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帝国主义行径(七)
这个潜在帝国主义者、殖民主义者、对外扩张利益集团的小规模的客厅聚会团体并没有吸引陈健的加入,但他们却绕不过去,不得不邀请陈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今资本力量刚刚起步,与之同时出生的孪生子的力量还很弱小,甚至不得不应对反动的行会、租佃等旧势力的反扑。除了在南安矿区和闽城等地,很难算是一支可以影响格局的政治力量。
但终究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有陈健这样一个反资本主义的资本家的支持和前期的不惜成本和不以短期利润为目的的布局,这个小集团在低调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邀请陈健去商谈一些事。
陈健对这个低调成立的组织暂时没有太大的戒心,庞大的国内市场可以容纳一部分守旧保守阶层的利益,海外扩张在生产力不足的情况下不太可能出现保守旧阶层成为一个整体的对外扩张集团。
邀请陈健的聚会上,并没有太多的应酬之语。
新组建的、权力垄断寻租的印度公司,希望和陈健达成最终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条件。
他们想要在印度收地租获利,就必须要经过望北城,这一点墨党内部是默许的。
但是双方的矛盾依旧存在。
对墨党而言,望北城那里是在亚洲尝试建立新秩序和新世界观的基地,在力量不足的情况下需要保持和国内权力资本联合集团的表现默许。
但是,吕宋马尼拉问题成为了这种默许之下的一个钉子。
不管是闽城还是都城,出海口面对的都是太平洋。
马尼拉对望北城而言,是一个团结明帝国商人集团的中转站。马尼拉存在,吕宋还在西班牙手中,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获得西班牙从波托西运去的大量贵金属白银。
对商人集团来说,白银是永恒的诱惑。而望北城这个楔入亚洲的楔子,需要马尼拉、日本、望北城、明帝国的小三角贸易积蓄力量,而且马尼拉必须在西班牙手中且西班牙人不至于做出舍痛放弃的决心才行。
对一心想要获得香料贸易、印度地租的华夏印度公司而言,马尼拉则是一根刺。
南洋公司用各种合法或是“不合法”的走私,将生丝、棉布、水银、铁器之类的产品输入到西班牙的南美殖民地,马尼拉对西班牙的地位已经开始下降。
华夏的印度公司想要的是一条更为安全的航线,可以利用洋流、信风和地球自转带来的风向优势,又想要和荷兰人争夺香料贸易,马尼拉的地位对印度公司而言极为重要。
印度公司不是做转口贸易的,而且想要赚西班牙的白银也比不过南洋公司,他们想要的是香料产品和地租,以及更为安全的航线、更为便捷的前进基地,而不是一个望北城团结的那些福建海商眼中的西班牙白银取款机。
教皇子午线主导的旧欧洲航海秩序已经开始在欧洲瓦解、共和国的这些资本集团眼中教皇就是个屁根本不认,而欧洲航海旧秩序的残余却影响到了太平洋的格局。
马尼拉是西班牙在亚洲的支撑点,也是唯一的支撑点。华夏的印度公司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马尼拉必须拔掉。
马尼拉是西班牙在亚洲的支撑点,也是唯一的支撑点。望北城想要获得大量的贵金属,马尼拉必须在西班牙手中。
双方的矛盾看上去是墨党和华夏印度公司的矛盾,但本质上是隔着太平洋的、还未谋面的明帝国手工业者和海商与数万里之外的华夏共和国资本集团的矛盾。
只不过一方已经组织起来并且有了自己的利益诉求且知道自己要什么、另一方还需要在墨党的启蒙下开始积蓄力量争夺亚洲地区的主导权。
马尼拉不是个单独的问题,是个涉及到南洋公司、国内的垄断冶炼采矿集团的家族、沿海工业手工业、华夏印度公司、荷兰印度公司、明帝国海商与沿海手工业和改稻种桑的地主集团等等势力之间的问题。
一旦马尼拉被攻占,荷兰印度公司立刻会提高警觉。一旦有对马尼拉动手的意思,南洋公司的走私业务以及背后的工厂主资本家也会大受影响。
马尼拉是个中转站,是西班牙王室垄断贸易的中转站,将明帝国和亚洲商品送到殖民地强制贸易获得王室利益的中转站。
但对华夏印度公司而言,中转贸易毫无收益,他们只会选择收取地租和建设基地。往国内能运什么赚钱呢?往西班牙殖民地运亚洲货物,没有王室垄断权又怎么争的过南洋公司?即便有了垄断权,南洋公司的大部分货物价格低廉,闽郡已经正在发生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革命,又怎么会有销路?
华夏的印度公司这些资本与权力的结合体,对马尼拉的定义很简单,只要能偶达到收支平衡,收取维持稳定的地租,那么这一处前进基地就是合格的、有价值的。甚至于每年往里面贴一部分钱,只要在印度可以顺利,这都不是问题,大不了拿印度的地租去补足。
这种矛盾之下,这场没有开场白和寒暄的、只是内部利益集团和陈健以及一些墨党成员的聚会,就在这个涉及到众多矛盾的问题上开场。
“陈先生,我们很高兴之前你们墨党可以给我们借用望北城停泊补给和积累士兵的条件。你也知道公司的名称和目的,话就不多说。马六甲海峡在西葡共主国手中,我们还需要借用信风和洋流,需要一条稳定的航线,所以马尼拉吕宋再加上马六甲,决定了我们和西班牙之间将来肯定要有一场争夺。”
“我们看了陈先生所写的《环球见闻录》,也深信陈先生的分析,欧洲二十年之内必有一场大战。”
“可以说,南洋公司、闽郡资本、我们公司还有沿海的种棉种桑的地主、手工业者都希望和西班牙打一仗,打到西班牙让我们在殖民地缴纳关税、我们自由但其余国家不得参与的贸易。”
“但是,今天我们不想谈西班牙的问题,我们想谈谈荷兰人。陈先生,你这些天接触最多的外国使节就是瑞典和尼德兰。瑞典我们不管,但尼德兰的规格太高,我们很不满意。”
陈健怔了片刻,以为对方会谈马尼拉马六甲,或者是与墨党的望北城合作的问题,却没想到从西班牙说到了尼德兰。
第六十章 帝国主义行径(八)
看了看在场的这些大资本家的代表,可以说囊括了国内最有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思想的一群人,笑问道:“这是你们这个团体的集体看法?我和尼德兰之间谈的东西都是公开的,我想没什么能让你们愤怒的东西吧?”
一人道:“这个我们相信,只不过我们希望陈先生能够多考虑现实的东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们是共和国,当然我们认为共和是传统是正确。我不知道陈先生和尼德兰的接触单纯是为了利益,还是说因为尼德兰是共和国,所以你就要为了这个正确和传统对尼德兰高看一眼?”
陈健摇头道:“你向来知道我们党派的宣传,那种共和国我们并不觉得那就是正确的。”
“那就最好。有些话我便直说,既然陈先生不是因为对方是所谓的共和国就有所钟爱,那我们便只谈利益。”
陈健点头道:“当然可以,你们聚在一起难道不也是为了利益吗?我们和你们谈我们的理念,也是对牛弹琴。但至少有一点,我们都是相信利益分析的,只不过我们用来争取一些东西,你们用的牟利就是。”
这种针锋相对的话并没有嘲讽,对方也坦然接受,一人想了一下,用很直白的话说道:“我们内部的意见已经定下来了。不管是南洋公司还是我们印度公司,都不希望陈先生和尼德兰保持亲近的关系。可以说,尼德兰妨碍了我们两个公司的利益,而我们两个公司不仅仅是本公司,还有背后的经营地主和工厂主。”
“如果欧洲就要乱起来,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建立新秩序的机会。即便我们现在不想承认,或者说在感情上、情绪上亦或是荣耀上都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此时世界的贸易秩序是欧洲人主导的,所以我们必须破旧立新。”
“他们已经环球航行了一百多年,他们在亚洲、非洲、南扶桑等地都建立了据点,主导着贸易,但又矛盾重重。”
“所以,欧洲如果必有一战,就是我们主导世界贸易秩序的机会。我们不希望有任何人影响或是阻碍这件事,为了祖先,也决不允许。”
陈健嘴角抽搐了一下,但还是点点头。
世界贸易的秩序和世界秩序并不相同,但世界贸易秩序就像是蛆,而世界秩序则是苍蝇,两者的关系太过密切而且一脉相承。
当世界因为贸易被从一个个孤岛变为一个真正的球形的世界后,才有资格讨论世界的秩序。
对墨党而言,他们想要的是世界的秩序而不是世界贸易的秩序。但对陈健来说,却明白想要世界的秩序必须要有一个新的世界贸易的秩序。
对方看到陈健点头,接着说道:“南洋公司很不满荷兰人在欧洲的制海权和贸易垄断,他们当二道贩子赚了太多,南洋公司很不满。四年前,南洋公司需要一个二道贩子深入到欧洲,但十几年后欧洲大乱之后,南洋公司已经不需要这样一个二道贩子了。”
“我们印度公司想要地租,但也想要香料贸易,所以我们即不喜欢葡萄牙人,也不喜欢尼德兰人。我们不需要一个荷兰。”
“我希望陈先生认清楚一个现实,在之前你和荷兰人合作,那是因为你们力量不足。”
“的确,你们墨党加上陈先生的那些工厂和名声,被国人戏称为第三十七个郡。但是,陈先生你要搞清楚,你们第三十七个郡需要和荷兰人合作因为你们力量不足,但是……共和国还在,就算如你们所说共和国的阶层是割裂的,但是共和国其余郡的力量并不是不存在。”
“第三十七个郡需要拉拢荷兰人站稳脚跟,可三十七个郡不需要和荷兰人虚与委蛇。”
“如果欧洲大乱,南洋公司既希望西班牙衰落给予南洋公司更多的贸易权,同样也希望荷兰的海权优势完蛋,让南洋公司可以绕开他们在欧洲进行直接贸易。”
“同样,我们需要一个衰落的没有力气伸到亚洲印度和香料产地的西葡共主国,但也不想要看到一个代替了西葡共主国的尼德兰在亚洲耀武扬威。”
“你们是第三十七个郡,而不是一个和第三十七个郡势力一样的国,你们背后不敢说有三十六个郡,但是六七个郡的力量还是有的。钱,没问题;人,没问题;所以我们希望陈先生在和尼德兰、瑞典或是其余欧洲国家交涉的时候,能够为今后铺路,定下基调。”
陈健问道:“什么基调?或者说你们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欧洲?”
