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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房间里光线昏暗,或许是为了营造一种气氛,唯一一扇向阳的窗户也被封死了,而且封得严严实实的,连一点光线都不透。四面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物,**的墙皮因为cháo湿的关系已经变得斑驳,偶尔有些地方还有大片的湿痕,就像……就像我身边这个家伙的癞痢头一样恶心人。
“癞痢头”,哦,不是“癞痢头”,是来自内务人民委员部明斯克地方局肃反行动委员会的阿夫杰伊·瓦西里耶维奇·瓦伦金中尉同志。尽管任何一本马列著作亦或是党纲党章中都没有规定,伟大的,富有远见的,永远忠于苏维埃政权、忠于苏联人民的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同志也从没有提到过,但给自己的同志起绰号总是不好的——尽管在目前的局势下,今天的同志说不定就会成为明天的阶级敌人,可在他正式变成敌人之前,或者说,在他反动的面目彻底暴露出来之前,他总归还是我的同志。
忘了自我介绍,嗯,按照正常的介绍程序,我要先大声说出我的名字: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目前是明斯克共青团市委的宣传干部……不好,顺序错了,重新来。
我叫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苏维埃社会主义加盟共和国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明斯克市特罗扬诺夫镇人。我的父亲达维多·季诺维耶维奇·恰普林,母亲马秋莎·季托夫娜·巴雷科娃,都是1914年加入布尔什维克的老党员,他们在1920年保卫苏维埃政权、抗击白卫军的革命战争中英勇牺牲,烈士编号:“Ж270392”、“Ж310287”。作为根正苗红的革命烈士后人,我自幼在党的关怀下幸福成长,并有幸在列宁格勒国立大学哲学系深造四年。1934年,我光荣的加入了布尔什维克党,并在同年,进入明斯克共青团市委。一年后,因工作成绩突出,表现优异,受团市委的委派,我进入刚刚建成的沃斯托兹那雅特训学校,接受了为期六个月的特别培训——培训内容保密,保密等级:Л209(1935),保密授权单位:内务人民委员部。
这就是我的个人简介,也是我的人事档案中主要记载的东西。当然,在我聪明头脑的最深处,还藏着另外一份大相径庭的个人简介——姓名:陈成,xìng别:男,年龄:45岁到负100岁之间(这个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没法计算了),民族:汉,籍贯:中华人民共和国河北省保定市北市区,政治成分:群众(不是没机会入党,只是舍不得交党费)。祖上三代富农,到我这就成了贫下中农,做了一辈子的小科员,崇拜上帝、真主、释迦摩尼以及满天神佛,年轻的时候喜好是泡妞、买彩票,而立之年后的喜好是看别人买彩票、幻想着泡妞。生平的志向是“过猪一样的生活,而且除了自己之外,全世界都是母猪”,最喜欢的一句名人名言是马克思说的:“一切财产都是偷来的。”
咳咳!
扯得有点远了,毕竟陈成那个名字已经彻底离我远去了,我现在叫弗拉斯·达维多维奇。
在眼前这间不见天光的破房间里,我正在参加一场审判,秘密审判,法官、审判员、记录员以及控方代表、公诉人等等等等,这些角sè都由三个人来扮演。我是记录员、控方代表;公诉人是癞痢头……啊不,是阿夫杰伊·瓦西里耶维奇;至于法官和审判员,则是堆砌在最右边的那一坨“臭狗屎”。
请原谅我,我又给同一阶级立场的革命同志起了绰号,而且很不人道的用了“臭狗屎”这个明显带有污蔑xìng的名词,不过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我实在找不出一个比“臭狗屎”更有污蔑xìng的名词了,第二,用臭狗屎来称呼这个家伙,并不是对他的人身攻击,而是对他**裸的恭维。对这家伙的出身,我认为非常值得考证,我怀疑他那位粗心大意的母亲在抚养他的时候,是不是已经把孩子给扔掉了,却把尿戒子给养大了。瞧瞧他那张烂窝瓜一般的臭脸,多像一个最招苍蝇喜欢的、团成了团的尿戒子啊。
带着臭狗屎味的“尿戒子”名叫亚历山大·埃内斯托维奇·贝科夫,来自于国家安全总局明斯克局,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以苏维埃人民政权的名义,判处你死刑,立即执行!”
三个人组成的审判庭,规模似乎小了点,不过在“斯达汉诺夫劳动竞赛”jīng神的鼓舞下,我们的工作效率却是一点都不低,草包似得法院、检察院的工作效率和我们比起来,简直就拖沓的可怜。列宁同志在评价我党行政机关和国家机构的时候曾经说过,这些机关里“英勇肯干的人可能只有几十个,而呆着怠工或半怠工、钻在公文堆里的人却有几百个”。从目前的状况来看,这种说法一点错都没有,简直是鞭辟入里,入木三分。
就在过去的三天时间里,在针对“‘四月水兵被服厂’反革命怠工事件”的审理调查中,我们这个三人组成的审判庭,已经揪出了两个“第五纵队yīn谋集团”、一个“富农帮凶反革命集团”以及四个资产阶级民族主义反动分子。前后,共开庭审理案件42宗,确定36人有罪,判处12人死刑,9人无期徒刑,15人劳动改造。
瞧瞧,这是什么样的效率?那些法院、检察院的人在这样的成绩面前,难道不应该感到羞愧吗?
“……现在,我以苏维埃人民政权的名义,判处你死刑,立即执行!”
该死的,“臭狗屎”刚才说了些什么?走神了,没听清楚啊。
我抛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扭头朝旁边看了一眼,只看到“臭狗屎”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制服肩头的两颗星星在昏暗的灯光下灼灼生辉。
癞痢头的阿夫杰伊·瓦西里耶维奇背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打盹,胡子拉碴的嘴角上都挂了口水了。
没办法,只能靠自己把记录补上了,罪名嘛,随便胡写一个算了,反正这种记录也没人看。不过,刚才那个犯人叫什么来着?德米特里·乌斯京诺维奇……姓什么来的?叶尔皮洛夫还是叶夫列莫夫?靠,孙子,活该被判死刑,整个名字都让大爷记不住。
两个名字都写在纸上,然后拿笔轮番点着,“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耶!最后一个字落在叶尔皮洛夫上面了。好彩!拿过审讯记录,写好年月rì,写上胡诌的罪名,最后写上犯人的名字——德米特里·乌斯京诺维奇·叶儿皮洛夫。
被吓得尿了裤子的叶尔皮洛夫亦或是叶夫列莫夫很快被两名内务部的执行jǐng察拖出去,隔了几分钟,外面传来“嘭”的一声枪响,这个倒霉催的家伙就去追随马克思了——我敢打赌,马克思他老人家这会肯定不缺人手用了,要不说革命者不信上帝呢,就算有上帝,也早被死了的革命者用人海战术干掉了。
阿夫杰伊被枪声惊醒,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扭头看看我,又扭头看看另一面的亚历山大,伸手拿过亚历山大放在桌上的打火机,送到嘴边哈了一口气,随后,意气风发的举起手,在面前的判决书上用打火机结结实实的砸了一下……这厮,真他妈的太有才了,打火机都能当公章用,他就不适合干公诉人这个角sè,人民陪审员倒是挺适合他。
亚历山大·埃内斯托维奇就像是没看到阿夫杰伊出的洋相,他趁着下一个犯人还没有被带进来,房间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机会,干咳一声,说道:“咳……,阿夫杰伊·瓦西里耶维奇同志,弗拉斯·达维多维奇同志,下面一个要审理的,是四月水兵被服厂原机要员捷莲娜·罗曼诺夫娜·古洛娃。”
嘴里这么说着,他将两份材料分别递到我和阿夫杰伊的面前。
“在一周前,有人举报她因为她的父亲被列为富农,而对苏维埃政权心怀怨恨,并经常在公开的场合,发表一些诋毁苏维埃人民政权的言辞。”亚历山大的目光闪烁,说话也是一停一顿的,就像是每一句言辞都是刚刚构思好的,“本着不放过任何一个敌人,但也绝不使任何一位同志蒙冤的原则,我对这些举报的内容进行了详实的调查。”
忽悠,继续忽悠,我对他的这种说法大为不屑。本来嘛,这个三人审判小组是三天前才宣布成立的,小组成立的当天,才拿到的各种举报材料。这三天来,我们每天都忙着宣判,只有晚上才有休息的时间,难道说利用那么一两个晚上的时间,jīng力充沛的亚历山大·埃内斯托维奇同志就能进行足够详实的调查?哼哼,这种话拿来骗骗马克思、列宁同志还成,想骗我?歇菜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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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夫杰伊虽然长了一个难看的癞痢头,却并不意味着他的脑子比别人笨,相反,他的思想和他的头型一样丑陋,总是带着那么多的yīn暗面,总是会怀疑一切,总是喜欢用质疑的目光审视一切,所以,亚历山大忽悠不了他。
脸上没有半点尴尬的表情,阿夫杰伊慢吞吞的放下打火机,找出他的公章,在之前那份宣判书上扣了章,这才用一根手指的指肚揉搓着红肿的酒糟鼻,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
见阿夫杰伊没有反应,亚历山大又把目光投向我。我立刻抛开心中的鄙夷,对他报以一个足够令人感觉温暖的微笑。
亚历山大是个小人,臭不可闻的小人,对付这种人,我会在心里报以最诚挚的鄙夷,能对他下手的时候,绝对会准备好最锋利、最卑鄙的刀子,但在面对面相处的时候,我却只会给他最媚俗的奉承和最马屁jīng的笑容。
显然是从我的笑容中得到了鼓励,亚历山大jīng神一振,先是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紧接着上半截身子都扭过来,原本缩在制服大衣袖子里的手鬼鬼祟祟的伸过来,将一个蓝碎花手绢折叠成的小包塞到阿夫杰伊的手里。
“就我得到的调查结果,类似这样的指控并没有切实的证据,”就像是桌子下面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亚历山大继续严肃的说道,“相反,我走访的几位工人兄弟对她都给了不错的评价,基于这些人提交的供述,我认为,那些对捷莲娜的指控应该是……应该是不能成立的。”
那个小花手绢的包直接到了阿夫杰伊的手里,我只能看着,一层层的布料被阿夫杰伊这家伙掀开,里面露出来的却是一沓花花绿绿、上面还扣了镰刀锤子印章的票子。
哈,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可不陌生,团市委对面那个居民消费品配给站就是发放这种票子的地方,凭着这种票子,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在消费品配给站领取同面值的生活物资,像什么鱼子酱啊、鲜肉啊、糖啊、香烟啊之类的东西。
这年头就算是**的公务员家里都没有余粮啊,更何况是我这么清廉自守的共青团干部,所以,这些配给券应该也必须有我的一份,否则的话,亚历山大刚才所说的那些就都是屁话,我才不会理会。
“亚历山大·埃内斯托维奇同志的做法很正确,列宁同志告诉我们:不用相当的dú lì功夫,不论在哪个严重的问题上都不能找出真理;谁怕下功夫,谁就无法找到真理。亚历山大·埃内斯托维奇同志的做法,无疑是从根本上论证了这句话的正确xìng,”阿夫杰伊眼睛看着面前桌上的审判书,双手却在下面熟练的将那些配给券过了遍数,而后,在说话的同时,准确的分了一半出来,递到我的手边,“同时,也给我们敲响了jǐng钟。捷……”
大概是忘了待审犯人的名字,阿夫杰伊又把脸往前凑了凑,瞅了一眼审判书上的条目,接着说道:“捷莲娜·罗曼诺夫娜同志的案件告诉我们,并不是每一项指控都是成立的,在今后的案件审理过程中,我们应该花费更多的力气去核实案情、检验证据。”
这个癞痢头,真是太不地道了,明明已经收了人家的东西,却还要额外提出更多的条件。什么叫“在今后的案件审理过程中”?说白了,他还不是在告诉大家伙的,以后他要想捞个什么人出去,别人也不能拦着嘛。
丢包袱谁不会啊?老子比你们这两块货擅长多了。
“两位同志经验丰富,对我来说,在今后的审讯过程中,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学习。”我给出一个最最马屁jīng的笑容,言辞恳切的说道。
是啊,难道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少吗?至少这两个家伙徇私舞弊的做法我得学个通透。
嗯,除了对他们的徇私舞弊感觉不爽之外,别的还是比较让人满意的,尤其是手上的配给券——一共十张,每张都是200卢布的。上帝,这家伙打劫了消费品供给委员会吗?不然从哪里搞到的这么多配给券?
该死的,我现在一个月的配给额度都不到100卢布,这100卢布的配给券,就能换回3俄镑的肉、1俄镑的糖外加两打鸡蛋和一条香烟。可恨、可恼啊,这个臭狗屎一样的东西凭什么就能过上这么滋润的rì子,而我却要在清水衙门般的团市委混吃等死?
不行,得想个法子改变现状,既然到了这个时代,那就得有一番收获。我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只想过的舒心一点,舒服一点,不愁吃,不愁穿,兜里有点钱,手上有点权,身边有那么十个八个的漂亮女人,仅此而已。哼哼,要是谁敢拦在我的前面,想让我过的不舒服,我就让他连rì子都没得过。
姗姗来迟的秘密jǐng察终于把犯人押了进来,捷莲娜·罗曼诺夫娜,这个让亚历山大不惜花费大价钱挽救的女人,终于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好吧,我得承认,臭狗屎一般的亚历山大确实走了狗屎运,而我和阿夫杰伊则成了天字第一号的蠢蛋,就为了那么区区两千卢布的配给券,竟然就把这么一个女人送到了亚历山大的怀里。
被两名秘密jǐng察押送进来的捷莲娜只带了手铐,却没有戴上沉重的脚镣,或许是因为受了惊吓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羁押所的条件太差,她那张标准的瓜子脸显得异常苍白。一条灰sè的长围巾包裹在她的头上,只在前额的部分露出一缕黑sè的头发。头发的发穗有几绺披散下来,遮住了一道细长浓黑的黛眉,可是在眼部长长睫毛的衬托下,这样的形象却令她看上去更加的妩媚xìng感。
一个被关进羁押所的犯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衣服穿,捷莲娜的身上就穿了一件稍有些紧身的长袖绒线衣,素黑sè的,左侧下摆处还结了一个四角的布片补丁。下身是一条土黄sè的男式列宁裤,整条裤子明显不称她的腿型,太短了,露出下面半尺长的一段小腿。真难这女人没有在羁押所里冻死,今年这该死的冬天可不是一般的冷。
“坐下!”两个秘密jǐng察都出落了一副死人脸,不懂的怜香惜玉,押着捷莲娜走到对面那张孤零零的铁椅子前面,一把将她推的扑倒在椅子上。而后训斥一声,就把椅子上连着的一条锁链套在她的脖子上。
“咳!”今天亚历山大干咳的次数似乎多了点,就像是嗓子里塞了鸡毛一样,“捷莲娜·罗曼诺夫娜,我们手上掌握着关于你的6项检举指控,这些检举和指控,证明你已经站到了无产阶级的对立面,是苏维埃政权的敌人,是人民的敌人,对此,你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这是程式化的一套说辞,我发现亚历山大这个角sè真的很好扮演,因为他在每一场审判中首先所说的都是这么一段话,就连罪名都是按套路定的。
捷莲娜的目光极度木然,她朝亚历山大看了一眼,淡蓝sè的瞳仁不易察觉的跳动了一下,而后说道:“我没什么需要解释的,亚历山大·埃内斯托维奇同志,不过,你不打算为我解释点什么吗?”
我靠,这女人有个xìng,我喜欢。
亚历山大那张尿戒子脸登时涨得通红,他支支吾吾半晌,手里的检举材料拿起又放下,折腾了将近半分钟,却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咳咳……”阿夫杰伊还是比较厚道的,拿了人家的好处,他还知道要替人家解除尴尬。见亚历山大差点被这女人一句话噎死,他拿起面前的材料看了看,插口道,“捷莲娜·罗曼诺夫娜,我这里有份材料,上面提到你在三年前,也就是1935年的6月,曾经有一次可以光荣入党的机会。但是你却拒绝了,放弃了这个对你来说应该是至关重要的机会,为什么?难道你对我们的布尔什维克抱有敌意吗?”
