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节 围城
李锦熙看了看秦明韬,见灯下这年轻将军微眯着眼睛,似乎在仔细想着自己的话。_李锦熙心里一动,打定主意,拱手道,
“大人,不才有一谋划,或可助大人守城。”
秦明韬毕竟只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七年,大多数时间也都是在五源谷里,没有和上层社会接触的机会。等到这次和明军将领对上阵来,和那个陈廷对博弈般排兵布阵,秦明韬才发现处处都是云里雾里,对对手的用兵习惯,官场规则完全不了解,迫切需要加强了解。但他是个拿得起放的下的人,不会便不会,手底下有人会,用他就是了。秦明韬点了点头,示意李锦熙讲。
对于李锦熙来说,这计谋却是关系个人命运,他略一斟酌,道,“大人明鉴,此计可缓敌一两月,届时若先锋营整顿新军,破澄迈,打通西路,里外合击,琼州府局势可变。然在下所献之计甚难,还需大人十二分信得我,方有成功之望。不才一片赤诚之心,方敢献此计。”
秦明韬以为他是卖关子邀功,大咧咧地冲他说,“你大胆说,如果是好计谋,我有重赏。”
李锦熙闻言一皱眉头,抖了抖袖子站了起来,拱手道,“若是如此,小的便就此告罢。”
秦明韬穿越前虽然没工作多久,但受家族里经商亲戚影响,倒是早熟。按秦明韬叔叔的话说,手下人分两种:一种是狗,一种是驴。驴自然是埋头干活的,随时可换。而狗是看守门院,监督驴子干活的,忠心最是难养。秦明韬虽是个豪气的人,但也多少受了家族影响,撇眼睛看了看李锦熙,却觉得这李锦熙为求功名富贵,当真是敢打敢冲。
此时大敌当前,秦明韬也顾不得那么多,诚恳地道,“你不怕诛九族的罪,劝我当帝王,虽然这话荒唐,但我现在也信得过你。有什么好计谋,你大胆直说,以后我就把你当先生了。”
李锦熙眉头略舒,似乎在玩味着秦明韬这句话,半晌低下头去,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出来,也不言语,便给秦明韬看。秦明韬略略一看,脸色微变,才明白李锦熙为什么那么害怕自己不信任他。自己手上拿的,是一封劝李锦熙弃暗投明,为明军所用的信,署名处落了三个刚劲的大字,“王之求”秦明韬拿着信猜测李锦熙是什么意思,半响问到“王之求…好像是浔州卫世袭指挥使?”
李锦熙拱手道,“正是。小的曾游学中原,在洛阳和这王之求打过几次交道。,和在下算得上半个朋友。”秦明韬这才知道眼前这个李锦熙,是个见过世面的谋士,笑道,“你倒是挺会玩,那洛阳,景色不错吧。”
李锦熙见秦明韬开起玩笑,附和了几句,旋即正色道,“若大人信得过小人,让我翻城墙出城,只和他们说城中粮草不足。明军若是信了,顾及大炮威力围而不攻,则琼州府可得一、两月喘息时间,这一二个月收拢人心,锻炼民壮,有火炮辅助守城,想来守住琼州府不难。五源谷军械最精,先锋营在临高儋州整顿人心,若有二、三个月,先锋营新兵稍练,未必不能解琼州死局。”
秦明韬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坐在油灯下反复推敲,昏暗的书房里,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人最好诱骗的时候,就是太想做成一件事情的时候。秦明韬现在死守在这孤城里,只能等吕策来救援,多一分时间就多一分胜利希望。如果李锦熙是骗自己,他混出城后,无非让明军知道城内粮草充足。改水营厉兵秣马已久,等明军收拾完附近州县,本来也横竖脱不了和明军死战一场。但若是对李锦熙这计谋弃之不用,却有可能失去一个扭转战机的大好机会。秦明韬不禁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现在太想拖时间,不管李锦熙是真是假,这次是肯定要信他了。
秦明韬站了起来,道,“先生愿为秦某以身冒险,秦某绝不会忘记。先生拿上二百两金子,若计谋被明军识破,力求以此脱身。”李锦熙听到那二百两金子,心里也是一阵感动,拜倒道,“大人有帝王气象,岂能受困于琼州府城?此事我为大人计,定成!”
秦明韬对李锦熙恭敬一揖,便唤李勇新到后院取出二百两金子,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给李锦熙。李锦熙低头又道,“城中恐有细作埋伏,此事要成,还需大人寻一可信之人,以贿赂之名,将我那几个朋友及在下家里劫掠一番,或可乱真。”
秦明韬看了看李勇新,李勇新会意,上下打量了下李锦熙的身子骨,扬了扬眉毛笑道,“抄家杖罚是吧,我知道!这等好事,我当真有点小拿手,秦爷你交给我李勇新好了。”
李锦熙只想装个落魄书生逃出府城,倒没说要装挨打,闻言一愣,想来却也该如此,咬牙颤道,“李将军手下留情…”
…
一觉醒来,四下里还是一片平静,只隐隐听到隔壁戏班子的曲乐声。赵德住的这院子在城西,原来是城里一捕头的,隔壁住着的是一户商人,托庞宁照顾,不曾被抄家。如今府城被围,隔壁这商人倒是毫不以为意,每天呼朋引伴饮酒听戏。赵德躺在床上,听那戏子唱,“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不禁跟着哼了几句。旋即又有些好笑,这也算是以一对五的艰苦守城战吗?
明军围城大半个月,却是围而不攻,时日久了,赵德也猜出一二分,想来是去攻打文昌万州这些州县,一时还不愿意来啃琼州府城这块硬石头。那些州县里的五源谷干部,之前都被义父集中到了琼州府城里。没有五源谷官员组织防守,明军一到,想来还不是望风而降。估计那陈总兵的凯旋捷报,要像雪片一样报向朝廷,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倒不知道明军对待分了田地的群众,如今如何处理。赵德又想到城里那些冷漠的百姓,不禁冷哼了一声。
外屋的丫鬟听到赵德醒了,端了半盆井水进来,道,“公子今个倒是睡了个好觉。”赵德看了看屋外情景,太阳已经老高了,笑道,“这明军整天没什么动静,我想忙也忙不起来。”
那丫鬟手指纤细,在水里荡了荡一片湿毛巾,小心地拧干了,给赵德擦拭脸庞,问道,“公子你说,这官军还要围多久?”赵德闭着眼睛让她擦拭,安慰道,“围不了多久,吕将军到时候攻下澄迈,我们从城里杀出去,里应外合,还不是把琼州给重新拿下?父亲是有大智慧的人,有他坐镇府城无忧,紫鹃安心在家里,不要担心。”
那被唤作紫鹃的丫鬟闻言点了点头,突然眉头一拧,哎哟一声把那毛巾掉进铜盆里,溅了赵德一身水珠。赵德见她面有苦色,不禁问道,“这是怎么了?”
紫鹃脸上一红,嗔道,“公子却不知道怜惜紫鹃,那后面如何是能来的?硬要做强!”赵德闻言放心,呵呵一乐道,“日后习惯了,也便好了。”紫鹃却不肯,不饶道,“你见隔壁王家的女眷,都是满身锦绣,我身上却没有一件新衣裳。”
赵德道,“天也凉了,等下叫李裁缝来,给你作两套红缎子织金对衿袄。”紫鹃这才转怨为喜,细细帮赵德擦了脸,又端来两碟黄韭乳饼、醋烧白菜给他做早饭,陪在一边看赵德吃了。问道,“公子这是去营里吗?”
赵德接过毛巾,擦了擦嘴巴,道,“不去了,去父亲那里看看,这好多天了,看有什么交待没有。”
紫鹃知道这是去做正事,不敢插嘴,哦了一声,便不吭声。
…
秦明韬见赵德进来了,一脸兴奋地道,“赵德你来的正好,来看看,看这告示怎么样?”
赵德一脸诧异地看了看提笔坐在书桌前的李瑛,正在想这女孩怎么这么眼熟,接过那告示,却见上面写的都是澄迈城破后土兵的禽兽行径,要求百姓们团结起来抗敌,点了点头,把告示还给义父道,“好是好,就是城里百姓多不识字,怕能看懂的也不多。”
秦明韬倒也想到过这问题,叹了口气,道,“这也没办法,能宣传到怎么样便怎么样吧。”
赵德知道自己多嘴了,赶紧补道,“料想贴了出去,总比现在好得多。”秦明韬点了点头,皱着眉头又看了看那告示,喃喃地道,“多贴几份,每条街上都要有。”
赵德又去看李瑛,这才想起来,这不就是隔壁那李姓商人的三女儿,前次到他家吃酒还碰到过。见那李瑛这时穿了一身文书衣服,倒像个清沸腾生,赵德好奇问道,“这是你写的?”
李瑛得意地答道,“正是。”李瑛见秦头领的好心情,被赵德一句话说得烟消云散,不禁站起来道,“头领要是怕百姓不识字,还不如我叫上几个闺中朋友,到各个街头帮头领宣传诵读,要来的好。”
秦明韬闻言眼睛一亮,心下想起了根据地的妇女宣传队。想到要是让大兵去读,还没开口就把百姓吓跑了,这些小姑娘上街去念,当真是聋子也要来瞧个热闹,脸上不禁带了几分微笑,叹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赵德想到一帮黄花闺女,抛头腾面宣传通告的景象,心下一愣,道,“这个,好像于礼不合。”
秦明韬却不肯放过机会,训斥道,“赵德你怎么还拘泥于那套落后礼教,如今我们要做的事情,便是开创一格新的世界,束手束脚,还做什么事情?李瑛你放手去做,你多叫几个朋友,都升到中等劳役,这事要是最后做的好,还有晋升嘉赏。你要当军官的事情,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赵德见义父说的认真,不敢坚持,伸了伸舌头笑道,“那倒是,父亲说的是,这个通告是要大力宣传。”
李瑛听到最后一句,倒是兴奋地跳了起来,往前一步冲到秦明韬面前,道,“军中无戏言,头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秦明韬多少年没摸女人了,被这秀丽小姑娘冲到面前,一时脸上隐隐发涨。好在这么多年练就的定力还在,若无其事地道,“我秦明韬,自然说话算话!”
七十七节 无间道
李瑛见秦明韬说得斩钉截铁,眨了眨眼睛道,“那不如我一边去武备学堂上课,一边组织宣传,倒不是更好?”秦明韬见这女孩得寸进尺,心下好笑,道,“那不行,宣传做好了,才能回学堂,否则只能干文书工作。”
李瑛也不知道是胆子大还是为什么,就是不怕秦明韬,撇了撇嘴,转了转眼睛,又笑道,“那也行吧!我去找些帮手。”说完便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秦明韬见她这小姑娘样子,还要做军官,脸上不禁苦笑,转头对着赵德说,“那些乡勇练的怎么样了?”
赵德答道,“现在还主要是做思想工作,每天早上练习下队列,下午操练长枪齐刺。不过从前几天把明军逼退以后,精神气好了不少。我绑了四个胆子大的,抽了二十鞭子,抗命懈怠的情况没有了。”秦明韬点了点头,低头道,“急也急不来,你尽量练吧,多一份力量总归好些。”
赵德拱手答应,又道,“父亲,赵德猜想,明军这围而不攻,怕是去抢岛东的州县了,要不了多久,还是要掉头回来。父亲,莫不如趁这几天外面兵少,我们出去搏杀一阵,所不定能把明军打退。”秦明韬看了看赵德,却不答他,问道,“其他几个旗总,都在做什么?”
赵德最得秦明韬信任,也经常被这么问了。他歪了歪脑袋,答道,“还不是天天和营兵泡在一起。梁老大每天早上整顿队列,带忠字旗和新招的民壮绕城跑一圈,打得是让百姓安心的主意。其他倒也没什么事情,都在玩命练兵,准备磕硬仗。”
秦明韬点了点头,这才道,“城外现在只剩六、七千明军,但我们只有三千新兵,哪里打得过。就算勉强能赢,野战上消耗了兵力,到时候明军主力回来,形势更差。”秦明韬听赵德语气,知道他年纪轻,被困在城里有些浮躁,摇了摇头道,“只要守得两个月,吕策那边新兵练好了,战局必有改观。庞宁和那些山里黎峒都熟,说不准还能再叫出几个来帮我们。”
赵德听义父说的淡定,心里也轻松不少,笑道,“我赤条条一个人,跟着义父倒是不怕的,拼死一个壮烈牺牲。只是那几个在昌化娶了妻的,天天愁眉苦脸,搞得整营里都是一片死气,我把父亲的话给他们说去。”
秦明韬笑笑,大声道,“有了死的心,就不会死,我倒不信,城外的明军为了几两破银子,会真的跟我们拼命。_学,,”
赵德附和了几句,便回军营里去管教新兵。秦明韬踱步想了想城里的大小事情,摇了摇头,又转身去看李瑛写的那个布告。那布告是李瑛一蹴而就写成的,文采有余,细密不足。秦明韬看得仔细,不禁提笔改了几处,但他什么时候练过毛笔字?拿起毛笔写的歪歪斜斜,比起李瑛那一手娟秀大字,自己也看不下去。
秦明韬想到自己一个穿越者,要把握住几百年前明朝百姓的心思,如何办得到?想到烦心处,不禁把笔一扔。手上力气大了,不小心带倒了桌上砚台,墨水泼了一地。李勇新听到里面声响,赶紧跑了进来,见一地狼藉,又怕给小兵们看到头领烦躁情境,乱砸舌头传了出去动摇人心,自己到外面里端了一盆井水进来擦拭。秦明韬倒没细想李勇新举动,只眼睁睁地看着这亲卫的动作,突然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李锦熙那秀才怎么样了?”
李勇新好不容易擦好地面,正直起身子挪着腰,听到这没头没脑一句问话,答道,“抽了十鞭子,从城墙上扔下去了!啊?后来我不知道了!”
秦明韬笑了笑,大步往门外走去,道,“走,我们去营里看看!”
…
李锦熙自从出了城会了那个王之求,就被安排在一个废弃的民居里等着,一等就是十几天,终于等到陈廷对收服了各方郡县,回了琼州府城下。李锦熙被人带入明军中军营帐,见十几个将领围成一个半圈,中间坐着一个中年将领,穿着一身光亮鱼鳞甲,想来就是主将陈廷对了。
诸人见他来,十几双眼睛一时转了过来,不停上下打量着,陈廷对站在大帐中间,听见陈廷对问道,“你就是李锦熙了?”
李锦熙赶紧遥遥一礼,答道,“在下便是。”
陈廷对点了点头,眯着眼睛捻须问道,“你从城里来,那城里情况如何?”
李锦熙见陈廷对语气不甚友善,估计也不是完全信任自己,电光火石间,心下想好应对策略,拱手道“陈将军,据小生观察,城中五源贼人不过四千之数,其中多有新兵,想来操练不过三月。总兵大人率天军来剿,只一战则琼州可下也。五源谷贼人如今穷途末路,贼性暴腾,城中百姓生不如死,万望大人早日救城中数万百姓于水火。”
李锦熙说得动情,一脸决绝地深深一揖,再不起来。
这话一出,帐里诸将脸色不禁都有些难看,个个都看向陈廷对,观察他的表情。一个年纪颇大的参将怕总兵受这书生影响,捻着花白的胡子,敲了敲桌子,啐道,“书生轻谈!”他身边一个年轻将领一脸怒气,嗖地一身站了起来喝道,“名为山人而心同商贾,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明日上阵,便押你打前,你却教我们如何救百姓于水火。”
李锦熙眉头一皱,挺胸道,“书生虽无缚鸡力,也敢仗剑沙场行。谁说只问圣贤听,冷胆向阵邀功名!将军若是明日攻城,小生自当为先锋!”
帐里诸将都是世袭的武官,抗倭寇拼过刀子,打土司钻过山沟,军队里厮混惯了的,见这书生说起刀口舔血的勾当,还酸溜溜地拽了句诗词,四顾之下,顿时是一阵哈哈大笑。那笑声极大了,整个中军大营都听到,刚从各个州县威风回来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主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诸将里面唯一不笑的,便是浔州卫指挥使王之求,这李锦熙性子他如何不知道,当初在洛阳求学,他便见识过这李锦熙的谋略,那个书生卢象升那次喝沸了,指着李锦熙道,“运筹帷幄千里计,胸藏韬略百万兵,我若是朱明天子,必杀你以安天下。”那卢象升是什么人,文能挥毫泼墨写一手锦绣文章,武能持弓策马百步外穿杨,能得他这样的评语,李锦熙也不是凡人,为何如何今日竟如此一副烈儒憨态。王之求心有所想,不禁皱了皱眉头。
主将陈廷对等众人笑声停了,看了看面前这个意气书生,摇了摇头,道,“李相公为读书人,若论兵事,或非如此简单。李相公在城里数月,可知五源贼人,粮草器械情况如何。”
李锦熙愣了一下,脸上顿时腾出尴尬表情,陈廷对见这书生当真只会空谈,说起粮草兵器一概不知,心里一阵失望,不耐烦地提醒他,“城中粮草聚集之地必有重兵把守,可记得有哪几处?”
李锦熙拱手道,“小生知道,有五照坊十几日前突然被封,进出车辆无数,据说粮草堆积如山。其他地方,倒是照旧可以出入。”一个街坊能存多少粮草,帐中诸将心中默默一算,脸上都有了喜色。笑话,五源谷火器一日歼灭周天知近万人的传奇,这里面哪个不知道。在澄迈亲眼目睹了那能打一里多的大炮,下雨一样的手榴弹,这些武官再冷血,也不敢拿手下的命去和秦明韬硬拼,回卫所被乡亲老少撮脊梁骨,被丢了汉子的寡妇上吊烦死。
如果城里粮草不足,届时不战而降,是最好的了。
陈廷对心情大好,摸着胡子对李锦熙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书生的回答大为满意。坐在前面的土司沙源本来不喜欢这些书生,眯着眼睛坐在那里似睡似醒,见帐里诸人一片喜气洋洋,突然睁开眼睛,问李锦熙,“五源谷占了府城,你怎么不逃走,今天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李锦熙手一拱,慷慨答道,“大丈夫生而为…”正说了一半,那个起先质问他的年轻将领突然走了上来,把李锦熙袖子一撂,只见上面鞭痕触目惊心。那年轻将领笑道,“据说李先生不肯纳银子买“荣民证”,贿赂军官讨便宜不成,被抽了十鞭子。”
那年轻将领这次攻城前派出几个死士,在城中布置了几个眼线,算是全军的耳目,消息最是灵通。这话一出,众武将脸上纷纷腾出了鄙夷之色。李锦熙答不出话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呼地跪在了地上,唱道,“大人明鉴,小的一片报国忠心,又怎么愿意买五源谷那荣民证。”
这话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不过此时大家都瞧不起李锦熙,懒得再搭理他。陈廷对甩了甩手,两个卫兵便过来把李先生请了出去。
陈廷对看了看诸人,道,“这个秀才说的,和城中细作所言一样,看来五源贼人的粮草,顶多还能再撑一个月。”
面诸将纷纷附和,便有人道,“将军决算千里,如今我们得了东面州县,补给充足,如此以逸待劳,一月后贼人自破。”陈廷对也不谦虚,捻了捻虎须,正要发令。
那浔州卫王之求突然站了起来,道,“将军,城中守军不足,或可速战,以免夜长梦多。”陈廷对闻言一愣,他一直看好这个王之求,此时觉得他竟为一个书生朋友不顾大军安危,顿时大为失望,喝道,
“全军围城,平日可佯攻施压稍作试探,切莫折损兵力为贼所计,此事便如此定了,莫要再议!”
