,孟获当初接到诏书,深感陛下恩德,便立刻与他的族人放下屠刀,孟获更是将自己反绑着亲自进入当时裴将军的临时都护府,并恳请陛下放过他的族人,可谁知——”

    李杭满脸不安,却是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谁知什么?”

    太子脸色此时不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猛然看向了三皇子独孤克,眼神仿佛要射出根根毒箭。而独孤克却只是径直坐着饮酒,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太子的眼神越发阴冷,可现在他却不敢开口,如果轻举妄动,只怕连他自己都要惹祸上身。

    可是裴宣……他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和手段才能让他同意依附,如此猛将,他如何舍得!

    江小楼面色极为平静,眼底满是漠然。安筱韶刚才故意坐在她的旁边,此刻不由靠近了过来:“裴宣的事,是你动的手?”

    江小楼轻轻一笑:“筱韶疑心未免太重了,裴宣可是重臣,我又哪里敢冤枉他。”“你的胆子呀,比谁都大!”安筱韶忍不住道。

    江小楼轻轻叹了口气:“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李杭低头道:“谁知裴将军却反而诛杀了他,并且将拒不投降的罪名栽到他的头上,只为了建立功勋,便杀死了所有投降的军士,他担心百姓泄露秘密,便连三千名无辜的百姓……也一并当作叛逆坑杀了!”

    皇帝满面不敢置信,杀死降将就算了,居然还杀死无辜的百姓,裴宣是嚣张到何种境地!

    李杭眼皮微微一抖:“陛下,多年来我大周军功皆是按照斩杀叛将头颅的多少来算,所以裴宣为了虚报军功,赢得更多的荣誉,不得不出此下策。他杀了孟获,陛下龙心大悦,必将对他有所擢升——”

    皇帝“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了桌子上,脸色变得无比阴冷。

    太子连忙起身向皇帝道:“父皇,裴将军亦是一时糊涂……才会作出此事。”

    皇帝扭头的时候几乎是在咆哮:“一时糊涂?一时糊涂!他的一时糊涂是为了冒领军功,他的一时糊涂害得朕现在日夜难宁!朕还打算因他过去的军功而原谅他,宽恕他的死罪,现在看来,断不能容此等贼子乱我朝纲!”

    太子面上略过一丝淡淡的怅惘,这样一员大将,可惜了!

    独孤克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太子的话:“太子殿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陛下要如何处置臣子,太子殿下又怎会如此着急,莫非你怕裴将军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牵连了你?”

    这两个人分明是狗咬狗,在皇帝眼前就敢掐起来。掐吧,掐吧,掐得越是热闹,裴宣死得越快。

    果然皇帝大怒道:“你们都住口,朕意已决,不必再劝!”说完,他挥了挥手道:“来人,立刻处决裴宣。不,凌迟,凌迟处死!”

    “是,陛下。”

    听到自己的命运,裴宣的双眼射出骇人的光芒,字字句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天下若无我,谁能保陛下的江山?!”

    “不用你,朕的江山也不会倒!”皇帝的眼睛几乎要喷火,裴宣的狂妄让他难以忍受。

    裴宣忽地仰天大笑,震得众人面色发白:“庸君,竟然连别人的毒计都看不出,真是天下第一雍君,这是三皇子对我的构陷啊!”

    皇帝的太阳穴一个劲儿跳动,此刻已经暴怒:“快,把他拉下去,立刻把他拉下去!”

    数名铁甲护卫强行要将裴宣拖下,他却突然瞧见了坐在那里的江小楼。心头一动,原本心中想不开的矛盾一下子解开!

    是她,一定是她!萧冠雪告诉过他,江小楼一直在暗中谋夺自己的性命。他瞧不起女人,尤其瞧不起江小楼这种出身下贱的女人,然而今天他才知道,自己的性命就是毁在这个女人的手上!一个表面看起来那么柔弱可欺的人,实际上却是蛇蝎心肠的毒妇!他暴喝一声,竟挣脱开来,径直向江小楼扑了过来。一股锋利无比的杀气扑面而来,安筱韶惊得身体一抖,一股寒气滑过后背,手中酒杯几乎当场倾倒在地。

    转眼之间,裴宣已经如同一头暴怒的狂兽杀至眼前,竟然穿越了层层阻碍,直达江小楼的眼前。

    他手无寸铁,径直以拳为武器,这一击雷霆万钧,用尽全力。

    此时江小楼坐在那里,根本无处可躲,更何况以裴宣的武功,若要杀一个人,她怎么可能躲得掉?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别提是临死前的奋力一击,他是打定主意要落下江小楼同归于尽!

    拳风已经近在眼前,庆王妃惊骇欲绝已然忘记了反应。

    江小楼睁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几乎凝固。

    下一瞬间,拳头神奇地消失。

    “啊!”裴宣惨叫一声,只觉一股巨大的疼痛从右臂传来,整个右手臂竟然一下子脱手飞出!

    紧急关头,独孤连城抽出身后护卫的长剑,斩断了裴宣的右臂。

    裴宣目眦欲裂,痛苦得几乎发狂,两名铁甲护卫甩出铁链勾住了他的脖颈,裴宣依旧是一副恨怒交集的模样,暴怒之间露出牙齿,口中早已是一片鲜红,竟是连牙齿都生生咬断了!

    花园里停歇在枝头的一只画眉吃这一吓,瞬间飞上了天去。

    数名铁甲护卫扑了过去,这才勉强制服了了万人难敌的裴宣,而他多日水米未进,又失去一条手臂,早已无法如从前一样发挥自己的力量,竟被他们强行压服在地。

    独孤连城微微松了一口气,看向了江小楼。

    江小楼只是静静地坐着,旁人看她都以为定是已经吓得不能动了,可独孤连城却很清楚地知道,她在笑。

    虽然她的脸上是受惊的神情,可那不自觉弯起的半边唇角,分明是一丝古怪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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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大家友情推荐一篇文,夭水无邪姑娘的《一世荣宠:帝王妻》,讲述的是一群腹黑强大的真汉子们想要蹂躏一个女汉子,结果反被女汉子蹂躏的故事。这简介,真心萌啊……

第135章 赐婚明月

    也许是这一幕太可怕,也许是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在裴宣被强行押走后,依旧是一副惊惶不安的神情。

    庆王妃终于醒过身来,眼圈一红几乎就要落泪,江小楼却按住了她的手背,轻轻摇了摇头。

    庆王妃怒意把眼泪压了下去,别过脸去。

    安筱韶早已震惊得脸色发白,江小楼真是在刀尖上跳舞,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亏她还能如此镇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就是痛苦的经历带给她的宝贵财富。

    萧冠雪轻轻举起酒杯,微微勾起了唇畔。

    裴宣,我送了你一程,你应当致以谢意。

    在一片死寂中,皇帝长长出了一口气,一个不听话的暴戾将领,早该见鬼去了。他的面上带着庄重的笑容:“大家不必受此影响,继续饮宴吧。”

    皇后的目光却落在了独孤连城的身上,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第一个赶到了江小楼的身侧,这是否意味着,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眼光,更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

    两轮酒后,便有一名太监奉了一只红色的锦盒过来,皇帝吩咐道:“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吧。”

    锦盒里面是一只染血的头颅,那鲜明的眉目,俊秀的面容,圆睁的双目,正是刚才震撼众人的裴大将军。太子的心陡然沉了下去,面色也变得铁青一片,他并非想要保住裴宣,只是对方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就在太子控制不住肩膀的颤抖时,太子妃及时挽住了他的手臂,柔声道:“殿下,你醉了。”

    太子一怔,眼神瞬间清明了许多。

    是,他醉了,以至于分不清自己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脱清干系,而非再替一个死人辩白。思及此,他开口道:“父皇,儿臣料想不到裴宣竟然做出如此欺君罔上之事,还曾再三向您举荐于他,如今愧悔已极,求父皇责罚。”

    皇帝看他一眼,神色淡漠地道:“裴宣一事与太子无关,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朕的权威,待会儿伍道长会用裴宣的头颅做法,消除孟获之怨,诸位当引以为鉴,切勿再犯。”

    众人闻听此言,便都齐声应是。那些曾经虚报军功的武将,一个个都不由自主心惊胆战,显然十分畏惧。

    皇帝冷哼一声,杀一儆百,就是要达到震慑众人的效果。裴宣先是杀降,再是纵容属下叛逃,不死难以平民愤。

    安筱韶轻叹一声,附耳在江小楼耳畔道:“还说你和醇亲王无关,你瞧瞧,刚才若非是他,你可要命丧当场了。”

    江小楼不动声色地一笑:“说不准……醇亲王是来护卫你的。”

    安筱韶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象牙骨扇,扇面上的仕女荡舟图栩栩如生,语气却是难掩促狭:“原来你不但胆大妄为,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也是一流啊。”说完她用扇子遮住了自己半张芙蓉面孔,只露出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斜眼瞧她:“我已经去过醇亲王府了,你可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

    江小楼望着她,神色寂静如水:“我不想知道。”

    “我不信!”安筱韶微微提高了音量,惹得旁人侧目,她这时才隐约察觉到自己受人瞩目,连忙压低声音,“当真不想知道?”

    江小楼瞧她一副神秘的模样,不让她说绝不甘心,便笑道:“如果你执意要说,我也不会阻拦。”

    安筱韶手腕一转,象牙骨扇啪地一声合拢,笑容越发得意:“他说,心中已有所属,此生非她不娶,叫我——不要痴心妄想。”

    江小楼眉头轻皱,复又轻轻松开,再开口的时候显得格外宁静:“最后一句话,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瞬间被拆穿,安筱韶面上一红,登时恼了:“人家一直在跟你说真的,你却动不动就调笑,当真狡猾!”

    庆王妃已将她们二人的对话收进耳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暗惋惜。小楼和醇亲王并不合适,若两人勉强在一起,怕是将来要引出大祸患。

    皇后的眼睛早已把一切尽收眼底,她面上含笑,虽无国色却也尊贵无比:“陛下,今日有一桩喜事,要请陛下玉成。”

    皇帝望入皇后那双炯炯的眸子,里头仿佛有变幻莫测的光影。他的面上慢慢浮起一丝笑意:“哦,皇后说的是何喜事?”

    安筱韶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将皇后的话收入耳畔,心底不由自主畏惧起来。

    不,不要提!千万别是那件事!

    世上的事情总是如此,你越是害怕,来得越快。

    皇后郑重地道:“醇亲王年少有为,文武双全,乃是京中闺秀理想中的良人。”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笑容变得越发深刻起来,在安筱韶看来甚至有些残忍。

    安筱韶的面色已经微微发白了,一双手也紧紧地攥了起来,象牙骨扇的娟纱表面已经皱成一团。

    独孤宇正和旁边的独孤丰说话,仿佛压根没有听见皇后所说的话,神色泰然自若,可江小楼分明却觉得他似乎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一直坐在皇后身侧的华阳公主轻笑起来:“母后,是要给醇亲王赐婚吗?不知是哪家的女儿能有这样的福气。”

    顾流年看了一眼江小楼,唇畔划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当然是——”皇后眼底浮起一丝微笑,神色越发从容不迫,缓缓说道。

    独孤连城却突然起身,朗声说道:“陛下,微臣感激娘娘厚爱,今日我正要请陛下替我赐婚。臣的心上人,就是庆王的义女明月郡主。”

    一石激起千层浪。

    皇后的指甲深深陷入身下的锦缎褥子,胸中的气血瞬间澎湃汹涌,眼底的怒火腾腾而起,爆发出骇人的神情。她一双眸子狠狠地瞪向江小楼,在这一瞬间,江小楼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那目光撕成碎片。

    她的一颗心,如同坠入沸水之中,浮浮沉沉,上下倾覆。

    独孤连城没有望她,只是静静地说完这句话,说了一句绝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江小楼微微垂下浓密的睫毛,唇线抿成一条。

    安筱韶猛然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独孤连城,世上居然有人敢当众截断皇后的话!

    皇帝的目光落在独孤连城的身上,旋即又看了一眼江小楼,唇畔带起一丝笑意:“哦,原来连城喜欢的是庆王的义女。嗯,明月郡主的确是个好姑娘,不失名门闺秀的风范。皇后,你觉得呢?”

    良久,皇后都只是静静望着江小楼,目光冰冷到了极致。

    整个御花园一片死寂,比刚才的气氛还要凛冽三分。

    宫女们穿梭着换了众人面前的果点,皇后则高高坐着,长久未曾开口,仿佛已经化为一尊华服丽影的石像。

    皎洁的月光落在皇后的面上,使得她沉静高贵的面孔染上一层淡淡的冰寒,但很快一闪即逝,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半响,皇后才缓缓开口,描画精致的花钿闪着幽幽的光芒,语气格外平静:“醇亲王虽然一片美意,可是明月郡主心意如何,陛下还不知晓。从前闵平县主的事,我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闵平县主独孤盈是江平王独孤秀之女,独孤秀是皇帝的亲堂弟。皇帝做主把这位县主嫁给了自己喜爱的朝臣王兴,结果县主嫌他长得丑,死活不肯下嫁,并且再三向皇帝陈情,最后都被驳了回去。新婚当日,这位盈盈县主就在新房的墙壁上涂满王兴父亲的名字,然后召他进来,故意用言语羞辱。王兴格外愤怒,动手责打县主,两人针尖对麦芒,于是悲剧就发生了,推搡之间王兴的母亲撞上墙壁当场暴毙,王兴在失去狼的情况下把独孤盈杀死,割下了她的头颅丢入湖中,最后将整个王府一把火烧了,**收场。

    这桩惨剧就发生在五年前,皇帝至今历历在目,深深后悔自己不该执意赐婚。皇后今天突然提起此事,分明是说江小楼未必愿意嫁给独孤连城。

    庆王妃心头一凛,她立刻明白过来,皇后这是在给江小楼拒绝的机会。只要她识趣地拒绝了这婚事,皇后就能顺水推舟、心想事成。她悄悄在桌下扯了扯江小楼的衣衫,向她使了个眼色。

    拒绝,一定要拒绝!

    小楼,这是皇后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

    皇帝怔住,面上泛起一丝尴尬。独孤盈的婚事的确是很不妥,女子有倾国之貌,男子却无宋玉之容,这桩不匹配的婚事害得他坐立不安。不光是独孤盈,还有他嫁给裴宣的公主……此刻,他隐约察觉到了皇后的心意,不动声色地看着江小楼道:“明月郡主,皇后娘娘正在问你,你是否合心意?”

    皇家赐婚一言九鼎,绝无询问当事人的意思,皇帝开口的瞬间,众人的表情精彩纷呈。皇后要给独孤连城赐婚,而他显然不满意皇后娘娘的人选,故意抢先一步。皇后当众受到拒绝,自然很是不高兴,所以才会询问江小楼,若她识趣就该找借口拒绝,免得失了圣意。

    萧冠雪唇畔的笑容越发讽刺,江小楼,答应这婚事就彻底失去皇后的支持,你会为了一个男人而牺牲自己的利益吗?

    江小楼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缓缓地抬起眸子。庆王妃满是担忧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立刻开口说道:“皇后娘娘——”

    皇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止住了庆王妃的话,唇际噙着一抹淡漠的笑意:“我要听江小楼自己说。”

    江小楼的目光看见向独孤连城,而他也正静静地望着她。万千烛火之中,他的眼眸是那样的明亮、深邃、温柔,而他眼中强烈的透露出一种信息。

    帮我。

    她的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复杂的情绪汹涌地涌上来。

    她汲汲营营、千般算计,好容易才得到皇后青睐,为了这一天,她不知准备了多久,研究了多久,付出了多少的心血。皇后永远是她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叫她如何舍弃?

    可是她亏欠独孤连城太多,他救了她的性命,三次,整整三次。

    江小楼不知道,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不过是短短的瞬间,她仿佛漫长地走完了一生。

    不,不可以,她不能因为一个男人而毁掉自己的全盘计划,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比得上复仇大计。

    秦思、裴宣……一个接着一个,现在就差萧冠雪和太子。眼看着她就要成功了,决不能放弃。

    只是,她又情不自禁地望向独孤连城的眼睛。他似是感悟到了什么,那双眼中慢慢恢复了平静,澄澈的眼底似是有一丝失望,却又充满了理解与包容。独孤连城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迅速扫过,不再停留,向着皇帝说道:“陛下,既然明月郡主心中另有所属……”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皇后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皇后的神情冷淡而高傲,眼角望过来的时候带着说不出的轻慢。瞧,一个商人之女,果真是不敢接受醇亲王的爱意。江小楼,没有我的支持,你什么也不是,所以乖乖地听话,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这是残酷的现实,任凭你翻云覆雨,也敌不过身份和权势的鸿沟。

    江小楼突然开了口,在一片寂静之中,她的声音显得那么清朗:“陛下,小楼愿意遵从陛下的旨意。”

    所有人都看着她,顾流年模糊的只听到几个字,此刻陡然凌厉了目光,向她笔直望去。

    江小楼这是疯了不成!

    皇后明明已经要她推辞这桩婚事,可她却在这样明显的暗示之下无动于衷。

    绚烂的烛火中,江小楼站得笔直,白皙的面颊泛出浅浅的红晕,莹润的碧玉簪子在她乌黑的发间散发出动人的光彩。风吹起时,散落的几片花瓣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她的神情越发显得淡漠如水,漆黑的眸子却是无比坚定。

    她答应了,居然答应了!

    皇帝先是微微愕然,旋即大笑起来:“好,这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君子有成人之美,皇后,这才是一桩好婚事啊!”

    说话间,皇帝的目光盯着皇后,似要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

    皇后的面色一下子变了,紧紧地握紧了拳头,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有一种受到背叛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于她对江小楼和独孤连城的宠爱。眼前这两个人,分明一起背叛了她!她让独孤连城迎娶安筱韶,完全是为他着想。独孤连城根基太浅,将来若想有所发展,必须赢得安家的支持,可是他居然为了区区一个江小楼,不惜违抗自己的旨意。而江小楼呢?自己对她那么好,把出身低贱的她捧到明月郡主的位置上,她又是如何报答自己的,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驳斥自己的面子。好,这两个人真是干的太好了!

    皇后心里恶火乱窜,仿佛下一刻就要发作。

    江小楼的行为明显触怒了皇后,庆王妃心里突突地跳,只觉得大祸马上就要临头,她紧紧攥住了江小楼的手,强行要将她拉回自己身边,然而江小楼静静站在原地,依旧是一动不动。

    安筱韶说不出心头复杂的滋味,自己口口声声说要抗争,可是事情发生的时候,只能坐在原地浑身僵冷,甚至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主动站出来回绝。原本在小花厅里,自己那样瞧不上小楼的怯懦自私,可今天她才发现,真正怯懦的人是自己。

    独孤连城微微一笑,幽深的眸子现出一点温柔,深邃而坚定地道:“微臣斗胆,恳请陛下赐婚。”

    皇后眼底不禁隐隐带了一丝羞怒,仿佛被人活生生抽了一记耳光。

    皇帝点头道:“好,朕准了爱卿所请。”

    皇后暗自一咬牙,目光越发变得阴冷起来。江小楼从未看见过皇后露出这样的神情,至少在她面前没有过。良久,皇后突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很是低沉,高高的发髻上那顶金凤口中衔着的珠串,随着她的笑声,在烛火下轻轻摇曳着:“陛下,这才是老天赐予的锦绣良缘。今日能成全一对玉人,也算是积了福报。”

    见皇后这样说,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庆王妃心中却越发紧张起来,她太了解皇后了,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可她若是没有狠辣手段,如何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立足至今。今天江小楼的行为已经彻底触怒了她,她是不会轻易饶恕的。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皇帝微笑着挥了挥手,美妙的音乐声又起,一群披着彩帛的美人翩翩起舞,绝色芳容,袅娜曼妙,只是经过刚才那一件惊心动魄的赐婚,众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庆王从始至终坐在人群之中,脸上的神情显得格外淡漠,仿佛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可事实上他的唇畔却浮现起一丝冷冷的笑意,谁也不会比他更明白,江小楼完了,彻底完了。

    安筱韶望着江小楼,弯弯双唇,似乎想要笑,可是眉头却始终紧锁着,表情极为古怪。她在担心,非常担心,对于皇后的性情无比熟悉的她,当然知道姑母外表柔和,私底下手段极为狠辣。

    庆王妃叹了口气:“我一直拦着,终究没能拦得住,罢了,你要怎样都随你吧。若我迫你嫁给三皇子,你只会终日闷闷不乐,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不如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只是……”

    江小楼看了看庆王妃,对方的表情极为认真。

    “母亲,事已至此,无路可回头。”

    庆王妃闻言,只是无言侧首,一笑,非常萧索。

    宴会结束后,回到大殿内,皇后原本平和的神情瞬间退去。她冰冷着脸,换了一副阴鸷的神色,目光笔直地落在安筱韶的身上。

    那深沉的眼睛在暗夜里散发着怨恨的光芒,安筱韶心头一颤,难以形容的恐惧涌上心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娘娘恕罪。”

    皇后冷笑一声道:“你何罪之有?”

    安筱韶素知皇后禀性,她便只是垂着头,不敢吭声。

    皇后目光阴冷地望着她,这种神情使得她这张平凡端庄的面孔显得越发冷酷无情:“我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的,今日你竟然和外人联合起来伤我的心。”

    安筱韶的头颅垂得更低,隐隐有一种马上想要逃走的冲动。可是她突然想起了宴会上那样平静的江小楼,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沉声道:“娘娘,您所要的一切当然可以达到目的,但必将付出严重的代价,侄女虽然愚钝,却不想娘娘犯下这样的错误。”

    皇后听出了对方言外之意,安筱韶语调虽然柔和,却隐含沉痛的不满,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这些年来我对你这样好,你没有半分感激也就罢了,却为何还要说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你是要和江小楼一样,拿刀子捅我的心吗?”

    安筱韶愕然,皇后继续道:“你失去母亲,我怜你孤苦,便时常唤你进宫来陪伴,待你如同亲生女儿一般,事事为你着想,甚至连你将来的夫婿都精挑挑选。醇亲王文武双全,地位超脱,他才是你的良配。你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哪里比不上江小楼,醇亲王竟不肯娶你,你居然咽得下这口气,反而转头去帮助自己的敌人,是疯了还是傻了?”

    安筱韶蹙眉道:“娘娘,我不敢违逆您的决定,只是醇亲王无意于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皇后不由嗤笑:“你的身份虽然只是安家千金,实则与皇族公主无异,醇亲王不喜欢你便可以不娶,那他视皇家于何地,视我于何地?托词,全部都是你们背叛我的托词!”