“不,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敌意,”捷莲娜的视线挪动分毫,焦点恰好落在阿夫杰伊的脸上,不无嘲讽的说道,“我只是喜欢平静的生活,而事实证明,做一个普通的市民,即便是晚上睡觉也要比你们这些布尔什维克安心的多,难道不是吗?”
这案子不用审了,就凭这几句话,我就能判断出来,眼前这个女人要比过去几天里处决的那些犯人更加反动,但她却不会被判处死刑,甚至连劳动改造都不会有,因为三人审判小组里至少有两个人不会判她有罪。至于我?嗯,我得承认,我很欣赏这个女人,至于她是不是消极怠工的反动分子,是不是yīn险丑恶的“第五纵队”成员,关我鸟事?国家的敌人自有国家的暴力机关去对付,我只是一个小公务员,每月拿着几十卢布的工资,住着不到三十平米的破房子,看得到天,看得到地,却看不到自己幸福生活的小公务员,我哪有那么多的jīng力为国家大事cāo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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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趣而又尴尬的审判根本没法进行下去,三个审判者都想给犯人开脱罪名,想要判她无罪,可犯人自己却像是一心求死,什么话不该说她说什么,什么不该谈她谈什么,只弄的审判者比她还心虚。
要说还是来自国家安全总局的同志有魄力,眼看着案子越审越麻烦,亚历山大直接宣布了他的调查结果,粗暴的终止了捷莲娜对她自己的“有罪辩护”,当庭宣布她无罪。
好吧,我承认这样的审判几近儿戏,以至于当亚历山大宣布审判结果的时候,捷莲娜看向我们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嘲弄和不屑。
不知为什么,审完了捷莲娜的案子,目送她离开审讯室之后,我的魂也像是坠在她丰满的屁股上飘走了,当然,据我的观察,癞痢头和臭狗屎也是如此,以至于在审理随后三个案子的时候,全都有些无jīng打采的。
最后一个被审理的对象,是四月水兵被服厂的厂党组书记、厂长,名字叫什么我不清楚,不好意思,走神走的厉害,基本上什么都没记住,只知道他被判了死刑。而随着那一声了然无趣的枪响,这一天的审案工作也结束了,接下来,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主审官就得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都是搞革命工作的,再苦再累也没人管饭。
抱着一整天的审判记录材料,我跟在阿夫杰伊的后面出了审讯室,沿着幽暗cháo湿、冷冰冰如同冰窖一般的走廊离开羁押所,外面就是内务部明斯克局的大院子。
天sè将晚,还下着雪,柳絮般的雪花在回廊风的吹动下只往领口里钻,冷得令人无法忍受。
斯大林建筑格局的内务局大楼前挂着巨大的横幅,上面红底白字的书写着口号:“抛弃旧方法,即辩论的方法,采用新方法,即连根拔除和粉碎的方法,与**分子坚决斗争。”
仅仅隔着一条红sè大街,对面便是劳动改造管理局,经内务部几个审判组判处无期徒刑亦或是各种有期徒刑的罪犯,会直接从羁押所押解出来,递解到劳动改造管理局,然后再分配到明斯克下属的6个劳改营。当然,还有一些更加倒霉的,则需要坐上火车,前往荒芜人烟且环境恶劣的西伯利亚。
不是很宽敞的大街上颇为冷清,厚厚的积雪铺在街道上,都看不到多少脚印的存在。
我沿着街道向斯维斯洛奇河的方向走了一段,路过苏维埃工人联合社的时候,亢奋了一整天的大脑总算是冷静下来。
亢奋?是的,是真正的亢奋,近乎歇斯底里的亢奋。审判时,那种随时可以将犯人生死cāo纵在手心里,左手上帝,右手死神的无上快感,的确能够令人血脉沸腾。看着一个个犯人在对面的铁椅子上痛哭流涕,声嘶力竭的为自己辩护;明明知道他们极有可能蒙受了冤屈,却如同猫戏老鼠一般看着他们用苍白的语言陈述自己无罪的事实。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是掌握着万物生死的神灵,上帝又怎么样?这三天里,那些亵渎信仰的神父都枪毙好几个了。
不过亢奋过后,冷静下来的时候,留在心底的却是无尽的空虚以及同空虚一般无尽的恐惧。
捷莲娜说的那句话闪现在脑海里,她说她三年前拒绝加入布尔什维克的理由是想夜里睡的安稳一点,哈,这是多么经典的一个解释啊。过去三天里,被判处死刑的倒霉鬼,清一sè都是布尔什维克,不幸的是,我也是布尔什维克中的一员,而且是一位机关干部,公职人员,尽管我所在的机关是个清水衙门,可那也改变不了什么。
唉,想那么多干什么。
一阵冷风吹进皮衣的衣领,我打个冷颤,从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
点上一支“卡兹别克”,深深的吸一口,辛辣的烟味呛的我禁不住咳嗽两声。粗制滥造且不带过滤嘴的“卡兹别克”用的是阿斯莫洛夫烟草,对于抽惯了烤烟的我来说,抽这东西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不过我不会嫌弃它的,毕竟相比起那种味道跟朽木一般的马合烟草比起来,这种烟抽着还算柔和的。最重要的是,以我的级别,一个月只有两包“卡兹别克”的供应量,在互助社里,一包这东西就能换到一俄镑鲜肉。
重新迈开步子,我朝团结工人大桥的方向走,厚重的毡皮靴踩在半尺深的积雪里,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这让我禁不住联想到了团市委值班室的那张破床。原来的团市委第一书记阿纳托利?弗拉索维奇,总是偷偷摸摸跟宣传办的记录员法伊娜?亚科列夫娜在那张床上搞事情,那种嘎吱嘎吱的声音曾经给团市委的人们带来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在两个月前,阿纳托利?弗拉索维奇已经成为了过去,他被人检举参与了以明斯克市委第一书记费多西?费奥多托维奇为首的“反工人阶级集团”,随后,依照刑法第54条第14款的规定,被判处死刑。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当时阿纳托利也是一个三人审判小组中的成员,和我现在的工作一样,他是被内务部的jǐng察从审判场上直接带走的。
阿纳托利死后的团市委,成为内务部明斯克局、明斯克国家安全总局调查的重点单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整个团市委所有头头脑脑都被一扫而空。风sāo的法伊娜在家中上吊自杀,“以她的死对苏维埃革命政权进行了最后的也是最恶毒的攻击,”为此,她的父母、妹妹被所在单位开除,社区配给委员会断停了对她们的所有生活必需品配给。
很幸运,我从那场涤荡了整个市团委的风cháo中存活了下来,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我的背景很清白,根正苗红,我的父母都是立场坚定的布尔什维克,而且当年牺牲的时候,所在部队正是布琼尼指挥的第一骑兵军。那可是斯大林同志亲自下令组建的部队,是他老人家的嫡系,过去两年,多少将军、元帅都被枪毙了?可看看出自第一骑兵军的那些人,布琼尼、伏罗希洛夫、铁木辛格、罗科索夫斯基、朱可夫,这些人不都活的好好的?所以说,斯大林同志的嫡系部队里,绝对不会也绝对不能出现敌人,而作为骑一军烈士的后人,我这个无官无职的红二代,自然也是可靠、可信的。
冰封覆血的斯维斯洛奇河像一条白sè的蛆虫一般趴在城市的夹缝里,十几个不知烦恼为何物的孩子,在冰面上追逐嬉戏。过了横亘在大河上的团结工人大桥,对面有一片建筑了一半的施工工地,那是正在修建中的市委大楼。
每次看到这个夏天即能建成的大楼,我的心里就感觉很好笑,很明显,只要历史不发生改变,再过两年,德国人的装甲铁骑就会踏破这个城市,之后,延续近四年的战争,将把这个城市彻底摧毁,瓦解成一片废墟。这栋jīng心设计的大楼,估计最大的作用就是给这片废墟添点废料罢了。
在过桥后的第二路口左拐,踏上巴甫洛夫大街,再顺着街道一直向东,过两个路口,就是所谓的工人一号新村了,我的住所就在这里,一栋帝俄时期修建的三层小楼。跌宕的岁月已经将这栋建筑摧残的不成样子,我甚至担心大声打个喷嚏,是不是会把它摧垮。
想到晚饭还没有吃,兜里又有助人为乐得来的十张配给券,我没有直接回住所的破楼,而是转了一圈,去了临近的社区配给站。
呵呵,配给站,在我眼里,所谓的配给站就是只配让人骂它没有小“**”的站,偌大一个仓库里,东西只有那么几样,负责分发物品的肥大妈还跟上帝似得。对拿着几卢布配给券过来的人,她报以厌弃的目光,对拿着几百卢布配给券过来的人,她报以憎恶的目光,总之就是没个能入她眼的活人。孙子,别落我手里,不然审都不审,直接就她判个死刑,还得分五次执行。
一俄镑食用糖、一打鸡蛋、一俄镑鲜牛肉、一俄镑烤肠外加一听鱼子酱,真奢侈啊,不过老子有钱……不,是老子有票,随你怎么羡慕嫉妒恨。嗯,香烟也要来几包,不抽他nǎinǎi的“卡兹别克”了,直接换“勋章”,咱现在吸烟的待遇上自己实现干部化。
所有东西都用一个牛皮纸袋子装起来,抱在怀里,雄赳赳气昂昂的出门——一票在手,天下我有,爱咋地咋地。
从配给站出来,我抱着东西正想来个苏联式的过马路,横下里突然伸过来一只干枯的爪子,一把揪住我的大衣袖子。
我怀里抱着东西,箍住纸袋的右手里还拿着刚才换回来的一些小额配给券,这只突然伸过来的手,不是想要抢劫吧?这年头在大街上抢劫,难道不要命了吗?
停下脚步,我扭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这只爪子的主人竟然是一个身上裹着破毡布的枯瘦老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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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没错,就是老妇,标准的俄罗斯籍老妇人,看样子差不多得有五六十岁的样子,脸如枯槁,那一道道的皱纹像是沟壑一样,干瘪的嘴唇冻出了一条条裂纹……只要看一眼这张脸,不用任何解释都能明白什么叫做沧桑了。
我怀里抱着的袋子以及手里捏着的配给券,显然就是老妇人盯住的目标,她盯着我的手,干涸的眼窝里似乎都放着光。
想打劫啊,大婶?你的年纪也实在太大了点吧?用力挣挣胳膊,挣不开,老妇人抓得很紧。
幸好,老妇人虽然紧盯着我手里的东西,却没有真个扑上来抢,她嘴里咿咿呀呀的咕噜一番,同时朝我比划了两个手势。
感情老妇人是个哑巴,难道是乞讨的?嘿,眼神真好,今儿刚发了笔小财,就被乞丐给盯上了。算啦,谁叫咱心软呢,既然被乞讨的缠上了,怎么也得发发善心,多少的施舍一些了。
看看手上的配给券,最小面值的也是五卢布以上的,现金的话,今天出门好像连一戈比都没带。没关系,这种事难不住咱。
怀里的袋子交到左手,伸着右手从里面拿出一节烤肠,原本是想掰成两块的,想了想,感觉老妇人也挺不容易的,所以就一整根的送了过去。
老妇人飞快的接过烤肠,侧过身,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身后竟然还有两个人: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超大号破棉袄。一个估计有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个子不是很高,最多到我胸口的位置,干瘦干瘦的,一头留成大辫子的头发都脏的看不出原来的颜sè了,灰不溜秋的。
烤肠直接被老妇人递给了小女孩,一俄镑十二根的烤肠,每根平均下来不到四十克,估计连个孩子的肚子都填不饱。
小女孩也不知道多久没吃东西了,接过烤肠,连上面的扎绳都不解,就那么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的,让人看了心酸——当然,也仅仅是心酸而已,别指望有人会可怜她们,这年头谁能顾得上谁?最重要的是,这三个人肯定来自于某个被剥夺了非法所得的富农家庭,是富农分子,是我们这种工农阶级的敌人,根本不值得可怜。
紧了紧大衣的前襟,我不再看这三个人,抱着怀里的袋子就朝马路对面走。
“嘎吱嘎吱……”
踩踏积雪的声音有些错乱,明显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回头瞅瞅,果不其然,一老二小的三个人就像是鬼影子一样,紧紧跟在我的身后。看到我回头,老妇人就像是卖牲口的贩子一般,急慌慌的把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拖到前面,一边拍打着她的腰、臀,一边朝我呃吧呃吧的怪叫。
我立刻就明白了老妇人的意思,这种事情放在过去叫自卖为奴,是旧社会人吃人现实的一个绝佳体现,可奇怪的是,在如今的苏维埃政权体系下,这种现象竟然再次出现,而且一点都不罕见。究其原因,没别的,就是在剿灭富农的政策下出现的。
随着斯大林同志《论苏联土地政策的几个问题》一份报告的诞生,苏联人民委员会主席维亚切斯拉夫·米哈伊洛维奇·莫洛托夫同志牵头组建了专门委员会,集中全力消灭富农。凡是家里做生意的,不管是开了小油坊、小磨坊的,还是出租农具、出租房屋的,一律都是富农。家里人均年收入超过300卢布的,家庭每年总收入超过1500卢布的,也是富农——幸亏这个标准只适用于农民,否则的话,像我这样的公职人员,估计有很大一批要被划分为富农了。而对付这些富农的方法也很简单,没收包括动产不动产在内的全部私有财产,更倒霉一点的,还得被流放西伯利亚。简单一句话,这年头的富农连狗的不如。
有些头脑比较聪明的富农,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不至于做一辈子的“富农狗崽子”,就会找一些根正苗红的人家,把孩子送出去,而眼前这位老妇人,估计也是有了这种心思。另外,估计也是看中了我手上的东西。
可惜啊,难道她就没看出我的年纪还不适合有那么大的女儿?如果不是女儿,那……仔细看看小姑娘,满脸的泥垢,只能看出脸型不错,至于长得如何却是半点都看不出来。看看身材,好家伙,标准的竹竿都没这么直溜的,瞅瞅胸脯,虽然冬天穿的比较厚,可好歹得有个形状显现出来吧?人家这么大岁数的小姑娘,好歹有两小笼包了,这位倒好,估摸着也就两鸡蛋,还他娘是煎过的。
没兴趣!
扭过头,不理会满脸期待的老妇人,我径直过了马路,径直进了破破烂烂的公寓楼。转上楼梯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老妇人三个竟然也跟着过来了,她换了一脸哀求的表情,站在公寓楼的门口看着我。
不能心软啊,我在心里告诫自己,随即脚下不停,噔噔噔的上了楼。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对于人这种动物来说,似乎并不是天地不仁,而是人自己不仁。帝俄时期的旧社会是人吃人的,而现如今的苏维埃,似乎同样也是人吃人的,只是吃人的换了个借口罢了。生在这样的世道里,什么都要的,就是妇人之仁要不得,会害死自己的。
三十几平米的小房子空了一整天,冷的跟冰窖似地,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铁皮炭炉点起来,然后就着炭火煎一块肉排,荷包两个鸡蛋,两节烤肠熏到流油,前两天剩下的半瓶劣质伏特加也拿出来。等到一切弄好了,房间里也暖过来了。
满满的摆了一桌子吃食,自斟自饮的喝着小酒,看着今天早上出版的《真理报》……其实我挺喜欢现在这种生活的,如果不是周围的环境太危险,让人总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感觉,我很乐意这么平平淡淡的生活下去,直到躺进坟墓的那一天。或许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把眼睛一闭,再一睁,哈,又回到我熟悉的那个地方去了。
唔,一直向斯大林同志看齐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叶若夫同志辞去内务人民委员部主席职务,但保留内务人民委员的身份。这条消息很不错啊,尽管报纸上给出的理由,是叶若夫同志要把更多的jīng力放在人民水运委员会的工作上,但我却非常清楚,这条斯大林亲手豢养的恶犬,已经到了被宰杀掉的时候了。
叶若夫同志是多么天真而又愚蠢的人啊,明明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却偏偏要去搅动汪洋大海般的一潭浑水,结果水搅混了,却把自己给淹死了。
我一向认为给别人当枪使并不可耻,毕竟能当枪使就证明自己有些能力,可是在当枪的同时,也要记得什么叫做收敛,至少不能在掌握自己的命运之前,把主人所有的敌人都干掉。狡兔死、走狗烹,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吗?