七十八节 燧发枪
黄老头拉着那个戴着黄帽子的小吏,满脸不相信地问道,“我家分的那二十亩水田,今年当真不用纳粮?”那小吏只是来宣传收粮政策的,却被这老头拉着问了好几次,耽搁了不少时间,不禁烦躁,道,“说了不用纳,便不用纳,这是董头领亲口开会交待的。,吕头领就在你家,你问他去便是。”
黄老头这才眉开眼笑松开了手,撮了撮满是老茧的手笑道,“这些小事,怎敢去问吕头领。我当真有些不信哩,今年家里足足收了五十石谷子。按你说这价格,不是可以换成二十五两银子。不怕小伙子你笑话,我黄老头这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
那小吏看那黄老头一脸的皱纹,幸福地舒展开来,心里不禁也有些触动,笑道,“这都是大家的福分,有这么好的几个头领为大家做主。”黄老头闻言收起了笑容,道,“这话说的对,这定是海青天转世了,才能有这样的好官。”那小吏听这老头没见过世面,拿明朝的官套五源谷的头领,懒得和他分辩,挥了挥手道,“我还要赶回临高县城呢。没事我走了。”
黄老头目送那办事员出了村子,这才笑眯眯的回了自家院子。一进院子,就看到吕头领的马系在院子里,料想是从营里回来了。黄老头看着那大白马高大模样,心里嘀咕着,如今能换二十多两银子,要不也去买头水牛来?又不禁想起孩子他妈死前的样子,骂了一通自己,“你个懒嘴汉,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想起偷懒起来。这银子去了就没了,力气可是越用越足。”
他儿子狗蛋正在灶下劈柴火,见黄老头一摇三晃地走了回来,问道,“爹,那衙门里的人来说什么。”黄老头却不答他,看了看吕策住的屋子里,问道,“吕头领招的新兵,这会招满没?”狗蛋正要答话,看见里屋门帘被掀开,吕策光着膀子走了出来,笑道,“黄老汉,怎么?想通了,要送儿子给我当兵?”
黄老汉见吕头领出来了,慌张要跪下来。吕策赶紧扶住,笑道,“这天天住在你们家,哪来那么多礼,说了,不兴这个!”
黄老汉低着头答应了,弯着身子却不敢抬头看吕头领,低头斜看着地面那几根柴火,说道,“头领爷,这次分了田,又不收租,我家算下来一季稻子得了二十多两银子。这去年我家大娃讨媳妇,欠下的四两银子,连本带息滚成六两,这次也能还清了。,都是不敢想的事情。咱农家人不能忘本,谁对咱好咱都记得。有他大哥继承家里香火,狗蛋这娃子到营里去,也是个历练不是。”
吕策听他言语,里面有没了儿子的觉悟,沉默了片刻,笑道,“这几天报名当兵的突然多了,呵呵。这倒也好,狗蛋!你大名叫什么。”
那狗蛋不过十六岁,乡下人狗蛋狗蛋叫惯了,也没取什么名字,听了这话答不出来。父子两双眼对眼着看,心里发急,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憋了半天,还是狗蛋胆子大些,答道,“吕头领,我没大名,就叫狗蛋。”
黄老头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只觉得丢人丢到海里去了,眼睛狠狠瞪着狗蛋,要不是当着吕策,就要脱鞋子打人了。吕策倒没注意黄老头的表情,拉了把小椅子坐了下来,“哦?这倒不行,要不我给你取个。”
吕策想了想道,“狗蛋,你便叫黄镇西吧,明天跟我去营里登记下。我还没有护卫呢,你就先做我护卫。”
黄老汉虽然不懂军里规矩,但也知道那些卫所里的穷军汉,唯一滋润一些的就是亲兵,料想这护卫就是头领的亲兵了,比做普通士兵肯定要好得多。黄老汉反应过来,赶紧拉着儿子过来,道,“!快给吕爷磕头!以后跟着吕爷好好干!”
吕策正要拦,那边狗蛋已经跪下来,在地上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
吕策收了手,看着崭新出炉的黄镇西,笑了笑道,“黄老爷子,河边那棱堡这已经修好了,明天部队驻扎进去,我就不再借在你这里了。你不要怕,狗蛋参了军,我以后定要让他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
…
史班探脑袋看了看吕策的新亲卫,问道,“这面黄肌瘦的,是你保护他,还是他保护你?”
吕策却不答话,冲史班道,“史工啊,燧发枪的图给你画了三个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你再不作出来,秦明韬都要当官了?”
史班一愣,问道,“当什么官?怎么会当官?”
吕策咳了一声,道,“琼州府被围困一个礼拜了,我们再不救援,秦明韬只能投降,说不得还能混个守备衔征贼大将军,专门打五源谷。”
其实吕策这些天一直派侦察兵绕过澄迈侦探敌情,明军对府城围而不攻的情况他是知道的,这话是唬人话,怕的是史班给他卖关子,又或者打秋风跟他要银子。庞宁去了鸿基港一个月没回来,五源谷主基地里面的银子供应就断了。董学普手头银子紧,前天派人找吕策要银子,被吕策用几千两打发了,这会吕策有些怕史班开口跟他要。
但史班在人情世故上却没那么机灵,整天待在后方,对前线又关心又不知情,闻言一愣,倒是当真了。听说秦明韬被围在府城,史班脸上一时写满了忧色,这才进了隔壁房间,半晌拿出两把新枪出来,叹口气道,“走,打他两枪试试!”
吕策一眼就看出那正是他画给史班的撞击式燧发枪,脸上一时放光,腿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肯动,笑道,“这回做的倒挺像样子的。”史班知道他急着看枪,把枪塞给他,道,“弹簧钢怎么弄也弄不出来,加了些硅化物,把整炉钢水都弄坏了。这就是一般的低碳钢回火做的,疲劳性能不太好。”
吕策爱不择手地摸着手上这把古董级火枪,啪一声把扣簧推到火药池上,抬在肩上按下板机虚发了一枪,又去看那枪管,看到有膛线,笑道,“史工厉害,这能打多少米?”
吕策话没说完,脚已经抬了起来,往外面试枪场走过。史班摇了摇头,赶紧跟了上去,道,“你别乱跑,那里有保密措施,没口令进不去的。”
吕策跟着史班到了那试枪场一看,见三四百米一狭长峡谷里两,一条直线上每隔十米横着一大张纸,峡谷两边都做了墙堵住风。这个观察弹道的办法是吕策说道米尼弹历史时候随口说的,没想到史班真的自己复制了一个。吕策心里越发佩服史班钻牛角尖的精神,见试射处放着个小盒子,打开果然是纸定装火药,还有就是米尼铅子弹。
这种米尼弹呈卵形,外径比枪管内径略小,所以倒是不难装弹。子弹在尾部中空,发射时候,发射药冲击尾翼的铅向四周膨胀,子弹紧紧咬上膛管上的膛线,被迫旋转。在空中飞行时,卵形的米尼弹旋转前进,稳定性大大提高,射程和精度都增加了。
吕策急着试枪,半拉起发击铁,咬开那纸袋子往枪管里倒了些火药,把通条抽出来,把子弹压进枪管里压紧,把那纸包里剩下的火药都倒进火药池里,将扣簧推上,这才把击发铁全拉起来。
史班看了他熟练的动作,楞道,“你倒是玩过?”
吕策咧嘴笑道,“有个机床厂里的朋友自己搞了一把。”吕策嘴上说着,枪已经架到肩膀上,手指一按,“嘭”一声打了扣动扳机打了出去,
吕策吐了几口黑烟,就扛着枪去前面数有洞的纸张。
“二十二!”
“二十三!!”
“二十四…日,掉了。”
史班跟了过来,见吕策皱着眉头站在那里,抬头看了看第二十四张纸。和前面各个纸张上的笔直弹道不同,这张纸上的弹孔,联系其他弹孔绘出弹道来看,明显有下坠痕迹。史班不好意思笑了笑,道,“这个月急急忙忙新做了一千根枪管,膛线拉得也急,能打这么远不错了。”
吕策又转到后面一张纸上去看弹道,子弹下坠的趋势就更明显了,不禁喃喃道,“这才两百多米就掉了,”转过来看着史班,道,“历史上的米尼弹线膛枪可以打四、五百米,这个能不能再做精细点。”
史班见他这么说自己辛苦赶工做出来的东西,心里老大不高兴,想到这是去救秦明韬,好不容易忍住没发作,抢过吕策手上的枪,不客气地问道,“你说吧,把澄迈打回来,要多少把?”
吕策想了想,道,“一个月內,给我四千把最少。”
史班听了这话,不禁吹了几口气,没好气道,“以后每天来拿七十把,没法再快了,这枪机全是新做的,按你的图纸做的那些机器,问题多的很,这次也全部要改装,幸好海南卫过来几个匠户有火绳枪经验。厂里现在能用的就那几台机器,这已经是分三班倒加班加点了,要的这么急,实话跟你说吧,连现在这质量也保证不了。”
七十九节 排队枪毙时代
吕策知道史班的性格,这话说的虽然难听,其实是尽最大力了。,道,“形势严峻,尽量吧,辛苦你了。我先回去,每天派人来拿枪。”便出了谷。
史班一个人又看了看那纸张上下坠的弹孔,叹了口气。走回门口,史班把那射击场的门锁了,对等在外面的通讯员说,“通知各个部门,除了火枪、子弹、火药和炼钢这四条线,其他的全停了,负责人马上到我办公室来开会。”
那通讯员想了想,问道,“赵玉师傅在儋州开银行支行,要不要支会他?”
史班眼前一亮,笑道,“我倒忘记了,南海银行里面还有三十多个老技工,你快马把赵玉他们叫回来,全回来,明军打到家门口了,不搞银行了,全回来做火枪!”
那通讯员听史班的话,心里吓了一跳,问道,“头领,这明军打到哪了?”
史班见那通讯员不安眼神,才想起这形势关系到人心,自己作为头领,对形势的判断会影响谷里人的士气,不能乱说,赶紧转了个弯,道,“没事,这枪一做出来,大势就定了,一定要做出来。你快去把赵玉还有银行里的技工叫回来,现在就去,其他的人不用你集合了。”
那个通讯员这才安心下来,头上不禁流了些细汗,点了点头,慌慌张张地往马厩跑去。
史班组织了动员大会,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想了一切能提高产量的办法,以求最快速度把先锋营武装起来。铁器工厂开始了超负荷运转。机床组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生产新的钻床、膛线拉床。铁器工厂其他生产统统停止,甚至手榴弹、钢弩和胸甲等军用品也暂停了,为燧发枪生产让路。厂里五百名技工,全部投入到了火枪相关生产里。
车间里的全是新手:米尼弹的制作倒是不难,有了铸模,把烧化的铅倒进去冷便行了,顶多再用游标卡尺检查下口径,稍微打磨加工。新手稍微培训,便能组织连续生产。但枪管是整条低碳钢棍钻出来的,要用专门的工具,着实是个细活。史班让会弄的不会弄的全上,三班倒轮流操作机器。
这样的大跃进生产方式,废品率高的吓人。史班也不计较,反正铁器工厂里现在炼钢的坩埚炉就有了七八个,钢材数量充足,出了废品权当新人练手。
每做出一把合格的燧发枪,史班就赏银子五两,各个工序环节的工人自己分。_学,,赏银倒也不用他担心:吕策那天一走,后来就派人抬来了两万两银子,想来是在各州县打土豪得来的便宜银子。银子流水般发下去,厂里技工虽然加班加点,倒是没什么怨言。
其实现在的铁器工厂,发展到了技工五百,杂役三四百的规模,分工已经很细,每个人本来只会做自己负责的工序。这些人原来都是农民,做技工大多不过一年,突然让干自己不懂的东西,也是手忙脚乱,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效率。但现在是千钧一发的时候,就算增加两三倍只能提高个两三成速度,史班也只能这么拼了。做了一个多月,已是九月初,总算把两千多百支赶制的燧发枪交到了先锋营。
吕策不想让一帮新兵蛋子扛着燧发枪上前线,送给敌人缴获,八月初得到第一批两百支燧发枪的时候,他就从各个部队选出了两千最有经验的“老兵”组成火枪队,轮流训练。说起来是老兵,其实就是三月底打败海南本地军队后,在昌化一带招收的士兵,平均训练时间不过六个月而已。但不管怎样,在这前个月的东部攻城战中也见过血,比另外三千个刚入伍一个月,还不能分清左右的农民要好太多了。
这些老兵从大编制里以抽出来,新兵部队失去了骨干,战斗力就更弱了,所有的宝被压在了火枪队上。
时间紧迫,射击训练一开始就是四段轮射训练。虽说手上这把枪,是历史上让轮射战术被淘汰,开启了散兵战术时代的线膛枪。但这次枪械要的急,质量保证不了,火枪的射程和准头有欠缺,达不到狙击的标准。另一方面,吕策也没指望用一个月,训练出两千个可以玩散兵战术的熟练步枪手。
还是老实轮射吧,这可是一六二九年,正是十七世纪,轮射战术最流行的时代啊。
一大帮士兵站成四排,随着旗总的指挥,队长喝令,一排扛着上好弹的燧发枪跑上阵前,朝正前方噼里啪啦作一次齐射,打出一片烟雾弥漫。然后退后一步,从弹袋里取出纸包定装火药,开始装弹,后面的一排则跑上来做齐射。
如此这般循环。如果两军都是火绳枪,便可以看到人类历史上最传奇的“排队枪毙”壮观景象了。当然,这次来打五源谷的明军很少使用火器,谈不上和五源谷军队玩这种的残酷对射。
其实说起来,四段轮击听上去火力很猛,但是新兵装这枪的子弹要装一分多钟,队列射速相当慢。到后面熟练了,也平均要四、五十秒的装弹时间。四排轮射,也只能达到十几秒一轮齐射。
刚开始,士兵每天只能打上五发子弹,也只是打个热闹。随着更多的子弹和火枪运来,训练量逐渐上升到二十发、三十发,直到一百发。大量的训练不但大量消耗子弹,也磨损打坏了不少枪支。到了训练打坏了五百多把枪时候,每人都做了一千发的实弹训练。这个时候,陆续发来的新枪,总算让这两千人的火枪队,人手配上一把“带刺刀米尼弹前装线膛撞击式燧发枪”。这名字有些复杂,被吕策简称为,二九式步枪。
一千人一个火枪编制,两千“二九式步枪”火枪兵初步训练结束后,先锋营终于完成了准备。五源谷转守为攻,第一个目标,就是卡住琼州府和五源谷联系的澄迈县城,打通救援琼州府的道路。
吕策骑马站在路边的高地,看着军营中鱼贯而出的先锋营军士,排着长蛇阵昂首阔步地朝澄迈开去。这支部队的士兵都知道自己手上是远领先于时代的武器,这支部队从未吃过败仗,这支部队军晌足发,这支部队的家属,都在五源谷手上分到了自己的田地,此时全军士气高涨。
但吕策的眉头依旧是紧锁,这两个月似乎就没有舒展开来过。打下澄迈到底需要多少时间?赶到琼州府城需要多少时间?这离明军开始围攻琼州府,已经两个半月了,秦明韬孤军在府城里,还顶得住吗。
…
轰几声巨响,明军的红衣大炮炮弹一轮齐射,统统砸在南边的城门上,远远便能看到几个模糊身影,被炮弹的冲击力震摔下了城墙。
“父亲!南门危险了!”
赵德好不容易打退一队摸上来的明军,身边的亲兵已只剩下一半,转头看见防守最脆弱的南门遭炮,他声嘶力竭地朝不远处的秦明韬吼叫着。秦明韬一身的血,光着膀子对着十几个趁乱摸上城楼的明军士兵,身上的胸甲也不知道掉在了哪里。火炮砸上城门一霎,趁着明军士兵一个分神,秦明韬大吼一声冲进了敌群。
明军将士眼前一花,只见一个高大将领赤着身子冲了进来,手上的大刀舞得风起,顿时有两个同伴被砍倒。李勇新几个赶紧跟了上去。一番厮杀,等到后面做机动的士兵补了上来,才稳住了这段城墙战况。
秦明韬背上又多了一处划伤,好在不深。秦明韬扯了块破碎的旗布斜包在背上,气愤地砍了一刀脚下明军尸体,冲那些呆举着长枪的士兵大声喝道,“别给我傻站着,往下面扔手榴弹!”
吓破了胆的疲惫新兵这才反应过来,有人搬来几箱手榴弹,还没开始扔,便又看到两队明军冲到城下,架起了梯子。秦明韬冲李勇新喝令,“指挥这里,顶住了。”
话没说完,轰的一声三发炮弹直飞过来,砸在了城楼顶上,顿时打出三个大洞,老旧的绿色琉璃瓦被砸成碎块,散了一大片。几块倒霉的砖瓦被震成灰尘,四散弥漫,城楼上的众人头上一时全被染成了白色。
秦明韬被烟尘呛得咳嗽了几声,骂了句娘,便往北面城墙跑去。沿途城墙上,秦明韬不断吼叫着,鼓舞士气,跨过满地的尸体,又碰到几处混战处,好不容易指挥干掉冲上城墙的散兵,总算到了北面的火炮平台。这里靠着港口,明军无法攀援,秦明韬把一大半的火炮集中在这里。
登上台阶,秦明韬正要找炮兵把总出来教训,却看见一边堆着的血淋淋几个尸体中,正有那个把总,看来是倒霉,被明军的火炮砸中了。秦明韬骂了句贼老天,才明白守城的火炮,为什么打得这么全无章法。
前些日子李锦熙的反间计似乎成功了,明军相信城里只有两个月的粮食,一直是围而不攻,让秦明韬的改水营有了一阵喘息的机会。说起来,李锦熙还很神奇的逃离了明军军营,趁夜爬上了城。
这宝贵的两个月,秦明韬日夜练兵,绞尽脑汁地宣传动员。如今城里情况大为好转,不光是一千多乡勇得到了稍微训练的时间,城里的群众,态度也开始转变,不少人主动捐出粮食物资;青壮的市民,也有上城墙帮助士兵修筑工事,搬运木头石料。
但被围两个月以后,明军发现城中毫无缺粮迹象,又见李锦熙逃跑,终于明白上当,开始了疯狂的进攻。郑家水师甚至从北方沿海运来了四门红衣大炮,帮助明军攻城。这半个月,战斗一天比一天惨烈,琼州府储备的手榴弹都快耗尽。城墙下堆满了尸体不说,城墙上的改水营,也是十停打掉了三停,剩下不过两千多人。
秦明韬看了看无人指挥的炮兵,朝明军火炮阵地一指,怒骂道,“都不带脑袋的吗?瞄准敌军大炮!先把那门最大的给我端掉!”
炮兵见是秦头领来了,这才有了如梦初醒的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不再去和城墙前面的散兵做对,摇动炮管对准了明军阵里二十几门大小火炮。秦明韬在一堆尸体里找到染满了鲜血的炮兵指挥旗,一摇旗杆,喝道,“给我打!”