    安筱韶抬起头,清亮的目光望入皇后的眼中,徐徐说道:“娘娘,事已至此,筱韶自知无从辩解,但请你原谅明月郡主,她与醇亲王是早已有情的……”

    “有情人?”皇后冷笑一声,目光之中似有阴沉闪过,“一个连知恩图报都不懂的贱人,难怪从前人人都说她出身商门,不懂礼数,我还如此抬举了她,真正可笑。”

    听出皇后语气之中的肃杀之意,安筱韶心头一震,连忙哀求道:“我可以体会娘娘心中的愤慨,可是请娘娘以大局为重,不要怪罪明月郡主与醇亲王,您的成全非但不会为您换来强敌,只会换取他们的感激!”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皇后突然起身,语气已经结成寒冰,“既然连你都不肯遵循我的旨意,那现在就出宫去吧!以后没有我的宣召,不得轻易入宫!”说完她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娘娘!”安筱韶叫了一声,可是皇后却径直往宫殿深处走去,再不回顾。

    安筱韶的眼中慢慢涌起一丝忧虑,现在应当如何是好……

    当天晚上,庆王府又接了一道懿旨。皇后命令身边的黄女官带着许多的礼物,特地赐给江小楼。当黄女官说出来意的时候,庆王妃面上却有一丝震惊,宴会上江小楼当众驳斥了皇后娘娘的面子,而她却依然送来了这些礼物,其中的深意……

    她的目光在那些珠宝玉器上一一划过,旋即停在黄女官的面容,勉强一笑道:“黄女官,这些都是娘娘的赏赐吗?”

    黄女官面上都是笑意,神情也与往常没有两样:“这是自然,皇后娘娘还说了,明日要请郡主进宫陪她说说话。”

    庆王妃和江小楼对视一眼,庆王妃压下眼底的惊颤,连忙道:“多谢您了。”

    待黄女官走后,庆王妃脸上是一阵阵的发青,声音都在颤抖:“小楼,明天你绝不能入宫,想个法子推掉吧!”

    江小楼微微一笑:“母亲,皇后娘娘的意旨咱们可以推吗?不管是托病,还是找任何其他理由,娘娘都不会宽恕的。”

    “你不知道皇后那个性,表面上看很随和,但若是你忤逆了她,后果不堪设想!”

    江小楼只是沉默,一言不发。

    庆王妃长嘘短叹,面上更是无比不安,她几乎想要开口劝江小楼自行放弃这桩婚事,可是细细一想,既然皇帝已经下了圣旨,那断无更改的可能。进则得罪皇后,退则得罪陛下,进退两难,现竟几成绝境啊。她越想越是头痛,脸色更是发白,而此刻小蝶进来禀报道:“小姐,安小姐求见。”

    江小楼抬起眸子,只是笑笑,“母亲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去见一见安筱韶。”

    庆王妃点点头,不由自主站起身往外走,却又回过头来,忍不住道:“不论如何万事小心,安筱韶毕竟是皇后的侄女,她此行说不准就是来探你的口风……”

    江小楼知道安筱韶绝不会这么做,但当着庆王妃的面她并没有多加解释,只是略一点头,庆王妃这才离去了。安筱韶的大髦上沾染了一身露水,快步走进了花厅。一眼看见江小楼就坐在窗下,长长的裙摆垂下,一张面孔清丽脱俗,如同流水一般的目光正静静望着自己。她不由蹙起眉头,责备道:“现在你可高兴了吗?”

    江小楼不觉好笑:“当初你不是还来劝我要想法子,怎么现在反倒来怪我?”

    安筱韶哭笑不得:“我当初只是希望你暗中设法,谁让你今天当众承认啊,这可是在打皇后娘娘的脸面!”

    江小楼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你要问醇亲王。”

    安筱韶愣住,旋即心中难过,事情如今已成定局,进不得、退不得,实在是叫人为难。随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刚才我瞧见宫中的仪仗,皇后娘娘可有旨意颁下来?”

    江小楼点了点头:“皇后娘娘请我明日入宫。”

    “明日就入宫?”安筱韶脸色变了,她盯着江小楼道:“你绝不能去。”

    江小楼抬眸望她,似笑非笑地道:“哦,为什么?”

    “只怕这一去就是送了性命——”

    “有那么严重吗?”江小楼故作不觉。

    “当然有,别说是你,当年就连我的母亲也是——”安筱韶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她看着江小楼,突然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

    外面的月光照进了大厅,落在安筱韶的面容之上,使她的脸添加了一丝朦胧的美,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和不安。

    那月亮莹莹的波光,照得人心里发慌。

    “我母亲素来心高气傲,不为皇后娘娘喜爱。当初因为娘娘坚持要为父亲纳妾,母亲执意不肯,娘娘便以好妒为名严厉斥责了她,让她在宫中罚跪了整整一个晚上。母亲素来以孤傲出名,狠狠窝了一口气,自尊心受到极大挫伤,回到房间就用水和着金子一起吞进肚子里,愤而自杀了。”

    江小楼眼皮一跳,看着安筱韶,似乎流露出同情。

    “母亲吞了金子之后,父亲赶紧找来大夫,可是在诊断后,他们却说太晚了,治不了。父亲听到此话当时就走不动路了,当场失声大哭。母亲去世之前,痛苦地躺在床上,勉强嘱托了后事。我永远记得那一日,不,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母亲死后,皇后娘娘亲赴府上吊丧,因循往日规矩,我们所有人都必须跪着迎接,包括我的外祖母。那天正好赶上大雨滂沱,外祖母依照规矩跟大伙儿一起在院子里冒雨迎接。娘娘进府之后,并不发话让大家起身,大家就只好直溜溜的跪着,敢怒不敢言。娘娘在府里待了多久,外祖母就在大雨中跪了多久。”

    安筱韶浑身都开始颤抖,显然回忆到了可怕的过去。

    “回去没有两日,外祖母也跟着去了。父亲与我母亲感情十分深厚,对于她的死一直心怀不满。他原本想迎娶母亲的表妹成为续弦,可皇后娘娘却坚持父亲应该娶鸿胪寺卿容大人家的千金,父亲抢先一步与我那表姨订了婚,没想到皇后娘娘却执意胁迫。在她百般威逼之下,父亲不得已退掉婚约,谁知我那表姨性情刚烈,突遭退婚之后,竟然含恨自尽了。父亲心中越发忧愤不平,勉强续弦之后,他脸上始终都没有一丝笑容。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皇后娘娘并不是一个真正慈和的人,对待自己的兄长尚且如此跋扈,你是外人,她又会如何对待你?小楼,你千万要小心,莫要被她抓住了把柄,否则她一定会以此为理由将你除掉。”

    安筱韶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无比认真,江小楼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所以她才将家族隐秘对她倾吐而出,目的只是为了提醒她多加小心罢了。

    江小楼轻轻叹了口气:“原以为靠着皇后娘娘这棵大树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今却是麻烦了。”

    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大好局面一招尽丧,不是不可惜的。

    安筱韶站起身,柔声道:“明日一定小心,千万不要忤逆娘娘的意思。”

    江小楼点头:“皇后娘娘是你的亲姑母,该如何选择你比我更加清楚,这庆王府……你还是不要来了,免得皇后娘娘知道要怪罪于你。”

    安筱韶轻轻一叹,目光悲悯:“娘娘早已经知道了,她严厉斥责我并不许我再入宫,所以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去求醇亲王,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现在我该告辞了,你可千万要珍重。”

    第二日,江小楼果然入宫晋见皇后,黄女官早已经在门口等候了许久,见到江小楼便露出笑意:“娘娘已经等了许久,郡主,请。”

    进入内殿,皇后坐在宝座之上,神情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小楼,神色沉稳:“小楼啊,我是真心很喜欢你。筱韶那丫头虽然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但她心太善,难以成事,虽然教养和品行都很好,可是她走不了太远。你就不同了,微贱的出身给了你勇气,才貌、心机、手段一样都不缺,我原本以为可以好好栽培你为我所用,将来派上大用场……”

    江小楼垂下眸子,神色温和地道:“如今娘娘看透小楼了吗?”

    皇后叹了口气道:“是啊,如今我可算是看透你了,表面上乖顺温柔、和蔼可亲,可实际上满肚子坏主意,竟然盯上了醇亲王,他也是你配肖想的吗?”

    江小楼并未回答,只是定定看着对方。皇后看着她,神色慢慢冰冷下来。

    “醇亲王是我的侄子,他的婚事自然应当由皇室作主,可是你区区一介商人之女,居然敢忤逆我的心意,应该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了吧。”

    江小楼面色沉静如水:“敢问一句,娘娘要如何处置小楼。”

    皇后轻轻拍了拍手,立刻便有一名宫女端着一只红漆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一只盛满酒液的玉杯,杯子里酒液清澄,没有一丝杂质。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

    江小楼看着皇后,面上浮起一丝冷淡的笑意:“皇后娘娘,小楼不过是一个弱质女流,对你丝毫没有妨碍,你又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皇后冷笑一声:“这世上敢于忤逆我的人,自然不可以活着!从前我抬举你,是看在庆王妃的面上,可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如今赐你一个全尸,已经是我的恩典。你还不明白吗,醇亲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娶你的。”

    江小楼轻缓地叹了一口气,皇后的固执实在是让人觉得头痛。

    “不,皇后娘娘你错了,我一定会娶她的。”

    话音刚落,一个风神俊朗的贵公子已经跨入了大殿,旁边的宫女阻拦不及,面上都是一派惊慌不安的神情。

    皇后看见独孤连城,先是一愣,旋即目光变得更冷,她径直盯着独孤连城道:“你这是打定主意要与我作难?”

    独孤连城深沉的眉眼,慢慢浮现一丝冷意:“娘娘,不是我们要与你为难,而是你在刻意刁难小楼。”

    皇后神情愈发惊怒焦急:“独孤连城,你不要忘了,你有今日是谁帮助了你?”

    独孤连城淡色的唇,只是弯起一丝冷淡的弧度。

    深潭的眼,闪现出一丝决绝的光芒。

    明明是这样俊美的面容,语气却如同冰封:“陛下已经下了圣旨,这门婚事就断无更改的可能,娘娘若是怨恨小楼,不如将这仇恨转到我的身上。坚持要娶她的人是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皇后听了这辩解,越发气愤、恼恨。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打她的脸面,皇帝不会,太子不敢,可今天这两个人分明是要气死她,真正是恩将仇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人,她一直那么地信任他们,提拔他们!然而在愤怒过后,她却突然奇异的平静了下来,吩咐黄女官道:“把这杯酒送过去。”

    黄女官将那一杯毒酒送到了江小楼和独孤连城的面前,皇后慢条斯理地道:“这一杯毒酒,你们必有一人要喝下。江小楼,若是你真心喜爱醇亲王,那这杯酒就由你来喝。可若是醇亲王舍不得美人,便只好牺牲自己了。”

    江小楼看着皇后,顿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皇后自然不是要他们演出什么相爱两难的戏码,她不过是深谙挑拨离间之道。男女之间相处,最为重要的便是生死相依的情分,感情深厚的时候都是你侬我侬,一副巴不得为对方付出一切的模样。如果自己贪生怕死不肯饮下毒酒,就是把危险留给了独孤连城,这样他定然会心灰意冷,这婚事也就不成了。可如果自己喝下毒酒,等于是以死相抗,一个死人又怎能成为醇亲王妃,到时候后悔也晚了。说到底,她不过是要让独孤连城认清自己的本性,是啊,江小楼自私又恶毒,怎么会为了一个男人连性命都不要?

    皇后虽然表面上不声不响,实则心机过人,她能作出这样的态度,实在是叫人不得不佩服。

    世上没有一对情人能够禁得起这样的离间,皇后的唇畔,慢慢浮现起一丝恶毒的微笑。

    ------题外话------

    我之前已经说过,这篇文开局很小,会写得很短,因为它是大周篇,属于庶女的外传。今天打开网页,突然发现月票上了第三,震惊之余特别感动。感谢奴奴酱为我积攒的139张月票,感谢一直为我努力投票的各位,小秦不擅长言谈,也不常常在群里出现,但各群的管理员姑娘一直非常努力地号召大家替小秦摇旗呐喊,送花送钻,真的非常感谢。

第135章 赐婚明月

    也许是这一幕太可怕,也许是发生的太突然,所有人在裴宣被强行押走后,依旧是一副惊惶不安的神情。

    庆王妃终于醒过身来,眼圈一红几乎就要落泪,江小楼却按住了她的手背,轻轻摇了摇头。

    庆王妃怒意把眼泪压了下去,别过脸去。

    安筱韶早已震惊得脸色发白,江小楼真是在刀尖上跳舞,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亏她还能如此镇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就是痛苦的经历带给她的宝贵财富。

    萧冠雪轻轻举起酒杯,微微勾起了唇畔。

    裴宣,我送了你一程,你应当致以谢意。

    在一片死寂中,皇帝长长出了一口气,一个不听话的暴戾将领,早该见鬼去了。他的面上带着庄重的笑容:“大家不必受此影响,继续饮宴吧。”

    皇后的目光却落在了独孤连城的身上,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第一个赶到了江小楼的身侧,这是否意味着,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眼光,更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意义。

    两轮酒后,便有一名太监奉了一只红色的锦盒过来,皇帝吩咐道:“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吧。”

    锦盒里面是一只染血的头颅,那鲜明的眉目,俊秀的面容,圆睁的双目,正是刚才震撼众人的裴大将军。太子的心陡然沉了下去,面色也变得铁青一片,他并非想要保住裴宣,只是对方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就在太子控制不住肩膀的颤抖时,太子妃及时挽住了他的手臂,柔声道:“殿下,你醉了。”

    太子一怔,眼神瞬间清明了许多。

    是,他醉了,以至于分不清自己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脱清干系,而非再替一个死人辩白。思及此,他开口道:“父皇,儿臣料想不到裴宣竟然做出如此欺君罔上之事,还曾再三向您举荐于他,如今愧悔已极,求父皇责罚。”

    皇帝看他一眼,神色淡漠地道:“裴宣一事与太子无关,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朕的权威,待会儿伍道长会用裴宣的头颅做法,消除孟获之怨,诸位当引以为鉴,切勿再犯。”

    众人闻听此言,便都齐声应是。那些曾经虚报军功的武将,一个个都不由自主心惊胆战,显然十分畏惧。

    皇帝冷哼一声,杀一儆百,就是要达到震慑众人的效果。裴宣先是杀降,再是纵容属下叛逃,不死难以平民愤。

    安筱韶轻叹一声,附耳在江小楼耳畔道:“还说你和醇亲王无关,你瞧瞧,刚才若非是他,你可要命丧当场了。”

    江小楼不动声色地一笑:“说不准……醇亲王是来护卫你的。”

    安筱韶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象牙骨扇,扇面上的仕女荡舟图栩栩如生,语气却是难掩促狭:“原来你不但胆大妄为,睁眼说瞎话的功夫也是一流啊。”说完她用扇子遮住了自己半张芙蓉面孔,只露出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斜眼瞧她:“我已经去过醇亲王府了,你可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

    江小楼望着她,神色寂静如水:“我不想知道。”

    “我不信!”安筱韶微微提高了音量,惹得旁人侧目,她这时才隐约察觉到自己受人瞩目,连忙压低声音,“当真不想知道?”

    江小楼瞧她一副神秘的模样,不让她说绝不甘心,便笑道:“如果你执意要说,我也不会阻拦。”

    安筱韶手腕一转,象牙骨扇啪地一声合拢,笑容越发得意:“他说,心中已有所属,此生非她不娶,叫我——不要痴心妄想。”

    江小楼眉头轻皱,复又轻轻松开,再开口的时候显得格外宁静:“最后一句话,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瞬间被拆穿,安筱韶面上一红,登时恼了:“人家一直在跟你说真的,你却动不动就调笑,当真狡猾!”

    庆王妃已将她们二人的对话收进耳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暗惋惜。小楼和醇亲王并不合适,若两人勉强在一起,怕是将来要引出大祸患。

    皇后的眼睛早已把一切尽收眼底,她面上含笑,虽无国色却也尊贵无比:“陛下,今日有一桩喜事,要请陛下玉成。”

    皇帝望入皇后那双炯炯的眸子,里头仿佛有变幻莫测的光影。他的面上慢慢浮起一丝笑意:“哦,皇后说的是何喜事?”

    安筱韶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将皇后的话收入耳畔,心底不由自主畏惧起来。

    不,不要提!千万别是那件事!

    世上的事情总是如此,你越是害怕,来得越快。

    皇后郑重地道:“醇亲王年少有为,文武双全,乃是京中闺秀理想中的良人。”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笑容变得越发深刻起来,在安筱韶看来甚至有些残忍。

    安筱韶的面色已经微微发白了,一双手也紧紧地攥了起来,象牙骨扇的娟纱表面已经皱成一团。

    独孤宇正和旁边的独孤丰说话,仿佛压根没有听见皇后所说的话,神色泰然自若,可江小楼分明却觉得他似乎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一直坐在皇后身侧的华阳公主轻笑起来:“母后,是要给醇亲王赐婚吗?不知是哪家的女儿能有这样的福气。”

    顾流年看了一眼江小楼,唇畔划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当然是——”皇后眼底浮起一丝微笑,神色越发从容不迫,缓缓说道。

    独孤连城却突然起身,朗声说道:“陛下,微臣感激娘娘厚爱,今日我正要请陛下替我赐婚。臣的心上人,就是庆王的义女明月郡主。”

    一石激起千层浪。

    皇后的指甲深深陷入身下的锦缎褥子,胸中的气血瞬间澎湃汹涌,眼底的怒火腾腾而起,爆发出骇人的神情。她一双眸子狠狠地瞪向江小楼,在这一瞬间,江小楼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那目光撕成碎片。

    她的一颗心,如同坠入沸水之中,浮浮沉沉,上下倾覆。

    独孤连城没有望她,只是静静地说完这句话,说了一句绝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江小楼微微垂下浓密的睫毛,唇线抿成一条。

    安筱韶猛然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独孤连城,世上居然有人敢当众截断皇后的话!

    皇帝的目光落在独孤连城的身上,旋即又看了一眼江小楼,唇畔带起一丝笑意:“哦,原来连城喜欢的是庆王的义女。嗯,明月郡主的确是个好姑娘,不失名门闺秀的风范。皇后,你觉得呢?”

    良久,皇后都只是静静望着江小楼,目光冰冷到了极致。

    整个御花园一片死寂,比刚才的气氛还要凛冽三分。

    宫女们穿梭着换了众人面前的果点,皇后则高高坐着,长久未曾开口,仿佛已经化为一尊华服丽影的石像。

    皎洁的月光落在皇后的面上,使得她沉静高贵的面孔染上一层淡淡的冰寒,但很快一闪即逝,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迹。半响,皇后才缓缓开口,描画精致的花钿闪着幽幽的光芒,语气格外平静:“醇亲王虽然一片美意,可是明月郡主心意如何,陛下还不知晓。从前闵平县主的事,我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闵平县主独孤盈是江平王独孤秀之女,独孤秀是皇帝的亲堂弟。皇帝做主把这位县主嫁给了自己喜爱的朝臣王兴,结果县主嫌他长得丑,死活不肯下嫁,并且再三向皇帝陈情,最后都被驳了回去。新婚当日,这位盈盈县主就在新房的墙壁上涂满王兴父亲的名字,然后召他进来,故意用言语羞辱。王兴格外愤怒,动手责打县主,两人针尖对麦芒,于是悲剧就发生了,推搡之间王兴的母亲撞上墙壁当场暴毙,王兴在失去狼的情况下把独孤盈杀死,割下了她的头颅丢入湖中,最后将整个王府一把火烧了,**收场。

    这桩惨剧就发生在五年前,皇帝至今历历在目,深深后悔自己不该执意赐婚。皇后今天突然提起此事,分明是说江小楼未必愿意嫁给独孤连城。

    庆王妃心头一凛,她立刻明白过来,皇后这是在给江小楼拒绝的机会。只要她识趣地拒绝了这婚事,皇后就能顺水推舟、心想事成。她悄悄在桌下扯了扯江小楼的衣衫,向她使了个眼色。

    拒绝,一定要拒绝!

    小楼,这是皇后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

    皇帝怔住,面上泛起一丝尴尬。独孤盈的婚事的确是很不妥,女子有倾国之貌,男子却无宋玉之容,这桩不匹配的婚事害得他坐立不安。不光是独孤盈,还有他嫁给裴宣的公主……此刻,他隐约察觉到了皇后的心意,不动声色地看着江小楼道:“明月郡主,皇后娘娘正在问你,你是否合心意?”

    皇家赐婚一言九鼎,绝无询问当事人的意思,皇帝开口的瞬间,众人的表情精彩纷呈。皇后要给独孤连城赐婚,而他显然不满意皇后娘娘的人选,故意抢先一步。皇后当众受到拒绝,自然很是不高兴,所以才会询问江小楼,若她识趣就该找借口拒绝,免得失了圣意。

    萧冠雪唇畔的笑容越发讽刺,江小楼,答应这婚事就彻底失去皇后的支持,你会为了一个男人而牺牲自己的利益吗?

    江小楼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缓缓地抬起眸子。庆王妃满是担忧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立刻开口说道:“皇后娘娘——”

    皇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止住了庆王妃的话,唇际噙着一抹淡漠的笑意:“我要听江小楼自己说。”

    江小楼的目光看见向独孤连城,而他也正静静地望着她。万千烛火之中,他的眼眸是那样的明亮、深邃、温柔,而他眼中强烈的透露出一种信息。

    帮我。

    她的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厉害,复杂的情绪汹涌地涌上来。

    她汲汲营营、千般算计,好容易才得到皇后青睐,为了这一天,她不知准备了多久,研究了多久,付出了多少的心血。皇后永远是她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叫她如何舍弃?

