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7章 远来和尚
“卑职方才,只是将自己视作剿贼的捕役了,格局还是不够大,多谢大人及时提醒!卑职到任后,一定分清本末,像郭都护那样恪尽本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大人能有如此认识,那么本官也就放心了,鄯州长史郭待封,也是一员虎将。他是安西都护府郭大人的次子,也是本官的好友,王大人去了,一定多多结交,你们要在鄯州刺史的督导之下,合力守城,给陛下一个放心。”
王玄策唯唯而喏,转而更为坚决地请求道,“宰相大人,卑职戒日一战的不足之处,此时便是诚心诚意地请教,大人为卑职指明了,也是为了鄯州稳固!”
鹞国公仔细看一看王玄策,认为他说得诚恳,这才道,“若只说王大人的战法、战绩及勇气,高某十分嘉许,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王玄策道,“那一定又是眼光与格局方面有问题了!”
鹞国公说,正是。你此次出使,所携皇帝陛下的使命,乃是大唐、戒日两方修好,从侧面制衡逻些城,如今修好未成,反倒是大打出手,虏人、劫物而归,岂非南辕北辙。
王玄策默然不语,鹞国公又问,“本官有一事不明,不知当日,王大人与蒋大人,是如何在戒日王重重的看押之下逃脱的呢?”
蒋师仁代答,“是那天深夜,一名女官偷偷解开我们的绳索,并给了我们出关的钥匙……”
“她可曾提过她的身份?”
王玄策道,“匆匆之间,她只说她是阿罗那顺的妹妹,她曾说其兄有错,但……但卑职与蒋大人那个时候急着脱困,也未细想她的用意!”
尚书令叹了口气,说道,“事已过去了!有些原因已无法弄清,但王大人和蒋大人上任之后,不妨琢磨一下,这个女子是国王之妹,却因何要救你们,因何双方开仗多日,你们那三十人依然毫发无损,不妨多想几种可能……”
另外,高峻还有些话,但琢磨再三,终是将话咽下了。
当日在温泉宫,有些话高峻当着皇帝的面都没有说出口。他确信也许此话一出,王玄策不但无功,反而还可能获罪了。
王玄策不该以吐蕃首领和贞观皇帝的名义,到周边的小蕃国中求兵。
即便求兵,难道大唐使节的身份还不够用么?
事发突然而诡秘,就算皇帝在长安也不会想到,在遥远的戒日国,会出现一场猝不及防的战事。
那么,在没有圣诏的情况下,松赞和贞观皇帝,这两个人的名义,都不是一个正七品使者王玄策有权借用的。
一直以来,吐蕃首领松赞对长安行文,一向以蕃臣自称。而王玄策以唐使身份,公开将两人并列提出来,在那些蕃属小国中传达了什么样的信息……
再往深里想一想,泥婆罗国在长安派了常驻使节,也只是一年间的事,王玄策忽然跑过去,对泥婆罗王说:松赞与大唐皇帝要你出兵。
泥婆罗小国,便痛快地给了七千骑兵,这绝对是“重兵”了。而谁都说不清这是看皇帝的面子多一点、还是看松赞的面子多一点。
但是,蒋师仁到逻些城去搬兵,他总不能也说:松赞与大唐皇帝要你出兵。大约他只能说,这是大唐皇帝的意思。
借到了一千五百人。
松赞绝对是个雄主,在得知大唐遣使、要与戒日修好的消息之后,他会怎么想?哦,不打架时隔着我去结交,要打架时来找我了!
一千五百人虽少,但到了戒日国的地面上,肯定会玩着命地大砍。
上万人像旋风似地在戒日国地面上发飙,将六倍于已的戒日军队打得落花流水,那么泥婆罗的态度,也就不难猜测了!
说心里话,当时在温泉宫与皇帝议政的时候,高峻心目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王玄策就挺有好感的。
陛下以国政动问,有些话,他身为尚书令不得不说。
但最后这一项,高峻认为无论如何不能再提了。
一则话不能说尽,尤其是在皇帝面前不能过于的显。二则,既然皇帝只凭自己到温泉宫后的头一句话,便有所领悟,那还多说什么!他早晚什么都会明白过来的。
此时,面对着王玄策和蒋师仁,这两位为大唐天威、而在异域舍生忘死拼搏过的人,宰相更不便再提了,他不想让他们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
他们只是两名下级的大唐官吏,受眼界与格局所限,在无诏的情况下,他们已然做得很不错了。
汉乱之后,凡四百年。英雄辈出,不乏其人。万人之敌、单刀之勇、斩关之能、空城之智比比皆是,但那都是大人物。
大唐,只有大唐,才会一下子涌现两个、这样因一口气而搏命异域的小人物,正是这样的小人物多了,大唐才显其大。
人人蝇营狗苟,因寸利而忘义,又能从哪里大?
戒日一战对东西政局走向的影响,高峻一时也说不全面,但是他寻思着,是不是等栖居县男也就是戒日虏王阿罗那顺将唐、吐边界的公主佛堂修好后,便放他一条生路。
公主佛堂,那是专为文成公主眺望故乡所建的。
皇帝诏令阿罗那顺前往修缮佛堂,明言所用的钱财由郭孝恪出,但郭大人哪有什么钱呢?有钱还得修关。要说有钱,也就是王玄策从戒日国带回来的那些可以支配了。
用意深远呀,几乎可以等同于对着逻些城隔空喊话了。
再加之,皇帝想都没想,便同意了高峻的提议,由王玄策出任鄯州司马,这又是一招恩威并用的策略。
鄯州,不论有没有战事,因其卓越的地理位置,都不可能像高审行所说的,那里已等同于内地州府。
而为抵销高审行在中庶子职位上的、倒数第二次建言的影响,高峻有点违心地,提任郭待封原地升了一阶,成为了鄯州长史。
待封能力虽然有些不称,但那也只算是谋略上的欠缺,有的时候也有些任性,但他毕竟在鄯州人熟地熟,这是一项优势。
如果不这么做,让后来者王玄策居于其上,待封一定会有想法,而王玄策则不会。这两个人居然就这么搭了伙计。
不过,他们一个是安西大都护的次子,将门虎子。另一个是名震西域的基层英雄,名头都大的很。
有这两个人在鄯州,高峻认为,要对逻些城表明大唐的态度,居然非常合适。而且逻些城虽说有些暗气,也根本不可能对鄯州方向动兵。
几年之内,只是这两人的响亮名头,在鄯州都足够用了,又当是锤炼。
……
龟兹城,大都护郭孝恪刚刚得“黄莲珠”之力而康复,便迎来了王玄策。经过了艰难的取舍之后,他才作出了后来被长安所知的决策。
马匹好说,往各处的牧场里一匀就成了。
问题是那些大象,食量大得很,一言不合就拆厩房,眼下青黄不接,草料正是急缺的时候,牧场谁都不要。
郭大人从各牧场中临时抽派了牧官,从戒日国俘虏中拨了一部分人,就在龟兹西城外的山阳处圈了一处地方,暂时牧养着它们,驯练它们伐木,将木材运往内地。
王玄策整出个大捷,郭大人收了一大堆麻烦。
此时,王玄策带回来的数车金银,已被安顿在龟兹城中,只是手底下的兵力立刻显得有些少了,钱财更需要有兵看守,俘虏也很多。
这些人被王玄策一路上搓巴的,劫后余生又是长途跋涉,一个个神情委顿蓬头垢面,像一堆糠心萝卜。
郭孝恪与待诏、阿史那社尔商议,在这些人中选出来不足千人,看起来还有点力气,让他们分作两拨儿,到雀离关、铁门关工地上筑关。
其余的人,又选出两百人,到沙丫城金矿交给了谢广,让他们淘金。
剩下的还有不少人,郭孝恪专门在渭干河附近辟出一大块地方来,交由戒日国俘虏们屯田。
这些人先有人教他们打土坯、建房子、引水、挖坎儿井、平整街道、支锅垒灶,平地起了一片简陋的村子。等安顿下来,便可在春暖时垦田了。
白天还好说,还都像个好人,但一到了晚上,村子里便有俘虏摸着黑、歇斯底里地哭,像狼嚎一样,治安形势很不好。
而那些女俘们就更不大好处置,放哪儿哪碍手,又不能擅自将她们配人万一皇帝猛然想起她们来,往安西都护府要人,郭孝恪怎么办?
好在她们倒是人不多,只有百来人,郭孝恪将她们暂且送到焉耆去,命热伊汗古丽、丽容代为组织安顿。
才两天,热伊汗古丽、丽容便受不了了,太烦人。
两人一商议,给大都护去了封信,把这些人带到牧场旧村来,交给崔夫人,分几十人去蚕事房、再分几十人去织绫场。
刘武的牧场是不能送的,里头未成家的牧子跟牲口一样,几年前还都是刑徒出身,也许一个照顾不到,等皇帝想起要人时,就找不出几个好的了。
丽容、热伊汗古丽,各带一队原西州长史苏殷用过的女护卫,进驻牧场旧村维护治安。
崔颖已接到了她已获封郡君夫人的消息,高岷、高峪、丽容等人在牧场村庆祝了一下,但崔夫人说,她不打算回长安。
……
长安大慈恩寺迎来了一个戒日国的和尚、和一头大象。
首先,大象就算个稀罕物,许多人都没有见过这么体型庞大的牲畜,由于大慈恩寺的重建初衷,太子李治当然会将这头唯一的大象寄放在此寺里。
郭孝恪特意在象群中挑选了一头性情温顺的,此时,观客们络绎而至,看它悠闲地迈着步子,每一下,感觉脚底下都忽闪一次。
柳玉如等人听说之后,当然就要去看个新鲜,回府后就与高峻描述大慈恩寺的所见,说大象好比传说中的神物,安详庄重,连目光中都充满了慈悲的味道。
更主要的是,她们还有幸见到了戒日国来的神僧,名叫“罗尔娑婆”,据说有二百来岁,但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
高峻在听她们说这些新鲜的时候,一直没有抬眼。
但一听到“二百来岁”时,便问柳玉如,“夫人,近日府中吃的什么东西,怎么我发现你们的眼光有些发离?”
众人说,这怎么说得好,毕竟是远来和尚,我们亲见玄藏法师与罗尔娑婆在一起,两人谈论长生之事。依我们看,连玄藏法师都没的怀疑的神情,但你就敢!
尚书令道,“戒日国既然有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让个王玄策打得北都找不着呢!他怎么不让戒日王曷利沙先长生一个,偏偏在河里洗个澡也升天。”
女人们辩不过,就说他不尊重,修行者怎管俗事!听说这个罗尔娑婆和尚,还能历炼长生不老的仙丹。
尚书令笑道,“故事不错!去给大郎他们讲一讲吧。还炼丹!焉然是佛、道一体了!玄藏**师是不是要把住持的宝座也让一让他?”
谢金莲说,“可是罗尔娑婆神僧无意中给柳姐姐我们相了次面,说柳姐姐贵不可言,当然我们也都是好命。”
高峻道,“总算他还有点眼力,连这都看得出来,新罗女王都不敢在你柳姐姐面前称大,”
就这么一群人在大慈恩寺一露面,前呼后拥,沉鱼落雁,只要眼不瞎的,谁都能看得出她们贵不可言。
玄藏法师到戒日国去过,听说还受到过先戒日王的盛情款待,还在曲女城为玄藏举行了无遮法会,二十多个王公和五六千的大小乘佛教弟子到场。
现在,有朋自远方来,入住大慈恩寺,这将极大地提升该寺的知名度。高峻认为玄藏出于礼节,也一定会陪着。
这只是个笑话,高峻听听就算了,高审行退居鸿胪寺任正卿,这才算件好事。他的品阶虽未动,但将埋身于那些繁琐、而又涉关着国体的具体事务中,即便有闲情、也没那个闲功夫搞事了。
李士暗地给高审行传信的举动,随着许府的被砸,已被高峻确认了。这才是个难缠的人物。
此人比高审行懂得隐蔽、心思曲折,见识也非高审行能比。他就像条鲇鱼似的,明明在水面下看到了影子,但滑得抓都抓不住。
高峻有心借着丰州提升中州的机会,让李士去丰州平级任个都督,但是
第1148章 以象为媒
动一位国公级人物的决定,连皇帝都不可能轻松做出,大唐的异姓国公们别看性情各异,但那是功勋卓著的一个群体,老资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世道,最为迷人的是人,最猜不透的是人心。
自从高峻上来之后,李士就这么一直窝在了兵部侍郎的位置上,正四品上阶的品阶与国公之爵真不相称。
至于他到底在哪一点惹到了皇帝陛下不爽,高峻也猜不出来。
但有一点,李士还没有到侯君集杀身、抄家的那个地步。再退好几步说,他也没有像唐俭那样,一提出辞呈便获得准许、让其回家怡养。
如果这个建议由高峻冒然提出来,就显得高峻有些锋芒毕露了,弄不好还会强化皇帝或太子的某种感觉这个年轻人在排除异已。
因为同样的原因,郭孝恪到长安来更合适,高峻也不敢轻易提出。
一山不容二虎,高峻知道,只要自己在尚书令的位置上一天,英国公李士一天也不会对自己推心置腹。
李士还没有老迈到雄心尽泯的时候呢。
如果李士表面上老实,高峻任何排斥对方的做法都不明智。
而与卫国公李靖,两人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几乎无话不谈,李靖对于英国公李士的看法,与高峻大同小异。
李靖曾说,“英国公算得上是战场上的一只猛虎,也热衷于官场和权势,但私心恰恰是英国公的弱点,对他目光的局限几乎无可避免。”
看看他那几处数都数不清地亩的田庄就知道了。
不得不说,卫国公李靖的判断很准确,私欲一旦占了上风,则鱼会上钩、兽会入阱,多么聪明的人也会进退失据。
最近高审行的表现就大不如前,手法没变,变的是昭然若揭的功利性。细想,这便是利令智昏的道理吧。
卫国公还猜测说,皇帝自上次患了痛风之疾,卧病于床之后,对英国公的态度便已趋冷,可能原因就出在那个阶段。
不过,李靖说,陛下一直让英国公不当不正地这么吊着,应该是还有些舍不得这个人,还在作最后观察……另外还有一点,
高峻问,“是哪一点呢?”
卫国公说,“因为有你执掌着中枢,陛下确信,你一定能压服得住英国公,所以他才不急。”
“可是晚辈还想着让英国公去丰州出任都督呢,只是觉着这话不能由我来提出。”
李靖说,这件事你真不便提,不过,如果李士能够乖乖赴任、而没有什么怨言的话,也就说明他已经没什么野心了。
高峻说,“恰恰相反,如果真像国公所说的,李士愉快地赴任,那他才算得上是个对手。”
国公问,“为何这么判断?”
高峻说,“李士由高丽前线回来,我与他在殿阶上的第一面便掀了他一个跟头,想来国公已经知道他当时的表现了吧?可接下来呢?他不是该怎么玩还怎么玩。”
高峻决定不提这件事。
……
上次去温泉宫议政,皇帝陛下看起来根本就是身体好得很,一点都不像有必要休养的样子。
高峻的两只眼睛以外、好像又看到了他不能确定的东西皇帝躲在幕后锤炼太子的执政能力不假,但一定还有另外的考量。
李士最近表现的很主动,他还与鸿胪卿高审行到大慈恩寺去了一次。
他以兵部侍郎的身份询问戒日国来的和尚,请罗尔娑婆讲一讲戒日国的山川地势、风土人情、关隘城廊、军事配署。
高审行则暗地里、不知怎么对刘青萍进行了鼓励,让她产生出要骑一骑那头大象的想法。然后,鸿胪卿再轻描淡写地说,“这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本官去说。”
鸿胪卿亲自去和玄藏住持通融,并立刻获得了准许。
有象仆牵出它来,再将年轻的道净小心地送到象背上去,然后他们出现在大慈恩寺主殿前面的广场上。
没有谁可以随随便便骑这头圣物。
女长老骑大象,年轻的女长老骑大象,已不年轻的鸿胪卿、亲自看年轻的女长老、骑戒日国来的唯一一头大象,百年一见。
这一幕引来无数人的围观和赞叹,出于礼节,玄藏**师、罗尔娑婆、兵部侍郎以及一些沙弥也在场。
刘青萍坐在象背上,随着它像大船似地在人丛的圈子里游弋。
她羞涩地看底下挺身站立的鸿胪卿,鸿胪卿则面带赞赏的微笑,还有点自豪。之后,道净长老不打算修行了,与鸿胪卿高大人回到了兴禄坊1。
高贵是一种俯视众生的气质,足以让人屏息静气、心生敬畏。但有一些高贵更像是带着对生命的无知在炫耀,让这些高贵人物也变得越来越有趣。
自退下太子中庶子的位子之后,鸿胪卿高审行很快恢复了活力。
太子中庶子,不就也是个从三品!这说明了什么呢?嗯?只说明高府的五老爷黔州刺史做得、中庶子做得、与那些说鸟语的蕃使们也能周旋一气!
鸿胪寺大小官员知道,正卿高大人的身后站的可是尚书令、鹞国公,因而对高审行毕恭毕敬。
目前鸿胪寺应该说是最壮大的时候,典客的职数增加了,有史以来最多,也都有了品阶,高审行往手底下随便一望,至少是个从九品,再往别的部门看看,九寺之中无人能比啊!
至于崔颖,高审行就是一个头磕到她的脚底下、连看破红尘的人都可能回头,一根儿筋的她,心也不会软一软的。
一位从三品的当朝大员,岂能三番五次地哀求,无休无止地等下去?
就算将来的某一天,崔颖还有后悔的机会,高审行也要让这个机会看起来更紧俏一点。
他郑重地将刘青萍引见给府中的哥哥兄弟,宣告他对于刘青萍的重视,同时也宣告他对崔颖的兴趣渐失。
高审行给刘青萍置办符合她身份的衣饰,带她出席一下同僚们举办的家宴,再郑重地将刘青萍引见给他们。
同僚们惊讶于西州有一位刚刚获得了郡君夫人的崔氏,这里马上又冒出来一位刘氏,但没有人敢问,只能暗地里感慨:看来鹞国公七个、八个地往家里划拉,都是从根儿上随着来的。
高大人官场失意,这是要做个风流正卿。
高审行这样耍,尚书令高峻怎能不知道,他再迟钝,从五夫人崔嫣强烈的不满上也能很快知道。
崔嫣再也不到兴禄坊去,无论三嫂安氏、四嫂王氏怎么请、以着什么新奇的理由和好玩的借口,她就是不再去了。
女儿联系着长安与西州,高审行发了次话请崔嫣过去,崔嫣连理都没理。
这天傍晚,崔嫣去芳林苑听戏,与贴身丫环、护卫们骑马回来,一行十几人刚刚踏上殖业坊漕渠的石桥。
石桥是个大大的拱形,底下的桥洞可以行船,等她们行至桥顶,发现桥南边正有一架马车快速驰上来,两下打了个对头。
这是鸿胪卿高审行,带着他的如夫人刘青萍刚刚从大慈恩寺回来,过了石桥也就到府了。
刘青萍从她娘那儿听说,戒日国来的和尚罗尔娑婆是个得道的高僧,他炼制的绝门胡药中,似乎就有专门根治不育方面的。
于是,她坚求着高审行、陪着她再回慈恩寺求药。
眼下重回高贵门庭,而且看起来,她几乎就是鸿胪卿内宅唯一的女主,那么无子之痛就更加的强烈。
高审行心情不错,因为罗尔娑婆一眼之下明确指出,毛病不在高大人身上,是在刘夫人的身上,只要刘夫人多来两回大慈恩寺,让他亲自监视着调理,那么问题不大。
此时此刻,高审行一眼望见了拱桥顶上出现的永宁坊五夫人他的女儿崔嫣,就更相信胡僧的话了。
马车须得加加速,方可冲上石桥,但桥顶上十多匹马站在那儿不走了,单匹马可以侧着身子过去,但马车就不行。
车夫连忙勒住辕马“驭”,车子停在了石桥的南半坡。
丫环的马就靠近着崔嫣,低声对五夫人道,“是鸿胪卿的车,”
崔嫣哼了一声道,“用你多嘴!”
丫环看五夫人脸上冷冰冰的,也不说让路,而半坡上的辕马已经显得有些吃力,两条后腿在石板桥面上用力地蹬住,不让车子打滑。
刘青萍在车内道,“老爷,怎么不走了?”
高审行骑马随行,此时也不得不站住,他以为,崔嫣无论如何也要让一让的。
即便不必退回去,那她们紧抽一鞭,赶快从桥顶上驰下来,也行。
但这十几个人就站在桥顶不动了。
高审行问道,“你们这是去什么地方?是去兴禄坊么?真是不巧,为父刚刚去大慈恩寺回府。”
崔嫣也不称呼,反问,“去大慈恩寺?是去看我母亲么?还是看大人的母亲?我母亲道空长老忙于修行,你们还是不要常去打扰的好!”
高审行只听了对方这一句话,便冒出一股邪火,又不便说出此行的目的,只是低声说,“哦,那你且速速过桥,好让车子过去。”
崔嫣扭脸对丫环道,“你看看,这里的夕阳真是好,水光潋滟,金羽浮波,用琵琶好像不大能弹出此时的景致。”
丫环为难地看一看鸿胪卿,不敢回话,因为高大人的脸色已然看不得了。
崔嫣说,“我知道了,夕阳再好也是黄昏了,此时的阳光好像知道夜暮将至似的,因而才这样招摇、放纵,令什么乐器也无法描摩。”
两边的护丛们面面相觑,看得出永宁坊这位五夫人是成心堵路了。
但主人不发话,原来打算着拨一拨马、让一让道的护卫们也不能动了。
五夫人借着说夕阳,好像是在说另外的什么人,因为高审行脸色都变了。
马车中也有一位刘青萍的丫环,此时就嘀咕道,“那也该给老爷让让路啊,真是不知大小,不然我们的车就要滑下去。”
刘青萍在车内低声制止。
崔嫣对丫环道,“谁在说什么?”
丫环低声答,“五夫人,那个丫环说,叫我们让让路。”
崔嫣冷笑道,“这是谁的丫环,敢在此插话,而你就迟钝的不行。”
丫环说,“夫人,依婢子看,该让路的不是我们,他的马车跑上来,也才到了半坡,我们慢慢上来已到桥顶,说明是我们先上桥的,不该让。”
时间已经不早了,从北面衙门里出来、要回城南的官员,有的已经骑马上桥,他们从一侧挤上桥面,一眼看到底下脸色铁青的鸿胪卿高审行,而另一面却是鹞国公府的五夫人。
他们只在马上对高大人拱拱手,便快些地下桥。
只听着身后鸿胪卿对着桥上吼道,“你是哪里来的贱脾,敢这样对老夫说话!”桥上的丫环吓得连忙噤声。
高审行吼道,“还不快给老子闪开!老子再怎么说也是个鸿胪卿,还能过不得桥了?!”