四十多门火炮齐射,轰隆声汇成二百分贝的巨响。前面明军的炮兵阵地上,顿时便开了花。
八十节 天下之敌
五源谷的火炮射程比明军要远,这边能够瞄着明军的火炮轰,那边却根本打不中五源谷的火炮平台。,也试图抬起炮口和这边对轰。但隔着一里多距离,红衣大炮的炮弹勉强能抛过来,但十几发也只有一两发炮弹落在平台附近,其余的炮弹都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倒是把城里民房打垮几间。
两边对轰了几轮,明军已经有六、七门小炮被击中,声势小了不少。没有了被炮击的威胁,城墙上五源谷守军放开了手脚,压力顿减。秦明韬眯着眼睛张望,见南门那边形势似乎稍微缓解,舒了口气,转身喝道,“瞄准那几门大的,端掉他。”话还没说完,一枚明军的重炮弹从众人头上两三米高划过,尖锐的呼啸声吓得大家脖子一冷。
四门红衣大炮本是这个时代的大杀器,郑家也是花了大力气从北方运来,今天一出场,就打死了秦明韬的炮兵指挥,让守城的五源谷军乱了一阵。
但可惜对面是五源谷,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火炮。火炮营众人被划空而过的炮弹吓得一身冷汗,手上似乎也准了不少。五分钟之内,“红衣大将军”一个接一个被端掉。对面的明军将领显然没有大规模火炮运用经验,阵地上毫无章法。一个点火的炮手被五源谷炮弹打中,手上的火把飞了出去,点着了近在咫尺的火药桶,一声巨响,顿时炸死了七八个人。
红衣大炮一毁,明军的火炮就失了气势,那些口径较小的虎蹲炮、佛朗机、或者减铁小将军、赛铁大将军之类的各类老旧“将军”炮,也是被打得七零八落,胆子小的,就直接抱头缩在后面了。偶尔有几个胆子大的炮手,还敢躲在地上,闭着眼睛点上火绳,足足花上一柱香时间打上一炮,却也不知道是打到哪里,毫无作用。
剩下的明军火炮不多了,炮兵想要打中有限的目标是越来越难。城墙上的五源谷火炮这三、四天使用的太多,膛线磨损,准头不比新炮,太远了也打不中。秦明韬见明军大炮不再形成威胁,便让火炮营调高炮口,换上木桶装的散弹压制城墙下的步兵,说起来,这散弹的工艺,还是根据海南卫的火器营俘虏口述改进的,在这个时代也算不上什么先进工艺。此时欧洲人的战舰上,火炮散弹已经是常备品。
这铁散弹不比铅弹,对炮膛的磨损可想而知,按道理只能滑膛炮用。但这时候形势危急,秦明韬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散弹一出了炮口就散成一片,越往前散面越宽,所以射程很短。这个火炮平台离西面城墙稍近,要是支援西面,弹道还能越过守军落在城墙外。情势危急的南城墙离这边远,射程上就力所不及了。有了火炮散弹支援,西城墙形势顿时好转。虽说城外明军很多,不会被这几十门火炮彻底击退。但周围时不时落下一阵夺命炮弹的情况下,想顶着箭矢,搬梯子爬上五六米高的城墙,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出的事情了。
崇祯年间的明军,哪怕有这个胆气,也要受制于训练的缺乏,没有这个能力。|文学
秦明韬见情况稍定,便把自己的长刀交给一个炮兵把总,让他暂时负责这里的指挥。自己拿起一把长枪从城墙上跑了回去。秦明韬此时才明白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指挥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今天的战斗开始没多久,城楼上就被明军火炮重点照顾,战斗开始不到半个小时,明军和五源谷火器制造的火焰和烟雾,就让令旗失去了作用,回到了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的时代。
据说戚继光军中传令,是靠旗总一个一个口口相传的。秦明韬也曾想这么干。但这狭窄的城墙上被时不时冲上来的明军分割开来,战斗激烈时候,这种口口相传也难执行。
秦明韬回到西城墙却没看到赵德,心里一沉,拉住正在指挥的李勇新大声询问,才知道赵德带着百余人支援南门去了。秦明韬放下心来,见这边火炮轰炸下,明军打得有气没力,哪里爬的上来。城墙上有弩的守军都收起了刀剑,开始上弦射击。秦明韬便又抽了一百多个精壮的士兵出来,带着往南城墙跑去。
梁老大是南城墙主将,这时他所在的南城楼上,爬上城墙的明军比五源谷守军还多,梁老大带着两个兄弟左右冲杀,好不容易打开一条通道让赵德的百余人贴过来,却又陷入越来越多的明军攻击中。梁老大见明军已经占领了城墙边,下面的还在架着梯子往上爬,连绵不绝,哪里挡得住。
眼见南门就要失守,梁老大心里像被一团火烧了一样,手上刀一横,大吼一声斜插进一群明军士卒里,明军没见这么不要命的,倒是没有提防,一个把总腹部一热,就被梁老大破了肚子。
四五支刀剑立马往梁老大身上招呼,虽然上身胸甲挡住了些,大腿上还是被狠狠割了一刀。梁老大已有了殉职的准备,左手抄起一把明军刀,吼叫着挥舞着往前面猛冲,却被一柄长枪一捅摔在了地上。那长枪撞上了梁老大的钢制胸甲,前面的枪头顿时撞歪,梁老大更不好受,被震得躺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两个兄弟带着几个士兵赶紧上来护住,刀枪交错中几人被明军牢牢围住,眼看就要没命。
赵德见梁老大受困,心下焦急,大喝一声,“兄弟们,今天我赵德就死在这里了,跟着我冲!”话没说完,却听见右边十几米处一阵爆炸声响起,十几个明军被炸趴下。赵德心下一惊,还以为是官府火炮又开始轰炸南门了,却看见烟雾中秦明韬带着百余个士兵端着长枪冲刺过来。狭窄的城墙上,先被手榴弹炸一片,又被如林的枪刺冲击,明军猝不及防,这段好不容易占领的城墙又被秦明韬夺了回来。
秦明韬带来了几箱手榴弹,大声叫道,“在手上烧两秒再扔,往脚下扔!”说起来,史班做的那手榴弹质量的确不错,那引信上不知道怎么处理的,说四到七秒点燃,就真没有三秒爆炸的。几处女墙被手榴弹炸塌,此时秦明韬也顾不得了,只往明军人多的地方掷去。
刚冲上来指挥的那个把总挂了,城墙上明军没一个指挥的,又被秦明韬这么一冲,气势一时全无。被突然从侧翼冲击,明军士兵们一步一步往后退,挤在了城楼外侧,就更成了手榴弹的好目标。
秦明韬一边指挥士兵用枪齐刺,一边带着两个机灵的士卒扔手榴弹,明军被炸得落花流水,终于抵挡不住,跳上楼梯往城下逃去。上面的往下爬,下面的往上挤,一时乱成一片,改水营逐渐又控制了城墙。
秦明韬见状大喜,冲到城墙边想朝下掷弹,却被下面的弓箭逼了回来,只好退了两步,躲到女墙后往下面扔手榴弹,又呼叫着让士兵拿着盾牌去把城墙上的攻城梯子掀了。溃兵从城墙上涌了下来,明军军官杀了几个带头的,好不容易稳住了阵脚。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拼的是人的气力,最讲究一鼓作气。想想看,几万人聚在一起,没有手机,没有电台通讯,用什么统一调度?为国捐躯虽然好看,小小军汉挂了,却连个有墓碑的坟都没。每个人都会珍惜自己的生命,士兵们能够勇敢冲锋,不畏生死,全凭的是对胜利的信心。一旦形势不利,冷兵器时代简陋的通讯方式下,既不能让主将广播演讲,振奋士气,也不能发条短信号称援兵来到,鼓舞军心。激战中,唯一能让所有人听到的就是战鼓,鼓谁不会敲?形势要是不好,你便是把战鼓敲破,也挽回不了军心。
刚才先锋受挫,这会明军已经是士气大落。明将见城墙上守军这时站住了脚,南门上几门火炮也重新响了起来。想再冲上去谈何容易。又厮杀了一阵,明军将领见士兵们力气用尽,料想今天还是不能得手,抛下了一地尸体,鸣金收兵。
秦明韬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扶着城墙站着喘气。这几天都是死磕,城里女人被当牲口用,男人被当猛兽用,铁人都要垮了。身上两处伤口简单用盐水处理了下,也不知道会不会感染。赵德见明军退去,身子一软倒在了女墙上,从残破的缺口看出去,叹道,“啧啧…这是被判官勾了名吗?跟不要命一样。”
琼州府外城墙下面,足足堆着三、四千的明军尸体,青白色地交错跌在一起。靠近墙脚下的地方,明军尸体密集堆积在一起,鲜血把所有的地面都染成血色。明军这些天伤亡太大,又怕城墙上的火炮,顾不了下面的重伤士兵了。有些半死的士兵,希望能找到生路,挣扎着在残碎的器官堆里挪动,身子下面拖出一地的血红。哪里还看得到一丝人间气息,活活的修罗场。
秦明韬这几天看这惨景也看得麻木了,叹了口气,有些感慨命运的变化无常。秦明韬家境不错,本来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是想老老实实到家族公司里混个经理,和郑家的小公主都订婚了,那女孩从小被人哄着抬着,脾气臭的很,其实也没什么心计,为了让秦明韬喜欢整天装个淑女样子…多好的生活啊,怎么就一下子穿越到这个时代,这个必须让自己冷血残酷才能生存下去时代。
躲在五源谷里,养些孤儿,种些田地,过个世外桃源的生活也罢了,庞宁那个不安分的又要下山,被卷进了这个漩涡里。甘陕大旱,流贼像赶牲口一样胁裹饥民,建奴铁蹄横扫中原,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四川全省。穿越就算了,还到明末…
守城守了半个月了,明军那种战斗力,根本打不进来,五源谷兵少,又杀不出去,僵在府城下面。秦明韬摸着伤口,骂了句贼老天。
明军伤亡惨重,城墙上的改水营也好不到哪里去,四下里的尸体里不少都是改水营的汉子,再也没有了一点声音。有的士兵受了重伤,眼看不支,在担架上挪动着嘴唇,似乎在说些什么。民壮们见战火停了,逐渐上来帮助救助伤员,却又不知道如何做起。城里几个半吊子郎中,治治伤风感冒还可以,哪里会处理这种刀伤,十个也救不下一个。
秦明韬见忠字旗伤亡最重,问道,“梁老头,你这边还有多少人?”转过头,却没看到梁老大。还是赵德眼尖,往西边一指道,“在那,点手榴弹呢。”秦明韬走了过去。见梁老大一个人呆站在那里,不顾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只在城楼后面皱着眉头数着剩余手榴弹数量。
秦明韬拍了拍这厚实中年人的肩膀,苦笑了下,道,“你这里还行,还有二十箱!多用用。”梁老大抬头看了看秦明韬,半晌喃喃道,“却不知道还要守多久。”梁老大话刚说完,又冲秦明韬背后行了一礼道,“李先生。”秦明韬转身看,正是用计谋骗了明军,为改水营争得两个月修整时间的李锦熙。
秦明韬见李锦熙来了,笑道,“诸葛亮来了,李锦熙,你说说看,这明军伤亡也有两三成了,是不是该退了。”
李锦熙朝两个军官行了一礼,苦笑道,“此事怕难,我在明军军营中探知,此次两广的缙绅官吏,听说五源谷杀明官,分田地,斗地主,各方高人门路用尽,要求朱明朝廷出兵。崇祯皇帝后来听奏折也听得烦了,拨了不少內库银,又责令户部全力支持,加上王尊德对广州十三行连哄带吓,银子上倒是充足。郑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要灭刘香,先破五源’,无偿帮助运送物资,物资调配朝发夕至,也大不比以往。明军这次,怕不会轻易退却。”
刘香去年来五源谷买过火炮,前几个月又来补充过些器械,秦明韬倒也没太当回事,不想竟莫名其妙得罪了郑芝龙。李锦熙看了看秦明韬惊讶的表情,摇了摇头道,
“缙绅多文人,其口笔之利,虽天子避三分。据说鞑子首领皇太极,八月也开科举,天下一时耸动。五源谷要从经济上消灭缙绅,便是得罪了天下文人。大人所为之善,天下无人知。所为之恶,则夸大十倍而传于于天下。便是乡间老农,也知道‘秦吕二贼,喜啖幼童脑肉’。如此宣传之下,五源谷想扩张发展,真是难上加难。”
李锦熙冲秦明韬拱手道,“城外明军虽多,但昌化先锋营已练兵三月有余,届时里外夹击,此不足惧!但大人抄没了琼州的缙绅官吏,今日,便已是天下之敌。如此为事,则天下文人笔墨攻讦不停,朱明武力讨伐不停,以一府之力敌天下,此诚不可为也!”
八十一节 战争?屠杀!
李锦熙冲秦明韬拱手道,“城外明军虽多,但昌化先锋营已练兵三月有余,届时里外夹击,攻城明军不足惧!但大人抄没了琼州的缙绅官吏,今日,便已是天下之敌。,则天下文人笔墨攻讦不停,朱明武力讨伐不停,以一府之力敌天下,此诚不可为也!”
秦明韬笑了笑,觉得这个书生还不知道五个穿越者所掌握的知识的威力,想起几月前送给史班的那几个火绳枪工匠,心底不以为然。秦明韬看了看城外明军军营,点头道,“那又如何?”
李锦熙这些天想这些人心上的道道,想得急了。他是个年轻书生,虽然聪明,但一身的君臣之气未除,在秦明韬面前倒没有太多心计,以为秦明韬也会和他一样,焦急这些,闻言喜道,“大人若开科举,礼遇缙绅,或可重得天下士人之心。明军对文官武官甚苛,却又无制衡之术,假以时日,天下必将大乱,届时大人登高而呼,必然是应者云集,大事可为。”
秦明韬看着这个侃侃而谈的书生,不禁皱了皱眉头。穿越前十几年的现代教育,在秦明韬身上留下的烙印太深了,要想让他接受八股取士那套观念,想让他和那些满口圣人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士大人一起作事情,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不禁摇了摇头道,“此事以后再说。”
李锦熙还要再说,秦明韬已经自顾自走开,下了城墙,看得李锦熙愣了半天。梁老大看了看秦头领的背影,对李锦熙道,“几个头领是先宋遗民,在勃泥国生长,素来不重礼数,先生想说服秦头领兴礼教,怕难成功。”
李锦熙突然想起秦明韬是勃泥国生长,担心百姓不服一个他国之人为主?心里突然一个咯噔,眼睛一转,问道,“我看秦头领容貌,和宋端宗赵昰画像颇有相似之处,或是赵氏后人逃到勃泥国的后代?”这话倒是李锦熙随口编的。但梁老大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立马信了,一时眼里也是连放异彩,颇为自己领导的血统骄傲,喃喃道,“哦?我倒是不知道,先生有机会,定要问问秦头领。”
李锦涛点了点头,转身看了看杂乱的战场,叹道,“都两个多月了,那先锋营的吕头领,也该来了。”
…
琼州府里的众人不知道,此时吕策的军队一路直行,已经逼近澄迈了。
吕策一扬鞭,策马上了一个小山丘,见远处澄迈城墙隐约可见,对传令兵喝道,“所有部队进入战斗队形,加大侦察力度。”几个衣着鲜明的传令兵一声得令,高举传令牌,策马往前后去,把命令传开。十几分钟后,长蛇般的队伍在原野上停了下来,四散开来摆出战斗阵型。三千长枪兵列在两翼,两千火枪兵和一百二十门大小火炮布于中军,拖着据马粮草等物资的民壮跟在最后,全军徐徐朝澄迈推进。
这段时间,先锋营人数迅速增长,不可能再按以前的编制管理。吕策把手下五千人分为五个旗,每旗设旗总一名。每旗又有五个司,设千总一名。每司下设五局,设把总一名,每局四十人,又分五个队,每队设队正一名。形成五五制的军事编制。
其中有两个旗,共两千人配备了二九式步枪,做为野战主力。这两个旗还装备了牛皮小鼓和牛角号组成的军乐队,在行军打仗时鼓舞士气。
五源谷的侦察兵大咧咧地在澄迈附近策马狂奔,目中无人的样子,让澄迈明军心底起火。没多久,澄迈城里除了留下守城的千余人,便都出了城列好阵,在野地里摆开了决一死战的阵势。
吕策仔细观察着前面的明军部队,都是些广西卫所旗军,却没有看到云南贵州土兵的身影,估计滇黔土兵做为精锐都被抽调到琼州府城下了。吕策见这些杂兵也敢出城野战,冷哼了一声。旁边的赵益显然也觉得被明军小看,叫道,
“师父,膘字旗请战!”
吕策见赵益一脸的杀气,身后五百骑兵跃跃欲试,不禁笑了笑,喝道,“轮不到你。传令,威字旗火炮做散弹漫射!火枪上弹准备!”
明军显然知道五源谷的火炮厉害,还不等这边开炮,已经仗着人多,全军冲了过来。五源谷火炮只做了一轮齐射,明军前锋,就像一阵毫无规则的潮水涌到了两百米外。六千刀甲之士的冲锋,一时让战场前方灰尘滚滚。这股明军到了琼州后一个多月內连下无数州县,气势正盛,满脸的骄憾之色。偶尔在头上炸开的散弹,并没有让他们高涨的斗志动摇,只有一个念头,
冲过去,便是胜利。
当明军举着大刀,欢呼雀跃地冲到五源谷阵地两百五十米外时,便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五源谷大炮统治的区域,嗷嗷叫着扑向那些满脸嫩气的五源谷新兵。但他们根本不明白,自己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屠杀。
赵谷眯着眼睛,看山字旗第一排士兵们都换好子弹,拖着声音喊道,“瞄准~”
两百五十名火枪手熟练地把步枪举到了肩上,瞄准了正前方的目标。
“放!”
赵谷一声令下,两百多把步枪同时响起,噼里啪啦连绵响起的步枪发射声,汇成一道巨大的响声。烟雾像变戏法一样从两百把枪的后面涌了出来,弥漫在步兵阵线前。一排枪刚放完,随着命令,后面一排士兵赶紧补上来,冲到烟雾外面端起了步枪,
“瞄准~”
赵谷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随着这一排排的烟火在涌动,指挥刀对着空气狠狠地虚砍一刀,
“放”
“瞄准~…放!”
“瞄准~…放!”
胯下战马不安地踢着泥土,吕策欣喜地看着前面的战场。在领先几百年的武器面前,明军一片一片地倒了下去。割麦子,这简直就是割麦子。前装线膛枪的精确度,也许和后世的步枪没法相提并论,在仅仅一百多米的距离上,面对面的枪毙,也只有三、四成的命中。但在十七世纪的澄迈县城两里外,这看似可怜的命中率,已足够将面前这支杂牌明军的士气,震得片甲不留。
仅仅三十秒,山字旗和虎字旗两千支步枪只放了一次,就枪毙了五、六百个冲上来的明军士兵。冲在最前面的明军勇士们,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惊讶地发现自己棉甲上突然涌出了血液,蹒跚着倒在了草地上。
没有中弹的明军士兵,一脸诧异地看着身边纷纷倒下的战友,与生俱来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占据了脑海,一时还没打定主意转身逃跑,但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等到他们用踉跄的步伐冲到五十米外,准备砍倒那些据马,栅栏的时候,火枪兵已经重新上好了子弹,第二轮四次排射又开始了。
鲜血,像花朵一样,从一具具中弹的上绽开。
五十米的距离上,那一排看似脆弱的据马,竟成为不可逾越的天堑。明军发起攻击仅仅两分钟,就有一千多条生命,倒在了这短短的两百米冲锋距离上。
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
明军将领这才意识到前面这支奇怪部队,不是短矛兵,是火绳枪军。明军中军的军鼓被奋力打响。冲在前面的低级军官大声鼓舞着士气,
“那是火绳枪兵!一冲就溃!冲过去就胜了!”