对面沉默了一阵,缓缓说道:“我们需要一个强大的法国,而不是一个强大的荷兰。希望陈先生能够把力气放在这方面。”
从马尼拉马六甲跳到了西班牙,再从西班牙跳到了尼德兰,最后却跳到了之前根本没有提及的法国,对面那些人却不以为诧异,淡然道:“欧洲的局势我们或许不如陈先生了解,但是如陈先生所说的归纳法,这种邦国林立的时代总有相似之处。如陈先生写的《环球见闻录》中所说的中国的春秋战国、日本的前几十年、我们在统一战争之前的局面……都差不多。”
“我们的祖父辈参加过统一战争,那一代纵横捭阖的人还未死绝,他们的思想还未雪藏,我们的头脑清醒的很。”
“一如百年前的强大的卫侯国,当初姬夏分封的时候就注定了卫侯想要保持强大就需要强大的陆军。一如现在的伪齐国,他们想要立国就需要强大的海军。”
“我们需要西班牙衰落,我们也不希望尼德兰的海军继续在欧洲纵横,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强大的法国。强大到可以威胁西班牙,逼着西班牙继续维持陆军;强大到可以威胁荷兰,强大到可以威胁北部的那些邦国,反过来又倒逼着法国四面受敌不得不把精力放在陆军上,建不起可以威胁到我们的海军。”
“欧洲的土地和人,对我们毫无意义。我们需要的是海权,是贸易权,是海外。不管我们与贵党之间的分歧到底是怎么样的,但有一点,大荒城离欧洲也不远,贵党也不希望你们的世外桃源被欧洲威胁。”
“让法国当那条拴着锁链的狗,去咬西班牙和荷兰。那么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不管是印度公司还是南洋公司,所考虑的那些问题都不是问题,这是治本。”
“什么马尼拉、印度、非洲奴隶贸易、西班牙殖民地走私贸易、欧洲直接贸易,还有贵党的大荒城计划,种种这些,都可以解决。”
“治了本,标自然会治好。而如果只纠结于单一的问题,那都是治标不治本。当然,如果陈先生的运作可以让瑞典强大,从而建立一个北方的信教德意志联盟与法国对抗,那是最好的。更远来说,我们不希望看到一个单独强大的、可能闭锁关税的**国,但这就属于意外之喜了。”
闭关锁国,未必是错的,假使真像这些人说的那样法国一家独大,闭关锁国发展内部市场那就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否则没有强大到与闭关无异的关税保护,死路一条。
这些人说了这么多,一些问题也就变得有趣起来。
现在的英国,在这些人眼中只是个无价值的小国。
新海权的代表此时是荷兰,旧欧洲殖民体系的王者是西班牙,需要扶持当疯狗四处咬人的是法国,而英国的地位在此时几乎没有存在感。
这些人的野心太大,但野心还没有大到所谓一统世界的地步,因为那样无利可图。他们的野心也只是成为世界贸易的主导者,换句更为直白的话说就是世界殖民秩序的主导者。
这一点并不难,看起来很吓人的梦想,实则要面对的敌人并不多。
一个在亚洲两千多人、二十条武装商船的荷兰印度公司;一个连海盗都无法自己清剿,需要和共和国签订《反海盗公约》饮下鸩酒的西班牙殖民地总督区;一个被荷兰打击了几十年在亚洲地区已然衰落,对于西班牙共主很不满的葡萄牙;以及一个必要的时候给予贷款和武器支持的法国。
前三个需要赤膊上阵,而就算实力最强的荷兰,此时也不过二十来人外加二十条武装商船。所谓的第三十七个郡需要应付,但国内有共同利益的资本和权力集团不需要去应付,只要墨党不再后面伸手,有信风和洋流和天涯海角拦截的优势,荷兰人在亚洲的那点势力实在不够看。
后一个,则需要发挥出当年统一战争之间纵横捭阖的搅屎棍子精神,合纵连横,挖出一个让欧洲不可能安稳的大坑,借助陈健所说的欧洲大乱,彻底建立欧洲的互相制衡的新秩序。
就像是法国这个问题一样,看上去和马尼拉吕宋马六甲香料群岛都无直接的关联,但却可以从根本上撬动这些地方。
听到这些人的诉求,陈健明白自己以后可以远离这些人了,他们已经开始学会怎么当一个合格的帝国主义者和殖民主义者,这一阶段的教学也算是完成了。
正如这些人的小集团破天荒地排除了陈健一样,陈健也需要从今之后和这些人彻底划清界限断掉瓜葛。
当这一切真正发生之后,自己要做的就是和这些人进行斗争,这些二十年内的盟友终究会成为自己最大的敌人。
第六十一章 祸水东引(上)
这一切都只是这些利益集团的一种对未来布局的希望,不谋一时不足以谋一世,各方势力之间的矛盾犬牙交错,包括这些人还没有意识到的已经和他们产生了许多冲突的明帝国手工业者、经营性地主和海商集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陈健对这些人把手伸到印度这件事没有太大的意见,这些人不伸别人也会伸,从某些角度上来看他倒是希望这些人把手伸向印度。
印度的利益很大,内部分裂,宗教矛盾,都可以被殖民者利用,从而借力打力,不然单靠殖民者的力量是不足以收取超额地租的。
对欧洲殖民者来说,不征服印度就不可能涉足中国,不完成从地租利润到工业品倾销利润的转换也就是完成工业革命,也不可能涉足中国。
对这边的殖民者来说,因为不需要绕天涯海角的优势,所以可以直接涉足印度的事务。也同样因为中国的社会形态和印度完全不同,所以能也只能在完成工业革命后才可以在中国有利可图。
所以陈健希望这些人深入印度,并且在印度大量投资投射力量,只要能够让他们在印度获得完全的有效统治之前完成工业革命并且在明帝国完成一系列的思想和社会革命,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就像是某种骗局一样,已经在印度投入了太多,在完全有效统治之前就不可能抽身而走去中国。
这个时间差因为陈健的涉足,可能只需要七八十年到一百年时间,所以这个世界线上的中华文化圈必须要抓住这一百年的时间,完成撬动世界秩序最为关键的一跃。
就陈健个人的理解,大约世界发展的越均衡,越早出现世界性的产能过剩和相对过剩,越早让所谓发达国家难以用技术优势获得的超额利润来提高福利拉拢本国工人阶层,世界性的变革也就越容易出现。
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把技术扩散出去,让世界上至少一半以上的国家和地区完成工业革命而不仅仅是数个国家完成来维持工业倾销体系,让矛盾愈发尖锐,让改良无路可走无利可让。
客观上,殖民和帝国主义可以加速世界连为一体,而革命如果发生在先发的帝国主义本国之内,由其构建的体系也就会崩解。想要让其瓦解,不至于被内部暂时的改良所欺骗,除了一场真正波及世界几大洲的、而非欧洲中心的、转移国内矛盾的真正的世界大战外,并没有更为简单的途径,而且这也是绕不过去的。
只不过此时陈健希望好好和这些人谈谈,因为这些人的动作可能会影响他想要做的事。
在假装认真考虑了这些人的利益后,陈健称赞道:“诸位的想法是对的,只不过我还是觉得诸位有些操之过急。”
“陈先生只要不反对,那么咱们还是可以谈谈的。”
陈健笑道:“我有什么可反对的?欧洲的贵族体系我也并不支持,你们要做的事和我们要做的事并不矛盾。我所说的操之过急是说诸位的野心并不是不可实现,只是投入的成本有些过高。”
“这倒要请教。”
这么说也算是发自真心,不过对方也不可能全信,既要听陈健的建议,又想要剥离掉陈健那些建议中对他们不利的东西。
陈健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荷兰人渴望香料,香料产自香料群岛。从香料群岛回欧洲,需要经过印度和咱们已经有百余人移民的天涯海角,还要绕过非洲。”
众人点点头,不明白陈健为什么会说这些听起来只不过是陈诉事实的话。
“诸位,这就像是放风筝,风筝和放风筝的人之间还有一条线。这条线就是印度和天涯海角。”
“如果太早表现出对香料群岛的咄咄逼人,荷兰的印度公司董事可能会壮士断腕,将精力从香料群岛撤离,从而将所有的精力放在他们公司的名义主业上印度。”
“从香料群岛撤离到印度,他们距离本土更近,我们距离更远,此消彼长,互相竞争起来对你们并不合算。”
说到这,已经有人想到了什么,问道:“陈先生的意思是,我们的胃口和野心是可行的,但是先后顺序需要作出变动?”
“没错。不要双管齐下,而是诱使他们舍近求远。你们也知道,尼德兰在香料群岛的实力此时并不强,公司投入的也不是多到难以割舍的地步。所以,现在他们还是有可能抽身而走,撤到印度专心经营。”
陈健拿手比量了一下距离,又道:“但如果让他们继续在香料群岛折腾,你们华夏印度公司暂时不要透露出对香料的极大野心,而是提早在印度获得包税权和合法贸易权,在时间上占据优势,那么荷兰印度公司为了利益就会加大在香料群岛的投资。”
“一旦他们决心在香料群岛扎根,前期的投入肯定巨大,包括驻军、修建堡垒、维持垄断、海军优势等等。到时候荷兰的印度公司可能会出现短暂的现金短缺,而且那时候投入太多再想要离开就会舍不得。”
“你们一旦在印度站住了脚,就像是切断了风筝的线。而我们只需要从这边跨大洋而不需要绕一个大洲,东西夹击之下他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又怎么会有反抗之力呢?”