崔嫣偏偏不动,“大人此话不对,鸿胪卿难道是去公干?再说我们又挡不了鸿胪卿,大人拍马就过去了。但车中是什么身份?我是郡君,要看一看该不该让道。”
她的贴身丫环补充道,“我们老爷可是永宁坊的宰相、鹞国公,不知在长安还有哪个官眷,敢让我们让道……”
已过了桥的官员,已经在桥下勒马回头看了。
高审行变得怒不可遏,他飞马上桥,挥起手中的马鞭朝丫环打下来,“我让你胡说八道、不识尊卑!”
丫环吓得尖叫一声双手抱头,鞭子已经抽了下来。
崔嫣想不到才这么几句,对方便吃不住劲了,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拦,高审行的鞭子结结实实打在崔嫣的胳膊上,鞭梢儿又回卷了一下才抽回去。
崔嫣的胳膊上立时火辣辣的,像被人用刀子割了一下。她“啊”地一声缩手,伸另一只手去捂,疼得眼里都转出泪来。
高审行一惊,这可没预料到,他有些气馁,像是要再掩饰一下,又迁怒于丫环,再挥一鞭打下来,“老子打的是你……”
但鞭子却被永宁坊的一名护卫一把薅住,“大人请息怒,不然小的回府没有话说了!”这件事已经不好交待了,连夫人带丫环都挨了打,护卫之责。
鸿胪卿连夺两下未夺动,第三下,对方才撒手。
第1149章 余怒不消
他余怒不消,再一鞭子打到护卫身上,“我让你说话,还不滚开!”
护卫直接受了这一鞭,但他在马上一动没动,“老爷,小人总要听听五夫人怎么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五夫人崔嫣不说让道,他就是再挨十鞭子也不能动。
高审行转向崔嫣,脱口道,“女儿,为父可不是有意,但你……”
崔嫣含着眼泪回道,“高大人,你不要与我们摆老子的威风,我母亲都有家不能回了,还哪里来的女儿……我不是你女儿!”
高审行一惊,发现崔嫣是真伤心了,那么,在桥上的遭遇便是这丫头成心的了。从小到大,他可一个指头都没拄过崔嫣。
但就这么两下里僵持着,自己的脸也就没处搁了。他身后的马车已经吃不住劲,有两名随从跳下马,跑到车后边用手攀住。
从崔嫣的身后又上来几匹马,为首的正是兵部侍郎李士,他寥寥几眼,便把事情猜个不差。
他示意着手下,也不便呼喝着开道,而是擦着身子挤过来,对着高审行、崔嫣分别拱拱手,笑道,“幸好本官马瘦,能过来,但你们一家这是闹的哪一出?”
高审行自嘲道,“这是怪她母亲在西州不回,要在桥上找我晦气呢!”
李士暗道,“有谁家的儿媳肯为了婆婆这么玩命出头,真是怪哉!”
于是再对崔嫣拱拱手,“原来如此,但五夫人就不好说那样绝情的话,不然让高大人如何伤心呢!”
崔嫣不理,就是不走,在那里抹眼泪。
一个因为不随心意、就要跑去清心庵,连她娘都拉不住的人,再入长安又是这样一个尊贵身份,谁又敢拿鞭子抽她。
李士又劝道,“只当天底下的父母都是佛心,看在鹞国公的份上,也不该令你公公这般难堪……”
崔嫣看到,桥底下西面的渠面上,从余晖里驶来一条船,是平康坊的。
她记起二妹高尧说过的王苏苏的事,担心话再曲折传到长孙冲耳朵里去,而李士的最后一句话也让她心惊,是呀,今天闹这么一出,于儿媳的身份来说真有些不合时宜了。
想至此,崔嫣也不理会两人,拉起马僵下桥。
她身后的丫环、护卫们自然纷纷下桥,让开了道路,无形中就似给了英国公李士一个面子。
英国公对高审行道,“高大人的火气也是忒大了些,下官想,新罗国你那女王儿媳,是不是也要惧怕大人的虎威呢,哈哈。”
“还反了她了,老子也气得不轻!”他挥手对车夫道,“过桥!”
……
崔嫣回府,挨了高审行一鞭子的事很快被家人所知,高峻撸起她袖子看,白晰而圆润的小臂上肿起来老高,像套了只红玛瑙环子,
“快请黄莲珠”,尚书令叫道。
樊莺说,“这也不对症,只是肿,也未见血。”
“欺人太甚!”尚书令说。
……
几天后,曾随鸿胪卿去过大慈恩寺的、一名兴禄坊护卫忽然有人叫请,作东的正是英国公府上二管家颜麻子。
只有两人,在酒店中要了个单间,颜麻子拎出一只红木包铜的木箱,打开后,里面是五封银子,顶上摆着两只黄灿灿的金锭。
护卫诚惶诚恐,“颜管家这是何意,人常说无功不受禄。”
颜麻子道,“其实兄弟只是好奇一件事,而哥哥你是见证过的,只要对兄弟略略说一说,这些,连箱带物可都是你的了。”
护卫问,“是什么事,在下知道的都算上,也不值这么些钱。”
颜麻子道,“上次鸿胪卿高大人,与永宁坊五夫人是怎么在石桥上打起来的,这个哥哥不比谁清楚?”
“哦,是那件事呀,有什么好说的!”护卫说。
“嘿嘿,有关尚书令府上那些美貌夫人们的事,谁不想问个究竟?哪一件都值这些钱!我听说,鸿胪卿高大人,称呼永宁坊五夫人为女儿?”
“倒是有这么回事,而且五夫人负着气,也说她不是高大人的女儿。但在下以为不算什么事,因为西州的崔夫人对每位儿媳都这么称呼。”
但一位儿媳,无论如何也不该为了婆婆、而与公爹闹这么僵的。
颜麻子又陪着喝了一阵,起身对护卫道,“以后再有新鲜听闻,你想着对兄弟说一说,我有个当家的兄弟在长安县开茶坊,人们往茶坊中一坐,可都爱东传西访,不知不觉五六碗茶就下去了。”
护卫绝不相信,对方为了五六碗茶,会下这么大的本钱。但真金白银哪能不要?喝过了酒,他兴冲冲地带着东西离开。
……
英国公刚刚说到了新罗女王,新罗国的一位使者就到了长安。最近,新罗与长安走得很近,女王刚刚走,信就到了,接着使者又来。
本来,接待一位外蕃使者也不必鸿胪卿亲自出面,但典客跑来对高审行说,这个新罗使者非要到永宁坊去面见尚书令。
高审行这才决定见见使者,问他原因。
使者说,“来时女王叮嘱,有个事要对大唐尚书令说,别人不能知道。”
高审行笑道,“本官是尚书令的老子,难道你还敢有什么事瞒本官!”
边上有高审行的下属连忙证实,“高大人岂会与你开玩笑,这是真的!”
使者很惊讶,他偷偷地问旁边的人,这些人再证实,鸿胪寺正卿高大人,只有尚书令这么一个儿子。
他的态度立时就变得谦卑起来。
高审行意犹未尽,眼睛一眯,又道,“你们的女王,也是本官的儿媳,你倒是给本官说一说看,她的什么事是本官不能问的?”
只这一句话,新罗使者更是惊呆了,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层。女王回国后,与什么人都没有说过有这事。
金善德让他务必到永宁坊去,一是好好地观察一下府中的陈设布局,如有可能的话,再观察一下府里每位夫人,将她们每个人的模样回去与她说一说,就更好了。
二是,金善德让使者在单独与尚书令在一起时,告诉尚书令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高掖,或者是高婷,总会有一个了。”
使者在来长安的一路上,以为这只是女王对大唐尚书令、鹞国公家事的好奇,而此时再一回味女王的话,好多的地方就全然不同了。
“大人,只是小臣不知,女王所说的高掖或者高婷是什么大人物。”
高审行也不知道,但却猜个不远,女王来次长安,肚子八成已然发芽了。
因为前日与崔嫣在石桥上闹的不愉快,高审行心里一直忐忑着,新罗的这件事也算是喜事,又正好是个去永宁坊的由头。
鸿胪卿对使者说,“这好办,你等本官忙完亲自带你去永宁坊走一趟。”
在剑南道西南一千二百里,有一国叫作骠国,国土阔约吐蕃三分,与大唐隔着崇山峻岭,中间又隔着望部、茫部等小部落。
由三人组成的骠国使团也来了,带来了丰厚的贡物。
为体现大唐对远道而来的使团的重视,不让他们和手下感觉到鸿胪卿对骠国使团与新罗使团存在着亲疏,高大人同样准备亲自出面接待,忙得很。
新罗使者生怕高大人一忙起来,就忘了要带他去永宁坊的承诺,这将让他费好多事,还有可能去不成。
鹞国公府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闯进去的,那么新罗女王千叮咛、万嘱咐的事岂不要耽误?
于是,这位二十来岁的使者对高大人请求道,“大人,你能不能允许我跟着你呢?这样你这里的事一完,我们就可以去永宁坊了。”
高审行仿佛又猜到了对方的小心思,这次新罗使者被派到长安来,其实任务都在永宁坊呢。
鸿胪卿大度地说,“当然可以,但你要注意外事的礼节,不可随便说话。”
骠国的使团这是第一次到大唐来,任嘛不懂,连最基础的礼节都得现教。
要在短期内让他们达到被大唐皇帝陛下接见的标准,好像有些难度。
好在他们的语言与剑南道南部的方言差不多,与茫部的话也差不多,在传语者的协助下,高大人与他们沟通不算问题。
高审行亲自为使团拟定了教授礼节的功课,分派了最好的典客教他们作揖、行礼,站要如何站、坐要如何坐,以及在面君时说话的规矩。
如果陛下点头,同意他们下次再来长安的话,还要马上发放给他们十二枚雌鱼符,还得教会他们如何使用这些东西。
不知怎么的,骠国得知大唐军中有一种刀,称作陌刀,刀口锋利,威力很大。这次的出使,使团的主要任务便是求大唐皇帝的赏赐,得到陌刀。
骠国周边蛮夷肆虐。
这是骠国使团的原话,“已经危及到骠国王室的安危了。只要能得到这种刀,我们愿意用本国最最珍稀的东西来换。”
高审行暗笑,原来蛮夷一词还可以被蛮夷这么用。
他沉吟着,对他们道,“这不大好办……按着规矩,给不给你们陌刀,要请示兵部,很麻烦的。”
新罗使者插话道,“高大人,难道这很难吗?”
话外之意分明是:你是鹞国公的老子,而鹞国公又是大唐的兵部尚书,怎么连请示兵部这样一件小事也把你难住了。
鸿胪卿道,“这不是难,是规矩!我都讲在前面了,不准你乱插话。”
新罗使者就不说话,高审行对骠国使者道,“但一会儿本官要带新罗国使者去一趟永宁坊,可以顺便替你们问一问。”
新罗使者又插话道,“你们知不知道,永宁坊的鹞国公,正是兵部尚书,还是鸿胪卿的儿子。”
这一次,高审行就没有再提醒新罗使者说话的问题,继续对骠国使者道,“军中利器,岂能随便与人,外人就是看一看也不能够,但本官看你们初到,也有些诚意,就给你们开个方便。”
骠国使者问,“这个不必请示兵部?”
高审行“按理说也须兵部给军器监发话,如果走规矩的话当然很麻烦……这样吧,本官的一位兄长正好在将作监任职,我给你们写几个字,由典客带你们去找我兄长,然后让我兄长安排一下、与军器监管事的说一声,大概你们也就能看一看这种刀了。”
骠国使者千恩万谢,说只是听一听也够麻烦的,多亏了高大人。
高审行给将作监丞,也就是他的三哥高纯行写了几个字,将事情略略一说,让三哥给军器监过个话,接待一下骠国的使者。
然后对新罗使者道,“我们可以走了。”
……
永宁坊。
新罗国的小使者亦步亦趋地跟在鸿胪卿身后,到达鹞国公府的大门外时,高峻并未在家,只有柳玉如谢金莲等人围在一起安慰崔嫣。
柳玉如说,“妹妹你看,峻得知你挨了他一鞭,也只是说了句欺人太甚,但要说为你跑到兴禄坊出气,恐怕不大现成。”
高审行去了鸿胪寺,而且也没闹出多大的风波,使一直以来令高峻很难受的形势,立刻就好转了,连家中这些人也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高峻在最憋屈的时候,曾经想到过不惜与高审行撕破脸,然后带着举家离开长安出走的。
那这样的好转势头,谁会不珍惜?
然而崔嫣挨打,谁都没有想到,细想想还是崔嫣引出来的。
人们都能体会到崔嫣在石桥上、突见那一幕时心中的愤懑,没有人会责怪她,但此事大概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只是崔嫣挨了一鞭,什么后文都没有便起身离了石桥,那刘青萍又怎么看?兴禄坊随行的护卫们怎么看?刘青萍的丫环怎么看?这个妮子还不得乐差过气去!
就这么翻来覆去的寻思,连永宁坊的脸面也受损了。
崔嫣觉着胳膊上的鞭伤不止疼在胳膊上,还疼在心里,觉着在自己的贴身丫环面前都窝囊,此时又一次抹起眼泪来,“我要不是为母亲不平,又怎么会惹到这个事!”
思晴说,“唉,真是有些气人了,虽说他本意是打丫环,你们说说他那么大一个老爷,怎么就当众抬手打人呢!”
这些人正在后宅说到这里,菊儿跑进来回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他和新罗国的使者在大门外等着我们迎呢!”
柳玉如说,“峻又不在家,他来干什么?还有新罗使者。”
崔嫣道,“我是不会去迎的,要去你们去。”
人们都说,峻又不在家,我们凭什么!
菊儿出主意说,“正好给五夫人出气,哪能放过他们。”
第1150章 不懂规矩
苏殷和思晴担心惹到麻烦、万一请神容易送神难,外头的老大人发作起来,你们以为峻会好对付?
菊儿说,“都包在我身上,府上开着大门,夫人们不往里请,说出去总是不大好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如就请进来晾着,总之你们谁也别露面就是了。”
高审行和新罗使者在大门外站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光景,菊儿才跑出来。
高审行不耐烦地问,“府中有什么大事,这么久才出来人!”
菊儿道,“老爷,我们五夫人前日去芳林苑,傍晚回来的半路上,不知让哪个浑蛋给抽了一鞭子,整条胳膊都肿了!谁问她也不说,只是一直在哭。”
新罗使者暗道,“是谁敢打鹞国公的夫人呢?”
菊儿说,鹞国公回府后曾厉声询问那些护卫,居然也都不敢说。国公说,若是让他知道是谁抽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高审行显得局促起来,也无暇计较菊儿指桑骂槐,一边随着菊儿往里走,一边问,“她的胳膊伤得有多厉害呢?”
菊儿说,“肿起半寸来高,睡觉时都得举着。”
她请他们在中厅落座,然后匆匆跑了出去。
高审行就有些后悔,看来崔颖母女都让自己得罪光了,桥上的那一鞭可是照着打丫环的力气抽的,女儿细皮嫩肉的,怎么受得了。
高审行和新罗使者等啊等,也不见国公夫人们过来见面,连菊儿也不见了,新罗使者已经不止一次偷偷扭头看鸿胪卿,高审行极不得劲儿。
两人又耐着性子等了两盏茶的功夫,高审行终于大声问道,“人呢?人呢!还不给本官和使者泡杯茶来!”
喊了三声,却是高白二夫人雪莲进来,“原来是老大人到了,奴婢一直在后边忙杂事,慢待了老爷。”
高审行问,“菊儿呢,敢这么不懂礼法!”
雪莲道,“我姐姐她刚匆匆跑出去,说是要买些上好的茶来待客,我还猜呢,国公平时在家也不讲究,只喝些普通的茶叶,今日菊儿姐忽然要买好茶,是哪个了不得的大人物来了?”
高审行对使者说,“原来如此,那么我们便再稍等。”
雪莲于是再跑出去,到后边厨房,看到菊儿刚刚掐好了一撮儿东西,已经放在了灶台上。
雪莲问悄悄,“这是什么东西?”
菊儿说,都是从干瓜秧上摘下来的,还都是掐的秧尖,费了好大的事。
雪莲害怕,说,“这怎么端上去呀,老爷可不是没喝过好茶的人。”
菊儿说,“我管他呢!反正也不须你送过去,总得我亲自出马。”
她们将“好茶”沏好了,端着茶壶又晃荡了几下,菊儿端着进来,给高审行、新罗使者各倒了一盏。
鸿胪卿揭盖儿一看,果然里面的茶样子见所未见,伸手对新罗使者让道,“你请。”说罢,自己端起来,放到嘴边去喝。
滋味很奇特,不能描绘。
新罗使者说,“果然是鹞国公府里的茶,我连喝都没有喝过、没见过。”
高审行撇着嘴,问菊儿,“你家夫人们呢,这么久了也不出来。你去,就对她们说,她们的十妹妹派着使者专程从新罗来了,让她们出来见一见。”
菊儿跑到后宅来,众人问,“怎么样?”
菊儿把高审行的话一学,人们道,“冲着十妹妹总得出去一次,但他这么呼来喝去的,谁又是该受气的?偏不去,让他们等峻回来吧。”
于是鸿胪卿又等,别说这些国公夫人们了,菊儿、雪莲也不见影子。
高审行强忍着不发作,直到高峻怒气冲冲地回来。
高审行沉着声儿问,“你这是干什么去了,害我和新罗使者在你府上好等!你夫人们居然一个也不出来见一见,还懂不懂点礼法了!”
他将喝过的半盏茶往前推了推,“你看看,这便是菊儿给本官沏的好茶,本官可是见所未见!”
菊儿在门外听了连忙进来,看到鹞国公狐疑地看了看那半盏茶,又瞟了她一眼,端起茶来稍稍泯了一口。
菊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里,生怕高峻动怒。
哪知鹞国公再一口喝光了杯中之茶,赞道,“真它娘好茶!菊儿!谢金莲平时是怎么说你的?我们人口多,过日子得精打细算,大人又不是外人,常用的茶就可以了,可你偏偏买这么好的,得花多少钱!怪不得大人都要不满了!”
高审行喉头噎了噎,什么话也没再说。
菊儿忍住笑,对鹞国公说,“老爷,那就给你沏一壶平常的茶吧。”说罢,随手由茶筒里取了现成的,去泡好了给三人端上来。
新罗使者再喝,清香满口。心说,回去得与女王讲,鹞国公的日子不是不好过,而是让府上的管家婆给过糟蹋了。
高峻便问新罗使者,“你到我这里来可有什么事?”
高审行代答,“善德可能挂念这里,派他来府上看一看,而且老夫可能要得孙儿、或是孙女了。”
使者以为,鹞国公乍闻此讯,一定会高兴。谁知他转过头来,板着脸对他道,“你们女王可是这么对你说的?”
使者站起来,毕恭毕敬答道,“国公,小人不知,因为女王只是要小人传一句话给国公,‘高掖,或者是高婷,总会有一个了’,小人直到见到鸿胪卿,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高峻哼了一声,“这么说……你们女王并不想让你知道的过多,那么你回去后,要恪守本职,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不要做!也不要将她怀孕之事四下散布!”
使者看出了鹞国公的不悦,他唯唯连声,心说要是直接来鹞国公府就好了,把话一传完成本份,但这回,万一回国后有什么不好的影响,自己就要脱不了干系。
高审行不悦,好像听着高峻说的是使者,但也连带上了自己。
鸿胪卿接话,用责备的语气对鹞国公说道,“他年纪虽轻,却是代表着一国使者,你不该这么对他说话吧?”
高峻皱着眉头,看了看侍立一边的菊儿,冲她挥挥手,菊儿退下。
“既知他是一国使者,那么大人你带他到私宅来做什么?大臣私交外使,万一有御使弹劾,我要如何交待?万一陛下问我,高峻,你能不能分得清金善德什么时候是你十夫人,什么时候又是女王?”
“那……那又该怎么办?”鸿胪卿猛然也觉出不妥,这可真是大事!鸿胪正卿亲自引着新罗使者到宰相府中来私会,别人怎么猜测?
情急之下,高审行也无暇计较面对使者的难堪,匆匆问道。
……
高峻本来先去了一趟兴禄坊,想说一说崔嫣挨了一鞭子的事。
崔嫣回府后满腑的委屈,高峻虽不能明着给她出头,但跑过去、当着兴禄坊高府中所有人胡作一痛、出出气,总还是可以。
但一入府,便看到三伯高纯行正好从将作监回来,对他提到了给军器监递话、给骠国使者看刀的事。
高峻听了,总觉着此事不会这么简单,立刻有些心神不宁的。他忘了崔嫣的事,再骑马返回去,直接赶到军器监。
大唐军中配备的陌刀,名气很大,但一般人想见也见不到。真正见过的,是战场上的敌人。
现在,几个第一次来长安的、还未建立朝贡关系的外蕃的使者,提出要见见陌刀,而且还拿着鸿胪卿的条子。
这是由工部特别控制、由将作监组织督造的特殊军器,造出后每一把刀都要编号送入军器库,由军器监严格管理。
可以说,每一把陌刀都是朝廷的,私人想拿陌刀来陪葬,那绝对不可以!
唐军中的武器,能比陌刀贵的也就是马槊了,但马槊只是贵在多用了点熟铁而已,而陌刀却贵在材质和工艺。
此刀双手持握,长有六七尺,材质刚中带韧,不然舞动起来很容易就折断了,工艺上也有独有的秘技。
刀身、刀刃、刀尖,任何地方都不能淬火也就是将加工到红赤的刀身、猛然插入到不同冷度的凉水里。
这么做会使刀变脆,刀也就废了。
这样一把成刀,非一名强壮的军士,舞都舞不起来,柔韧度与刚性完美结合,一般短小兵器可以一斩而断。
临阵时,十丈的当面只须排开七名陌刀手,足以让敌方冲锋的马队望而却步。如果再加上梯次配合、长短弓弩、刀手搭配,战力可以达到令人震撼的地步。
一好牛要四五千钱,而一把由工部、和将作监共同监制的陌刀,就要一百缗,也就是十万钱!十万钱在长安买一处地势不赖的宅子也买得下了。
唐军中装备陌刀的军队总共过不去两万人,因为刀太贵了。两万人不算甲胄、行头,一人一把陌刀,两百万缗大钱就进去了。
现在,几个小小的、敌友不明的外蕃,想要看一看这柄军中利器,先不说多少钱一眼,只说刀样子让人学去,最肝疼的人除了兵部尚书,还有谁?