士兵们在鼓舞下稍微抬起了缩在肩膀里的头颅,勉强又迈开了步子朝前面做最后一轮冲击。明军四千多士卒,全冲到了战场中间,离五源谷火枪阵地不过一百米。
但四千多步兵,想在两千支线膛枪前冲过去,却是谈何容易。光是在阵阵枪弹袭击中砍倒那排据马,便是不可能的任务。
一具又一具躯体,倒在了那排据马前面,像扑火的飞蛾,证明着这个时代的落后。
溃逃毫无悬念的出现了,两分钟,三轮十二排齐射,明军就失去了三成的兵力,这仗没法打。哪怕知道只剩下最后一百米、五十米,冲过去就可以面对脆弱的火绳枪兵,但一次次的冲击失败还是让士兵们失去了信心。败阵的恐惧,向倾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从一支明军部队,滚向另一支明军部队。就是最冷血的明军将领,也阻止不了这后退的洪流,只有慌张爬上了自己的马,向澄迈逃去。
超越这个时代的线膛枪,仅仅是第一次挥起镰刀,便轻松收割了一千多条年轻的生命。
吕策看着战场上那些逐渐远离的背影,知道不需要拿辛苦练出的步枪手拼刺刀了,终于放下了紧张的心情。舒了口气,吕策狠狠扬起了马鞭,喝道,“全军反击!”
牛角吹起,令旗摇摆,两翼苦候命令的新兵如猛虎出闸,冲向了前面那群待斩的羔羊。野战的胜利已经没有悬念,吕策希望能够把攻城的时间也省却下来,他看了看远处的澄迈县城,又呼喝道,“膘字旗,随我去抢门。”
赵益可不喜欢做打扫战场的事情,听见这声号令,满脸欢喜地回到了吕策身边。膘字旗五百骑兵在吕策率领下,看也不看那些狼狈奔逃的明军,追着逃得最快的几个明军将领,直直向澄迈县城西门冲了出去。
澄迈县城西门城楼上的守将正凝神听着远方战场的声音,猜测着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见烟尘滚滚中,几个明军高级将领骑着马,夺路向西门逃来。守将赶紧下令,“打开城门!”但城门刚刚打开,却见那还没消散的烟尘里,竟又冲出来了一支骑兵队伍。
那守将定眼一看,那黑色的旗号上,分明写着一个大大的“吕”字!
明将一入城,守兵便试图将城门关上,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城楼不过两米高,上面守军吃了一阵扔上来的手榴弹,还差一点才关上的城门便一动不动。五百个骑兵仗着钢盔和胸甲,顶着弩箭挤进澄迈县城。吕策指挥着骑兵沿几条大道四散开来,像扔蘑菇一样像城墙上扔着手榴弹。赵益则带着一百多精兵跳下了马,用手榴弹掩护,从楼梯冲上了城楼。
城外正在溃逃的明军主力本来是朝着澄迈县城跑的,但好不容易逃到城墙不远处,却见到澄迈县城城墙上,此起彼伏地出现了手榴弹爆炸的景象。毫无斗志的逃兵们失去了最后的向心力,不敢再往澄迈县城里逃,纷纷四散开来向树林野地里奔去。等到最后面的两千火枪兵,也出现在城墙上守军的视线內时,所有的抵抗停止了。
城里的战斗已经结束,吕策狠狠地把五源谷五色旗,第二次插到了澄迈衙门前,又转身喝道,“两个火枪旗,留下来接收澄迈县。其余所有人,随我出城,追杀逃兵!”
八十二节 我们是海盗
崇祯二年十一月,当吕策率领火枪队驰援琼州府,和大明讨伐军绞杀在一起时,在文莱以西的雅加达-广州航道上,一支不大的舰队正在海面上巡逸着。
这是庞宁的舰队,旗舰上的庞宁此刻很烦躁,站在低矮的艉板上指画呼喝着,大声指挥三个水手把那个脱离位置的火炮拦下来。
庞宁的新旗舰,一艘满载一百二十吨的二桅斯鲁普船,风浪里颠簸得太厉害了。一个大浪,把一门八磅炮从复位滑车上撞了下来,形成了一场小型的灾难:没有系牢的大炮拉断了铁链,在甲板上横冲直撞,随着没有规则的浪花的力量,在甲板上忽东忽西,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公象,用坚硬的身体四处撞击着大海里的脆弱木帆船。庞宁见那四百多公斤的东西又撞上了主桅杆,然后又往右一滑,把另外一门四磅炮打翻在甲板上,不禁恨恨的咒骂了一句,喝道,
“狗N养的!再来两个人!所有的被子都拿上来!挡在前面!”
但是这是在赤道附近的航行,没有人会想到为了驯服一门不受控制的钢炮,在船上准备足够厚的被子。一个海浪打在舷门上,那些试图阻拦住大炮的薄毯子被轻易地撞开。脱困的钢炮毫不留情地碰上了船艏,主桅杆和船艏的连接索被生生的扯断。庞宁对几个笨手笨脚的水手失去了耐心,准备自己跳下去处理,但看到李邺把备用的帆布饱了出来,他停下了脚步。
三个勇敢的水手在李邺的指挥下扑了上去,像捕猎野牛的西部牛仔,用叠成绳状的厚实帆布,拉住了这门失控的八磅炮。这个动作有点危险,四人几次都差点被突然变向的炮身压伤。但无论如何,他们终于控制住了这个庞然大物,船艙里传来一阵欢呼,不管怎样,这首二桅的斯鲁普快船,逃离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海难。
这是庞宁的新舰队,六艘斯鲁普快船,庞宁用六艘福船,在会安港和佛朗机人换的。会安港是阮家开的贸易港口,现在驻扎着佛朗机商人。这种斯鲁普船很小,是欧洲人惯用的三流船只,满载也只有一百吨的排水,比庞宁原来的三百吨福船小多了。因为船身又尖又矮,这种斯鲁普船的远航能力也不足,对暴风雨是没有多少抵抗力的。
会安港那个佛朗机总督,或者说那个葡萄牙人,明白庞宁愿意用福船换斯鲁普船后,立马解散了一个小型船队,给庞宁凑齐了六艘斯鲁普船,这种廉价的快速小帆船。
不过这种小船,是庞宁知道的,这个时代最快的海船了,再过几十年便要出现的飞剪式,可以说就是斯鲁普船的军舰改良版。实际上,习惯了现代轮船航速的穿越者,站在十七世纪初的帆船上,是很难分辩船支是否在前进的。得益于斯鲁普船的速度,在浪尖上剧烈颠簸之余,庞宁终于能以肉眼分辨出,座舰的确划破海浪在动,这的确让人心里舒服了不少。
实际上,庞宁是来打劫的。
今天庞宁运气很好,当他的船从混乱中恢复过来,尽可能修补了损伤的时候,一个中型商船队就在薄雾里跳了出来。庞宁举起了他的“荷兰筒”,从这种原始的单筒望远镜里,庞宁振奋地看到前面有一艘盖伦船,护送着三艘双桅商船慢悠悠地朝马尼拉开来。
那艘盖伦船逐步降低的炮甲板让庞宁扬了扬眉毛,长长的撞角鸟嘴形头,足足有两三百水手。庞宁仔细看了看,终于看清了那面小旗,果然是荷兰人的舰队。
庞宁嘿嘿笑了笑,他的发烧已经痊愈两三个月了,被郑芝龙赶到了南海,失去了职务和工作的庞宁在越南会安港待了半个月,就光荣地成为了一名海盗头子。人生地不熟的,又不会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语,上帝也没法奢求庞宁在东南亚开展正经贸易。庞宁不是个喜欢武力的人,也许是占领了儋州、琼州后轻松得来的大把银子,让庞宁习惯了用枪炮获取财富,接受了成为一个海盗的可能。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渺茫的南中国海上,几大势力竞争激烈。庞宁没有从广州购买丝绸的渠道,他甚至被郑家驱逐得不能接近海南岛附近,想发展做大杀回海南,唯一现实的办法就是落草为寇,做一把杰克船长了。
庞宁敢对凶残的欧洲殖民者大叔开刀,所倚仗的,就是他新得的快船,以及史班的小炮。他有充分的信心,凭借超越时代的火炮横行这片海域。
出于新职业的职业操守,庞宁已经开始想象那艘盖伦船宽广的肚子里,有多少丝绸和瓷器了。脸上越来越阴险的笑容,以及这几个月在海上晒得黝黑的皮肤,让这个海盗看上去很像那么一回事。
“准备战斗!”
旗语通过小旗传递给了其他的船只,水手们杂乱地在甲板上忙碌起来,每艘船上的六门大炮都被推到了发射的位置,炮弹和火药被装进了炮筒。雾气越来越浓,海浪已经打上船,剧烈的颠簸让作战准备工作更难完成。庞宁看到舵手转了一个漂亮的弯,顺着风向朝前面的船队贴了过去。六艘斯鲁普小船散开来,依仗着远优于对手的速度,以半圆形向荷兰人的船只开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六支小渔船,或者称为小商船,敢用战斗阵型接近这艘二十门火炮的巴达维亚号,以及这个总计五十六门炮的舰队。船长很快发现了那个黑底骷髅旗,他问向经验丰富的大副,
“你明白这种旗帜吗?”
大副接过五倍的单筒望远镜,透过浓雾看到了那个白色图案黑色底布的骷髅旗。拥有三十年航海经验的大副也不明白这种旗帜的意义,遗憾地耸了耸肩膀,但是大副的眼神更好些,很快算出了敌人的火炮数,答道,“三十六门,您该毫不犹豫地击沉他们。”
普灵斯经历过多场海战,在大多数的时间,他更喜欢用接舷战结束战斗,那样可以缴获足够的船舶和货物。但是这次,敌人显然没有多少价值,他对缴获这六艘小船没有兴趣。命令很快下达了,出于稳健考虑,荷兰人的船只调转了方向,将侧翼的火炮对准了逐渐接近的怪异船队。
普林斯船长已经五十岁了,过于丰富的经验让他有些神经质,他开始怀疑这是西班牙人的阴谋,或者是葡萄牙人干的,附近有没有其他船只?老人并没有离开巴达维亚号的甲板,而是和炮手站在了一起,大声地宣传着公司新的分红制度,鼓舞着阿姆斯特丹水手的士气。他是一个老船长,拥有四十岁的精力,却有八十岁的威望,很快不明真相的水手们就被那些空头支票击败,满怀热情的搬动着炮弹。
但老人却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因为他看到呼啸的炮弹划过了雾气,从一千码外破空而来。炮弹没有击中盖伦船,落在了二十码外的海面上,却让所有荷兰人如陷冰窟。
为什么一艘二桅小船上可以装上射程一千码的舰炮?
而且是整整三门!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火炮刚刚成为海战的主角,西方战舰更喜欢配置的,是可以近距离大规模杀伤敌人士兵的短炮。即使配备了大型加农炮,也没有超过十二磅的,这种动辄几千斤的十二磅加农炮,有效射程在八百码左右。而如果试图提高到一千码,需要把炮管做得更粗更长,那大概是三十六磅的要塞炮了。总之,那绝不可能是一艘斯鲁普小船可以装备的。因为那种大炮发射时候的后座力,会把脆弱的小船撞翻。
颠簸的海面上,荷兰人的笨重船舶重新转过了方向,试图靠近庞宁的船队。庞宁骂了句“不讲卫生的红毛地精!”,便兴奋地发出了和敌舰控制距离的命令,他发现现在斯鲁普逆风能开到三节,而顺风能达到九节,这速度几乎是对面船队的两倍。
让你靠上来,用近千的水兵把我淹没吗?
荷兰人悲剧了,海盗船划起了圈圈,无论笨重的盖伦船、以及更加笨重的荷兰商船将多少复杂帆具挂上,也无法缩短这九百米的距离。地平线燃烧了,炮弹发射的火焰,如海中火山喷发一般。在水面上,幽灵般的六艘斯鲁普在波浪间时而隐没,时而出现。红光闪烁间,炮弹向荷兰人倾泻而来。
浪很大,命中率不高,很浪费炮弹,一个商船队是不会这么使用有限的炮弹的。但是庞宁现在是海盗,炮弹管够。六艘海盗船的船舱里,除了炮弹,什么货物也没有。
船头的波浪打湿了庞宁的衣服,但没有改变海盗头子的好心情。庞宁微笑着观察这远处的敌舰,这种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的感觉妙极了。战斗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巴达维亚号的主帆,已经被链弹撕裂成了独立的二十七块。巴达维亚号失去了动力,几乎只有一节的速度,静止般地停在了海面上。
如果说巴达维亚的主帆还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么也只有“它没有倒下”这个意义了。
其余三艘商船,一艘的水下甲板被不小心打穿,船被打沉了,水手和船长一起跳下了海,抓着漂浮的木板在波涛间挣扎着,试图游到最近的两艘商船去。但是在大浪里游动太难了,好多荷兰人一不小心,就被海浪和淆乱的洋流打进了水深处,再也浮不起来。
其余两艘被打断了桅杆。两艘载满了丝绸的商船失去了桅杆,像两个孤单无助的巨大棺材,随着颠簸的海浪,在黑灰色的大海里起伏着,再也挪动不了一分距离。四面的黑灰色大海从来不曾这么狰狞,习惯了乘风破浪的水手们失去了桅杆,便失去了所有自信。浪很大,水手们发现失去了帆的船舶还在挪动,没有规律地在海里摇动着船头。恐惧的水手们聚在商船甲板上,维持着最后一丝秩序,却不自觉满眼血红地盯着唯一一艘逃生小船。
所幸的是,炮弹并没有向失去了动力的他们招呼,而是集中在了旗舰上。巴达维亚号上可怜的荷兰人终于失去了理智,在最后一根桅杆倒下前拉响了他们的舰炮。
荷兰人船上的舰炮射程短,炮弹为了射到更远的目标,只有抛出高高的弹道。在波涛起伏的海上,这样的射击方式完全没有精度可言,摸不到庞宁舰队的影子,落在了八、九十米外的海浪间。引起五源谷水手的一阵得意大笑。
这种无谓的反击行为很快遭到了报复,夕阳逐渐在云层里看不见的时候,最后一根桅杆被链弹打断。普林斯愤怒地握紧了拳头,因为他看到六条海盗船,嚣张地绕到了巴达维亚号船首仅仅一百多码处,而失去了桅杆的巴达维亚号甚至无法调转船身,用侧弦炮进行还击。
巴达维亚号遭到了海盗船最严厉的惩罚。散弹,像从地狱逃出魔鬼,汹涌收割着甲板上水手的生命。
夜幕降临时,荷兰人选择了投降,装满了丝绸的荷兰商船队,成为了庞宁荣耀的战利品。
…
太阳彻底转过了地平线。海面上很黑,比一般的夜里黑的多,乌云挂在雾气很重的海面上,甚至不让一丝星光落下来。庞宁心情好极了,庞宁喜欢这种毫无风险的打劫,不禁吹了吹口哨,满意地看着八百名荷兰水手蹲茅坑一样抱头蹲在海滩上,笑着和旁边的军官说,
“太好了!这地方太好了,文莱真是一个扔下战俘的好地方啊!”
那个军官不会说话,没想出这句废话的含义,硬着头皮附和道,
“庞爷高见!”
赵如乘坐的小船摇到了旗舰边上,赵如举着火把,红色火光照得漂亮的斯鲁普船一闪一闪。还没爬上来,就欣喜地大叫着,
“师父!有两个倭寇,会说汉话,熟悉吕宋到日本的航线!还有一个西班牙人,比划着说他会磨玻璃!”
庞宁笑了笑,冲赵如道,
“好,有本事的都抓上来,关到基地里去,严刑拷问,尤其是两个倭寇!”
庞宁想了想,又朝赵如交待,
“把测量员和操帆手抓出来!以后要用。”
赵如听得一头雾水,喃喃地问道,“什么是测量员?”
八十三节 你中计鸟!
庞宁解释了好久,终于让赵如明白了如何找出会使用直角仪的测量员。|文学船队挑出俘虏中拥有各种技能的水手,关在了船上,拖着三艘战利品回到了婆罗洲北部的小渔村。
这个隐藏在一个小港湾里的渔村,是庞宁的基地。
婆罗洲岛上有葡萄牙人,荷兰人,西班牙人,穆斯林人,本地土著,华人,甚至英格兰人也有,是一个很复杂的地方。不过这不要紧,因为这个岛很大很大,是世界第三大岛,足足有二十个海南岛这么大,所以谁也找不着谁,谁也不碍着谁。
现在这里已经不能称为渔村了,庞宁把村子扩建了好几倍,建了堡垒、码头和水兵的住宅。所有的渔民都被庞宁雇佣,成为了码头工人。薪水相当不错,附近居住的好多华人闻风聚集过来,要求入伙。甚至还有富有的华侨,拖家带口到这个村子里建了酒店,引来了几个风骚的女人,每日在酒馆里拉拢生意。
小小的码头上,本来就停着四艘缴获的大小荷兰船舶,加上今天拖回来的三艘,足足有七艘需要修理的船只停靠在海边。六艘出海“捕猎”的斯鲁普船上只有一百五十个破海营水兵,还有一百五十个水兵把守着村子的进出要道,看管着各次“捕猎”掠回的荷兰“奴隶”。
二十多个荷兰木工带着三十多个雇佣工,正在临时搭建的船坞里修补一艘三层甲板商船,码头墩上则堆满了附近砍伐的铁樟木。这些荷兰木匠被庞宁剥夺了人身自由,被迫帮助修理船只,一旦逃跑就会被绞死。当然,如果老实干活,薪水也还不错。赵如看了看蹒跚着走下船的十六个新木工,苦笑道,“师父,木工是多了,但船也多了,还是不够。”
庞宁看了看那些忙碌的木工,苦着脸道,“船上的木工,终究不专业!”庞宁试图把这些船只修复,然后驾着他们冲破郑家的封锁,开回五源谷。斯鲁普虽然快,可以玩弄荷兰商船队。但郑家的船队却比较麻烦,郑家杂乱的船队里配有大量的小型快船,斯鲁普未必能冲过那些轻便鸟船、广船的包围。斯鲁普船水兵少,一旦被接舷肉搏,必输无疑。安全起见,庞宁希望有更多的大炮巨舰,把敌人打得稀烂,然后安全地回琼州。
显然,由于修理进度的进展缓慢,短期内,这个回归计划是无法实现了。庞宁瘪了瘪嘴,看了看从旁边巴达维亚号运下来的丝绸,笑道,“这东西不错,运到马尼拉,可以跟雷耶斯换二十万两银子。”雷耶斯是西班牙东印度公司马尼拉城里一个贸易收购商,专门收华人海商的走私货物。得益于庞宁便宜的赃物货源,雷耶斯最近赚了不少。他还卖火药、铅甚至要塞加农炮给庞宁,他不知道这种交易会扩大庞宁舰队的海盗行为,恩,虽然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不知道。
庞宁没有西班牙的私掠许可证。荷兰人的,却也对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东南亚向来就不是个平静的地方,西班牙乐得看见有人和荷兰人过不去。实际上,如果不是害怕挑起战争,西班牙总督恨不得亲自参加针对荷兰人的海盗活动。这是荷兰人的鼎盛时代,一直有传言,说野心越来越大的荷兰人,试图攻击马尼拉和马六甲。
死的荷兰佬。
庞宁走向丘陵顶端那个乳白色的别墅,那便是他的总督府了。这个村庄被命名为科劳港。和五源谷失去了联系,庞宁一个人在南洋打拼,现在他以不存在的渤泥国婆罗洲总督的名义统治这片土地。这次出海劫掠,在海上过了大半个月,庞宁觉得很疲惫,下了船便直接走向自己的别墅。想念着别墅里两个漂亮女侍的柔软身体,渴望着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休息。
“没出海的,每人一个比索。出海的水兵十个。当官的三十个,赵如、李邺和几个船长五十个,拿着钱找乐子去吧。”
一个比索差不多有八钱银子重,自从和西班牙人打交道,村子里的货币单位就变成了比索。一百多个水手发出了欢呼,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村子中间的酒馆。在南海生存不易,庞宁做了两个多月的总督,或者说海盗头子后,越来越习惯于爆粗口了。看到手下们有些兴奋,庞宁撇了撇嘴,喝道,
“不准出村子!李邺你管着港里秩序,谁给我惹出事情,我把他的头拧下来,挂在桅杆上。”
水手们相信现在的庞宁说到做到,他们都亲眼看过庞宁把一个偷懒的荷兰俘虏一刀砍了脑袋。李邺赶紧敬了个礼,喝道,
“得令!”