    可是她亏欠独孤连城太多,他救了她的性命,三次,整整三次。

    江小楼不知道,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不过是短短的瞬间,她仿佛漫长地走完了一生。

    不,不可以,她不能因为一个男人而毁掉自己的全盘计划,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比得上复仇大计。

    秦思、裴宣……一个接着一个,现在就差萧冠雪和太子。眼看着她就要成功了,决不能放弃。

    只是,她又情不自禁地望向独孤连城的眼睛。他似是感悟到了什么,那双眼中慢慢恢复了平静,澄澈的眼底似是有一丝失望,却又充满了理解与包容。独孤连城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迅速扫过,不再停留,向着皇帝说道:“陛下,既然明月郡主心中另有所属……”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皇后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皇后的神情冷淡而高傲,眼角望过来的时候带着说不出的轻慢。瞧,一个商人之女,果真是不敢接受醇亲王的爱意。江小楼,没有我的支持,你什么也不是,所以乖乖地听话,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这是残酷的现实,任凭你翻云覆雨,也敌不过身份和权势的鸿沟。

    江小楼突然开了口,在一片寂静之中,她的声音显得那么清朗:“陛下,小楼愿意遵从陛下的旨意。”

    所有人都看着她,顾流年模糊的只听到几个字,此刻陡然凌厉了目光,向她笔直望去。

    江小楼这是疯了不成!

    皇后明明已经要她推辞这桩婚事,可她却在这样明显的暗示之下无动于衷。

    绚烂的烛火中,江小楼站得笔直,白皙的面颊泛出浅浅的红晕,莹润的碧玉簪子在她乌黑的发间散发出动人的光彩。风吹起时,散落的几片花瓣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她的神情越发显得淡漠如水,漆黑的眸子却是无比坚定。

    她答应了,居然答应了!

    皇帝先是微微愕然,旋即大笑起来:“好,这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君子有成人之美,皇后,这才是一桩好婚事啊!”

    说话间,皇帝的目光盯着皇后,似要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

    皇后的面色一下子变了,紧紧地握紧了拳头,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有一种受到背叛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于她对江小楼和独孤连城的宠爱。眼前这两个人,分明一起背叛了她!她让独孤连城迎娶安筱韶,完全是为他着想。独孤连城根基太浅,将来若想有所发展,必须赢得安家的支持,可是他居然为了区区一个江小楼,不惜违抗自己的旨意。而江小楼呢?自己对她那么好,把出身低贱的她捧到明月郡主的位置上,她又是如何报答自己的,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驳斥自己的面子。好,这两个人真是干的太好了!

    皇后心里恶火乱窜,仿佛下一刻就要发作。

    江小楼的行为明显触怒了皇后,庆王妃心里突突地跳,只觉得大祸马上就要临头,她紧紧攥住了江小楼的手,强行要将她拉回自己身边,然而江小楼静静站在原地,依旧是一动不动。

    安筱韶说不出心头复杂的滋味,自己口口声声说要抗争,可是事情发生的时候,只能坐在原地浑身僵冷,甚至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更别提主动站出来回绝。原本在小花厅里,自己那样瞧不上小楼的怯懦自私,可今天她才发现,真正怯懦的人是自己。

    独孤连城微微一笑,幽深的眸子现出一点温柔,深邃而坚定地道:“微臣斗胆,恳请陛下赐婚。”

    皇后眼底不禁隐隐带了一丝羞怒,仿佛被人活生生抽了一记耳光。

    皇帝点头道:“好,朕准了爱卿所请。”

    皇后暗自一咬牙,目光越发变得阴冷起来。江小楼从未看见过皇后露出这样的神情,至少在她面前没有过。良久,皇后突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很是低沉,高高的发髻上那顶金凤口中衔着的珠串,随着她的笑声,在烛火下轻轻摇曳着:“陛下,这才是老天赐予的锦绣良缘。今日能成全一对玉人,也算是积了福报。”

    见皇后这样说,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庆王妃心中却越发紧张起来,她太了解皇后了,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尔雅,可她若是没有狠辣手段,如何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立足至今。今天江小楼的行为已经彻底触怒了她,她是不会轻易饶恕的。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皇帝微笑着挥了挥手,美妙的音乐声又起,一群披着彩帛的美人翩翩起舞,绝色芳容,袅娜曼妙,只是经过刚才那一件惊心动魄的赐婚,众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庆王从始至终坐在人群之中,脸上的神情显得格外淡漠,仿佛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可事实上他的唇畔却浮现起一丝冷冷的笑意,谁也不会比他更明白,江小楼完了,彻底完了。

    安筱韶望着江小楼,弯弯双唇,似乎想要笑,可是眉头却始终紧锁着,表情极为古怪。她在担心,非常担心,对于皇后的性情无比熟悉的她,当然知道姑母外表柔和,私底下手段极为狠辣。

    庆王妃叹了口气:“我一直拦着,终究没能拦得住,罢了,你要怎样都随你吧。若我迫你嫁给三皇子,你只会终日闷闷不乐,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不如你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只是……”

    江小楼看了看庆王妃,对方的表情极为认真。

    “母亲,事已至此,无路可回头。”

    庆王妃闻言,只是无言侧首,一笑,非常萧索。

    宴会结束后,回到大殿内,皇后原本平和的神情瞬间退去。她冰冷着脸,换了一副阴鸷的神色,目光笔直地落在安筱韶的身上。

    那深沉的眼睛在暗夜里散发着怨恨的光芒,安筱韶心头一颤,难以形容的恐惧涌上心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娘娘恕罪。”

    皇后冷笑一声道:“你何罪之有?”

    安筱韶素知皇后禀性,她便只是垂着头,不敢吭声。

    皇后目光阴冷地望着她,这种神情使得她这张平凡端庄的面孔显得越发冷酷无情:“我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的,今日你竟然和外人联合起来伤我的心。”

    安筱韶的头颅垂得更低,隐隐有一种马上想要逃走的冲动。可是她突然想起了宴会上那样平静的江小楼,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她沉声道:“娘娘,您所要的一切当然可以达到目的,但必将付出严重的代价,侄女虽然愚钝,却不想娘娘犯下这样的错误。”

    皇后听出了对方言外之意,安筱韶语调虽然柔和,却隐含沉痛的不满,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这些年来我对你这样好,你没有半分感激也就罢了,却为何还要说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你是要和江小楼一样,拿刀子捅我的心吗?”

    安筱韶愕然,皇后继续道:“你失去母亲,我怜你孤苦,便时常唤你进宫来陪伴,待你如同亲生女儿一般,事事为你着想,甚至连你将来的夫婿都精挑挑选。醇亲王文武双全,地位超脱,他才是你的良配。你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哪里比不上江小楼,醇亲王竟不肯娶你,你居然咽得下这口气,反而转头去帮助自己的敌人,是疯了还是傻了?”

    安筱韶蹙眉道:“娘娘,我不敢违逆您的决定,只是醇亲王无意于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皇后不由嗤笑:“你的身份虽然只是安家千金,实则与皇族公主无异,醇亲王不喜欢你便可以不娶,那他视皇家于何地,视我于何地?托词,全部都是你们背叛我的托词!”

    安筱韶抬起头,清亮的目光望入皇后的眼中,徐徐说道:“娘娘,事已至此,筱韶自知无从辩解,但请你原谅明月郡主,她与醇亲王是早已有情的……”

    “有情人?”皇后冷笑一声,目光之中似有阴沉闪过,“一个连知恩图报都不懂的贱人,难怪从前人人都说她出身商门,不懂礼数,我还如此抬举了她,真正可笑。”

    听出皇后语气之中的肃杀之意,安筱韶心头一震,连忙哀求道:“我可以体会娘娘心中的愤慨,可是请娘娘以大局为重,不要怪罪明月郡主与醇亲王,您的成全非但不会为您换来强敌,只会换取他们的感激!”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皇后突然起身,语气已经结成寒冰,“既然连你都不肯遵循我的旨意,那现在就出宫去吧!以后没有我的宣召,不得轻易入宫!”说完她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娘娘!”安筱韶叫了一声,可是皇后却径直往宫殿深处走去,再不回顾。

    安筱韶的眼中慢慢涌起一丝忧虑,现在应当如何是好……

    当天晚上,庆王府又接了一道懿旨。皇后命令身边的黄女官带着许多的礼物,特地赐给江小楼。当黄女官说出来意的时候,庆王妃面上却有一丝震惊,宴会上江小楼当众驳斥了皇后娘娘的面子,而她却依然送来了这些礼物,其中的深意……

    她的目光在那些珠宝玉器上一一划过,旋即停在黄女官的面容,勉强一笑道:“黄女官,这些都是娘娘的赏赐吗?”

    黄女官面上都是笑意,神情也与往常没有两样:“这是自然,皇后娘娘还说了,明日要请郡主进宫陪她说说话。”

    庆王妃和江小楼对视一眼,庆王妃压下眼底的惊颤,连忙道:“多谢您了。”

    待黄女官走后,庆王妃脸上是一阵阵的发青,声音都在颤抖:“小楼,明天你绝不能入宫,想个法子推掉吧!”

    江小楼微微一笑:“母亲,皇后娘娘的意旨咱们可以推吗?不管是托病,还是找任何其他理由,娘娘都不会宽恕的。”

    “你不知道皇后那个性,表面上看很随和,但若是你忤逆了她,后果不堪设想!”

    江小楼只是沉默,一言不发。

    庆王妃长嘘短叹,面上更是无比不安,她几乎想要开口劝江小楼自行放弃这桩婚事,可是细细一想,既然皇帝已经下了圣旨,那断无更改的可能。进则得罪皇后,退则得罪陛下,进退两难,现竟几成绝境啊。她越想越是头痛,脸色更是发白,而此刻小蝶进来禀报道:“小姐,安小姐求见。”

    江小楼抬起眸子,只是笑笑,“母亲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我去见一见安筱韶。”

    庆王妃点点头,不由自主站起身往外走,却又回过头来,忍不住道:“不论如何万事小心,安筱韶毕竟是皇后的侄女,她此行说不准就是来探你的口风……”

    江小楼知道安筱韶绝不会这么做,但当着庆王妃的面她并没有多加解释,只是略一点头,庆王妃这才离去了。安筱韶的大髦上沾染了一身露水,快步走进了花厅。一眼看见江小楼就坐在窗下,长长的裙摆垂下,一张面孔清丽脱俗,如同流水一般的目光正静静望着自己。她不由蹙起眉头,责备道:“现在你可高兴了吗?”

    江小楼不觉好笑:“当初你不是还来劝我要想法子,怎么现在反倒来怪我?”

    安筱韶哭笑不得:“我当初只是希望你暗中设法,谁让你今天当众承认啊,这可是在打皇后娘娘的脸面!”

    江小楼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你要问醇亲王。”

    安筱韶愣住,旋即心中难过,事情如今已成定局,进不得、退不得,实在是叫人为难。随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刚才我瞧见宫中的仪仗,皇后娘娘可有旨意颁下来?”

    江小楼点了点头:“皇后娘娘请我明日入宫。”

    “明日就入宫?”安筱韶脸色变了,她盯着江小楼道:“你绝不能去。”

    江小楼抬眸望她,似笑非笑地道:“哦,为什么?”

    “只怕这一去就是送了性命——”

    “有那么严重吗?”江小楼故作不觉。

    “当然有,别说是你,当年就连我的母亲也是——”安筱韶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她看着江小楼,突然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坐下。

    外面的月光照进了大厅,落在安筱韶的面容之上,使她的脸添加了一丝朦胧的美,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和不安。

    那月亮莹莹的波光,照得人心里发慌。

    “我母亲素来心高气傲,不为皇后娘娘喜爱。当初因为娘娘坚持要为父亲纳妾,母亲执意不肯,娘娘便以好妒为名严厉斥责了她,让她在宫中罚跪了整整一个晚上。母亲素来以孤傲出名,狠狠窝了一口气,自尊心受到极大挫伤,回到房间就用水和着金子一起吞进肚子里,愤而自杀了。”

    江小楼眼皮一跳,看着安筱韶,似乎流露出同情。

    “母亲吞了金子之后,父亲赶紧找来大夫,可是在诊断后,他们却说太晚了,治不了。父亲听到此话当时就走不动路了,当场失声大哭。母亲去世之前,痛苦地躺在床上,勉强嘱托了后事。我永远记得那一日,不,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母亲死后,皇后娘娘亲赴府上吊丧,因循往日规矩,我们所有人都必须跪着迎接,包括我的外祖母。那天正好赶上大雨滂沱,外祖母依照规矩跟大伙儿一起在院子里冒雨迎接。娘娘进府之后,并不发话让大家起身,大家就只好直溜溜的跪着,敢怒不敢言。娘娘在府里待了多久,外祖母就在大雨中跪了多久。”

    安筱韶浑身都开始颤抖,显然回忆到了可怕的过去。

    “回去没有两日,外祖母也跟着去了。父亲与我母亲感情十分深厚,对于她的死一直心怀不满。他原本想迎娶母亲的表妹成为续弦,可皇后娘娘却坚持父亲应该娶鸿胪寺卿容大人家的千金,父亲抢先一步与我那表姨订了婚,没想到皇后娘娘却执意胁迫。在她百般威逼之下,父亲不得已退掉婚约,谁知我那表姨性情刚烈,突遭退婚之后,竟然含恨自尽了。父亲心中越发忧愤不平,勉强续弦之后,他脸上始终都没有一丝笑容。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皇后娘娘并不是一个真正慈和的人,对待自己的兄长尚且如此跋扈,你是外人,她又会如何对待你?小楼,你千万要小心,莫要被她抓住了把柄,否则她一定会以此为理由将你除掉。”

    安筱韶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无比认真,江小楼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所以她才将家族隐秘对她倾吐而出,目的只是为了提醒她多加小心罢了。

    江小楼轻轻叹了口气:“原以为靠着皇后娘娘这棵大树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今却是麻烦了。”

    苦心经营了这么久,大好局面一招尽丧,不是不可惜的。

    安筱韶站起身,柔声道:“明日一定小心,千万不要忤逆娘娘的意思。”

    江小楼点头:“皇后娘娘是你的亲姑母,该如何选择你比我更加清楚,这庆王府……你还是不要来了,免得皇后娘娘知道要怪罪于你。”

    安筱韶轻轻一叹,目光悲悯:“娘娘早已经知道了,她严厉斥责我并不许我再入宫,所以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去求醇亲王,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现在我该告辞了,你可千万要珍重。”

    第二日,江小楼果然入宫晋见皇后,黄女官早已经在门口等候了许久,见到江小楼便露出笑意:“娘娘已经等了许久,郡主,请。”

    进入内殿,皇后坐在宝座之上,神情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小楼,神色沉稳:“小楼啊,我是真心很喜欢你。筱韶那丫头虽然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但她心太善,难以成事,虽然教养和品行都很好,可是她走不了太远。你就不同了,微贱的出身给了你勇气,才貌、心机、手段一样都不缺,我原本以为可以好好栽培你为我所用,将来派上大用场……”

    江小楼垂下眸子,神色温和地道:“如今娘娘看透小楼了吗?”

    皇后叹了口气道:“是啊,如今我可算是看透你了,表面上乖顺温柔、和蔼可亲,可实际上满肚子坏主意,竟然盯上了醇亲王,他也是你配肖想的吗?”

    江小楼并未回答,只是定定看着对方。皇后看着她,神色慢慢冰冷下来。

    “醇亲王是我的侄子,他的婚事自然应当由皇室作主,可是你区区一介商人之女,居然敢忤逆我的心意,应该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了吧。”

    江小楼面色沉静如水:“敢问一句,娘娘要如何处置小楼。”

    皇后轻轻拍了拍手,立刻便有一名宫女端着一只红漆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放着一只盛满酒液的玉杯,杯子里酒液清澄,没有一丝杂质。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

    江小楼看着皇后,面上浮起一丝冷淡的笑意:“皇后娘娘,小楼不过是一个弱质女流,对你丝毫没有妨碍,你又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皇后冷笑一声:“这世上敢于忤逆我的人,自然不可以活着!从前我抬举你,是看在庆王妃的面上,可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如今赐你一个全尸,已经是我的恩典。你还不明白吗,醇亲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娶你的。”

    江小楼轻缓地叹了一口气,皇后的固执实在是让人觉得头痛。

    “不,皇后娘娘你错了,我一定会娶她的。”

    话音刚落,一个风神俊朗的贵公子已经跨入了大殿,旁边的宫女阻拦不及,面上都是一派惊慌不安的神情。

    皇后看见独孤连城,先是一愣,旋即目光变得更冷,她径直盯着独孤连城道:“你这是打定主意要与我作难?”

    独孤连城深沉的眉眼,慢慢浮现一丝冷意:“娘娘,不是我们要与你为难,而是你在刻意刁难小楼。”

    皇后神情愈发惊怒焦急:“独孤连城,你不要忘了,你有今日是谁帮助了你?”

    独孤连城淡色的唇,只是弯起一丝冷淡的弧度。

    深潭的眼,闪现出一丝决绝的光芒。

    明明是这样俊美的面容,语气却如同冰封:“陛下已经下了圣旨,这门婚事就断无更改的可能,娘娘若是怨恨小楼,不如将这仇恨转到我的身上。坚持要娶她的人是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皇后听了这辩解,越发气愤、恼恨。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打她的脸面,皇帝不会,太子不敢,可今天这两个人分明是要气死她,真正是恩将仇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两个人,她一直那么地信任他们,提拔他们!然而在愤怒过后,她却突然奇异的平静了下来,吩咐黄女官道:“把这杯酒送过去。”

    黄女官将那一杯毒酒送到了江小楼和独孤连城的面前,皇后慢条斯理地道:“这一杯毒酒,你们必有一人要喝下。江小楼,若是你真心喜爱醇亲王,那这杯酒就由你来喝。可若是醇亲王舍不得美人,便只好牺牲自己了。”

    江小楼看着皇后,顿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皇后自然不是要他们演出什么相爱两难的戏码,她不过是深谙挑拨离间之道。男女之间相处,最为重要的便是生死相依的情分,感情深厚的时候都是你侬我侬,一副巴不得为对方付出一切的模样。如果自己贪生怕死不肯饮下毒酒,就是把危险留给了独孤连城,这样他定然会心灰意冷,这婚事也就不成了。可如果自己喝下毒酒,等于是以死相抗,一个死人又怎能成为醇亲王妃,到时候后悔也晚了。说到底,她不过是要让独孤连城认清自己的本性,是啊,江小楼自私又恶毒,怎么会为了一个男人连性命都不要?

    皇后虽然表面上不声不响,实则心机过人,她能作出这样的态度,实在是叫人不得不佩服。

    世上没有一对情人能够禁得起这样的离间,皇后的唇畔,慢慢浮现起一丝恶毒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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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雪上加霜

    独孤连城轻轻一笑,径自举杯将那毒酒一饮而尽。

    皇后勃然变色,瞬间从座上站了起来:“独孤连城,你干什么?”

    独孤连城的脸上带着平静的笑意,他看着皇后,淡淡地道:“娘娘,这门婚事原本就是我坚持,与小楼没有任何关系,既然你非要如此,那我也只好替她去死。”

    他的语气与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江小楼的心却瞬间像是被什么牵动了。

    她不由侧头看着独孤连城,眼底泛起一丝不可置信的神情,仿佛在问为什么。

    然而他的目光直视前方,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长长的睫毛在他的面上投下一片剪影。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呼吸有些不顺畅。

    皇后气得脸色发白,几乎站立不稳,头痛欲裂之下勉强扶住了身边女官的手,厉声道:“好,你们真是做得太好了,不把我活活气死不甘心是不是!”

    独孤连城面色沉静:“娘娘,原本你可以得到两个盟友,可你却因为一时之气而要树立两个敌人,何苦。”

    皇后死死盯着独孤连城,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整个大殿里一片死寂,江小楼几乎能听到沙漏淅淅沥沥的声音。此刻她的心情格外复杂,张了张嘴巴,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皇后的面色越发显得衰败,仿佛打败了一场仗,终究她长叹了一口气,“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可是解药——”江小楼想要开口,独孤连城却向她摇了摇头,只是静静行了一礼,旋即拉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江小楼,快步向外走去。

    两人一直走到御花园才停下来,江小楼被冷风一吹,瞬间打了个寒颤:“你疯了吗?竟然连毒酒也敢喝。”

    独孤连城微微一笑,仿若一滴雨瞬间滴入平静的眼底,漾起几圈温柔地涟漪。

    江小楼看他如此,心中不免惶急:“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要喝那杯酒!万一毒发怎么办?”

    独孤连城平静地听着,勉力道:“我若不喝,你要如何。”

    突然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令他几乎无法站立,下意识地一手撑在旁边的树上,一口鲜血激涌而出,江小楼连忙双手扶他,不由自主心头一惊:“你——”

    呼吸有些停滞,她的手指颤抖地抚上他的唇畔,擦去那一缕鲜血。

    “我没事。”独孤连城强压下胸口那股血腥之气,寂静望她,“我既然敢喝,就知道自己断不会死,一个从小尝遍天下毒药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毒死。”

    江小楼呼吸像是要停止了一样,面上流露出一丝惊奇,独孤连城却是处之泰然:“你忘了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胎中带毒的人。这么多年来,为了替我治病,太无先生不知道试了多少种毒药,我是真正的百毒不侵。”

    正因为如此,皇后才提也不提解药的事,就这么放任他们离开。江小楼一颗失措的心,这才勉强平静下来。她看着独孤连城,不由自主道:“你可真是疯子。”

    独孤连城却笑了,他生就有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睛,此刻更是幽深、温柔,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淡淡将她笼罩其中。

    江小楼暗地里轻轻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有些畏惧面对他这样的眼神。

    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江小楼没有做亏心事,但她亏欠他太多,多得早已经还不清了。

    独孤连城望着她,神色温柔,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走近了一步,手轻轻抬起来,突然向她伸了过来,速度不紧不慢。

    江小楼觉得他身上的药香味道越来越近,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她下意识地后倾,眼睛带着一抹淡淡的困惑。

    他的眼睛丝毫也不移动地望着她,终于淡淡开了口:“你的发上有一片落叶。”

    江小楼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几乎没能明白他到底说了什么。

    独孤连城再开口的时候,平淡的语气里已经带了一丝笑意:“瞧。”他的手已展开,露出掌心的一片微卷的叶子。

    “现在,咱们可算把皇后娘娘得罪惨了。”江小楼心头一动,却是垂下眼睫,轻声说道。

    明明因为咱们二字心中微暖,独孤连城只是微笑:“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才答应婚事。”

    江小楼眼中一闪,似要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你助我良多,于情于理,都没有弃你不顾的道理。”

    独孤连城却轻笑了起来,眼神微黯:“是呀,纵然你是为了报恩,我也很感激。”

    “安筱韶出身高贵,才情出众,还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你拒绝了她,当真不后悔么?”她问出心头长久的疑惑。

    独孤连城的眼睛始终盯着她,显得格外专注:“我不后悔。”

    如果江小楼足够敏锐,她就会发现从始至终独孤连城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她。

    他的外表平静如水,俊美逼人,可眼底的神情却是势在必得。

    然而面对江小楼的时候,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收敛这份自信,换上一副温情脉脉的外表。

    她的眼底慢慢出现了一分困惑,一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

    良久,他却勾起唇畔,漫不经心地一笑。笑容中满是温柔,让人感觉到他的真诚:“走吧,该出宫了。”

    皇后宫中,却是一派风雨欲来,皇后颓然的表情已经变得无比冷酷:“原来这就是你的好儿子!”