再有,叶若夫同志显然不懂得什么叫做低调,他只看到别人把他的画像同斯大林同志的画像摆在一起,是在肯定他的工作成绩,是在羡慕他与斯大林同志走的近、关系铁,难道他就没有看到这是对他的一种捧杀吗?斯大林同志是什么人?他是神,是这个国家唯一的最高统治者,他甚至不希望自己的画像同马恩、列宁同志的画像摆在一起,这么一个人,他能容忍你叶若夫的画像存在?你是什么东西?
人可以有野心,但却不能没有自知之明啊。
叶若夫是没救了,现在之所以还没人直接动他,是因为需要一个过渡期,而之前他所推行的那些政策,将由他的继任者,也是他的死刑执行人拉夫连季·帕夫洛维奇·贝利亚同志接手。前世的所知告诉我,贝利亚要下手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内务人民委员部和国家安全总局,换句话说,有些人的好rì子快要到头了。
一顿晚餐吃了将近一个小时,当天份的《消息报》也翻了一遍,当我将最后一口伏特加灌进喉咙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刚才那个老妇人的脸。
看看窗户,上面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冷霜,外面的温度估计能到零下十几度了,那三个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冷不冷啊?有没有点东西吃啊?能不能找到睡觉的地方啊……
哎,还是心肠太软啊,算啦,不可能让她们到我这来过夜的,总共三十几平的房子,容不下四个人,要不给送点吃的吧,反正又不缺那一口。
伟人曾经说过:一个人做一件坏事并不难,难得是一辈子只做坏事不做好事。瞧瞧,这句话在我这得到验证了。
桌上吃剩下的烤肠、肉排都拨到一个盘子里,面包也拿了一大块,犹豫了一下,又在盘子里倒了些鱼子酱,感觉着应该足够三个人吃了,我才端着出了门。
5
房间里不是很暖和,而仅仅一门之隔的走廊里,却是冷得掉渣,往门口一站,只需要呆上四五分钟,就能让人冻个透心凉,你甚至都能听到自己血液凝结的声音。
快步下楼,听着皮靴敲打木质楼梯发出的“咚咚”声,我突然感觉有些心绪不宁,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似地。
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窗户的楼门外空空如也,除了满目的苍白之外,就是苍白满目。
难道那一老两小的三个人走了?默默冰冷的脸,我的心里忽然感觉有些遗憾。
就在我准备转身重新回到楼上的时候,十几米外公寓拐角的地方,突然跑出来一道瘦高的身影。这道影子经过一道从楼上照下来的灯光,我才看出是个穿着破烂袍子的中年人,这家伙也不知道从哪偷了一身半大棉袄,正一边跑一边往身上套。
等等!
半大棉袄?我突然想到了那个穿着大号棉衣的小女孩,尽管只是一瞥,我却感觉这件半大棉袄似乎就是从那个小女孩身上扒下来的。
来不及细想,我撒腿朝公寓拐角冲过去,才赶到地方,就发现避风的角落里歪坐着三个人,不是那老妇人她们还能是谁?
或许是为了彼此取暖,三个人在墙角内挤成一团,也不知道她们是睡着了还是冻死了,即便是小女孩身上的棉衣被扒走了,也没人动一下。
我走过去,蹲下身子,现在老妇人的肩膀上推了推,感觉她的身子很僵,推不动。手上加些力气,再用力推一下,老妇人干瘪的身子顺势倒了下去,可抱在胸前的两条胳膊却还保持着坐着时的架势。
无声的叹口气,我调转目光,看向蜷坐在另一边的那个小姑娘。她那条脏兮兮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辫稍上挂满了冰棱。伸手在她肩膀上推了一下,只感觉她的身子很轻,轻轻一下就推倒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情绪就像喷涌的泉水一样,瞬间便填满了我的胸腔,我冲动的跪倒在地上,手忙脚乱的摘掉手套,弯腰揽过小姑娘的身子,在她纤细的脖颈上试了试。
还有些温热,人没有死!
我的心里忽然间感动的无以复加,天知道这种感情是怎么出现的,那份慈悲,难道我是观世音菩萨亦或是菩萨的亲戚吗?
再看看小的,刚才那个可恶的家伙已经把她的大棉袄扒走了,现在小女孩的身上就还剩一件不知道是白sè还是灰sè的棉单一,小小的身子僵的像是块木头,包括脖颈,露在外面的部分全都冰冷。只是小女孩的抗寒能力明显是最强的,我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她竟然还迷迷糊糊的说了些什么,只是声音太小,听不清楚。
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想太多了,我一条胳膊夹一个,将两个女孩都夹在腋下,转身就朝住所里跑——得亏我如今这副身体足够强壮,否则的话,即便是两个女孩的身体很轻,我也不一定抱的动。
至于老妇人的尸体,对不起,我不可能帮她处理后事,反正人已经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在这片局势动荡的土地上,并没有入土为安那一说,明天清晨,自然会有清理街道的劳改犯为她收敛尸体。
相比起外面,我狭小的住所里只能用温暖如chūn来形容。可惜我那轧丝的行军床太小了,躺不下两个人,只能把被褥铺在地上,让两个女孩再躺在上面,炉火通红的铁皮炭炉尽可能摆放的近一点,让她们尽快回暖。
收拾完这一切,我就坐在行军床上木愣愣的看着她们,隐约中似乎想了很多东西,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那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知道做善事有什么好处吗?如果让我回答的话,我会说:做善事可以让人睡个好觉。这是真的,我可以用我的布尔什维克党证发誓,自从来到这个年代之后,我从未像今晚般睡的安心,没有噩梦,没有癔症,也没有被尿憋醒。
就那么坐在光板的行军床上,背靠着墙壁,我一觉睡到天蒙蒙发亮。
窗外有人在吹口哨,声嘶力竭的,我知道那是劳动营管理局的人在驱赶着囚犯打扫街道上的积雪。
抹了一把脸,我正想着从床上下来,眼角的余光一瞥,赫然发现床边的炭炉旁跪坐着一个人,心里骤然间吓了一跳,再去细看,才发现是个打着大辫子的小姑娘。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自己昨晚还救回来两个人。
小姑娘怀里抱着那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听到床上的动静,她身子明显一颤,抬头看了我一眼,那张布满尘垢的脸上因为流泪的关系,已经脏的没法看了。
“你……你醒啦,”我从床上跳下来,蹲在被褥边上,问道。也许是刚睡醒的缘故,嘴里有些干涩,说话的声音也有几分沙哑。
小姑娘不说话,只是把小女孩往她怀里揽了揽。
“你……昨天那位……”我敢发誓,我绝对不是做报丧官的料,对那个老妇人的死,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跟这小姑娘说。
“伊柳莎病了,”小姑娘应该是知道我要说什么,很可能早就有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她打断我,轻声说道,“先生,您能救救她吗?”
小姑娘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不,准确的说,应该是麻木,那种看透生死,无喜无悲的麻木。
“哦,伊柳莎……是你的妹妹吗?”我伸出手,用手背在小女孩的额头上试了试,有点烫,应该是发烧了。
小姑娘点点头,视线同我身上收回去,落到小女孩的脸上。
我干咳一声,爬起身,从房间里一通翻找,可惜,一点能退烧的要都没有找到。
“在家里等我一会儿,我去找点药回来。”放弃了毫无意义的努力,我胡乱的披上大衣,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外走。
小姑娘就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始终低着头。
我出了门,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房门锁死,这才一路小跑的下楼。离着住处不远就有一家卫生站,但现在这个点卫生站是肯定不开门的,幸好,市里的第一福利医院离这里也不是很远,只隔着两个街区,十几分钟跑个来回没有问题。
四五点钟的天还是黑漆漆的,街道上却已经不是很冷清了。离着公寓楼门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嘎斯大卡,三个背着枪、穿着军大衣的士兵守在车边,监视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犯人清扫积雪。
走过公寓拐角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一眼,不出所料,老妇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倒是地上的积雪中留下了一道扭曲的拖痕。
“弗拉斯·达维多维奇先生,早上好。”从卡车边走过,一个背着枪的士兵招招手,热情的问候道。
“早上好,”我换上一副笑脸,回应了一声。
在团市委工作就这样,虽然是个清水衙门,但却跟每一个单位都有关联,毕竟任何一个单位都有团组织的存在。在如今的苏联,想要加入共青团可不是一件很容易办到的事,不像后世国内,到了年纪就能申请。在这里,入团是要经过严格审查的,家世背景不好、思想觉悟不高、学习工作表现不积极,沾到任何一条都得不到批准。
这个背枪的士兵应该是个团员,而且还是积极求上进的那一种,不然也不可能认得我。
简单的一句问候,我从卡车便快步走过,直奔两个街区外的福利医院。
尽管时下的局势动荡,而且生活物资的配给严重不足,但社会福利还是做得很好的,比如医院,只要拥有公民的身份,换句话说,只要不是反动分子、富农帮凶、外国间谍,拥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任何人都可以享受免费医疗待遇。到医院里就医取药,不需要带钱,有工作证就可以了。
这段时间,医院里的工作格外忙碌,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今冬的气温格外低,而明斯克又没有后世那种集体xìng的液化气供暖系统,冻伤的发病率相对来说也就偏高了。
医院里的条件很简陋,就是一个三层的帝俄时期旧建筑,入门是挂号处,也没有所谓的急诊、门诊,这个时间要想看病拿药,只能到所谓的“革命值班室”。
在挂号处挂了个号,而后直接顺着走廊到值班室,跟值班的医生说明来意,开了份药单,什么阿莫西林、阿司匹林的都要一点,这年头药品虽然并不短缺,但为了遏止黑市交易,医院的药品也不是敞开供应的。
药房在二楼,我从值班室里出来,朝走廊最左侧的主楼梯口看了一眼,距离有点远,反倒是右侧的偏梯近一点,想了想,索xìng转向右走,准备从偏梯上楼。
走廊很安静,只有我的脚步声咔嗒咔嗒的响的很有节奏,可是当我走到偏梯拐角处时,一个很清晰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
“……以为只有你男人想和我上床吗?哪个男人不是同样的心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沙哑中带着一种莫名的xìng感,听着似乎有点熟悉,“你的诬告对我能起作用吗?哈,我只要勾勾手指,那些审判我的人还不是像狗一样对着我流口水?不怕告诉你,多洛菲娅,既然我活下来了,你就准备着付出代价吧。现在我已经再没有任何顾虑了,你说我是个婊子,没错,我就是个婊子,只要有人能让你死,我就陪他上床,我什么都不在乎……”
捷莲娜!
我的脑子里哄的一声炸响,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油然而生。
6
捷莲娜说她自己是个婊子,我看这个名词对她来说绝对是名至实归,她就是个婊子,而且是个浑身流着毒水的婊子。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检举她的人应该就是个名叫多洛菲娅·费奥凡诺夫娜的女人。
诚然,像疯狗一样胡乱咬人,为了一己私仇而栽赃陷害的人很卑鄙,作为受害者,她有权利报复,甚至有权利将对方置于死地。可问题在于,她对多洛菲娅说的那番话意图何在?
就眼前这种局势,任何人都是朝不保夕的,我,亚历山大还有阿夫杰伊,我们三个今天可以是三人审判小组的成员,明天就可能成为别人审判的对象。试想,听了刚才那番话的多洛菲娅,如果再弄一份检举信出来,以包庇反革命分子的名义将我们三个告了,最直接的后果会是什么?
好嘛,一个反革命嫌疑犯,三个分别来自明斯克团市委、明斯克国家安全总局、内务部明斯克局的包庇者,四个人凑在一起,一个反革命yīn谋小集团便新鲜出炉了。这样的事情不仅检举者喜欢虚构,那些动动手就能把我们弄死的上位者同样喜闻乐见,明斯克的肃反任务明天又能完成四个指标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绝对不介意为捷莲娜这女人准备最恶毒的死法,四十个五十岁的老光棍、一片人迹罕至的谷子地,就是这种死法所需要的道具。
不过老光棍、谷子地都好找,我的活路呢?我的活路可是不好找啊,可以预见,那个什么多洛菲娅要不了多久就会想到检举这条路,挣个鱼死网破的决心也不会很难下,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哪还顾得上拿什么药,那小女孩的死活当然没有我自己的死活重要。
跌跌撞撞的冲出福利医院,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找亚历山大和阿夫杰伊想办法。
国家安全总局实行的是干部异地任职原则,亚历山大并不是明斯克人,不过即便如此,他在这里还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而且是一套dú lì的小楼,跟他的住所相比,我那里只能算是狗窝——还是流浪狗的狗窝。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赶过去的,也不知道路上摔了几个跟头,当我站在他住所房门外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内衬全都湿透了。
厚重的双扇木质门被我拍的砰砰作响,可是好久都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怒了,抬脚就要踹,却发现门边上挂着一串绒绳,感情是有叫铃的。
用力扯了几下叫铃,约莫四五分钟的样子,里面终于有了动静,是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听着像是有棉拖在木质的地板上拖沓。
“谁?”是亚历山大的声音,只是听起来有些慵懒,估计是被我从被窝里闹醒的。
“我,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我回答道,因为心虚的缘故,我在说出名字的时候,还朝四周看了看。
大门吱呀一声敞开,只穿了一身睡衣的亚历山大探头出来,疑惑的看着我,问道:“是你,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你老实告诉我,那个捷莲娜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心里充满了怨念,根本顾不上多说半句废话,质问的同时,一把推开他,快步走进门。
亚历山大被我推了一个趔趄,看样子是有点火气上涌。他一把揪住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只是一个女人罢了,难道你还嫌得到的好处不够多吗?”
“一个女人当然不算什么,可你知不知道,她就要把咱们都害死了,你那点配给券就想把我的命都换走吗?”我一把甩开他的手,近乎怒不可遏的大声说道。
“命?怎么回事?”亚历山大吓了一跳,他飞速的锁上门,一边推着我往里走,一边小声问道。
听他似乎在刻意的压低嗓门,我皱皱眉头,问道:“怎么,你这里有人?”
亚历山大脸上尴尬的表情一闪,朝我做了个稍后的手势,而后一溜烟的跑上楼。没一会儿,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被他从楼上带下来,女人还是半裸的,一边下楼一边往身上套这一件破旧的“淑巴”。
我看着亚历山大把这女人推到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签了字,塞进女人怀里,心里禁不住骂了句“禽兽”。不用问,这女人肯定是他从劳动营里带回来的,类似这样的事情,也没什么人去管。
“到底怎么回事?”把女人送走,一转脸,亚历山大就从一个面目萎缩的猥亵犯,变成了一脸正气的国家安全总局军官,说话的时候,都能听出杀气来。
我在心里狠狠的鄙视他一番,嘴上却把适才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同时也说出了我的担忧。
亚历山大不是傻子,可以说能混到国家安全总局去的人就没有傻子,大名鼎鼎的克格勃啊,那可是真正的jīng英汇聚之地。
听我把话说完,他立刻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xìng,眉头几乎攒成了屁……这个词太粗俗了,嗯,几乎攒成了“菊花”。
“阿夫杰伊知道了吗?”在大厅里来回踱了两步,亚历山大沙哑着嗓子问道。
“我从医院直接就到你这来了,还没来得及通知他。”我说道。
亚历山大想都不想,走了两步就想去打电话,但就在拿起听筒的一瞬间,他手上一顿,又飞快的把电话放下,说道:“走,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掉,不过必须有阿夫杰伊的配合才行,咱们这就去他那里。”
我现在是满脑子的空白,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听他的。
亚历山大是中尉,而在待遇最好的国家安全总局,他这个级别的军官是配车的,不管去哪都很方便。
一分钟都不能再耽搁,我和亚历山大直接出门,开车去阿夫杰伊的住处。
相比起亚历山大的住处,阿夫杰伊的居所就有些偏远了,他住在滨河大道的“光荣水兵新村”,从亚历山大住处过去,有将近十五分钟的路程。
等我和亚历山大找到阿夫杰伊的住所,他已经起来了,正在给他的两个儿子做早餐。
阿夫杰伊四年前丧妻,之后一直未婚,现在身边除了两个年幼的儿子,就再没有什么人了。
当听到我带去的消息,这个老jiān巨猾的内务部jǐng察中尉倒是显得很冷静,他反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知不知道多洛菲娅家庭的具体情况。
我对类似多洛菲娅这样的检举人信息没什么了解,但亚历山大却知道的很清楚,这次过来,他显然也有了准备,身上就带着关于这女人的家庭信息。
“现在咱们已经是同一条战线上的战友了,”翻阅了一遍多洛菲娅的信息记录,阿夫杰伊思索了几分钟,而后抬头看看我,又看看亚历山大,面无表情的说道,“而且是真正地战友,对咱们来说,这是一场旨在突围的战争,要嘛一起全都死,要嘛一起逃出去,再没有第三种可能xìng。你们有什么异议吗?”