…
庞宁没有实力打破郑家的海上优势,五源谷在琼州府便还是被明军封锁着。不过最近皇太极打到了北京城下,各地兵马纷纷勤王,郑家除了又给陈廷对运来七、八门红衣大炮外,倒也没有其他的增援。
陈廷对攻城不下,又听说澄迈被击破,失了气势,派了一万两千人依地势扎营,堵在先锋营救援琼州府城的必经之路上,又派使者到先锋营帐里,说要和五源谷首领商议招抚之事。
吕策见明军兵马众多,一时有些犹豫,也没有必胜的信心,就把明军招抚的消息飞马通知了山前港的董学普和史班。
信使花了三天赶到了山前港,董学普听了气喘吁吁的信使汇报,不禁有些兴奋起来。他清楚地记得,历史上崇祯二年年底,皇太极绕到围攻北京城,他早就猜到这件大事会让朝廷政策会有变化,却没想到这个外部压力直接让朱明朝廷选择了招安五源谷。
史班皱了皱眉头道,“这招抚了,是不是以后我们就要听明朝官员的?”
董学普摇了摇头,道,“史工啊,你不知道了,张献忠谷城受抚,还是控制着原来的部队。郑芝龙厦门受抚,还占了台湾,只要手上有部队,昌化还不是听我们的?”
史班眉头稍微舒展了些,从鼻子里吐了一股气,说道,“这样倒是可以,只要军队还在,到时候火枪配齐了,什么都不怕。”
董学普笑着点了点头,说,“我去府城和他们谈,给你搞个守备官来当当。唉,庞宁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是官瘾最大的。”
史班想起了庞宁,不禁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说道,“我是无所谓的,只要秦明韬能回来,昌化还在,就不怕。你们看吧,我回谷里去了。”
董学普知道史班的性子,想来对这些东西是没什么兴趣的,笑着摇了摇头。董学普把史班几个送出了山前港,转身就把各地大小政务都交给了赵武,自己带着两个文吏赶到了前线先锋营驻地。
四天后,先锋营驻地中军营帐里,董学普、吕策二人和明军使者沙定洲分宾主坐了。沙定洲一屁股坐在雕花红木椅子上,也不见礼,就粗声粗气地大声道,“皇上不愿再起战端,琼州府生灵涂炭,开恩准两广总督大人招抚尔等,尔等可有何言?”
董学普看了看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彝族汉子,总觉得他要把那把红木椅子压坏,笑着拱手道,“归顺朝廷倒是可以,但是要给我们什么政策,可要说清楚了。”
沙定洲似乎没明白“政策”是个什么意思,琢磨了半天,一拍桌子道,“尔等可免一死,还敢说什么政策不政策?”
吕策见这蛮人跋扈,想来心里有傲气,想必要让他见见五源谷的实力,才能谈拢。吕策手一挥,外面的传令兵令旗招展,账外二十多门火炮对着野地里齐声发射,顿时隆隆声响个不停。火炮的声威传到营帐里,沙定洲脸上神色几变,咧着嘴坐了下来,却道,
“这里面细节,我做不了主,但想来守备的官衔,总督大人是给你们留了五个的。”
吕策和董学普听到这话,对视一笑,董学普乘胜追击,又道,“官位是其次,有两条是要紧的,第一,三日内撤掉围攻府城之兵,我们从琼州府城里退出来,府城、澄迈都可以还给总督大人。第二,五源谷改为五源卫,儋州、昌化、临高三个州县,是我们五源谷的驻防之地,撤掉知州、知县,改为五源谷卫所管辖。”
沙定洲听到后面一句,突然又有了怒气,把两个眼睛瞪得滚圆怒视着董学普,脸上的胡子随着肌肉颤动一抖一抖。董学普倒不害怕,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和沙定洲对视着。
沙定洲见吓不到董学普,喝道,“大明朝二百多年,倒是没有听说,受抚受得这么跋扈的!”
董学普冷冷回敬了一句,
“大明朝两百多年,倒也没有听说,招抚招的这么狼狈的!”
沙定洲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帐里的卫兵听了这话,不禁嘿嘿偷笑,被沙定洲转头一瞪,吓得不敢发出声音。
沙定洲闻言冷哼了一声,沉吟片刻,又说,
“我晓得了,容我禀告总兵大人,再做答复。”
董学普料想这个蛮子做不了主,看了看吕策。吕策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回去和陈廷对说,让他赶紧把围城部队撤了,否则我五源谷火炮齐发之下,什么营寨也给你端了!”
两人送沙定洲到了军营外,沙定洲接过了马绳,正要翻身上马,却见前面野地里一个五源谷探子一身的血,飞也似地朝这里跑来。
那探子左键中了一箭,见到了吕策,踉跄着爬下了马,喘着气报告着侦查的情况,
“将军!那明军在山前扎营堵住我们眼睛,这十几天在山后几座险地修起了要塞,那要塞修在险地上,怕是难攻!”
明军嘴上招抚,私底下又在高处修工事,吕策心里一个咯噔,转身便要质问沙定洲,却见这彝族汉子拉着马跑了两步,一个翻身就上了马,扬鞭往远处逃去。嘴里呼喝着什么,远远的传了过来,
“无脑蠢贼,中我计了!暂寄头于你颈上,改日来取。”
这话一出,军营门口士兵都知道头领们被明军骗了,脸色怪异地看着逃去的沙定洲。吕策气得脸上发绿,抢过一支火枪,上弹要打那逃去的沙定洲。那沙定洲马骑得快极了,吕策蹲在地上凝神瞄了半天,一枪出去还是没有打中。周围士卒顿时发出一片叹气声,董学普见士气有变,哈哈大笑,大声道
“明日便有一批火炮枪械运达这里,明军中了我拖延时间的计谋了!”
八十四节 雨
和侦察兵把情况了解清楚,吕策和董学普回了营帐。过神来,沉默地各自坐在一边。足足过了一盏茶时间,吕策才打破了沉默,冷冷问道,“明天没有枪械进来,我倒看你怎么收场?”
董学普听到这话,觉得吕策有点找茬的意思了,你吕策手下都是亲信,个个好指挥的很,还想不出个法子弥这个谎?董学普看着吕策,不答他话。
吕策确实不是生这句话的气,他被董学普的沉默搞得有点尴尬,站了起来踱了几步,还是忍不住说,
“这半个月除了运来一次粮草,枪是一把都没看到。史班这半个月起码该做了千来把枪,怎么一把也不见你运来?五千对一万二,没枪这仗怎么打?山前港‘城防队’新添了两百把枪,十五门炮,那又不是前线,装备那么好做什么?”
董学普听到吕策连珠炮般地冲自己发牢骚,也不分辩,倒了点水在陶杯里,喝了口水道,“好好!我这后勤做得不好,我承认。”
吕策最烦别人说废话,这句话像没听到一样,他眨也不眨地盯着董学普看。董学普顿了顿,好不委屈地解释道,“吕大英雄,就那一条土路,就那些破牛车,从小南关到山前港,再走儋州、澄迈,翻野地到你的营寨…最近雨水又多…你以为是有高速公路不是?”
吕策想了想,似乎这明末的道路,确实不好大规模运送物资。不过他的部队以少敌多,火枪短缺没法不急。吕策知道董学普不愿意把所有武器都给他,是怕压宝一处,先锋营一旦打输五源谷就全没了。董学普加强山前港的防御,是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也不能说不对。毕竟,吕策去救秦明韬很有可能失败,这种险棋要留条后路。吕策不好在这个问题上发作,只有在运输条件上和董学普较劲,忍不住问道,“土路难走,用船运不是快?”
董学普料到他会说这句话,两手一摊道,“前几天从昌化征集了几条渔船,想试试看海运。结果还没走到临高就被郑芝龙的巡逻船发现,全被抢了。”
吕策倒是没料到,愣了一下,问道,“郑芝龙海上封的这么死?”
董学普皱着眉头道,“一千多条大小船支,三四十条一队。,但昌化到澄迈这一百多公里的海岸,有三十多个船队轮番巡逻…我估计庞宁也是被拦在了外面。”
吕策想了想,啐了一口,道,“真要铁了心,他六条大福船七十多门炮,怎么会冲不进来?那胖子估计被吓破了胆子,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董学普刚才还为庞宁掩饰,听了吕策说得这么直接,像被揭破了谎言一样有些尴尬,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吕策今天不像平时的样子,跟吃了火药一样。
吕策的确是被沙定洲耍的起了火,想到马上要拿命去打山头攻坚战,而且是人少打人多,能有好心情?吕策早把平时对几个穿越者的好脾气全扔了,笑了笑,又说,“不过也是,他喜欢亲近大官豪商,喜欢和精英打交道,和我们这种小老百姓的思路不一样。被赵德气了几次,估计觉得我们不可理喻,懒得冲进来死在一起。”
董学普闻言皱起了眉头,赶紧摇手道,“话不能这么说,海上确实凶险。算了,不说这个了,有七百把枪、三十多门炮在路上,还帮你招了一千多新兵…三、四天就到了。”吕策闻言,脸上好看了不少,董学普便道,“加紧动作,秦明韬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吕策见董学普对庞宁的话题讳莫如深的样子,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不再说话,走到营帐中间看起那张大地图。
这张地图上面贴了好多小旗,表示着明军各个部队位置。地图看上去精确度不错,董学普仔细一看,就知道是从史班穿越带来的那本《海南地图册》上抄下来扩大制成的。
明军占了两个山头,和琼州府府城脚下的明军互为犄角。要是先锋营从海边绕过去,就要被明军前后包围按着打,火枪兵最怕这个。先锋营要解琼州府的围,只有攻坚拿下。吕策看了一会,似乎下了决心,一拳重重地打在地图上。把地图后面那块木板打得变了形。吕策皱了皱眉头,狠狠地说,
“不能让秦明韬挂了,等你这批新枪炮一到,我就开始进攻。”
董学普见吕策的样子似乎有些勉强,怕他打输,不禁又道,“准备充分些!不急这一天两天”
吕策对董学普这畏首畏尾的性格也习惯了,也不答话,把他晾在一边,盯着地图看了半晌,冲外面亲卫喝道,
“黄镇西,去把赵益叫来,说我要去现场看地形,让他带一个小队骑兵跟着。”
……
落了一整夜的雨。
清晨的雾终于散开了,雨小了不少,却依然飘个不停。这片山地的树木,已经变成明军修建营寨的材料,十几天前被砍伐一空。拖动木材时,上山下山路面上的草类植被也被破坏了,一场雨后便是一片泥泞。四处散落的水坑,像一个个水盆藏在杂草下面,一踩进去就要摔个狗吃屎;辎重车的轮子一旦陷到了泥里,就需要十几个士兵吆喝着才能推拉出来,马的肚上滴着泥浆,要不是先锋营有准备了好多天的水稻杆,铺出一条勉强通行炮车的道路,一切进攻行动都是不可能的。
潮湿的空气里,火绳很难点着,这样的天气,火绳枪按常理是不能使用的。明军将领从澄迈的溃兵口里知道了先锋营主力是火绳枪兵后,就断定了今天的天气下,是不会遭到攻击的。甚至有几个土司将领,还叫嚷着要去打五源贼个措手不及。即便是一般的侦查兵,也放松了警惕,跑了几里稍微远离军营,就系好了马,躲在稍微干燥的小叶榕树下打个盹。
等到还保持机警的哨子把五源谷主力攻来的消息,报到中军营帐的时候,明军将领个个都是面面相觑?
蠢贼们活腻了吗?
听到集结命令的明军士兵还没站齐,战斗就已经开始了。泥泞的山脚下,先锋营的一百五十们火炮一字摆开,一声令下,朝山顶的明军营寨开火。最初的场面非常混乱,被飘飞细雨打得昏昏欲睡的明军士兵,突然发现天空上充满了尖啸的散弹,第一反应就是试图逃跑。将领的吆喝让军营里逐渐冷静下来,几个试图逃跑腿却不快的家伙被斩下了脑袋,队伍才好不容易稳住。
用油布遮住火绳部位的火炮打了足足两轮散弹,杂乱的明军才好不容易集结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踏着水坑,冒着随时从山坡上滑下去的风险,在军官的吆喝下硬着头皮朝山下走来。等到他们终于走到山脚,透过雨幕看到前面的五源谷部队时候,他们发现一切都超过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飘飞的细雨里,“火绳枪”开火了。
“放!”
随着先锋营军乐队的小鼓敲响,劈里啪啦的开枪声汇成一声巨大的声音,细雨朦胧里突然冒出一排火焰。正小心翼翼试图走下湿漉山坡的明军士兵立即倒下了一片,血红色的液体和雨水混杂在一起,从山坡上流了下来。明军士兵从来没有体会过这么猛烈的火力,恐惧冲上心头,猫着身子试图躲避着弹雨。在雨水里,在滑漉漉的山坡上,根本没法保持战斗队形。前面很快又响起了一片火枪发射的声音,
砰!砰!砰砰!
飘飞的雨幕远处,又冒出一片灰色烟雾,但很快又消散在细雨里。子弹划破空气,覆盖了接近山脚的这片山坡。明军陷入了混乱,有人试图向前奔跑,但泥泞的地面显然不能支持他的这种猛烈的动作,要是不小心踩到块泥泞里的石头,就要摔进凹陷的水坑。有人踉跄着往前走动,但慢慢挪动的身子成为了最好的靶子,很快被子弹打中了肚子。骑着马的勇敢战士试图发起冲锋,却在雨里和战友撞在一起,连人带马在山坡上摔倒,在半路就变成了尸体,带倒了周围几个士兵,滚了几十米才停下来。
“开火!”
山坡上的情景有点像伐木,排枪的烟雾涌起,一排排的士兵被割过,惨叫着倒下。明军将领终于明白过来,昨晚大雨造成的泥泞路况,使得居高俯冲而下不但不能提高速度,更让冲锋下山变成困难的行为。这样蹒跚前进的队伍,无疑是最好的靶子,根本不可能获得战斗的胜利。攻击的命令取消了,明军踩着水花,扔下了千余具尸体逃回了山上,寻找山石山洞等一切可以躲避火炮的障碍物,等待另外一个山头的部队增援。
吕策失望地看着蜂拥逃回山上的明军,他本来希望,可以给予这边山头上的七千明军更大打击,这样后续的战斗会简单很多。敌人已经消失,枪声停止了,先锋营艰难地在泥泞里朝山上前进了一百米,扼守着上山的路口重新布好了战阵。没有火枪的士兵开始在前后两面都架设起拒马、栅栏等障碍物。火炮架设在了更有利的位置,朝山顶的明军不停的射击。
火枪手站在拒马后面,屏息静气,等待着明军援军到来,决心在两面受敌的决战中取得胜利。
八十五节 建国大业
九点左右,吕策看到了赶来支援的明军身影,下令进入攻击状态,十个传递命令的骑兵在阵里吆喝起来,向五个旗总跑去。,除了三十门火炮继续压制山顶的明军外,其余兵士都调转了方向,枪炮口指向了山下的明军。
陈廷对头盔外的胡子上沾满了雨水,看到远处五千多敌军稳稳地布了阵,在山坡上不断朝山上开炮,他便知道山顶的部队受了重创,脸色不禁阴沉下来:他本以为五源谷不顾火器受潮发起了攻势,会是一个两面夹击的好机会。明军在五源谷的火炮射程外停止了前进,但复杂的编制,让陈廷对的命令花了很久才得到贯彻,阿迷州土司普名声的土兵,跑出去两百步才停了下来,掉头退回了阵里。
普名声没有沙源命好,有沙定洲这样的儿子,但他也不甘心“阿迷州”的威名被“王弄山”盖下去。在彝族各个家族争斗不休的滇南,声威便是实力。
太阳已经爬上了高处,雨越来越小了。但附近的土地依然是泥泞的一塌糊涂。五源谷阵前的山脚下,横摆着好多辎重车,是先锋营阻拦援军冲锋的第一层障碍。那些辎重车经过的土地上,车轮压过的地方变成了灌满了水的沟渠,骑兵是不可能驰骋起来了。便是步军,在这样的烂泥地里,也只有平时一半的前进速度。
对峙了好久,明军士卒终于还是听到了全军攻击的命令。
何老六跟着队伍冲了出去,在泥泞的野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进。他看到左边那个屡立战功的蛮子带着王弄山的土兵冲到了最前面,而指挥他这支部队的游击大人王之求却不着急,沉默地走在队伍中间。
何老六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军户,在堡里吃不饱,投了白鸽门寨做营兵。打澄迈的时候他趁乱砍了一个贼人脑袋,被默许劫掠了一家民户…开始他还放不开手脚,后来平文昌,破万州,他看那土兵什么龌龊事情都敢干,他也就豁出去了,一路过着爷们的日子。何老六现在听到五源谷几个字就舒服,倒觉得这贼人闹事,就是为了让他们这些大兵发财享福的。
身后金鼓齐鸣,山上的明军似乎也开始朝下面进攻,但被火炮打了一阵,基本上就不动了。贼人阵里令旗摇动,一队步卒朝山上迎了上去,挡住了下山的明军。何老六嘴巴咧了咧,有些瞧不起山上那些旗军,平日在卫所里一副操军亲兵的王八威风,真上了战场到底还是旗军的软蛋样子,不比咱营里混过的。一发实心弹落在队伍里面,把一个冤大头从腰上分成了两截,看得众人脖子一缩。何老六知道进了贼人大炮射程了,听到领军的王大人催促起前进速度。
“给我跑起来!砍着了一个脑袋,三两银子!”
那大炮再多,野地里这么巧能打到我何老六头上?这边六七千兵马冲上去,把大炮逼停,到时候山上六七千人合围下来,贼人还不是死路一条。何老六想到赏银,眼睛红了起来,跟着身边同样兴奋的步卒们,甩脱了鞋袜,赤脚在泥地里努力迈开步子。`3w`,突然听见前面响起了连绵的噼啪声,一排烟雾从贼人的队伍里飘出来。身边的众人吓了一跳,有人惊叫道,
“贼人有鸟铳!”
话音未落,又是一排连枪,那跑在最前面,正准备冲向辎重车的土兵惨叫着倒了下来。
见标下士兵有些畏缩,王之求拔出刀来大吼一声,“跟着我冲!一个脑袋十两银子!”底气十足的怒吼让队伍从慌乱里镇定下来,士兵们跟在王之求的后面朝山上跑去。
砰砰砰砰!