    话音刚落,从高大的屏风后走出了一个中年女子。她一身尼姑袍,雍容的面孔却是格外宁静,她看着皇后,心头一紧,面上反而微微一笑:“娘娘,你生气了。”

    皇后狠狠瞪了她一眼,蹙眉道:“我怎么会不生气,他简直就是不要命!那是毒酒,他竟然仗着胆量喝了下去,真当我不会杀他么?!”

    净空只是表情淡漠地望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皇后突然转头对着她,脸上似笑非笑,“他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原本我还想看在你的份上好好照顾他,可是现在么,烂泥扶不上墙。”

    整个大殿里一片死寂,空气中好像陡然增加了无形的重量,黄女官被这种危势压得垂下了头,一声也不敢吭。

    然而,净空却是双眸平静如水,她看着皇后,脸上没有半点畏惧。

    “娘娘,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要背叛你。”

    “没有任何人背叛我?我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全心全意为了连城!安筱韶是什么身份,江小楼又是什么出身,她们两人之间孰优孰劣,难道你作为母亲看不出来吗?还是你也被她迷惑了,连是非好歹都分不清?”

    净空叹了口气:“安小姐再好,并非是他的心上人,为何要逼着他结一门彼此都不愿的亲,难道娘娘是嫌世上的怨偶太少,非要添上这一对吗?”

    皇后深吸一口气:“你明明知道醇亲王身份特殊,若是要保住他的性命,定要寻找一个强有力的支柱,如果他能够和安家的女儿成婚,我就可以放心的信赖、倚重他,安家也才能心无旁鹜地支持他,你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还要还要帮助他忤逆我?”

    净空师太微微笑了笑:“那是因为我了解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连城。他外表是一个安静的孩子,骨子里却比谁都要倔强,如果娘娘勉强他,他情愿一死。娘娘,小的时候父亲曾经送了一匹马儿给你,那匹马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名驹,你用尽了各种手段也无法将它驯服,最后马儿奄奄一息地倒在草丛里,很快就要死了。尽管如此,它还是不愿意向任何人低头,后来你是怎么做的,还记得吗?”

    皇后微微怔住,一时没了言语,良久,她才回忆起很久之前发生的事。那时候,她有一匹心爱的野马,可是不管她花费多少的心思,使了多少手段,那匹马始终不肯供人骑乘,成为别人胯下之物。后来当马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又心痛又恼恨,几次想要杀死那马儿。

    “父亲说要将那匹马处死,可是后来姐姐却将那匹马放了。”

    净空师太不再口称娘娘,而是叫她姐姐。

    皇后定定地看着净空,神色逐渐恢复了平静:“那又如何?”

    净空唇畔的笑意格外平和:“那是因为姐姐有一颗慈爱之心,对于不能驯服的马,你并没有杀了它,而是将它放归野外,饶它一条性命。对于一匹畜生尚且如此,对于心爱的孩子们,为何要如此苛刻呢?”

    皇后脸上愤怒的表情消失了,目中慢慢变得悲伤:“我早已经说过这是为了他们好,结门不当户不对的姻亲,有可能会将他送上死路!你应当知道江小楼这个人有多么复杂,她不但没办法帮助自己的丈夫,还会给他带来别人的鄙夷和流言。”

    净空当然明白这一点,但她早已经劝说过独孤连城,说过很多次,可是没有一次成功。她是独孤连城的母亲,尚且无法逼他低头,皇后又能如何?

    说到底,他骨子里的倔强丝毫也不逊于当年的德馨太子。

    想到这里,净空脸上的神情不知不觉变得柔和:“当初姐姐之所以放过那匹马,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德馨太子经过的时候看了一眼,他说了着实可惜这四个字。就因为这四个字,姐姐立刻改变了主意。连城是他的儿子,也是世上唯一的血脉,哪怕看在他的份上,姐姐能够饶恕连城吗?”

    皇后几乎被噎住了,她瞪着自己这位庶出的妹妹,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思其实根本没能瞒过对方。她一时竟然觉得愧疚,为了这份本不该有的情怀,她有些不敢面对眼前人的错觉。终于,她冷冷地道:“如果我执意不肯呢?”

    净空笑了,她的笑容中有一丝理解和明悟:“姐姐,在这之前我已经阻止他无数次,可他回我的只有一句话。”

    “哦,什么话?”

    净空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他说一个人如果不能遵从自己心意活着,无异于行尸走肉。”

    皇后嗤笑一声:“独孤连城比谁都知道你的弱点,或许咱们都输了,他才是那个最懂得人心的人。”

    净空不觉莞尔:“娘娘这儿说,是已经释怀了吗?”

    皇后声音听起来含着一丝隐恨:“他到底要走什么样的路,我再也不想管了!”说完这一句,她的神色和缓了下来:“妹妹,以后你愿意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吗?”

    净空只是轻叹一声:“我已遁入空门,不该再管俗世中的事,但这次是为了连城……不得不破例一次。娘娘,虽然我不能常常陪伴在你的身边,但我一定会向佛祖请求保佑您平安喜乐,请恕我告退。”

    看着净空师太离去,皇后静静地坐着,面上浮现起一丝悲哀之色。

    净空说得不错,哪怕她再怨恨独孤连城,都必须原谅他,因为对方是那个人的儿子,是他唯一的血脉。可是江小楼……她绝不会轻易原谅!

    江小楼回到庆王府之后,庆王格外震惊,他没想到得罪了皇后居然还能全身而退,忍不住问道:“娘娘招你入宫,可说起什么了吗?”

    江小楼微微抬眸,笑得极为温和:“娘娘只是让我陪她下了一局棋罢了。”

    庆王满面狐疑地盯着江小楼,显然并不信任:“看来,你还没有失去娘娘的宠爱。”

    这话够直白,江小楼笑容和煦,仿若没听见似的:“多谢父亲关心,娘娘对我一如往昔。”

    庆王心里头越发犯了嘀咕,皇后的心思大家看得都很明白,分明是要将安筱韶嫁给醇亲王,江小楼横插这一杠子,娘娘无论如何心里都不会很痛快,可是她为什么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庆王苦思半天,不得其解。

    江小楼向他行了个礼,径直离去。

    “哎,你——”庆王正想要再问两句,人早已经没了影子,他一咬牙,冷哼一声。

    院门口,庆王妃正在焦急的等待,见她回来急忙迎了上来:“你可回来了,我差点就要闯进宫去了。”

    未经皇后召见,敢擅闯宫廷就是死罪。江小楼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母亲不必担心,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吗?”

    江小楼安然点头,神情静谧而肯定。

    庆王妃满面疑惑:“皇后娘娘明明那么震怒,后来为什么会改变主意。”

    江小楼眼眸里有熠熠闪动的光彩:“皇后刚开始转不过弯,可当她发现自己的处境之后……就会改变主意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小楼主动解释道:“皇后娘娘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她希望独孤连城与安家联姻,这样一来就把醇亲王绑在了安家的战车上。安氏一族荣享太平已经很久了,虽然行事低调,可陛下未免不顾忌。您想想看,安筱韶出身名门,人品、才学皆是上上之选,陛下为何不择她为太子妃,反而任由皇后一直压着。”

    庆王妃愣住了。

    江小楼不紧不慢地分析给她听:“因为陛下很清楚安氏一族的权力不能太大,安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后,绝不可以再有第二个、第三个,所以安筱韶做不了太子妃。这一次皇后娘娘替他择取醇亲王,陛下也是不会答应的。娘娘自以为是为醇亲王着想,却不知她的举动是在害他,站得越高,摔得越惨。醇亲王与安家结亲一方面是抬高了自己的地位,另一方面也会招来更多的攻击。皇帝不管是出于对他的顾忌还是关爱,都绝不会恩准的。”

    联想起当时皇帝微妙的表情,庆王妃立刻明白过来,面上不由露出喜色,“对!你却不同,你虽然是王爷的义女,可是根基太浅,不可能对皇权造成什么威胁!”思及此,她长出了一口气,“话虽如此,与皇后娘娘对着干,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啊。”

    江小楼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她也不想成为皇后的眼中钉,但是她欠独孤连城太多,这一回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非得陪他去闯。她微微笑了下:“劳累母亲替我担心,这一局虽然险象环生,最后却能平安无事。可见我福大命大,老天庇佑。”

    庆王妃点点头,却是轻叹一声:“唉,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见到庆王妃如此忧心忡忡,江小楼有心安慰,话还未曾出口,小蝶已经送了一张信笺过来。她展开一看,面上露出一丝惊讶。

    “怎么了?”

    “杨夫人在信中请我尽快赶去阁老府。”

    江小楼吩咐人立刻准备马车,飞快向阁老府疾驰而去。待下了马车,杨夫人竟然已经在门口等着,瞧见她来了连忙迎上来,难掩眼底焦虑:“来了就好,快去劝劝他吧,这个老头子性情如此执拗,我怎么说他都不肯听。”

    江小楼闻言点了点头,跟随杨夫人入了内宅。刚走到阁老卧房门口,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响起,她心头打了个突,快步走了进去。

    杨阁老躺卧在椅子上,面色青白,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模样,呼吸也像深重的风箱,呼哧呼哧的响着。

    这位老大人身子骨素来硬朗,从未有过这么虚弱的时候,江小楼放缓了脚步,行至他的身侧:“小楼见过阁老。”

    杨阁老看她一眼,也不起身,只是摆了摆手道:“是你呀!唉,都是夫人的不是,我说过多少回了,不过是一点小病,何必大惊小怪的。”

    杨夫人跟进来正巧听见这一句,立刻嗔怪道:“这数十年来你哪一天误过朝会,如今都七八日上不了朝了,还说是小病!”

    杨阁老似乎想要开口争辩,想了想却又忍住:“既然来了,那就坐下来陪我聊聊吧。”

    杨夫人亲自端了一杯茶送到阁老的手上,他的手却在不停颤抖,好容易才用左手按着右手将水送进口中。哆哆嗦嗦喝完茶,他似是喘了一口大气,缓和了一下才向江小楼道:“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江小楼望着连喝水都费劲儿的杨阁老,面上却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难道一定要有事才能看望阁老吗?”

    杨阁老看着江小楼满是狐疑。这些日子以来,杨阁老看得也很清楚,小楼这个孩子接近自己乃是别有所图。她一而再再而三,不过是要借助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罢了。但世上有一种人,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觉得她可恶。她不坑你、不骗你,做什么都会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并且将利益得失分析的清清楚楚,绝不会故意欺瞒。正是因为如此杨阁老才会很喜欢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学生一样看待。

    他呵呵笑了两声:“如此说来今日是特地来看望我的?”

    江小楼目光变得更柔和:“母亲听说阁老病了,特意让我送一只好参来。”

    “替我谢谢王妃的一片好意。”杨阁老说完这一句,又重重地咳嗽了起来,他的手下意识地抚在心口,显然是有些喘不上气来。

    杨夫人连忙道:“你慢点说!”

    杨阁老喘息了一阵,才缓和下来:“你瞧,年纪大了就是这样,不过是受了点风寒就爬不起来床了,这两天稍微好一些,明日我就可以上朝了。”

    江小楼和杨夫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紧张与不安。她深吸一口气,微笑着道:“阁老,您年纪也大了,该是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每日里上朝处理国事,容易大动肝火,对你的病情很是不利,依小楼看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突然被杨阁老打断了:“你也是来劝退的?”

    江小楼眼神清亮亮的,直言不讳:“是,小楼是来劝退的。”

    杨阁老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你怎么跟这老婆子一条心,如果我离开了京城,还有谁要护着你!”

    江小楼缓缓伸出手来,握住了杨阁老的手,神情格外认真:“阁老,你我名为师徒,我却将你当做亲生父亲一样看待。小楼命途多舛,无依无靠,若非阁老扶持,断然不会有今天。得人恩果千年记,小楼永远不会忘记阁老对我的关照与爱护,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那样自私。”

    杨阁老怒瞪着杨夫人道:“你和她又说了什么?”

    杨夫人满脸委屈:“我能说什么?是小楼听说你病了,便执意要来劝你,她是一片好意啊!”

    杨阁老生起气来,吹胡子瞪眼道:“谁说我年纪大了,我一顿还能吃三碗饭,力气也大得很——”话音未落,他竟突然咳呛了起来。杨夫人赶紧上去拍着他的背,心疼地抱怨道:“都这把年纪了,火气还那么大!国家也不是你一个人撑起来的,没了谁都得照样过,可是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又该怎么办,为何就不肯替你这位老妻好好想一想?”

    杨阁老愣住,看着杨夫人一时无言。

    江小楼看准时机,劝说道:“大夫七十而致事,您已经到了年纪,如果执意抓住官位不放,只怕别人又要以此为借口攻讦了。”

    大周的官员七十而致事,杨阁老已经过了年纪,但他是三朝元老,只要一日不主动提出奏疏,皇帝当然不好意思开口赶人。官员致事其实是仕途生涯的必然归宿,也是寻找之事。但是身在权利场中,想要抽身谈何容易。杨阁老身份、地位样样皆有,还有无数人的敬重和仰慕,现在要他放弃这一切、卸甲归田,只怕他心里终究有些放不下,实属人之常情。

    当今太子与三皇子争权,如果引发兵祸,黎民百姓都将置身于水深火热,他不是舍不得自己的权位,而是担心自己走后朝廷会乱成一团。杨阁老轻轻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恐怕朝中也有不少人希望我早点滚蛋。可他们越是这么干,我越是要死撑着,非得看到海清河晏、歌舞升平那一日!”

    江小楼摇头道:“阁老,谁也阻止不了皇子的争斗,您府上近日很不太平吧,太子和三皇子轮番上门,您还要继续留下去吗?如果将来不幸卷入储君之争,您一世清明又该怎么办?”

    这句话一说,杨阁老愣住。

    他骨子里是清高的人,又是文坛泰斗,如果硬生生被皇子们拉下水,这辈子的清誉都会毁于一旦。左思右想,他终于动了心:“好,那我就先向陛下告假养病吧。”

    见他话头有所松动,杨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向着江小楼感激地一笑。

    送江小楼出来的时候,杨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我们离开京城之后,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

    江小楼只是微笑:“夫人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傻丫头,你的处境我们怎能看不出来,老头子执意不肯离开京城,也是因为担心你呀!如今你悖了皇后娘娘的意思,没发现别人看你的眼神都变了么?”

    江小楼笑意分外温柔,手轻轻收紧了:“我明白。”

    杨夫人叹息一声:“你是一个坚强善良的姑娘,我希望你可以一生平安。”

    江小楼紧了紧杨夫人的手,转身下了台阶。上马车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杨夫人还站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眼神中带着留恋与不舍。

    江小楼向她微微一笑,帘子落下,隔绝了她的目光。

    江小楼比谁都清楚,杨阁老这一走,分明是雪上加霜啊。

    傍晚时分,有华衣随从送来一张帖子。江小楼打开一瞧,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母亲,这是紫衣侯的邀约。”

    庆王妃面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萧冠雪从未邀请过庆王妃,此次为何破例?她思忖了片刻,

    江小楼满面盈着浅浅的笑意:“人家诚心诚意来请,我们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庆王妃看着她,忽而转了口气道:“也好,听说那紫衣侯府金碧辉煌,绝不亚于皇宫的精致奢侈,我到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江小楼若有所思道:“不过,萧冠雪突然如此热情,还叫我心头犯疑呢……”

    紫衣侯府位于京城东郊,占地数十顷,环境格外清幽秀丽。此刻天气已经渐渐热了,碧波荡漾的湖心漂浮着青青的荷叶,粉色荷花竞相向怒放。一弯曲水流觞绕过中庭,水边上铺着锦毯,设上雕漆矮几。矮几上摆放着美酒佳肴,宾客们三三两两坐着。席间斟酒的、端菜的全部都是美貌婢女,一个个皆穿着精美无双的锦绣,戴着名贵的珠宝,装饰打扮完全一样,乍一瞧甚至分辨不出。

    阵阵箫管吹出悠长的曲子,美丽的女子轻展舞姿,口中轻轻唱的曲子正是桃夭。

    时隔这么久,再一次听到这个曲子,江小楼不自觉地望向首座上那个人。

    萧冠雪穿着一席紫衣,薄薄的唇边挂着一丝笑意。

    他的笑意很淡、很浅,甚至是带着几分恶意的期待。

    很显然,他希望看到江小楼失态,看到她发狂。

    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脑海,没有人比江小楼更熟悉这个府邸。她在这里度过了恶梦般的生活,永远也无法忘记这里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刚刚一路走来,她几乎如踏在针尖上一般,每走一步都感觉到心脏有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如此的清晰而痛苦,叫人难以忍受,可是江小楼依旧站着,笑容也是一如往常,叫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萧冠雪设宴邀她,本身便是一种挑衅,若她不来便是畏惧,若她来了便必须忍受。

    萧冠雪嘴角那笑意愈来愈深,抬眼时,那双眼睛里仿佛有恶毒的神情闪过。

    江小楼移开目光,只是静静地欣赏歌舞,面上无限平静。

    跳舞的少女们一个个皆如出水莲花般美丽温柔,庆王妃不由感叹道:“萧冠雪奢侈至此,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江小楼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很久之前,她也是这些美貌女子中的一员,要在这么多客人面前抛头露面、卑躬屈膝。可是现在,她身着华服坐在贵宾席上,受到众人的仰慕和敬畏,身份地位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可是,江小楼永远还是江小楼,她的外表和身份都发生了变化,但这颗心,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睁开眼睛,她回望萧冠雪挑衅的眼神,唇畔的笑意亦渐渐加深。

    萧冠雪,咱们早晚要算这笔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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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雪上加霜

    独孤连城轻轻一笑,径自举杯将那毒酒一饮而尽。

    皇后勃然变色,瞬间从座上站了起来:“独孤连城,你干什么?”

    独孤连城的脸上带着平静的笑意,他看着皇后,淡淡地道:“娘娘,这门婚事原本就是我坚持,与小楼没有任何关系,既然你非要如此,那我也只好替她去死。”

    他的语气与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江小楼的心却瞬间像是被什么牵动了。

    她不由侧头看着独孤连城,眼底泛起一丝不可置信的神情,仿佛在问为什么。

    然而他的目光直视前方,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长长的睫毛在他的面上投下一片剪影。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呼吸有些不顺畅。

    皇后气得脸色发白,几乎站立不稳,头痛欲裂之下勉强扶住了身边女官的手,厉声道:“好,你们真是做得太好了,不把我活活气死不甘心是不是!”

    独孤连城面色沉静:“娘娘,原本你可以得到两个盟友,可你却因为一时之气而要树立两个敌人,何苦。”

    皇后死死盯着独孤连城,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整个大殿里一片死寂,江小楼几乎能听到沙漏淅淅沥沥的声音。此刻她的心情格外复杂,张了张嘴巴,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皇后的面色越发显得衰败,仿佛打败了一场仗,终究她长叹了一口气,“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可是解药——”江小楼想要开口,独孤连城却向她摇了摇头,只是静静行了一礼,旋即拉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江小楼,快步向外走去。

    两人一直走到御花园才停下来,江小楼被冷风一吹,瞬间打了个寒颤:“你疯了吗?竟然连毒酒也敢喝。”

    独孤连城微微一笑,仿若一滴雨瞬间滴入平静的眼底,漾起几圈温柔地涟漪。

    江小楼看他如此,心中不免惶急:“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要喝那杯酒!万一毒发怎么办?”

    独孤连城平静地听着,勉力道:“我若不喝,你要如何。”

    突然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令他几乎无法站立,下意识地一手撑在旁边的树上,一口鲜血激涌而出,江小楼连忙双手扶他,不由自主心头一惊:“你——”

    呼吸有些停滞,她的手指颤抖地抚上他的唇畔,擦去那一缕鲜血。

    “我没事。”独孤连城强压下胸口那股血腥之气,寂静望她,“我既然敢喝,就知道自己断不会死,一个从小尝遍天下毒药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毒死。”

    江小楼呼吸像是要停止了一样,面上流露出一丝惊奇,独孤连城却是处之泰然:“你忘了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胎中带毒的人。这么多年来,为了替我治病,太无先生不知道试了多少种毒药,我是真正的百毒不侵。”

    正因为如此,皇后才提也不提解药的事,就这么放任他们离开。江小楼一颗失措的心,这才勉强平静下来。她看着独孤连城,不由自主道:“你可真是疯子。”

    独孤连城却笑了,他生就有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睛,此刻更是幽深、温柔,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淡淡将她笼罩其中。

    江小楼暗地里轻轻吸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有些畏惧面对他这样的眼神。

    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江小楼没有做亏心事,但她亏欠他太多,多得早已经还不清了。

    独孤连城望着她,神色温柔,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走近了一步,手轻轻抬起来,突然向她伸了过来,速度不紧不慢。

    江小楼觉得他身上的药香味道越来越近,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她下意识地后倾,眼睛带着一抹淡淡的困惑。

    他的眼睛丝毫也不移动地望着她,终于淡淡开了口:“你的发上有一片落叶。”

    江小楼瞪大了眼睛,一时间几乎没能明白他到底说了什么。

    独孤连城再开口的时候,平淡的语气里已经带了一丝笑意:“瞧。”他的手已展开,露出掌心的一片微卷的叶子。

    “现在,咱们可算把皇后娘娘得罪惨了。”江小楼心头一动,却是垂下眼睫,轻声说道。

    明明因为咱们二字心中微暖,独孤连城只是微笑:“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才答应婚事。”

    江小楼眼中一闪,似要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你助我良多,于情于理,都没有弃你不顾的道理。”

    独孤连城却轻笑了起来,眼神微黯:“是呀,纵然你是为了报恩,我也很感激。”

    “安筱韶出身高贵,才情出众,还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你拒绝了她,当真不后悔么?”她问出心头长久的疑惑。

    独孤连城的眼睛始终盯着她,显得格外专注:“我不后悔。”

    如果江小楼足够敏锐,她就会发现从始至终独孤连城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她。

    他的外表平静如水,俊美逼人,可眼底的神情却是势在必得。

    然而面对江小楼的时候,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收敛这份自信,换上一副温情脉脉的外表。

    她的眼底慢慢出现了一分困惑,一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

    良久,他却勾起唇畔,漫不经心地一笑。笑容中满是温柔,让人感觉到他的真诚:“走吧,该出宫了。”

    皇后宫中,却是一派风雨欲来,皇后颓然的表情已经变得无比冷酷:“原来这就是你的好儿子!”