“到时候,就算他们逼不得已不得不撤出香料群岛的贸易,可印度你们已经捷足先登,他们更无优势,除了缩回到欧洲还有什么办法呢?南洋公司在非洲搞奴隶贸易,因为有市场有利可图,可荷兰人如果没有市场南洋公司继续保持垄断,他们连在非洲都待不下去。”
“所以,我的建议是,荷兰印度公司的事,你们不要插手。吕宋和马尼拉,暂时不要做出想要抢占的态度,不要给荷兰人太大的压力。”
“于我们,我们可以继续获得马尼拉的白银,同时在亚洲和荷兰人暂时联手看似结盟,减少我们的压力。于你们,你们将来只需要一战就能解决所有问题,而不是在香料群岛解决之后,再在印度同一起跑线上和他们继续争雄。”
“如果你们现在就从香料群岛把他们逼走,他们就会把心思放在印度上,可你们现在连印度都还没有正式获得合法贸易权,而印度终究还是有个帝国的,他们也会警觉你们在那里的行动。”
众人听完陈健的建议,互相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眉头紧锁,显然难以决定。
第六十二章 祸水东引(下)
这些人不得不承认,陈健提出的意见很不错,这是细节上的修订可以让他们更早获得优势、将来只需要一场距离本国更近的战场的决战就能彻底控制局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先印度后香料,可以让荷兰人直接从亚洲退回到非洲或是欧洲。而先香料后印度,则让荷兰人有从香料群岛退到印度专心经营的可能。
这是歼灭战而非击溃战的布局,众人也相信陈健所说的操之过急的确是言之有物。
然而,这些人也明白陈健包藏祸心,即便不是祸心,也有私心。
如果不先香料后印度,望北城就是一个必不可缺的中转站,任何在亚洲的活动都必须与墨党达成默契和沟通,不可能单独行动。
换句话说,墨党的人说你们公司做得不对我们不支持,公司在亚洲就会步履艰难。
同样,以望北城作为前进基地,望北城的商业贸易会发展的更快,同时又可以狐假虎威,借用华夏印度公司的实力资本和士兵,达成在南中国海的威慑。
从望北城到泰国,在泰国地峡的那一侧建立堡垒与葡萄牙人对峙,又不可避免地要借用墨党在泰国的关系进行,至少公司不可能亲自出面,因为对印度公司的信任泰王并未建立。
而且在印度的每一步进取,除了墨党理念所不认同的地租收入外,墨党的贸易都可以随后跟进插手,将明朝手工业者和海商的势力拉过去而没有任何的滞涩。
但既然这些利益集团的目标就是地租收入而非贸易收入或是原材料工业倾销体系,或者说暂时没想那么远或者说暂时参与者的社会阶层决定了他们不会考虑这个问题,那么陈健的这个明显包藏目的的建议就是大为值得考虑的。
其实陈健的祸心不止如此,一旦印度公司在香料贸易上获得了足够的利润并且稳定下来,对于望北城的南扩计划就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一旦将来明帝国出现变故,印度公司很可能因为距离更近的缘故从而涉足,导致问题变得错综复杂。这些人为了利润可是什么都能干出来的,真要是到时候抓住机会,投资满清抢劫集团获得贸易特权,也不是不可能的,甚至很可能一拍即合,成为另一种模式的晋商。
为了杜绝这种可能,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可能,陈健还是决定让他们远离南中国海。
荷兰人在陈健眼中就是昙花一现,狭小的国土、商业资本压迫的手工业、对外投资的利润过高导致的资本外流等等,都决定了荷兰人就是个软柿子,随时可以捏,想怎么揉就怎么揉。
可华夏印度公司却完全不同,这不是个软柿子,是个不亚于南洋公司的巨兽,而且是一个与权力家族有着密切联系的巨兽,一旦长大扎根对付起来可就不是对付荷兰人那么简单了。
这是祸水东引,出卖印度的利益换取足够的缓冲期。
将来能不能引火烧身不取决于自己,而取决于此时居住在尧之地、舜之壤的千万人民。
自己这边的墨党组织在望北城只是教书先生和传火者,剩下的还是要靠本地人民的力量来决定自己的未来是面临比历史上更为庞大和强大的另一个印度公司鸦片流入打开国门;还是即便这个印度公司更强大更庞大也不敢有觊觎之心。
祸水东引的办法会带来很多的变数,与历史上的英国不同,印度发达的手工业和高品质棉布让原本世界线上的英国印度公司可以朝国内倾销印度的手工业品,甚至想办法避开国内的超额关税。
所以,英国人可以等很久才在印度动手,前期靠着手工业品往国内和欧洲倾销也有利可图。
但是现在,对华夏的印度公司来说,就算是国内没有关税,印度的手工业品也比不过闽郡和沿海六郡发展起来的水力工厂业,以及即将发生的动力革命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下的极低成本。
就是没有关税、甚至每艘船都可以百分百地保证安全,手工业品都未必有利可图,反倒是原材料和手工业品出口才可以单程获利。
在利润的驱使下,华夏的印度公司会对于地租和控制权的渴望会远超正常世界线上的英国印度公司,而且会不遗余力投放更多的力量、更加猥琐地运用宗教矛盾、更加熟练地运用阶层矛盾培养上层种姓做同盟。
也会让在印度获得统治权的时间大大加快,一旦完成就会不可避免地将目光投向被围住的中华文化圈。如果不能发生蜕变和自身的变革,可能会比正常历史线上更加危险,也更早陷入东西两面围堵的境遇那时候陷入风筝线境地的就不止是荷兰的印度公司了。
这一切的变数,就在印度公司在印度获得统治权和工业革命的技术进步强行传播的这段时间内。
争取的这段时间不能把握住,将来就是更为可怕的双面的绞索。
是机遇期,也埋下了更大的危机。
然而陈健别无选择,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最终,在陈健和这些利益集团的秘密协商下,众人接受了陈健的先印度后香料的建议。
墨党内部允许华夏的印度公司在望北城停留、停靠、补给,甚至可以驻扎士兵。
印度公司在望北城的补给可以不需要用现金支付,而是可以用账单的形式直接在闽郡的银行结算,也可以在闽郡的银行兑换一定数量的移民地通用纸币在望北城进行交易。
望北城可以提供驻扎的印度公司武装雇工的服装、火药、船帆、绳索、维修和粮食。
望北城的墨党组织会派人跟随印度公司第一批前往印度的船只同行,还可以帮助他们在北大年或是阿瑜陀耶寻找印度商人进行引荐。
如果发生战争,望北城的舰队可以帮助印度公司攻下马六甲,也可以帮助组织一定数量的明帝国移民前往马六甲扩充那里的力量,修建堡垒炮台。
同时,如果确定了与葡萄牙开战,望北城的墨党组织和明帝国海商集团的垄断公司,会在机会允许的条件下拿下澳门,断绝葡萄牙人与明帝国和果阿之间的贸易,共同打击葡萄牙人。
但是,华夏的印度公司在征得墨党同意之前,不得占领马尼拉。对于荷兰人的香料贸易,也由陈健牵线由荷兰和华夏的两家印度公司进行商谈,暂时不要做出垄断香料贸易的举动,而是尽可能与荷兰人达成欧洲归荷兰、共和国归印度公司的互不侵犯的条件。
与荷兰进行香料兑换手工业品的贸易港,暂时就定在望北城,以此来拉拢荷兰人在香料群岛继续投资,从而让他们投入过大难以自拔,不可能壮士断腕放弃香料贸易去经营印度。
望北城和印度公司会合作打击走私和海盗,包括印度公司利用自身的权力优势帮助制定一系列地打击沿海走私和定期巡航的制度,而望北城的势力则在南中国海地区驱逐其余可能深入的势力、打击任何有可能被敌人扶植利用的海盗集团。
当然,这一切合作的前提,是华夏的印度公司在印度的第一步走得顺利。
至少,要获得合法贸易权,获得开办工厂的权利和包税权,否则一切定下的利益基础也就不复存在。
当祸水东引的种种预定的条款商量完毕后,权力家族和资本求租所组成的华夏印度公司派出了三条装满了各种稀奇货物的船只,由那名颇有殖民主义头脑的年轻人指挥,并且董事会任命那个跟随陈健环球航行并且想要做一番大事的年轻人为公司驻印度第一任全权总督。
都城海防卫城的码头上,这位年纪轻轻雄心壮志的年轻人明白自己走出了第一步,带着年轻人的万丈豪情,踏上了横渡太平洋在望北城停靠的旗舰,一如数年前踏上环球航行之旅的那时还年轻的陈健。
除了年轻和野心,他一无所有。
但这就足够了,至少,这是一个没有尊贵血脉的年轻人可以实现野心的年代。
年轻人敢有野心且可能出现暴发户的时代,生机勃勃。
第六十三章 新词汇(上)
印度公司迈出了扩张殖民的第一步,走的是完全不同于南部沿海地区的贸易主导模式,却最终要顺理成章地走到那种模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个可以涌现出暴发户、野心家的新旧交替的时代里,不仅仅有陈健参与的各种活动,还有许许多多民间的力量开始为了利润、名声、或是为了寻求刺激,开始探索这个世界。
北方的几位毛皮商人出资组建了一支大约一百八十人的武装探险队,承诺提供各种物资,将来收获的所有利润按照四六分成。
他们相信从北方莽莽的林海松涛出发,或许会有一条抵达西海岸的通路。路总是有的,但是不是一条值得走的路,取决于是否有大量的水系可以作为连接中转的通路。
北方的毛皮如今也是大有销路,可以换取大量的白银,商人们相信这会是一场获利丰厚的探险。
一百八十多人的探险队携带着向导,带着八分仪和测角仪,撑着古老样式的桦树皮小船,顺着河流不断前行,靠打猎为生,记录下他们这一路的所有见闻,并期待自己是第一批通过陆路抵达西海岸的国人。
这样的探险队只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各种各样不同目的的人在同一件事上聚在一起,或为名,或为利,或为梦想。
或许,一个胆大妄为的船长收下别人的赞助,去做许多人不敢去尝试的试图寻找到一条穿越寒冷的北方寒冷海域的直通欧洲的航线,有人认为北边或许有一片大洋或是水路。
或许,十几个人喝过酒后头脑一热,变卖了家产撑着一条小船出海,盼望着能够找到一座满是黄金白银的岛屿。
或许,数百个对现实不满且失望但又不想要改变的人,仔细商量过之后,买了一艘小船和足够的种子粮食去一些海外之地建立属于这数百人的梦中之城。
这样或那样的目的,让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更加清晰,让原本那些靠思维、感觉或是理应如此去定义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种对世界认知的提升,不仅仅是地理学上的世界,而是包含了许多不同意义的世界。
殖民主义的触角向外扩张的时候,都城的街头暂时还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些成立的形形色色的公司会对世界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和伤害。
在陈健与荷兰人就允许福建泉州漳州的沿海手工业者前往荷兰人控制的岛屿或是城市的问题还在绞尽脑汁的谈判的时候;在华夏印度公司在一位充满野心的年轻人踏出地租获利第一步的时候;在南洋公司正准备扩大股本以拉拢一些大家族股份合作权钱结合,并且准备在非洲建立起第一个殖民主义的奴隶贸易据点的时候……都城的许多人却没有在讨论这些事,而是被两本书所震惊,并且成为了许多人闲谈的时候的必备话题。
一本是林曦在陈健帮着修订过后以航海见闻、详实画作、和只是暂时提出了家养物种和野生物种间的选择、南方相隔几十里的同种象龟和鸟类为了适应环境而产生的各种变化的、并非全本只是前两卷的《物种进化、守道而存》。
另一本则是兰琪在林曦的那本书出版后不久,借用了很多物种进化守道而存概念的、将生产力生产工具作为一种“道”、将生产关系和社会形态作为可进化的某种“物”、只是一本小册子和航海见闻集合的、没有预设立场的《关于氏族、聚落、国家、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合理与不合理的对财富的掠夺、男女关系等问题的杂记》。
这两本书不是凭空出现的,林曦在十年前就已经受到了陈健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已经如同长在树林中的菌子的白色的根丝,在一场夏日的暴雨之后,这片林才发现那些各式各样的蘑菇一夜之间冒了出来。
而这样暴雨,便是之前那一次本可以很早回来却偏偏绕到了澳洲新西兰南美的那场环球航行。那些已经萌发的意识随着这一场航行,终于破土而出,十年的准备也让这本书在都城一经刊行就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书名是守道而存,或者说叫适者生存,始终没有说强者生存的概念。
而林曦在前两卷最后的结语露出的担忧,也成为了这本书在都城的茶馆酒肆可可咖啡年轻人聚会等地被热衷讨论的缘由之一。
社会属性的人,和物种属性的人,是相同的概念吗?这是林曦的疑惑,也是她当初对月盟誓不去考虑社会属性的人的原因。
在那些充足的关于守道而存的证据之后,林曦试着询问人明白了这些道理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如果人是一个物种,并且以物种概念去考虑人,那么最佳的选择应该是放弃任何的接生、医药等手段,这样人这个物种才可以比之前更为强壮更为强大。
如果人是一种社会属性,并且以社会性的考虑人,那么接生、医药等手段,就是有意义的且是必须要做的。
而问题在于,对人而言,人们所希望的人,也就是包含自己在内的这个集合,到底是物种属性优先?还是社会属性优先?
林曦真的不想考虑人的社会属性,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将人看成一种动物,可是现实却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从加拉帕戈斯群岛得到的象龟和曦曦雀的样本上来看,林曦提出了新物种诞生的一个条件就是生殖隔离。包括其实可以生,但因为地理隔离或是因为求偶方式的不同导致的难以结合,都被视作生殖隔离的一部分或者说起点。
本来,这只是单纯的博物学的学术问题,可是有人却把这种生殖隔离创造新物种的概念牵扯到了人的身上。
配合着陈健所描绘的、携带私货的《环球见闻录》,有人在看过林曦的这本书后,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
既然说生殖隔离是新物种诞生的基础,但这种基础又分为受精前隔离与受精后隔离,那么欧洲的贵族与平民之间到底是同一物种?还是已经分为了两个物种?