地上实在难走,好不容易接近那排辎重车,又有一百多土兵趴下了。何老六看到中了枪的土兵在地上呻吟着,那伤口不大,血却流个不停。王之求身先士卒,冲在了最前面,手脚并用翻上了辎重车。他跳下车子时候,前面又响起一排齐射。王之求这样铠甲鲜明的将官,是战场上最吸引人的靶子,子弹穿透了飘飞的雨雾,从他的右胸打了进去,王之求的锁甲被打穿,上身一顿仰倒在地上,四个亲兵赶紧把他团团护住。
主将一倒,何老六所在的队伍立马停了下来,何老六弯着身子躲在了辎重车后面,从车缝隙里看见游击大人躺在地上,手捂着右胸,手下面的血晕越漫越大,那锁甲里丝质衣服一片血红,想是活不了了。
火枪齐射声成为战场上死亡的旋律,那四个护住王之求的亲兵应声倒了两个,何老六听到子弹在身边划过的尖啸声,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来。
队伍已经乱成一片,附近的明军不是在冲锋,都是要冲到车子后面躲起来的。但很快又有炮弹往车子上面招呼。那辎重车的薄薄木板拦不住,何老六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炮弹穿过木板,把右边一个熟悉的营兵整个脑袋打没了。只剩下一个脖子的身子,还保持着面对何老六的站姿。那炮弹在地面弹了一下,打出一片泥浪又飞了起来,把十几步外一个步卒的右腿卸掉,才一头扎进了泥泞里。
已经有成排的明军往后逃了,和新上来的一营广西营兵撞在了一起。那些新上来营兵用长矛扎前面的逃兵,后面一片地方顿时乱成一片。辎重车变成难于逾越的天堑,王之求意识到这仗要打输了,脑海里想象出一排一排官兵士卒跪在衙门前,被贼人砍头的场景。他哆嗦着从炮弹打出的洞里看向车子那边,却见唯一爬过辎重车的沙普两部土兵,在后面的拒马面前又受了重创,也失去了勇气。那个高大的蛮子沙定洲抱着一个什么人,不再带队往山坡上猛攻,往右边一拐,纷纷从侧面十几米高的山崖逃了下去!
一个百户冲到了车子下面,挥舞着刀试图把车子后面的步卒赶上去。几个被逼无奈的步卒还没爬上车子,就被守候已久的火枪队乱枪打成了蜂窝。何老六看见那个百户挥舞着刀越来越近,终于下了决心,身子一弹,踩着泥泞往侧面逃去。跑了两三百步,却又撞到前面冲上来的一营长枪兵。那长枪营的把总对逃兵没什么好脾气,跳上一步卡在何老六身前,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但这个把总拦不住越来越多的溃兵,几发炮弹落在了他的营里,还算齐整的队伍立马乱成了一片。
赵益的膘字旗是骑兵,手上没枪没炮,开战来几乎没有做什么事情。赵益看到满战场的明军,后面的被赶上来,前面的冲了几十米又被打溃,被火炮火枪打得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一时又忍不住了,跳下了马来说道,
“师傅,膘字旗可以下马走!我去冲他一阵”
明军已经没有士气了,吕策看了看战场,点了点头。
膘字旗六七百人都是精锐,虽然泥泞里不能策马冲锋,下马抡起大刀依旧勇悍。明军被火枪打得已经没有求战之心了,丧了胆,受到赵益六七百人的冲击,一触即溃,一整营一整营地往后逃,整条战线再也没有了重整的可能。领兵将领带头往后跑,逃兵像河水一样从中军两侧往后逃。膘字旗扔出来的手榴弹在附近炸响,陈廷对骑在马上,脸色一片惨白,几个亲卫见陈廷对的神态,心底慌了,跳下来拉着陈廷的坐骑对道,
“大人,避一避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人…”
陈廷对看着前面冲过来的赵益诸人,喃喃地道,“皇上钦点…两万人征琼州,如此收场…老夫有愧朝廷社稷…”陈廷对一拉马绳,瞪了一眼马下的几个要他撤退的亲卫,喝道,“尔等让开!”
几个亲卫被他凌厉眼神一扫,赶紧送来拉着马绳的手,陈廷对一扬马鞭,正要冲上去拼命,一枚手榴弹骨碌碌滚到了马肚子下面,
“轰!”
……
“专刊!吕头领大破陈廷对,文昌县北军慌跳海!秦头领坚兵守孤城!终得援琼州全光复!”
“号外!崖州群众革命夺城,明官上吊崖州光复…”
十二月的琼州府,空气里都是苦尽甘来的甜味。除了郑家的船队还有一部分在附近海域游弋外,琼州府北部已经重新回到了穿越者的手上。秦明韬站在吕策办公室的窗户边上,看着那报童被一群人围着,在街上卖力呼喊读报,不禁笑了笑,转身对董学普说,“你这个报社怕要亏本,有多少人识字看得懂?”
董学普分辩道,“看不懂可以找别人读。城里的酒楼茶馆,我都招呼过了,设了读报点!另外,我在筹备初级文化学堂的事情,推广识字。”
秦明韬和吕策对视一眼,不置可否。对于董学普要开启民智建立工业社会的想法,两人一致认为有些天真了。吕策摇了摇头,端起一杯茶喝了口,说道,“你快招些人,把山前港到琼州府一线的路修好!我看现在这个事情最要紧。”秦明韬插了一句,“干脆请史班到府城来,开个分厂。”
吕策点了点头,正要说话,被董学普抢了一句,“吕策你那是神仙仗啊,五千人打一万多,天时地利用尽了,打得那么轻松,史班前几天说要给你在谷里立个雕像。”
吕策知道董学普请不动史班,不想聊那个话题,瘪了瘪嘴,笑道“回头你跟他说,全靠史工做的枪好,风雨无惧啊!他什么时候愿意乌龟出壳,不再躲在五源谷厂里不肯出来,就更好了!”
三人想起史班埋头在铁器厂里忙碌的憨态,不禁都笑了起来。一个卫兵过来敬了个礼,报告道,
“府城‘代军管使’郝有乾,求见董头领!”
郝有乾是庞宁的手下,庞宁出海时候让他代管琼州府的政务。董学普听到郝有乾来了,笑着对吕策说,“我派人叫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过来了!占用你地方办公了!”
郝有乾很快走了进来,见秦明韬也在,赶紧敬礼道,
“三位头领好!”
秦明韬闻言点了点头,吕策懒得答他,董学普见他进来,站了起来,笑着说,
“郝有乾,你这段时间把琼州府管得不错!很好地配合了秦头领的守城工作!”董学普看了看郝有乾的脸色,又道,“你的成绩大家都看在眼里,现在组织上对你有更加重要的安排。”
郝有乾自从庞宁出海不归,便有了失去靠山的觉悟,平时做事都是小心谨慎,突然听到董学普说要重用他,心下反而一愣,转不过弯来。赶紧答道,
“服从组织安排。”
董学普点了点头,看着郝有乾的眼睛道,
“现在我们的事业,不再是五源谷这个地域名词可以概括的了,我们要建国!这事你也知道了,国旗,国歌这些都是一个国家重要的标志,要征集最广泛的意见,选取最好的方案。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了,你调到文化部做副部长。府城政务你忙不过来,移交给赵武吧。”
郝有乾总算听明白了,这是给他个虚职养老了。文化部副部长,十二个部里能搞个副部长,对他这样的边缘人物算是顶好的了。郝有乾看着董头领敬了一个礼,答道,
“郝有乾明白!谢谢头领安排!”
说完,又朝秦明韬和吕策敬了一个礼。
八十六节 白银帝国
十二月的北风推搡出一米多高的浪花,拍打着“海狼号”的左侧,溅起的水花落到了庞宁的身上。,不禁摇了摇头。这个季节的风很大,想回海南有些困难。
干系腊人,或者说西班牙人的了望手在了望塔上看到了庞宁的船队,燃起了烟花,通知港里有船队入港了。庞宁这是第二次来马尼拉了,这个港口实际并不大,还没有广州港的船舶多。但船只的种类上,马尼拉更加花哨,从四桅的福船到三层甲板的盖伦船都可以看到。
庞宁的六艘斯鲁普小船,不像是从中国运丝绸来的,显然没有受到港口管理部门的重视。一艘小划桨把船队引导到港口一个偏僻的角落下锚,等待港口税务官来征税。
不知道谁说了声什么,船上水手突然有些骚动,庞宁顺着众人目光看了过去,不远处停了四艘福船组成的船队,那四艘船的桅杆上挂着一个“郑”字的方形旗帜,显然也是刚到港,几个黑人正在从船上卸载货物。由于明朝的阻碍,西班牙人不能中国自由贸易,郑芝龙是这个时期西班牙人重要的贸易伙伴之一。陈廷对兵败琼州府后,郑芝龙也撤了,停滞了好久的贸易这才重新展开。这几艘船,是今年郑家跑马尼拉的第一趟。
庞宁却不知道琼州战况的变化,他只知道郑家的船停在马尼拉后,要等到明年三月南风起来的时候,才会回厦门。庞宁不想在马尼拉港里找麻烦,这里要是惹了事,他就没法再找到一个贸易对象了。庞宁冷哼了一声道,“兔崽子们给我安静些,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他们也是来做生意的!”庞宁冷冷地看着船上的水手,这里面有十几个人是在安南国会安港新招募的华侨,庞宁大声说道,
“我再说一遍,我们是广西钦州的商人,我叫庞崇仁,明白了吗?”
水手们扯着嗓子答应了,安静下来,李邺便也跟腔地骂了几句。没多久,乘着小浆船的征税官便来到了船下来。那税务官从缆梯爬上了船,看了看庞宁的脸,嘟囔了句什么,他身边混血的翻译道,
“庞先生,没想到你这么快又获得了丰收!”
庞宁笑了笑,答道,“是克鲁兹先生获得了丰收。”
征税官克鲁兹听到翻译官的解释,哈哈笑了起来,显然他是个开朗的人。克鲁兹笑道,“这些和我无关,庞先生,闪光的比索是总督大人的。”很快他听到手下办事员的报告,眼睛发亮地说,“嘿!满舱的丝绸!你是用这种小船办到的吗?庞先生,你真是个传奇!好了,税费总计是一万两千个比索,庞先生。”
要收一万两千比索的关税,相当于九千两银子。庞宁听到翻译官的话,心底吸了口凉气,不满地眯起了眼睛,说道,“马尼拉应该对我免税,我知道你们买郑家的丝绸要先付给郑家定金,免税,而且从来没有足额拿到过货物!我运来成箱的丝绸,却还要按零售商人的比例抽税!”
克鲁兹撇了撇嘴,两手一摊示意他毫无办法,这是总督制定的规则。庞宁眯着眼睛道,“如果马尼拉对我征收这么高的税,我以后只有把更多丝绸卖给葡萄牙人了。”
今年生理人(华人)来马尼拉的船很少,货源非常紧张。克鲁兹挑了挑眉头,有些被庞宁的威胁触动,庞宁不失时机示意李邺,把两个包裹送了上去,笑道,“这是我给你和总督大人的礼物,希望你能向施尔瓦伯爵先生转达我的诚意。”
克鲁兹犹豫地接了过来,打开包裹看了看,是两套精美的官窑瓷器。他想了想,又看了看自己的礼物,觉得这是份好差事,摇了摇头道,
“好,我这就去和总督汇报你的要求!”
等了两个多小时,克鲁兹才回来,他给了庞宁一个小铜牌,带着他坐上那艘划桨船沿着帕西格河到了西班牙王城。相对外面的低矮木质建筑,王城面向马尼拉湾和帕西格河的城墙很高,城墙上还有几门炮,把整个王城围成一个堡垒。王城平时不允许华人和他加禄人进入,门卫确定了庞宁的铜牌才放行。
路两边是西式的教堂、修道院、砖石结构的市政建筑和漂亮的民居,店铺。街道的后面是供奴仆们住的,用茅草、棕榈叶盖顶的木屋、高脚竹楼。这些建筑之间有街衢和城市广场。东方殖民地上的这种西方风情让庞宁觉得有些新鲜。随处可见巡防的西班牙士兵和做完晨祷的黑袍传教士在城里穿行。有钱的西班牙居民带着男女黑人和本地奴仆不停进出王城,采办货物或处理其他事务。那些黑奴们没有后世的黑人强壮,也没有任何HIP-HOP的音乐感,一身的臭汗,眼睛里全是恭顺和卑贱。
王城不大,还没有后世的广场大。庞宁很快被带到一个漂亮的建筑前面,便是总督府了。走进总督办公室之前,庞宁问了句克鲁兹,“总督的意思是?”
克鲁兹却不回答,礼貌地拉开了门,对庞宁做了个请的动作。庞宁不满地哼了一股气,走进了那间办公室。
这是个装饰极端华丽的宽大办公室,比城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干净。墙的一侧是两面巨大的窗子,用来采光,也可以透过窗子看到帕西格河两岸整个马尼拉城的景色。窗边挂着红色丝绸做成的窗帘,墙上则随意挂着雪白的象牙和各式宝剑。门口右边有一副贵族全身板甲,擦拭得很亮,标示着总督的尚武精神,地上的海狸皮地毯,则彰显着西班牙王国的富裕。总督似乎对庞宁的到来很欢迎,办公桌上泡了一壶中国的茶,茶的主人费尔南多-德-施尔瓦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城市。
从背影看,马尼拉总督是个五十多岁的高大老人,有些发胖,但没有到让人厌恶的程度,一头卷曲的白发让人一眼就看出他的卡斯蒂利亚血统。庞宁正在考虑怎么打招呼,总督听见声音转过了身子,提起嘹亮的嗓子,愉快地和庞宁说了声什么。庞宁迷惑地看向翻译官,这个西班牙中国混血儿礼貌地解释道,
“总督大人对您精致的礼物感到很高兴。请你尝一尝他新得的老龙井。”
庞宁觉得这个开局不错,礼貌地坐到了桌子前面,试图和总督大人套套近乎。但语言的障碍让两人的沟通非常别扭,庞宁担心这个老人会觉得疲惫,决定进入正题。
“总督大人,以后我会不断地从广西运来更多的瓷器和丝绸,但是关税太高,会对我们的合作造成损失。葡萄牙人的税额更低,包括英国人。”
施尔瓦认真地听翻译把话说完,想了想道,
“庞先生,我知道你是一个勇敢的人,对于你的货源,我知道风险大而不稳定。”施尔瓦说到这里笑了笑,不经意地点了点头,似乎不在意庞宁的谎言,而且对庞宁针对荷兰的海盗行为非常赞许。施尔瓦接着说,“我们对你的生意不能干涉,但也无法支持。实际上,我允许你自由地在马尼拉贸易。”施尔瓦对自由两个字用了重音,强调着他对庞宁的友好,
施尔瓦摊了摊手,转头说道,“实际上,马尼拉各项开支非常大,我们有要塞、军队、维护道路等等…在财政上,我不应当降低税率。至于郑家的问题,那属于我们的订货贸易,是另外一套程序。”
庞宁从翻译官的措辞上感觉到了施尔瓦的坚决,但他还是重新组织语言,又要求了几次降低税率,却都被马尼拉总督一一拒绝。
庞宁有些不高兴了,收起了恭敬,歪着身子翘起了二郎腿。庞宁有些心疼那两套很贵的瓷器,在心底咒骂了十遍只知道要钱的西班牙大白猪,很不爽地盯着面前老人的眼睛说道,
“我要在城里招募一些水手,木工,以及其他技术人员,这没有问题吧。”
施尔瓦看庞宁的脸色不对,有些抱歉地说道,
“我的中国朋友,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至于招募水手木工,这完全没有问题,你在马尼拉,是自由的!”
……
李邺顾不得奇怪为什么这地方全是汉人,跟着庞宁的亲卫,一路小跑冲进那院子,总算看到庞宁,趴在他耳边小声说,
“庞爷,上次那个雷耶斯到我们船上去吵闹,说我们的丝绸应该卖给他!”
庞宁不耐烦地抬了抬头,道,“你把雷耶斯轰下去!我们的货已经找到买主了。”
李邺紧张地看了看庞宁的脸色,又看了看旁边这个夷人打扮的中年汉人。庞宁指了指李邺道,“林老爷子,这是我的水兵长李邺。”那林姓的中年人看了看李邺,笑道,“李公子好运气,跟了庞爷这样的主。那雷耶斯,不过是个小贸易商,前几年跟着桑托斯老爷赚了几千比索,不用怕他。”他见李邺一副莫名其妙表情,笑了笑又说,“老夫林名城,泉州人,蒙八连三万父老乡亲们看得起,我如今是八连的总管,以后怕经常要和李公子打交道。”
马尼拉城里华人居住的区域叫做八连,人口占了全城的七成以上。李邺虽然不知道八连有多少华人,也反应过来眼前这位是马尼拉的大人物,他什么时候被人叫过公子?赶紧诚惶诚恐行了个礼道,“林老爷子客气了,我不过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既然林老爷子撑腰,就不怕那雷耶斯闹事了。”
林名城闻言笑了笑。庞宁走到这半中半洋的木屋院子,活动了下手脚道,“林老爷子这里地势高,景色不错。”
林名城见庞宁气度,实在不像个斤斤计较的商人,跟出了门外,笑道,“庞爷雅致,第一次来八连?”
庞宁点了点头,笑道,“上次来还不知道八连怎么走,拉了些陶器来直接卖给王城里的干系腊人了,讹了我不少,这次我那六船丝绸林老爷子你也看到了,都是莆田一带产的上等货色,你给定个价吧。”
林老爷子看了看庞宁,摸着额头想了想,道,“二十三万!”
庞宁听了一愣,心下犯嘀咕,眼睛一瞟林名城,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二十三万比索?”
林老爷子正色道,“二十三万两银子!”
八十七节 信仰之力
雷耶斯愿意出二十五万比索,庞宁还不卖,没道理二十三万比索便宜卖给林名城。,庞宁才放了心,嘿嘿笑了起来,喝彩道,
“老爷子爽快!”
林名城呵呵一笑,淡淡地道,
“我也有条船走月港,知道这跑海的凶险,今年已经有三条戎克船被荷兰人打掉了。这坐地收货的买卖,要是还让庞公子吃亏了,我林名城的名声传出去就毁了!”
月港在厦门旁边,是海澄县的一个繁华港口。在明末,是马尼拉丝绸贸易最重要的上游港口。满清入主中原后施行海禁,月港被夷为平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庞宁也没听说过。不过作为一个资深帆船爱好者,庞宁知道这段时期,荷兰东印度公司为了打击西班牙马尼拉丝绸贸易,不断攻击福建-马尼拉航线上的中国海商船只。
听到林名城的话,庞宁心里不禁有些得意,脸上却是一副淡然表情,摆了摆手道,
“林老爷子是个实在人。要说那荷兰人,其实也不算什么!”
林名城也是马尼拉城里的一个角色,在西班牙王城里,对庞宁货物来历的风言风语也听过不少。听了庞宁这句话,林名城眼睛转了转,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但想到稳当当的利润摆在这里,心里实在没法拒绝这门生意。
以后不去巴城便是了,那些红毛和兰人也不是好东西。
庞宁见林名城沉吟不语,知道他听到了些什么。不过想来西班牙人和荷兰人的敌对关系,应该也不会影响什么。庞宁最关心的还是能不能在马尼招揽些技术人员。那些荷兰木工在船上修补甲板还行,要想他们把被打得千疮百孔的船送进船坞里休整如新,换掉那些被打烂的肋骨,就有点强人所难了。马尼拉有不少华人木工在造船厂里帮手,庞宁打得是这些人的主意。这也是他更愿意和林名城做生意的原因,林老爷子是华人区八连的总管,通过他招收人手更为可行。
庞宁转过身子,冲林名城道,“林老爷子,我在广西附近一个岛上要经营一个造船厂,想找些这方面的人手,林老爷子能否帮小弟网罗几个。”
林名城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问道,“不知道庞爷要怎样的人手,是木工、监测员、还是设计师?”