    话音刚落,从高大的屏风后走出了一个中年女子。她一身尼姑袍,雍容的面孔却是格外宁静,她看着皇后,心头一紧,面上反而微微一笑:“娘娘,你生气了。”

    皇后狠狠瞪了她一眼,蹙眉道:“我怎么会不生气,他简直就是不要命!那是毒酒,他竟然仗着胆量喝了下去,真当我不会杀他么?!”

    净空只是表情淡漠地望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皇后突然转头对着她,脸上似笑非笑,“他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原本我还想看在你的份上好好照顾他,可是现在么,烂泥扶不上墙。”

    整个大殿里一片死寂,空气中好像陡然增加了无形的重量,黄女官被这种危势压得垂下了头,一声也不敢吭。

    然而,净空却是双眸平静如水,她看着皇后,脸上没有半点畏惧。

    “娘娘,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要背叛你。”

    “没有任何人背叛我?我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全心全意为了连城!安筱韶是什么身份,江小楼又是什么出身,她们两人之间孰优孰劣,难道你作为母亲看不出来吗?还是你也被她迷惑了,连是非好歹都分不清?”

    净空叹了口气:“安小姐再好,并非是他的心上人,为何要逼着他结一门彼此都不愿的亲,难道娘娘是嫌世上的怨偶太少,非要添上这一对吗?”

    皇后深吸一口气:“你明明知道醇亲王身份特殊,若是要保住他的性命,定要寻找一个强有力的支柱,如果他能够和安家的女儿成婚,我就可以放心的信赖、倚重他,安家也才能心无旁鹜地支持他,你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还要还要帮助他忤逆我?”

    净空师太微微笑了笑:“那是因为我了解他,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连城。他外表是一个安静的孩子,骨子里却比谁都要倔强,如果娘娘勉强他,他情愿一死。娘娘,小的时候父亲曾经送了一匹马儿给你,那匹马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名驹,你用尽了各种手段也无法将它驯服,最后马儿奄奄一息地倒在草丛里,很快就要死了。尽管如此,它还是不愿意向任何人低头,后来你是怎么做的,还记得吗?”

    皇后微微怔住,一时没了言语,良久,她才回忆起很久之前发生的事。那时候,她有一匹心爱的野马,可是不管她花费多少的心思,使了多少手段,那匹马始终不肯供人骑乘,成为别人胯下之物。后来当马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又心痛又恼恨,几次想要杀死那马儿。

    “父亲说要将那匹马处死,可是后来姐姐却将那匹马放了。”

    净空师太不再口称娘娘,而是叫她姐姐。

    皇后定定地看着净空,神色逐渐恢复了平静:“那又如何?”

    净空唇畔的笑意格外平和:“那是因为姐姐有一颗慈爱之心,对于不能驯服的马,你并没有杀了它,而是将它放归野外,饶它一条性命。对于一匹畜生尚且如此,对于心爱的孩子们,为何要如此苛刻呢?”

    皇后脸上愤怒的表情消失了,目中慢慢变得悲伤:“我早已经说过这是为了他们好,结门不当户不对的姻亲,有可能会将他送上死路!你应当知道江小楼这个人有多么复杂,她不但没办法帮助自己的丈夫,还会给他带来别人的鄙夷和流言。”

    净空当然明白这一点,但她早已经劝说过独孤连城,说过很多次,可是没有一次成功。她是独孤连城的母亲,尚且无法逼他低头,皇后又能如何?

    说到底,他骨子里的倔强丝毫也不逊于当年的德馨太子。

    想到这里,净空脸上的神情不知不觉变得柔和:“当初姐姐之所以放过那匹马,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德馨太子经过的时候看了一眼,他说了着实可惜这四个字。就因为这四个字,姐姐立刻改变了主意。连城是他的儿子,也是世上唯一的血脉,哪怕看在他的份上,姐姐能够饶恕连城吗?”

    皇后几乎被噎住了,她瞪着自己这位庶出的妹妹,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思其实根本没能瞒过对方。她一时竟然觉得愧疚,为了这份本不该有的情怀,她有些不敢面对眼前人的错觉。终于,她冷冷地道:“如果我执意不肯呢?”

    净空笑了,她的笑容中有一丝理解和明悟:“姐姐,在这之前我已经阻止他无数次,可他回我的只有一句话。”

    “哦,什么话?”

    净空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他说一个人如果不能遵从自己心意活着,无异于行尸走肉。”

    皇后嗤笑一声:“独孤连城比谁都知道你的弱点,或许咱们都输了,他才是那个最懂得人心的人。”

    净空不觉莞尔:“娘娘这儿说,是已经释怀了吗?”

    皇后声音听起来含着一丝隐恨:“他到底要走什么样的路,我再也不想管了!”说完这一句,她的神色和缓了下来:“妹妹,以后你愿意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吗?”

    净空只是轻叹一声:“我已遁入空门,不该再管俗世中的事,但这次是为了连城……不得不破例一次。娘娘,虽然我不能常常陪伴在你的身边,但我一定会向佛祖请求保佑您平安喜乐,请恕我告退。”

    看着净空师太离去,皇后静静地坐着,面上浮现起一丝悲哀之色。

    净空说得不错,哪怕她再怨恨独孤连城,都必须原谅他,因为对方是那个人的儿子,是他唯一的血脉。可是江小楼……她绝不会轻易原谅!

    江小楼回到庆王府之后,庆王格外震惊,他没想到得罪了皇后居然还能全身而退,忍不住问道:“娘娘招你入宫,可说起什么了吗?”

    江小楼微微抬眸,笑得极为温和:“娘娘只是让我陪她下了一局棋罢了。”

    庆王满面狐疑地盯着江小楼,显然并不信任:“看来,你还没有失去娘娘的宠爱。”

    这话够直白,江小楼笑容和煦,仿若没听见似的:“多谢父亲关心,娘娘对我一如往昔。”

    庆王心里头越发犯了嘀咕,皇后的心思大家看得都很明白,分明是要将安筱韶嫁给醇亲王,江小楼横插这一杠子,娘娘无论如何心里都不会很痛快,可是她为什么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庆王苦思半天,不得其解。

    江小楼向他行了个礼,径直离去。

    “哎,你——”庆王正想要再问两句,人早已经没了影子,他一咬牙,冷哼一声。

    院门口,庆王妃正在焦急的等待,见她回来急忙迎了上来:“你可回来了,我差点就要闯进宫去了。”

    未经皇后召见,敢擅闯宫廷就是死罪。江小楼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母亲不必担心,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吗?”

    江小楼安然点头,神情静谧而肯定。

    庆王妃满面疑惑:“皇后娘娘明明那么震怒,后来为什么会改变主意。”

    江小楼眼眸里有熠熠闪动的光彩:“皇后刚开始转不过弯,可当她发现自己的处境之后……就会改变主意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小楼主动解释道:“皇后娘娘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她希望独孤连城与安家联姻,这样一来就把醇亲王绑在了安家的战车上。安氏一族荣享太平已经很久了,虽然行事低调,可陛下未免不顾忌。您想想看,安筱韶出身名门,人品、才学皆是上上之选,陛下为何不择她为太子妃,反而任由皇后一直压着。”

    庆王妃愣住了。

    江小楼不紧不慢地分析给她听:“因为陛下很清楚安氏一族的权力不能太大,安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后,绝不可以再有第二个、第三个,所以安筱韶做不了太子妃。这一次皇后娘娘替他择取醇亲王,陛下也是不会答应的。娘娘自以为是为醇亲王着想,却不知她的举动是在害他,站得越高,摔得越惨。醇亲王与安家结亲一方面是抬高了自己的地位,另一方面也会招来更多的攻击。皇帝不管是出于对他的顾忌还是关爱,都绝不会恩准的。”

    联想起当时皇帝微妙的表情,庆王妃立刻明白过来,面上不由露出喜色,“对!你却不同,你虽然是王爷的义女,可是根基太浅,不可能对皇权造成什么威胁!”思及此,她长出了一口气,“话虽如此,与皇后娘娘对着干,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啊。”

    江小楼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她也不想成为皇后的眼中钉,但是她欠独孤连城太多,这一回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非得陪他去闯。她微微笑了下:“劳累母亲替我担心,这一局虽然险象环生,最后却能平安无事。可见我福大命大,老天庇佑。”

    庆王妃点点头,却是轻叹一声:“唉,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见到庆王妃如此忧心忡忡,江小楼有心安慰,话还未曾出口,小蝶已经送了一张信笺过来。她展开一看,面上露出一丝惊讶。

    “怎么了?”

    “杨夫人在信中请我尽快赶去阁老府。”

    江小楼吩咐人立刻准备马车,飞快向阁老府疾驰而去。待下了马车,杨夫人竟然已经在门口等着,瞧见她来了连忙迎上来,难掩眼底焦虑:“来了就好,快去劝劝他吧,这个老头子性情如此执拗,我怎么说他都不肯听。”

    江小楼闻言点了点头,跟随杨夫人入了内宅。刚走到阁老卧房门口,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响起,她心头打了个突,快步走了进去。

    杨阁老躺卧在椅子上,面色青白,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模样,呼吸也像深重的风箱,呼哧呼哧的响着。

    这位老大人身子骨素来硬朗,从未有过这么虚弱的时候,江小楼放缓了脚步,行至他的身侧:“小楼见过阁老。”

    杨阁老看她一眼,也不起身,只是摆了摆手道:“是你呀!唉,都是夫人的不是,我说过多少回了,不过是一点小病,何必大惊小怪的。”

    杨夫人跟进来正巧听见这一句,立刻嗔怪道:“这数十年来你哪一天误过朝会,如今都七八日上不了朝了,还说是小病!”

    杨阁老似乎想要开口争辩,想了想却又忍住:“既然来了,那就坐下来陪我聊聊吧。”

    杨夫人亲自端了一杯茶送到阁老的手上,他的手却在不停颤抖,好容易才用左手按着右手将水送进口中。哆哆嗦嗦喝完茶,他似是喘了一口大气,缓和了一下才向江小楼道:“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江小楼望着连喝水都费劲儿的杨阁老,面上却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难道一定要有事才能看望阁老吗?”

    杨阁老看着江小楼满是狐疑。这些日子以来,杨阁老看得也很清楚,小楼这个孩子接近自己乃是别有所图。她一而再再而三,不过是要借助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罢了。但世上有一种人,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觉得她可恶。她不坑你、不骗你,做什么都会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并且将利益得失分析的清清楚楚,绝不会故意欺瞒。正是因为如此杨阁老才会很喜欢她,把她当成自己的学生一样看待。

    他呵呵笑了两声:“如此说来今日是特地来看望我的?”

    江小楼目光变得更柔和:“母亲听说阁老病了,特意让我送一只好参来。”

    “替我谢谢王妃的一片好意。”杨阁老说完这一句,又重重地咳嗽了起来,他的手下意识地抚在心口,显然是有些喘不上气来。

    杨夫人连忙道:“你慢点说!”

    杨阁老喘息了一阵,才缓和下来:“你瞧,年纪大了就是这样,不过是受了点风寒就爬不起来床了,这两天稍微好一些,明日我就可以上朝了。”

    江小楼和杨夫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紧张与不安。她深吸一口气,微笑着道:“阁老,您年纪也大了,该是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每日里上朝处理国事,容易大动肝火,对你的病情很是不利,依小楼看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突然被杨阁老打断了:“你也是来劝退的?”

    江小楼眼神清亮亮的,直言不讳:“是,小楼是来劝退的。”

    杨阁老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你怎么跟这老婆子一条心,如果我离开了京城,还有谁要护着你!”

    江小楼缓缓伸出手来,握住了杨阁老的手,神情格外认真:“阁老,你我名为师徒,我却将你当做亲生父亲一样看待。小楼命途多舛,无依无靠,若非阁老扶持,断然不会有今天。得人恩果千年记,小楼永远不会忘记阁老对我的关照与爱护,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那样自私。”

    杨阁老怒瞪着杨夫人道:“你和她又说了什么?”

    杨夫人满脸委屈:“我能说什么?是小楼听说你病了,便执意要来劝你,她是一片好意啊!”

    杨阁老生起气来,吹胡子瞪眼道:“谁说我年纪大了,我一顿还能吃三碗饭,力气也大得很——”话音未落,他竟突然咳呛了起来。杨夫人赶紧上去拍着他的背,心疼地抱怨道:“都这把年纪了,火气还那么大!国家也不是你一个人撑起来的,没了谁都得照样过,可是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又该怎么办,为何就不肯替你这位老妻好好想一想?”

    杨阁老愣住,看着杨夫人一时无言。

    江小楼看准时机,劝说道:“大夫七十而致事,您已经到了年纪,如果执意抓住官位不放,只怕别人又要以此为借口攻讦了。”

    大周的官员七十而致事,杨阁老已经过了年纪,但他是三朝元老,只要一日不主动提出奏疏,皇帝当然不好意思开口赶人。官员致事其实是仕途生涯的必然归宿,也是寻找之事。但是身在权利场中,想要抽身谈何容易。杨阁老身份、地位样样皆有,还有无数人的敬重和仰慕,现在要他放弃这一切、卸甲归田,只怕他心里终究有些放不下,实属人之常情。

    当今太子与三皇子争权,如果引发兵祸,黎民百姓都将置身于水深火热,他不是舍不得自己的权位,而是担心自己走后朝廷会乱成一团。杨阁老轻轻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恐怕朝中也有不少人希望我早点滚蛋。可他们越是这么干,我越是要死撑着,非得看到海清河晏、歌舞升平那一日!”

    江小楼摇头道:“阁老,谁也阻止不了皇子的争斗,您府上近日很不太平吧,太子和三皇子轮番上门,您还要继续留下去吗?如果将来不幸卷入储君之争,您一世清明又该怎么办?”

    这句话一说,杨阁老愣住。

    他骨子里是清高的人,又是文坛泰斗,如果硬生生被皇子们拉下水,这辈子的清誉都会毁于一旦。左思右想,他终于动了心:“好,那我就先向陛下告假养病吧。”

    见他话头有所松动,杨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向着江小楼感激地一笑。

    送江小楼出来的时候,杨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我们离开京城之后,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

    江小楼只是微笑:“夫人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傻丫头,你的处境我们怎能看不出来,老头子执意不肯离开京城,也是因为担心你呀!如今你悖了皇后娘娘的意思,没发现别人看你的眼神都变了么?”

    江小楼笑意分外温柔,手轻轻收紧了:“我明白。”

    杨夫人叹息一声:“你是一个坚强善良的姑娘,我希望你可以一生平安。”

    江小楼紧了紧杨夫人的手,转身下了台阶。上马车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杨夫人还站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眼神中带着留恋与不舍。

    江小楼向她微微一笑,帘子落下,隔绝了她的目光。

    江小楼比谁都清楚,杨阁老这一走,分明是雪上加霜啊。

    傍晚时分,有华衣随从送来一张帖子。江小楼打开一瞧,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母亲,这是紫衣侯的邀约。”

    庆王妃面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萧冠雪从未邀请过庆王妃,此次为何破例?她思忖了片刻,

    江小楼满面盈着浅浅的笑意:“人家诚心诚意来请,我们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庆王妃看着她,忽而转了口气道:“也好,听说那紫衣侯府金碧辉煌,绝不亚于皇宫的精致奢侈,我到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江小楼若有所思道:“不过,萧冠雪突然如此热情,还叫我心头犯疑呢……”

    紫衣侯府位于京城东郊,占地数十顷,环境格外清幽秀丽。此刻天气已经渐渐热了,碧波荡漾的湖心漂浮着青青的荷叶,粉色荷花竞相向怒放。一弯曲水流觞绕过中庭,水边上铺着锦毯,设上雕漆矮几。矮几上摆放着美酒佳肴,宾客们三三两两坐着。席间斟酒的、端菜的全部都是美貌婢女,一个个皆穿着精美无双的锦绣,戴着名贵的珠宝,装饰打扮完全一样,乍一瞧甚至分辨不出。

    阵阵箫管吹出悠长的曲子,美丽的女子轻展舞姿,口中轻轻唱的曲子正是桃夭。

    时隔这么久,再一次听到这个曲子,江小楼不自觉地望向首座上那个人。

    萧冠雪穿着一席紫衣,薄薄的唇边挂着一丝笑意。

    他的笑意很淡、很浅,甚至是带着几分恶意的期待。

    很显然,他希望看到江小楼失态,看到她发狂。

    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脑海,没有人比江小楼更熟悉这个府邸。她在这里度过了恶梦般的生活,永远也无法忘记这里的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刚刚一路走来,她几乎如踏在针尖上一般,每走一步都感觉到心脏有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如此的清晰而痛苦,叫人难以忍受,可是江小楼依旧站着,笑容也是一如往常,叫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萧冠雪设宴邀她,本身便是一种挑衅,若她不来便是畏惧,若她来了便必须忍受。

    萧冠雪嘴角那笑意愈来愈深,抬眼时,那双眼睛里仿佛有恶毒的神情闪过。

    江小楼移开目光,只是静静地欣赏歌舞,面上无限平静。

    跳舞的少女们一个个皆如出水莲花般美丽温柔,庆王妃不由感叹道:“萧冠雪奢侈至此,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江小楼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很久之前,她也是这些美貌女子中的一员,要在这么多客人面前抛头露面、卑躬屈膝。可是现在,她身着华服坐在贵宾席上,受到众人的仰慕和敬畏,身份地位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可是,江小楼永远还是江小楼,她的外表和身份都发生了变化,但这颗心,从始至终没有变过。

    睁开眼睛,她回望萧冠雪挑衅的眼神,唇畔的笑意亦渐渐加深。

    萧冠雪,咱们早晚要算这笔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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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侯府赴宴

    庆王妃环顾四周,整座花园都是依着地势高低建造,亭台楼阁,高下错落,鸟儿鸣叫其间,鱼儿跃起河塘,美人、美酒齐备,欢声笑语高飞,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

    江小楼轻轻笑道:“母亲岂不闻紫衣侯的一件美事?”

    “说来听听。”

    江小楼目光格外宁静:“萧冠雪刻玉龙佩,又制作精凤钗,按照美人们不同的品级进行佩戴。为了控制这些美人,他特地命人打造了一台象牙床,上头洒了沉香屑,让他宠爱的舞女一一踏过,凡是没有留下脚印的,赐给珍珠十斛,如果留下里脚印……关上半月,饿瘦了为止。”

    庆王妃听得瞠目结舌,万没有想到世上竟真有人的享乐能到这个地步。

    庆王妃不由感叹:“此人豪奢至此,陛下竟然无动于衷……”

    江小楼不动声色:“他越是贪恋美色、纵情声色,陛下对他越是放心。如果他这等有爵位的人也跟杨阁老一般过清廉的日子,陛下反倒更忌惮。”

    这话说得别有用意,庆王妃考虑了一会,笑着点头道:“此言极是。”

    席上穿梭的美貌婢女们皆是云鬓钗环,红裙醒目,往来穿梭,上菜劝酒。紫衣侯别出心裁,吩咐人把酒杯放在荷叶上浮水而下,宾客们的茶几便正好围着溪水,酒杯停在谁的面前,谁便得自饮一杯。不消半个时辰,宾客们无不是官帽倾斜,酩酊大醉的也不再少数。

    庆王咳嗽了一声,似乎喉咙有发痒,便招招手,吩咐一名婢女道:“去取痰盒来。”

    话音刚落,这粉面微红的婢女竟跪在脚边,主动仰起头。

    “请王爷吐于口中。”

    庆王吃了一惊,原本的酒也立刻醒了大半。坐在旁边的独孤克笑容淡漠:“王爷不必惊奇,紫衣侯别出心裁,专用美人来做痰盒。”

    庆王实在没有奈何,便将痰吐入那美女口中。美丽的婢女竟然就这样含在口中,垂头屏息退了下去。

    庆王妃只觉得心头一阵阵恶心,立刻别过脸去,安筱韶却悄悄来到江小楼身侧,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讲究?”

    江小楼神色自若:“肉唾壶。”

    安筱韶轻轻咬紧了贝齿:“你瞧瞧这像什么样子,世上竟有如此无喇人。”

    江小楼早习以为常,当下冷笑道:“筱韶不必过于惊奇,萧冠雪身边永远不乏绝色美女相伴,府上每日所费皆在万金。世人皆知他爱美人更喜欢烈酒,唯独性情喜怒无常,所以这些美人无不是诚惶诚恐,生怕一不小心就丢了命。”

    安筱韶听江小楼说的这么恐怖,紧紧蹙起眉头,小心地用扇子遮面,才低声道:“我还偶然听说过一则关于他的趣事。”

    “什么趣事?”

    “萧冠雪从小聪明伶俐、记忆超群,陛下对他十分喜欢,经常让老侯爷将他带到内廷亲自教养,待之如同亲生儿子一般。等他长大成人,陛下对他更是委以重任,甚至对他嚣张霸道、奢侈无度的生活视若无睹。你说说——这是什么缘故?”