同样,这种情况在国内也一样存在,那些大家族之间的通婚,以地位、经济等原因导致的受精前和隔离,与那些动物的因地理隔离导致的求偶手段所导致的不同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没有区别,那就是说不仅仅是分出了同是人的阶层,而在博物学的角度上实际上已经产生了生殖隔离成为了不同的物种。
如果说是不同的物种,那么弱肉强食就是合理的。狮子当然要吃羊,这是自然之道,天经地义。
但是,羊不会吃羊。所以,如果说还承认人是一个物种,富人穷人还是相同的物种,那么弱肉强食的社会就是不合理的。
同样,如果说是不同的物种,那么狮子固然可以吃羊,而且是用尖牙利爪吃。那么,羊也一样可以抵死狮子,只不过用的不是尖牙利爪,而是用的犄角。既然如此,任何的起义与反抗,似乎都可以赋予正义性,因为总不可能说狮子可以吃羊,而不准羊反抗……
这是陈健所没想到的人们对这本书的反应,当听到人们在谈论这些事的时候,不由不大吃一惊,重新审视自己的很多“经验”所带来的思维错误。
至少,他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犯了没有立足现实实事求是的错误。
与正常世界线上关于物种进化的书一经出现所带来的影响截然不同,一如当初陈健抄袭哈姆雷特的时候去掉了那些给予基督教文化圈才能理解的纠结一样。
正常的世界线上,进化论挑战了神创不变论,所以在欧洲掀起了徐然大波,那是有欧洲的传统文化作为基础轩然大波。
正常的世界线上,赫胥黎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经传播到中国,也引起了知识分子的反思。一则是因为子不语乱力乱神导致的世俗文明没有神创不变的基础,另一则就是当时整体的社会环境就在亡国灭种的边缘,而且当时看来显然是不适者。
于是,在这个变动的世界线上,进化论的出台所造成的影响立刻被拉到了社会变革上。
因为此时的共和国正经历着一场酝酿了十年的新旧交替的风波,外部并没有亡国灭种的危机,内部没有神创不变论的基础,而且由于陈健潜移默化的宣传和数百年前的准备,造成了一种“万物相通、天道可以指导一切、理性与科学可以印证社会”的风气。
这个时间节点上的进化论一经出炉,也就不可避免地将问题引向了社会变革的方面。
那些整天泡酒肆茶馆客厅聚会的年轻人们,陷入了一种空谈的哲学思辨,对于社会上发生的许多事尝试着去了解、去找出共同点、去解释世界。
进化论的出炉,也让急需各种不同的“名正言顺”的利益团体们发现了新的天地之道,并且为自己所想要达成的目的找到了新的砖瓦,不断加固。
长久以来的自成体系所带来的惯性,并不会因为陈健出海环球航行就立刻改变,国人对于世界的了解还是基于数百年的惯性,理论也总是试图解释伪装成世界的“国家”,所以从一开始就有的天下观让这些年轻人把视角放到了全部人组成的天下,而不是国与国之间的独立物种的矛盾。
天下与民族国家的世界,并非是同一个概念,原本割裂的阶层和随着生产力进步带来的旧秩序瓦解和贫富差距的加速度上升,让进化论一经出现便引发了一场关于人的讨论。
第六十四章 新词汇(中)
最让陈健感到意外的,不只是讨论本身,而是讨论之中的一些定义,其中有个词让他惊掉了下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讨论到人到底是一个物种、还是实际上已经被某种受精前隔离分化出来名为不同阶层的新物种的时候,茶馆酒肆里那些热衷于解释世界的年轻人们给出了一个别人看来很新奇,陈健却吃惊不已的定义。
林曦曾经拜月盟誓,不会去讨论人的社会性,只讨论人的自然物种性,这些东西出于对可能造成的社会影响的担忧也在了前两卷的后记中。
而八年前都城的年轻人已经开始接受自然之道、无形之手之类的概念,这原本只是经济学上东西很快被赋予了政治性,一如进化论一样。
人,到底是改造自然利用自然的规律做出有益于整个族群共同发展的事?还是完全地遵守所谓的天地之道无形之手,让博物学概念上的人更为优秀?
对人而言,世界概念上的人,到底是社会的?还是自然的?是相同的物种?还是生殖隔离开的不同物种?是为了自然的惯性而放任一切?还是依靠自然之道去调控社会?
对社会而言,任何学说都试图说这是为了人更好。那么这个人,到底是社会的人?还是自然概念上的物种的人?前者需要保护弱者使人类的命运与未来和每个人息息相关,后者需要优胜劣汰从而让人这个物种更为优秀强大健壮聪明等等。
让陈健万万没想到的那个定义,就源于数年前林曦在望北城拜月盟誓时的那番话。
这个研究博物学的女子不想要研究社会性的人,但她写的这本书却让那些在茶馆酒肆里的想要解释世界的年轻人创造出了一个新的词汇社会主义。
当陈健听到一夜之间茶馆酒肆的年轻人、甚至那些大家族掌权者都一个个声称自己是社会主义者的时候,陈健真的是哭笑不得。
倒不是因为社会主义本身,这东西本来就分为诸多流派,从空想一路发展而来,包括封建的、宗教的等等,出现在这个新旧之交的时代太过正常,而且本质上来说这四个字是从私有制起源之后就伴随人类的,而科学社会主义出笼的时候,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口号已经喊了快一百年、空想了快三百年。
而是陈健完全没想到的或者说吃惊的原因,是没想到这个词会因为进化论而被造出来,既不是翻译的也不是自己生硬灌输的,而是由博物学概念自然而然地引申出来的。
更为可笑的是,最先喊出这个观点并且视为瑰宝的,则是那些热衷空谈的都城年轻人和那些权力家族,并且很快扭曲了一切,将其变为一种与自然竞争资本主义和社会化生产和大工厂时代为敌的学说。
形形色色的社会主义者们喊着恢复行会、恢复宗法土地、恢复永久租佃、或是男耕女织每人一小块土地、道德传统治国之类的时候,陈健已经笑不出来。
陈健这才明白,有些东西真的是一个完整的体系,不是几句话就能够解释清楚的,这需要整个社会的基础沉淀和一个睿智到可以科学批判的头脑,更需要几十年如一日的思辨读书和整理资料。
就在林曦的书引起一阵又一阵轩然大波和讨论的时候,兰琪的那本小册子也终于紧随其后在都城传遍,这一次兰琪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像以前的那些小册子一样匿名。
她是深受陈健的灌输和影响的第一批人,所以字里行间中不可避免地露出了一些陈健所最熟悉的历史观的痕迹。
这本小册子既没有批判什么,也没有预言什么,只是用一种冰冷的事实,描绘了一番那些在帆船将世界联系在一起的隔离的世界中的相似点和不同之处。
公有制的部落、私有制分化的部落、公有制残余的公社土地制度,工具对社会形态的影响、土地所有制的变更和相似之处、“文明世界”的男女地位悬殊与“野蛮部落”的男女相较平等等等。
用最冰冷的预言将很多美好的情怀写成了最为直白血腥和利益的选择,借着进化论的东风,将适者生存的物种变为适生产力的生产关系才能生存的社会形态。
小册子里并没有预言或是宣言,但看过这本书的人都有一个感觉:这天,要变了。这天下,要乱了。
正如小册子描写的那个故事一样:
在狩猎采集的部落之中,任何多出的一个人都是巨大的压力,所以很多部落有吃人、活人祭祀、战俘祭祀之类的情况。当他们拿着石头做的斧子追逐猎物的时候,不会想到当他们学会了农耕与养殖之后,这些原本要杀死的战俘的劳作不但可以养活这些战俘自己,还可以养活额外的战俘的拥有者。
只不过那种祭祀的习惯因为这样或是那样的原因,比如宗教、信仰或是习惯的因素依旧存留,如果不经外部的涉足会持续数百年,但事实上这已经不是最佳的选择了,只不过是历史的惯性。
这只是一个小册子中的小故事,可看过的人却读出来其中的弦外之音。
如果说那些学会了农耕种植的部落因为习惯的原因,保持着原本的惯性,事实上已经没有必要的习惯。
那么,如今的共和国所残留的行会、庄园束缚农民、家族垄断专营之类的东西,是不是也已经没有必要存在了,只不过旧时代的那些人还在挣扎、所有人还处在这种惯性之中?
闽郡发生的变革,是不是其实是一种“守道而存”?而这些呼吁退回旧时代或者是保持不变的人,就像是加拉帕戈斯群岛上那个干旱小岛上却没有长脖子的象龟一样,终究会因为吃不到干旱而长的很高的树叶导致灭绝呢?
如今茶馆酒肆中那些年轻人讨论的社会主义,与闽郡的大工厂、大型经营性农场、大型水力作坊冲突吗?为了社会意义上的人的社会,真的就一定要退回到旧时代才行吗?还是说这一切只不过是表象,或者说人们还没有完全地理解天地之道以至于将过去误以为是未来?
这样或是那样的思想,在都城交汇着。一如陈健将数学引入了物理学、在都城用实验将不同学科和工匠融合在一起互相影响一样,都城所讨论的种种思潮也开始互相影响,更多的人尝试着解释世界。
因为困扰,所以才想解释;因为新旧之交,所以才想解释;因为旧时代的许多东西收到了冲击,所以才想解释。
陈健明白这将是思想最为混乱的一个时代,一如自己所熟悉的春秋战国一样,不是分裂带来的思潮,而是社会转型期所必然出现的思潮,百家争鸣,总要争出一个结果。
百家之争,有道有术,唯独不同的就是此时的百家之争,正处在科学萌芽而让人心生自信的年代,难免有些歪到了拜科学教的路上。
最重要的道,则需要更为原始的基础,如果基础错了,很多根据推演得出的结论也就是错的,至少理论内部就会出问题。
因而陈健虽然被这一系列出乎他意料的反应弄得措手不及,可等他反应过来后却也没有直接参与这两本书引起的风波。
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时间奠定全面批判的物质和社会基础,这时候还不是时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在林曦的那本书刊行并且引发了热潮后,真正博物学圈子内的人也终于做出了林曦所希望的那种不研究社会性的反应,并且很快将陈健拉下了水。
看起来,只是真正博物学学术上上的正常讨论和质疑,但就如林曦的那本书引发的最大反响反应在社会学上一样,这种事在一种特定年代的类似拜科学教背景下的时代中发酵出了不同的味道。
在陈健回来之前,已经有人做完了植物的呼吸实验,并且在认同且发觉陈健的万物微粒说难以直接反驳的时候,修正性地提出了有生机之物和无生机之物的概念,并试图建立一种生死之间不可逾越的、生命有特殊意义的、超脱物质的灵魂概念。
林曦的这本书和陈健之前的那些理论有相同的问题,那个对陈健的万物微粒组合说提出修正的人也在表达了对林曦这些观点的尊重与推荐后,说了一个问题。
“林曦的理论,揭示了生物为什么走到了现在、拥有现在的形态。她指出了在路上、她描绘了到哪去,并且我个人相信这是正确的、无可辩驳的、内部自洽的。但是,她却没有解释最关键的那个问题,从哪来。生命到底从哪而来?生与死之间是否有一种超乎物质微粒的、超然的灵魂或是生命精华之类的东西存在?物质第一性能否解释有生机之物与无生机之物之间的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假使说有一种超然于物质之外的东西存在,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我们现在很多认为有道理的事,只不过是穿凿附会?或者说任何与人有关的一切,都不应该冠以科学的解释?包括什么工具与人、生产方式、家庭婚姻之类的那本小册子,其实都不过是穿凿附会,因为那本小册子的基础是认为物质是第一性的但实际上对于有生命、尤其是有思辨能力的人而言,是有一种超然于物质之外的灵魂或是生命精华之类的东西存在的。”
第六十五章 新词汇(下)
研究物理化学数学的科学家,却总是要顺带着谈谈哲学、人文,这也算是这个时代的一个鲜明的特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科学本身就源于哲学,加之此时的世界刚刚开始被理性地认知,人们还未发现这些理工学科的无穷奥秘和无边无际,又处在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一个经验与验证将要取代思辨和理所当然的时代,出现这种看上去有些不务正业的人也就成为了这个时代的理所当然。