庞宁只知道抓木工了,却不知道还有这些讲究,眼睛睁得好大,赶紧道,“都要,尤其是监测员和设计师,林老爷子要是愿意帮忙,小弟一定要好好谢谢林老爷子。”
林名城摆了摆手,把西班牙式的帽子在手上转了转,笑道,
“八连人对你不太熟,这事怕要花上些银子才行。`3w`”
庞宁略一迟疑,答道,“这个不怕,别让我破产就行。”
林名城见庞宁说的直接,心底也是好笑,但想到这事情来由,不禁沉下了脸道,“八连这边几个头脸人物,这几年一直在筹划建保安宫,供奉妈祖天后娘娘。二十多年前那次事情,老八连全毁了,以前的妈祖廊庙都没了,想来庞公子也知道…”
一六零三年,万历皇帝派人到吕宋考察“长银树的机易山”。西班牙人慌了手脚,以为明朝要进攻吕宋,和八连华侨关系越处越僵,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互相猜疑之下最终爆发了华人起义。西班牙人血洗八连,杀了以万计的华人。这事也是航海时代殖民地历史的大事,庞宁作为资深航海迷自然知道,点了点头。
林名城勉强笑了笑,道,“修保安宫,也是八连人的一个大事!我和几个老头子,为了这事跑了几年。今年这回,一个是琼州府打仗了,福建广东的商船来的少,王城里的人急了,这便对我们生理人友善了不少。二个,也是碰到总督开明,连法官大人也同意了。”林名城说到这事,脸上竟映出光来,似乎能说服西班牙人,在八连重修保安宫,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前些日子大家凑了些钱,算起来有两万三千两。本来也够了,但按我说,还少一尊纯金的天后娘娘像。庞公子要是能捐了,这在八连,就把庞公子你的名头打出去了,招工之事就好办得很。”
庞宁最近银子来得太快了,用起来也是毫不手软。听到林名城说得有道理,略一思索就点了点头,“这事情可以做!我捐一万两银子,塑这金像!”
一万两银子在八连值一千多两金子,可以铸个百斤的塑像,林名城眼里放光,喃喃地道,“这便好了!”
……
那金胎雕铸了十三天,经历了几千几万刀斧刻啄,脱胎成了神像。
这一天,半个八连的华人都聚集在了刚刚落成的保安宫前。
保安宫就在原来的妈祖庙旧址上,四周很空旷。近万人注视下,换了一身中式衣服的林名城,以光明燈引燃金紙到“萬年香火”爐中。这炉子是原来妈祖庙里的圣炉,蕴含着天后娘娘的神力。新任保安宫主持开始誦念經文,以祈求聖母慈悲能夠庇祐植福。
最后一个步骤,是以火勺掏引聖火,传到保安宫金像两边的香担,给金像传导神力。林名城冲着天空大声喊道,“请捐献金像的广西道大海商大善人庞崇仁,为天后娘娘像续神力!”
介绍自己时候“大海商”这个抬头,是庞宁特意要求林名城加上去的。毕竟庞宁是来打广告的,广告词也很重要。庞宁分开人流,在众人敬仰的眼神中走到人海中间的金像前,接过那个火勺。庞宁看了看四周的群众,看到他们那满眼的渴望和谦卑,庞宁相信自己的广告效果不错,乐滋滋地点着了香担。
“天后娘娘保佑!”
“天后娘娘保佑!”
金像一开光,早已准备好了香火的千万信徒纷纷挤到几个香炉前点着了香火,一个个跪了下来,叩拜圣母妈祖娘娘,一时保安宫前数千人齐齐跪倒,香火袅绕。林名城给庞宁带来了三根香,把衣衫前襟一抬,自己也跪了下去。
庞宁看着那香,愣了半晌,还是朝金像怏怏地跪了下去。信不信另说,怎么着也是花了一万两银子啊。
林名城磕了三个头,站起来高声唱到,“如今有了保安宫天后娘娘坐镇,今年八连定会顺风顺水。那些没有做恶的,再不会碰到风暴和红毛人了!”下面听了一片欢腾,还有不少人男女老少,上来给庞宁作揖道谢。庞宁一一回礼,奈何那人流太多,到后面,来烧香的几千人,都把给捐金像的庞宁道谢,当成了固定程序之一,把庞宁累得腰酸背疼,干脆就只是点点头做答。
庞宁正在考虑要不要坚持下去,突然看到一个林名城的伙计连爬带跑冲了过来,慌张叫嚷道,
“老爷,老爷!小姐出事了!小姐烧了保安宫后面一间房子,被几个香客抓住,说要扔海里去!”
林名城眼睛一睁,身子竟气得发起抖来,急冲冲就往保安宫后殿赶去。庞宁一愣,却不知道这个林家小姐干嘛要烧保安宫,好奇之下,和面前百姓作了个揖,也跟了进去。庞宁刚走进后殿,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气呼呼地嘶吼着,
“祭祀别神,不单单祭祀耶和华的,那人必下地狱。”
“不信主的,都要下地狱!你们这些不可救药的,异教徒!”
庞宁一听这话,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心底下好笑的不行。这个华人总管这么卖力修建妈祖神宫,搞到最后女儿是个天主教徒。
庞宁转过一个回廊,看到后殿院子里,一个面容娇艳的少女坐在地上,一头乌黑的头发散乱在身后,手从后面绑了起来。这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被绑着气得满脸通红,在地上厮滚叫嚷着。
“你们这些下地狱的异教徒!”
林名城满脸愧疚地给周围几个百姓求情,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气愤地一拉他丈夫的衣襟,那中年人捻着胡须道,“林总管,不是我说闲话,这个林雯翾这个月已经打碎了三尊天后娘娘像了!那些民家的圣像还罢,今居然烧了保安宫后殿!林总管你修善事是积德,但这保安宫一点闪失,都是整个八连的祸事!”
林名城四五十岁人,给这个比他还年轻的人训得满脸通红,不住道歉,“家中劣女年幼无知!我赶紧请工匠把这后殿修缮,再倾家产做法事,求天后娘娘原谅。”
地上的女孩还要叫嚷,林名城一把把她抓了起来,一巴掌甩了下去,嘴中喝道,“你这孽债!还不给我闭嘴!”
那个中年人见林名城还有维护之意,摇了摇头,周围的群众却还不肯罢休,七嘴八舌地道,
“林家也是大户人家,怎么出了这么没有管教的孩子。”
“姓天主也罢,有本事好生到王城里待着,到我们八连来做什么?”
“得罪了天后娘娘,就是我们八连的大祸事啊!我这个月都不敢出海了!”
林名城拱手道歉不停,那些群众依旧有愤愤之色,不肯离去。那林雯翾是独女,平时宠溺惯了,做事不考虑后果。什么时候闯了祸,不是父亲出面摆平?平时父母骂也骂得少的,这会被父亲一巴掌打得手脚麻木,又看见四周群众的冰冷眼神,心底渐渐有些怕了,声音小了下来。林名城说得口干舌燥,叹了口气,突然看到庞崇仁走到了旁边。
庞宁一拱手道,“此女不知敬重神明,该受千刀万剐之刑,但念在年幼或能悔改。此次只烧到后殿空房,林总管又积德深厚,想来天后娘娘不会怪罪我八连人的。”
众人见是捐了金像的大善人,说的也有道理,一时都不吭声。林名城见事情有转机,把女儿拉过来,喝道,“快给妈祖娘娘磕头道歉!”
林雯翾大概是吓着了,比一般汉人白皙的脸上流出两带眼泪,被父亲按在地上朝正殿磕了三个头。庞宁见围观众人神色有所缓和,却还是不肯走,笑道,
“此女我看应该逐出八连,这样圣母就不会怪罪八连人民。我来做这个主,林总管,你这次要下狠心,在八连外给她找个去处。”
林名城转过身子,见四、五十个百姓眼睁睁看着自己,还不断有闻讯赶来的愤怒群众。林名城心底一片惨然,知道这次不按庞宁说的是没法收场了,赶紧道,
“当是此理,我林名城也到八连二十年了,我跟父老乡亲们保证,林雯翾此次定要逐出八连,此生再不准踏进八连一步!”
八十八节 芙罗娜的烦恼
围拢的百姓见八连总管林名城这么说,也算是有个交待,便不再闲话,渐渐散了。_
林名城看着散去的人群叹了口气,冲庞宁一揖道,“这次当真亏得庞公子帮求情,否则众怒难平,说不得能应付过去!”
庞宁乐得卖他个人情,淡然道,“这是小事,林老爷子不必记挂。”庞宁想了想,又道,“只怕贵千金以后要受苦了!”
那林雯翾早就停了哭泣,躲在林名城后面,听到庞宁的话,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林名城心底一凉,气不过要呵斥女儿,想到庞宁在旁边,又压了下去,道,“如今还能做何?她舅舅入了教,在八连外面的石头镇居住,或可寄在他家。”
庞宁点了点头,两人不再多言,出了保安宫,正要上马车,听到后面一声叫唤,
“叔父!”
两人转过身来,却见一个穿着宽大西班牙长衫的青年人离开两个伙伴,跑了过来。那青年见林雯翾一脸委屈地坐在马车上,眼睛一亮道,
“芙罗娜也在啊!今天这里好热闹,叔父怎么不叫我来,害我错过佛像开光!”
林名城看见是侄子过来,气色好了不少,笑着拉着这个青年的手道,“你不是在给桑托斯老爷造新船吗?怎么又跑出来瞎逛!”
那青年眨了眨眼睛,道,“都是些老工匠了,哪里用我时时待在旁边。”
林名城点了点头,把他拉到庞宁旁边介绍道,“庞公子,这是我三侄子林常厦,在干系腊人的造船厂里做事,庞公子要招木工的话,常厦对船坞里的人最熟悉了!”
庞宁闻言乐开了花,这本地人办事就是方便,侄子姑姑一大堆,啥行当都有。既然有求于人,不等林名城说完,庞宁就热情不过地对林常厦作揖道,“商人庞宁,这次有幸和你叔叔做了笔丝绸买卖。林老爷子是古道心肠,积德积善。林公子一表人才,如此年轻便师夷长技学有所长,当真让人羡慕!”
林常厦出生商人世家,虽不是长子,但识字珠算方面,自然都强过那些西班牙平民,在造船厂里一来二去就成了设计师菲利普的助手,确实是学到了些造船技术,被年轻人倚为得意之处。林常厦不是个有心机的,不知道庞宁这个老油条把自己当过河的桥,随口套近乎,还以为是叔叔把自己的本事都和庞宁说了,脸上就有了兴奋的神色。赶紧答道,
“惭愧!庞公子过奖了。最近来了好多福建商船,庞公子也来了,难怪八连这么热闹。`3w`‘学有所长’?马尼拉的汉人,还不是仰仗庞公子你们这些大海商,混口饭吃!”
林名城膝下一直无子,这几年断了求子的念头,就有心把这个侄子过到自己这边来。见林常厦一点心机也没有,林名城心下好笑,摸了摸他的短发,说道,
“庞公子是广西道的大海商,天后娘娘的金像就是庞公子捐的。这次庞公子要在一个海外岛上修个造船厂,你在船坞里熟,介绍些过硬的木工给庞公子。”
林常厦听说是庞宁捐了那百斤的金像,态度立即恭谨了不少,好奇不过地道,“当真赶在一起了。最近郑家下的大单把大伙吓得一跳,工期都排到明年八月了。见了庞公子才知道天外有天,自建船厂才是大手笔啊!”
庞宁闻言一愣,喃喃地道,“郑家?”
林常厦对庞宁有亲近感,见他似乎很关注郑家,便滔滔不绝地和他讲,“听郑家驻在船坞里的伙计说,这半年他们生意也没做,随朝廷那个什么狗屁陈总兵打琼州,被一群叛贼打得落花流水,当真晦气。上个月战火一停,郑家就在马尼拉定了三条大船,都是十八门炮的盖伦船。这还不算,我还听他们说,北边建奴十月打到京城脚下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叔父,你说这算什么…”
庞宁听到这话,却觉得天空一下子炸开,四周景物猛地换了颜色,心底像打翻了五味杂瓶,又惊又喜:惊的是那逼自己到南洋,一眼数不清的舰队果然是倾巢而出的郑家;喜的是郑家忙碌一场,终究竹篮打水落败而逃;惊的是自己不在琼州之时,朝廷居然派了总兵级别的将领,大举讨伐五源谷;喜的是他不在时,其余四人以弱博强,打赢了这场立足之战。
喜的是从此郑家撤了围,回琼州不必胆战心惊。惊的是这样的生死大战时候,自己居然不在五源谷!
林名城的船出海未归,倒没有侄子消息灵通,听了个消息也是大吃一惊。中国人都有落叶归根的意识,林家虽然在马尼拉定居几十年,依旧是心系神州。听到朝廷如此不堪,林名城不禁摇头叹息,唏嘘不已。
林名城又冲侄子问了些什么,车上的小女孩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来了兴趣,凑过来唧喳个不停。庞宁捏着拳头站在大街边上,却一句也听不到,脸上时笑时蹙,十二月的天气,竟沁出满头的汗来。
“…公子!”
“庞公子!!”
林常厦叫唤了几句,庞宁才反应过来,见林常厦一脸不解看着自己,庞宁解释到,“不想离开中国几个月,居然有这样的大变化!”庞宁说完伸手一擦额头,擦下一手的汗水。
林常厦附和道,“是呀,国事糜烂,忍不堪言。”林常厦摇了摇头,又说“却不知道庞公子建船厂,是要造怎样的船。”
庞宁没从刚才那个消息里反应过来,心思已经不在造船上面,随口敷衍道,“造大的克尔维特…”
那林常厦做了四年的助手,跟着设计师造了大小船只无数,从最小的斯鲁普到二十四门炮的马尼拉大帆船,都见识了一遍,在这方面也是有些自负。闻言一笑道,
“庞公子搞错了,克尔维特哪里能造大的,造大了开不动的…”
庞宁被林常厦带来的消息弄得心里焦躁,见他一副自信不过的神态,突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眼睛睁得老大瞪着林常厦,不禁提高了声音说道,
“缩小干舷降低上层建筑,加强龙骨设计更大的长宽比,首部水线面内凹后体逐渐变瘦,三个桅杆挂满帆,首柱还可以拉个三角帆,怎么开不快,比你们的马尼拉大帆船快一万倍!”
林常厦见庞宁神态失常,吓得退后了一步,愣在那里想了好久,喃喃地道,
“听上去是不错,不过这种船要耗好多材料?又载不了多少货…”
庞宁见林常厦说得一针见血,倒是个会家子,渐渐从自己的情绪里冷静下来,道,“这船的确不是拿来运货的,但是开的快,可以做护航的武装商船。而且,无论是战舰还是商船,速度都是未来造船的趋势。”
那林常厦听了庞宁一番话,沉默了半晌,眼里渐渐有了光彩,问道,“公子要去哪里建船厂?”
庞宁却不敢把底细交出,撒了个谎道,“广西钦州附近一处海岛,有几千居民随我在海岛上定居。我那岛上有些科学家朋友,不是造船的,弄出好多你们没见过的东西。一直有平底船开到岛上,到我厂里改为海船。这次是要扩建船厂,招些会造夷人船舶的技工。愿去的木工,每人就发三十两安家费,每月薪水,开原来的两倍。”庞宁心里嘀咕,海南岛也算钦州附近的海岛吧,到时候把木工运到海南岛,也不算我庞宁撒谎。
林常厦看了看叔父,又转过头和庞宁道,“公子一番话,让晚辈茅塞顿开,难怪公子如此气度不凡,原来是如郑芝龙一般的海上豪杰。公子何愁没有木工,我便为公子网络几个会造夷人船舶的老师傅,也请公子让我随你去看一遭那船厂,见见世面。”
这话就是要入伙了。年轻人的闯劲上来了,倒是敢打敢拼。马车上的林雯翾正烦恼于做面包匠舅舅家生活无聊,听了这话立即大声道,“我也要和加西亚去。”林名城听了这话,狠狠瞪了一眼撒娇的女儿,把女魔头吓得嘴巴一扁不敢说话。林名城皱了皱眉头,和林常厦道,
“加西亚,这事还要问问你爸爸。”
林常厦看了看叔父,淡淡说道,“生意有大哥在看着,船队有二哥在管,桑托斯老爷那里打个招呼,我便去闯一闯也好。”
华人以长子为重,林常厦作为三儿子,是继承不了什么的。两个哥哥比林常厦年长不少,都已成家,各管着一块家业,他插不上手。父亲也不看重这个三儿子,所以林常厦才去跟西班牙人打工。林名城听出侄子这话里的落寞,一时说不出阻挠的话来。
……
李邺拉着那个白胡子的西班牙老头,问道,
“我说冈萨雷斯神父,你这话是吹牛了,我们跑海的知道,世上珍禽异兽那多了,十个手也数不过来!诺亚方船要多大,才载得下那么多物种。”
神父:“…”
庞宁不禁摇了摇头,船已经启航四天了,这个神父才亮出身份,开始拉着船员宣扬主的教义。庞宁转过头来,不满地问林常厦,
“不是说都是会技术的吗,你怎么带了个会中国话的神父上船!”
林常厦被庞宁问得有些紧张,冲那老头叫唤道,“冈撒雷斯神父!冈撒雷斯神父!”
冈撒雷斯正被李邺问得哑口结舌,只恨没有时间整理思路,听到林常厦招呼赶紧跑开。老人身子倒是健朗,扶着船舷走到船艉,林常厦上去扶了一把,恭敬地道,“神父,船长向你表示欢迎。”
西班牙老头不是傻子,看了看庞宁脸色,知道林常厦哄他。
传播福音的道路注定了密布荆棘,接受了马尼拉主教传达的神圣使命后,冈撒雷斯就做好了战胜一切困难的心理准备。从一个皮袋子里扯出本破旧的书来,冈萨雷斯富有磁性地声音让他略显生疏的汉话听上去不错,
“尊敬的船长,得知您对自然知识有兴趣,我将这本书送给您作为礼物!愿主祝福你!”
庞宁撇了撇嘴巴,看了看那本皱巴巴的书,看不懂上面的西班牙文,问林常厦,“这什么书?不会是圣经吧?”
听到林常厦小心的回答,庞宁顿时散去了不满的脸色。恩,德国人埃克尔的《重要矿石论》,这么厚应该有点用。至少史班拿了这本书,不会骂我临战脱逃了。庞宁小心的拍了拍书,乐滋滋地唱道,
“神父,我欢迎您!”