让谁去制止这件蠢事,尚书令都不放心。
等他风风火火赶到军器监,发现骠国使者已离开了。
军器监的人说,因为有鸿胪卿高大人的亲笔字、又有将作监高大人给过了话,军器监丞也知道这件事,所以他们提出库藏的一把陌刀让骠国使者看了。
高峻急问,“他们人呢?”
对方殷切地回道,“国公!使者说,这真是好东西,就是不知怎么做出来的,下官知道他们是两位高大人关照过的,这还能有差?于是下官再亲笔写了条子,让他们拿着、赶回将作监去了。”
军器监只管收库与发放,而制刀的材料、工艺不在这里,在将作监。
这人话还未完,鹞国公一下子没影儿了。
……
将作监,此时监丞高纯行早已离开了,一名从九品上阶的录事出面接待去而复返的骠国使者。
三位骠国使者坐在一边儿,好茶好水地饮着,这一趟真不白来。
一会儿,这名录事从伏案处起身,手里拿着几页刚刚抄好的“陌刀炉冶要义”,吹了吹墨迹,说道:
“好了,都在这里了,自十月至二月,将作监要休冶功,但你们赶上了好时候,很快便开炉冶刀了!到时本官自可带你们到炉场、实地去看一看,既是高大人引见来的,那还有什么可说。”
说着,将手中的“陌刀炉冶要义”给骠国使者递过去。
骠国使者心花怒放,双手去接,“啊啊!这可真是好极了……”
猛然间,从门外“呼”地一股疾风拂至,录事手中的那几页纸在手接手递之间,被人一把抢去。
录事定睛一看,惊讶道,“鹞国公!!!”
鹞国公看了看手中墨迹方干的“要义”,上边详细记载着开炉准备、添加材料的火候、配表、锻打法式、磨炼要诀……
鹞国公不理骠国的使者,“嚓嚓”几下撕碎了几页纸,又颤着食指,指着将作监的这名小录事说道:“你,给老子放下手里的一切差事,马上出长安城,一直往北走,找到离你最近的一座牧场,进去!”
录事问,“国、国公,你让下官去、去牧场干什么?!”
“去老子铲马粪!”高峻吼道。
鹞国公是总牧监出身,最恨的人和最喜爱的人,就是让他们去铲马粪。
高峻往这边赶过来时也想了,三名骠国使者若是不巧、已经看过这份“要义”,那么谁也别想离开长安,也去铲马粪。
录事知道闯了大祸,由一个体面的京官,到一身马粪味的牧子,先别说脸面的事,这辈子恐怕再也翻不了身了,他情急,开口道,
“可下官有几位大人的亲笔条子在这里,鸿胪卿高大人的,还有军器监的……对了,方才下官还遇到过兵部侍郎李大人,也问过他的,不然下官岂敢。”
高峻问,“李士怎么说?”
录事道,“李大人说,哦,既是鸿胪寺高大人有话,不必问本官。”
高峻忍了忍气,说道,“好了,你先不必去牧场,将这三位使者送回驿馆,你知道该怎么说!”
三位骠国使者傻站在当地,“陌刀炉冶要义”曾经与他们近在咫尺,一眨眼,碎了。
第1151章 该怎么办
录事站着不动,因为尚书令说的是“先”不必去牧场,那么后边呢?
尚书令对他道,“有些事当着使者,本官不与你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你要记住一点,你可以不必认识什么高大人的字据,也可以不认得我,但你得认得规矩!”
……
此时,鸿胪卿听了高峻的话,也觉察到自己带外使到永宁坊来有些不妥,他无暇计较面对使者的难堪,匆匆问道,“那……那又该怎么办?”
只凭鸿胪卿的一张字条,居然有那么多人、想当然地大开方便,险些造成陌刀炉冶之法的外泄,而此时他又带着外蕃的使节跑到自己家里来了。
看来,即便中庶子化身为鸿胪卿,给永宁坊的麻烦也少惹不了。
鹞国公问新罗使者,“此次来长安,除了这两件家事,你们女王可还有其他的国事?如果有,高某此时便不留你,速去鸿胪寺办你的公事。”
哪知使者说,“国公,其实这次到长安来,女王只交待了这两件事。”
高峻哭笑不得,金善德千里迢迢派一个使者过来,一件大事是看一看鹞国公府内的布局陈设,一件大事是看看鹞国公府的几位夫人。
鹞国公一时无语,脑海里显现出与金善德在一起的、两日的旖旎时光,如果没有婉清作参照,高峻都记不起她的容貌。
他语调变得和缓,吩咐菊儿道,“准备家宴,款待家大人与新罗使者,饭后由高白引着使者,在府中到处看看。”
高审行先放了心,心说我看你一惊一乍的,原来也没什么妨碍!
开宴时,新罗使者这才看到了鹞国公府上的夫人们,先出来的第一个人就把他吓了一跳,几乎就认定这位面容清秀的女子是女王金善德。
后来有人引见说,她是六夫人李婉清。她进来后,就坐在鹞国公身边。
紧接着出来的是二夫人谢金莲和四夫人思晴,二夫人随和开朗,精明中又很奇怪地透着憨直之态。
而四夫人思晴面色白晰,眉目如画,又沉稳少言。
再一起出来的是柳夫人和樊夫人,新罗国使者一一认着,回国后,他要将这两位夫人的容貌,着重讲给女王听。
别人出来时都先与高审行见礼,唯有五夫人崔嫣出来后,连往高审行那边儿看也没看一眼,与李婉清一边一个,坐在高峻另一边。
高审行尴尬地开口道,“呃……石桥上那一鞭,是老夫唐突了!不知嫣儿的胳膊此时如何了?”
崔嫣宛若未闻,连脸都没转一转,心说我还要当着人撸袖子让你看看?
高审行更加尴尬,因为他话已问出口,不但崔嫣未吱声,其他的女子们也没有反应,哪怕代为掩饰一下也好啊。
高峻问使者,“既然你来长安只有这两件事,那么明日你到鸿胪寺具结了手续,回国去吧。”使者连连点头。
柳玉如笑着说,“我们都已知道你的来意,恰好刚到长安时,我们请了长安很最有名的画师,给我们姐妹们各画了一幅像,就烦劳你给善德妹妹带回去。”
鸿胪卿对使者道,“啊,不错!这样就完美了,你将画带回新罗去,永宁坊每个人的长相也就不必多费口舌,不然仅凭你用嘴说,还不一定说得好。”
又是没有人搭话,新罗使者也不好接这句话,暗道,连我都有些尴尬了,但这位鸿胪卿居然还能开口。
他发现鹞国公自进府后,居然也没有一句话是正面回应他老子的。
但鸿胪卿的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他可不敢无礼,于是说道,“大人你说的极是,柳夫人这样安排,真的是替我王想的很周全,”
柳玉如客气着,将樊莺招至跟前耳语两句。
樊莺回后宅,这些人等了好大一会儿,樊莺才领着三名丫环,各抱了三副画轴回来,放在茶几上。
但使者看画轴是九轴,桌上夫人却只有八个,心中奇怪另一个在哪里。
只听樊夫人与柳夫人道,“姐姐,我把丽容的那幅也一并拿来了。”
柳玉如点头,对使者解释道,“尊使,我们府上还有一位七夫人丽容,此时是在西州,你都拿去给善德妹妹,就全……”
高审行连声称妙,提议道,“不如就展开来,既助了酒兴,也让老夫也看看画师的手艺如何!”
高峻皱着眉头,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心头一股暗火腾地一下子冒出来。这些画可是柳玉如专门拿给女王金善德的,岂是拿来给你助兴的!
让你看看画师画得如何,要怎么看?免不了要看一眼画、再看一眼真人、再评头品足一番。
但这合适吗?让个外人看到谁头上,即便恭维一声好,谁也会不自在了。
高审行截断的是柳玉如的话,他的这个提议也得柳玉如来接,但柳玉如也迟疑了,很明显这不合适。
柳玉如心说,你一个做公爹的,居然说这种话,难道再也没别的可说?
她坐在座位上没动,高峻的不快她们都看到了。此时,瑶国夫人的脸微微红着,有些生硬地回道,“我都说过了是长安最好的画师。”
高审行一愣,提议就这么被人直截了当地当众拒绝,这是多么久远以前才敢有的事呀!
桌上的众人谁也不好意思正眼看鸿胪卿脸色憋屈的样子,气氛尴尬至极。
像是为了解围,高白进来对高峻回禀道,“军器监和将作监有三位大人来访,说是要与国公请罪。”
高峻道,“你去与他们说,本官有客,不见。再说他们何罪之有?”
高审行冷着脸说,“怎么能不见?我们高府中的门风,可从来没有这样高高在上的规矩!”
他吩咐高白道,“你去,将他们给老子请进来!”
高白没动,这回轮到他尴尬了,出去请人进来吧,国公又明言不见了。站的功夫久一点不动吧,鸿胪卿一定也不爽。
“你怎么还不动?!”鸿胪卿厉言问道。他真的不爽了。
高白脚底下像扎了根一般,仗着胆子回顶道,“老爷,可人家明说了、是向国公请罪,但国公都说不见,一定是时机不宜,老爷让他们进来,是老爷给定罪吗?”
高审行万万没有想到,在永宁坊,自己连个管家都支使不动,还敢如此噎呛人!这是当着新罗使者的面,自己的脸往哪搁!
自打一进门,高审行就感觉着气氛不对,一开始高峻小题大做,暗示他带新罗使者进府不妥,可这不也坐到一起推怀换盏了?
接着是崔嫣对自己的问候待搭不理,这边一句关切的话递过去,那边连脸都未扭一扭、柳玉如又直截了当回绝自己的提议。
这下可好,连个奴才也敢硬气了!
柳玉如、谢金莲等人都焦急地去看冷着脸的高峻,李婉清正好坐在他身边,在桌子底下用一根指头偷偷捅高峻一下,提醒他不能再不发话。
而崔嫣却在另一边悄悄地拽他袍子,意思是,“你别给我吱声。”
鹞国公就不吱声儿,偷偷对高白使了下眼色,高白这才走出去叫人。
进来的正是军器监两人,其中就有高峻跑过去时见到的那位,另一个是他的上司,还有将作监差点去铲马粪的录事。
尚书令匆匆由军器监离开后,这名特意给骠国使者写了条子的小官,怎么琢磨都觉着哪里不对,就与上司说了。
他的上司官也不大,但知道宰相大人亲自跑过来,事一定小不了,他对手下道,“我们追过去,到将作监看一看究竟。”
半路上,两人就看到一脸苦相的将作监录事,他刚刚把骠国使者送走。
录事说,“好险!若非将鸿胪卿高大人的字搬出来,下官此时已在去牧场铲马粪的路上了!”
三人进来,诚惶诚恐,连腰也不敢直。
高峻心说这样也好,永宁坊一家人、与新罗使者在一起吃顿饭,非不让你们进来的话,便显得有什么背人的事了。
哪知鸿胪卿偏偏沉着声、对柳玉如等人说道,“这里马上要议正事了,你们都退下!”
这一次,连高峻也没什么好说,被说到的这些女人们都十分的听话,赶紧起身到后宅来。路上,崔嫣说,“我早就想离席。”
樊莺道,“他就是师兄的克星,简直为老不尊,又跑到家里来摆大。师兄处处忍让他,反而一点都不自知!”
回到后宅坐下,这些人觉着心很近乎,就坐到一起说高审行,说正该是让他到国子监去,每日里与那些王公、子弟们在一起说课。
崔嫣道,“你以为说课就不惹麻烦?我看未必。”
樊莺说,“我们还是不说他了,说画。”
众人问,“说什么画?”
樊莺道,“除了六姐姐的那幅,别人的画上,我在每个人脸上都涂了颗痣……你们瞪我做什么,我的也涂了!刚才高审行说要看画,把我吓了一跳,心说总也不做坏事,可做了一次,怎么这么快便露馅儿了!”
众人笑道,“你还知道是坏事!”
李婉清不好意思,这样一来,金善德所看到的画上,就自己没有瑕疵了。
柳玉如笑着说,“不错,可见你在侠气之外,更有一丝善良了。”
话方说到这里,便有雪莲急匆匆地从前边跑回来,“夫人们,可不好了,前边打起来了!国公与家大人吵起来了!”
众人惊问,“厉害么?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呀。”
雪莲说,“你们听。”
众人跑到后宅的院子里,侧着耳朵听,这里离着中厅还有好大一段距离,果然那里传来隐约的争吵声。
有好几个人都慌了神,因为她们都知道,与高审行的冲突是要尽量避免的,高峻一直以来都在忍让。
但今天当了外人,既然吵起来便是撕破了脸,军器监和将作监三人在吃饭时执意赶来求见,一定有大事。
而以她们对高峻的了解,在公事上,身为宰相的高峻一步也不会退让。难道高审行就会退?他要知道退的话,也就不会在晚辈的府中、当着这么多的外人打起来了。
柳玉如说不出话来,示意樊莺和思晴到前边悄悄地听一听。
两人飞身赶到前边来,在内厅门里停住,正好清楚地听到中厅里的争吵。
高审行:“老夫只是误打了你五夫人一鞭子,何至于在这里找补!没必要在公事上这般小题大做!”
高峻:“父亲大人,难道你认为,陌刀炉冶秘法,险些如此糊哩糊涂传到骠国去是小事?那还有什么事是大事?常言说,一战而定国势,几名下级官员、只凭隔署上官的几行字条,便将军中利器的不传之秘抖落出去,是小事?”
高审行:“哼!总之老夫在官言官,接待好了外方的使者便是老夫的本份,本官只是写字过去,让将作监你三伯给些方便,但为什么又涉及了泄秘,与我何干!”
高峻:“这几个字你也不该写!成制上有名文的规矩,鸿胪寺在接待蕃使时,涉及兵部的事要请示于兵部,涉及中书省的事要请示于中书省,涉及礼部的事要请示于礼部。你自作主张写字过去,将作监的录事哪里知道你请示过没有?可你倒好,还说与你何干!”
将作监的录事也听出来了,尚书令忽然不再坚持让自己去铲马粪,原因还正是自己提到了鸿胪卿的字条。
从此时宰相的话中来看,鹞国公的矛头真的已不在自己这里了。
不过,向来是有了责任,大多数人都是向亲背疏,一涉及到自身都是百般地推托,而宰相当众这样明确指出鸿胪卿行事的不妥,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录事恳切道,“两位大人,这都是下官有些想当然了,险些误了大事!好在国公及时赶去、此事得以挽回,下官的罪过还能轻一些了!”
军器监来的一人也诚恳说道,“鹞国公说的正是,下官此时就想到了,如果下官的兄弟恰好在军中出战,而对方的阵营中忽然就有一队陌刀手出现,呀!下官不寒而栗!”
高审行转眼间就看出,后来的三人居然都跑到高峻那边去了。
他冷哼了一声,说道,“刚说过你们小题大作,你们还就作起来了!这位大人,听你的意思就是怪本官了!你便说说看,这件事该怎么处置?”
第1152章 刀光剑影
被质问到的官员嗫嚅道,“不不,下官哪敢有这个意思,只、只是发些感慨而已,如何处置,下官全凭宰相的意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将作监的小录事也说,“此事中还有个插曲呢,下官曾就此事问过了恰巧经过的兵部侍郎、英国公李大人,李大人也未说反对,那几乎就等同于……”
高峻道,“住口!请示兵部是该你请示的?有谁家的请示是这种请示法儿?既然有鸿胪卿的字条在那里,你又让李侍郎怎么开口?”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自己行事中出了显而易见的纰漏,又怎好跑到唯恐事不够乱的人那里求安慰?
李士身为老兵部,对陌刀之事不可能不敏感,如果他当时追问上一句的话,也许就不会有后边的事了。
但人家就是不说,而且谁也找不出人家的毛病高审行有黑纸白字写到将作监来,也许鸿胪卿已经请示过兵部了呢,兵部又不是他英国公在主事。
而此时此刻,高峻厉言制止这人的话,硬着头皮也得说。不然,事情再牵扯上英国公,高峻相信对方会将事情拨弄得更大。
高审行虎着脸、猛地转向高峻,目光灼灼地问道,“宰相大人,那你给老夫说说看,要怎么处置老夫?”
这话当着众人讲出来,几乎就是将刀尖、比划到高峻的眼皮子底下来了。
此言一出,厅内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将目光汇聚到鹞国公的身上来。
尚书令想了想,直视着高审行,一字一顿地说道,“父亲大人,阁老祖父在世时一向谨慎、律已甚严,真令孩儿敬仰!我身为宰相亲历此事,当然不能不了了之!”
高审行逼问,“好!宰相这话真是无愧于高、府、门风!但我要知道,你要如何的不会不了了之呢!?”
他的话中,对“高府”二字加重了语气,里面威胁味道浓烈,不信高峻不晓得其中的厉害。
最近一段时期,高审行可是受够了!
在黔州时一呼百应、何等的意气风发!到了长安,却时时处处给个不知哪里跑出来的野小子让路!
有直觉说明,自己由太子中庶子的巅峰、一退而至处处受夹板气的鸿胪卿,便是这小子到温泉宫去过之后的事,谁知他在皇帝面前奏奏自己什么了!
若非陛下看顾,姓高的都要跑去教书了!老子和你有多大的仇!?
崔颖在西州,是那样一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架势,女儿崔嫣在长安,看自己又是仇人一样,那么他高审行还敢指望、靠着这两个女子维系住尚书令?
简直就是个大笑话!
胡僧罗尔娑婆既然已说过,刘青萍只须略作调理便可有孕,那么,他高审行还有什么理由猥猥琐琐的!
高峻敢于直视着自己说出这番话来,那便是他什么都清楚了,后果也一定清楚。
高审行心中一痛,心说罢了!老子这一次若再服了软、再往后退,就连黔州也退不回去了。
不过老子再退也是正经的高府中人,但你小子可就不一定了,那老子有什么可怕你的!
也许你小子一老实了,崔颖和崔嫣也就老实了。老子宁要个听话的女婿,也不要个犟驴似的“儿子”。
樊莺和思晴一挑帘子进来,樊莺说,“峻,柳姐姐说让你过去一趟。”
思晴说,“是、是呀,柳姐姐说有急事。”
高审行微微一乐,看来永宁坊府中,每一位女子都是比高峻明事理的,假如你高峻失去了高府这块牌子,每一位夫人都受不了!
恐怕再让她们回到一位小小的、牧监夫人的身份,也没有人能承受得住。
既然是争锋,躲就是躲不掉的,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也许今日,便是高某定鼎宦途的关键一举。
只要拿住了你高峻,看谁还能再阻挡老子半步!
鸿胪卿朗声对樊莺、思晴道,“你们两个小娃娃莫急,难道玉如事再急,还能急得过这里的公事?老夫这里有一句话问过他,他即可回、去、了!”
新罗使者、将作监、军器监的官员,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寒气逼人的场面,仿佛在尚书令与鸿胪卿的言来语去之间,有无形的密箭在桌面上飞来飞去。
可这还是一对父子!
他们身为外人,根本就插不上话,再说在这两个重量级的人物之间,一句不慎便万箭穿身了!
思晴跑上来,拉住高峻的袍袖子,低声而急切地说道,“你倒是走呀,柳姐姐那里叫你,你敢不快去!”
但她愣是一丝也拉不动他!
高峻坐在那里,面色平静,机会真难得,也许是该他离开长安的时候了。
再差,也不会差过当初的、侯府被抄家灭门之后、流往岭南的两个刑徒。自他出道以来,从未有过让人拿刀逼着、却连声都不敢吱的时候!
离开了长安,也许他可以带夫人们深入穷乡僻壤,走遍天南地北、寻访自己真正的父母了!
高审行胜利在望,他看得出对方在这一刻里的迟疑。鸿胪卿不说话,要从对方脸色上的一丝变化,窥察他内心里每一下的挣扎。
柳玉如不知什么时候,脸色苍白地走起来,她站到高峻的身后,欲言又止。
高审行道,“玉如,老夫知道,高峻能走到今天,你功不可没,你是这些媳妇中最明事理的,你跑过来可有什么大事要对他说?”
胜负已分,高审行是不介意停一步的,但你们得清楚接下来的日子里,对高某要秉承着什么样的态度。
柳玉如将一只手轻轻抚在高峻的肩头上,从那里,她感觉不到对方身体上一丝丝的颤抖,
“峻,我知道一路走过来,你是从来不会后退的,那就等于让你死……在剑南道、在乙毗咄陆部、在焉耆、在康里城、白袍城,我们虽然都替你提心吊胆的……吃不安、睡不宁,但没有谁想过半道拉你回来!”
思晴不再拉高峻,住了手,“柳姐姐说的对,凭什么拉你回来呢!那时我们相隔虽远,但心是在一处的。”
樊莺将手扶在腰间,那里有不为人知的缠莺剑,可绕腰而围、削铁如泥。
她此时哼了一声,说道,“死?哪有那么容易!”
高审行大惊失色。
高峻一乐,起身,对端坐的鸿胪卿说道,“尚书令掌领百官,下属尚书六部,所有政务皆以我意而决之,在位一天便要纲纪庶务、总判省事,岂能因私而废公事!”
“你要怎样!”高审行两眼死死盯住高峻问道。
高峻平静地说道,“我会就此事,于明日早朝向太子殿下言明,鸿胪卿违制接洽外蕃来使,险令陌刀炉冶之法外传,违制引外使私会宰相,已不适于再居此职。我会建议罢了大人鸿胪卿之职。”
“你要让本官再任何职?”高审行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再问。
尚书令直视着对方,说道,“大人学富五车,见多识广,时时高谈阔论,引经据典,凡人所不能辩,我会提议由大人出任国子博士之职。”
新罗使者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身为父子的两位高官如此地针锋相对,彼此一句话也不后退。
二十几岁的他今日可是见了世面,再一想,人家鹞国公不也二十几岁,能有今日造就,看来也不是虚得其名了。
要不然,新罗女王金可也,凭什么大远的跑到大唐来,宁可改名作金善德,也非要嫁给人家呢!
将作丞起身道,“啊啊,宰相大人真令卑职刮目相看!但、但此时也没有外人,依卑职看,我们大可坐下来好好将话说开,卑职深知大人们说的都是气话。”
此时,高审行就巴望着高峻将话再软一软了。
鹞国公满了一杯,对众人道,“各位大人请干了这杯酒,我们散吧,老子还有事与夫人们说。”
众人又是一惊,看来尚书令也真急眼了,居然自称起“老子”。
喝过了酒,鹞国公再吩咐道,“去叫高白来,领新罗使者在府中各处看一看,然后回国去吧。”
所有的人,都不知自己的两条腿是怎么迈出去的,但再抬头时,反正已经在永宁坊鹞国公府的外面了。
高峻说了对这件事的处置意见,那就是一定的了。
而且尚书令一句也未提军器监、将作监诸官的责任,那么真正失魂落魄的,其实只有一个高审行。
鹞国公并未送出来,新罗使者也没露面,只有他们几个。人们在府外拴马桩上解了各自的马匹,扳鞍子上去,胡乱与鸿胪卿高大人拱拱手,分头离去。
……
英国公府,一直在永宁坊盯稍的亲信跑回来,向李士报告,许昂被挡在鹞国公府的外边而不得入,但鸿胪卿高大人领着新罗使者进去了。
李士两绺长眉下、眼皮中精光一闪,问道,“还有谁去了?”