亚历山大沉默不语,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大家明显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至少按照我的品xìng,只要我被抓了,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把这两个家伙一块拖下水。将心比心,估计这两个家伙比我也好不到哪去。
“好,现在,咱们已经达成一项共识了,那就是要团结起来共同应付这次危机。”阿夫杰伊点点头,继续说道,“在我看来,要想度过这次的危机,实际上并不难,咱们只要做到一点就可以了——让有可能给咱们带来麻烦的家伙,全都永远的闭上嘴。”
“也包括捷莲娜?”亚历山大迟疑了一下,支支吾吾的说道。
我一听这话,就忍不住想要找块砖头把这厮的脑袋拍扁,这次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生,而他呢,到了现在竟然还惦记着美人的事呢。
阿夫杰伊倒是也没说话,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好吧,怎么动手?”亚历山大也不敢再多说废话了,现在可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而是你死我活的危急关头了。
“现在除了咱们自己,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所以只能咱们自己动手。”阿夫杰伊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如果不是看得到他的嘴唇在动,甚至都搞不清楚是不是他在说话。
阿夫杰伊似乎已经有了全盘的打算,他把这两句话说完,也不等我们的反映,就那么自顾自的站起身,进了不远处的卧室。没一会功夫,等他重新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手枪。
作为一个伪军迷,虽然太多军事知识我不懂,但一些基本的武器装备我还是认得的。阿夫杰伊拿出来的手枪,是一把托卡列夫手枪,也是现在苏联国内军人配备最多的一种制式手枪。
“弗拉斯,医院那边的麻烦由你来解决,”阿夫杰伊走过来,直接把枪递到我的面前,同时说道,“至于亚历山大,那个女人家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那你呢?你干什么?”亚历山大对杀人这种事一点都不抵触,他只是对工作的分配有些不满。
“难道你们把人杀了这件事就完了吗?”阿夫杰伊哼了一声,说道,“我总要找两个替死鬼把这件案子承担下来,免得局里有人追查。”
7
我可以对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同志发誓,杀人这种事情我从没想过,至少,我从没想过用我的双手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胆小是天生的,我的胆子虽然不小,但却真的没有那股勇气干掉一个活生生的人,更何况还是在医院这种公开场合里。
可惜的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不杀人的话,别人就会来杀我。
如何选择?这是个很麻烦的问题。
当我再次回到福利医院的时候,天还是蒙蒙黑的,可恶的亚历山大甚至还开车把我送了过来。我很清楚,按照阿夫杰伊的想法,怎么杀人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们三个有一个算一个,人人手上都不能干净,只有那样,这个小团体才算凝结的紧密,才没有后顾之忧。
“弗拉夏,抓紧行动,咱们的时间不多了。”亚历山大肯定是明白阿夫杰伊的想法,在我下车之前,他还拍着我的肩膀,一脸审慎的叮嘱。
该死,他还真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就连对我的称呼都变了。弗拉夏,弗拉夏,这是他可以随便叫的吗?
嘎斯吉普很快卷着烟尘消失了,空荡荡的福利医院门前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站了将近五分钟,直到双脚被冻的几乎麻木了,才咬咬牙,鼓起为数不多的那么点勇气,朝福利医院的大门走去。
已经是六点多钟了,可医院里还是没有多少人,前厅走廊里空荡荡的,和我刚才离开的时候差不多,只是感觉气氛上有些yīn森。
高筒皮靴的鞋底敲打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我一只手揣在怀里,摸着阿夫杰伊给我的那把托卡列夫,每走几步就忍不住回头看看,我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跟着我。
捷莲娜在被宣判无罪之后,就住进了福利医院,按照亚历山大的说法,她的病房在住院部的201房间,是个单人病房。巧合的是,当初检举捷莲娜的多洛菲娅,竟然也住在这家医院里,病房却是在313。
本着就近原则,我自然是要先去二楼干掉多洛菲娅,但考虑到杀人后还需要逃走,先去二楼就有些不太合适了。在楼梯转角犹豫了很久,我终归还是选择了一个自己认为最稳妥的方式,直接上了三楼。我考虑着,在三楼干掉多洛菲娅之后,如果引起什么混乱的话,也可以在逃走的时候顺路在二楼除掉捷莲娜。
心里似乎把一切都盘算好了,可就是没算到自己事到临头,是不是真能下的了手。
只有三层楼,按道理说爬起来应该很轻松,可这一路上去,我却感觉两条腿像灌了铅似得。好不容易按着病房门牌号找到地方,又犹豫了许久,最终咬着牙,隔着糊了一层报纸的门上玻璃朝病房里窥探一眼,里面很安静,病床一共有四张,却只有一张床上有人。
那个人应该就是多洛菲娅了,她面朝里躺在床上,从窗口只能看到一个后脑勺。不巧的是,病床边上还有一个男人,正趴在床沿上睡觉,应该是多洛菲娅的丈夫。
妈的!被亚历山大他们玩了,多洛菲娅既然在这里住院,怎么可能没有人陪床?定下策略之后,就想着杀人的事了,却忘了这个很关键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现在也没有回头路了,我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希望能把忐忑的情绪稳定下来,但显然没有任何效果,握住门把的手抖得厉害,就像是患了帕金森。
“吱呀!”
老旧的木质房门没有关严,随着我的手一哆嗦,房门陡的敞开一道缝隙,同时发出虽然细微但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我就感觉心脏一下子窜到了嗓子眼上,浑身的血液也随之上涌,冲到了脑门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敞开的门缝里,我似乎看到趴在床前的那个人动了一下,像是要快醒过来的样子。
脑子里有嗡嗡的杂音,两只耳朵就像是着了火一般的灼热,骤然间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拔出那把该死的手枪,迈大步子冲了进去。
从门口到多洛菲娅的病床,总共只有三五步的距离,我两个跨步便冲过去,随即举枪对准趴在床边的家伙,扣动扳机……
我扣,我扣……
连着扣了两三下,他妈的,手里的枪就像是木头削出来的玩具,半点动静都没有。
保险!脑子里陡然间想起亚历山大交代的事情,手枪的保险还没有打开!
脑门上的冷汗一瞬间流下来,我真是恨不得在自己脸上狠狠抽两记耳光。幸好床上的两个人都没有醒过来,我哆嗦着嘴唇,手忙脚乱的去找枪上保险的位置。
不对头!
就在低头摆弄手枪的时候,我的视线被地上的一样的东西吸引住了——血迹,一大片的血迹,床下的地面上,以那个趴在床边的男人为中心,一大片腥红的鲜血凝结在地面上。
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么傻愣愣的站了半分钟。
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很杂乱,一听就知道有很多人正在朝这边跑过来。
我木然回过头,机械式的朝门口看过去,正好看到两个穿着手持步枪的士兵从门外涌进来——土灰sè的制服、帽子上带有蓝sè的装饰边,是隶属内务部的士兵。
门外陆续还有人涌进来,光是当兵的就有六七个,最后一个进来的,则是一名面无表情的中年军官,看前襟上那对sè红的菱形领章,上面有两个长方形的金sè小方块,这是一名少校。
“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你想将你的反革命罪行进行到底吗?!”少校留着满脸的络腮胡子,他一进门便冲着我大声喝问道,可以肯定,只要我不放下枪,那些簇拥在前面的士兵就会把我打成蜂窝煤。
如果到了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有问题,那就是实在太傻了。我看看床上那两个人,再看看堵在门前的士兵,吐口气,默然无语的将手枪扔在地上。
随着手枪“咔嗒”一声跌落在地,站在最前面的一名士兵快步走上来,撩起手中的步枪就朝我面门砸过来。我只觉得眼前一黑,脸上一麻,整个人顿时失去了知觉。
………………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一阵冰冷刺骨的感觉将我硬生生催醒,我睁开眼,一道利刃般的强光刺入眼底,那种几乎令眼球爆裂开的感觉,令我禁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现在的时间,是1938年11月25rì,下午4时28分,地点是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内务人民委员部明斯克局羁押所。”没等我从难以忍受的痛苦中恢复过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现在,我,安德烈·阿尔卡季耶维奇·沙塔洛夫以及来自国家安全总局明斯克局的瓦季姆·维肯季耶维奇·库里加诺夫少校同志、明斯克市委的达尼尔·杰尼索维奇·菲拉托夫同志,将分别代表内务人民委员部、国家安全总局和布尔什维克党组织,就‘巴季洛夫反革命yīn谋集团’案件对你进行审判。在审判正式展开之前,希望你能明白,负隅顽抗,同工人阶级政权、同斯大林同志领导下的苏维埃人民对抗是没有出路的,我们已经掌握了你们的全部犯罪证据。你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老实交代你的问题,交代你们这个yīn谋集团所策划的一切破坏活动,接受彻底的、进一步的革命改造。”
这话听着很熟啊,我几乎有一种要拿笔做记录的冲动了——过去一直觉得这项工作很枯燥,很无趣,可是现在,即便我想做这项无趣的工作,恐怕也没有机会了,因为我已经成了那个被记录的对象。
我使劲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同时努力偏过脸,试图躲开来自正面的强光照shè。
“咔”,一声轻响,对面的人很人道的关掉了强光灯,我的眼前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你有什么要说的吗?”黑暗中,刚才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巴季洛夫反革命yīn谋集团?巴季洛夫是谁?”我沉默了良久,咽了口唾沫,问道。
主持了那么多次的审判,我早就明白这里面是个什么套路了,就像这个什么安德烈·阿尔卡季耶维奇·沙塔洛夫所说的,负隅顽抗是没有任何效果的。不管最后是枪毙还是流放,这时候都要老老实实的交代罪行,而且是对方说什么就承认什么,否则的话,只能多吃苦头。
“叶尔马科·伊万诺维奇·巴季洛夫中校,国家安全总局明斯克局局长、第一书记,你敢说你不认识?!”强光灯没有打开,倒是有另一个声音做了解释,这说明我的猜错没有错,这些人要弄死的并不是我,而是某个或是某些大人物。我只不过是不幸又可笑的成为了这场绞杀引线罢了,说白了,就是炮灰。
“把证人带上来,我想他还是需要一些提醒的。”又有一个声音说道。
随着这个声音落地,旁边一扇铁门被打开,顿时,一缕柔和的光线透shè进来,同时,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看着这道身影,难以置信的甩甩头,又用力挤了挤眼睛,这才最终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这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竟然是我收留的那个小姑娘。
8
有位厚黑的前辈曾经说过,做人绝不能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做坏人就要一辈子做坏人,一件好事都不能做,做好人就要一辈子做好人,一件坏事都不沾,否则的话,就会有报应。
过去,我对这种说法并不太重视,现在报应果然来了。
小姑娘只被我收留了一晚,现在就成了指控我的证人,在她的嘴里,我俨然就成了一个反革命yīn谋小集团的马仔,与来自国家安全总局的亚历山大等人一起,多次策划反动活动。我相信这小姑娘并不是有人特意安排到我身边去的,因为她根本什么都不懂,在控诉我的罪行的时候,还需要对着手上那张小纸条来念,而且念得磕磕巴巴的,看上去比我还紧张。
在小姑娘之后,又陆续有人进来作证,对我的犯罪活动进行控诉,捷莲娜出现了,阿夫杰伊出现了,还有两个是我的邻居,甚至还有三四个我压根就不认识的人。
随着一个个的证人出现在我面前,说着那些我都不知道但他们却一清二楚的事情,我渐渐的就麻木了——这是真正地麻木,明知自己死定了,却还有一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当最后一名证人被带走之后,我痛痛快快的认罪了,至于认什么罪,自己有什么样的犯罪行为,都不用去构思,那些证人已经把需要承认的东西都告诉我了——这就是类似审判最具讽刺意味的地方,最为犯人,除了要承认自己有罪之外,还要有很不错的记忆力。如果记不住那些证人所说的话,不能把这些罪行严丝合缝的扣到自己身上,就免不了要遭受一场毒打。
事实证明,我的记忆力很不错,在我的指控下,包括亚历山大在内,国家安全总局明斯克局以及明斯克市委,总共有三十二人被牵扯进来,一根盘踞在明斯克市、潜藏极深的反革命小集团彻底浮出水面。
交代到最后,我的脑子里甚至出现了一种病态的思维,每交代出一个人来,我都会有一阵的快感,就因为陪着我一起上路的倒霉鬼又多了一个——这种快感不值得庆幸,至少对我来说,它是一种悲哀。
“在这里按上手印,”当把最后一个可以交代的问题交代晚,对面坐在最右侧的中年人满意的点点头,将审讯记录拿来给我,让我在上面按了手印。
“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鉴于你的犯罪事实和犯罪活动对苏维埃政权所构成的危害,现对你判决如下:开除党籍,取消作为一名苏联公民所享有的一切权利和福利,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不得缓刑,不享受特赦权利。”甚至都没等我在审讯记录上按好手印,最终的宣判结果便下来了。
我听得一愣,刚刚沾上印油的手指头,在审讯记录上猛地划了一道子。
竟然没有判我死刑?!
上帝,竟然是无期徒刑啊,太幸福啦!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惊喜吗?