八十九节 南海建国
十二月的琼州府,也有些凉意了。,套上一件崭新的绿罗褶衣,骑马在北门会了膘字旗其他千总。五人鲜衣怒马,穿过北门大街,由石泉街一路往西,经过一个牌坊,到了膘字旗旗总赵益的住处。
这处宅院虽然不大,但处在深巷倒是幽静。本来是个监生的家产,大半年前被赵如抄了家,院子就空了出来。上个月解了琼州的围后,吕策要来给赵益住。
赵益新得这处宅院,屋里只有两个仆人。两个下人见来的都是熟人,把五匹马牵到后院去伺候,倒把五个军官撂在门口,任他们进出。赵益喜欢喝酒,几个千总不知道他现在睡醒没,也不敢去卧室,只好在客厅外的院子站着。
站了一盏茶的功夫,也没人招呼,几个千总倒有耐心,苦着脸等着。郭甘年纪轻胆子最大,想了想道,“时间紧了,你们在这里等候,我去看看益少爷起来没。”
郭甘穿过客厅左边一扇门,进了另一处院子。那院子是宅院主人的住处,分南北两部,南部西侧有一泓清泉从山石里潺潺流出,绕过一个半亭流出去,倒是个听戏的好地方。过了一个小桥,院子北面就是赵益住的堂屋了。几树芭蕉翠竹倚窗而栽,绿意宜人,又有湖石夹列其间。屋前有卷棚式石板平台,围了一圈低石栏。
赵益正斜躺在书房雕花楠木椅上,看着一卷什么书。看见郭甘站在院子里张望,赵益一把将书扔进了竹娄里,提了提裤子,走了出来,啐道,
“来得挺早!”
郭甘抱拳道,“这是大场面,我们几个哪里见过?”
赵益却没兴趣去太早做列兵,笑了笑道,“早着呢,叫他们进来,吃点酒填填肚子,我们再过去!”
一个衣衫不整的艳丽女子慵懒地从卧室走出来,却没在书房看到赵益,趴到窗子上张望,刚好看到外面说话的两个人。郭甘不小心把那女子身上都看了,赶紧转了过去。那女子见状,嘻嘻笑了声,手上动作也不知道是拉扯衣服,还是撩拨外面两个男人,扭摆着翘臀回了屋。
赵益见郭甘窘态,笑道,“‘环采阁’的红牌‘应仙儿’,还不错吧!”
郭甘捣蒜般点着头,答道,“漂亮!”
赵益哈哈大笑,嘴巴里道,“哪天你也去弄个填房。”便转身回房换衣服去了,突然想到什么,又坏笑道,“不行,你那个抢婚的事情董头领还记着呢,你还是老实点。”
郭甘点了点头,道,“将军不急,我们还是在客厅等吧。”赶紧低头走了出去。
应仙儿见那军汉走了,咯咯媚笑着环住赵益,迷离的眼睛里一笼雾气,凑到赵益耳边吹道,“九将军,奴家又想你了”
赵益咧嘴一笑,拍了拍妖娆少女的挺翘屁股,“今天有大事,等我回来,我们再厮杀一番!”
……
六人六马,赵益带着五个千总往府城正中心走去,还没走近,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地声音,高亢的唢呐夹杂其间,响成一片。理_想_文_学等到了那处,果然看到观礼台已经建好,立在了新修的广场北面。锣鼓声中,几支舞狮队在广场上追逐绣球,有一只金色狮子舞得好极了,惹得无数围观群众挥拳叫好。
赵益见那头金狮子眼睛眨巴不停,也不咬绣球,倒护着那球不让别的狮子咬,舞得一片金光闪烁,心中暗叫了一声好。又看到那金狮头突然高举狮头,嚣张四顾,腾出了下面的舞狮人,不禁问旁边郭甘,“那人是谁,一番好身手!”
郭甘定眼一看,想了想道,“像是东门那里卖艺的回回,叫朱伯恩。”
赵益本来以为是军队里的人,想了想却没听过这名字,嗯了一声。赵益正在广场外面看热闹,却见郝有乾迎了过来,拱拳道,“九将军来得正好!”
如今五源谷摊子越做越大,十个赵姓少年地位也水涨船高。十个少年都姓赵,赵益按年龄排第九,其他人便“九将军”“九将军”的叫惯了。赵益闻言,在马上回了一礼道,“郝部长办得好热闹。”
今天这一台大戏,就是穿越者建国的大阅兵了,策划人便是新任文化部副部长郝有乾。郝有乾见实力派赵益这么说,干瘦的脸上笑出一朵菊花,兴奋不过地道,
“吕头领刚刚到了,九将军不如也入座吧。”
赵益听到师父比他先到,不禁吐了吐舌头,赶紧下了马,带着五个千总上了观礼台。上去了赵益倒不急着找位置,先探了探地形,见吕策和董学普站在最前面聊天,似乎没注意后面。赵德赵源几个也都到了,坐在第二排,在最边角的地方给他留了个位置。赵益心里欢喜,猫着腰坐到了位置上。
赵班在他旁边,见他来了,笑道,“一个应仙儿,就这样了,下次不敢带你去找乐子了。”
赵益被他说得脸上发烫,啐了一口道,“你的棍棍兵不是要阅兵游行吗,你怎么还赖在这里。”
赵班笑道,“师父说了,有个千总带队就可以了。”
赵益嘲道,“那些胭脂女人倒是没说错,果然是‘不动如山十将军’。咱早听应仙儿几个姐妹说了,你最爱吃花酒,但每次都是正襟危坐不动如山,是不是那话儿有问题,给哥哥看看!”赵益是个多泼皮的蛮子?嘴上说话,手就要去解赵班的裤带。赵班吓得跳了起来,喝道,“好大胆子!本少爷有事和师父说呢,没空和你聒噪!”便跑开了去,把赵益乐得哈哈大笑。
旁边的赵玉看到,口里骂道,“狼崽子手脚不干净,晚上剁了喂狗!”几个一起长大的少年难得聚在一起,兀自嘻笑怒骂,打闹不停。赵班倒是真想起件事情,走到吕策身边。吕策正拉着史班说笑,见赵班有事情,转过头来看了看,
赵班赶紧道,“师父,虎字旗火药只剩十桶了,昨天训练都停了。”
吕策这几天都在城里,倒把这事忘记了。吕策拍了拍脑袋,看向史班。史班手一摊,无奈道,“硝还有些,硫磺用完了,以前庞宁在,有购买计划和储备,现在没人管这事,火药做不出来了。”
吕策点了点头,便去找董学普。董学普闻言道,“我问问,这是大事,我知道了!”董学普想了想,又说,“其他县重新打回来时候,那些缙绅大商人基本都跑了,就琼州府还有十几个海商,船不知道还有没有…我看看能不能发动这些人,想办法去大陆买些来。”
吕策点了点头,又道,“这事可得抓紧,没火药,火枪都是擀面棍。”
两人又聊了几句,郝有乾走了上来,看了看观礼台上人基本都齐了。上来问道,“董大人,咱这开始吧?”
得到确认,郝有乾跑到观礼台边上,示意各处锣鼓停了,点着了拉开序幕的烟花。
准备多时的烟花一时齐放,冲上来碧蓝的天空,炸出无数绚丽的花火,一片华丽地跃动后,化作星星点点飘散开来,逐渐看不到。
但更多的烟花被那绚烂的一刹那感动,跟着涌了上来,不顾炸开的身躯,飞蛾扑火般的前仆后继,哪肯让天空有片刻的停歇。
面观礼的百姓不曾看过这么大型的烟花,一片欢呼雀跃,半大的孩子们爬上父亲的肩膀,张着嘴巴不敢眨眼,却突然听到一声震撼山岳的齐声怒吼,
“南海国,威武!”
整齐的踏步声带着按捺着的杀气远远传来,让百姓们心生畏惧,终于想起了治安巡检兵的命令,退到大道两侧。道路刚清出来,一千手持火枪的部队毫不避让地走了过来,穿过慌张躲开的人群,走到了广场正中,最前面的领头千总转过头,喝令,
“敬礼!”
观礼台上的人也都站了起来,朝这支荣耀的部队回礼。
紧接其后的是两百骑兵,散乱的队伍倒不似前面的火枪兵齐整,稀稀拉拉地走到广场附近,领头的军官突然喝令,“冲锋!”
两百最精锐的骑兵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呼喝着加速起来,在十米来宽的狭窄道路上扬鞭策马,却不撞到路边一个百姓。在奔跑中,排成五马一队的四十排,齐整地冲过了广场。头也不回地跑了五十米,又重新散成一片渐渐停了下来。围观的百姓见了这样的阵势,顿时纷纷喝彩起来。
一个祭台被抬到了观礼台最前面,上面安放着代表着天地的牌位。
四个穿越者站在了牌位后面,献香拜祭了天地。
李锦熙拿出一卷金色锦书,大声诵读那冗长的诏书。
“当今天下,盗贼四起,群寇横行…”
“五人乘逐鹿之秋起事五源谷,致英贤于左右戡定珠崖州。值北军南略,屡命天兵奋扬威武,定鼎南海,民安田里…”
“自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尊五人为王,勉循众请,于今日告祭天地即王位。”
“秦明韬即东王,吕策即西王,董学普即北王,庞宁即南王,史班即太平王,建元南海。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面百姓却哪里听得懂这些文绉绉的词语。秦明韬也早听得不耐烦,挥拳大喝,
“南海国,威武!”
这声呼喝传到观礼台外面稍低的平台,上面站着的第一排四个传令兵闻声大喝,“南海国,威武!”
第二排十六个传令兵接着喝道,“南海国,威武!”
第三排六十四个传令兵齐声喝道,“南海国,威武!”
这声音传到了广场外,参加阅兵游行的一千多个士兵齐声大喝。
“南海国,威武!”
山呼海啸下,群众终于明白过来,跟着呼喝了起来,跟着挥舞着手臂,跟着观礼台上的王一起大笑,庆祝这个劳者得其地,三年不纳粮的政权成立了。庆祝这个民可告官,上不能欺下的政权成立了。庆祝这个官员没有架子,大兵不犯百姓的政权成立了!庆祝这个让他们得到了财富和自由的政权成立了。
杂乱的人群虽然不习惯五王并列的局面,却也在士兵的带领下呼啦啦地跪了下来,大声唱颂着他们最熟悉的口号,
“万岁!”
“万岁”
广场两边的旗令兵挥舞着旗帜,城墙上的一百门大炮响起,回应着百姓的呼喊。
旌旗连云,炮焰焚天。
史班怔怔地看着下面跪下的成千上万个脑袋,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不顾死亡,有人背逆义理,有人抛弃骨肉,也要在血火和冷箭下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尊荣。
这便是人上之人的魅力啊…
九十节 殿下选妃否?
热闹了一顿,董学普就开始颁读嘉奖功臣,把整个典礼推向。
这次嘉奖,升得最多的是先锋营、改水营的军官。两支部队里军官的五级三等的爵位,这回都升了一、两等。工业和后勤两个条线的文职人员,也都有提升,但相比拿命去打拼的军人,升迁的步伐自然要慢一些。
举例来说,以前赵德是上等差办,和后勤条线的赵武一个水平,甚至比铁器工厂的赵玉还低一等。但骁字旗在琼州府守卫战里奋勇杀敌,赵德这次就升了两级,成为中等能手。先锋营的赵益、赵班几个,以前不过中等差办,这次连跳三级,也升到了中等能手。
到了现在,这些嘉奖和地位提升,虽然也能带来些收入的提高,但更多的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如果说五源谷初建时候,五级三等制度下的等级薪水还让人兴高采烈,那么现在军队里的官兵,早被不停的胜仗奖金喂饱喂足,对那些月俸看得不重了。
比如说,赵益的中等能手这个等级,一个月也不过十八两俸银。他赵益在救援府城的战斗中,身先士卒破了陈廷对本阵,一仗下来吕策就赏了他两百两银子。他手下最普通的中等劳役爵位的士兵,搏杀中得了一个明军脑袋,就能赏二十两银子,哪里会把那一两的月薪看在眼里。
这也是目前有“公职“的南海国公务员的普遍情况。就是铁器工厂的一个工匠,搞出技术创新,都可以得到大把奖金,不是每个月的微薄月俸可以比拟的。
这些爵位之所以还令人看重的,是因为他代表的社会地位。这是十七世纪,即使是穿越者,也无法改变这个时代的社会规则,在南海国实现绝对的平等。实际上,五个穿越者为了聚拢人心,更是在人为的制造不平等。比如说,根据南海国《民商法》,身份低的居民遇上远高于自己的,要行跪礼。甚至规定爵位高者,可以以功名抵罪。
穿越者依靠这种等级制度维护着这个稚幼的政权。而能给予更广泛的普罗大众,只有更富裕的生活、先进的科技和公正的制度而已。
立功人员实在太多了,董学普没法一一颁读,只读了重要的一百人。嘉奖的详细名单,在各州县城门的布告栏和《五源报》上都有,早就公布了。这会的颁读算是正是生效。
董学普读完嘉奖令,便在欢喜的气氛中宣布建国典礼结束!观礼台上下顿时响起一片互相恭贺高升的声音。敲锣打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理想|,一个舞龙队和四只喜气洋洋的舞狮又跳了出来,在广场上舞动了一番,分别朝五个方向跑去。好热闹的百姓追逐过去,便逐渐散了。
热闹还没完,晚上在知府衙门还有一场内部宴席,犒赏建国的功臣。这天晚上,满院的张灯结彩,满席的美酒佳肴,晃眼的金杯银盏,绕梁的美曲清唱,一片喜气洋洋。院子里都是五源谷体系内的“老人”,全是苦出身,也没那么多讲究。几个赵姓少年带头闹酒,没过几巡,四处就叫闹成一片,桌桌都是一片狼藉,把那些伺候酒宴的侍女忙的不行。
李瑛在府城守卫战里宣传立功,此时已经升为下等差办,是唯一的女功臣。她也不拘束,没多久就端起酒杯和别人干了起来。其实她酒量不好,几杯下肚,脸上就铺满了玫瑰红。李瑛在桌子上趴了一会,有些迷糊,站起来推开群魔乱舞般的人群,走到最前面的一桌,噗通跪了下来。
“东王,下官有事请示!”
李瑛只是下等差办,按照五源谷的礼仪,中等差办以下是要给王行跪礼的。吕策是风月里走惯了的人,见有个漂亮小妞这时来找秦明韬,立马感觉到不正常,使劲咳嗽了几声。赵益几个混世魔王日日跟吕策混惯了,听到咳嗽声马上觉察到有异,齐刷刷停了吵闹看向这边。
秦明韬倒没多想,见李瑛行了跪礼,赶紧扶她起来,
“免礼!”
李瑛见不少人看着她,脸上更红,按着秦明韬的手臂爬起来,沸眼迷离地嗔道,
“东王殿下,你说过,我宣传的好,就可以做军官的,到现在还不兑现!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秦明韬没想到李瑛这时找他说这话,顿时无语。那时候临战人心不稳,急于组织宣传,答应让李瑛做军官,其实只当是哄哄小女孩,后来也给李瑛加了爵位作为补偿。要李瑛是个男的,肯定会收手不再闹了。偏偏这个倔强的李瑛是个女人,不肯罢休。
秦明韬见几个小王八蛋看他热闹,笑了笑道,
“怎么会说话不算数?军官也有许多种,上阵杀敌是先锋官,后勤转运是粮草官,运筹帷幄是参谋官,你觉得你能做哪一种?”
李瑛愣了愣,哼了一声,道
“东王赖皮,那些是文官,怎么能算军官,我要做先锋官!”
秦明韬皱了皱眉头,真有点怕这个喝多了的小姑娘,摇头道,“无理取闹!先锋官你做不得!”
李瑛嘟起了小巧的嘴巴,站着那里生起气来。旁边几个小混蛋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这个小姑娘,长得清秀出人,有心取笑。
赵益一把拍在赵谷身上,喝道,“你却做不得!”那赵谷眼睛一翻一瞪,大声唱到,“呀!呀!呀!我却如何做不得?如何做不得?”
这两人神态夸张,声音又大,倒似现场直播一样,逗得史班和吕策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想笑又不敢笑。赵德和这两个坐在一桌,把桌子一拍喝道,“喝多了就滚回屋里去!少来这里现世!”赵益和赵谷平时都有些怕赵德,见赵德发火,两人悻悻地啐了几口,
“东王都没说话,你倒急!”便又溜去别桌找乐子去了。
李瑛被两个青年逗得前仰后合,眼里一眶雾气,不知道是笑出来还是哭出来的。李瑛低头哼了一声,把盘在头上的头发解开,抖擞着散开了。那柔顺的一头青丝洒下,红扑扑的秀丽脸蛋上顿时透出清丽动人的光彩。
秦明韬这才注意李瑛今天略施了脂粉,一张猩红樱桃小口,一身淡青笼云袖衫,婷婷吊着玲珑坠,斜斜挂着绣香袋。这个整日活跃在军营里的戎装小女孩,此刻却是个清丽脱俗的绝美女子。
李瑛似乎气愤不过地抬脚往前走了一步,口中愤愤地道,“不做将军也罢,李瑛却要比那些俗物强些。东王何时选王妃,也是个好去处,小女子先报个名罢!”
佳人如此,说到这样,秦明韬一时愣在那里。选妃大事,李锦熙怕秦明韬豪气上来随口答应,赶紧上来拦住李瑛。招呼几个侍女上来扶住李瑛回座位去了。那李瑛在侍女搀扶下回头看了几眼秦明韬,见东王失神愣在那里,心下一喜,不经意间一改平日豪爽,掩嘴浅笑,竟映出一脸的女儿娇态。
赵益好戏看到一半,大大的不爽,酒杯停在空中,摇头啐道,“那李锦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夫子,这么晦气。”赵谷嘿嘿一乐,道,“没听赵德说吗?是个韬略千里地,胸藏百万兵的谋主。”赵益瘪了瘪嘴,大咧咧喝了口烧酒道,“明天去他府上切磋切磋,看看他百万兵厉害,还是我十个亲兵厉害。”
赵谷撇了他一眼,啐道,“你少惹事,当心东王把你阉了做公公,伺候新选王妃。”
……
史班倒没有喝多少酒,在府城玩了三天,他便起身回五源谷,只把赵玉留下来建南海银行的府城分行。
府城到儋州的路,这段时间被战争破坏得差不多了,马车开不动。史班只有骑马上路,但他马术却不好,离开府城骑了半天,便觉得腰酸背疼。太阳升到天空正中,史班脱下了外面的外套,抬手看见前面有个小村庄,便和随行的赵旺、赵布说,“今天走不动了!我们到前面借宿一天。”
赵旺不满道,“师父,这才半天就停,得多少天才能回谷?”
史班却不理他,自顾自骑了过去。赵布招呼后面的队伍,一行人打起了太平王的旗帜,骑马入了村子。赵旺无奈,一拉马绳追了上去。
这里是五源谷刚刚控制的地区,经济上还没有开始发展,和昌化那边的情况大不一样,村子刚经战乱,破破烂烂的。那些村夫见远处青色锦旗招展,却不知道是什么大官来了。族祠中的教书先生穿着一身破旧长衫,正在族长屋里闲聊,听到喧闹走了出来,看清了远处的旗帜,吓得大声叫唤,“太平王,是太平王来了,黄族长,快去叫全族人来!”
那黄族长虽不知道“太平王”是谁,却也不敢怠慢,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召唤族人。
史班一路骑过来,看着着村子里的境况:十二月的田里没什么作物,田边有些土屋的残垣,似乎是以前的村落位置,却被战争毁了。再往前才是新建的村子,有十几间新砌的转瓦房子,但大多是些茅屋。一族二百多个男女老少很快聚在了村前,见太平王一行靠近,大人拉着小孩,全族人赶紧跪下,俯首不敢语。
离村子还有五十米,一个小南关的守卫一马冲到前面,喝道,
“太平王驾到,驾前带刀护卫刘栋在此,村中以谁为首,速速出来见驾。”
那个教书先生用胳臂捅了捅族长,那族长反应过来,抬起头紧张地答道,
“我是黄姓族长黄一良!”
史班笑着跳下了马,大声道,
“我是太平王史班,你们都起来吧,不要害怕,我来讨个歇脚地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