亲信道,“还有军器监、将作监的三位官员,像是在鹞国公府吃过了饭才走的,不知谈过什么。”
老谋深算的李士当然猜的出,高府中出事了。
在将作监的外面,那个丞在请示他,说骠国使者想知道陌刀的制法时,他含糊其辞地吱应过去了。
身为武将,他岂能不知陌刀的紧要!但有高审行连字都写了,他凭什么多话?谁说得清楚,这件事不是高峻授意的?
刚刚,李士在丰州任果毅都尉的手下李志恩,又派人传来一封密信给他,李志恩在密信中说了一件天大的大事,也与高府有关。
这件事来源于莒国公唐俭的老兄弟警县县令唐季卿。
唐季卿闲着没事,心里窝屈,同样的以牧监起步的程处立,此时已经是北方五牧的总牧监了,而自己看起来也只能是这个县令了。
往南,再到长安来得瑟又不敢了,那就往北边去吧,丰州折冲府的李志恩也是高峻的受害者,他到李志恩那里去。
李志恩好酒好菜地招待,两人可以相互诉诉委屈。
若在平时,这件没根没据的事,打死唐季卿也不敢出口。但这次,共同的敌人、再加上酒,这件事便让唐季卿给抖落出来了。
唐季卿大着舌头对李志恩说,“现任鸿胪卿高审行,有、有件大逆不道的事,只要摆出来,老子保管他什么也不是。”
高俭离世、高审行在丁忧期间,曾经逾制强暴过一位年轻的女子,就在子午峪的山顶上那时翠微宫的子午谷皇家行苑还未建起来呢。
李志恩大喜过望,打不过高峻,膈应一下他老子也不错。但唐季卿就再也说不清详细的了。
因为在宜春院,那个亲王府骑曹参军马洇的犯妇吕氏,当时只是言尽于此,再往下问,就说什么也不说了。
李志恩绝对相信,酒后吐真言,唐季卿不会是胡说泄忿,因为吕氏虽然眼下已不在长安了,但她毕竟还活着呢。
谁知私下里动动厉害、吓唬吓唬,她不会把什么都讲出来?
……
李士捏着这封信,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说不清这个消息到底有多大的可信程度,一时间也想不透,这件事到底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前两天在殖业坊的石桥上,高峻五夫人崔嫣与高审行的冲突,也大有细究的价值,看来这位鸿胪正卿是个很有故事的人啊。
英国公吩咐,“去叫颜麻子来,叫他今晚在离府远些的地方,找间酒店,安排一间密室……算了,这不好,因为有宵禁,客人怎会尽兴呢!”
“国公,要宴请谁?”手下人问。
英国公斟酌了斟酌,说道,“这样吧,我要到黄峰岭的别院去,在田庄里请我的客人,还可以过宿、夜里也不必往城中赶。”
“国公,到底要宴请谁?”手下人再问。
李士说,“鸿胪卿。你让大管家到兴禄坊去,防人耳目,只须对鸿胪卿说,老夫有一件涉关到他的大事,不得不与他单独说,他会应邀的。”
把手下亲信打发走后,李士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再把这几件不着边际的事串了串,发现有了些眉目。
但还须见到高审行之后,察颜观色旁敲侧击,才会更清楚下一步的行动。
看起来,鹞国公高峻胡作非为、无所顾及,却一点儿小毛病也抓不到。而高审行看起来步步莲花,其实脚底下虚得很。
军阵上最讲究窥敌之虚,一击必中,势如破竹,也许自己宦场上的转机,就在鸿胪卿这里。
午后,兵部侍郎没事人一样再去兵部,发现高峻没在尚书省都堂。
他静等天黑。
第1153章 还是长了
午后,鹞国公高峻的两位夫人四夫人、也就是夏州刺史思晴,还有八夫人、外宫苑总监苏殷,居然同时与太子李治请假,而且看起来很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按理说,这两个人有事都不必与李治说,她们这样的级别和实际的身份,几乎就等同于自由官员一样,有事与尚书令说一声儿也就是了。
而尚书令与她们就在一个屋檐之下,这两名女“官员”就算消失半年,也没有谁想起来问一句的。
但她们偏偏郑重其事地与太子提出,体现着眼中有人,李治很欣慰。
外宫苑总监苏殷的理由是:自离了黔州,她已经许久未去祭扫过李承乾的陵墓了。她要去看看,不然南方很快便进入雨季,那里总也没有人管的话,会很不成个样子。
太子对他的故嫂的这个请求狠狠地发了一番感慨,承乾是太子的胞兄、同父同母,又是不再对他构成任何威胁的胞兄,此时,李治的心里充满了纯一水儿的亲情。
他对苏殷早已化身为尚书令的如夫人、还能想着李承乾的事有些感动,在得知尚书令并不反对、然后准假的基础上,太子认为自己也该有所表示。
李治授意宗正卿,从内府的帐上拨款四百万钱给外宫苑总监带上,再给黔州刺史府去话,对苏总监到黔州后的有关事宜给予全方位的、全方位的配合。
宗正寺无须拿现钱,拿了也带不动,他们要做的只是给黔州去函,传达太子的谕令。然后钱由黔州出,宗正寺只须会知户部,将这笔款子从黔州下年的赋税中扣除就行了。
夏州刺史思晴只是挂名的刺史,她的理由是,自兄长思摩去世之后,颉利部百姓幸赖皇帝与太子的关照,此时能够安居乐业。
但身为思摩的妹妹,对颉利部族眼下生活境况的关心,除了太子殿下之外就是她了,她要去实地看一看。
李治想,这就与苏殷的事由异曲同工啊!那怎么也不能厚此薄彼,身为太子怎么能想着亡故的胞兄、而不想着治下的民众呢?他下谕令给户部,拨款四百万钱,给夏州刺史带上!
以仁孝闻名的太子殿下处置了这两件事情之后,觉着这一天很有意义,他跑去温泉宫,与皇帝陛下说这件事。
……
高审行从永宁坊鹞国公府里出来,骑马回了兴禄坊,一路上神情恍惚,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胜券在握的局面,怎么一下子就砸了。
他承认,陌刀一事和引新罗使者入尚书令府一事,自己是有些大意了,但高峻你怎么能一点面子都不讲呢!
本来,高审行认为,陌刀险些失密的事情,责任以将作监和军器监为多,那么在这件顶牛的事件中,军器监和将作监的人都会站到自己的一边。
哪知高峻一下子将这方面的人甩开,丝毫也不提他们的责任,连一向和他面和心不和的兵部侍郎李士也甩开,矛头只对准了自己。
那么,本来是同一阵营的两监官员,一下子便跑到尚书令那边去了。
高审行感到后怕了,一直以为有关高峻身份的事是一件杀手锏,亮一亮便打倒一片。可此时独坐在兴禄坊高府中,怎么又觉着一点用都没有呢!
鹞国公和他的三位最硬气的夫人,对他的暗示与威胁,居然不屑一顾!
此时他(她)们将高审行逼得只剩下拿出这支杀手锏时,他却犹豫了。
这件能使高峻服软的绝密大事,高峻怎么就不怕呢!
此时,高审行才第一次认识了这小子,就像柳玉如当众说过的:高峻走过这么多路,哪怕玉石俱焚,也没有一次后退的时候。
三哥高纯行下午到高审行这里来了,因为高峻听他说了陌刀一事后急匆匆离开兴禄坊、连府门都未进,高纯行感觉此事一定不小。
听五弟说过大概之后,高纯行埋怨道,“怎么会这样呢!我见了你的字条,还以为你已请示过兵部了呢!谁知你自作了主张!你说说你,哈!也是在一州上主政过的,总该知道这个规矩的。”
这就说明,连三哥也撇清了自己,他是不大可能向着高审行说的了。
高审行单独对着三哥,也无须照顾自己的脸面,他苦着脸道,“是有些怪我了!都是新罗使者说、金善德有了喜,我一高兴,又急着带他去永宁坊,才有欠考虑。”
三哥说,“你算了吧,我知道你这是有意在外使面前显摆,唯恐外使不知自己儿子是尚书令、老子能做得了儿子的主,但你不知官面上的事?你就是老子也得按规矩办?!”
其实这句话才让三哥说到了点子上了,高审行大窘,恨恨地说道,“什么儿子、老子!他都要让我去国子监教书了!大不了老子不认他这个儿子!”
高纯行道,“你敢!你不认他,难道我们高府这么多的人都指望你?我们指望得上吗?我和你讲,兴禄坊没有了高审行还是堂堂的高府,一点不次于父亲在世的时候。但没有了鹞国公,那便是走下坡路的破落户!大哥他们绝不会让你这样做。”
高审行道,“你们就这么揣着明白装糊涂,原来一个一个一个个,心里头明镜儿似的!”
高纯行道,“我管你!总之父亲直到临终、也没有说这件事,看看他对柳玉如这些人的偏爱也就知道了,大哥、二哥、四弟,还有我,谁家孩子不结亲?可谁家媳妇又那么大的红宝石指戒赠着?赠了也是沾了柳玉如的光!你乱来便是不孝。”
高纯行走后,鸿胪卿陷入了无可奈何的痛苦中,失去从三品鸿胪卿的结局让他心虚,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忙、发乱,仿佛没吃饱饭。
高峻,这个身份虚假的高府公子,居然敢在饭桌上瞪着他、底气十足地、一字一句地说出对他的处置,这简直就一个生猛不论的光棍儿啊。
有这样有着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十老婆的光棍儿吗?只能说,是自己看差眼了……真有。
这小子的话此时像锤子一般,一下下砸在高审行的心尖上,他再也支撑不住了,颓然地歪在座位上,名利和孝道,看来只能选择孝道了。
……
李士的大事是在晚上,所以一下午发了疯似地找鹞国公高峻。
两军对垒,胸有成竹的统帅在大计既定之后,其实还最想看一看对方主将计无所出、章法凌乱的样子。
如果鸿胪卿与尚书令有了矛盾,而鸿胪卿又有这么个天大的短处在自己手里牵着,那么他只要随时抖一抖绳子,也就够高峻一受的了。
出水才看两脚泥,以往所有的不利都不算数儿,看这次!李士更想看一看高峻在烂泥潭中、心虚得脸色苍白的样子。
兵部侍郎找遍了六部,在每一部都打着有公事、要急着找尚书令兼兵部尚书他顶头上司请示的理由。
那么万一有谁知道高峻的去向,一定会实言相告。
但是谁也说不好鹞国公去哪儿了,李士想,难道这个人跑了?
儿媳与公公在石桥上相持的一幕,让李士感觉,这里面只要有事就是大事,人不到气到急眼总会有所兼顾,从三品的鸿胪卿也不致当众挥鞭子。那是什么事呢?
在礼部,李士碰到了礼部尚书于志宁,他知道于志宁这个人不从属于哪一边,那么他所说的话可信度是比较高的,于是向于大人打听。
于大人也不知道,“国公,有什么事这样急呢!再说尚书令一向下午不好找的……不过,我才听说外宫苑总监要去黔州了,太子还给带了大笔的钱,夏州刺史也要出门公干,她们的衣袋里可是肥得很哩。”
李士暗道,外宫苑总监刚刚去过黔州,又去。夏州刺史在建北方五牧的时候,自己亲见她才去过夏州的,又去。
这是什么行市?
英国公一阵兴奋,脚下生风到了军器监。才到大门外,就听到鹞国公在军器监里高声笑道,“贵使!你们这都什么力气,你可要仔细些,别把脚面砍到!”
然后有一些人在笑。
李士迈步进去,看到尚书令与一些军器监官员,在屋外的空地上围了一圈儿,中间有一位骠国来的使者,正在舞弄一把陌刀。
高峻抱着胳膊,也没看到李士进来,全神贯注地盯住场子里面。
在他面前摆了张高脚桌子,上边摆了一只茶壶、一只茶盏,还插了一柱燃着的香,此时刚刚烧了三四成。
而那名舞刀的使者,此时已经气喘吁吁,脖子里都是热汗,动作也拖泥带水起来。因为陌刀太长了,又绝非一般的熟铁片,那可都是实打实的精料。
李士总算见到了高峻,但又为他如此的闲情逸志而迷惑不解,不知在干什么。
一边就有军器监的一名小官,怕影响到正在进行的事,低声与兵部侍郎见礼,又低声对英国公说这件事。
下午鹞国公踱进来,身后跟着三位跃跃欲试的骠国使者。
鹞国公与他们明言在先:虽然因为有明制所限、他身为宰相,也不能决定将陌刀炉冶之法相传,但总有权决定送他们一把。
三位骠国使者中选出的一人,必须舞一次陌刀给大家看看。如果他能在一柱香之内将此刀舞的、刀不沾地的话,这把价值百万大钱的陌刀就是他们的了。
舞不动、刀沾了地的话,鹞国公委婉地说,那就该哪玩儿上哪玩去!大唐的军中利器,让你们拿回去掘地,鹞国公丢不起那人。
为示公允,鹞国公当众先舞了一次,也是一柱香的功夫,他将陌刀舞得像风车一般,顺带“嚓”地一下子,就将军器架子上插放的一杆铁刀砍去了半截儿。
而直到香烧完了,鹞国公手中的陌刀才放下。
李士站在一边,心中暗乐,高峻这是生着心眼子不想给刀、还要让骠国使者说不出什么。
陌刀因为又长又重,在使用时根本没有不许刀尖沾地的规矩,反而恰恰是从上至下一劈到地、借着刀尖碰到地面反弹起来、才好再一次举起。
这便是陌刀的与众不同之处,利刃最忌砍土,不然再锋利的家伙也会钝。
陌刀因其特殊的材质和密不示人的冶炼工艺,弹性十足,不怕砍土。别说像骠国使者这样的人物,就算李士再年轻十岁,一柱香刀尖不沾地,他也舞不成。
已经烧了多半柱香了,陌刀在骠国使者手中已经变成了纯粹的乱划拉,李士打眼一看,这小子的腰已经软了,这不是舞刀,是刀在舞人。
可鹞国公还在那儿鼓励,“贵使,我们有言在先,你再坚持多半柱香,这把宝刀便归你!本官做主!”
话音才落,使者“当啷”一声撒刀落地,抹着汗说,“算了!一会儿我也不行了!早知道是这样的规矩我就不来了,让给我们首领拉专车的那人来,首领坐上去连车带人四百多斤,他八十里不带歇脚。”
话虽这样说,但失望的神色依然难以掩饰。
如果能将这把陌刀带回去,在骠国周边同样可以镇服不少人,首领一高兴的话,这次的出使一定就是大功一件。
他垂头丧气,后背上一片汗凉。
鹞国公看到了李士,忽然改了主意。
他把手中的茶盏放下,对骠国使者道,“这样吧,我大唐礼仪之帮,总不能太死板,不然显得小气。我再降一降规矩,非要让你把这把陌刀拿回去。”
骠国使者大喜,连忙问规矩怎么改。
鹞国公道,“东西要顺手才算好东西,但贵使不知,陌刀专为北方空旷战场打制,但你们骠国地处南方,处处密林藤萝,这么长的刀真使不便,我给你截短一点,才于你有用。”
骠国使者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么长是不大好用。
但他明明看到,鹞国公在舞这把刀时,曾一下子斩断了一柄铁刀,这么坚硬的器物,得拿什么东西才能截断?
鹞国公拾起陌刀,伸手到他的腰间又拽出来一把,通身乌漆漆的,在午后的阳光下居然一点光都不闪,长度也短于陌刀。
高峻像卖灌肠似地,拿乌刀在陌刀的刀身上比划着,问骠国使者,“尊使,你看这里可行?”
三个使者对了一下眼色,“还是长了,国公、长了,还是有些长。”
第1154章 静等天黑
鹞国公再将乌刀往陌刀的刀把处移了移,“这里可行?既然送,本官一定要让尊使满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是三番,才一刀切下去,也未见怎么使力,好似火通条打冰凌,陌刀应声一断为二!
骠国使者仿佛眼花了,跑过去俯身、看掉落尘埃的多半截陌刀刀身,又看看鹞国公手中的黑刀,觉着不可思议。
而在高峻的手中,陌刀变成了一把略长的匕首。
李士又服了,以往只听说高峻的这把乌刀很锋利,可以断铁,但在他心中认为,再锋利的快刀,要想砍铁也得使些力气才成。
但是,陌刀就这么轻飘飘断了,一百缗大钱……匕首!
而骠国使者如获至宝,这一刀削出来个锐利的刀尖儿,鹞国公将匕首递过去,“给你们首领做个防身之物,随随便便能刺透三层牛皮甲。”
李士忽然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差了,鹞国公四夫人、八夫人一南一北出门办事,太子殿下大撒把地掏钱。这得多大的脸!
而鹞国公跑到军器监来败家玩,一刀废掉一百缗大钱。这得多大的胆子!有心思这么玩儿的,怎么也不像是有事的人呀。
使者欢天喜地,连连致谢,拿了匕首离去。
待他们走后,高峻才摊着手、对英国公说,“本官能怎么办?你们都去好人,又是写字、又是装聋作哑,难道我不会?”
这是在埋怨鸿胪卿写了条子,又在暗示李士在将作监外、得知此事后不制止。你们都开方便,人家外使来了,我不给便是我不够意思。
李士心说,你这是找下家儿呢!把责任推给我,好像败家的是我似的!但他真的心虚了。
他一面打着哈哈,一面说着自己在这件事上的误解,以为高审行有字写到了将作监,一定是先与鹞国公通过气了呢。
高峻道,“哼!这么贵的东西,无端毁了送人,鸿胪卿是本官的老子也不成,总要担负些责任!”
李士笑问,“呵呵,鸿胪卿高大人脾气不好,尚书令重申规矩没错,但总得担待一二……不知如何处置?”
高峻不答这句,而是回道,“英国公自可去问本官家尊。”
说罢起身出了军器监,把李士扔在那里,也不问他所来何事。李士编好的、说了一路的借口也无从说了。
此时他就急于想知道,鹞国公对他老子擅写字条儿的事,到底是个什么处置法。知道了这个,那么对于“装聋作哑”的人如何处置,也就大概清楚了。
李士不好立刻就跑到鸿胪寺去问高审行,当众问起来,还怕高审行难堪。那就正好天黑后,他与高审行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田庄聚首后再探讨了。
……
回到尚书省都堂,高峻还在寻思自己方才哪里做得不完善。
李士的行为有些反常,刚进都堂的时候,礼部尚书于志宁对高峻说,侍郎李士到处找尚书令,像是有什么大事。
但明明在军器监两人刚见过面了,李士却什么也没有说,那他匆匆追过去干什么?一时间高峻也想不明白。
他有些心烦,因为高审行。这人让他不能集中起精神好好想英国公的事。
高峻在家宴中,当着外人与高审行的对峙,几乎就等于把什么都挑明了。
高审行在朝堂上数次的骚扰和挑衅,已经让鹞国公烦不胜烦了,但这不是造成两人摊牌的最终理由。
对于高审行的所为,其实高峻一直以来都处置得很好既要照顾到高审行家大人的尊严、又要照顾到满朝官员怎么看,只是多费些心力罢了。
最终的理由是高审行在石桥上打崔嫣的那一鞭子。
崔嫣挨打自有她的不是,但崔嫣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她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对高审行的所作所为不满?
柳玉如、谢金莲、樊莺这些人,看着崔嫣藕棒似的胳膊上那道红肿的鞭痕,回府时委屈的抹眼泪,她们大概只会气忿。
但高峻看到的是,高审行当众撒威,这是有恃无恐。即便他有理由说是要打崔嫣的丫环,但那也是鹞国公府五夫人的丫环。
除了高审行,全长安又有谁敢在鹞国公府的人身上发威?
高峻想,也许恰恰是自己在公事上的隐忍,才让高审行行事越来越无所顾及。高府公子这个虚假的身份是自己的软肋、却是对方的倚仗。
阁老祖父慈祥的面孔,数次在高峻的面前闪现出来。
阁老生前对高峻的期望不言而喻,他想让高峻代替他、承担起高府接下来的担子。但高峻看出来了,想接这副担子的是高审行。
这才是关键。
那么,高峻这么一味地容忍下去,还有用吗?除非尚书令让高审行做、兴禄坊高府封国公的是高审行才好。
也许在别人看来,高峻这么不管不顾地与高审行翻脸,只是年轻气盛、在乎了尚书令的面子。但只有高峻知道,恰恰是他自己,被人逼到墙角里来了。
接下来的事态走向,真不好预料,因为高峻面对的,是心理承受力并不怎么好、因而行事并无什么章法的高审行。
高峻暗暗苦笑,原来最不好对付的对手是这样儿的,这简直是无招胜有招、套路完全不好理清啊!
这个人嘴上大道理讲起来一套一套,又极好面子,说起公来则为国、说起私来则为高府,但行事时却把什么都忘了。但无论公私,这个人花哩乎哨的八卦阵底下,阵眼则是“名利”二字。
高峻独自坐着,哼了一下,名利便是高审行的软肋!
一想到这一点,尚书令的心里一下子见了些亮,又能考虑事情了。
有一点可以明确:只要高审行未将高峻身份的事当众说出来,那么兴禄坊一定会给高审行施加压力。如果高审行孤注一掷的话,那兴禄坊的态度就说不好了。
那么,对于高审行以身份一事的赤luo裸的威胁,高峻只能以硬对硬,除此别无他法,最坏是个鸡飞蛋打,拍屁股走人。
不然宰相的小辫子让这么个人捉住了,随时想拉就拉一拉,跟个傀儡有什么区分,还不如鸡飞蛋打呢!