“你应该觉得庆幸,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我们之所以对你做出如此宽容的审判,不是因为你罪有可恕,而是因为你的父亲,达维多·季诺维耶维奇同志,以及你的母亲马秋莎·季托夫娜同志,他们是真正地好人,是无私的布尔什维克战士。你继承了他们的血脉,却没有继承他们的品格,这即是你的损失,也是你的悲哀。”递给我审讯记录的家伙站在我面前,两只眼睛盯在我的脸上,面无表情的说道,“做好准备吧,三天后你会被送到列宁格勒,那里的军事要塞修建工作急需人手,希望**上的惩罚能够清洗你肮脏的灵魂。”
话说完,这家伙便从我手里夺过审讯记录,转身走回审判席,再不多看我一眼。
随后,我被两名内务部的秘密jǐng察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审讯室,关进羁押所的一所牢房。
内务部的羁押所绝对不是享福的地方,这里甚至都不能算是给人住的地方,没有炭炉,没有卫生间,只有一间六、七平方大小的小屋子,四面不见光。如果说我原来的住所是间狗窝,那这个地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囚犯是没有半点人权的,囚室里和外面一般的酷寒,被褥却薄的透光,每天定量的食品供应为五百克,早中晚只有三块大小不等的干面包,没有蔬菜、水果,更不要说肉食。
尽管吃不饱,还整天冻得像条死狗一样,可我仍旧觉得很庆幸,至少我比亚历山大强多了,这个倒霉的家伙在我入狱的当天就被枪毙了。
在我入狱的第三天,也就是即将被押往列宁格勒的当天,已经晋升为上尉的阿夫杰伊来看过我,从他口中,我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正如我猜想的那样,整个事件实际上就是一个针对国家安全总局明斯克局的yīn谋,有人要搞掉身为局长的叶尔马科,可这家伙的级别太高,上面又有人撑腰,想直接对他动手不太容易。按照正常的思路,在这个时候从他的亲信那里下手无疑是个很好的办法,于是倒霉的亚历山大被列为整治的目标之一。恰好在这个时候,亚历山大为了捷莲娜那个女人出了纰漏,原本按照那些人的想法,是希望通过捷莲娜这个女人,将亚历山大圈起来的,可没想到,他们做通了捷莲娜的工作之后,还没等她挑唆着多洛菲娅继续检举,就被我很巧合的得到了消息。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癞痢头”阿夫杰伊顺势给我们出了个主意,让我们去干掉捷莲娜和多洛菲娅,却在我们走后,立刻就送出了消息。多洛菲娅和她的丈夫在我进入医院之前就被抢先一步干掉了,我很倒霉的进了病房,顺理成章的被定为杀人灭口的凶手。
有了具体的罪行,什么问题都好说了,整张大网随即撒下来,国家安全总局明斯克局从上到下,大批人被牵涉进了这个案子。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像亚历山大他们那样的人,在这几年里不知道构陷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把多少人送上了刑场,如今,国家安全总局变天在即,明斯克局自然也要换人,这种换人自然还是要采用清洗的办法,至于我,只不过是一个撞进大网的倒霉鬼罢了。
三天,短短的三天,在我的眼里却像是三十年那般的漫长,当第三天冷的几乎能够透入骨髓的寒夜过去,黎明到来的时候,我被带出羁押所,连同十一名犯人一起押上一辆卡车,前往火车站。那里有一列前往列宁格勒的专列,从明斯克以及附近几个城市押解过来的劳改犯,都将乘坐这趟列车北去。
对我来说,从登车的那一刻起,明斯克这个城市就将暂时离我远去了,前面等待着我的,是一个早已耳熟能详的城市和一段不可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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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送劳改犯去往列宁格勒的专列,从明斯克出发去往西北方向的维尔纽斯,而后,会从那里折向北,一路去往列宁格勒州的通泰里。
铁皮的货车车厢像个闷罐,只有两个篮球大小的开窗,用来给里面的人透气。像这样的一节车厢里,往往会装上二三十个人,两个可以躺下的地方都没有——不过这样也好,人多挤一挤,至少不会觉得太冷。
我躲在车厢的角落里,双手抱着披了一条毡毯的盖膝,默不作声的坐在地上。身边的两个犯人就紧紧挨着我,挤的严丝合缝。而隔开三五个人,另一侧的角落里却空出足够容纳三个人的地方,一个身材魁梧,壮的像头熊一般的家伙,就独自一人躺在那儿,身上还盖着两条毡毯。
毡毯是刚才上车前发的,每人一条,虽然毯子不厚,而且粗糙的扎手,但总归能用来取暖。我亲眼看到那个身材魁梧的家伙,从旁边人手里夺走了属于人家的毯子,而且还朝周围的人怒眉怒眼威胁一番,使得没人敢于出来抱打不平。
类似这样的事情,任何一个监狱里都会有,见怪不怪就好了。
“当当……”
车厢口上突然传来一阵敲打铁器的声音,紧接着,堵在门边的人被推开,两名士兵各自提着一个铁皮桶爬上来,很快,一股浓浓的肉香味飘满了整个车厢。
押运看守们开了恩,鉴于这一趟去列宁格勒的路程不短,天气又冷的要人命,为了让劳改犯们尽可能活下来,在列车开车之前,给每个劳改犯下发四天的口粮。除此之外,每人还有一块肉排——尽管肉排还没有巴掌大,薄的像一张纸,但那好歹也是肉,吃了就能多一点存活下去的希望。
三天的羁押生活,每天不到五百克的食品供应,我早就饿的饥肠辘辘了,在领到属于我的那一份食物——一条硬的能打死人的面包、一小块肉排的时候,我恨不得立马就把它们都吃了。可我知道这东西不能吃,现在都吃了,等不到列宁格勒我就得生生饿死。
发放食物的看守们很快离开,车厢铁门咣当一声合死,我坐在角落里,深吸一口气,而后小心翼翼的将干面包掰成两半,把那片肉排夹在里面,正想着把它揣进怀里,等扛不住的时候再拿出来吃一点,横下里突然伸过来一条胳膊,劈手就把我的面包抢走了。
9
“烂的发臭的白鬼,啐!”夺走我命的家伙正是那个熊一样的壮汉,没错,对我来说,面包就是我的命,没了它也就没了我。最可恨的是,这家伙不仅夺走了我的面包,还在我的脸上淬了一口唾沫。
“白鬼,”那是俄罗斯人对像我这样的白俄罗斯人的蔑称,如果放在别的时候,我会对这样的蔑称置之不理,我甚至还会忍下来唾面自干。但是现在不行,他把我的“命”夺走了。
壮汉抢走了我的面包、肉排,又去抢别人的,只是他再抢的就是肉排了。整个车厢里二十几个人,竟然没有人敢于反抗,就那么任由他将所有的肉排抢走,用顺手抄来的毡毯兜了,得意洋洋的转回他的角落。
我曾经认为,龟孙子般的行事风格和最马屁jīng的笑容是趋吉避凶的利器,它可以让我在事业上走得很远,但是过去一段时间的经历却让我彻底明白了,这样的认知是多么的不完整。很多时候,凶险都是避不过去的,龟孙子般的行事风格和最马屁jīng的笑容固然可以让我走得很远,可若是加上不择手段的邪恶思维以及钢铁般坚硬的心肠,却可以让我走的更远。
牛顿说:如果说我比别人看得更远些,是因为我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而上位者则说:如果说我的权力比别人更大些,是因为我站在了更多的尸体上。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整天呆在眼前这样的酷寒环境里,过着这几天一般食不果腹的rì子,而要想改变这一切,显然不能等着命运来垂青,我必须挺直了腰杆子,把命运踩在脚底下。
看着那个壮汉将从别人那里抢来的肉排塞进嘴里,独自一个人吃的眉开眼笑,再回想自己这些天过的生活,我突然热血上涌,猛地站起身。
篮球大小的方形透气孔就在旁边,我上前一步,手一伸,从透气口外折断了一根食指粗细的冰凌,死死的攥在手心里,那种冰冷的感觉并没有让我沸腾的血气平复下来,相反,却令我更加的亢奋。
飞快的向前迈出两步,撞开挡在身前的一个犯人,我径直站到了壮汉的面前。这家伙压根就没有抬头,自然也意识不到已经大祸临头,他正一手拎着那个兜了肉排的毡毯,另一只手捏着一块肉排,伸着紫红的舌头去舔肉排上的油脂。
我一声不吭,瞅准了他胡子拉碴的下巴,抬脚猛地踢了过去。
我的靴尖准确的踢在壮汉下巴上,将他张开的双颚踢得猛然合拢,嘎嘣一声,两排牙齿骤然合拢的同时,半个拇指长的一块舌头被整个咬断,仅留一条肉筋连接在一起。
“啊……”壮汉双手捂着血流不止的嘴巴,一边惨嚎一边瞪大了一双眼睛惊恐的看着我。
我抽搐着嘴角,抬腿将他蹬倒在地,而后不等他挣扎起来,一个纵身扑上去,死死压住他,握着冰凌的手高高举起来,对准他朝上的左耳孔猛然戳下去。
过去看过一个电影,上面有个女人用冰锥杀人,当时的画面配音中,有“扑哧、扑哧”的声响,但现实中,这种声音并不存在。尖锐的冰凌从壮汉的耳孔处一戳而入,在某个地方卡了一下,但随着惯xìng力的施压,我感觉手在顿了一下之后,又下沉了将近两公分。紧接着,一股大力从身下传来,我整个人被弹起来,蹬蹬的后退两步,撞上两个人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股大力来自于壮汉的膝盖,他竟然只用膝盖弓起的力量就把我推了出去。不过再把我顶出去之后,他也到了濒死的边缘,整个人躺在地上剧烈的抽搐,双眼暴睁,把眼角都扯裂了,原本捂在嘴上的双手像僵尸跳动时一样,笔直的伸出去,在车厢的铁壁上死命的抓挠,几个手指的指甲都抓断了,把车厢壁上抹得到处都是血。
我试图从地上站起来,但双腿虚软的厉害,一点力气都使不上。还是那句话,不管心里发狠发到什么程度,在第一次真正下手结束一条生命的时候,任谁都不可能心平气和。
“嘿,怎么回事,里面在喊什么?!”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咚咚的敲打车厢们,应该是负责押运的士兵听到了什么,所以过来询问。
“有人……”我身后有个家伙条件反shè般的喊道,听那尖细的声音应该是个女的。
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我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谁在回答。
出声的是个靠在门边的女人,个子很高,头发披散着,看不到长相,当看到我的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她本能的打了个哆嗦,已经喊出来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我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直到她畏惧的躲闪开,这才提高嗓门,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回答道:“有人觉得气闷,想要到门边喘口气。”
车厢外传来说笑的声音,紧接着,刚才那个声音便训斥道:“都闭嘴,再吵闹就枪毙!”
我不再接口,而是面无表情的在整个车厢里扫视一圈,不出所料,车厢里二十几个人,每个被我视线扫到的人都噤若寒蝉,那个壮汉还没死透,仍旧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搐,没有人想变成他那样子,自然也没人敢来招惹我。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到车厢外说笑的声音去远了,这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双脚还在微微动弹的壮汉身边,缓缓蹲下身子,先伸手在他沾满鲜血的脸上拍了拍,紧接着便用这只手拾起掉在地上的半块肉排,连肉带着上面沾染的血污,一块塞进嘴里。
说实话,当我把那块肉排放进嘴里的时候,恶心的就像整个肠胃都在翻涌,恨不得当场就一口呕吐出来。但我知道我必须忍着,我要让车厢里的每个人都认识到我的恐怖,让他们明白我是一个不能招惹的存在。
胃里的翻涌最终被我忍住了,但车厢里的其他人却有忍不住的,我分明听到几声干呕的声音。
拽着壮汉的衣领,将他扯的平躺开,又将被他压在身下的那个毡毯包袱拎出来,随手放在脚边,当然,我的那份面包以及壮汉自己的那份也被我一块搜了出来,放在包袱上面。
“从这里到维尔纽斯,再到列宁格勒,至少需要三天四夜的时间,刚才分配给每个人的食物,就是剩下这些天大家用来活命的东西,”我将毡毯包袱解开,露出里面兜着的一块块肉排,头也不抬的说道,“有人多吃一点,就得有人少吃一点,多吃的人固然能够吃饱,但少吃的人却可能连命都留不住。我不想死,而且我相信,你们中也不会有谁想死,所以……”我在壮汉已经开始变得僵直的身上踢了一脚,“所以这家伙就得死,换成别的任何一个人,也只能这么选择。现在,都来把自己的肉排领回去吧,只能拿自己的,谁都不能多拿。”
整个车厢里没有一丝动静,每个人都面带怯sè的站在那儿,小心看着我的脸sè,似乎是在窥探我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我对这种结果非常满意,也不理会他们的反应,径直拿了我自己的面包以及壮汉的那一份食物,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面对的车厢壁坐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估计是有人鼓起勇气行动了。有一个人动就会有人跟上,很快,最初的安静被短暂的混乱打破,我扭头看了看,只见一群人都围在那里,为数不多的三四个女人因为力气小而被堵在最外面,只能无奈的等着。
每人一块的肉排刚才被壮汉吃掉了两片,我又把他那份收入囊中,到最后势必会有人领不到,不过那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环境,身小力弱者即便今天能够幸运的活下来,明天也不一定能坚持的下去。
壮汉原本是这群犯人中的最强者,我把他杀掉了,多少有些残忍的手段震慑住了所有人,所以我就能享受壮汉原来享有的特权。
身边的位置一下子空了出来,最初紧挨着我的人,现在都尽可能躲开我,把更多的空间让给我。相比起恶形恶相的壮汉,我虽然更加的残忍凶狠,但却很公平,我既没有抢夺别人的食物,也没有霸占别人的毯子,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已经给了每个人公平的生存机会。
短暂的混乱很快结束,每个夺回自己肉排的人都心满意足的回到自己位置上,我看到刚才那个站在门边的高个女人拿了最后一块肉排,却被身边另一个稍显粗壮的女人劈手夺去。高个女人本能的做了一个抢夺的反应,都很快便放弃了,她看了我一眼,稍稍犹豫片刻,竟然直接朝我走了过来。
“刚才……刚才我不是要出卖您,对不起。”女人走到我身边,撩开披散在脸前的乱发,小声说道。
我瞟了她一眼,没说话,这女人的脸上很脏,又是泥又是土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不过看眉眼应该长的很不错,眉毛很细很长,眼睛很大,青蓝sè的眸子给人一种不甚安份的感觉,鼻梁细长挺直,鼻尖竟然还略带鹰勾。
“那双靴子如果您不需要的话,能给我吗?”女人见我不说话,索xìng蹲下来,一只手搭放在我伸直的腿上,柔声问道。
有意思,我知道这女人是什么意思,在眼前这该死的环境里,生存是每个人唯一关心的事情,至于类似尊严什么的,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根本无需考虑。
之前的遭遇,令我对女人没有任何好感,但生理上的需求却是任何人都摆脱不了的。考虑到今后几天还要在这个该死的车厢里呆着,我倒是不介意多找点乐子。
“它是你的了。”我看了一眼女人脚上穿着的短筒麝皮靴,看得出来,这女人原来的家境应该相当不错,毕竟这种靴子不是一般人能穿的上的。但值得讽刺的是,这种价格不菲的靴子,在保暖效果上却并不怎么强。
“谢谢,我叫加莉娜,加莉娜·亚罗斯拉夫娜·卡西亚诺娃。”女人道了谢,又飞快将自己介绍一下,紧接着便跑过去,将壮汉脚上那双高筒马靴扒了下来,而后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心安理得的挨着我坐下。
加莉娜·亚罗斯拉夫娜·卡西亚诺娃?这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很不可靠,因为她和我一样,为了能够活下去把什么都抛弃了。
对这样的女人自然无需客气,就在她换靴子的时候,我将壮汉的面包掰了一块,扔到她的怀里,同时手腕一转,顺势把手探到她的腰际,别开她裤子上的系带,摸索着伸到里面。
女人身子一僵,很快又松弛下来,她扭头对我笑了笑,伸手摸到我两腿之间,在那个已然有些隆起的部位上轻轻的按揉两下。
“呜!”