往好一点说,这可以称之为顶尖学者都试图做全才的时代,直到某一天这些人发现原来世界远比之前所能想象的更为瑰丽神秘后,才能放弃这种尝试,并且想要成为某个学科的顶尖必须要花费几十年去钻研前人所留下的基础。
这个想要试图推翻陈健的一部分理论的学者,也是如此。
在完成了植物呼吸实验之后,这位学者已经成为了都城与之相关的学科中的新锐人物,成为自很多年前陈健在学宫一举成名之后所带来的化学、农学和数学的进步中升起的一颗相当耀眼的明星。
有道是法不诛心,这人到底是为了博名、还是和陈健的世界观不合、亦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这都是陈健所不关心的,也不是他不可能以此来批判的。
但是对于这件事他必须要做出还击,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必须做出还击,而且还要借助这次还击的机会巩固自己学阀的地位。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但相信他所知道的那些另一个世界的先贤们的智慧,所以做个学阀可以让这个世界的基础理论少走很多弯路。
在一个,这件事涉及到一个世界观的问题,一旦这件事解决不了,世界观的基础就会出现漏洞,从而难以弥补。
物质第一性的前提下,才不需要将人性、道德这些东西成为一种预先存在的、不可变更的、从人诞生之初就存在的固定的、如同数学一样的东西。
有人格的神或者类似神的东西,就有固定人性的人,这是一个可以推断出来的东西,但陈健却不相信如此。
因而,哪怕是林曦的那本书的前两卷引出了社会主义这个词、哪怕兰琪的书引出了很大的社会反响,但陈健最为关注和警惕的还是这件事。
这是他回国后在闽城就看到的文章,那时候他就在酝酿这件事,本来想要继续拖延下去,但现在看来这件事已经不能装作听不到了。
正常世界线上类似的问题的解决,是尿素的合成。然而在这个世界中正常世界线上可以解决的问题,此时却难以解决而且容易被人诟病攻击。
因为,氰化铵此时弄不出来,不是说没有,而是此时无法用最基础的、不会被人抓住漏洞的东西弄出来,所以就算复制这个实验仍旧是有可能被人攻讦并认为氰化铵也是必须经由生命转换才可以出现的一种东西。
这就像是用淀粉来酿酒一样,既然淀粉和酒都是必须经过生命转换才能出现的东西,那么这个实验并不能说明无生机之物与有生机之物之间的那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是不存在的。
对陈健而言这件必须要解决的事,也引发了都城许多人的兴致,他们对这件事充满了好奇和关切。
自陈健在学宫成名之后,这并非是他第一次受到质疑,但是之前所受到的质疑他会立刻做出反驳,而且可以用很多奇怪或是新奇的东西将对方驳到无可反驳的境地。
这种靠着前人智慧所建起的地位,也有助于陈健所说的很多东西被人信任和相信,可以说这不仅仅是名声,更是他的话含金量的体现。如果没有之前树立起来的这种威信,他也不可能很轻易地催化很多的事情。
一旦这个神话被打破,那些原本犹疑的人就会立刻展开一轮又一轮的攻讦,并且问题很快就会从理工数学绕到人文学科,这都是可以预见的。
而现在,靠着此时的学者都是跨学科的时代特性与他之前树立的名声,让他在很多事上游刃有余,并且可以利用这种无形资本做杠杆撬动很多的与之无关的事。
所以,无论从哪种方面来看,他都必须对这件事做出解释作出反应。而都城的很多人也将目光投向了这件事,虽然他们很清楚这件事就算是那个人对了,也只能证明陈健的那些理论是有一定问题的但绝不是全然错误的,但百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件事或许会成为一件极大的转折点。
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之后,便是一场孤单的落幕,向来如此。
而完成了环球航行和学宫几个学科奠基的陈健,到底是繁花似锦烈火烹油?还是这只是鸟雏的新鸣,并在后面会发出震彻天地的啁啾?
短暂的沉默之后,陈健在公开渠道上做出了反应,几乎是所有都城的与之相关的报刊小册子都在醒目的位置予以刊登。
在陈健出海的这段时间,反对陈健的人不少,质疑的也不少,可是靠着那些相信陈健的年轻人便都一一反驳,而且陈健回来后只字未提,根本没有当回事。
而此时不管谁输谁赢,陈健一旦在公开渠道做出了反应,也就意味着这件事的严重性已经足以引起陈健的重视。
那些看热闹的并不知道具体情况的人兴奋起来,这种公开的反应也就意味着一场论战的开始,而论战一旦开始、尤其是这种可以归纳总结逻辑演绎的东西的论战一旦开始,往往只会有一个胜利者。
即便科学就是一种一直渎神的行为,将上一代的神一次又一次地拉下来的过程,每个从事这一行业的人都该做好这种觉悟。
但对那些看热闹的人而言,这件事用一种更为俗气的角度去看,那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陈健从神坛上跌落,从此之后粉身碎骨,那些食腐的、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会立刻现身,趁他病要他命。要么,可能从今之后直到陈健死前,可能再无人尝试着去反对陈健的很多理念,免得到时候颜面不好看。
对那些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真正想要弄清楚这件事的人而言,这件事他们关注的不只是结果,而是整个论战的过程。他们已经掌握了逻辑法,只需要直到了论战的过程,结果就是注定与必然的。
陈健在这封公开论战的公开信上,用了一种很自信同时又有些仿佛教育的态度,但并没有引起很多人的反感。
“……在我环球航行的过程中,有很多人质疑或是反对我之前的很多想法或者说是被实验和归纳总结出的东西。这些质疑,有的我会很认真的解释,而有些我并不想要去浪费时间去和其作者争论苍蝇为什么不是鸟这种诡辩的东西。”
“很显然,今天要讨论的这个问题是严峻的、有意义的、重要的、且是涉及到整个世界基础的东西。对此,我很高兴,我始终相信真理越辩越明,并且始终相信所谓科学就是一个不断将前人推下神坛的过程。对我而言,输赢本身并无意义,有意义的是输赢的过程与结果。”
“这位先生的文章我在闽城的时候就已经看过,他的许多论点很值得思考,甚至是很有道理的。正因如此,这才是我之前所说的这件事是重要的原因。”
“他将微粒组合成的物,定义为经过生命精华的转换才可以出现的,和不需要经过生命精华的转换就可以出现的。”
“但是,生命精华到底是什么?他没有给出解释,并认为这和我说的引力一样。”
“鉴于为了将来方便讨论,我们可以称经过生命精华转换的可分之物称之为有机物,将不需要转换自然就可以存在的称之为无机物。我未必认同这种划分,但命名一样东西并不会影响这东西本身的效果。正如引力一样,可以称之为引力,也可以称之为魅惑力或是任何你愿意的乌七八糟的东西,但最终还需要一个大家共同认同的词汇作为通用。一如某些地方将女孩子称之为嫫、而这并不会影响她在别处只是女孩子这个通用概念的意义。”
“这位先生既然给出了这种定义,我不过是拾人牙慧地赋予一个简单的名字。并不影响任何的解释。”
“前面我已经说过,这位先生将生命精华这种东西视之为生物界的万有引力或者说一种类似的、冥冥中已经存在但我们却一直茫然无知以为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
“是的,引力就是这样的,一直存在以至于我们觉得理所当然,而且我们的眼睛并不能直接地看到引力这种东西,只能用我们的逻辑思维去想象这种东西的存在。于是,在这位先生看来,生命精华也是这样的一种东西,看不到摸不着,但是逻辑上是可以存在的。”
“我想,他有充足的理由。比如说引力的存在,是通过我们观察下坠、用哲学定义了质量这个古怪的东西之后才可以想象出来的。”
“而生命精华也是一样。比如有机物,显然只能通过生命精华的转换才会出现,即便我们已经知道糖就是碳氢氧,但靠着碳氢氧我们根本做不出来糖。而将碳氢氧变为糖、将无机物变为有机物的关键,就是这个生命精华。”
“这位先生会说,正如引力一样,命名为什么并不会影响这东西的意义。所以生命精华可以叫活力、可以叫灵魂、可以叫生机、可以叫任何想叫的东西,并且在我写这篇文章之前就已经有拥趸者已经套用了灵魂这个词予以解释。他们会说,陈健,你要知道引力的引也是一直存在的,比如吸引的引和这个引是相同的意思。那么既然你可以用,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命名的时候用灵魂这个词来指代刚才你已经解释过的生命精华呢?”
“当然,这件事算作一个插曲,与这位先生无关,但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也趁机对这个插曲提出一个小建议。”
“人都可以重名,哪怕是当初弄出那么多大家喜欢或是不喜欢的规矩的姬夏也没有立下规矩说不准重名,我就更没有资格立下规矩说必须要怎么命名了。”
“但是,可以遇见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新的、从前不可能想到也从未出现过的新事物出现,这些新事物的命名应该是怎么样的?我希望学宫的先生们能够商量出一个结果,这不仅仅涉及到各个学科的问题,还涉及到对外交流出现的那些新国家的语言和国名的翻译,这需要有一个大家都认同的基础才行。”
“比如说之前在茶馆酒肆之间出现的那个叫社会主义的新词,这就很好,信雅达地让人直观地理解这是考虑国人作为一个整体的、以人的社会性为主体的研究。再比如那些欧洲名字的翻译,用了音译而非意译,这也很好。我们总不好管人家叫铁匠木匠屠夫。”
“比如说现在讨论的这个不管是否存在的‘生命精华’将其诡辩为灵魂,这就很不好。灵魂是一个已经存在的、远超生命精华的意义的东西。这就像是,有人看到了一只鸭子,于是将所有和鸭子相似的东西都命名为鸭子,但实际上我们直到这东西其实叫鸟,而鸭子只是鸟的一种。”
“这个插曲的事,我希望能够挣得广泛的同意、建立一个许多人广泛参与的组织,没有任何的政治意义,只是规定一下这些新东西的名称到底该如何命名定义,应该遵循一个什么样的规矩,以免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现在,返回正题,关于这个生命精华的事,与刚刚我说的鸭子和鸟的关系很相似。比如现在已经存在的金属、酸、碱、酸酐之类的提法,是对的。那么有机物和无机物的分法是不是对的呢?”
“在不考虑这个生命精华到底存不存在的前提下,这种提法是没有问题的。比如鸭子和人,你可以说一种是哺乳的动物,另一种是鸟。你也可以说一种是没有翅膀的、一种是有翅膀的。还可以说这两种都是两条腿的动物。”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这么分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但这个前提在于生命精华到底存不存在?或者说这东西到底怎么定义?这才是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
“假如说,只要是生命可以转换的东西就是有机物,那么水、碳酸气是不是呢?”
“假如说,只有既是生命可以转化,同时也必须经过生命转化的东西才能是有机物,那么到底什么东西才是符合这种定义的东西呢?”