不过,让高峻感到放心的是,此时永宁坊府中大概已经人去楼空,估计柳玉如她们早该带着四个孩子在半路上了。
尚书令想,自己也有软肋,府中这些女人、孩子才是他在任何时候、都必须要护住的软肋。他又苦笑,两个各有软肋的人,都亮了家伙。
此时他要做的,就是往最坏里打算,尽量拖延一下,让她们走得再远些。
午宴后,他让苏殷以修缮故太子陵墓、思晴以回看故族的理由,立刻出京!柳玉如、谢金莲、李婉清、丽蓝与苏殷五人带四个孩子去黔州。
思晴与崔嫣去夏州。
永宁坊府中只留樊莺吱应着尚书令府抛头露面的事总得有个夫人。
而且她身手好,只能她留下来,给高峻做个内帮手。
柳玉如和崔嫣这对姐妹,自相认后头一回分处南北,心中是有些不舍。但她们知道,永宁坊遇到坎儿了,只有她们妥善离开,高峻才能放手一搏。
此次出府的重头戏和难度,都在黔州一拨人身上,五个人除了骑马不能打斗,又带着孩子们。
而思晴又不能自己去夏州,那么除了崔嫣之外,无论让别人谁随着思晴出行,都显出亲疏来了。
因为柳玉如的原因,谁都知道崔嫣在家中的地位,崔嫣认为就该自己去夏州,她感觉殖业坊石桥上的事就像个引子,一直将全家引到了今天的地步,因而她主动提出。
在樊莺和思晴之外,这些人中崔嫣最先学会了骑马,由她跟去夏州,两人遇事可商量,而且没有累赘。
女人们仿佛生离死别,但彼此间的话却没有多少。
柳玉如有条不紊地操持着一家人出行的准备,但在数次看向高峻这里来时,眼圈儿总是很快地红一红,表明她对离开他有多么的不舍。
高峻则沉稳的用举指、和坚定的目光给她鼓励,让她知道这只是他仕途上的又一个小关口,但谁都知道,今日的分别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高峻与她们分别交待了抵达后的行事要点,告诉她们此行的有利条件,那就是太子李治给予的巨额钱物上的支持。
李治给的只是钱,但在沿途州府的官员眼里,这就不止是钱了,鹞国公府的夫人们可不是避难逃亡,是有太子殿下都很关心的大事要做!
而且他还告诉她们,如果他在长安事未发,那么黔州方面,刺史刘堪用、新任的司马蒋师仁都可以倚用。夏州方面,副刺史崔元礼、长史突利也是如此。
如果身份让高审行捅出来的话,也许她们能够倚赖的,黔州就剩下了蒋师仁、还有夏州的突利。而刘堪用和崔元礼就两说着了,四个人也不可能明着支持她们。
高峻说,至少长安的消息要传到这两边去也得有些日子,那么,他要她们按着事先说好的计策行事。
这个决定果断到一点都不拖泥带水,高峻出门去都堂时,府中人们已着手收拾,在下人们的面前丝毫也不避讳此次的出行。
多多的钱、衣物、雨具、少国公们的玩具,积木、革球、布老虎,木马、小车、拨浪鼓……车马、通关过所,很快都精练地备好,贴身丫环,护卫也都是最死党的。
高白一家不能走,要一如往常地该干什么还要干什么,至少能够维持鹞国公府看似正常的运转。
这便是攻敌所必救的反用,不能等事到临头再抓瞎,此时只有师妹一人在京,高峻不怕什么了。
他有个预感,如果今天的晚上有什么风波暗涌,那么明天早上也就什么都该知道了。在各方面的反应之中,最难预料的将是皇帝,这是欺君!也许自己所有的功劳都抵不过这条大罪。
不过,真到这一步,高峻也就什么都放开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实在不行就拉起师妹,三十六计走为上。
也与皇帝指南打北地过过招儿,反正谁要想让他像侯君集那样束手就擒,绝对没门儿。将来侯君集有幸沉冤得雪又怎么样呢?人们又到哪里再找这位初唐名将!
要想离开长安,没有谁可以拦得住他和樊莺。
坐在尚书省都堂,高峻甚至异想天开:难道剑南道再往南,天地很小么?与大唐没有朝贡关系的、三百多斤的骠国首领他照样儿掀得翻。
当李士满腹疑惑地迈步进来的时候,鹞国公高峻正好想到这里,脸上挂着大计已成的微笑。
“宰相大人,下官这里有大件事,找了大人一后晌。上次太子确定的往龟兹增兵一事,好像有了些耽搁,”
尚书令眉头一皱,“英国公,你明明在军器监见过本官,为何当时不讲?看来这件事也没多急。”
这是高峻和李士共事以来,头一次如此不留情面地与兵部侍郎说话。
李士略带尴尬地回道,“啊啊,是了,下官本来还想着此事,但高大人与骠国使者玩的那出儿……的的确确的、令下官把什么都忘了!”
“玩?英国公以为本官在军器监是在玩?有谁敢拿着百万大钱在那里玩儿?”高峻笑着问。
李士又一次尴尬,说道,“是是,鹞国公此举既是为不失国礼,又不令陌刀式样外传,又弥补了鸿胪卿……和在下失职之误,当真是无奈之举了。”
对眼前这个老滑头,高峻同样有些棘手。
刚才他的心思一直在想高审行,等李士闯进来的时候,高峻只来得及寻思,对这个善于隐藏意图的人,自己就正话反听。
哪知李士一下子说到了增兵龟兹的大事,此事早就定下来了,怎么又来说?军情上耽误了这几天,那么郭孝恪和待诏他们在龟兹,又是怎样的捉襟见肘!
高峻说,“是不是庭州本就兵少?是不是西州高岷那里战线拉得长,从牧场村一直拉到了焉耆?是不是开春了,伊州浑河中牧有不明游牧部落南下骚扰,伊州也抽不出兵来?”
北方五牧中的浑河中牧,就在伊州东北方向。
这番话本来是李士要对高峻说的,但一股脑都让高峻提出来了,英国公一下子失了准备,垂着眼皮子,心中有些乱。
第1155章 有人出城
高峻冷眼看着对方,对高审行不能示弱,对李士更不能,“牧场自有护牧队,英国公不必考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龟兹增兵一事有了差池,你难辞其咎。”
李士有些惊讶地抬眼,飞快地瞟了一下尚书令。
两人之间交谈过无数次了,但像今日这样直截了当,却是第一次。
高峻说,以前在他攻取康里城时,赵国公长孙大人还是个文官,但为支持西州的战事,由几座边镇抽兵也没有误了大事。
言外之意是,身为兵部侍郎,如果你敢把这件事给耽误了,等着瞧。
从尚书省都堂退出来,李士在心中怒吼:你他娘多什么啊,你大逆不道,挤兑自家老子不说,支使堂堂的英国公像支使孙子似的!
李士想,晚上在黄峰岭别院私宴高审行的事算了,不张罗了!高审行连个儿子都摆不平,有什么资格吃我的饭!
当然这只是气话,真正让李士迟疑的,是高峻强硬的态度。
从哪方面说,一个大事缠身的人不会这样气定神闲、又咄咄逼人。
李士认为是自己判断错了,他猜不透鹞国公高峻摆出这副架势,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他不甘心,明明有个机会出现在面前,如果再不试一试的话,以后让高峻踩到泥堆里也活该如此了。
……
晚上回到永宁坊,这下子府上很清静了,夫人们、丫环们走了一大拨儿,护卫们也走了一大拨儿,四个少国公也出行了,只有樊莺在等着高峻。
厨房弄了几样好菜,又摆了酒。
柳玉如这些人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与三妹樊莺抱了抱,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家里面就指望着你了。
往常没有事时,樊莺就在后宅里和姐妹们说说话,有时出去看戏、骑马、郊游也是陪这个、陪那个,要不就在后边的花园里转转。
但今日她没闲着,姐妹们走后,樊莺在若大的鹞国公府里进进出出,连府中的厨房、马厩都看了一眼,居然发现府中还有好多她从没去过的角落。
她还到下人们的住处看了看,让下人们受宠若惊,因为以往只是二夫人谢金莲偶尔会过来。
谁都知道这位三夫人人好、但脾气不好,要是兴禄坊老大人在殖业坊石桥上碰到的是三夫人,估计也不敢动浑的这个女子是很有些资本的。
下人们普遍属于离事最近、但又不明所以的一类人,他们曾捎着边儿、问到了府中这么大张旗鼓地出行。
樊莺对他们说,黔州、夏州是高府拉不断、扯不断的两个地方,尚书令无暇前往,那只好姐姐们代劳了,再说还有太子殿下的叮嘱呢。
然后高白、菊儿或雪莲跑来、就府中的日常开销、迎来送往、请客随礼之类的琐事请三夫人定夺。
樊莺头一次接触帐目和过日子上的事,等她一一分派完毕了才发现,原来谢金莲往常也真不容易。
此时高峻回府,坐在桌边对樊莺笑道,“这也太不习惯,细想普通人家里一夫一妻地过日子,每天除了这两顿饭也真没什么事了!”
樊莺道,那是呀,至少没有了争风吃醋和勾心斗角,还能有什么事?
高峻说,“来人,请管家一家过来吃饭。”
不一会儿,高白、菊儿、雪莲都到了,这事儿显然不大常有。
尚书令说,“往常家里人多,难得清静,今天本官就以一杯酒,感谢你们一家为永宁坊府上的操劳。”
高白说,“小人以前只是兴禄坊领事的家丁,随崔夫人到西州后又犯过大错,全赖高大人和柳夫人不计前嫌,如今小人也儿女双全了,高白一家受些累也心甘情愿。”
尚书令点头道,“最近府上还真有些事,也不想瞒你们。高白你的老家是长安城外的,把你两个孩子送回去,府上的钱你们看着拿,要够你们一家下半生吃用。”
三人大惊失色,菊儿道,“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呢!菊儿在西州时,连死的心都有过,总之菊儿这条命也是高大人一家给的,府中有什么事我也不走,不然还算人吗?”
雪莲也道,“奴婢在雅州时只是王妃侍女,夹身在两位王妃之间左右为难,也没人拿着当人看,我也不离永宁坊!”
高峻道,“不是让你们离开,只是作些后手的打算,就按我说的办吧。”
菊儿抽泣道,“但老爷,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一直以来,我们都知道没什么事能难住你的!”
樊莺劝解道,“菊儿,我也这么认为的,因为师兄手底下的人都听话,怎么安排怎么做,相信他没错。”
高峻又与樊莺倾着身子耳语几句,三夫人立刻起身,笑着对高白一家说道,“你们看,我不也得听吩咐!”说罢退席出去了。
管家三人就更相信永宁坊是有事了,每个人面露惶恐之色。
尚书令说,“这件事可能是我所遇最为棘手的,但还没有难到一筹莫展。这几天府上该干什么干什么,也不要与外人私传、以免人心惶惶。”
他说,万一哪天樊莺有话,高白你就将府上的资财与每个人分一分。
中午时,尚书令当着那么多的外人与高审行闹了红脸,高白相信尚书令所说的这件难事一定因之而起,他不再推辞,郑重地点了点头。
但直到饭吃完了,三夫人也没回来。
宵禁了,坊门、城门都关了,樊莺也不回。
今天早上尚书令起的挺早,但却不急着出府,樊莺没回来。他比往常的时候再多磨蹭了一阵子,这才起身。
高白、菊儿、雪莲不约而同地送到大门外,等高大人走后,雪莲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菊儿问道,“樊夫人去哪里了呢?一宿都没回来。”
菊儿说,“可别有什么危险呀。”
高白却不这样认为,“放心吧,三夫人除了力气,哪一点都不次于国公,再说高大人岂会让她去犯险。”
……
樊莺回了后宅,拿出她往常送师兄去早朝时的便服,又穿戴起来,挎了她的百宝皮囊、一只布包,再戴了一只大沿的黑布帽子出府上马。
此时,坊街上一排排灯杆上灯已点燃,再过一阵子进入宵禁,坊门、城门都要关闭了,此时各条坊街上人还很多,但已都不再串坊,只等闭坊鼓一响,便关门上栓、各回各院。
樊莺打马往兴禄坊去,离着还有段距离,就发现鸿胪卿高审行带几名护卫,匆匆骑马、沿大街往东而去。
樊莺暗道,还好没有缠着师兄喝酒,不然一耽搁就将他们放过了,但他们这个时候要去干什么呢?
她不吱声,骑马在后边跟着。
这些人算好了闭城的时刻,恰在春明门落锁前打马出城,出了城门之后一刻不停,由官道向东北方向疾驰。
樊莺出城后,春明门即在身后沉重地关闭了。
在城中时,因为有坊人的掩护,她还可以跟紧一点,此时人到了城外就不行了,官道上再也没有别的行人。
樊莺只能拉开距离,幸好夜色也深,树木笼郁,而她一骑的蹄声也被前边七八个人的蹄声掩盖,使她能稳稳地缀着这些人一直前行。
长安城共有五渠。除了漕渠,还有交渠,从安化门一带一直通到城北,由景曜门而出。清明渠也一直往北与漕渠相会,渠尾进入皇城,此外还有曲江池上的黄渠、城东的龙首渠。
长安帝都,因之有“无趣通诚”的寓意。
出城二里,就有龙首渠拦路,此渠于龙首原下一分为二,分头流入城中,南边一股直插太庙后泄入漕渠,北面一股从北城外绕过,在太子东宫北墙处入城,也去太庙,寓意皇族血脉“源(原)远流长”。
前面七八个人过了龙首渠上的石桥后又加速,驰了十来里后离开官道又往北插,上了龙首原上的山道。
樊莺不知高审行连夜出城有什么大事,不过对师兄又有些钦佩,好像他算准了高审行晚上要有事似的。
正在边行边想,暮色中,前边这些人就出了事。
因为是山道,这些人已不能并骑而行,前后只能两两拉开,而山木也更加浓郁,山道显然已有过特意的修缮,底下铺着整齐的条石。
但为营造出曲径通幽的意味,越发被工匠们弄得曲曲折折,这一行人只闻其声,而樊莺仅能看到落在后面两人了。
朦胧中,就见拖后的两人忽然身中了套索,马上人“哎呀”一声滚落山道,随后两侧树丛里蹿出四五条黑影,朝坠马人扑去。
樊莺手疾,立刻勒马驻足,不再往前跟进,往树丛后隐身细看,马匹通性,也不出动静。
这些人两个摁一个,未等地上人爬起,脖子上便架上了家伙,“想要命就不要动!”
而在前边山道上也隐约传来纷纷中招的声音,又有个人在被人按搡中,发声不匀地叫道,“大胆,暗算本官是何用意!天子脚下……敢……敢绑架当朝大员!”
这是高审行的声音。
摸不清后来人的底细,樊莺就不动,只听有个人冷笑道,“什么狗屁大员,难道你就是英国公?举个火来让我照照。”
树丛后闪起火光,施袭之人足足二十上下,个个黑衣蒙面。
很快有人说道,“咦?不是李士,从白天起,我便留意到黄峰岭别院里大事张罗,算定他一定会来,那这人是谁?”
“你们真是吃了豹子胆,暗算到鸿胪卿高大人的头上来,还不速速放了我们!”有一位兴禄坊的卫士嚷道。
“鸿胪卿?”对方道,“来头也不小过英国公,弟兄们,将这个鸿胪卿绑紧些,他若跑了,我们便跑了几万吊大钱!”
高审行喝道,“本官既已报了身份,尔等还敢猖狂,这是谁给你的胆子!不怕事发后身败名裂、法杖加身?”
方才的卫士又喝道,“识相的速速遁走,我们老爷可是鹞国公、尚书令、兵部尚书、总牧监高大人的家尊,再敢怠慢,不怕日后连个全尸都不会有!”
回答他的,是“叭叭”两下大嘴巴,“去你娘,绳子都捆上了,还敢拿鹞国公吓我们,还家尊!是老泰山好不好?将这些喽的嘴巴都给老子塞紧了,省得乱嚷嚷。”
“你血口喷人!”鸿胪卿吼道。
“哼,兴禄坊二小姐在清心庵修行三年,光景也不算短,再出来时便成了儿媳,三小姐成了二小姐,二小姐成了五夫人,长安城中哪个道院不在传?还敢嘴硬!”
有人笑道,“是啊,二小姐不承认自己是二小姐,在漕渠上也不承认是你这位大人的女儿。我就怪了,如果不是女儿,还须这样说?”
又有个人猜测说,“这么说,鹞国公这位高府的公子就是假的!”
高审行一时语吃,一句话也不应,他的那些护卫们此时嘴里都塞了东西,仿佛也在琢磨这几句话里的弯子。
“鸿胪卿府上的事这么乱,他自己就清楚了?我有个朋友,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说鸿胪卿以前的一位姓吕的如夫人说……当初在子午谷……鸿胪卿丁忧的时候……”
鸿胪卿喝道,“你胡说什么!还不给本官住口!本官一向不与邪恶低头,岂会听你们胡言乱语!本官真正的耻辱,便是让你们几个蟊贼所擒!要杀便杀,何须唣!”
“杀了你我不亏了!你此时想死了,那几百万的大钱谁会给我?”
“你们想要钱便只管提钱,何须扯这些闲篇儿!高某堂堂的当朝大员,岂会听得进你们的羞辱!”
对方听了就不往下说,而是吩咐,“那就将他捆好了,速速押他们下山,以免夜长梦多。”
话刚说完,从山上方向有一串火把蜿蜒着下来,这些人慌起来,“不好了!黄峰岭上下来了不少人,我们拉了他快走!”
他们来时并未骑马,纷纷抢夺高审行这些人的马,一人一匹都不够,领头的低吼道,“你们几个钻林子!让出匹马来,别把肥肉丢下!”
贼人慌忙踩熄了火把,有两个人摸着黑跑过来,挟起五花大绑的高审行,要把他往马背上搭。
高审行也看到山上黄峰岭别院下来人了,这是唯一获救的机会,他支支愣愣、两脚踏住马鞍、打着挺地就是不配合,又扯着嗓子喊道,“救命!”。
第1156章 如在梦中
眼看着来人越来越近,黑衣人气极败坏,将高审行一把丢到山道上,摔得鸿胪卿眼冒金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他们骑马的骑马、钻林子的钻林子,一下子没了踪迹。
此时山上的人也行近了,不知有多少人,其中有个人朗声问道,“是不是高大人?懋功亲自来接,你怎么还将火熄了、是存心要跟下官说笑话?!”
到至跟前,才发现山道上横七竖八捆着好几个,李士连忙吩咐手下将人解开,问道,“高兄如何这般狼狈,难道是遭了贼?”
高审行苦着脸说,“本官想是进了贼窝了!”
李士连声说着罪过,“在下在正门宽道上等你不着,谁知你摸到后门来了,”
又责问随行一人道,“管家,难道这是你指的路?”
被问道的人答道,“国公,小人料想鸿胪卿来的时候一定不早,就指给他这条近路。”
英国公叹着气,不再说管家,一边吩咐手下将高大人扶到马上,一边厉声喝令人往山下去追。
不一会儿去追的人回来,说早没影子了。
他们护着鸿胪卿和他的几名护卫往山上走,英国公道,“还好高大人没受什么伤,不然,懋功要如何向尚书令交待!”
高审行暗道,老子受的伤已经不轻了。
今晚那些劫路人所说的话,竟然句句令鸿胪卿惊心,不但高峻的身份有人怀疑,崔嫣的身份也让不知名的人点出来了。
更令他魂飞魄散的是,他在子午谷强暴杨立贞的事怎么也有人知道?
高审行往山上走,一下子想到了吕氏柳中牧场那个女牧子的身上,禁不住把牙都要咬碎了。
除了她,还会有谁!
她身边的那名粗壮的牧子,一看便是个不管不顾的愣头青。
当初,自己只是在旧村的街上与吕氏说了两句话,这小子便跑过来,竟敢对着太子中庶子虎视眈眈,就像看着骨头的狗,生怕谁抢。
李士安慰道,“审行兄,今天的事只算有惊无险,你也不必多想,到了田庄,我必亲自与你把酒压惊,保管明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山回路转,柳暗花明,拐过一个斜坡,远处一整片的山洼里星罗棋布、错落着远近高低的小巧楼宇。
高审行只听过李士的黄峰岭山庄,知道大致的位置,却从未来过,单看这片依山就势的规模,他都已经自叹不如了。
细想自己也算国公府五老爷,为了本职殚精竭虑,克己奉公,但至今也只能与兄弟们同住,不要说这样一片别院田庄,就是城中再找另一处宅院也是没有。
山口处有精干的便衣奴仆守卫,外松内紧。
再一走进去,便如世外桃园,处处清雅幽深,沿着起伏宛转的青石山道,串联起一幢幢别致建筑,各有典雅的名字。但高审行心烦意乱,一处也没记住。
身后,兴禄坊那些劫后余生的护卫们,早让人引到别处去了,而英国公的手下也越走越稀,两位大人最终被打灯笼的小童、俏婢所环绕。
在一处蒸腾着冉冉水汽的湖边,英国公驻步、指着湖堤上一座雕阁朱户、青瓦翘檐的二层小楼,对鸿胪卿道,“审行兄,看你这一身土,你先沐浴、换身干净衣服,在下一会儿来请。”
有两个小童上前,引着高审行进去。
里面没有多大,温暖如春,底下这一层,隔着一道屏风、即能听到屏风后的水声。
屏风外是衣帽架子、茶几、靠榻,角落里有一道楼梯通上二层。
小童侍候着高大人宽衣,换上宽松的袍子,又说水尚未放好,请高大人略等,然后倒了香茶退出去。
茶也喝完了,高审行听到二楼上有轻轻的脚步声。
他靠榻不动,只是斜着眼、先看到两副裹着白纱透裙的**沿阶下来,赤足踩着露指头的红木底趿拉板,趾上涂着红甲。
鸿胪卿坐在那里眼睛发直,刚刚过去的历险、让他此时的心如在梦中。楼梯上人往下来,短小的上袄紧紧裹住令人心驰神往的部位,单将两具圆润的腰赤着,肚脐上穿着亮闪闪的环子。
再往上看,个个长睫朱唇、星眼桃腮,他居然还没认出来!!只留意到她们鼻翼上的环子!!!
这些戒日国来的女子在高审行的眼里都是一个模样,又换了装束,高大人怎么也不能将她们、与鸿胪寺女典客联系起来……
在另一处小楼,亲信、奴婢们往来着、酒开坛、菜上桌。
在再一处密室里,英国公听一个彪悍壮仆说完,问他道,“你那些手下都安顿好了?”
“老爷,路上便与他们都说过,今晚各找宿处,谁也不要在田庄中露面、以防鸿胪卿或他手下们识破。我们下了山便分头行事,估计都躲好了。”
李士放了心,“你用话透他,能看出几分真?”
“老爷,小人说鸿胪卿是鹞国公老泰山时,他怒了,说我血口喷人,看来这不大可能是真的。小人说五夫人是鸿胪卿女儿时,他不吱声,小人认为也不可能。”
李士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那人继续说道,“但小人说到子午谷一句时,鸿胪卿立刻截断小人、不让再往下说。其实,就是让我说我也不知说什么了,而且他提到了死、又主动说到了钱。”
他问,“老爷,但子午峪与丁忧……是什么联系?”