    江小楼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目光看着安筱韶,似笑非笑地道:“你向来不喜欢说人长短的,怎么今日这么有兴致。”

    安筱韶神色微冷:“刚才我亲眼瞧见一个婢女在替我倒酒之时露出手臂累累伤痕,可见此人心肠恶毒,我又何必替他遮掩。”

    江小楼不觉微微一笑。

    萧冠雪岂只是无道,简直是残忍到令人发指。

    婢女的性命在这里如同牲畜,只要事后好好处置不让消息传扬出去,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从前虽然有大臣因为虐杀婢女而遭到御史攻讦,可萧冠雪却丝毫也不畏惧,只因他深受陛下宠爱,又不是那些肱骨大臣。在所有人看来,不过一介声色犬庐徒,谁会在他身上下功夫。

    安筱韶低声道:“跟你说正经事,当初那位侯爷夫人夏兮天生蛾眉凤眼,妖媚十足。人家说她及笄之年就梦见一个身高八尺的异人,一身华服羽冠,自称是天界上仙,特意下凡来教她吸精导气的方法,有返老还童、青春永驻的采补之效。那时候陛下还是高阳王,偶然见到她之后大为动心,本预备册封她为侧妃,可先皇后却说她狐媚气太重,实在不适合做皇子妃,她也不以为意,继续出入高阳王府。后来她嫁给先任侯爷,不到九个月便生下了萧冠雪,侯爷心中怀疑,但是迷恋于她的美貌,也没有深究。谁知后来他壮年而逝,有人就说他是死在夏兮的手上了……夏兮过于妖媚,侯爷死后流言蜚语四起,谁知她竟然无意中从高台上摔下来死了。有人说她的死不简单,是当年的老侯爷夫人命人将夏兮骗于七星台上,故意要杀死她……”

    安筱韶是名门千金,这些闲言她素来是不屑传的,但是刚才看到那婢女满身都是伤痕,她不经对萧冠雪深恶痛绝,所以才将这话告诉江小楼。

    江小楼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么说,萧冠雪极有可能是陛下的私生子。”

    安筱韶连忙嘘了一声,四下张望一眼,轻言细语地道:“你疯了呀,快噤声!这件事情大家心里虽然都有怀疑,只是没有证据,谁也不好乱说。你想想看,陛下如此宠爱紫衣侯,为何不将公主许配给他?对待宠臣,陛下不是素来喜欢用联姻的法子么……”

    江小楼听了此言,目光落在主座的萧冠雪身上,轻轻弯起唇畔:“这个流言可真是有趣啊……”

    萧冠雪若果真是皇帝的私生子,年纪倒也对得上。仔细瞧瞧萧冠雪那张俊美的面孔,确实也有几分大周皇帝的影子。

    安筱韶道:“正是如此,这萧冠雪天生美貌风流,过的又是奢侈无度的日子,从前也时常有一些不好的风声传到陛下的耳朵里,陛下却都充耳不闻,若非是私生子,何至于如此放纵……”

    如果是私生子,皇帝虽然不能让他名正言顺成为皇子,但偏袒和照拂总是难免的。江小楼勾起唇畔,难怪这么多年来萧冠雪这样春风得意,原来是有这样一棵大树。但是这样一来,江小楼想要动这个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私生子……私生子……

    江小楼慢慢琢磨着,安筱韶又道:“原本觉得这事儿不过是谣传,可后来我发现……娘娘很厌恶紫衣侯,虽然看在陛下面上不能将他如何,但背地里却格外鄙夷,如此说来就对的上了!”

    旁边传来一声轻咳,江小楼和安筱韶对视一眼,不禁相视一笑。

    庆王妃嗔怪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莫要论人长短,这还在人家府上呢。”

    安筱韶面色微红,压低声音道:“小楼,我去如厕,你可陪我一起?”

    江小楼笑着点头,径直起身吩咐一名婢女道:“安小姐要更衣,替我们带路吧。”

    婢女立刻应了一声,垂眸道:“是,二位请跟奴婢来。”

    红衣婢女在前面引路,她们便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一路绕过怪石嶙峋的假山,便瞧见一座卷棚掩在长长的紫藤花蔓中。数名美貌婢女排列其外,见到有人来了,立刻有一人弯腰掀起珠帘。安筱韶走了进去,扑鼻却是阵阵幽香,眼前是一座精美华丽的卧室,数名婢女手中持着茶盏、拂尘、香豆、红枣,如同雕塑一般站在那里。

    眼光落到屋子正中那张紫檀木的美人榻上,安筱韶立刻转头退出来,正巧撞到江小楼的身上,惊呼一声:“哎呀,走错了走错了!”

    江小楼笑了笑,转头望向那名引路的婢女。

    “小姐,这里便是。”

    安筱韶的脸孔腾地一下就红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里?”

    江小楼轻轻一叹:“我听说……这里的婢女都是守厕婢,隔了十步之外还有一个男厕,那边可是比这里更加富丽堂皇。如厕之后还要沐浴更衣并且进行香薰,方能回到席上。”更有甚者,如果如厕的男宾提出要求,这美人榻便是这些美貌婢女侍寝所用。

    果然,一名婢女轻轻将这间屋子里的屏风展开,露出里面的红漆木恭桶,安筱韶瞧见那恭桶边缘竟然镶满了玛瑙翡翠,简直是瞠目结舌,站在那里僵了半天愣是没有动作,她是大家小姐,如何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宽衣解带,偏偏这些婢女一个个都是习以为常,寸步不让。

    眼见这种场景,江小楼轻声吩咐:“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必伺候。”

    婢女们对视一眼,眼底露出恐惧的神情。

    江小楼自然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口中却安慰道:“不碍事,若侯爷责怪,直说便是。”

    婢女们便立刻应了一声“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安筱韶不禁掩住了面孔,恼怒道:“太无理了!”

    江小楼轻轻一叹:“我在外面等你出来就是。”

    安筱韶看了一眼恭桶,四面是木架坐凳式,桶内剩有香炭灰,不但富贵逼人,而且香气扑鼻,不禁连连摇头。

    待她从里面出来,面色已是通红,江小楼淡淡一笑:“是不是很惊讶?”

    安筱韶面色难看:“我安家已经是富贵豪门,却也不曾做出此等举动,萧冠雪可真是个疯子!”

    是不是疯子,江小楼不敢肯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萧冠雪是个极为看重享乐的人。

    江小楼并不多言,只是和安筱韶一起顺着刚才的来路往回走。

    恰在此时,突然一道身影从他们身边径直冲撞了出来,重重摔倒在地上。安筱韶登时吃了一惊,当时愣那里不知所措。婢女立刻大声呵斥:“什么人,竟敢惊扰了贵客!”

    江小楼看了一眼,这人的身上全是伤痕,露出的皮肤早已是又青又肿,颈项之间有一道紫痕,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衣服早已被人扯破了,到处血迹斑斑,很显然是刚刚被人毒打过。

    视线慢慢上移,众人不由都大为吃惊。

    江小楼常常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面孔,已知自己容貌出众,可是眼前这个孩子更是容貌绝美,一双乌黑的长眉,睫毛像两把小扇子,直直的鼻梁,苍白的小嘴,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整个面庞秀丽脱俗,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味。周围美人环绕,但在她的容光映照之下,所有的人都暗淡无色。

    她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等美貌的少女,不由认真凝望着她。年纪不过十二三岁便已经出落得如此美丽,如果长开了,那才是真正的天姿国色。

    追过来的侍从见状极为恼怒,对着她一堆拳打脚踢,她只是抱紧了膝盖,一副防御的姿态,既不求饶也不喊痛,仿佛是个不知道痛的木头人。

    安筱韶冷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领头的管事只是向安筱韶行了个礼,神色镇定地道:“回禀安小姐,这人是犯了错的,奴才是奉命管教——”

    安筱韶并不理解,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又能做错什么,她忍不住问道:“犯了什么错?”

    那人扬起眉头,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莫名的光芒,显得格外阴沉与冷漠,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道:“这孩子原是那边负责洒扫的,不长眼得罪了一位贵客,所以才会有此下场,请二位贵客不必放在心上,尽快回席上去吧。”

    安筱韶脸色一沉,她看了一眼男厕的方向,瞬间明白了什么。

    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已是快步走了过来,一张算得上英俊的脸上满是怒容:“这家伙还不肯听话吗?”

    江小楼听着这声音耳熟,心头隐隐浮起一个人影,不由转头笑道:“公子,别来无恙否。”

    这曼妙的声音听在蒋泽宇耳中如同鬼魅,瞬间双腿一抖!

    因为这声音的主人,害得他差点被蒋太傅打断三根肋骨,又被打发到极远的地方,好容易他才装病回到了京城,没快活两天居然真的听见了这声音……

    蒋泽宇不由自主瞪大眼睛,待他看清眼前这张芙蓉粉面的时候,只觉气冲牛斗,几乎当场就要发怒,恰在此时,一个人及时按住他的肩膀。

    “蒋公子何必生气,不过是区区下贱仆婢,不理会就是。”吴子都一身锦衣,容貌俊秀,说话的语气态度都和蒋泽宇很是亲近。这也是个大熟人,只不过从前都和王鹤等人一起混,如今怕是被抛弃了,只能攀附上蒋家公子。

    刚才宴上宾客众多,江小楼还未注意到这两个人也在,如今可真是冤家路窄,全撞在一块儿了。看一眼这被毒打得浑身是伤的孩子,她就知道这两名恶少无非是见色起意,准备霸王硬上弓而已。

    眼前这孩子虽然生得特别美貌,但不过十二三岁而已,根本只是个没长开的孩子,这两个浪荡公子居然连孩子都不放过,简直是色中饿鬼。安筱韶最厌恶这等纨绔子弟,当下强斥道:“蒋公子,如此勉强一个少女,恐怕于理不合吧。蒋太傅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蒋泽宇原本眼神阴冷地盯着江小楼,乍一听见安筱韶的话,脸上怒意更盛:“安小姐身份娇贵,还是别管这种闲事为好,否则别怪我不给安家面子!我还得提醒你,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可别跟某些下贱女人走在一起,平白污了身份!”

    吴子都心头暗叫不好,连忙扯了他一下,换上一副殷勤的神色:“蒋公子你刚刚回京,恐怕还不认识这位小姐。她是明月郡主,皇后娘娘亲自册封的,也是醇亲王的未婚妻——”

    “什么醇亲王的未婚妻,她分明是——”蒋泽宇几乎当场跳起来,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登时住了口。

    “分明是什么?”江小楼眨了眨眼睛,面上带着笑意。

    蒋泽宇却似是哑巴了一般,他可不是傻子,当初一把火烧了国色天香楼,因为苦主不在,他才能勉强存活,如果现在桃夭站出来指证他,他更没好日子过!旧事重提对他毫无益处,如果再弄点事儿出来,他那老爹非把他活活打死不可!

    他脸上的皮肉一阵阵抽动,忍了又忍才把心头那把怒火压了下去,径直越过他们向蜷缩成一团的孩子走了过去。

    那孩子不哭也不喊,只是紧紧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着。她不向任何人求救,也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蒋泽宇手刚伸出去,就被她一口咬住,用的力气极大,那只养尊处优的手立刻鲜血淋漓。

    蒋泽宇惊叫一声,怒气冲冲地狠踢了一脚:“你个小畜生,居然敢咬我!”管事立刻吩咐两名仆从上去紧紧压住那孩子,将他整个人压得跪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

    安筱韶脸上几乎压抑不住义愤填膺的神情,好色可以,大可以去钻花街柳巷,居然敢当众如此欺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简直半点人性都没有。

    “蒋泽宇!你也是出身名门,何至于此!”

    蒋泽宇转过头来,冷冷地望着她道:“安筱韶,我不过是看在皇后娘娘的份上才不跟你计较,可别得寸进尺!这贱婢是紫衣侯府上的人,生死都与你无关,我马上就会向紫衣侯讨了她去,还要娶她做个小妾,你能奈我何?”

    小妾?!难道蒋公子以为……管事闻言,面上似是欲言又止的神情,显得有几分古怪。

    安筱韶不顾江小楼的阻拦,冷声道:“蒋太傅一生清正廉洁,桃李满天下,竟然有你这样品行败坏的儿子,我都替他脸红!今天有我在此,这女孩你是别想带走。”说完她吩咐身边的婢女道:“去将那孩子扶起来。”

    婢女站在原地不动,悄声劝道:“小姐,这是紫衣侯府,没有主人的首肯,咱们不该多管闲事。”

    管事见状不妙,立刻道:“安小姐,您是府上的贵客,赶紧回去赴宴吧,这里的一切自有我来处置。”

    “你如何处置?把这无辜的孩子送到他府上亵玩?!”安筱韶说完这句话,登时自觉失言,只觉整张脸孔都红了。

    蒋泽宇冷笑一声:“十三四岁正是破瓜年纪,你放心,我讨了这丫头去,定会待她很好!”

    安筱韶急了,连忙看向江小楼道:“你为什么一言不发?难道你就这样眼看着一个无辜的孩子受到他们戕害?”

    紫衣侯府上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很多爱好特殊的客人会对年纪很小的女孩子下手,这些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实质上阴狠恶毒、禽兽不如。江小楼轻轻一笑,不动声色地道:“筱韶你急什么,蒋公子刚刚回京,太傅大人正盯得紧,如果他今天赴宴后把一个小美人带回去,不知会起多少流言蜚语,到时候太傅大人第一个就不会饶了他。既然蒋公子想死,你又何必拦着?”

    蒋泽宇登时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喜好美色人人皆知,但他有色心却没色胆,尤其畏惧蒋太傅的暴戾脾气。

    安筱韶瞅准机会,竟然快步走过去,一把拉起那个少女:“跟我回席上去,我要向紫衣侯讨要你,看他答不答应!”

    江小楼看着她的背影,却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安筱韶表面上端庄平和,本质却是个真性情的人。

    “江小楼,咱们之间的旧帐还没算呢。”蒋泽宇冷冷地哼了一声。

    江小楼停住步子,转头看了蒋泽宇一眼,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更深了:“什么旧帐?”

    “当然是你装死骗我,害我丢尽颜面的事!”

    江小楼笑容中现出一丝淡淡的嘲讽,竟然径直向他走去:“找我报仇?”

    蒋泽宇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你……你干什么?”

    “我就站在这里,等着你来,怎么不动了?”江小楼冷冷一笑,猛地打了蒋泽宇一个耳光。

    蒋泽宇捂住脸,整个人都呆住了:“你……你……”

    江小楼不待他说话,又猛然扬手给了第二个耳光。

    蒋泽宇从未受到如此对待,登时面红耳赤,高高扬起手,还未挥下去就被一双铁钳给抓住了。他怒瞪着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楚汉,目眦欲裂:“放开我!”奈何楚汉力气惊人,他瞬间惊叫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哎,救命!救命啊!”

    管事见状正要冲上去,可想起江小楼的身份,硬是站在原地没敢动。

    蒋泽宇痛得钻心,一条腿跪倒在地,脸部扭曲成一团。

    江小楼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碎玉似的字挨个蹦出来:“蒋公子说的不错,咱们还有账没算清。下次见到我,你得躲着走。如果用眼睛看我,就挖出你的眼睛;用嘴巴乱说,就封住你的嘴巴;心里打坏主意,就把你的心挖出来!我说到做到,明白了吗?”

    “知道了,啊……放开我,快放开我!”

    “放开他吧。”江小楼不冷不热地道,楚汉登时松了手,蒋泽宇匍匐在地,疼得动弹不得。

    江小楼转头看了吴子都一眼,他立刻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别这么害怕,我怎么会伤害自己的老朋友呢?不过是跟二位开个玩笑而已。”江小楼轻轻笑了笑,“楚汉,咱们走。”

    江小楼来到宴会上,安筱韶正高声道:“紫衣侯,我要向你讨一个人,不知您可否应允?”

    萧冠雪坐直了身体,眼中充满兴味:“喔?不知何人能入安小姐的青眼?”

    安筱韶指着旁边的孩子道:“就是她。”

    萧冠雪似很是吃惊,微微一笑道:“怎么,安小姐对我的小厮也感兴趣吗?”

    小厮?安筱韶愣住,旋即上下打量那孩子,他的衣裳全都是血,容貌又过于美丽,她竟然看错了对方的性别。这么说,刚才蒋泽宇也认错了?安筱韶不由自主面上微微红了,讷讷道:“他……他是男孩子?”

    “自然,他不过是在园内粗使的小厮罢了,安小姐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他感兴趣?”

    安筱韶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江小楼才走了出来,神情镇定道:“我们刚才走迷了路,是这个少年帮我们带了路,安小姐觉得他很是聪明伶俐,所以才会向紫衣侯讨要,侯爷……不会舍不得吧。”

    萧冠雪的目光落在江小楼的身上,见她泰然自若,不禁嗤笑一声:“莫说只是一个小厮,就是十个百个,我也断没有舍不得的道理。既然安小姐喜欢,那就带回去吧。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少年只是一声不吭,倔强地站在那里。管事几步上来,一把拧着他的后颈:“主子问话,还不回答!”

    少年垂着头,却是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管事连忙赔笑道:“主子,二位小姐,真是抱歉,这家伙就是欠揍,一天不揍他皮就痒痒!经常得罪贵人不说,还总是充哑巴。”他这样说着,一抬手就要打人。

    安筱韶立刻喝止:“住手!”

    萧冠雪眉眼风流地一笑:“这就不对了,我已经答应了安小姐,这人就该归她,你又怎能随意动手。”

    众人看着这一幕,神色莫名。

    江小楼巧笑倩兮,美目流盼:“既然紫衣侯如此盛情,筱韶,你就不必推却了。”

    那少年只是垂着头,静静地跟在安筱韶的身后,回到席上。

    重新落座后,一脸难色的安筱韶低声道:“小楼,我今天是出来赴宴的,平白无故带一个孩子回去,原来以为是个女孩,谁知……我要怎么说呢?”

    少年的身形很是瘦小,却长着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孔,若不仔细去瞧,只怕真以为是个女孩子,难怪蒋泽宇也认错了。对着这张雌雄莫辨的脸,谁都会把他当做女人的。

    安筱韶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她:“小楼,帮我想个法子吧。”

    江小楼瞬间猜到了她的心思,不禁弯起嘴角:“什么法子?”

    “你不是有酒楼吗,把他安排在酒楼好不好?”安筱韶恳切地哀求道。

    江小楼淡淡摇头说:“酒楼是什么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这孩子生得如此漂亮,你是要把他推入火坑吗?”

    “那怎么办?小楼,”安筱韶扯住她的袖子,神情格外认真:“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都已经把这孩子要来了,难道还要让我给萧冠雪送回去吗?你不是没有看见蒋泽宇虎视眈眈,一直不肯放过这孩子,如果我们把他留在这里,他会落到什么下场?”

    环视四周,不少权贵盯着这少年看,神情露骨,难掩**。

    庆王妃早已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蹙眉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安筱韶眼前一亮,连忙向庆王妃道:“王妃,筱韶有一事相求。”

    “安小姐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王妃,我刚刚收了一个小厮……你也瞧见了,我父亲那个人您是知道的,最是严厉不过。如果我把这孩子带回去,他一定会逼着我给紫衣侯送回来,我……可不可以把他存放在庆王府?”

    庆王妃看了一眼那少年,见他满身皆是伤痕,除了脸几乎没有一块好的地方,不免同情心大起,立刻应允:“小楼,难道咱们王府还缺人家一口饭吗,难得安小姐请求,你就应了吧。”

    江小楼并不讨厌他,只觉得这孩子漂亮得近乎妖异,担心这份美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庆王妃既然已经这样说了,江小楼也不好回绝,便微笑道:“既然如此,就依母亲的意思好了,我没有意见。”

    少年只是沉默地站着,对这些讨论他归属的人视而不见。鲜血一点一点从他的衣角流了下来,他一动不动,血水几乎把地面都染红了。

    萧冠雪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江小楼的身上,敢于直面这府里的一切,她算是极有勇气了,如果换成别人,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再踏入这个侯府。

    不过,对手的心理承受能力越是强大,这场游戏才越有意思。

    吴子都扶着蒋泽宇出来,萧冠雪瞧见,不由笑道:“蒋公子这是怎么了?”

    蒋泽宇连瞧都不敢瞧江小楼一眼,只是低着头,吴子都立刻应承道:“蒋公子喝多了,侯爷勿怪!”

    “是么?原来是喝多了——”萧冠雪微微眯着眼睛,仿佛漫不经心似的。

    江小楼仍旧坐在那里,洁白的面庞被阳光勾勒出一道柔美的剪影,闻言似乎抬头看了蒋泽宇一眼。

    蒋泽宇陡然一震,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谁知冲力太猛,吴子都来不及搀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引起满座哄堂大笑。

    蒋泽宇一张脸顿时涨红了,面红耳赤地一把推开要来搀扶他的人,连招呼都不打就狂奔了出去。

    讥讽的笑意在萧冠雪的唇畔轻轻扬起,如此没用的废物,居然还能苟活于世,简直笑话!

    ------题外话------

    本月就会完结,小秦正在琢磨结局,可能更新会少一些:>_

第137章 侯府赴宴

    庆王妃环顾四周,整座花园都是依着地势高低建造,亭台楼阁,高下错落,鸟儿鸣叫其间,鱼儿跃起河塘,美人、美酒齐备,欢声笑语高飞,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

    江小楼轻轻笑道:“母亲岂不闻紫衣侯的一件美事?”

    “说来听听。”

    江小楼目光格外宁静:“萧冠雪刻玉龙佩,又制作精凤钗,按照美人们不同的品级进行佩戴。为了控制这些美人,他特地命人打造了一台象牙床,上头洒了沉香屑,让他宠爱的舞女一一踏过,凡是没有留下脚印的,赐给珍珠十斛,如果留下里脚印……关上半月,饿瘦了为止。”

    庆王妃听得瞠目结舌,万没有想到世上竟真有人的享乐能到这个地步。

    庆王妃不由感叹:“此人豪奢至此,陛下竟然无动于衷……”

    江小楼不动声色:“他越是贪恋美色、纵情声色,陛下对他越是放心。如果他这等有爵位的人也跟杨阁老一般过清廉的日子,陛下反倒更忌惮。”

    这话说得别有用意,庆王妃考虑了一会,笑着点头道:“此言极是。”

    席上穿梭的美貌婢女们皆是云鬓钗环,红裙醒目,往来穿梭,上菜劝酒。紫衣侯别出心裁,吩咐人把酒杯放在荷叶上浮水而下,宾客们的茶几便正好围着溪水,酒杯停在谁的面前,谁便得自饮一杯。不消半个时辰,宾客们无不是官帽倾斜,酩酊大醉的也不再少数。

    庆王咳嗽了一声,似乎喉咙有发痒,便招招手,吩咐一名婢女道:“去取痰盒来。”

    话音刚落,这粉面微红的婢女竟跪在脚边,主动仰起头。

    “请王爷吐于口中。”

    庆王吃了一惊,原本的酒也立刻醒了大半。坐在旁边的独孤克笑容淡漠:“王爷不必惊奇,紫衣侯别出心裁,专用美人来做痰盒。”

    庆王实在没有奈何,便将痰吐入那美女口中。美丽的婢女竟然就这样含在口中,垂头屏息退了下去。

    庆王妃只觉得心头一阵阵恶心,立刻别过脸去,安筱韶却悄悄来到江小楼身侧,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讲究?”

    江小楼神色自若:“肉唾壶。”

    安筱韶轻轻咬紧了贝齿:“你瞧瞧这像什么样子,世上竟有如此无喇人。”

    江小楼早习以为常,当下冷笑道:“筱韶不必过于惊奇,萧冠雪身边永远不乏绝色美女相伴,府上每日所费皆在万金。世人皆知他爱美人更喜欢烈酒,唯独性情喜怒无常,所以这些美人无不是诚惶诚恐,生怕一不小心就丢了命。”

    安筱韶听江小楼说的这么恐怖,紧紧蹙起眉头,小心地用扇子遮面,才低声道:“我还偶然听说过一则关于他的趣事。”

    “什么趣事?”