就在这个时候,车厢陡然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刺耳的汽笛声响起——这辆驶往列宁格勒的囚车终于开动了。
感受着女人温暖且富有弹xìng的肌肤,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好起来,在经历了此前的种种之后,我像是从迷茫中突然找到了新的方向。
列宁格勒,那里可能是我惨淡人生坠向更深地狱的地方,但也有可能是我获得新生的起点。我不相信命运,所以,那里究竟是一处地狱还是获得新生的所在,关键还在于我自己,之前的悲催是因为我没有准备,没有真正适应在这个世界里的生存方式,而现在,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10
劳动营的男营和女营之间并没有什么隔离的东西,就那么紧挨着,在这个地方,绝大多数人每天都在挨饿,根本没能力想别的事情,什么男女之间的界限已经变得很单薄了。
当我走到女营区的时候,可以看到一些体格强壮且聪明一点的女人,就那么赤身**的站在雪地里,用地上的积雪擦拭身上的污垢。这种方法不仅能够清洁身体,还能够增强身体的抗病和抗寒能力,只要长期坚持,总能增加一些活命的系数。
那么多白花花的身子站在雪地里,要是在外面恐怕早就引来围观了,估计还会有好事的人吹上两声口哨,品评一下哪个身材更好,哪个更丰满。可是在这儿,绝对不会有人多看那么一眼,即便是那些看守,而对犯人来说,如果这些白花花的身子换成白条猪,估计对他们更有吸引力。
对于我这么一个突然出现眼前的男人,这些女人丝毫没有遮掩身子的意识,相反,她们不仅不躲避,还停下手里的动作,直勾勾的看着我……哦,不是看着我,而是看着我手上提的袋子。
我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应该先来找了加莉娜再说的,带了吃的东西到营房区,简直就是自找麻烦,饥饿会令人发狂,而当一个饥饿的人见到食物,那就不是发狂的事了。
眼看着有几个胆大的开始跃跃yù试,我停住脚步,从袋子里掏了几个苹果出来,远远的扔到十几米外的雪地里。知道什么叫做聪明人吗?所谓的聪明人就是永远不做矛盾中心的那种人。
劳动营里的任何一个人犯人都不敢单独站出来同我对抗,更别说是这些女人了。所以,我现在就是给她们一个可以争抢的目标,相对于我手里提着的袋子,那几个被扔出去的苹果显然少得可怜,可对与这些女人来说,去争抢那几个苹果显然更加安全,因为那样做不用得罪我,只需要跟和她们一样的人竞争就够了。敢觊觎我手上东西的女人,铁定都是比较彪悍的,她们理所当然的会认为自己得到那几个苹果的几率更大一些。而一旦没了这些彪悍女人的带领,剩下的那一部分就更没有勇气来抢我的东西了。
看着六七个女人像一群猎狗一样冲出去,我抿嘴笑了笑,把手里的袋子往背后一甩,一脚踹开一个蹭到我身边的家伙,快步朝加莉娜的营房走去。
加莉娜的营房是个只有十名犯人居住的小营房,这是我给她安排的,相比起那种动辄三四十人挤在一起的大营房,这里的环境相对来说好一些。加莉娜就是她这个小营房里的头,而她之所以能够成为“头”,并不是由于我的支持,只是因为她能吃得饱,时不时的,还能为同营房的人带回些吃的。
推门进入营房的时候,加莉娜正坐在床上看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在床边上,还有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孩子蹲在那儿给她洗脚,水盆里热气腾腾的,竟然用的是热水。
“弗拉夏,你怎么来啦?”看到从门外进来,加莉娜扔掉手里的破书,愕然道。
听她喊出我的名字,原本在各自床上躺着的几个人也纷纷爬起来,用一种贪婪的眼神看向我。
“给你们送点吃的,顺便找你有点事。”我拎起手里的袋子晃了晃,笑道。
营房里登时混乱起来,所有人都从床上跳下来,呼啦一下围到我的身边。
“苹果和鸡蛋一人一个,甜橙两人一个,面包你们可以多拿一点,哦,这根红肠也给你们分了吧。”我给每个人做着分配,同时,也掌管着在场每个人的喜怒哀乐,毫不客气的说,我对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提出任何一种要求,她们都不会拒绝,哪怕那种要求很低级很过分。
知道权力的本质是什么吗?我的理解是,权力的本质就是对分配权的掌握,谁可以得到什么,得到多少,什么时候可以得到,这是权力存在的根源。至于说什么生杀予夺,那都是由分配权衍生出来的,也是受分配权cāo纵的。所以,纵观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归根结体,他论述的就只有一个问题:分配。分配的根源、分配的前提、分配的实现路径、分配的社会基础以及与社会基础相配套的分配原则,就是这些。什么奴隶制、封建制、资本主义、**,它们只是一个标签,就像人的名字,脱离开与它们相配套的分配原则,这些标签将没有任何意义。
了解这些东西并不是没有意义的,至少它能让人明白,什么样的权力是必须第一个抓在手里的,而什么样的权力可以暂时放一放。
“走吧,到我那去。”带来的东西分了一圈,袋子明显见瘪,我扎紧袋口,带刚刚穿上靴子的加莉娜说道。
“要不要叫上乌斯娅?”加莉娜问道。
“乌斯娅?”我可不知道这名字的主人是谁。
“嗯,乌斯娅?奥古斯特沃夫娜,她前天说你让她今天过去的。”加莉娜点头说道。
“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有一头金发的“小狸猫”,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去吧,我在前面的路口等你们。”迟疑了一下,我最终还是点点头。
从加莉娜的营房出来,我走到女营区与男营区之间的北侧路口上。这时候的雪愈发大了,路口的转弯处,四五个囚犯正木然的将一具倒毙在路边的尸体抬上推车。在整个苏联,劳动营绝对是最早实现**的地方,这里没有所谓的私有财产,就连身上的衣服,一旦人死了,也会瞬间被扒得jīng光。完全的按需分配,只是需求往往都不能被满足罢了。
我在路口不过等了两三分钟,加莉娜便带着乌斯娅过来了,这个一头金发的小狸猫显得很是欢乐,白的近乎病态的小脸上,竟然有了几分红润。
“嘿,弗拉夏,下午好,”跟在加莉娜的身后,乌斯娅远远的就跟我打招呼。劳动营里的女人往往都是这样,某种交易只要做过一次,所谓的羞耻心就会被痛快的丢进yīn沟,之后的第二次、第三次,会被她们很理xìng的视作理所当然。
“被服厂的工作怎么样,还算清闲吗?”等到两人走进了,我掏出一个苹果递给乌斯娅,顺势用手背在她细嫩但却脏兮兮的脖颈上蹭了蹭。
“谢谢,”乌斯娅没有直接答复我,她把苹果接过去,双手捧着抱在胸前,微微扬起脸,嘴里无声的念叨了两句什么,紧接着就想用手在胸前比划一下。
“啪!”
加莉娜一个耳光打过去,打断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乌斯娅被打的趔趄两步,扭头看过去的时候,正好迎上加莉娜凶厉的眼神,整个人也瞬间清醒过来。她是个虔诚的东正教教徒,尽管用身体做交易是东正教的教条中严厉禁止的,可她似乎为自己违反教义找到了某种依据,所以仍旧把自己当成教徒来约束。
信教在劳动营里同样也是被严禁的,违反者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加莉娜那一记耳光并不是伤害她,反倒是在保护她。
“对不起!”清醒过来的乌斯娅先道了歉,随即拿起苹果,津津有味的咬了一口。
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的神经足够大条,只是啃了一口苹果,就让她把脸上的疼痛忘记了,整个人瞬间又变的欢乐起来。
“嗯,真甜,应该是从摩尔达维亚运过来的吧?”乌斯娅抿着嘴唇,像是要把苹果含化了一样,“你们不知道,我曾经去过那里,很小的时候,可惜,现在已经记不得当初去的地方叫什么名字了,只知道那里傍依着普鲁特河,风景可漂亮了。”
嘴里含着一块苹果,说话的声音难免不太清晰,乌斯娅有点恋恋不舍的将苹果咽下去,又看看手里缺了一小块的苹果,犹豫了几秒钟,用袖口在刚才咬过的地方擦了擦,这才把它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
“被服厂的工作当然好啦,”踮着脚尖在雪地上走了两步,乌斯娅继续说道,“只是一些针针线线的活,不用太累,嗯,最重要的是,很安全,没有什么危险。”
乌斯娅的肚子里就像是藏了一个话匣子,只要打开了,就会滔滔不绝的说个没完没了,而且她的思维极富跳跃xìng,刚才还说着一件事嘿嘿傻笑,笑声没停,便又突然跳到另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上,然后说着说着,又会突然停下来,目光呆滞的看着地上发呆。
我很清楚,乌斯娅并不是xìng格如此,她这是一种病,是心理学上所说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被囚禁在这个谁都不能信任、人吃人的劳动营里,她所承受的心理压力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之前我对她的照顾,虽然只是基于一种交易,只是为了玩弄她的身体,但我总是给了她照顾,所以,她便对我产生了一种依赖感。现在,她之所以在我面前这么滔滔不绝的说个没完,并不是因为她话多,她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讨好我,加强在我面前的存在感。
我敢打赌,只要我现在冷下脸来臭骂她一顿,再把她赶走,然后连续几天不理会她,她很快就会jīng神崩溃。
11
一路回到我的营房,离着还有一段距离,我就看到有两个士兵站在我的门口,正一边抽着烟一边说笑些什么。看到我过来,他们停下来,其中一个对我说道:“弗拉斯,阿基姆·安季波维奇同志命令我们给你送过来一些用品,你看一下,还有什么需要的。”
嘴里这么说着,士兵转过身,替我将房门推开。
“谢谢,”我道了声谢,走到门口。
敞开一道缝隙的房门里,有一股煦暖的空气流出来,木炭燃烧的味道很浓,有些刺鼻,但对我来说,却比任何一种花的香味都好闻。
营房仍旧是原来那个不大的营房,只是里面完全变了个样子。桌椅板凳,这些原来根本没有的东西,全都有人了,还竟然有序的摆放在营房内唯一的那扇窗户前面。我原来那张破烂木床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张宽大的松木双人床,床上叠放着整齐的三张被子,都是全新的,床褥则是一张黑熊皮毛皮,两套干净的内衬和棉袄,整整齐齐的叠放在这张熊皮上。
刚进门口的地方,摆放着一个盆架,上面放了一个全新的白搪瓷脸盆,靠墙的地方还有一个水缸,水缸上倒扣着一个滚圆的松木澡盆……最令人感觉欣喜的是,那张摆放了厚厚一沓稿纸的书桌边上,竟然还有一个厨箱式的收音机。
站在门口,我禁不住有些愣神,之前想到过阿基姆他们会给我一定的优待,但却没想到会有这种程度的优待,毕竟那个设计方案是否可行还说不清楚。
“弗拉斯,你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吗?”给我开门的士兵在一旁问道,我想他现在一定困惑死了,想不明白营里的头头们为什么对我这样一个犯人如此优待。
“哦,暂时没有了,谢谢。”我回过神来,道了声谢。
两个士兵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等到他们走远了,加莉娜才带着乌斯娅挨挨蹭蹭的跟上来,两人只朝房间里看了一眼,便齐刷刷的愣住了,将近两三秒钟之后,加莉娜突然发出惊喜的尖叫,幸好她反应过来的快,及时把嘴巴掩住了。
“天哪,怎么会这样?!”看得出来,加莉娜是在竭力遏制激动的情绪,她从我身边挤进屋子,就在我前方两步远的地方旋转了一圈,面sè涨红的说道。
“啊,真暖和,都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么暖和过了。”乌斯娅也抢在我前面冲进屋子,径直跑到那个炭盆旁边,一边把双手伸到炭火上取暖,一边喃喃的自语道。
“我说过,有付出才能有回报,这只是阿尔谢尼对我之前那些付出的一点回报罢了。”我故意做出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慢条斯理的进了物资,随手把拎着的袋子放在门边,轻声笑道。
“哦,你把你的那份图纸交给阿尔谢尼了?”加莉娜立刻便明白我的意思,她的眼珠转了转,迟疑着问道。
呵,这个浑身散发着sāo狐狸气味的女人啊,果然不是个值得信任的家伙。我对她实在是太了解了,以至于她身上有多个痦子我都清清楚楚的。
“你把你的那份图纸交给阿尔谢尼了?”这句话听似疑问,实际上却是惊讶,从昨天晚上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她就总是一副yù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她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什么,无非就是阿尔谢尼他们为了贪功,会不会直接把我灭了口。我也知道她没问出来的原因,其实是希望我闯一闯,试一下,如果成功了,就像现在这样,她也能从中得到实惠,如果失败了,死的人只是我,跟她没有一毛钱关系。
不是我多疑,她肯定就是这么想的,这女人就是这样的xìng格,就是这么一种人。而且我根本不介意她这么想,她虽然是我的女人,但我所需要拥有的只是她的**,并不是她的思想,换句话说,我需要的只是实惠,而不是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自打我被关进羁押所的那一天起,我就把自己的灵魂献给了魔鬼,丘比特的金箭对我来说是剧毒,我可消受不起。在如今的我看来,一个男人想要某个女人从**到jīng神都依附与他,是完全懦弱的表现。就像对加莉娜,她可以耍一些小聪明,可以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可以向满天神明祈祷我早点死,可只要我还活着,哪怕只有一个口气了,她就不敢朝背叛我的路上迈出哪怕一微米。这就是我要得效果,没错!
“啊!”没有得到我的答复,加莉娜借着四处打量的动作来遮掩自己的尴尬,但是很快,她又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整个人飞快的跑到桌子旁边,捧起放在桌上的一个盘子,兴奋的说道,“草莓,竟然是草莓!”
不是很大的盘子里放着满满的一盘草莓,尽管个头不是很大,但是那种鲜嫩yù滴的样子,却能把人的口水都给勾出来。
这是好东西啊,别说是在劳动营里,即便是当初我在明斯克的时候,也没办法在冬天搞到这玩意。
原本跪在炭盆边的乌斯娅也回过头,看着加莉娜手上的盘子猛咽口水。
说真的,不是我嘴馋,但在经过了几个月的劳动营生活之后,我真的很想尝尝鲜,草莓这种新鲜玩意对我的诱惑力同样也很大。但我懂得如何克制自己的口舌之yù。
我喜欢草莓,但我可以不吃,我要的是可以决定谁能吃草莓,谁不吃到草莓的权力。同样的道理,我喜欢钱,喜欢女人,喜欢享受,但这些我可以都不要。我可以穿着粗布烂衫,过一种苦行僧式的生活,但我却要掌握分配这些东西的权力,这才是我的目标,是我现在唯一追索的东西。
“你们分着吃了吧,”从乌斯娅的身边走过去,顺便拉着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我随口说了一句,默然走到床边。
单手在床上按了按,很松软,估计垫了几层棉垫子。被子很重,但也很厚实,别奢望这里会有什么棉绒的被子,那对一个囚犯来说过于奢侈了。
床边的新衣服仍旧是犯人的囚服,只不过是全新的,摸上去还有些cháo的感觉,应该是刚从仓库里提出来的。
摸摸口袋,从棉裤衬里的夹缝中掏出私藏的那包烟,抽出一支点上,闭着眼睛深深吸一口,正准备把肺叶滤过的烟气吐出去,嘴唇上突然感觉到一丝冰凉。睁眼看看,却是乌斯娅拿了一枚草莓送过来,满脸讨好的表情,想要把草莓塞进我的嘴里。
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我正想让这女人滚到一边去,却瞟见加莉娜正在桌子边上幸灾乐祸的看着,嘴里还叼着半颗草莓——就像我了解她一样,加莉娜也了解我,她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此刻心情不好,而每到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表现的不近人情。
硬生生克制住心头的烦躁,我挤出一丝笑容,伸手推开乌斯娅送到我嘴边的草莓,又顺势在她丰满且充满弹xìng的屁股上揉捏一把,笑道:“你们去吃吧,别来打扰我,我要想点事情。”
乌斯娅欢快的点点头,半点都不知道自己险些挨上臭骂,真是头猪一样的女人啊,有的吃就能快快乐乐的,一点都不在乎给她吃食的人是不是在打她那身肉的主意。
回到桌边的乌斯娅很快就加入抢食的队伍,她和加莉娜两个人吃的汁水淋漓,满脸幸福。我没她们那么容易满足,我还得想很多事情,考虑很多问题,所以我没有她们幸福,也比她们老的快,甚至会比她们死的早,但她们有得没得吃,却得由我来决定。
加莉娜的yù言又止似乎很有道理,对于阿基姆和阿尔谢尼来说,我是个他们随时可以干掉的囚犯,所以,干掉我,夺走原本属于我的设计,似乎也没有任何问题。但这女人显然少考虑了一些问题,那就是阿尔谢尼这个家伙虽然是工程设计方面的白痴,却是政治斗争中的好手。他应该很明白他上面那些人根本不会相信他能弄出那么专业的设计方案,所以,他在杀我灭口,夺走属于我的设计的同时,也等于是将一个把柄交到了那些能够决定他生死的人手里。阿尔谢尼不是傻瓜,他知道那么做绝对不明智。
至于安德烈上校,他或许是这方面的内行,但因为阿尔谢尼他们知情在先,他也不可能傻到对我动手。按照最聪明的思路,安德烈的选择就是安抚住我,给我尽可能好的待遇,同时,淡化我在那份设计中起到的作用,而将那份设计的功劳归于“集体的智慧”。
我甚至能够想到那份设计通过专家论证之后,安德烈会怎么样向上打报告,他能写的无非就是“在以斯大林同志为核心的布尔什维克党zhōng yāng的领导下,在列宁格勒军区以及国家安全总局的直接指挥下,第29研究所充分发挥集体的智慧和能动xìng”如何如何如何。这样的报告打上去,他的功劳一点都少不了,别人还给他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什么是政治的智慧?政治的智慧说白了,就是偷吃还能吃的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而对于我来说,我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从今以后,我再不会提与“斯大林钢桥”有关的任何事情,人要知足,我明白这个道理。
12
“嘟!”