英国公目露精光、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让这人立时顿住话头,不敢再问。
……
私酌处叫作“梅韵阁”,阁外是一环围廊,围廊里的吊灯罩着晕暗、朦胧的罩子,与阁内的明光堂亮分出个光影的层次。
围廊外环植梅花,在隔一株的梅树下,脸朝外、抱臂站着一名劲装奴仆,而围廊内则换成了每隔六七步一个的俏婢,这两圈儿人并不走动,彼此也不说话,只防有外人靠近、窃听到里面的谈话。
李士坐到桌边,又等了足足两柱香的功夫,才有小童两名、引着鸿胪卿高大人过来。
这会儿看起来,高大人已经好多了,换了衣服,脸上也有了血色。
英国公举杯道,“弟一片好意,差些令审行兄涉险,这一杯算陪礼。”
高审行不说话,与李士饮过,就想起方才沐浴时的那两个女子来。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国公,你不愧是老兵部,兵不厌诈,把手伸到我的鸿胪寺来了!我就问一问你,才这么几天的功夫,我的女典客怎么就到了你的私园?”
英国公哈哈一笑,“审行兄,她们也不是在下硬抢来的,是她们自愿来此、只为见一见鸿胪卿的另一面,我又有什么办法!”
高审行仿佛让对方看到了自己在沐浴时的所为,他觉着在李士面前,自己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心中暗道,“至少姓高的园无一处、房无一间,没像你这么营私!”
鸿胪卿回敬一杯,问道,“尊府管家说,英国公有事请本官到这里来,有重要的事要与本官讲,不知是什么事呢?”
李士道,“审行兄你急什么,反正今晚也不能再回城,我们慢慢喝。”
“不,国公你还是先将话讲到明处,不然高某喝不下。”
英国公问,“可是因为家事?”
高审行不语,一会儿就变得心事忡忡起来。
李士手在衣袋里摸了几次,犹豫再三,李志恩从丰州写来的那封密信也没有掏出来。
李志恩不是许昂,那是自己的嫡系,而高审行这枚棋子到底能不能对鹞国公来个一招儿杀将,说心里话他真没有把握。
再像上次似的,套不到黄鼠狼再惹一身骚,那也太不长心了。
他试着说道,“审行兄你想没想过,你自去西州出任长史,一路顺风顺水,在黔州的政声也是举国皆知,怎么一到了长安,却处处施展不开呢?”
高审行笑道,“鸿胪卿很差么?”
“那倒不是,但依在下看,审行兄这个鸿胪卿,好像已不大稳当。”
高审行心中一痛,不动声色地回道,“这有什么!尚书令已对本官讲过,因为本官在陌刀一事上的失误违制,他欲奏请太子,让在下去国子监出任太学、或是国子博士,老夫正等着上任呢!”
李士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好像听差了。
高审行居然能够平静地说出这件事来。要知道,从鸿胪卿到太学博士,高审行直降了五阶,他能坦然面对?
李士叹道,“审行兄真是高风亮节,在下除了佩服之外,已再没什么话可说了,只有请审行兄多饮几杯……呵呵,晚上,戒日女典客陪正卿,也算是不幸中的一件幸事!”
高审行不满对方一上来阴阳怪气,要不是他请自己夜间出城、说有什么大事,自己也不会在山道上遭遇那么屈辱的一出。
现在,对方拿自己的两个女典客招待自己,事却一句不说了。
“英国公,在下有什么不幸?你不要遮遮掩掩,东阳公主说得好,在下即便连这个博士也不做,只在府中捏了茶壶,谁又敢瞧不起在下!在下睡两个戒日女典客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睡也是在英国公你的别院山庄里睡的,即便有谁将此事捅出去也没什么,本官不怕。”
“那是自然,老夫与审行兄是什么关系!再说还有鹞国公、尚书令在。”
高审行撇着嘴,虽然猜不透李士云山雾罩的言语之下藏着什么后话,但有一点他是越来越明白了。
既然鹞国公、女儿崔嫣以及子午谷的事已经有了风传,那么,高峻身份上的这道杀手锏,一下子变成了自己的护身符。
英国公在心里将刚刚确认过的几样信息,再在心里掂算了掂算,拿拿这个,再拿拿那个,不知把哪一个投出去,会砸倒支撑着高审行的这根棍儿。
他邀高审行再喝一杯,接着上边的话说道,“鹞国公执掌着中枢,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审行兄数次举荐李某出任兵部尚书,在下心存感激之外,却不抱什么幻想,与郭待封、李志恩是一样的想法。”
高审行有些不得劲儿,他有面子。
而李士提到的这两个人,都是他推举过、但纹丝没动的人,反倒是郭待封,被高峻一言,便就地起价,由鄯州司马升到了长史。
李士说,“鹞国公的发迹简直就是个奇迹,但以老夫看来,恰恰是在他到了……”
高审行道,“到了西州之后,有道是海阔凭鱼跃,老夫甚是欣慰!”
英国公道,“审行兄你只说对了一半,到了西州,他也只不过与扬州织绵坊令半斤八两罢了,而真正飞起来的起点,是因为他遇到了……”
高审行哼道,“遇到了时任西州都督的郭大人。”
没想到李士也哼了一声,高审行说,“难道高某说的不对?”
英国公道,“不如说遇到了五夫人崔嫣更合适。”
李士没功夫与他再周旋了,崔嫣,高峻,总有一个是假,李士更相信一个儿媳不敢当众拦路,被打后又说那样的话。
高审行果然凝神,酒杯端到半途不动了。
李士笑着说,在五夫人崔嫣到西州高峻家之前,鹞国公只是柳中牧场的一位副牧监,但再看看她去了之后呢?
高峻随后便升至了柳中牧场大牧监、总牧监,仕途让人意想不到的顺遂。
而且他的胆子也变得特别的大,在太子监国的时候、东边与高丽开战的时候,西边便敢闯到乙毗咄陆部去,而且郭孝恪就那么地支持,高峻随后便出任了西州的别驾,近乎完美地,由牧事官转入了政务官。
高审行顺着对方的思路去想,提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李士说,而鹞国公也投桃报李,到了宰相之位以后,时时处处、有机会便提携郭氏父子,以在下看,鹞国公在对郭大人的心情上,也要近过了鸿胪卿了!
高审行惊讶地抬头,痛恨地看着英国公。
高审行不傻,尤其是在涉及崔颖的所有事情上更为敏感,前后一联系李士的话,他猜到了对方的意思。
但他不忍打断英国公看似随意、却危机四伏的话。
李士举杯请高审行再饮,对方板着脸看着他,也不端杯。
李士故意问,“哦,在下忽然想起来了,审行兄府上的崔夫人又得了郡君之命妇爵,如何还不回来?”
如果丰州的李志恩不能祭出去,唐季卿那里、因为莒国公唐俭的原因也不能出卖,那么,柳中牧场李志恩原来那六个护卫,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说,“在下不知许敬宗的家信中说的什么,但来自柳中牧场的、郭孝恪与崔夫人的传言,已让李某猜到个大八!!!”
……
第1157章 摧枯拉朽
高审行手中的酒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手一抖,里面的酒都漾出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士不动声色,心说一般人维护自己的短处,一向戒意如城,那么我便另辟蹊径,不攻你短,只拿你内心里从未怀疑的事来试试!
李士通过在山道上的试探,早已不怀疑崔嫣的真实身份,既然你高审行嘴上不肯承认她是你女儿,那我顺理再试你一试。
想至这里,英国公再道,“柳中牧场李志恩的那些故从们胡说的,本官也不想相信,郭孝恪会是尚书令的老泰山?这简直是无稽之谈嘛。”
高审行面目扭曲,恨不得发作,但在这里他还真不敢,他知道李士行武出身,死人见的多了,有些时候很有些心狠手辣。
逼急了他,将兴禄坊这些人往山沟里一埋,没有一个人知道。而来时为着隐秘,高审行居然还特意叮嘱随行的人,与任何人也莫说他们的行踪。
李士暗哼一声,没有谁为了儿媳的来历、而像高审行这般变颜变色,不管儿媳从哪里来,儿媳总是儿媳。
但女儿的来历有差错,那可就不成了,这可不光是女儿的问题!
“高大人眼睛一闭、茶壶一捏,可以什么都不想,但戒日国的女典客们可不会这么看事情,大人不信的话就看着,等高大人真做了太学博士,看她们还认不认得你。”
旁边有个侍酒的小丫环低声提醒道,“高大人,这套酒杯都很薄的!”
今天摆上来的,是一套青玉雕磨的小酒杯,杯面薄如蝉翼。
李士责怪道,“你这丫头真不会说话,应该提醒高大人小心,杯子破了会扎伤手。”
高审行捏杯的指肚儿都已经掐的泛白。
丫环不好意思地说,“国公,婢女就是这个意思。”
鸿胪卿“叭”地一下将青玉酒杯摔个稀碎,眼如斗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郭孝恪,高某与你不共戴天!”
刚刚从英国公这里听来的、有关郭孝恪的怀疑姑且不论真假,但崔颖与自己越来越远却是不争的事实。
她从长安跑到西州去、从黔州还跑过去,再回长安居然又跑过去。
而且去了就不想回来。
高审行当众吼出来的这个名字,只是他在无尽的憋屈之下、临时抓起来的一个假想的敌人,除此之外,他还能喊谁?
但有一点他已无比的清楚,鸿胪卿之位,并非像他想的那样,只要为着高府、为着孝道,就可以随随便便的弃如敝履。
失去了此职,他将一无所有。
那就连怀疑和探究一下正三品的、西州大都护的资格也没有了。
试问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要如何践行孝道?!府中那些兄弟们只是井底之蛙罢了,看看他们掩耳盗铃的那点儿出息!
鸿胪卿开始不再节制饮酒,一杯又一杯。很快,便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架着离席、进入另一处暖阁休息。
李士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郭大人,请你莫怪在下吧,有道是风催秀木,蚁噬良林。懋功本无意,竖子偏来迫!我才是受害的。要怪,你只怪鹞国公将李某压得透不过气来。”
李士还有些精神,踱回到“墨韵斋”他的书房中,要再消磨一下时间。
他坚信,鹞国公府的五夫人崔嫣,一定就是高审行的亲生女儿!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高峻要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欺君之罪?
这简直就是摧枯拉朽啊,就像是小孩子用积木精心搭建的一支小塔,抽掉支撑的一根,别的自会垮倒!
而他恰恰找到了支撑这支小塔的最关键一根。
他的字是不错的,自信高峻那笔臭字跟自己比起来,让他扔都不惜的动手。于是饱蘸了浓墨,挥洒着写出“摧枯拉朽”四个大字,很满意。
用印时,却发现桌上的朱红印泥盒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但他心情不错,罕见地没有喝斥墨韵斋中的侍墨小童。
残席自有人来收拾,廊外梅树下的健仆们,随着英国公的离开而退下,接着,回廊内站班的婢女们也离开这里。
她们在庄园内各有自已的住处,时间已不早了。
有一个身材娇俏的婢女,从站廊处脚步匆匆回到她的住处,拿钥匙打开雕格木门上的铜锁,一闪身进去,再把门关上。
屋中未掌灯,床上的维幔往下垂着,一有人进来,维幔忽然瑟瑟而抖。婢女走到床边,伸手撩开床幔,床里头瘫躺着两个女子。
一个人二十五、六岁,似为主,身上衣衫俱全,而她身边的那个小丫环身上的衣服却不见了,身上只盖着一条被单子,肩膀露在外面。
见婢女进来,嘴里塞着布的两人同时眼含俱色。
婢女不理她们,当着她们的面、褪了身上的外裙扔在丫环身上,又伸手从床角被下拿出她来时穿的夜行衣换好。这才在她们身上拍点几下,两人便能动了。
她在床边低声恐吓道,“李士做的害人勾当最怕别人知道,你们不说,他便不知我来过。说了,他也不会让你们多活半日!”
两人嘴里塞着东西不敢去掏,慌乱地点头。
待这名心如蛇蝎的陌生女子闪身出屋。丫环问她主子,“我们说还是不说?”
对方道,“连我都不想说,你傻呀!外面那座塘里沉的还少?”
……
这位夜行女子,便是鹞国公的三夫人樊莺。
对她来说,进到这里来最难也就在外围,而在庄园里简直如闲庭信步。
她在“梅韵阁”的围廊上站着,李士和高审行谈话中的隐约意思,她也都听明白了。
依着樊莺的怒气,恨不得冲进去、挥缠莺剑砍了二人,再放火将“梅韵阁”烧成“霉运阁”,那便一了百了。
但师兄也不知道自己跟到了这里,此时已至半夜,不知他等得有多焦急。
而且李士,就不知比原来的西州别驾王达老道多少倍,那时在山阳镇,她与柳姐姐两人联手,还险些栽在王达手里呢,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她一个人不敢莽撞。
万一自己失手,那么师兄那里就什么也无从得知了。
她的震惊无法描述,只想尽快将这件事报与师兄知道,好让他有所防范。
高审行疯了,英国公居然又在郭孝恪和崔夫人的身上做文章,而在樊莺看起来,高审行就信了。
那么明日早朝,师兄要如何的被动?
出春明门时,樊莺即回头看过,她的百宝囊里携带有一根攀城索,但用不上。城太高了,滑如镜面,索子上的铁爪无从抓挂。
幸好她还有事做,做妥贴了,才好在城门开启之后进城。
时至半夜,此时的黄峰岭万籁俱寂,大概所有的人都已入睡了。除了在密林穿行的鹞国公府三夫人樊莺。
应该说还有一个人也没有睡,此时,他正被四马倒攒蹄地绑着,吊挂在一株歪脖儿树杈上,身子随着夜风微微晃着。
撤离的时候,他遭人暗袭。
黑暗中,有个身影一闪,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这人认出,来人正是将他捆在这里的蒙面女子,穿着紧身夜行衣。
她在地上拾了些干树枝,然后火镰声响,很快,山谷密林中出现一堆篝火,照着树上、树下两人。
他不知道树下这名女子是谁,蒙着面,只在火光中露着极美、而冷峻的双目、白晰的额头和一头的乌发,不知道她的身手因何这么麻利。
樊莺仰着脚,一把扯下那人嘴里的塞布,对他道,“把你知道的全给姑奶奶讲出来,谁支使你来的、让你做了什么,似乎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那人不吱声,背叛英国公的下场他知道。
女子也不逼迫他开口,而是不知由哪里拽出来一柄明晃晃的宝剑,一会儿便砍了十几根直木,根根截作四、五尺长。
让他奇怪的是,她在砍树时一点动静都没有,鸭蛋粗细的树杈挥剑即断。
然后将直木削尖一根,便比量着树上吊着的人,将木棒尖头朝下、钉入到他身子下方的林地上。
那人暗道,难道是想给我插个笼子?
但他很快就知道那根本不是笼子,因为她插得密密麻麻,然后又挥剑将它们的上端一一削尖,最后再对他道,“你想不想说?”。
如果他落下来,会被底下的尖木插成马蜂窝。
他虽害怕,但不吱声儿,英国公有比她这招儿更狠的。
反正也就是一下子,一眨眼什么都不知道了,总强过让英国公沉到塘里憋屈好一阵子吧。
吊他的绳子在树杈上搭了一下,折返回来又拴在树干上固定。女子不说话,由火堆里拿出来一支燃得正旺的柴火,直接将火苗子燎到绳根处,再问,“你说不说?”
让个女子这么威胁,有些讨绕的话不好出口。
绳子就是他们带来的,李士解了高审行等人离开时,绳子就胡乱丢于山道上,让她给捡来了。
麻绳的表面立刻泛起一层火星,然后变黑。
他坚持着,直到她手中的火把熄灭,又去火堆上挑拣出一支来,还在原来的位置专心去烧,这次就连头也不抬了。
麻绳在他身子的坠力下崩开来一股,腾起一团明火。
“我……我……”那人迟疑着。
樊莺不理他,返身再去火堆中挑拣,但身后的绳子已经不堪重负,一下子断开。
那人身子疾落、朝着底下的几排尖刺撞去,他魂飞魄散,话也冲口而出,“我说!”
樊莺再去拉拽绳子已经来不及,她挥剑斩出,一下削平了所有尖刺。
坠落下来的人仍是重重地砸在上面,他忍着剧痛,告饶道,“姑奶奶,我说我……都说!”
“今日,英国公吩咐我们一件事,他说天黑后,山后小径上会有人过来,为首的是鸿胪卿高审行。英国公让我们装作山贼、设伏擒了他们,而那些人必报身份壮胆,还会报出鹞国公的名号,我们便借机讥讽鸿胪卿,说他是鹞国公的岳丈,再说兴禄坊的二小姐变作五夫人的事,再提子午谷。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话都是英国公让我们事先背熟的,多一句也不会,也不能添减。因为我们点火为号,过多久的功夫英国公会带人出现,也都是事先定好的……”
樊莺哼了一声,到树后牵出她的马来,再一剑划开他身上的绳索,“你别耍滑,我再削一次也不费什么事的。”
那人哭丧着脸道,“死我不怕,但这个等死的法儿我再也不想领受了!”
樊莺从背囊中取了纸,铺到马鞍子上,“笔墨我是没有。”
那人又哭丧着脸道,“我、我有!我写血书!”说罢咬了食指,将刚才的话一字不差都写下来。
樊莺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又从百宝囊中掏出一只印泥盒来,打开后对他道,“你给我画押。”
那人不敢不从,画了押然后又问,“小的什么都说了可是,女侠你会不会食言,不肯饶我呢?”
樊莺说,“我说话当然算话,再说你只算从犯,没有死罪。不过你得与我进城,等见过我师兄以后,他让你走你才能走。总比你跑回黄峰岭山庄去安全。”
她又将这人捆起来,点了穴,然后靠坐在树下等时间。
天色渐渐放亮,火也熄了。
樊莺隐入树丛之后,再出来时又换作了陪高峻出行的装束,戴了大沿帽子,不仔细看就是个跟班的差役。
如果他们此时就回城的话,在半路上一定会遇到赶着上朝的李士和高审行,樊莺只能拖在这两个人的后边进城。
但这么一来,大约也就不能在师兄上朝前见到他了。不过能够证明李士阴谋的人证俱在,晚一点也无所谓。
樊莺认为,她给师兄拣了一支杀手锏,在接下来与李士或高审行的较量中一定大有用处。
……
高白和菊儿、雪莲送鹞国公上朝以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三夫人樊莺才回府,而且还带回来一个人。
原来她将此人点了穴道,让他坐在马上进城,而她是牵着马走回来的。
樊莺吩咐高白,一定要看紧了此人,万万不许逃脱了,一切等尚书令回来之后再作发落。
高白将此人拖到偏院,就在厨房边上的一间小仓房里关好,派了得力的两名家丁在门口看住了。
樊莺来到后宅,本想补补觉,因为她这一宿都在忙了,谁知躺下来说什么也睡不着,又爬起来问,“高大人出府时带刀了没有?”
雪莲说,“带了,我看见国公走时带乌刀了。”
樊莺先是放了心,旋即又说道,“带了也没用啊,又带不到朝堂上去!”
雪莲很奇怪,樊夫人为何说带了也没用,带着乌刀上朝是违制的。雪莲不便问,但鹞国公今日的上朝,就也令她担心起来。
樊莺打扮了一下,换了一身胡服马裤,这是丽蓝从沙丫城带给她的。她骑马出府,对雪莲说,“我去尚书省都堂。”
第1158章 樊莺甩链
证人招供的情况,高峻还一无所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走在去都堂的路上,樊莺就感觉,李士简直就是个心术不正的天才,庭州刺史王达,在李士面前连摆都没地方摆。
高峻的履历、崔嫣去西州的切入点,再加上崔夫人三次回西州、最后一次滞留着、坚决不回长安的事实,居然都被李士“入情入理”地编造到一个谎言中来。
如果樊莺不了解实情,说不定也相信了!
何况身处迷局中的高审行呢?
依着昨夜她在“梅韵阁”听到的、高审行那副气疾败坏的样子,万一他在朝堂上经不住李士的拨弄、先发制人地要揭穿师兄的身份,那怎么办?
而且以高峻说到做到的脾气,万一在早朝时提出让高审行去国子监,那么高审行太有可能失控了。
她深知这件事只要一捅出来,朝堂上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连皇帝都有可能被惊动、从温泉宫赶回来。
那么师兄是无法招架的。
而她辛苦得来的人证,若等高审行发疯后再拿出来、除了能证明英国公的奸诈之外,仿佛也没什么用。
你要证明英国公说的不对?那好,你便说说看,英国公哪里说的不对?
这不是越描越深了!
高峻隐瞒真实身份的事一旦被高审行指证,极有可能因欺君之罪被当时下狱,那师兄不跑还等什么呢!
朝堂上除了文武大臣,侧殿里还有成群的金甲卫士,可他手里没有家伙!
要是来一个羁押大理寺候审,真正对师兄有利的就不是乌刀,而是她腰间的“缠莺剑”了。
有多么久了,樊莺脑筋都没有像今天这么急速地转动过,简直是一点也不往好处想了。
因为此时在永宁坊的,就是她和高峻两个人,万一高峻出现什么差池,姐妹们全都身处远地,所有的内助之责都在她身上。
尚书省官署,把门的人都认识尚书令的这位三夫人,也没有人拦阻,樊莺下马直接进去。
她发现尚书省各部中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所有遇到她的官员都十分尊敬地见礼,樊莺的心里这才稍稍安心。
有人引着三夫人进了都堂,高峻还没有回来,往常到了这个时候早该回来了,这有些反常。
樊莺猜测,师兄对这把刀是很在乎的,去候朝时一定不会将乌刀放在都堂里,而极有可能让随行护卫带去承天门,让他们在承天门外等候着,待他散朝之后,一出来便可接刀在手。
高峻樊莺在都堂里看过,又问了人,证实了这个猜测,于是又匆匆出了都堂,往承天门来。
承天门外是一条东西向的宽阔横街,属于皇城内街,街东由延喜门、西由安福门通往皇城之外,有南北向的承天门大街与横街相交。
在十字路口的南侧,东边是门下外省、殿中省和左千牛卫的署衙,西面是中书外省、右千牛卫、监门卫的署衙。
所有上朝官员们的护卫、随从,只能跟到承天门,就不能再往门内去了连皇家的大批禁卫都驻扎在门外,何况他们。
这里有他们专门等候主人的地方。
樊莺很快找到永宁坊的二十几个护卫,他们的马拴在一边,有监门卫为他们专门准备的茶水、点心。这类人很辛苦,天不亮便准备着随大人出行,根本来不及吃早饭。
但此时,他们等的已经有些心焦,因为时间已经快中午了,早朝居然还没有散,这是许久不曾有过的事了。
护卫们见到樊夫人找过来,纷纷站起来。有一个人怀里抱的正是高大人的乌刀,他悄悄与樊夫人说道,“鹞国公临入朝,曾让小人记着一件事。”
樊莺问,“是什么事?”