“还是说,这位先生准备定义出这样一种东西凡是现在还没有找到合成方法的,他便都称之为有机物;然后等到这种东西被合成之后,便立刻称之为这不是有机物。”
“如此一来,我想我已经可以认输了,因为这位先生已经立在了不败之地。很显然,这位先生并不会这样无耻,我希望如此也相信如此。”
“既然这样,那便需要给我一个准确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才是有机物。不管是归纳法还是定义法,总需要一个通用的、内部有联系的、成体系的定义。比如有翅膀、羽毛、龙骨突、卵生的是鸟,我需要的是这样的一个关于有机物的定义。”
第六十六章 转移视线
陈健算是将了对方一军,把球踢回了对方,顺便希望能够发起一场关于命名和翻译的研讨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命名需要一个归纳,比如酸此时的定义因为电学的缘故,给出的解释就是酸酐和氢的结合。
哪怕是陈健在文中暗中诋毁的、关于两条腿的比喻,也不是不可以,但总得给出一个定义。
如今对方的意思就是一些东西必须要经过生命精华的转换才能合成,那么即便万物还是微粒,那么有了一个古怪的可以各种定义类似神创的生命精华的东西,那就很麻烦。
陈健质问对方到底什么才能算是所谓的有机物,这东西他不可能给出定义,只能逼着对方给出定义,然后再从对方给出的定义中找出机会突破,否则他就是画个靶子自己打,就算弄出来别人也会各种质疑。
只不过这种定义是极难的,以此时的技术水平和对世界的认知,不可能提出许多太复杂的东西。对能够确定的有机物的认知,也就停留在一些简单的水平。
陈健公开论战的信件一经公开,引领陈健走入学宫圈子的、已经垂垂老矣的木老先生也发动了自己的关系网,加上陈健自己经营的一些关系,也都开始发声。
这时候直接捧陈健的就是在坑陈健,不管是木老先生还是其余人,此时都必须做出公允的表态,至少表面上看上去是公允的表态。
公开论战的那篇文章提出了主题和插曲两个东西,避重就轻先谈插曲,也就成为这些人帮助陈健的办法。
那个插曲虽然轻描淡写,可是问题已经很严峻了,翻译和新词汇的定义命名到底需要遵循一个什么样的规则?这不是这次论战的主题,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在看热闹的很多人看来,陈健提出的东西很有用很关键,无论输赢在论战的第一步,靠着插曲陈健已经取得了优势。
而且论战的主题陈健并没有回避,而是把问题踢回了对方手中,让对方给出一个准确的定义,而想要给出一个准确的定义又需要很长的时间。
现在在主题上陈健已经出招,至少在很多人看来陈健不是怂了,而是对方根本没出招如今自然也不可能还击。
借助之前的准备和积累的名声,陈健已经把水搅浑。现在的陈健在别人眼中看上去是胜券在握,只是在等待对方给出定义。
为了假装自己不紧张,为了假装自己可以获胜,在等待对方给出定义的这段时间中,又发布了几篇公开的信件,利用自己的圈子和关系网,开始声势浩大地讨论起翻译和新时代词汇的问题,尽可能减轻对方抓住主题扣住不放攻讦的压力。
这里和中华文化圈不同,地理的封闭,数百年前忽然崛起的文字文明和文化优势,基本上没有什么翻译的概念。
整体上的翻译水平就像是春秋战国时代一样,类似的翻译也就不过是於菟、姑苏这种由音而译的东西,大抵就是商周文化的优势对周边文明的碾压,只有音译值得用。
然而在大世界岛上还有其余的周边文明,从佛经到本土化的基督景教,都有先例可循。毕竟这些经文不可能全都用音译,很多意译和直译也是必须的。
可在这边,在陈健完成环球航行之前,无论是意译还是直译都没有机会尝试,加上现在在科学上的瓶颈突破期和人文学科的百花齐放期,一场有关翻译和命名的讨论也就势在必行。
而且相较于比较复杂的、需要专业基础的有机物无机物的讨论,翻译和命名的这种事也就更容易引发别人的讨论。
除了自己的先生和在学宫的关系网帮着陈健转移话题外,兰琪也出面写了一本有趣的《欧洲姓氏趣闻》,用一种罕见的趣谈的小册子引发了许多人的好奇和讨论。
陈健也写了一篇《共和国文字演化猜测》的文章,与之一同造势。
数百年的积累,他的心思又不在这上面,论起文化水平和文史知识,他是大大不如的。
但是数百年前那些文字是怎么产生的、数百年前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的、从文字和纸张出现后那些在他上一世还活着时候发生的事,可以说整个国内没有人比他更为权威。
国内的老学究们最多从古籍中寻章摘句,比起亲历者而言还是比不了,这篇文章一经发表,一些原本对陈健研究的那些东西不感兴趣的人,也都一一参与到其中,对陈健的这篇文章不吝溢美之词。
很多陈健看似轻描淡写的东西,在古籍中一一找到了踪迹,有些东西隐藏之深更是看上去需要极高的造诣、沉浸在开国史数十年的水平才行。
这样一搅和,原本已经浑浊的水变得更加泥沙悬浮。
随后,一本没有署名的、不知道是谁翻译的、但显然有人暗中帮忙和操控的西班牙流浪汉小说出现在了都城的书市上。
流浪汉小说出现在资本主义萌芽的转型期,欧洲经济发达地区的流浪汉与都城的那些因为失地而涌入城市求生的流浪者有着相同的命运。
当那些顶着奇怪名字的、在万里之外的小人物的命运与这边的小人物的命运相连的时候,小说中的故事也就很容易被人接受。
这本流浪汉小说中的许多翻译是有趣的,而且是符合本土文化的,同时又通过一些长短句从句的方式将那种文化的不同点表现出来,虽然这是最低水平的翻译刻意为之,但在特定时代背景下却很受欢迎。
加上一些当地文化、风光和特定文明圈的描写也都是经过一些人的加工,可以说这本最为低俗的流浪汉小说,成为了市井文化翻译的一个标杆,也开启了一场文学翻译的热潮。
随后一本《堂吉诃德简明介绍》的小册子正式用一种简易读本的方式将欧洲可以称之为名著的文学尝试着介绍给这边。
虽然只是字数不多的简明读本,但正处在这样一个时代,还是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尤其是其中暗含的已经被欧洲认定为理所当然的殖民思潮,更是与这边的传统思想发生了碰撞。
当人们从这个简易读本中看到堂吉诃德说到随意找到一处海岛就可以成为那里的统治者的时候,都城的年轻人也对这件事分为了两派。
一派是受土地和自然资源理应是归所有人所有的想法,认为堂吉诃德所说的那句话简直可笑。凭什么你找到了一块土地就能归你所有?照这样说岂不是大荒城、黑天鹅河之类的地方就可以归发现的私人所有?随便在地上画个圈然后就说这地方归自己所有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另一派则认为这么说很有道理,听起来每个人只要有野心,就可以获得足够的财富和统治权,这是激励人们开拓的好办法。至于说归个人所有,其实也很简单,归谁所有,其余人过去耕种就缴纳地租给所有者就是了。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对待土地等生产资料的想法,大抵就是这个新旧之交时代所产生的两种完全不同的、对未来的构想。
这让原本已经极为混乱、水火不容的各个思想流派之间又产生了更多的争执。
一派认为这只是欧洲人这么想,如今我们凭什么要按照他们所构想的未来进行?我们应该主导我们的规则。
另一派则认为这不是欧洲的,而是世界的。我们不是在跟着他们的脚步,而是我们只需要参与到这个已经存在的世界秩序之中就行,不需要讲任何的道理,只需要弱肉强食。
说到底,又转回了进化论发表之后所产生的那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潮,到底是弱肉强食的承认人是已经产生了受精前隔离的不同物种?还是社会性优先认为人的未来应该把人当成一种没有隔离的相同的物种来对待?
不止是族群与族群之间,更有族群之内的阶层之间,围绕着进化论和一些故意挑起的话题,终于淹没了陈健公开论战的事,让进化论重新成为都城热度最高的话题。
人文学科的讨论有时候看起来门槛很低,至少看上去每个人都可以在茶余饭后参与一番,就像是在茶馆中大谈国事一样。
舆论是可以操控的,风向和热度也是可以操控的,当都城里的年轻人的目光逐渐转移到别处、分流到不同方向的时候,与陈健公开论战的那人终于给出了回复。
第六十七章 不败之地
“按陈先生所言,博物学的归类本就是可以变更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今一些人对植物的归类用花的区别划分,有些则用叶的区别划分,还有些则根本不划分而是认为其中并没有太多的联系、只需要将所有的植物都分类即可。”
“怎么分类是正确的?我个人认为并没有正确和不正确,只有是不是都被大家所接受。而且这些都是人为分别的。”
“正如陈先生和其党羽们,人为地将人分为不同的阶级,并且认为这和植物按照花朵划分的方法是一样的、有助于使之成为有体系的科学的划分法,这难道不是可笑的吗?”
“事实上,阶级是什么?谁也看不到,也没有一种名为阶级的油漆将所有人都染色。”
“这就和植物一样,为什么非要成为一种体系呢?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各种看似相似的动植物就是不同的呢?为什么非要把鲸鱼归为哺乳动物呢?为什么就不能认为凡是在水中游的有鳍的都是鱼呢?”
“如果说科学就是分类、就是画出不同的标签然后贴上,并且称之为体系以方便研究,归纳其中的共同点,我认为这是走入了一条岔路。”
“并不是说不对,而是说这只是一种研究的方法,并不能证明这种分类的方法就是唯一的、正确的,或者说是只有这么分才是有助于研究的。”
“如果按照陈先生所谓的万物微粒、物质第一来看,人都是人,人与人都是相同的人,只不过按照人所掌握的其余的物质所谓的土地、机器不同,而划分出了不同的阶级。”
“但事实上陈先生为什么就如此笃定,在物质之上没有存在于一个凌驾于物质之上的难以说清楚的、精神的、心灵的东西呢?这种东西创造了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肤色、不同的习惯等等,为什么就不能以此划分为不同的族群、不同的人种、不同的精神、不同的心灵呢?”
“事实上,鲸鱼不是鱼,这也是人为划分的。但鱼是什么?难道不是人所定义的吗?如果我定义了鱼就是在水中游动有鳍有尾没有毛的物种,难道鲸鱼会不是鱼吗?”
“这样一来,大家可以看到那些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并没有那么理所当然。陈先生及其党羽,将这种划分方法称为正确的途径,然后再暗中让人们以为他们将人的划分的方法也是正确的。”
“再看看陈先生之前的文章,处处透漏出这种想要掌握话语权的野心。他什么都想统一,统一的命名方式、统一的词汇翻译方法,统一的动植物类别的划分区别、统一的不可再分之物的取名方式……”
“如果说这些都是为了将来的方面而所做的进步,那是无可厚非的,我个人也是支持的。但他想要连认识世界的基础都统一,这就是可怕的、违背了人的自由的。正如我之前所言,对一些东西定义的基础,决定了之后的一切,比如之前我已经说到的鱼,而放在整个世界那就是对世界基础的观点和看法。这是危险的。”
“按照陈先生的万物微粒的说法,似乎看起来博物学的化和分解,根本不需要分出有机物和无机物。因为他认为生命精华并不存在,所以基础不存在,那么这种划分方法就是不对的、没必要的。”
“他甚至取笑说,这不过是将人和鸭子按照是不是都有两条腿来划分的一种方法,并且让我给出一个归纳出来的所谓‘有机物’的定义,就像是他们那些人定义的鸟一样,否则就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真的是没有意义的吗?难道将蝙蝠认为是鸟,会影响整个世界的运转吗?如果不能,他所谓的意义又在什么地方呢?现在他连有没有意义都要去定义,他以为他自己是谁呢?”
“的确,按照他所谓的归纳出相同点的定义方法而言在他的世界中这样划分才是有意义的我对有机物的定义的确是不准确的、有漏洞的。他可以轻易地指出,碳酸气是动植物转化的、水是动植物必须的,这些似乎都应该划分到有机物当中,于是他就单方面宣布了自己的胜利,因为的确这些东西都是可以用无机物合成的。”
“的确,如果我说只有生命精华所能转换的才算有机物的定义,需要我去验证并且列举出所有的‘无机物’,然后陈先生才能应战。然而我们都知道,世间的万物之多浩渺无穷,就算我穷尽一生之力都难以完成整理,这样一看他似乎真的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他又质问我说:醋,这是粮食酿造的、而且至今为止并没有人可以用任何自然界非经过‘生命精华’的转换就能化合出来的。并说按照我的定义,这已经必然算是一种有机物了。”
“他问:可是将醋划分为有机物,对于我们研究醋有什么意义吗?按照现在的划分方法,醋是酸,于是可以与碱中和,于是可以和碳酸钠反应放出碳酸气等等。可是他问我,将醋化为有机物能带来什么?除了能带来这东西是经过生命精华转换的之外,对于研究本身有什么意义吗?”