尖锐的口哨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脑子里什么都没想,我翻身从床上爬起来,推开挡在身边的女人,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鞋子,正准备去洗上一把脸,挂在墙边的一方白毛巾却让我清醒过来。
该死的,我已经不用和普通犯人一样去广场集合了,根本没必要起这么早。
都说人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过去一直不信来着,如今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过去几天,尽管不用“闻哨集合”,可只要听到哨声,我还是会条件反shè一般的起床、穿衣,这种习惯都成了一种病了。
床上睡的像白条猪一样的女人是乌斯娅,她现在已经搬到我这里来住了,至于加莉娜,她还留在自己的营房里,不为别的,就因为玛特辽娜也被安排到了那里。
提到玛特辽娜,我就感觉有些郁闷,这个女人似乎不那么好摆弄,有点小脾气,很是倔强,倒是她那个风韵犹存的母亲很懂得变通,为了在这里过得好一点,什么都能舍弃。我在考虑,是不是哪天把这半老徐娘弄过来……
啧!这么邪恶的想法似乎有点禽兽了,不过......两条腿走路的是禽,四条腿走路的是兽,不想做禽兽,似乎也只能多考虑一下第三条腿的因素了。
乌斯娅睡觉的时候有个习惯很不好,她竟然打鼾,而且睡得越香甜,鼾声就越大。幸好这女人总是爱做恶梦,很少能睡得香甜了。
往床上瞅瞅,我刚才那么推她,她竟然都没有醒过来。就是见不得别人比我睡得舒服,真想把她打击起来。
算啦,懒得继续理会她。
洗了把脸,我抖擞jīng神,走出煦暖的营房。
营地中心的广场上,犯人们已经集中起来,几个身体强壮的犯人,正大呼小叫的巡查一个个营房,他们中领头的一个名叫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巴什塔纽克,这家伙现在接了我班。
知道这个人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吗?这就意味着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不能一直向前,我的下场会变得很惨,很惨。
“嘿,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早上好。”营房前,两个背着枪的士兵正说笑着经过,看到我站在门前,他们笑着招呼道。
“早上好。”我朝他们招招手。想必工兵营的这些士兵已经知道我“线人”的身份了,这两天来,他们见了面都会主动跟我打招呼,而对我的称呼,也从过去的“弗拉斯”变成了更加正式、礼貌的“弗拉斯·达维多维奇”。
三分恩情不如一分怕情,瞧瞧吧,这就是一个最生动的证明,我敢肯定,如果不是有一个“线人”的身份,我即便是用再恶心的手段来拍他们的马屁,这些大头兵也不会把我当人来看。
醒醒吧,全世界的工人阶级兄弟们,老马那一套只是理论,是教科书上的东西,并不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历史唯物主义和政治经济学告诉我们,只有暴力手段支撑下的权力,才是纵横四海的唯一硬通货。
站在门廊前做了几个扩胸的动作,舒展一下懒筋,我迈开步子,朝犯人们集合的地方走去。
尽管有了全新的建桥方案,但毕竟还没有通过专家论证,所以河上的工程还不能停下来。而持续了几天寒雪天气,又加速了奥赫塔河河面凝冰的速度,零下四十多度的低温,往往只是一晚上的时间,就能将整个河面冻住,偏偏有些地方又冻得不是很结实。对于那些被选出来破冰的女囚犯来说,这样的天气是最要命的,只要有一个不小心,就再也没有爬上河堤的机会了。
当我走到广场的时候,那个叫阿列克谢的家伙也带着人寻完营房,正在那儿分配上工的人手,看他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分明是对刚接手的这份工作非常满意。
在广场东面,靠近铁丝网隔离墙的木制旗杆下方,六七个背着枪的士兵正凑在一起,嘻嘻哈哈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看到厨房的那个死胖子也在,便摸出口袋里的香烟走了过去。
这几天我已经打听到了死胖子的情况,他叫多瓦济·巴萨卡什维利,就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格鲁吉亚人,也只有格鲁吉亚人才会起这么愚蠢的名字。
“嘿,多瓦济,早上好,”尽管心里从没把死胖子看的比猪高贵半点,而且一直惦记着怎么弄死他,可这些天每次看到他的时候,我总会很友善的打招呼。
“噢,弗拉斯·达维多维奇先生,早上好,”死胖子原本背对着我,听到我的声音,他扭过头来,一脸谄媚的笑道,“您还是起的这么早吗?真是勤奋啊。”
这死胖子是在嘲笑我吗?我在心里又给他加了一个必须死的理由。用最虚伪的笑容对待人、用最yīn暗的内心揣摩人、用最卑劣的手段对付人,这才是为上者制胜的王道啊。
“谈不上勤奋,只是睡不着,”我走到近前,忍着心疼的感觉,给聚在一起的士兵们每人派了一支烟,换回来的,则是很快融入他们这个小群体。
跟几个大兵聊了一会儿天气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题,我转口对死胖子问道:“多瓦济,今天是谁出勤?”
所谓的出勤,就是工兵营派出士兵监督囚犯劳动,一般都是一个连的队伍出去作业。
“是加夫里尔·达尼尔洛维奇少尉的连……”
“对,就是我们连,真他妈的,偏偏轮上这样的鬼天气……”
没等死胖子开口,几个抽着烟的士兵便替他抢答道。
这些低素质的大兵就有这么个好处,他们判断人的标准就是看你够不够大方,大家凑在一起,只要派上几支烟,或是分着喝上一小瓶伏特加,这些家伙就会把你当成朋友。
“哦,那,加夫里尔·达尼尔洛维奇少尉同志呢?”我继续问道,“我想找他借两个犯人,呵呵,我那有点活需要人去做。”
这么说着,我又把烟派了一轮,最后把已经干瘪下去的烟盒,连同里面剩下的几支烟一块塞到那个咒骂天气的士兵手里。
“呵,这种事情哪需要找少尉同志批准,”不出我的意料,士兵随手将烟盒揣进军装口袋里,紧了紧背在肩上的枪带,说道,“你需要用谁?我带你领人。”
“是个新来的犯人,好像是分到了四营,叫韦罗亚,韦罗亚·维里亚耶维奇·乌斯坚科。”我跟着大兵走了几步,说道。
士兵眨眨眼,没搭腔,他哪知道谁是乌斯坚科。
劳动营无疑是锻炼人的好地方,它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一个胖子锻炼成瘦子,把瘦子锻炼成小鸡子,而从入营那天起就跟小鸡子一样的乌斯坚科,此时已然成了“瘟鸡”,偏偏这只瘟鸡还扛了一大卷缆绳,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只蜗牛在跳舞。
我朝蹒跚的乌斯坚科指了指,告诉身边的士兵要找的就是这个人,士兵也没考虑我为什么找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去干活,就那么径直走过去,在乌斯坚科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让他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别人,立刻跟我走。
与刚来的时候不同,此时的乌斯坚科已经再没有几天那种傲然的气质,他的目光呆滞,面sè苍白,走路的时候像是连脚都抬不起来,每走一步,鞋尖都会在经过的雪地上蹭出一道深沟。
我知道他正处在劳动营的适应期,每个犯人都是这样,从刚来时的稍有个xìng,到短时间后呆滞彷徨、jīng神恍惚,再到后来的饥饿疯狂,直到最后的麻木。而类似乌斯坚科这样的人,他连第二个阶段都不可能挺过去。
“跟我走,”上下打量这家伙一眼,即便是心智坚定,我也禁不住有些叹息的冲动。这是个真正地医学专家啊,如果说当初没有做出过成就的话,也不可能获得勋章的,可瞧瞧他现在的样子,真是比个乞丐都不如。
不知道乌斯坚科在想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吧,他就那么一声不吭的跟在我后面,一瘸一拐的随着我走。
我知道乌斯坚科被分到了哪个营,也知道他的营房在什么地方,我没有带他到我那去,而是直接去了他的营房。
犯人的营房自然没有我的营房条件好,里面冷得像冰窖一样,而且cháo湿的很,不过即便是这样,也比冻在冰天雪地里强,所有有些老犯人就会想尽办法逃工。我带着乌斯坚科走进营房的时候,里面就有三四个犯人躲在yīn暗的角落里,估计是买通了那个叫阿列克谢的家伙,逃过了早上的集合。
看到我跟着乌斯坚科进来,几个犯人吓了一跳,一个个面sè惨白的瑟缩在角落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才懒得理会这些肮脏的家伙,径直走过去,在离他们最近的一张床上狠狠踹了一脚,低声喝道:“都给我滚出去!”
几个家伙一声都不敢吭,连滚带爬的逃出了营房。
“韦罗亚,把你那几本军医杂志拿出来,我有个问题要问你。”等到几个闲人都消失了,我转过身,对一脸木然的乌斯坚科说道。
原本还一副死相的乌斯坚科就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jǐng惕。
13
“放心,我对没收你那几本破杂志没有任何兴趣,”我一眼窥破他的心思,耸耸肩说道,“否则的话,几天前我就不会把它们还给你了。”
在乌斯坚科的眼里,我的人品显然没有任何可信度,他还在犹豫,就像是压根没听到我说什么。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对这样的书呆子,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能直来直去,“我问你,对盘尼西林,或者说是盐酸巴氨西林这个新发现,你了解多少?”
乌斯坚科的眼神一变,从jǐng惕转变为讶异,他迟疑了一下,用极其沙哑的嗓音问道:“你也知道盘尼西林?你是学医的?哪个学院毕业的?”
“我是从列宁格勒国立大学毕业的,”我不无自豪的说道,这年头想进入列宁格勒国立大学,不仅要有学习成绩,还要有根正苗红的家世背景。
“你的导师是谁?罗布宁诺夫还是康斯坦丁?”乌斯坚科的眼神更亮了,他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都不是,”我知道他说的两个人,肯定都是列宁格勒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但我都不认识,“我是主修的哲学,并不是医学。”
“不是医学?”乌斯坚科眼睛里的身材迅速暗淡下去,但很快又换成了鄙夷和不屑。像他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就是这样,总认为自己研究的领域是最重要的,却对别的领域不屑一顾。
“虽然我不是主修的医学,但却很关注这方面的发展,比如说盘尼西林,需要我为你介绍一下现在国际上对它的研究情况吗?”我全当没看到他的眼神,继续说道。
“当然,”乌斯坚科耸耸肩,语气轻蔑的说道,“我想,如果你能说出它的分子式或者是结构式,就已经能够证明你对这项新发现有足够的了解了。”
该死!我怎么可能记得青霉素的分子式?还结构式,结构式是什么?我又不是学工科的,别说青霉素的分子式,我连元素周期表都只记得一个“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剩下的就一概不知了。
真是死硬分子啊,怪不得会被送到劳动营里来。同志们,要引以为戒啊,这就是学习工科的坏处了,学的越好,越没脑子,半点斗争的策略都不讲。
“我找你来,不是让你考究我的,”我有点恼羞成怒了,粗暴的说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的是,盘尼西林显然是一种效果很好的抗菌素,对杀灭革兰氏阳xìng菌有极为显著的效果……”
“哈,盘尼西林是抗菌素吗?对杀灭革兰氏阳xìng菌有显著的效果?这是谁论证过的?试验简报在哪里?”乌斯坚科插口嘲弄道。也是,这些东西还没有公开发表呢。
“如今,你的研究需要做的,就是如何改进盘尼西林的菌种,增大它的产量,最好是能够实现工业化的量产,由此产生的药品,将对军事医学的改进产生巨变xìng的作用。”我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继续说道。
“你是上帝还是他的亲戚?”乌斯坚科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我,漠然道。
“对你来说,我就是上帝,至少在这个该死的劳动营里,我就是你的上帝。”我冷冷的看着他,几秒钟之后,狠狠的吐了口气,说道,“你想换一个暖和一点的营房吗?想吃顿饱饭吗?想得到药品治疗你rì益严重的扁桃腺炎症吗?想继续你的医学研究吗?这些我都能给你,难道我还不算是你的上帝?”
“怎么可能,你也只是个犯人。”乌斯坚科显然不信我的话,他嘲笑道。
“犯人和犯人也是不一样的,”我不想再跟他多说半句话,“你自己考虑一下吧,想不想改变目前的生存环境,决定权在你自己的手里。如果想好了,可以随便找个老犯人,他会带你找到我的。”
话说完,我转身走出营房,对这种不知变通、不识时务的烂木头,多跟他说一句话都是对自己的折磨。
营房外,门边的角落里,那几个被我轰出来的犯人瑟缩在雪堆里,就像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你们几个,”朝他们走了几步,照准旁边一个雪堆踢了一脚,把一篷积雪踢到他们身上,我说道,“把里面那个混蛋收拾一顿,下手别太重,别给我打死、打残了,听懂了没有?”
见他们畏畏缩缩的答应了,我才摆摆手,说道:“滚吧。”
看着几个犯人一窝蜂的涌进营房,我冷冷一笑,头也不回的朝伙房所在的方向走去。
领了两份早餐,还专门多加了四个煎蛋,我一路回到自己的营房。
乌斯娅还在床上赖着不起,或许是感觉热了,这家伙把身上的杯子都踹掉了,雪白的**横陈在黑sè的熊皮褥子上,白的亮眼、诱人。
或许是肚子里憋了火气的缘故,我看着床上的乌斯娅竟然情动了。没说的,反正独自也不饿,先玩玩游戏再说。
早餐放在桌上,我又往炭盆里丢了两块炭,而后三把两把褪了裤子,小跑几步跳上床,也不叫醒熟睡的乌斯娅,就在她两腿间抠了抠,感觉到那份湿滑,就一下扑上去。
小船入港,乌斯娅轻哼一声,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她扭回头看了我一眼,正想说点什么,只听“咚”的一声,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几乎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反应,我猛地从乌斯娅背上翻下来,顺手扯过旁边的被子,将我们两个盖住。
“弗拉夏!哈哈,弗拉夏!”冲进来的人是阿基姆,他那张大脸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激动的,涨得通红,几乎成了猪肝sè。甫一进门,他连营房里的状况都没看清楚,便舒展着双臂,大声说道,“你简直就是我的天使,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我……哦?!”
咋咋呼呼的说了一通,阿基姆骤然打住,看样子他直到现在才发现情况不太对头。
幸好上衣还没有脱,我尴尬的把下身裹在被子里,撑起上身,对他说道:“阿基姆·安季波维奇同志,您这是……”
阿基姆并不是一个好sè的军官,至少来到劳动营之后,我还没听说他跟哪个女犯人有染,这时候,他的眼神也根本没往我身后的乌斯娅身上瞄,而是仍旧那么兴奋的看着我,说道:“刚才回来听他们说你已经起来了,怎么又跑到床上去了?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赶紧从那该死的床上下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阿基姆无论是管理部队还是劳动营,都只有一个特点:简单粗暴。他就那么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又一阵儿风似得转身出去了。
身后的乌斯娅吓得不行,整个人都瑟缩在被子里,我这时候也没心思安慰她,只能按照刚才阿基姆说的,在最短的时间里穿上裤子,出门去见他。
看刚才阿基姆兴奋的样子,我便知道很可能是那份“斯大林钢桥”的设计方案,通过了专家论证,只是这才几天的时间啊?是不是太快了点。
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从营房里出来,一眼就看到阿基姆正在廊阶下的雪地上来回踱着步子,嘴里叼着的那支香烟吸得很凶。
“哈,弗拉夏,快过来!”看到我出现,阿基姆抖手把烟屁扔掉,而后用力朝我招了招手。
我急忙小跑着赶到他面前,说道:“阿基姆·安季波维奇同……”
循例的招呼还没打完,我就被这头棕熊一样的家伙紧紧搂进怀里,不仅如此,这家伙还张开血盆大口在我左右两边脸上各自用力亲了一下——靠,这家伙口真臭,估计这辈子就没刷过牙。
“是阿基姆奇克,记住,以后要这么称呼我。”把我从怀里推开,阿基姆双手握住我的肩膀,面sè严肃的说道。
“是,阿基姆奇克,你这是……”我强忍着擦脸的冲动,小心翼翼的问道。
“瞧瞧这是什么?!”阿基姆朝我挤挤眼睛,神神秘秘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长方形锦盒,而后一只手托着盒子底部,另一只手将盒盖掀开一道缝隙。
“勋章?”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的确,盒子里就是一枚勋章,阿基姆拿着它当宝贝一样,只让我看了一眼就把盖子扣上了。
“咳!”重新把锦盒揣进怀里,阿基姆又摸出一份红皮的证书,递到我的手里。
我掀开看了看,这是与授勋配套颁发的证书,上面写的大概内容是:鉴于列宁格勒军区边境防卫第七集团军第十四师dú lì工兵营在“斯大林钢桥”研发设计方面所起到的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经列宁格勒军区政治部申请,红军总政治部、全苏zhōng yāng执行委员会批准,特授予该单位“荣誉”勋章,以资奖励。
我知道,一枚勋章,而且还是奖励给一个集体的勋章,在物质上并没有什么令人兴奋的,但对于阿基姆他们这样的指挥员来说,这枚勋章的获取,却是把一个实打实的资历放进了兜里。这是一份必然要装入个人档案的荣誉,是要跟随他们一辈子的,由此,也难怪阿基姆如此的兴奋了。
14
“嘿,这可是件值得好好庆祝一下的好事。”我笑笑,说道。话说出来,我就感觉到后悔了,这句话说的没错,但语气不对,酸溜溜的。
对于“斯大林钢桥”设计这件事,我肯定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之前早就有了这方面的觉悟,既然如此,在如今这个时候,就完全没有必要闹情绪了,那没有任何意义,我讨厌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尽管一般人处在我这种情况下,都可能会有情绪上的不平衡,需要一定的发泄,可我能把自己当成一般人来要求吗?当然不能,我必须严格要求自己,将心里的每一种情绪都掩藏起来,不能轻易被任何人察觉。
果不其然,阿基姆听出了我语气中那种酸溜溜的味道,他呵呵一笑,在我肩膀上拍了拍,一边推着我往前走,一边说道:“弗拉夏,说真的,我从没想过你的那个设计能带来这样的效果,具有这么重要的意义……嗯,不仅是政治意义,还有军事上的意义。”
我一句话不说,只是默默地听着。贝雷桥这种装配式桥梁在军事上的重要作用是不言而喻的,尤其是在大兵团、机械化的战场条件下,这种桥梁构建设计的用途更广。类似阿基姆、阿尔谢尼他们这样的外行不会知道这些,但是那些jīng通这方面知识的人,却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
“知道莫斯科对这项设计有多么重视吗?安德烈上校的报告当上去不到半天,所有的相关设计数据、图纸就都被封存了。过去几天,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同志在列宁格勒、亚历山大·伊尔拉里奥诺维奇同志在莫斯科,分别组织列宁格勒工程设计院和莫斯科工程设计院的数百名专家对这项设计进行了周密的论证。”阿基姆继续说道。
我知道他口中所说的“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是指的rì丹诺夫,此人现在是布尔什维克党zhōng yāng政治局候补委员、zhōng yāng宣传鼓动部部长、列宁格勒州州委书记,同时,还兼任列宁格勒市市委书记、列宁格勒军区军事委员会委员。
而亚历山大·伊尔拉里奥诺维奇,则是如今的莫斯科市委书记、布尔什维克zhōng yāng政治局委员,亚历山大·伊尔拉里奥诺维奇·耶夫略莫夫。此人是拉扎尔·莫伊谢耶维奇·卡冈诺维奇的嫡系、死忠、走狗,与格奥尔基·马克西米利安诺维奇·马林科夫是同样的货sè,列宁格勒人喜欢将他们称为“莫斯科机关派的三头红狼”。
“你知道过去几天我和阿尔先奇克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吗?说真的,我甚至连觉都睡不安稳,唯恐你的设计没办法通过专家论证,甚至是完全就不可行。幸好……”在我肩上用力拍了一下,阿基姆吐了口气,笑道,“你没有让我们失望,当然,也没有让始终关注这件事的斯大林同志失望。”
我再次笑了笑,岔开话题,问道:“安德烈·维肯季耶维奇上校同志怎么样了?”