护卫看了看身后的左千牛卫署衙,低声说,“国公说,如果夫人有急事赶来这里的话,他让你立刻去左千牛卫找薛将军。”
“再也没有别的了?”樊莺问道。
护卫摇摇头,“再也没有了,不过他说薛将军也正忙着修缮玄武门的大事,不要夫人过久耽搁。”
太极宫和大明宫的北宫墙上,各有一座玄武门,都是防守的重中之重。
因为两大内宫的东、西、南三面门禁重多,又朝向闹市,有个风吹草动很快便能知道。
但在北边,只是各以一座玄武门把控出入,进了玄武门便可直入内宫,再无一丝阻挡,自然玄武门便成了防卫的重点。
大内各宫门的守卫通常只是安排一位郎将,而两道玄武门却是由左千牛卫大将军薛礼亲自掌管。
高峻临入朝,没头没尾地吩咐护卫这么一句话,樊莺以为大有深意。
因为修缮玄武门的事根本不须尚书令掌握,也不是他的职责范围。
再说,如果此事真有多么急促,那他上朝前何不就近移步、直接去左千牛卫的署衙与薛礼说?
那一定是另有意思、而且有什么不便了。
樊莺要过乌刀,由她自己带着,让护卫们接着在此等候高大人,而她自己往左千牛卫署衙而来。
左千牛卫外边的人、可没有人认得鹞国公府的三夫人,在大门外,她便让一丝不苟的军士给拦住了。
他们戒备着问道,“这位夫人,你有何事来闯禁卫重地?还带着刀?”
“我找薛礼将军有点事。”樊莺说。
“找我们薛将军?你是他什么人?薛将军怎么一句也未吩咐过?”
樊莺当然不能以师兄的原话告诉他们,万一此事被传出去会如何?尚书令越职插手皇宫守卫之事,与禁卫大将勾勾连连,想造反是怎么的?
但时间紧迫,一时间哪有什么恰当的借口,就连自已这个鹞国公府三夫人的身份,也不便吐露给这些人。
就算他们要一层层传报,樊莺也容不得了。此时她已经有些明白师兄的意思,他让薛礼入朝,根本不可能是让他进去援手。
想至此,樊莺伸手探向颈下,一把将那串褚大人所赠的深海红珊瑚项珠摘下来,在守衙军士的目瞪口呆中,一扬手投到里面去。
“哎!哎!夫人你这是……”
里面有个郎将,恰好有事请示过薛将军,此时正走出来。
他听到大门外的动静、再抬头看到凌空飞来一物,一抬手稳稳地接住,竟是一串鲜艳欲滴的精致饰物,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他想了想,拿着珊瑚珠、反身再进去。
不一会儿,有人跑出来高声传令,“薛将军有请夫人入见!”
……
薛礼从室韦回来之后,与高峻两人只在城外喝过一次酒,那次便有樊莺做陪,郎将将这串珠子拿进来,他一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但樊莺没头没尾跑过来,已然与情理不符,又以这么珍贵的珊瑚珠链子投出去传信,万一摔坏了,卖了永宁坊也不够啊。
那么事就很急了。
他不可能遣退身边众人、单独会见樊莺,此时便笑着问道,“弟妹此时赶过来可有什么急事?”
樊莺:“对大哥来讲不算急事,但与我来说,便是火上房的大事了!”
薛礼笑道,“愿闻其详。”
樊莺:“我家大人朝服上的腰带玉扣连缀的有些松了,昨晚入寝时我已发现,只是拖了懒、想着早些起来替他修理,谁知等我醒来他已走了。”
薛礼道,“哦……这可真是大事,万一在朝堂上回太子的话,我兄弟的裤子忽然掉了……”
他看到樊莺伸手将腰间的缠莺剑解下来,又是一愣。
此剑连鞘儿,看起来只是一条皮质的腰带,剑把饰金,中间一颗红宝石,围在腰间时,剑把有如带扣,再与鞘头繁复的装饰混在一起,首尾扣起来时根本就看不出来这是一把剑柄。
但薛礼知道的一清二楚。
樊莺这么急地赶来,就为送这把剑。
如果只是等在承天门外、等高峻出来时再给他换上,那么随便一条腰带也就行了,樊莺也不必来找自己。
既找过来,那么高峻一定有急!腰带一说只算借口,用来掩人耳目。
但私带利器入宫那可是死罪,薛礼看到樊莺将剑托在手上时,她的脸上也有一丝为难之色。这样的托负,注定是性命之托。
左千牛大将军没有迟疑,“腾”地一下子起身,皱了眉头说道,“弟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樊莺哑然,无所适从。
看来不遇大事、看不清一个人的真正底细。
薛礼道,“你们可不能只顾了自己!这样的大事,可有你这种做法?”
樊莺心内一冷,面色如冰,一层浓重的失望之色瞬间浮上俊俏的脸庞。
薛礼埋怨道:“你们晚上要如何的耍,愚兄怎好干涉呢?但兄弟第二天的大事你不替他想着、难道让我来想?万一在朝堂上让他丢了丑岂非是大事!”
樊莺赧然道,“大哥你教训的是,只是……这条腰带,”
薛礼道,“唉!要我说你们什么好!在家不理腰带的事,一急了眼乱扔这么贵重的珠子,说不定兄弟的裤子此时已经挂不住了!”
他说,“正好我有急事入宫奏禀,大不了给他带进去。”
旁边的军校,郎、偏将佐都在听着,也不知今日来的此女,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夫人。
但腰带的事他们可都听清楚了,人人觉着好笑。不知这位什么大人,两手提着裤子回太子的话,又是个什么情形。
而薛将军与樊莺两人,一前一后、匆匆走出了左千牛卫署衙。
……
薛礼将樊莺留在承天门外,自己进去,里面是个瓮城,两侧与城墙连在一起建筑,瓮城设有箭楼、门闸、箭垛等防御设施。
瓮城左有归义门、右有归仁门,正北面是太极门,这三道门与承天门都不在同一直线上,假如被攻城槌撞破了太极门,那么到了瓮城里,硕长的攻城槌无论如何也转不过弯儿来。
守卫的禁军都认得薛礼将军,但薛礼仍须按着规制、亮过腰牌才放行。
一进了太极门,里面豁然开阔,青石铺就的大道宽可并行六车,直朝天阙,这里又是一道略矮的城墙,城墙上的晴空里,露着内宫诸殿的青色瓦顶。
如果没有兄弟高峻,薛礼想,这里什么样子,也许终其一生,自己也无从得知,他迈大步疾走,不知兄弟到底遇到了什么难事。
两人一同由左千牛卫署衙中出来时,樊莺说,薛礼可以玄武门修缮之事,与太子奏请为觐见的理由。
这一定也是高峻点拨的。
而今日送腰带的事情绝非樊莺异想天开,高峻也绝无理由谋反,不然早朝时,高峻也不会只身进来了。
可能这一切连高峻也猝不及防。
但在高峻、樊莺二人之间,皇城内外、事起突然,他们居然能够有这样的默契,也真是令薛礼惊叹。
而他们的信任之意,也让薛礼更加坚定此行。
大道正当面的远处,北方有太极殿巍峨矗立,将殿前中书省、舍人院、门下省、弘文馆、御史馆等皇帝日常理政时、需要时时垂询的一些办事机构的署衙对比得更加低矮。
御史馆外,恰有一队金甲执戟的大内禁卫,押着一人从太极殿出来。
此人身着浅绛色二品大员之袍,袍身上佩着紫色、黄色、赤色的绶带,赤舄1,腰间围了饰着纯金缕丝的皮带,水苍玉的皮带扣,在皮带的腰侧挂着囊2。
薛礼一看正是高峻,他大步迎上去,拱手道,“鹞国公,你这是何去?”
金甲禁卫们也不阻拦,停下来任由二人说话。因为在禁军诸卫中,薛将军执掌了左千牛卫,此时已在太极殿外,这个面子要给。
高峻驻步,看到薛礼腰间围着的正是樊莺的剑,心里的担心一下子放下,这说明她没有危险。
昨天傍晚,高峻只是让樊莺去盯一盯兴禄坊的动静,谁知她一夜未归。
那么以近日高审行与英国公的反常,高审行一定是“不得不”出城了,不然樊莺在城内绝无危险、早该回来。
高审行出城,多半去会李士,这人可比王达厉害得多!
高峻担心着樊莺、再想追出城去,但一时漫无目的,城门已关只能作罢。早上起来又等她一会儿也不见回来,高峻在上朝的路上都心神不宁。
但看到了缠莺剑,他的脸上便露出笑意,当着人,与薛将军拱手还礼,朗声道,“别提了!本官今日提议鸿胪卿去国子监,他不想再认我这个儿子。”
“怎么会有这事!”薛礼吃惊地问道。
第1159章 良相之材
高峻说,“无妨,是不是他儿子又能如何!但家大人险些使陌刀炉冶之法外传,又违制引着新罗使者到永宁坊去私会,本官简直一刻也不能容忍!他怎么能办这种事!!”
说到这里,尚书令气忿地、一拳狠击在自己的左掌上,像是不能自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他腰间的皮带“啪”地一声,水苍玉的皮带扣崩碎,皮带从腰间掉落于地。高峻两手掐腰,低头去看,说道:
“真他娘晦气!”
押送他去御史台监察院的禁卫们,谁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想来鹞国公是真生气了,此时高峻两手捂腰,对薛礼道,“让薛将军见笑了。”
薛礼一笑,劝道,“鹞国公官袍未除,也无绳索加身,恐怕太子殿下只是有言、请鹞国公去哪里交待些事情吧。”
高峻点头,看向薛礼腰间的缠莺剑。
薛礼道,“但鹞国公这么去,就不妥贴了,”
他除下缠莺剑当众递与高峻,说道,“本将这里倒有一条,只是比不上高大人的二品革带,有胜于无。”
高峻去接,忽然发觉薛礼在捏着的剑鞘内侧,还捻了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此时被剑鞘和薛礼的大手掩住,只有他们两人看到。
高峻不动声色,将缠莺剑接过来,在自己腰间系好,东西就在剑鞘与袍服间抵住,“那就多谢了”。
此剑原为皇帝赠江夏王的,因李弥于李道宗有救命之恩,李道宗又给了李弥,后来在邓州为樊莺所得。
带扣背面有金钩,可与剑鞘上的一排挂环相扣,腰粗、腰细可自如掌握。
薛礼道,“本将要去与太子奏请修缮玄武门之事,一会儿即可回来,但不知高大人有什么事要在下代传回府?”
高峻道,“家大人发威,事起突然,本官一点准备也没有,就不知这么一去监察院,须几日可回,永宁坊府中大概要乱成一团了!”
薛礼看他说得煞有介事,心中暗道,“逢着这样的大事,兄弟居然还能装,再看看樊莺抛珊瑚珠的表现,这样的两人搭配起来,任是谁也无忧了!”
高峻道,“小弟府中只有三夫人樊莺在,别人都在外边,薛将军若出宫时,可告知她稍安勿躁,兴许黔州、夏州有家信到。她也不必四下求告,心烦时可与二妹高尧作伴,多食些浓醋败火……”
时间已然不短,高峻对身边金甲禁卫们道,“兄弟们,我们走。”
薛礼眨着眼,一时没听清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一点有用的东西也没说啊。但心知一定要一字不落地带出去交待给樊莺。
他迈大步走向太极宫,不一会儿,殿外有人传呼,“左千牛大将军薛礼求见”
……
太子李治绝对想不到,高审行会突然祭出这么一手来。
早朝时,高审行一入殿,李治就发现他眼袋下泛着一层灰暗,像是纵欲过度的样子。
一开始六部奏事,工部郎中李绅主抓盐业,高峻将其从郎州提任到现职之后,李绅尽于职守,今天提到了盐州、灵州、会州的盐产。
李绅说,这三州的盐,产于河套内的黄土碱地上,盐池位于河畔,成色不是不大好,而是真不好。
长安居住的都是什么人,凡能买得起盐的,谁也不用三州盐。
像盐州的“乌池”是官民合办的盐池,盐产八分入官,收入的绝大部分要归官府,老百姓只得五分之一。
但李绅看了,长安盐库中的储盐,几乎全都是这三州的盐了,这三州年年照例上缴劣盐,但在取用时谁都拣着好盐去用,只把差的剩下,库中几乎比比皆是。
这就造成一种局面:南方及沿海缴来的好盐,也有一定比例的库藏,但年年不够用,而差盐堆积如山。
户部的官员也提到了这个问题,如果另外加购好盐的话,又多增了开支,而且库存的差盐一点不会减少,会越来越挤占库位。
这是个新问题,太子照例问大臣们的意思,还特意问到了鸿胪卿高审行。
但高审行仿佛猛然从别的思绪中抽身回来,愣怔地回道,“微臣没有想过,不如问一问尚书令。”
这个问题,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都是头一次听到,心里也没有成策。李士也不说话,别人就更不说。
太子问尚书令的意思。
高峻道,“殿下,盐州、灵州、会州的盐既然不好,就不能再上缴长安了,可令三州之盐一部分自用,余者运抵丰州牧物大仓,以作北方五牧拌料之用。”
但三州的盐产量还是有一部分无处消化,尚书令提议,可在丰州以北的五牧分别开设盐市,对北方游牧部落开放。
游牧部落常年随着牧群的移动而迁徙,没有固定盐池,盐是急缺的,开了盐市,他们可以牲畜来换盐,盐价可以降低。
而由北方五牧来做这件事,边牧边市,各不耽误,还能增近与化外游牧部落的交往。
这样一来,便可增大了南方好盐收缴的比例。
太子道,“法是好法,不过北方三州的税赋也不便少吧?”
尚书令说,“殿下,这好办,这三州地处米谷产地,而且其米质较好,朝廷可令三州‘皆输米以代盐’,那么,长安便有好米吃了。”
连太子在内,众人皆称妙,于是又说到了米的事情。
关中说是沃野,那得分什么时候。如今天下承平,长安的人口激增,米也不大够用。此时东市的米价,一斤就比贞观初年贵了两到三文。
江南之米倒是不少,米质优良,但只能经大运河漕运至徐、陈一线,再转为陆路,同南阳、荆乡之米一道,经驮马翻越秦岭运抵长安。
但山道崎岖,劳民伤财,效率低下。
运河与黄河相通,人们不是没想过走漕运,但在汴州以西、洛阳再往上,峡谷壁立、水流湍急,粮船往往毁之六七,连船带米都损失了。
高审行一入朝,便憋着一股子暗劲。
只要高峻胆敢提到贬他去国子监的事情,那他便没什么好说的了,一棒子把这小子打回原形再说。
李士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去了,崔颖以着各种的理由不回长安,郭孝恪才是真正的原因。此人身为封疆大吏、主政一方,品阶也节节直上,而自己一会儿不如一会儿。
别说心高气傲的崔颖,高审行要真到了国子监,连对自己曲意奉迎的戒日女典客那可真是尤物也不会再看自己一眼!
高峻杀入乙毗咄陆部时,正是大唐在东方与高丽开战的关键时候,谁都看出来高峻此举不大合乎时宜。
那时高审行在西州任长史,曾将写信到长安,让父亲高俭阻止他,甚至罢了高峻的现职也在所不惜。
但郭孝恪偏偏阳奉阴违,暗中支持高峻,这得多大的胆子!在举世的、无亲无故的人中,你还能找出一个肯这样行事的人吗?
而高峻官职上的飞跃,还真是与崔嫣到西州后有关。
如果李士猜得不错,崔颖真是与姓郭的有这么一腿的话,郭孝恪这样支持高峻也就有的解释崔嫣是崔颖的女儿。
如果崔嫣也是郭孝恪的女儿呢?
这丫头,何曾有一个片刻、视兴禄坊五老爷为父?
在西州、在黔州,崔嫣都曾当众与自己撕破过脸!瞧瞧她在殖业坊石桥上说的话,都将自己比喻成临老放狂、夜前绚烂的夕阳了!
而李士、郭孝恪,这两人曾经追随早年的秦王在秦岭一带活动,难道李士那时、就对郭孝恪和崔颖有过什么察觉?
崔颖的祖居可就是在秦岭啊。
高审行就这么思来想去,直着眼睛为自己的结论找各种注解,全然不觉朝堂上进行到哪一个议题了。
高审行自己行的不端,偏偏数次怀疑自己的夫人。这就应了一句话:人不信人,何来自信?疑这个疑那个,其实都是自己做下的!
李士冷眼观察,越发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在黄峰岭别院,自己的那番话说到高审行的心窝子里去了。
高峻的身份必假无疑!
只不过,这对“父子”经事的底蕴与能量,真是天壤之别,高审行魂不守舍,而高峻依然思路清晰,一眨眼又提出了第二件大事的主张。
尚书令说,贞观二十三年,他有意在洛阳以西的黄河峡道上开凿纤道,每隔一里至二里远,于峡壁上的河道曲折处建造绞缆驿,以畜力、绞车、粗缆,代替纤夫人力。
还要再开挖渭水入河口,在那里建立总驿。
等这一切都建好之后,装运江南之米大船,便可取道大运河和黄河下游,直入洛阳。
然后再借助于绞缆驿层层上溯,穿三峡口、过潼关进入渭河,在渭河总驿分装小船,沿着渭河、漕渠直入长安。
那么,江南及荆州良米到长安只须装、卸两次,好过匹马、驮骡翻山越岭运来的那两袋米了。
人工、草料要省多少?
连太子在内,所有的人禁不住又在心底里暗呼一声“好”。
今天早朝时间长过往日,便是议了盐、粮两件大事在先。
高峻不知樊莺到底回没回来,因而借题发挥,迁延时间。若是耗到退朝、能回府一趟更好。
不过,在承天门大街上,高审行和李士结伴从后边赶上来,高峻从高审行惶惑不安的神色中猜到,昨夜一定有什么大事影响到他了。
离不了李士!
真正让高峻心不守舍的,是樊莺。高审行和李士两人一起现身,那么樊莺一定去了城外。
以高峻对樊莺的了解,如果有大事,她一定会追到承天门来,因而才匆匆地吩咐了护卫两句,让她回来后去找薛礼。
以高峻对薛礼的了解,他只要见到樊莺一定会入殿,那时自己对樊莺的担心才可放下。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什么消息都没有。
英国公李士赞道,“真是个好规划!鹞国公胸怀山岳、才能有如此的见解,行事又不徇私,真是良相之材!”
赵国公问道,“不徇私一说,不知英国公从何说起呢?”
英国公说,“这就有个来处,细情下官就不便说了,国公可问一问鸿胪卿高大人。昨晚,下官与高大人小酌,才知道这件事。”
太子李治正沉浸在运粮入京的宏伟筹划当中,冷不防的,李士又提到了“不徇私”。他也有些惊讶,问高审行道,“高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高审行恍若未闻,直着眼睛还在发愣。
这很失礼。
高峻暗哼一声,心说,李士已经等不及了。
也罢,从早朝入殿到现在,时间已经不短了,樊莺还没有消息。李士这样有恃无恐,师妹八成真有了什么闪失,她怎么、怎么可能是李士的对手!
尚书令心内一痛,痛恨自己想的太不周全,昨晚饭桌上只是那么一句话,就致使樊莺犯险,估计师妹早已凶多吉少了!
那自己还有什么坛坛罐罐不敢打破的!
他朗声代回道,“殿下,容微臣代禀,前几日,骠国使者入京,提出要见陌刀,鸿胪正卿高审行违制接洽,险令陌刀炉冶之法失泄。又逾制引新罗使者私入永宁坊!微臣提议,罢去其鸿胪正卿之职,去国子监出任太学博士!”
众人皆惊,高审行也从沉思中一下子惊醒。
他面目狰狞,双眼冒火,厉声奏请道,“殿下!微臣有大事要奏……”
……
薛礼进殿奏道,“太子殿下,末将专为太极宫、大明宫修缮玄武门一事而来,但在殿外却见到了鹞国公,不知他有何事?”
太子道,“修门之事我们可以放一放,但鸿胪卿忽然说,鹞国公不是他的儿子!不知薛将军怎么看?”
对于高审行提出来的这件事,李治认为,这是他突闻降职之后的失态之举你这么害老子,老子不认你!
但他又发现,仿佛又不全是这个原因。满朝的大员们此时还都没有缓过神来,一个个都如高审行方才一样走神。
高峻同薛礼的关系极不一般,他想听一听薛礼的看法。
薛礼道,“殿下,末将也感到有些新鲜,无论鹞国公是不是鸿胪卿之子,这不该由鹞国公一个晚辈来负责的他怎么负责?”
太子不住地首肯,“薛将军所言真是有道理,老子如果都说不清楚儿子是谁的,又怎好问儿子。好,接下来我们便说说玄武门的事吧。”
第1160章 食些浓醋
薛礼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在听说了这件事后,仓促间只说了一句话,几乎就把高峻可能的欺君之罪给抹没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面对父亲的当众拒认,谁又能理直气壮地说清自己的来历?
太子李治听政这么久了,处置起朝政上的突发状况来,更不能手忙脚乱。高审行说的信誓旦旦,满朝的文武惊得大张了嘴巴,李治却只是笑着吩咐,将尚书令请到监察院去“说清楚”。
而他心里想的更多的,是鹞国公刚刚提议的两件有关盐、粮的大政,这才是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
至于高审行,太子暗道,就这么个人,真是该去国子监糊弄那些娃娃了。
等再议决了修缮玄武门一事,李治说散朝,他起身去温泉宫,和皇帝说今天的所有大事。
……
午时,鹞国公高峻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府,只有护卫们无精打采地回来了。
散早朝时,别的大人们都出了承天门,只有鹞国公没露面。
护卫们从那些大人议论的下音里听说,鹞国公被请到监察院去,不知要说清些什么事。
他们回来时,三夫人樊莺也刚刚回来,她对护卫们说,午后再派两个人去承天门候着,说不定高大人就出来了。
薛礼出来后,把一切都对樊莺讲了,回府后樊莺偷着抹了眼泪,高审行果然孤注一掷把事抖落出来了。
师兄不回,除了等,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好像预料到,不久的将来,会有大批的官差蜂拥而来,查封鹞国公府、控制府中的每一个人。
高峻托薛大哥们转达的话,樊莺认为那只是师兄怕她焦虑,才那么说的,高尧除了是年纪相当的姐妹,关系又比较好之外,又能给她怎样的安慰呢。
再说,如果永宁坊与兴禄坊再也没有关系,她和高尧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没吃午饭,起身赶到叔父樊伯山的府上打听,樊伯山告诉侄女应该没事,这就是高审行气极败坏的举动。
因为以他看来,太子让高峻去监察院,只是应付高审行的面居多,让他们父子暂时分开,以免在一起互掐。
他说,“不然你看看,太子对高峻的现职连一句话也没多说,”
樊莺道,“叔叔,我和你说句实话吧……他真不是高审行的儿子!”樊伯山一下子愣住了。
良久,樊伯山才对侄女说道,“不管他是不是高府的公子,但他是我唯一的侄女婿。眼下,我会随时关注一下监察院的动向,有什么转机会及时告诉你。需要叔父做什么,叔父责无旁贷。”
但就目前来讲,中书侍郎樊伯山也真没什么可做的,为要避嫌,他就连监察院都不便去。
晚上,高峻仍未回府,樊莺心神不宁地再去找叔叔打听,这次一见面她就看出,樊伯山的面容上充满了忧郁之色。
樊伯山说,太子下午时一定从温泉宫带回了皇帝的旨意,因为他怒气冲冲地宣布:监察院要从速弄清高府中的这件闹剧,弄清鹞国公高峻的真实身份。
在事情察清之前,高峻暂停所有现职,唯一任务便是配合监察院的调查。
而高审行的鸿胪卿之职也着即罢去,配合调查,去不去国子监再定!