“他又问,如果说所有的相同点,都是只有经过生命精华的转换这一条,那么意义并不大,因为只有这么一个大而化之的相同点并不能以这些相同点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
“甚至他说,我这么做的唯一的意义,就是想要去证明有一种超然与物质之外的东西存在。如果这东西不存在,或者说将来证明不存在,那么这一种划分就是毫无意义的。”
“然而我想说,他所谓的可能毫无意义中的可能两字,就是最大的意义,因为这是世界的基础,也是我们认识世界的观点。”
“可是,诸位,难道有什么事比世界观的塑造更有意义的事吗?他所谓的无意义,不过是自负地认为他理解的世界观就是正确的,所以我这样说就是无意义。可如果他是错的呢?如果真的有生命精华这样的东西存在,岂不是要彻底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这又怎么会是没有意义的事呢?”
“在他看来的宏观的世界,只有物质和能量。在他的学说受到追捧的闽郡,更是有人狂妄地认为只有能量足够,只要方法得当,就可以创造整个世界。这是一种多么狂妄的心态?这样看待世界的人会缺乏人性和对整个世界的畏惧,将会让世界陷入毫无道德的混乱。”
“那么,既然如此,就请陈先生让我们亲眼看到一种希望,一种可以绕开生命与非生命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的、哪怕一丁点的希望。”
“那样的话,即便不能证明生命精华未必存在与未必不存在,但至少证明了陈先生对世界的看法是有一丁点根据的……至少,未必是错的。”
“而现在,陈先生证明不了我的说法是错的,他能做的也只能去证明自己的说法是对的、值得去相信的。”
“即便他那样揶揄,但按照他的理论我才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他没法证明生命精华不存在,而我却可以轻松地找出让他难以完成的任务比如说现在让他用无机物造个人,他肯定造不出来。”
“所以,陈先生现在要证明的不是我错了,而只是要尽可能地去证明他可能是对的。这才是唯一可以做的事,也是唯一理智的选择。”
面对这封咄咄逼人而又狡辩的回信,陈健很快给出了很简单的回复。
只有两个字。
“好的。”
第六十八章 猥琐的三个坑(上)
简单的回复,意味着接受了挑战,也意味着一场漫长的拉锯战的正式开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狭义的“科学”并不是解释世界的唯一途径,正因如此,想要让更多的人认同唯物与狭义的“科学”是解释世界的唯一正途,就需要各个学科之间的配合,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影响到下一代人,从而让他们认同“科学”是正确的途径。
即便陈健极力营造一种有机和无机的划分是无意义的舆论环境,但是突破有机与无机的界限,是让唯物更容易深入人心的捷径,这件事的重要性在长久来看配合上进化论,是远比此时闽郡正发生的种种社会变革更有深远影响的。
陈健此时有资格用“不计成本”这四个字,但是即便不计成本,也必须要符合此时此刻的技术水平,难度还是很大的。
他能想到的办法也都是前世十二年中小学教育中学到的一切,因为再往上学的那些东西此时的技术水平是用不到的,而现在能做的就算把九年义务教育和三年高中教育所学到的一切知识融汇在一起,靠着此时大约是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初级化学水平完成一场极为漫长而复杂的实验。
所谓合成,不过是微粒在能量的作用下重新聚合的过程。正如那句暴力美学代言的只要动力足、缝纫机也能上天一样;只要能量足够,方法得当,五饼二鱼并非妄想。
靠着此时的技术水平,想要将能量直接作用到有机物的化学键上,那是不可能的。高温高压催化剂,这三个条件一个都做不到,所以那些听起来最简单的合成方法反而是最难的。
因而必须需要一个中间产物,将巨大的能量储存在这个中间产物上,然后再用这个中间产物做各种反应,从而跨越无机和有机之间的这道此时因为物理学和机械加工、冶金学水平不过关的条件下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将简单的办法变复杂,也就成为了此时唯一可用的手段。
思来想去,最简单的、此时有可能做到的有机物合成,无非是那几样。
此时的有机物的定义不是陈健所熟知的有机物的定义,因而烯炔烷这三样对方未必承认是,所以必须要跳出这个范围。
之前的论战中,陈健用了个手段,将酒精、醋酸之类的东西归为有机物,并且对方在公开回复中默认了,所以这就是一个突破口。
仔细考虑之后,如今的条件可以不计成本制出来的、而且跳出了烯炔烷这三样之外的东西,还是有不少的。
尿素、醋酸、乙腈以及腈类副产品、三氯乙酸、三氯乙酸、乙醛、可以伪装成薄荷脑油的三氯乙酸酯等等不少的东西。
这些看起来很复杂的东西,以现在的条件不计成本是可以弄出来的,而且可以靠最为原始简单、常见且可以用最平常的东西做出来。
只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有一个跳不出去的坎,所有的第一步都必须一种储存了大量能量的、最为简单的化合物,并且要依靠这种化合物来进行之后所有的一切反应。
这种化合物就是电石,也就是所谓的嘎斯灯中的可以遇水后产生乙炔的碳化钙。
有了这东西,就可以用最原始的办法合成出氰化物,从而用最基础的原料复制合成尿素的路,而且让对方找不出漏洞。
有了这东西,就可以遇水产生乙炔,用乙醛和氨气在此时实验室的条件下制取乙腈,乙腈碱性水解制取醋酸,这是可行而且简单的办法。
有了这东西,就可以遇水产生乙炔,乙炔和溴水反应可以产生甲基溴乙烯,再与纯碱反应生成乙醛。乙醛在稀释后有特殊的水果香,加上可以发生银镜反应,用来欺骗那些人让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合成麦芽糖的前期产物,看上去更像是有机物。
他的制镜作坊一直在用糖,而现在人们发现的银镜反应的醛基也基本都是糖,所以在那些人看来,醛和糖有种说不出的联系,而糖对方总不可能不承认这不是有机物。
虽然弄出来的是醛,距离糖还有十万八千里,可是一个银镜反应也足以以假乱真,让一些人相信这东西和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可操作的东西,等等等等。
可以说只要弄出来电石,很多东西就有可操作的空间,只是电石这东西弄出来的难度有些大。
事实上,在直接法合成氨之前,世界上唯一一种合成氨工业就是靠电石完成的,并在一战打响之前成为了德国之外的国家合成氨合成炸药工业的基础。这是人类尝试着自己制造肥料养活更多的人口和代替会消耗干净的智利硝石的第一步尝试,但是因为成本太高终究没有载入史册。
从他被淘汰的命运就可以知道,这是一个能量消耗的无底洞,能量意味着成本,也意味着此时的技术难度。
合成电石的原料很简单,现在完全可以做到原料的充足,无非就是石灰石和焦炭。
不过难点不是原料,而是如何把巨大的能量塞进电石之中,或者说如何产生这种极高的温度。
即便有催化剂存在的条件下,这个反应也是个超强的吸热反应,否则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能量作为下一步合成的中间产物,需要两千度左右的高温才行。
不计成本,以现在的技术水平也不是不可以在实验室的条件下达到这种温度。毕竟陈健想要的只是电石,而不是纯净的电石,有杂质不影响下一步的反应。
这样一来,陈健决定用一种几乎是超贵成本的办法来制造少量的样品,目的仅仅是为了证明他想证明的东西。
想要产生可以简陋条件下制取少量不纯净电石的热量,可以用铝热法来提供热源,三千度左右的高温完全可以达成少量制取电石的条件,这也是用合法手段制取氰、化物的可行手段的第一步。
铝在出现之初是极为昂贵的金属,价比白金,而且血统最贵的人物也以有一个铝杯为传家宝前提是西门子还没有弄出来自励式直流发电机,大量的电需要依靠电池法来提供,甚至需要用钾或者钠来置换。
此时的条件完全可以实验室法制取出价格比黄金还要昂贵的铝,也可以实验室发制取出可以利用的氧化物作为铝热剂的材料之一,花上大价钱绝非做不到。
如果说铝是此时条件下实验室法制取电石的前置条件,那么制取铝的前置条件也不少,很可能还要死人。
靠直流电,可以电解熔融的冰晶石和氧化铝的混合物,从而批量造出数量不多的铝。
氧化铝好说,找到原料后用纯碱溶解掉氧化铝生成可溶于水的偏铝酸钠,纯碱陈健已经建起了初步的作坊,数量管够。
将纯碱溶解的氧化铝过滤掉其余不溶于纯碱的杂质,剩余的偏铝酸钠溶液吹入二氧化碳这个也是此时的条件可以得到的从而生成沉淀性的氢氧化铝。
氢氧化铝过滤出来后再洗一遍,再酸洗一遍双次过滤,将氢氧化铝高温煅烧,生成于此时的标准来看算得上纯净的三氧化二铝。
这就是电解铝的原料,基本上没有什么技术瓶颈,只要定下规范不计成本,并无问题。
但是,氧化铝的熔点太高,想要电解氧化铝必须要在熔融状态下,这就需要用冰晶石来溶解氧化铝,从而降低反应所需要的温度。
冰晶石是六氟合铝酸钠,实际上是有这种矿物的成品矿的,但是并不在这里,而且此时也没有发现,所以还需要单独制取。
既然是六氟合铝酸钠,有氟这样的字眼,制取的过程中以现在的条件难免会死人。
想要合成,现在是可行的。
首先,陈健之前和木老先生发表了植物所需要的氮磷钾肥料的研究,和自己在闽城建起的简单硫酸作坊,可以生产硫酸。之前自己的某位师兄为了尝试用磷灰石和浓硫酸制取磷肥代替鸟粪石导致氟化氢中毒而死,所以靠不挥发酸制取挥发酸来制取氟化氢是可以达成的。
收集氟化氢可以用铅器皿、也可以用最为原始简单的蜡器皿。
用收集到的氟化氢和之前已经可以达成一定目标纯化的偏铝酸钠反应,可以生成冰晶石,整个过程现在基本上是拿人命在换。
氟化氢想要致人于死地,轻而易举,而且完全是不可治愈的,就算当时不死,长久的危害也会跟随一辈子,骨头不可逆地会酥化。
另一种办法也好不到哪去,拿萤石、纯碱、硅砂焙烧后,再用硫酸处理之前纯化的氧化铝得到硫酸铝,再用硫酸铝和之前三种原料的焙烧产物生成冰晶石。
看上去这种办法似乎没有氟化氢产生,可是前三者原料煅烧生成的中间产物氟化钠在水中的溶解度很低,大约只有百分之三四。浓度太低,后一步的反应原料的配比就不好掌握,而且原料的配比是多少陈健并不清楚,只能一点点地尝试。
虽然不用接触剧毒的氢氟酸,但是尝试的过程少说也要个几个月,而且纯度也不好把握,论起来确实没有用氢氟酸处理氧化铝容易。
第六十九章 猥琐的三个坑(下)
这两种产品的生产,是可以靠钱、人堆出来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原始电池,也是可以靠钱堆出来足够的电量,甚至可以用最原始的大型手摇式的发电机。即便没有实用性,但是可以凭工匠、杜仲胶、铜丝和畜力弄出来不稳定的电流。