    “萧冠雪从小聪明伶俐、记忆超群,陛下对他十分喜欢,经常让老侯爷将他带到内廷亲自教养,待之如同亲生儿子一般。等他长大成人,陛下对他更是委以重任,甚至对他嚣张霸道、奢侈无度的生活视若无睹。你说说——这是什么缘故?”

    江小楼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目光看着安筱韶,似笑非笑地道:“你向来不喜欢说人长短的,怎么今日这么有兴致。”

    安筱韶神色微冷:“刚才我亲眼瞧见一个婢女在替我倒酒之时露出手臂累累伤痕,可见此人心肠恶毒,我又何必替他遮掩。”

    江小楼不觉微微一笑。

    萧冠雪岂只是无道,简直是残忍到令人发指。

    婢女的性命在这里如同牲畜,只要事后好好处置不让消息传扬出去,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从前虽然有大臣因为虐杀婢女而遭到御史攻讦,可萧冠雪却丝毫也不畏惧,只因他深受陛下宠爱,又不是那些肱骨大臣。在所有人看来,不过一介声色犬庐徒,谁会在他身上下功夫。

    安筱韶低声道:“跟你说正经事,当初那位侯爷夫人夏兮天生蛾眉凤眼,妖媚十足。人家说她及笄之年就梦见一个身高八尺的异人,一身华服羽冠,自称是天界上仙,特意下凡来教她吸精导气的方法,有返老还童、青春永驻的采补之效。那时候陛下还是高阳王,偶然见到她之后大为动心,本预备册封她为侧妃,可先皇后却说她狐媚气太重,实在不适合做皇子妃,她也不以为意,继续出入高阳王府。后来她嫁给先任侯爷,不到九个月便生下了萧冠雪,侯爷心中怀疑,但是迷恋于她的美貌,也没有深究。谁知后来他壮年而逝,有人就说他是死在夏兮的手上了……夏兮过于妖媚,侯爷死后流言蜚语四起,谁知她竟然无意中从高台上摔下来死了。有人说她的死不简单,是当年的老侯爷夫人命人将夏兮骗于七星台上,故意要杀死她……”

    安筱韶是名门千金,这些闲言她素来是不屑传的,但是刚才看到那婢女满身都是伤痕,她不经对萧冠雪深恶痛绝,所以才将这话告诉江小楼。

    江小楼长长地哦了一声:“这么说,萧冠雪极有可能是陛下的私生子。”

    安筱韶连忙嘘了一声,四下张望一眼,轻言细语地道:“你疯了呀,快噤声!这件事情大家心里虽然都有怀疑,只是没有证据,谁也不好乱说。你想想看,陛下如此宠爱紫衣侯,为何不将公主许配给他?对待宠臣,陛下不是素来喜欢用联姻的法子么……”

    江小楼听了此言,目光落在主座的萧冠雪身上,轻轻弯起唇畔:“这个流言可真是有趣啊……”

    萧冠雪若果真是皇帝的私生子,年纪倒也对得上。仔细瞧瞧萧冠雪那张俊美的面孔,确实也有几分大周皇帝的影子。

    安筱韶道:“正是如此,这萧冠雪天生美貌风流,过的又是奢侈无度的日子,从前也时常有一些不好的风声传到陛下的耳朵里,陛下却都充耳不闻,若非是私生子,何至于如此放纵……”

    如果是私生子,皇帝虽然不能让他名正言顺成为皇子,但偏袒和照拂总是难免的。江小楼勾起唇畔,难怪这么多年来萧冠雪这样春风得意,原来是有这样一棵大树。但是这样一来,江小楼想要动这个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私生子……私生子……

    江小楼慢慢琢磨着,安筱韶又道:“原本觉得这事儿不过是谣传,可后来我发现……娘娘很厌恶紫衣侯,虽然看在陛下面上不能将他如何,但背地里却格外鄙夷,如此说来就对的上了!”

    旁边传来一声轻咳,江小楼和安筱韶对视一眼,不禁相视一笑。

    庆王妃嗔怪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莫要论人长短,这还在人家府上呢。”

    安筱韶面色微红,压低声音道:“小楼,我去如厕,你可陪我一起?”

    江小楼笑着点头,径直起身吩咐一名婢女道:“安小姐要更衣,替我们带路吧。”

    婢女立刻应了一声,垂眸道:“是,二位请跟奴婢来。”

    红衣婢女在前面引路,她们便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一路绕过怪石嶙峋的假山,便瞧见一座卷棚掩在长长的紫藤花蔓中。数名美貌婢女排列其外,见到有人来了,立刻有一人弯腰掀起珠帘。安筱韶走了进去,扑鼻却是阵阵幽香,眼前是一座精美华丽的卧室,数名婢女手中持着茶盏、拂尘、香豆、红枣,如同雕塑一般站在那里。

    眼光落到屋子正中那张紫檀木的美人榻上,安筱韶立刻转头退出来,正巧撞到江小楼的身上,惊呼一声:“哎呀,走错了走错了!”

    江小楼笑了笑,转头望向那名引路的婢女。

    “小姐,这里便是。”

    安筱韶的脸孔腾地一下就红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里?”

    江小楼轻轻一叹:“我听说……这里的婢女都是守厕婢,隔了十步之外还有一个男厕,那边可是比这里更加富丽堂皇。如厕之后还要沐浴更衣并且进行香薰,方能回到席上。”更有甚者,如果如厕的男宾提出要求,这美人榻便是这些美貌婢女侍寝所用。

    果然,一名婢女轻轻将这间屋子里的屏风展开,露出里面的红漆木恭桶,安筱韶瞧见那恭桶边缘竟然镶满了玛瑙翡翠,简直是瞠目结舌,站在那里僵了半天愣是没有动作,她是大家小姐,如何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宽衣解带,偏偏这些婢女一个个都是习以为常,寸步不让。

    眼见这种场景,江小楼轻声吩咐:“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必伺候。”

    婢女们对视一眼,眼底露出恐惧的神情。

    江小楼自然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口中却安慰道:“不碍事,若侯爷责怪,直说便是。”

    婢女们便立刻应了一声“是”,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安筱韶不禁掩住了面孔,恼怒道:“太无理了!”

    江小楼轻轻一叹:“我在外面等你出来就是。”

    安筱韶看了一眼恭桶,四面是木架坐凳式,桶内剩有香炭灰,不但富贵逼人,而且香气扑鼻,不禁连连摇头。

    待她从里面出来,面色已是通红,江小楼淡淡一笑:“是不是很惊讶?”

    安筱韶面色难看:“我安家已经是富贵豪门,却也不曾做出此等举动,萧冠雪可真是个疯子!”

    是不是疯子,江小楼不敢肯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萧冠雪是个极为看重享乐的人。

    江小楼并不多言,只是和安筱韶一起顺着刚才的来路往回走。

    恰在此时,突然一道身影从他们身边径直冲撞了出来,重重摔倒在地上。安筱韶登时吃了一惊,当时愣那里不知所措。婢女立刻大声呵斥:“什么人,竟敢惊扰了贵客!”

    江小楼看了一眼,这人的身上全是伤痕,露出的皮肤早已是又青又肿,颈项之间有一道紫痕,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衣服早已被人扯破了,到处血迹斑斑,很显然是刚刚被人毒打过。

    视线慢慢上移,众人不由都大为吃惊。

    江小楼常常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面孔,已知自己容貌出众,可是眼前这个孩子更是容貌绝美,一双乌黑的长眉,睫毛像两把小扇子,直直的鼻梁,苍白的小嘴,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整个面庞秀丽脱俗,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味。周围美人环绕,但在她的容光映照之下,所有的人都暗淡无色。

    她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等美貌的少女,不由认真凝望着她。年纪不过十二三岁便已经出落得如此美丽,如果长开了,那才是真正的天姿国色。

    追过来的侍从见状极为恼怒,对着她一堆拳打脚踢,她只是抱紧了膝盖,一副防御的姿态,既不求饶也不喊痛,仿佛是个不知道痛的木头人。

    安筱韶冷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领头的管事只是向安筱韶行了个礼,神色镇定地道:“回禀安小姐,这人是犯了错的,奴才是奉命管教——”

    安筱韶并不理解,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又能做错什么,她忍不住问道:“犯了什么错?”

    那人扬起眉头,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莫名的光芒,显得格外阴沉与冷漠,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道:“这孩子原是那边负责洒扫的,不长眼得罪了一位贵客,所以才会有此下场,请二位贵客不必放在心上,尽快回席上去吧。”

    安筱韶脸色一沉,她看了一眼男厕的方向,瞬间明白了什么。

    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已是快步走了过来,一张算得上英俊的脸上满是怒容:“这家伙还不肯听话吗?”

    江小楼听着这声音耳熟,心头隐隐浮起一个人影,不由转头笑道:“公子,别来无恙否。”

    这曼妙的声音听在蒋泽宇耳中如同鬼魅,瞬间双腿一抖!

    因为这声音的主人,害得他差点被蒋太傅打断三根肋骨,又被打发到极远的地方,好容易他才装病回到了京城,没快活两天居然真的听见了这声音……

    蒋泽宇不由自主瞪大眼睛,待他看清眼前这张芙蓉粉面的时候,只觉气冲牛斗,几乎当场就要发怒,恰在此时,一个人及时按住他的肩膀。

    “蒋公子何必生气,不过是区区下贱仆婢,不理会就是。”吴子都一身锦衣,容貌俊秀,说话的语气态度都和蒋泽宇很是亲近。这也是个大熟人,只不过从前都和王鹤等人一起混,如今怕是被抛弃了,只能攀附上蒋家公子。

    刚才宴上宾客众多,江小楼还未注意到这两个人也在,如今可真是冤家路窄,全撞在一块儿了。看一眼这被毒打得浑身是伤的孩子,她就知道这两名恶少无非是见色起意,准备霸王硬上弓而已。

    眼前这孩子虽然生得特别美貌,但不过十二三岁而已,根本只是个没长开的孩子,这两个浪荡公子居然连孩子都不放过,简直是色中饿鬼。安筱韶最厌恶这等纨绔子弟,当下强斥道:“蒋公子,如此勉强一个少女,恐怕于理不合吧。蒋太傅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蒋泽宇原本眼神阴冷地盯着江小楼,乍一听见安筱韶的话,脸上怒意更盛:“安小姐身份娇贵,还是别管这种闲事为好,否则别怪我不给安家面子!我还得提醒你,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可别跟某些下贱女人走在一起,平白污了身份!”

    吴子都心头暗叫不好,连忙扯了他一下,换上一副殷勤的神色:“蒋公子你刚刚回京,恐怕还不认识这位小姐。她是明月郡主,皇后娘娘亲自册封的,也是醇亲王的未婚妻——”

    “什么醇亲王的未婚妻,她分明是——”蒋泽宇几乎当场跳起来,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登时住了口。

    “分明是什么?”江小楼眨了眨眼睛,面上带着笑意。

    蒋泽宇却似是哑巴了一般,他可不是傻子,当初一把火烧了国色天香楼,因为苦主不在,他才能勉强存活,如果现在桃夭站出来指证他,他更没好日子过!旧事重提对他毫无益处,如果再弄点事儿出来,他那老爹非把他活活打死不可!

    他脸上的皮肉一阵阵抽动,忍了又忍才把心头那把怒火压了下去,径直越过他们向蜷缩成一团的孩子走了过去。

    那孩子不哭也不喊,只是紧紧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着。她不向任何人求救,也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蒋泽宇手刚伸出去,就被她一口咬住,用的力气极大,那只养尊处优的手立刻鲜血淋漓。

    蒋泽宇惊叫一声,怒气冲冲地狠踢了一脚:“你个小畜生,居然敢咬我!”管事立刻吩咐两名仆从上去紧紧压住那孩子,将他整个人压得跪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

    安筱韶脸上几乎压抑不住义愤填膺的神情,好色可以,大可以去钻花街柳巷,居然敢当众如此欺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简直半点人性都没有。

    “蒋泽宇!你也是出身名门,何至于此!”

    蒋泽宇转过头来,冷冷地望着她道:“安筱韶,我不过是看在皇后娘娘的份上才不跟你计较,可别得寸进尺!这贱婢是紫衣侯府上的人,生死都与你无关,我马上就会向紫衣侯讨了她去,还要娶她做个小妾,你能奈我何?”

    小妾?!难道蒋公子以为……管事闻言,面上似是欲言又止的神情,显得有几分古怪。

    安筱韶不顾江小楼的阻拦,冷声道:“蒋太傅一生清正廉洁,桃李满天下,竟然有你这样品行败坏的儿子,我都替他脸红!今天有我在此,这女孩你是别想带走。”说完她吩咐身边的婢女道:“去将那孩子扶起来。”

    婢女站在原地不动,悄声劝道:“小姐,这是紫衣侯府,没有主人的首肯,咱们不该多管闲事。”

    管事见状不妙,立刻道:“安小姐,您是府上的贵客,赶紧回去赴宴吧,这里的一切自有我来处置。”

    “你如何处置?把这无辜的孩子送到他府上亵玩?!”安筱韶说完这句话,登时自觉失言,只觉整张脸孔都红了。

    蒋泽宇冷笑一声:“十三四岁正是破瓜年纪,你放心,我讨了这丫头去,定会待她很好!”

    安筱韶急了,连忙看向江小楼道:“你为什么一言不发?难道你就这样眼看着一个无辜的孩子受到他们戕害?”

    紫衣侯府上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很多爱好特殊的客人会对年纪很小的女孩子下手,这些人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实质上阴狠恶毒、禽兽不如。江小楼轻轻一笑,不动声色地道:“筱韶你急什么,蒋公子刚刚回京,太傅大人正盯得紧,如果他今天赴宴后把一个小美人带回去,不知会起多少流言蜚语,到时候太傅大人第一个就不会饶了他。既然蒋公子想死,你又何必拦着?”

    蒋泽宇登时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喜好美色人人皆知,但他有色心却没色胆,尤其畏惧蒋太傅的暴戾脾气。

    安筱韶瞅准机会,竟然快步走过去,一把拉起那个少女:“跟我回席上去,我要向紫衣侯讨要你,看他答不答应!”

    江小楼看着她的背影,却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安筱韶表面上端庄平和,本质却是个真性情的人。

    “江小楼,咱们之间的旧帐还没算呢。”蒋泽宇冷冷地哼了一声。

    江小楼停住步子,转头看了蒋泽宇一眼,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更深了:“什么旧帐?”

    “当然是你装死骗我,害我丢尽颜面的事!”

    江小楼笑容中现出一丝淡淡的嘲讽,竟然径直向他走去:“找我报仇?”

    蒋泽宇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你……你干什么?”

    “我就站在这里,等着你来,怎么不动了?”江小楼冷冷一笑,猛地打了蒋泽宇一个耳光。

    蒋泽宇捂住脸,整个人都呆住了:“你……你……”

    江小楼不待他说话,又猛然扬手给了第二个耳光。

    蒋泽宇从未受到如此对待,登时面红耳赤,高高扬起手,还未挥下去就被一双铁钳给抓住了。他怒瞪着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楚汉,目眦欲裂:“放开我!”奈何楚汉力气惊人,他瞬间惊叫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哎,救命!救命啊!”

    管事见状正要冲上去,可想起江小楼的身份,硬是站在原地没敢动。

    蒋泽宇痛得钻心,一条腿跪倒在地,脸部扭曲成一团。

    江小楼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碎玉似的字挨个蹦出来:“蒋公子说的不错,咱们还有账没算清。下次见到我,你得躲着走。如果用眼睛看我,就挖出你的眼睛;用嘴巴乱说,就封住你的嘴巴;心里打坏主意,就把你的心挖出来!我说到做到,明白了吗?”

    “知道了,啊……放开我,快放开我!”

    “放开他吧。”江小楼不冷不热地道,楚汉登时松了手,蒋泽宇匍匐在地,疼得动弹不得。

    江小楼转头看了吴子都一眼,他立刻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别这么害怕,我怎么会伤害自己的老朋友呢?不过是跟二位开个玩笑而已。”江小楼轻轻笑了笑,“楚汉,咱们走。”

    江小楼来到宴会上,安筱韶正高声道:“紫衣侯,我要向你讨一个人,不知您可否应允?”

    萧冠雪坐直了身体,眼中充满兴味:“喔?不知何人能入安小姐的青眼?”

    安筱韶指着旁边的孩子道:“就是她。”

    萧冠雪似很是吃惊,微微一笑道:“怎么,安小姐对我的小厮也感兴趣吗?”

    小厮?安筱韶愣住,旋即上下打量那孩子,他的衣裳全都是血,容貌又过于美丽,她竟然看错了对方的性别。这么说,刚才蒋泽宇也认错了?安筱韶不由自主面上微微红了,讷讷道:“他……他是男孩子?”

    “自然,他不过是在园内粗使的小厮罢了,安小姐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他感兴趣?”

    安筱韶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江小楼才走了出来,神情镇定道:“我们刚才走迷了路,是这个少年帮我们带了路,安小姐觉得他很是聪明伶俐,所以才会向紫衣侯讨要,侯爷……不会舍不得吧。”

    萧冠雪的目光落在江小楼的身上,见她泰然自若,不禁嗤笑一声:“莫说只是一个小厮,就是十个百个,我也断没有舍不得的道理。既然安小姐喜欢,那就带回去吧。对了,他叫什么来着?”

    少年只是一声不吭,倔强地站在那里。管事几步上来,一把拧着他的后颈:“主子问话,还不回答!”

    少年垂着头,却是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管事连忙赔笑道:“主子,二位小姐,真是抱歉,这家伙就是欠揍,一天不揍他皮就痒痒!经常得罪贵人不说,还总是充哑巴。”他这样说着,一抬手就要打人。

    安筱韶立刻喝止:“住手!”

    萧冠雪眉眼风流地一笑:“这就不对了,我已经答应了安小姐,这人就该归她,你又怎能随意动手。”

    众人看着这一幕,神色莫名。

    江小楼巧笑倩兮,美目流盼:“既然紫衣侯如此盛情,筱韶,你就不必推却了。”

    那少年只是垂着头,静静地跟在安筱韶的身后,回到席上。

    重新落座后,一脸难色的安筱韶低声道:“小楼,我今天是出来赴宴的,平白无故带一个孩子回去,原来以为是个女孩,谁知……我要怎么说呢?”

    少年的身形很是瘦小,却长着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孔,若不仔细去瞧,只怕真以为是个女孩子,难怪蒋泽宇也认错了。对着这张雌雄莫辨的脸,谁都会把他当做女人的。

    安筱韶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她:“小楼,帮我想个法子吧。”

    江小楼瞬间猜到了她的心思,不禁弯起嘴角:“什么法子?”

    “你不是有酒楼吗,把他安排在酒楼好不好?”安筱韶恳切地哀求道。

    江小楼淡淡摇头说:“酒楼是什么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这孩子生得如此漂亮,你是要把他推入火坑吗?”

    “那怎么办?小楼,”安筱韶扯住她的袖子,神情格外认真:“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都已经把这孩子要来了,难道还要让我给萧冠雪送回去吗?你不是没有看见蒋泽宇虎视眈眈,一直不肯放过这孩子,如果我们把他留在这里,他会落到什么下场?”

    环视四周,不少权贵盯着这少年看,神情露骨,难掩**。

    庆王妃早已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蹙眉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安筱韶眼前一亮,连忙向庆王妃道:“王妃,筱韶有一事相求。”

    “安小姐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王妃,我刚刚收了一个小厮……你也瞧见了,我父亲那个人您是知道的,最是严厉不过。如果我把这孩子带回去,他一定会逼着我给紫衣侯送回来,我……可不可以把他存放在庆王府?”

    庆王妃看了一眼那少年,见他满身皆是伤痕,除了脸几乎没有一块好的地方,不免同情心大起,立刻应允:“小楼,难道咱们王府还缺人家一口饭吗,难得安小姐请求,你就应了吧。”

    江小楼并不讨厌他,只觉得这孩子漂亮得近乎妖异,担心这份美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庆王妃既然已经这样说了,江小楼也不好回绝,便微笑道:“既然如此,就依母亲的意思好了,我没有意见。”

    少年只是沉默地站着,对这些讨论他归属的人视而不见。鲜血一点一点从他的衣角流了下来,他一动不动,血水几乎把地面都染红了。

    萧冠雪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江小楼的身上,敢于直面这府里的一切,她算是极有勇气了,如果换成别人,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再踏入这个侯府。

    不过,对手的心理承受能力越是强大,这场游戏才越有意思。

    吴子都扶着蒋泽宇出来,萧冠雪瞧见,不由笑道:“蒋公子这是怎么了?”

    蒋泽宇连瞧都不敢瞧江小楼一眼,只是低着头,吴子都立刻应承道:“蒋公子喝多了,侯爷勿怪!”

    “是么?原来是喝多了——”萧冠雪微微眯着眼睛,仿佛漫不经心似的。

    江小楼仍旧坐在那里,洁白的面庞被阳光勾勒出一道柔美的剪影,闻言似乎抬头看了蒋泽宇一眼。

    蒋泽宇陡然一震,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谁知冲力太猛,吴子都来不及搀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引起满座哄堂大笑。

    蒋泽宇一张脸顿时涨红了,面红耳赤地一把推开要来搀扶他的人,连招呼都不打就狂奔了出去。

    讥讽的笑意在萧冠雪的唇畔轻轻扬起,如此没用的废物,居然还能苟活于世,简直笑话!

    ------题外话------

    本月就会完结,小秦正在琢磨结局,可能更新会少一些:>_

第138章 情敌见面

    从紫衣侯府告辞出来,江小楼请安筱韶送王妃回去,转头便吩咐马车直接去傅朝宣的医馆。傅朝宣瞧见病人来了,一句话也不多问,便吩咐人替这孩子脱去衣裳,谁知他却死死扒住自己的衣领,坚持不肯让任何人碰他。

    江小楼看他如此防备,隐约可以猜测出是什么原因。这少年实在过于漂亮,刚下马车便不知有多少人在瞧他,江小楼自诩美貌,却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景。傅朝宣刚开始看到他的时候,脸都不由自主红了一下。一个如此特别的孩子,在紫衣侯府的时候遭遇过什么……她可以想象。

    江小楼看他如此紧张,便轻声道:“必须脱掉衣服吗?”