皇帝的意思,尚书令停职,临时还有其他的宰相们顶着,总牧监不在位,各地的牧监们一时间也不会影响了牧事,但他所兼的兵部尚书之职涉关军国大计,不可一时无人。
皇帝决定起用兵部侍郎李士,出任兵部尚书之职,即刻上任。
樊伯山对侄女说,这个形势就很不乐观了,所有的事态走向,都要视监察院的调查结果才好推测。
不过他对樊莺说,就目前看,高峻还没有一败涂地,因为皇帝只是暂停了他的尚书令之职,是暂停。丢的只是兵部尚书。
这说明皇帝突闻这出闹剧,气愤是很气愤,但还没有失智。
而高审行则是明言罢职,什么都没有了最好的情况是,如果高审行能把自己抖落清楚,他可以去国子监。
这对“父子”的荣辱,一下子全都聚结在了高峻的身份之上。
而且一旦水落石出,兴禄坊、永宁坊,就再也不可能两全其美了。
事到此时,樊莺反倒不惊慌失措了,既然师兄仍是配合调查,那就是罪责未定,没有生命之忧,她总得做点什么。
从叔叔樊伯山处出来,她再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中书令褚大人的府上,他是宰相,知道的一定多过叔父。
在大门口等了一阵子,褚府的门丁才出来,“我家老爷请樊夫人进见。”
出乎樊莺的意料,褚大人的夫人也在旁边,樊莺依着礼仪与二人见过礼,然后问,“褚叔叔,侄女在长安也没有什么知心的人,不找褚叔叔能找谁呢?求叔叔给个判断,此事该如何运作。”
褚大人没说话,反倒是褚夫人锉着指甲,眼皮也不抬地说道,“鹞国公府的三夫人果然不同凡响,依我看再过以时日,就比侯府的柳夫人也不次。”
樊莺心中一惊,对方指的是柳姐姐。
而柳姐姐原来的身份也只有少数人知道,赵国公长孙无忌勾销了柳玉如侯府罪妇的身份,褚遂良一定与他夫人讲过。
但褚夫人此时这么说,樊莺感到有一种不好的苗头。
褚大人责怪夫人道,“你再胡说!鹞国公只是有些麻烦,但仍是鹞国公,尚书令也只是暂停、没说罢职呢。樊夫人这么晚找上来,我们该说正事。”
褚夫人道,“樊大人不就是樊夫人现成的叔叔,樊夫人你怎么、没去问一问樊大人么?”
褚遂良喝道,“你还上脸了!给我闭嘴,高府的事还让本官烦不胜烦,你倒不停地唣!”褚夫人不吱声了。
以往,褚大人见到樊莺,都是热情地呼她作“莺侄女”,而今天却是头一次称她“樊夫人”。
樊莺一口一个褚叔叔的叫着,岂会听不出这里的变化。
樊莺耐着性子,笑着回道,“褚叔叔,婶娘说的不错,我刚刚从樊府出来……”
“樊大人怎么说?”褚遂良问道。
“叔叔说,此事纯粹就是兴禄坊家大人、突闻我师兄提议让他降职之后、气忿之下的口不择言,又能有几分的真实?看看皇帝陛下的态度也就能知道了,鸿胪卿罢职,我师兄却是暂停现职,皇帝除了气愤两处高府的无聊之外,大概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褚遂良在樊莺说话的过程中,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看,这个小女子说的越轻松,他越不能轻易吐话。
待对方说完了,中书令问,“师兄?本官倒是头一次听你这么称呼他。”
樊莺一愣,笑道,“褚叔叔,自从峻认过了卫国公作老师之后,不但是侄女,连思晴姐姐也一向是这么称呼他的。”
她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侄女告退。”
待樊莺走后,褚遂良沉思不语,如果不是自己夫人胡乱插言,他可以打听到更多的内容。
这件事闹出来,褚遂良首先去看赵国公长孙大人的表情,长孙无忌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在看向高审行时有些恶狠狠的。
但长孙无忌也没有发一言支持高峻。
因而在朝堂之上,褚遂良也什么都未说,太子也没有问。不过今晚,他认为夫人太沉不住劲了,都不如高峻一个这么年轻的如夫人表现好。
很显然,英国公李士是这件事的受益者,按着褚遂良的判断,本来这个人已经是不死不活的,这回又活过来了。
不一会儿,有个下人跑进来,向中书令回禀道,“老爷,永宁坊樊夫人出府时,丢了一件东西,喊她也未回头。”
“是什么东西?”褚夫人问。
下人的手上托着一件鲜艳欲滴的红珊瑚项链,回道,“就是这件东西,小人一看就值不少钱,但明明她听到小人叫了,却没回头。”
这正是褚遂良从皇帝处讨来、又转赠给樊莺、当作认干侄女的见面之礼。
褚遂良叹了口气,对夫人说道,“唉,依她的脾气,没有当众摔到本官的脸上,就是又有所隐忍了!以后当有再见的脸面,可夫人,这都怪你。”
而他的夫人却欢天喜地地接过来道,“真是个好物!”
……樊莺从褚府出来,感到心里一阵一阵的空落,她不该来这里。
对高峻称呼师兄,这是从终南山论来的。
开始时,樊莺还能留意,只在家人的面前才这样称呼,但方才情急失智也未多寻思,褚遂良追问那一句也将她吃了一惊。
也不知她的遮掩能不能埋过褚遂良,他不是个可靠的人。
离着闭坊宵禁还有一个多时辰的光景,樊莺也没有回府,直接打马出城,她还不如去一趟终南山,看看师父此时在不在山上。
假如师父要在的话,去听听师父的意思,兴许才真有点用处。
……
天都黑了,永宁坊府中的下人们纷纷猜测,高大人家是不是真摊上事了,不然怎么一个夫人也不在,连樊夫人也不回来了呢?
高白和菊儿、雪莲本来想按着高峻的意思将孩子送走,但此时管家对两位夫人说,“我们不送,不然底下人怎么想?我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高白先去厨房旁边的密室看了看关着的人,他倒老实,被捆在那里不嚷不叫,高白出来后,又叮嘱了看守的家丁几句。
菊儿道,“国公把那么多的夫人打发走,只留了樊夫人,如今出了事,全凭樊夫人一个人里里外外地跑,也真够难的。”
高白说,“我虽然猜不透国公的意思,但这样的安排一定就是合理的,我们只要照顾好府上也就是了。”
正说着,樊莺直接打马入府。
高白、菊儿、雪莲迎上去,得知她刚刚从终南山回来,又说要去赵国公府。
雪莲道,“可是时间已经不早了,一会儿即要宵禁。”
樊莺说再晚也得去。在终南山,她很巧的见到了师父,他没有去云游。
听了她的话,师父曾说,“捉了黄峰岭别院的人,你正该明正言顺的押他入城,而无须避让谁。”
樊莺忙问理由,师父说,有道是邪不胜正,玩阴谋的是英国公,怎么反倒是你在躲着他们?入城时天光大亮,他绝不敢有什么举动,但你们对他却是个警醒,让他不致乱来。
樊莺懊悔不迭,她辛辛苦苦地得了证人、得了证辞,但对证人最大的用处却未加利用。
如果当时能按师父所说的行事,那么师兄先头掌握了黄峰岭的事,也许在朝堂上会更加主动。
师父安慰说,“你做得已然不错了,尤其送剑之举连老夫也认可。再说证人的口供已送进去了,你也不必自责。”
樊莺道,“师父,我哪有功夫自责!只是此时一点主张都没有了。”
师父问,“薛将军既然进去一趟,难道高峻就没什么话带出来?”
樊莺道,“当然是安慰我的话了。”
师父问,“是什么话?”
樊莺:“稍安勿躁,兴许黔州、夏州有家信到。也不必四下求告,心烦时可与二妹高尧作伴,多食些浓醋败火。”
师父拍了大腿道,看来是你忙得一点头脑都没动,你以为他只是在安慰你?如果他真有了不测,安慰你又有什么用?
樊莺恍然而悟,“他说的二妹高尧,现在是赵国公府的人,而二妹的父亲,六叔高慎行一向与高峻心近,师兄是在提醒我,在这件事情上,兴禄坊对我们看法变化不大的人,可能就是六叔。”
继而又道,“噢!我说他都让人给押起来了,还有闲心操心我拿什么东西败火……浓醋!柳姐姐让江夏王喝过浓醋!”
师父说,这就对了,当着那么多的禁卫,你让他怎么说?高峻是暗示你遇事找赵国公府,江夏王府也可信赖,再就是你六叔了。
樊莺道,“可我偏偏一份也未找,却去找了褚遂良。”
师父让樊莺快回,因为她最该到赵国公府去一趟,长孙无忌既然可以信赖,而他又是与皇帝关系最铁的一个人,他那里有关皇帝的什么消息没有?
樊莺又央着师父,能不能亲自出马去保师兄的安全。
老师父笑道,“徒儿,你是不是将为师看作神人了?大内我哪进得去呢?就算进去了,日常要如何晃悠?再说他腰里围着缠莺剑,还用我?”
樊莺转而再央告道,“那……你务必赶去黔州,我柳姐姐她们人不少,可是一点动刀子的本事都没有,我最担心她们了……”
师父只是稍稍沉吟了一下,樊莺急道,“再说你四个徒孙可都在那里,让人一勺烩了才好呢!”
师父说,“为师只是在考虑,此行要准备些什么。”
第1161章 不大知足
赵国公府,长孙无忌坐在那里长吁短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可真是事事不如人意。
他的表弟,鸿胪卿高审行冷不丁的搞出这么一出,把他也弄蒙了。
本来形势一片大好,根本就是有一条平坦的光明大道摆在高府、赵国公府的面前,但车子居然一下子,让高审行赶进了大道边的壕沟里。
鹞国公高峻,是长孙无忌有史以来,还没动过什么戒备之心的人物,这个人对长孙家的善意很明显。
高峻没有因大夫人柳玉如、因为侯君集一案,而对赵国公府产生的敌意所左右,反而不断地提携自己的老儿子长孙润,现在长孙润已经是兵部最年轻的郎中了。
再假以时日,长孙润再上一步、成为兵部的侍郎根本无须怀疑。
而尚书令不会永久地兼任兵部尚书,这个要职早晚也会有人顶替。
虽然到目前,长孙无忌还不敢奢望着、兵部尚书的职位就一定是么子的,高峻也一直在提议由郭待诏来顶替此职,但谁没有个仨亲俩好?
一个好汉三个帮,难道长孙润将来、就不需要郭待诏这样的朋友?自己、皇帝总会老去的,而这一批小辈们的崛起势头,正是合乎了他的意思啊。
因而,郭待诏即便这时就升上来,赵国公也不会反对,总比李士强吧?
而以长孙润眼下的资历,任个兵部尚书也确实嫩了些。那么,由郭待诏上来先占住了兵部尚书的位子,就是比较妥贴的法子了。
但让高审行这么一闹,李士本来已经翻了背的人,这下子又活泛起来了。你说说,有英国公这么一个老资历的人往那儿一摆,直接就把么子的上升空间堵死了!
还有江夏王李道宗,这个人最近不断地向长孙府示好,这在以前根本就是没有过的事情,当然也是因为高峻的存在。
太子后晌去温泉宫时,把他的舅父长孙大人也带上了。
这件大事也令皇帝陛下不爽至极,因为突闻此事,皇帝半晌未开口,脸色憋得通红,眼睛发直,随后,他看到皇帝极力地闭紧了嘴巴,但有两股鲜血,从他的鼻子里抑也抑不住地淌下来。
这是再次中风的前兆,而陛下已经有过一次中风了。再发作的话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挺过来。
当时,太子惊得失色,眼泪直淌,也忘了传呼御医。
是长孙大人满怀愧疚之心吩咐了这件事,并很有经验地上前扶住皇帝,他们不让皇帝倒下、不要乱动,而是稳稳地靠坐在那里。
御医很快赶过来,再将上次医治圣恙的熏蒸之法使出来,他们无所适从,除了这个措施之外,就什么也拿不出来了。
长孙无忌的愧疚之心全都是来源于太子的废立。
在贞观朝的前十年,长孙无忌知道,皇帝的生活相对平静,只是由于贞观十年他的妹妹皇帝的妻子兼密友文德皇后去世才有了波折。
随着皇子们都已成年,李承乾被废后,在皇子之间展开了激烈的继位斗争,而当初皇帝是更倾向于吴王李恪的。
李恪这个人英武神峻,文武全才,也很有些皇帝年轻时的风范,但非文德皇后所生,李恪的母亲是隋炀帝的女儿。
长孙无忌当然坚决反对。
后来,皇帝又转向了魏王李泰,李泰倒是长孙无忌的亲外甥,聪明而有魅力,并且秉承了皇帝的许多优秀品质,看得出皇帝在很多方面都表示喜爱李泰。
但李泰对他的舅舅多有不恭敬,从《威凤赋》中,谁都能看出长孙大人在皇帝心幕中的地位。
这个与他出生入死的人的意见最终左右了皇帝,于是李泰也被否决了。
最终,当时快满十五岁的李治被立为太子,对于继承的问题,其实皇帝当时真没有什么选择余地了。
可是皇帝仍然认为,他是被迫作了错误的选择,而且怀疑意志软弱的李治不能有效地治理国家。
长孙大人看得出,皇帝有计划地为李治登基作了种种准备,为太子委派精心挑选的师保,以训导他,又亲自撰写针对帝王的禁令以指导他的行动。
但连长孙大人都发现,李治除了仁孝一宗长处,许多时候都优柔寡断。
而高峻的出现,似乎令这一切都得以弥补,这是一个公私分明、能力也出众的人物,关键还年轻。
皇帝都私下里对赵国公说,高峻勇武不让秦叔保、甚至当世的任何一人,谋略和决断不输房玄龄、杜如晦。
如果有高峻辅佐李治,皇帝大约可以放心了。
这从皇帝近年来、对高峻的无限提拔上也能看得出来。
从上次中风之后,皇帝疗养得不错,以五十岁的年纪完全可以亲政了,但他就是躲在翠微宫、温泉宫不出来,将朝政大事尽委于太子,让他和尚书令两个年轻人去处置一切大事。
长孙无忌岂会看不出来?这是在锻炼他们,同时也是在进一步地考察尚书令高峻的品性。
这可好,在皇帝眼里一向没什么毛病的鹞国公,突然暴出了身份的问题。
如果高审行说的是真的,这得是个什么样的枭雄才能隐藏得这样好,连皇帝都骗了这么久??
如果等皇帝故去了,而这样的枭雄还在中枢,李治又怎么是对手?
长孙无忌被皇帝鼻孔喷血的症状吓个半死,李治只是担心父皇的病情,而赵国公才知道皇帝真正的病因。
他此时就更能体会郭孝恪吐血的原因了,这样的磊落人物、被宵小之辈诋毁、蒙骗,不吐血才怪,有些本事的人脾气都大,动不动就吐血。
那么,皇帝在盛怒之下,不假思索地、下令让他已经不看好的李士再任兵部尚书,对于高峻的愤怒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士只是私心大了些,但像高峻那样骗皇帝却也不敢。
而这还没有结论呢,一旦高峻的真实身份被查清的话,永宁坊要遭遇什么样的浩劫,连赵国公也说不好了。
赵国公的愧疚之心就是从这里来的是他将李治扶了上来,不然皇帝岂会费这么多的事、动这样大动肝火。
他极力地劝解皇帝,同时说高审行的种种无状,这才令皇帝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
赵国公想了,即便皇帝为此迁怒到自己的头上来,也得说。
而皇帝似乎已经没有发怒的精力了,他坐着不敢动,小心地咳嗽,有宫女拿精细、极软的绢帕替皇帝捂在口鼻上擦拭,上面又有新的血迹。
长孙无忌想,不管高峻这个人的身份是真是假,都绝不会影响他对长孙润的感情。
在营州,么子长孙润赶着牧群去见高峻时,赵国公就把这个人看明白了。
有下人进来回禀,“国公,永宁坊三夫人樊莺求见。”
赵国公连忙起身,“快快有请!”
……
温泉宫,情况就不必多说了,皇帝看出来了,自己英雄一世,没有人敢在他当面乍刺、玩猫腻,除了鹞国公。
这得是个什么浑蛋,才敢和贞观天子开这样的玩笑!
静下来时,皇帝也考虑过,长孙无忌在情急之下、对高审行不堪入耳的评价,如同在他面前拨拉算盘珠子一般,皇帝岂会不明白他这位舅子的意思!
他相信,高审行绝对会因为一个从三品的职位,就说出这番话来。但话一定真的面大。
不过,那就连高审行、兴禄坊高府、甚至他的女儿东阳公主也在欺君了!
太子去传达了皇帝的旨意后,晚上又赶过来看望。
皇帝看着李治,不由得有些心酸。
弄不好,除了他的这个别无选择的儿子不能动,恐怕一切都要从头再来了,皇帝的胸口一阵刺痛,示意宫女拿绢帕来。
他自己捂了绢帕咳嗽,拿开时,里面又是殷红的鲜血,他虚弱地吩咐,“去翠微宫,朕要死在翠微宫去!”
李治哭道,“父皇,不能动啊,这时怎么能轻动呢!”
皇帝流泪道,“朕……想你的娘了!只有她才从未骗过朕!”
有内侍奏禀,“陛下,赵国公来了。”
“朕不见他!”皇帝哑着声音说道,他此时最恨的就是长孙无忌。
内侍说,“赵国公还带来了一个人……是永宁坊鹞国公府的三夫人樊莺。”他发现,皇帝在龙榻上抬抬手,示意让人进来。
很快,长孙无忌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女子。
皇帝从未见过这个女子,此时身染重病,也禁不住被她的惊世容颜所打动,她居然强过了自己所遇的任何一个。
她穿着胡服马裤,有些怯生生的,怀里抱着一只紫檀木的精致木匣,上边包着金边儿,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
赵国公先上前问候皇帝陛下的病情,皇帝拧着鼻子,不好好搭理对方,长孙无忌不以为意,回禀道,
“陛下可知道郭大都护的吐血之症是如何好的?鹞国公府上三夫人将灵验之物给陛下带来了。”
皇帝这才抬头、正眼瞧了他的舅子一眼,随后再看这位三夫人。
长孙大人连忙道,“樊夫人,你快对陛下说说。”
樊莺跪倒,眼睛里转出泪来道,“陛下,峻气到了陛下,都是他的不是,我听国公说到陛下的病情,便将我的陪嫁之物黄莲珠拿来,只要能医好陛下的病,这东西我就不要了,只求陛下饶过峻一命!”
太子说,“我听鹞国公曾说过此物,乃是治疗血症的至宝,那么父皇你一定可以早日康复了!”
皇帝问,“既是你的陪嫁,又是至宝,你如何就舍得?”
樊莺道,“只要能救峻的命,我有什么东西舍不得呢!”
皇帝倒有些感动,从她的身上居然又想起了已故的皇后,问道,“那么……朕有意将你转嫁太子,你可舍得?那么朕便放过高峻!”
太子、长孙无忌各都大吃一惊,心说皇帝这是病糊涂了,真这么做的话,你倒是放过高峻,高峻会放过你吗?
樊莺不顾礼节一下站起来,脸憋得通红,“我死了便不会有这些烂事!”
皇帝连连压着手道,“你看看,你这个娃娃,如此的性急!朕的话还未说完呢!朕是说,你将娘家的陪嫁至宝给了皇家,那是什么意思?人岂能不过来?”
樊莺一下子无语,这倒成了她的不是了。
又听皇帝道,“朕富有四海,岂能苛扣你们小辈的东西!如果真能医好了朕的病,朕便饶过高峻,东西也还是你的。”
樊莺一听,立刻就不怒了,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但脸色却恢复了正常。
皇帝道,“让朕看一看,是什么至宝,要不要朕沐浴、斋戒了才能见?”
樊莺连忙打开木匣,一道霞光从木匣的缝隙里倾泻而出,瞬间照亮了宫室。皇帝看着樊莺,喃喃道,“好苦啊!如品朕的一生。”
“半生,”樊莺殷切地说道。
她将黄莲珠由木匣中拿出来,用绢帕包裹了,要皇帝放在他胸口,再自已用手托住了,然后退下来,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皇帝只觉得有一股苦涩之气直入肺腹,撞开了被污浊、辛腥之气阻塞的气道,胸中像吸入了清晨的冷冽气息,连眼前也一下子亮堂了。
他问这个女子,“高峻是什么身份?”
樊莺道,“回陛下,他是小女子的丈夫,我们十位姐妹都以终身相托,便是相信他可以托付终身。”
皇帝点头,揶揄道,“世间好男子多的是,你们任何一个拿出来,也配得上高官巨宦,可你们怎么偏偏都……”
樊莺再一次有些无理的打断皇帝的话,在长孙无忌的目瞪口呆中环顾四周,茫然道,“多么?怎么我一个也看不到?”
对于这个女子故意的无视、甚至轻视,皇帝没有生气,对她道,“你回去吧,心意朕已尽知,如果朕能好,那便饶过永宁坊!最坏,也会允许你们一家人完整出京。”
长孙大人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示意意犹未尽的樊莺,她可以走了,此时长安城已经闭城,赵国公吩咐专人护送、叫城,她有些不大知足地退了下去。
长孙无忌试着问,“陛下,如果病好了,要不要移驾?”
这是在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要不要回长安亲政?按赵国公的意思,皇帝一定会回去的。
哪知皇帝反问,“凭什么老子就得移驾?老子不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