“他现在可得意着呢,”阿基姆抿抿嘴唇,说道,尽管他掩饰的很好,但我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些许的不满,“作为最早主持这项设计的人,同时还是第一个打报告上去的人,他当然是得了首功的。rì丹诺夫同志亲自给他申报了‘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的个人荣誉称号,明天的《消息报》上,还会有一个表彰他的专门文章。”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往我身边凑了一步,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我还听说,月底的时候,他要去一趟莫斯科,斯大林同志会在克里姆林宫亲自接见他。”
我咂咂舌,做出一副艳羡的表情——嫉妒的情绪不能让人看出来,但羡慕的情绪却必须让人看出来,尽管很多时候羡慕和嫉妒只有半寸之遥的差别。
“好啦,不要羡慕别人了,”阿基姆呵呵一笑,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安德烈·维肯季耶维奇上校只不过是得到了他应得的荣誉。最主要的,他并没有忘记你……”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我们恰好走到他的营房门外,阿基姆停下来,转身面对我,先给我整了整凌乱的棉衣领子,又给我使了个眼sè,这才当先迈上廊阶,推门走进营房。
我心里还在回味着他说的最后一番话,安德烈只是得到了他应得的荣誉,这句话很有深意啊,我敢肯定,这是阿基姆对我含蓄的jǐng告。
是的,“斯大林钢桥”的事情就这样了,能够从中受益的人已经都得到了好处,至于像我这种原本应该受益却什么都没得到的人,就得老老实实闭嘴。不要闹,也不要不甘心,否则的话,不止得不到任何好处,还有可能把小命都搭进去。
不过阿基姆的这种jǐng告显然是多余的,我的态度很端正,很懂得摆清自己的位置。
跟在阿基姆的身后,我也步上廊阶,只慢他两步跟着进了营房。
才进门,我就发现营房里的气氛不对头,里面有人,而且不止一两个。
阿基姆进了门便闪到一边,表情肃穆的站在门侧,而在他身后,屋子正zhōng yāng的位置上,一张长条状的木头桌子摆放在那儿,后面端坐着三个人。
三个人,两男一女,两个男的都穿着制服,其中一个是穿的国家安全总局的蓝sè军装,另一个则是穿的内务人民委员部的茶灰sè制服。唯一的女xìng坐在中间位置,只有她穿了一身便装,而且是一件列宁式的黑sè开领皮制风衣。
在进门的一霎那,我的目光就集中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上,怎么说呢,这个年纪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容貌艳丽、打扮入时的女人,能给人一种很冷酷、很危险的感觉,她看向人的目光里似乎充满了挑剔,而且扫过来一道视线,似乎都恰到好处的停留在你存有缺陷的地方。总而言之一句话,在她的目光里,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扒光了一样,寸缕无着的袒露在那儿,身上的全部零碎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你可以出去了,阿基姆·安季波维奇同志,记得在外面把门带上。”从我进门,女人的视线便汇聚在我身上,直到我正式走进来,她才漠然说道。
我能听到身后阿基姆走路、关门的声音,但却不敢回头,这女人的气场太强了,就像一座大山压在身上,让我连回头看一眼的动作都不敢做。
“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等到房门在我身后咚的一声闭合,率先开口的却是坐在左侧的那个内务人民委员部军官,他面无表情的举起一份档案,对我说道,“直到今天找你来的原因吗?”
我摇摇头,同时在心里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有人向列宁格勒国家安全总局提交了特赦申请,要求对你,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给与政治特赦,”穿着国家安全总局制服的中年人说道,“经列宁格勒总局局党委、列宁格勒内务人民委员部党委的批准,现在,我们将对你进行政治考察,以确定政治特赦的逐条款是否对你适用。”
这人铁定是列宁格勒系统下成长起来的干部,对于这一点其实很容易区分。如果是别的地方成长起来的干部,比如说明斯克,那么其在介绍自己单位的时候,会说“国家安全总局明斯克局”,在整个苏联,唯有列宁格勒系统内的干部会把“列宁格勒”放在单位名称的前面,也就是“列宁格勒国家安全总局”。
“我们调阅了你的人事档案,对你的反革命罪行做了充分的了解,也从中发现了一些可能存在错疏的地方……”中年人继续说道,但他还没说完,就被人插口打断了。
插嘴的人就是中间那个女人,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冷的似乎能把空气凝结,而且我发现,她的五官虽然jīng致、相貌也很艳丽,但脸上的肌肉却像是僵硬的,说话的时候,只有两片单薄的嘴唇在动,脸腮上的肌肉却是纹丝不动的。
“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你承认你的罪行吗?”女人劈头就给出这么一个问题。
这是个很刁钻的问题,如果我说不承认,那么她肯定会说我的认罪态度不好,不符合特赦条例中首款首条的规定。如果我说承认,那也是个麻烦事,别忘了,当初明斯克给我的判决是不能享受特赦的。
幸好,听到有特赦的时候,我已经冷静下来,而对于我来说,要应付这种刁钻的问题并不难,这女人虽然刁钻,可她却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在罪行前省略了“反革命”这个前缀。没有了这个前缀,我就可以认罪——每个人都有罪,只是罪行大小有所区别罢了。
“我承认我有罪,”经过短短几秒钟的思考,我的心里已然有了一个腹稿,“我的罪行中最严重的那一部分,就是忽视甚至是违背了尊敬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同志以及忠诚可靠的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同志对我,对每一个布尔什维克党员的教导。”
15
“自从光荣的旨在保卫新生苏维埃政权的国内战争胜利以来,尤其是自胜利的十大召开以来,面对国内苏维埃政权rì益稳固,国家建设全面振兴的大好局面,我放松了对阶级斗争以及阶级敌人的jǐng惕xìng。”我看到对面女人皱起了眉头,显然她也发现了我在偷换概念、避重就轻,不过我的语速很快,见她想要开口打断我,马上就引用列宁的语录,“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同志曾经对我们指出:社会的历史不是一些偶然被加数的总和,不是杂乱无章的‘布朗运动’,而是一个有规律的前进的过程。它的矛盾不仅表现为对旧世界和对一切妨碍前进的事物的批判,而且也是社会进步的源泉和动力。在还存在剥削和剥削阶级的情况下,这种进步是在不可避免的要进行斗争的条件下取得的。”
一句列宁同志的话,就把女人已经送到嘴边的刁难憋了回去,在苏联,尤其是如今的苏联,列宁同志的教导是不容置疑的,引述他的话自然也是不容打断的,只要稍有政治觉悟的人就不会犯这种错误。
“对于一名列宁**青年团的干部来说,忽视甚至是淡化阶级敌人的存在,无视普遍存在的阶级斗争,就是一种犯罪,它会导致对现实形势的错误分析,会使那种自我安慰的小资产阶级享乐主义观念泛滥,甚至会导致党的全部活动变样,党的纪律会由此变得松散,那些把无原则、个人安逸和升官观念视为唯一准则的人却能得宠。”通过列宁的一段话,我将话题转向了批判所谓的“阶级斗争过时论”。
对“阶级斗争过时论”的批判,是近几年来布尔什维克党zhōng yāng一直在提的论调,是贴合大方向的,但问题在于,这种批判属于党内批判,是同志式的批判,持类似论调的人与反对这种论调的人之间,并不存在你死我活的阶级矛盾。
我将自己的罪行归为“持‘阶级斗争过时论’的犯了错误的党内同志”,自然也可以避开对面女人对我的刁难。
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就是用强调阶级斗争重要xìng、普遍xìng的论调,来自己展开自我批评,把自己的罪行牢牢圈在忽视阶级斗争这一点上,对别的一概不提。
这样,我就能把自己摆在一个很有利的位置上。如果说这女人继续刁难我,追问我有没有别的罪行,那也好办,我可以以阶级斗争普遍xìng为出发点,声称正因为我忽视阶级斗争的重要xìng,所以才受到了阶级敌人的欺骗,犯了一些不该犯的错误。而根据这些,我还能给她连篇累牍的啰嗦一通。
特赦审核的审核官既然有三个人,那就不可能完全由这个女人来发问,她提的问题占据时间太长,旁边两个审核官总会找机会插两句嘴的,不可能让她一个人主导全局。所以,我就是拖,也能把她对我的刁难拖过去。
不过出乎我预料之外的是,那女人除了开始的时候似乎有打断我的意思之外,后面听我滔滔不绝的说了一通,她竟然没反应了,甚至直到我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之后,她都没有再提出一个问题。
“那,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你认为在劳动营这段时间的改造中,你深刻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穿着内务人民委员部制服的家伙问道。
“是的,”我特意站直身子,面sè严肃的说道。
“那你认为你应该,或者说,你认为自己有资格获得这个特赦的机会吗?”他继续问道。
又是一个陷阱问题,我可以肯定,如果我说我有资格获得这个特赦的机会,并将大量的jīng力花费在阐述理由上的话,最终的结果定然会让我失望。知道吗,这些家伙需要的并不是我给出的任何理由,当然也不是我对过去一段时间优良表现的阐述,他们要看的只是我在回答这个问题的表现,所以,我需要表现出来的应该是我认错的态度,而不是别的任何东西。
沉默片刻,我组织了一下语言,同时做出一副犹豫不决、思想斗争激烈的表情,随即,我耸耸肩,吐了一口气,做出一副释然的表情,说道:“不,尽管我很想说,我完全有资格获得这个特赦的机会,但我的良心,我的党xìng原则告诉我,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资格这么说。”
“为什么?”穿着国家安全总局制服的中年人显然对我的回答很感兴趣,他朝桌子前凑了凑,问道。
“我也说不好,”我努努嘴,一脸坦然的说道,“但就在刚才,就在我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脑子里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需要这个特赦的机会,我已经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错误都改正了,我已经没有必要再在这个该死的劳动营里待下去了。”
“哦,这么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中年人继续问道。
“当然是不对的,只有唯心的社会mín zhǔ主义党人才会将自己视为没有任何缺陷、不烦任何错误的人。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同志曾经在谈论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时候专门指出过:‘除了两种人不会犯错误之外,人都会犯错误,一是没出生的人,另一个是死去的人。’”我“痛心疾首”的自我批评道,“而在刚刚过去的党的**上,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同志也专门指出:‘布尔什维主义的力量在于:我们不怕承认自己的错误。’可就在几秒钟之前,我竟然忘记了这些教诲,为了获得一个特赦的机会,在jīng神上、内心最深处,萌生了唯心的、社会mín zhǔ主义的、完全右倾化的错误思想,噢,这是多么危险的观念?作为一个虽然被开除党籍但却始终将自己视为一名布尔什维克的人,难道我不应该为此感到惭愧吗?难道我还有资格获得这样一个宝贵的特赦机会吗?”
靠,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做演员的天分,就这么说着说着,我的眼睛里竟然真的流出泪来了,天杀的,这眼泪哪里来的?
“弗拉斯·达维多维奇·恰普林,如果,我是说如果……”坐在中间的女人再一次开了口,她紧紧盯着我,用冰冷的语气说道,“如果这次你能够获得特赦,你希望能够到什么样的岗位上去继续工作?”
“对不起,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获得特赦,所以,即便是这个‘如果’变成了现实,我还是要留在通泰里劳动营,”我毫不犹豫的回答道,“因为我认为只有最艰苦的环境、最冷酷的磨练,才能进一步坚定我的意志,净化我的思想,让我摆脱所有低级的、非无产阶级的肮脏东西,成为一个真正坚定的、纯粹的、不沾染一丝污垢的布尔什维主义者。”
这绝对是我的真心话,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心的。我想留在通泰里劳动营,这一点毋庸置疑,在如今的大环境下,全苏联境内难道还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吗?的确,这里的环境却是很艰苦,但那只是对普通犯人来说的,而对于我来说,这里要女人有女人,要食品有食品,因为乌斯坚科的存在,我甚至还有一个重大的立功机会。我现在需要的就是安静的蛰伏下来,等到大清洗的风浪过后,再找机会冒头。
要想做大事的人,必须耐得住寂寞,对这一点,我深有体悟。
“好啦,你先出去吧,”对面的三个人交头接耳一番,最后,还是由中间那个女人开口,对我说道,“如果有了进一步的结果,会有人通知的,当然,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也会找你进一步核实。”
“谢谢。”我恭恭敬敬的给三人分别鞠躬,分别道谢,而后吐了口气,转身出门。
营房外,阿基姆正叼着一支烟在廊阶下来回踱着步,看到我出来,他脸上一喜,快不迎上来,问道:“怎么样,弗拉夏,表现得怎么样?”
我默然摇摇头,故意语气沉重的说道:“不太乐观啊,别忘了,我的判决上可是禁止特赦的。”
“那有什么,白鬼作出的判决也能做数吗?”阿基姆不以为然的说了一句,但很快便想到我也是白俄罗斯人,所以干劲尴尬的一笑,解释道,“别介意,你知道我不是说的你。”
“没什么,”我笑了笑,说道,“虽然我出生在明斯克,但伤害我最深的,也是明斯克。”
且不管阿基姆的大俄罗斯民族主义情绪是不是正确,但至少他说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那就是苏联的民族政策并不是那么和睦的,不管官方如何否认,作为加盟共和国,白俄罗斯人的地位绝对没有俄罗斯人的地位高。
“不用想那么多,”阿基姆被我表现出来的失落情绪蒙蔽了,他拍打着我的肩膀,笑道,“即便是不能通过特赦又怎么样?反正只要你人在这里,我和阿尔谢尼奇克就不会亏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