    傅朝宣眉头皱得很紧:“对,必须把衣服脱了,我才能查看伤口究竟如何。”

    江小楼点点头,药童再一次上前,谁知那孩子突然如同发狂的小兽,猛地将他推了个趔趄。药童跌坐在地,屁股几乎裂成两半,瞪大了眼睛盯着对方道:“我这是替你治伤啊,怎么能不脱衣服呢?”

    少年似是知道闯了祸,将头紧紧埋在臂弯之中,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江小楼只是静静在他身边坐下,对众人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对他说。”

    傅朝宣似乎有话要说,想想却忍住了,转头带着众人出去。

    屋子里一下寂静下来,江小楼淡淡道:“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因为我身上的伤痕比你要多得多。”

    少年身体一震,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江小楼。

    “脖子以下的部位,基本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的伤口,被人救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了。原本想着自己再也熬不下来,可我还是活下来了,现在伤口已经结疤,却永远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江小楼语气恬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少年的眼睛闪了闪,难掩其中的动容。

    “如果你没有勇气死,那就只能好好活下来。哪怕伤口流脓,总有结痂的一天。”江小楼说完了这句话,便道,“伤口是不是很痛?”说完她伸出手去解那少年的衣襟,少年猛然一挣,似乎想要挣脱她,可是突然望见了江小楼的眼睛。那双眼睛格外美丽,盈盈的眸子波光流动,叫人不由自主心头一颤。他不再反抗,任由江小楼扯去了衣襟,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

    “这些伤口如果不处理你会死的。我现在要叫人进来替你上药,可以吗?”

    少年不说话,只是用力点头。

    傅朝宣这才走进来,谢绝药童的帮助,动作利索地替他清洗了伤口并且上药。

    江小楼道:“这个孩子先留在你的医馆养病吧。”

    傅朝宣刚要点头,那少年却猛力摇头:“不要。”他的喉咙沙哑难听,和这美丽的容貌完全不衬。傅朝宣一怔,旋即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仔细检查了片刻,才转过头来:“有人用火炭烫伤了他的咽喉,所以他说话才会这样……”

    这孩子不过是十二三岁罢了,侯府的人竟然使得出这么卑劣的手段来逼迫一个孩子就范。江小楼的心情变得复杂:“你是想要跟我回去?”

    那少年不出声也不点头,只是盯着她,一动不动。

    江小楼心中明白过来,便道:“算了,你替他开好药,我要把他带回庆王府去。”

    听到这话,傅朝宣看了一眼那少年道:“可是他浑身都是伤痕……带回去合适吗?”

    江小楼轻轻蹙了蹙眉头,随后回答:“带他回去也好……有些人不会轻易死心的。”

    傅朝宣闻言叹了口气:“我怎么觉得这孩子倒跟你有点像,都是那么的倔强,丝毫也不肯听别人劝告。”

    江小楼细不可察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话。

    待江小楼把这孩子带回王府,庆王妃竟然已经安排好了房间,显然不是把他当做下人看待,而是庆王府的客人。

    江小楼吩咐小蝶安排人去熬药,又煮了粥,等这少年捧起粥碗,乖乖地一口一口吃着。小蝶忍不住眼圈都红了:“以后跟着我们小姐,再也不会有人来欺负你了。”

    江小楼问道:“萧冠雪把这孩子的卖身契送来了吗?”

    “是,小姐,在匣子里。”楚汉立刻递过来一只匣子。

    江小楼打开匣子,径直取过卖身契撕了个粉碎:“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个自由的人,随时可以离开王府。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留下来。”

    少年默默地看着江小楼,似乎在等待她继续往下说。

    江小楼神色沉静:“长着这样一张脸,走到哪里都不会安全的,如果没有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更要多加小心,明白吗?”

    少年点了点头,楚汉倒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叫什么名字?”

    “卫风。”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难听沙哑。

    楚汉笑了:“你可要好好跟着我习武,将来拿得起飞镖握得起刀,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楚汉粗枝大叶的话,终于逗笑了卫风。他只是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就看呆了一屋子的人。

    他笑起来如同满园的鲜花盛开,瞬间让人心头的乌云散尽,这是一种独特的魅力。

    江小楼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唇角的笑意就淡了:“好好在屋里呆着养病,千万不要随处乱跑,明白了吗?”

    卫风只是点点头,却又不舍地看了江小楼一眼。

    小蝶轻声道:“小姐,这孩子好像特别依恋你。”

    江小楼出神了半晌,才开口道:“走吧,让他好好休息。”说完,她便向外走去。

    卫风悄悄站在门口,目送江小楼离去,一直到连影子都瞧不见了,他才垂下了眸子。

    楚汉摸了摸他的脑袋,声音比往常软和了许多:“小姐是个好人。”

    当夜,庆王喝得烂醉如泥,他是最后一个离开萧冠雪宴会的人。当庆王妃带着江小楼回府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开怀畅饮。因为太过酣畅,他连双腿都软了,走路动摇西晃,一会儿撞到旁边的侍从,一会儿撞到路边的假山。

    路过花园的时候,突然看到前面人影一动,他陡然一惊,瞬间酒醒了,厉声呵斥道:“什么人在那里?”

    他借着酒劲瞪大眼睛,只见一个身影越走越快,庆王踉跄着大踏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后领:“你是什么人?”

    少年一扭头,竟露出一张格外出众的脸孔。虽然还未长开,可这张脸却美得让人连呼吸都停了。庆王登时心头一跳,瞬间只觉得热气上涌,竟然顺势将他搂在怀里:“呦,从哪里来的小美人?”

    少年猛然低头,一口对准庆王的手腕恶狠狠地咬下,庆王吃痛地大吼一声,想要用力甩开他,谁知这少年用尽力气,竟然连皮带肉一口撕下。庆王只觉得火辣辣的痛,有热流顺着手臂往下淌,他顿时大叫一声:“贱婢!”猛力挣脱了他,扬手便狠狠给了一巴掌。

    跟在庆王身边的随从迅疾跟了上来,一把将这少年推倒。假山原本有块尖锐的突起,瞬间刺入少年的背心,他闷哼一声,后背顿时疼痛难忍,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打湿了后衫。他深知此刻到了生死关头,也不向庆王求饶,扭身便要往外跑。随从一把提住这少年的胸口,就地往地上一扔。可怜他不过十三岁的年纪,立刻摔得皮断骨裂,趴在地上哇地喷出一口鲜血。护卫赶了上来,眼看就要一刀结果他的性命,庆王突然叫了一声:“慢着!”

    “是,王爷。”护卫立刻退到一边。

    庆王此刻酒已经醒了三分,他仔细盯着月光下卫风的面孔,眼前人唇红齿白,容颜秀美,长发虽然凌乱,却闪着黑亮柔软的光泽。小小的面孔嫩白如玉,仿若可以掐出水来。从前庆王以为姜翩翩便是一个大美人,可是与这少年比起来,竟然也要逊色三分。这孩子才多大年纪,竟生得如此妖孽……他心头猛烈跳动起来,瞬间忘了还在流血的手,上前抬起卫风的脸孔,微微蹙起眉头:“瞧这丫头,生得可真美,怎么我从来没有见过?”

    安筱韶讨要卫风的时候,庆王正在酣畅地与独孤克喝酒,所以没有特别留意。

    护卫立刻应道:“回禀王爷,这是今日明月郡主从紫衣侯府上带回来的。”

    “侯府竟然有此等绝色,啧啧——”庆王的眼神慢慢变得奇怪,双眼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的光芒。他蹲下了身子,双手搂住卫风的腰,少年拼命挣扎着向后退去:“放开我!”

    他这样拼命抗拒,庆王却冷笑:“既然进了王府,那就是本王的人,躲又能躲到哪儿去!来人,把他抬到本王的卧室!”

    话音刚落,一道女声幽冷地传来:“父亲,怎么对一个孩子也如此有兴致?”

    这声音极端耳熟,庆王把脸一沉:“江小楼,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作主了?”

    江小楼从月下走出,笑容温和:“不过是出来散步,却瞧见父亲要收用这孩子,真是叫我惊讶。”

    “不过就是一个奴婢,又有何不可?”

    “父亲,他是个男孩子,你好好看清楚。”江小楼微微扬眉,一缕嘲讽的笑意慢慢流露出来。

    庆王一惊,仔细地盯着少年的脸看了半天,脸上满是狐疑。很久之后,他冷笑一声:“男也好女也罢,我若是看中了,谁敢拦着?”

    江小楼嘴角愈发上扬,眼神却越发冷了。从前她看在王妃面上,并未直接和庆王算总账,对方竟如此**熏心,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实在叫人恶心。她上前两步,恰好挡在卫风的面前,满面含笑,礼数周到:“父亲,这孩子已经是安家的人了。”

    “江小楼,你这是在威胁我?”对方冷漠的眼神,若有若无地停在庆王脸上,他不知为何感觉到心头一阵发凉。

    “你如果要这样想,我也无可奈何。”江小楼笑了笑。

    “大胆!”庆王怒声呵斥身边护卫,“还不快把他给我架过来!”

    护卫立刻上前,可还不等他们抓到卫风,一道身影就拦在了他们面前。护卫们还未看清眼前人是谁,就已经被打得倒地不起,最严重的一个连手骨都折断了,痛苦的叫声格外凄厉。

    庆王面皮隐隐抽动:“江小楼,你竟然唆使人与我动手!”

    江小楼面上的笑意如沐春风,漆黑的眼直直地望着他:“楚汉,还不退下!王爷面前,焉敢无理。”

    楚汉立刻恭身向庆王施了一礼,退到江小楼的身后,而另一只手却隐隐别在腰间的长剑上,明显是在警惕。

    庆王立刻意识到江小楼没有半点畏惧自己,相反,她是打定了主意要保护这个少年。他下意识的唇一动,硬生生把斥骂收了回来:“既然是安小姐的礼物,我也不好勉强……不过你必须搞清楚谁才是这王府里的主人,明白了吗?”

    江小楼一双眸子晶亮,月光下格外清冷:“自然明白,小楼恭送父亲。”

    明明把他的护卫打得落花流水,却口口声声都是父亲,这丫头嘴甜心狠,手段了得。

    庆王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江小楼目送着他离去,神色变得越发冰冷。姜翩翩怀孕之后,庆王就开始四处猎美,今天很显然是对这少年起了色心,真可谓是厚颜无耻。

    小蝶瞪了卫风一眼,责备道:“不是让你轻易不要出门吗,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跑到花园里来?”

    卫风一声不吭,只是伸出手握住了江小楼衣裙的一角。

    小蝶惊呼一声:“呀,你的脏手!”

    卫风立刻像被烫了一下,缩回了手去。

    江小楼纵然是铁石心肠,也不禁微微动容道:“你是想要找我吗?”

    卫风不吭声,只是点了点头。

    “楚汉,把他背回房间。”夜晚的凉风微刺着呼吸,江小楼沉默半晌,缓缓开了口。

    楚汉闻言,便立刻将这少年背了起来,卫风趴在他的背上,却频频向后张望。

    他的眼睛清澈如水,如同恬淡的月光,照尽了世间的污浊,却又染不进一点纤尘。

    日子一天天过去,江小楼几乎已经将卫风给忘得一干二净,待她再想起这个少年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一早起来,桌子上放着热气腾腾的莲花酥,香脆可口,十分诱人,江小楼目中露出一丝惊讶:“这好像是福兴记的东西。”

    “是啊,小姐,这是福兴记的糕点。”小蝶笑嘻嘻地摆放好碗筷,顺口回答。

    江小楼微微蹙起眉头,福兴记的糕点素来是限量购买,每天只出五十份,永远先到先得。每天早上寅时,队伍便一直从街头排到街尾,寻常人想要吃到福兴记的点心,只能乖乖去排队。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莲花酥,江小楼轻轻挑眉:“我没有吩咐说要吃,这是谁去买的?”

    “这……是楚大哥一大早去排回来的。”

    “楚汉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练功,向来风雨无阻。”

    “这——”小蝶顿时有些语塞,江小楼面色微微沉了,神色冷峻:“说。”

    小蝶咬住了嘴唇,讷讷道:“是,是卫风。”

    江小楼放下了筷子:“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不要让他出院子!你早知道他那张脸有多么容易惹祸,如果出了事谁能负责?”

    小蝶没想到江小楼竟然发了怒,脸上不由自主有些发红:“小姐,你放心,他把脸裹得严严实实的,绝不会有人瞧见的。”

    江小楼闻言,神情没有丝毫放松:“把他叫进来吧。”

    小蝶满心委屈,转身去唤了卫风进来。如今卫风已经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显得越发俊秀脱俗。

    江小楼看着他,淡淡道:“是谁让你去买这糕点的?”

    卫风对江小楼的反应有些担心,带了点怯意:“小蝶姑娘说小姐爱吃……我就去排队了。”

    江小楼细不可微地蹙起眉头:“天不亮就去了?”

    卫风犹豫了一下才点头。

    江小楼唇角的笑意慢慢敛了:“好了,你先回去吧,除了我说的话,其他人你都可以不听。”

    卫风明显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满是忐忑地看了小蝶一眼,使劲咬住了唇,并不敢辩驳一句,只能悄悄退了下去。

    江小楼冷冷道:“从今天开始,不要再随便指使他。”

    “小姐你不知道,这孩子很单纯的,不管我说什么,他都老老实实地回答,只要对他好一点,他就感激得不得了。我说小姐喜欢什么,哪怕顶着烈日、冒着风雨,他都会替你买来。不过这也是他应该做的,咱们救了他的性命啊!”小蝶下意识地解释道。

    江小楼漆黑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小蝶:“小蝶,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好嘛,小姐你不要生气,奴婢也只是想跟他开个玩笑,谁知他那么当真,还非说自己欠了小姐的人情,坚决不能收我给的银子,结果偷偷把自己的玉坠子给当了——”

    “你说什么?”

    “他不肯收下咱们的钱,非要把自己随身挂着的玉坠子……”小蝶从未见过江小楼如此严厉神情,一时吓住了。

    江小楼立刻道:“马上派人去赎回来还给他,以后不许他再随便出门,听懂了吗?”

    “是,奴婢再也不敢了。”小蝶羞愧得满脸通红。

    当天下午,江小楼刚从金玉满堂出来,便瞧见十二匹快马如疾风般席卷而来。马蹄十分密集,隐隐有奔雷之声,马上坐的都是高大英俊的护卫,领头一人到了金玉满堂门口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望着江小楼,满脸皆是倨傲:“明月郡主,我家主人请你一叙。”

    江小楼看这阵仗,语气轻柔,一双眸子晶亮:“你家主人是何人?”

    来人皱起眉头,冷冷的眼神落在江小楼身后的楚汉身上,口中却道:“郡主看完此物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从腰间掏出一块玉牌在江小楼眼前轻轻一晃,那玉佩一闪而过,江小楼却瞬间认出那是皇族之物。

    “郡主,光天化日之下,我家主子是不会将你如何的,难道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吗?”来人“噫”了一声,显得格外嘲讽。

    江小楼很想知道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皇族中人究竟是谁,便只是微微一笑:“请诸位在前面带路。”

    神秘的贵宾就在逍遥馆的二楼雅室,江小楼一路上了雅室,自有人恭敬地替她推开了门。掀开重重珠帘,屏风后传来一道轻柔悦耳的女声:“明月郡主到了吗?”

    江小楼凝神细听,直觉这声音十分耳熟,却不知究竟在何处听过。

    似是猜到了江小楼的惊讶,对方轻轻笑了起来,那声音格外娇美,却难掩一种养尊处优的矜持:“郡主可真是健忘,竟然听不出的我声音。”说完,她就轻移莲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入目所及,先是一双镶嵌着明珠的绣鞋,绣着凤凰的海棠色长裙,洁白的颈项,尖尖的下巴,红润的嘴唇,小巧的鼻子,明亮逼人的眼睛。

    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华阳公主——江小楼唇畔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公主殿下怎会突然出宫?”

    华阳公主笑道:“咱们坐下说话。”她话音微微一顿,吩咐婢女道,“全都退到外面去守着,我有话要跟郡主说。”

    众人瞧见公主面色不对,不敢多言半句,悄悄退了出去。小蝶犹豫了一下,见江小楼没出声,便只是静静站在她身后。

    华阳公主盯着江小楼,睫毛轻轻地扇动着,阳光透过窗格照进来,越发衬出她的面孔莹白如玉。这本是一幅美到极点的画面,可是站在江小楼身后的小蝶却觉得背后涌上一阵冷汗,这位公主身上有一种不经意间流淌出的戾气,眼神冷得吓人,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华阳公主涂着殷红丹蔻的手指端起青瓷茶杯,口中漫不经心地道:“我请你来,是因为一桩很重要的事。”

    “不知公主所言何事?”江小楼声音淡淡的,没有丝毫紧张不安的情绪。

    “关于我的婚事。”华阳公主声音幽幽的,理所当然的口吻。

    “公主……莫非也心仪醇亲王?”江小楼嘴角轻轻地一勾,说话的语气仿佛格外惊奇。

    华阳公主愕然,旋即大笑:“瞧你说的什么话,醇亲王可是我的堂兄,更何况……虽然他文武双全,容貌俊美,可惜不苟言笑,整日里冰人一般,嫁给他只会无趣得很。”

    “既然如此……公主的婚事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江小楼习惯性地微微眯起了眼,笑容渐渐深了。

    华阳公主目光寒彻如水:“别在我面前装糊涂,你明知道我说的是顾流年。”

    江小楼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可笑的事,唇畔的笑意奇特而淡漠:“顾流年,这个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心爱的人是你,又怎会和你无关。”公主微微抬起下颌,极轻地笑了出来。

    江小楼面上的笑渐渐收拢,随即不由感叹:“公主殿下真是耳目众多,这等私密的事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江小楼,我喜欢顾流年。”华阳公主眼睛变得沉郁幽深,突然打断了她,直言不讳地道。

    江小楼笑道:“公主殿下,我是醇亲王的未婚妻,跟顾流年没有丝毫的关系,您实在无须多虑。”

    “你不喜欢他又如何,他喜欢你呀,而且对你念念不忘,你说我该怎么办?”华阳公主一声冷笑,语气犀利。

    江小楼冷眼瞧着华阳公主,见她目中似有恶毒的光芒闪过,笑容逐渐变得淡漠:“那依公主所言,小楼该当如何?”

    华阳公主娇艳的唇微微抿出一条古怪的弧度,寒凉刺骨的眼神叫人心惊,她从袖中抽出一把镶满了宝石的匕首,轻轻放在桌上:“用这把匕首划破你那张漂亮的脸,我就原谅你。”

    “我没有犯错,为什么要你原谅。”江小楼潋滟的眸子轻轻扫过匕首,毫不客气地道。

    “你就是用这张脸勾去了顾流年的心,我当然不可以原谅!若换了旁人,早已直接要了她的性命,可是看在连城堂兄的份上,勉强饶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这张漂亮的脸蛋我是再也不想瞧见了。性命和美貌什么更重要,你可要想想清楚。依我那皇兄的性情,纵然你毁了容他还是会娶你的,可是如果把命丢了,什么荣华富贵可都是过眼云烟啦。”

    华阳公主不紧不慢地说道,眼底的波光细碎成冰。

    “你真是太霸道了!”小蝶怒道:“他喜欢他的,我家小姐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华阳公主面色一变:“江小楼,主子们说话婢女也能插嘴吗?你这是什么规矩!”

    “小蝶,退下!”江小楼站起了身,神色镇定地吩咐,小蝶愤愤不平,只能忍了怒容。

    华阳公主将匕首推到她的面前:“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自己动手的话,伤疤能更浅一些,如果等我动手……后果你应该很清楚。”

    与皇家公主成为情敌,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因为公主拥有蛮横无理的权力,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摘。然而江小楼只是静静站着,并无动手的意思。

    华阳公主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压下心头恼怒:“江小楼,你恐怕不知道我三姑母恭顺公主的丰功伟绩,若你舍不得动手,我倒是不介意效仿一下。”

    历朝皇室公主以恭顺公主最为出名,她的驸马肖航迷恋上一个歌姬,她便命人割掉了那美貌歌姬的耳朵和鼻子,这样做依旧不解气,还把丈夫的头发剃光,将歌姬被割下来的耳朵鼻子缝在丈夫的头上,又令他穿上一身白衣白裤,戏称为阴间马面,然后强迫驸马就这样出去办公,堪称千古阴毒第一人。

    华阳公主提起此女,分明是在警告江小楼,如果不肯自毁容貌,她便会亲自动手了——

    性命,美貌,两者只能择其一,绝无第三条路。

    “公主殿下,我也是朝廷封赏的郡主,不是街边随意欺辱的草芥。”江小楼目光微微一凛,但随即笑容又出现在唇边。

    “哈,你以为还是从前吗?那时候你是皇后娘娘宠爱的人,我不能动也不敢动你,可是现在娘娘连看都不想看到你这张脸,你以为我还需要对你这么客气吗?来人,拦下她!”

    外间瞬间便有十数名护卫涌了进来,楚汉却虎视眈眈地抽出了长剑。两方对峙之间,气氛一触即发。

    华阳公主不动声色,面目阴冷地道:“江小楼,我知道你的护卫武功高强,可你要掂量清楚,与皇室动手是什么罪名?是忤逆!到时候不光你的头颅保不住,就连你这护卫——也要千、刀、万、剐。”

    “谁说的?”一道声音突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华服公子,手持马鞭站在众人面前。他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眼底几乎是压抑着暴怒的情绪:“公主殿下,谁让您把江小楼请到这来了?”

    华阳公主吃了一惊,面上瞬间浮起一丝惊诧:“顾流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顾流年面上是近乎冰冷的微笑,正要开口回答,却听江小楼凝着一张脸打断:“自然是因为他一直派人监视着我。”

    “什么监视,我还不是关心你么?”顾流年望着江小楼,眼底是繁花似锦的笑意,然而当他转头看着华阳公主的时候,神情却变得越发冷漠起来:“公主殿下,我明明已经跟您说过不敢高攀,何苦还要为难别人?”

    华阳公主唇角止不住地颤抖着:“我是公主之尊,又有哪里不比不上她?”

    这话江小楼已经听得十分耳熟,但凡不被人爱的,大抵都要说上这一句话。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哪怕你容颜绝世,地位超群,权力无限,你也没办法拥有一个人的心。

    “她没有什么好的,自私自利冷酷无情,可我就是喜欢她。”顾流年毫不掩饰,狭长的眸子瞬间恍如沉沉黑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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娼门女侯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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