一旦实验性质的昂贵的电解铝获得成功,那么整个实验体系最难的第一步能量问题也就算是得到了解决。
铝热剂中的氧化剂可以用各种方法制取,氧化铁是最常见的,但是反应速率太快。
三千多度的高温有些浪费,可是用反应速率更慢的五氧化二钒作为氧化剂,陈健一时之间也不太容易弄出来这东西,只能不计成本用大量的三氧化二铁。
自己有硫酸作坊、飞天球俱乐部有人愿意花钱买氢气,所以可以用硫酸和铁反应生成硫酸亚铁,这个成本可以忽略,只是一种副产物。
硫酸亚铁溶液在氧化之前迅速和过量的纯碱反应,生成氢氧化铁胶体,与硫酸亚铁处在同一溶液之中。
利用氢氧化铁胶质作为晶核,加热后通入过量的空气,让空气中的氧迅速将亚铁氧化为三价铁,然后就像是雪花生成一样这些三价铁在氢氧化铁胶质晶核附近凝聚沉淀,形成纯净的三氧化二铁。
三氧化二铁加上铝粉,就是一种常见的铝热剂。
在干燥的条件下,以石灰石作为铺底,将混合的焦炭和石灰石在有空气的条件下以铝热剂加热,可以将巨大的能量以吸热反应的方式储存在电石之中。
因为空气中有氮气的原因,加上焦炭燃烧消耗氧气的缘故,在加热过程中也可以产生一定数量的氰氨化钙。
同样,电石也可以单独在加热且有氮气的条件下产生氰氨化钙。氰氨化钙遇水放出氨气,这是第一种合成氨的方法,以现在的实验室条件,只要有电石制出来并不困难。
氰氨化钙与食盐加热反应,可以生成剧毒的氰熔体,这是冶金业所必须使用的东西,也是剧毒无比的毒药。
氰熔体中含有氰化钾和青化钙、青化钠等剧毒物,用青化钾和氧化铅反应可以制取出青酸钾。
氧化铅好弄,丹药中常用的丹红是四氧化三铅,加热后可以得到氧化铅。或者是用传说中可以绝育的醋酸铅,在碱性条件下通入蒸馏煤获得的粗氨水加热,会出现黄色的氧化铅。
氧化铅很容易和空气接触生成丹红,这个需要随时用随时配,问题也不大,铅和醋还是可以保证足够使用的。
再依靠氧化铅和青化钾生成青酸钾之后,再用青酸钾和陈健的制镜作坊里大量的硝酸银反应,可以制取青酸银。
青酸银再和氯化铵反应,生成氯化银沉淀和青酸氨,到这一步距离尿素就只剩下最后简单的一个化合反应了。
陈健仔细考虑了一下整个过程,基本上没有什么此时的技术条件不可能完成的东西,方向只要对,会让对方找不出任何的漏洞。
历史上合成尿素之后,有机无机的争论并未停止,因为青酸氨的前置原料当时并没有办法合成。
但是陈健的这个过程,全程用的不是金属就是石灰、食盐……包括食盐也可以用昂贵的不计成本的方式用氯气和电解钠合成,可以说没有漏洞可钻。
此时尿素会不会被对方承认,那就不能用化学和论战的办法了,而是需要跳到猥琐的生物学上。
氨基酸是蛋白质的组成部门,蛋白质必须要有氮,而尿素中含有氮源,而且是植物可用但是动物不能用的氮源。
人是不可能吃尿素来补充氮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有个漏洞,羊、牛等反刍动物的胃里有大量的微生物,这一点别人并不清楚,所以对陈健来说这就是一个可以钻的漏洞。
这些微生物可以利用尿素作为氮源,合成氨基酸,供给羊的身体所需。也就是说,羊是吃的胃里的微生物发酵后的产物,而非直接利用了植物。
所以只需要一个残忍的实验,就能让对方无话可说将羊的食管切开,每天喂食葡萄糖、无机盐、少量磷酸盐和其余不含氮的生命必须物,再加上唯一的氮源尿素。
再做一个对比实验,另一头羊只切开食管喂糖和不含氮的无机盐,很显然这头做对比的羊用不了多久就会死。
活下来的那一头,半年后对羊进行称重和解剖,只要到时候可以证明羊的瘦肉也增长了而不仅仅是长了肥肉,那么就可以让对方承认,尿素是他们定义的有机物。
尿素在尿液中存在,那么这个实验就相当于喝尿也能长肉虽然猥琐地利用率生物学的漏洞但是现在可以证明物质不灭,根本不需要什么生命精华之类的转换。
整个实验的过程是漫长的,从制取氧化铝开始到完成最后一步,陈健不可能亲力亲为,需要大量的人来做实验室劳工。
好在闽郡南安有这样的基础,八年前开始的教育培养了足够的孩子,这些孩子已经长大,他们可以按照规章制度机械地完成所有的步骤。
而党产的大量资金,也是可以支撑陈健完成这一整套的实验。
算起来整个过程可能需要两年,这个时机是完美的,因为陈健计划在三年后举行一场万国博览会,利用各种模型和实验室法的电学、蒸汽等未来场景的三维演示,到时候正好可以宣布整个实验的结果和过程。
这三年时间也可以猥琐地不断地引诱对方,把对方逼入死胡同,让对方认为自己没有获胜的可能,从而产生胜利后的喜悦和轻狂,这样才可以让陈健有漏洞可钻。
并且要利用这三年时间让对方挖好埋葬他们自己的坑,到时候完成致命一击,免得还需要自己挖坑埋他们。
全程没有任何不可合成之物反应的尿素是整个论战计划之中的关键,也是难度最高的一个实验,主要体现在过程中产生的剧毒物质上。
不管是前期冰晶石制取的氟化氢,还是后期氰熔体、青酸钾之类的东西,其毒性都属于触之即死的永州蛇级别,如今的防护水平又不够,难度之大也就可想而知。
除了这个主要的论战证据外,陈健也需要利用这两三年的时间做几手准备,而且都是猥琐地利用漏洞的准备。
先逼着对方轻敌、然后再让对方落入自己埋下的陷阱,心急不得。
而陷阱不可能只是一个尿素利用藏在羊胃中的微生物反应,更需要其余的坑来埋对手。
一旦电石制造成功,陈健可以利用少量的电石和水反应制取乙炔。
如今制盐工业已经发展起来,大量的盐卤中含有溴,同样智利硝石中也含有量级很高的溴,加上逐渐发展的照相术,利用溴和乙炔反应来骗人,不仅可以在论战中获胜,也可以促进化学工业的发展,利用照相术来提高提取溴和碘的水平,尽量让这场论战之后将照相术提高到碘化银和溴化银水平,基本上就可以做到真正的清晰照相术了。
在之前的学宫实验中,陈健已经用过浓硫酸和酒精反应制取乙醚,而且当时还麻醉了一条狗,现如今也用在一些贵人的简单手术麻醉之中。
溴可溶于水、易溶于乙醚,这就可以利用类似溶解度法来制盐的手段获得溴。
氯气如今可以制作,也是原始制碱法的副产物,而且已经用来生产漂白粉。将氯气通入到盐卤的乙醚溶液之中,可以获得溴的乙醚溶液,再利用溶解度的区别,将溴从乙醚中弄出来。
电石与水反应生成的乙炔时一种不饱和化合物,不饱和化合物加成反应时,氢要加在氢多的一侧,因而溴与乙炔反应的时候如果陈健高中学的这个定理没错的话可以反推出来,两个溴会有很大的可能在一个碳上,从而生成二溴乙烷,但是两个溴却不是分布在乙烷的两个碳上,而是定在一个上面。
这样一来,再让这种古怪的产物和纯碱反应,两个氢氧根会代替那两个溴所在的位置,从而完成华丽的从氢氧根到羟基的转身,虽然看上去羟基和氢氧根长得一样,但还是需要变身的。
因为之前两个溴是连在乙烷的同一个碳上的,所以这两个羟基也会连在同一个碳上,然而一个碳上容不下两个羟基,所以在生成的瞬间就要发生坍缩。
一个羟基必须从自己身边的碳上抓走一个氢形成水,然后原本的一碳双羟基变为一个醛基,从而生成乙醛。
乙醛可以发生银镜反应,这自不必言,完全可以猥琐地利用麦芽糖的银镜反应来引诱别人相信乙醛是合成糖的前一步。
再者,乙醛可以在实验室的条件下生成酒精,只需要一丁点证明可以生成,就算是跨越了这道鸿沟。
再利用发酵法产生的酒精在实验室法证明了乙醛可以生成酒精后,酒精是怎么来的就可以忽略的,实验本身不是为了工业化生产,只是为了证明两者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将酒精在加九十度的水浴中加热通入氯气,产生三氯乙醛的氯油,再与浓硫酸反应,收集到可以利用的三氯乙醛。
将三氯乙醛加入百分之二十的水,搅拌后成粥状,放置在有氯化钙或是熟石灰吸潮的地方自然干燥结晶,就是水合氯醛,第一代镇静的药物。
这东西不但可以说跨越了有机和无机的鸿沟,更可以说跨越了精神和物质的鸿沟这东西可以有力地证明,精神是物质可以操控的。
第一代镇静剂嘛,保管可以让人产生精神的变化这样一来,别说什么生命精华了,连精神或者灵魂都可以用物质来操控了,而且这种物质既不是来自草药也不是来自植物,全程都是最简单的东西合成的,找到源头也不过是金属、石灰、焦炭、氯气……
往严重了说,所谓情绪,都不过是某种物质的操控,陈健觉得管教对方拱手而降不战自退,三个坑让对方彻底没有还手之力。
第七十章 老人的渴望
科学源于哲学,同时又反过来影响人们认识世界的观点和看法,尤其是唯物的世界观,需要三个科学基础才能立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进化论、能量守恒的热力学定律、力学。
力学的出现,导致了机械唯物主义成为一种重要的思潮,让人们第一次尝试去解释人的所有宏观意义上的活动,并且用力学去解构整个世界。
能量守恒的热力学定律,让运动成为一种不是凭空出现的、有一个看不到的类似神明上帝陡斯所操控的神秘,也为物质不灭和能量不灭以及能量物质之间的转化提供了思想基础。
进化论,则让有人格的神或是类似的产物难以存在,当人不是有人格的神所创之后,那么评判历史的角度也不会用固定的人格人性的道德说教去判定功过是非,而只能涌向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这种类似于动植物守道而存的方向有圣人、神、上帝等凝聚了人格人性的东西存在,人的行为就必须以这种凝聚的人格人性道德来评价。
道没有人格,所以不仁而视万物为刍狗,因而与众不同。道与圣人之争,大抵是无人格的泛自然上帝与三位一体的上帝之争,若上帝没有人格,那么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守旧天主教的道德禁忌。圣人也是一样,因为他是人而不是不仁的天地之道,所以评价一个人需要从距离圣人的远近来评价。如何评价一个人,需要史观和世界观,世界观又需要哲学,哲学又需要科学成果定律的反馈,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圈。
陈健很清楚想要变革社会关系,首先要变革经济基础,这一点在闽郡已经沿海数郡已然开始,并且将要不断持续下去。
这种变革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操控的,即便影响也难以做出太大的变动,但在世界观上的改变则是可以利用名声和之前积累的一切加速促进的。
这也是他在都城将精力放在这上面的重要原因之一,闽郡的事已经不可挽回,就算他死了,闽郡那些新势力也必须会谋求自己的发展和未来,那些已经产生的思想和矛盾也不会因为几个人的死而消亡。但在他现在做的这件事上,可以有效地缩短人们改变认识世界的方法的时间。
电石氰熔体到尿素再到羊以尿素为唯一氮源的这条大约需要三年的路,可以跨越生死之间的鸿沟,巩固物质不灭守恒的世界观。
水合氯醛镇静类药物的路,可以将人们对于精神、灵魂、情感甚至人性人格的思考搅乱,矫枉过正地、过早地让人陷入一种物质决定一切的迷惘之中。
乙炔溴化缩合乙醛的路,可以将有机无机的争论打破,让人们意识到有机无机的划分是无意义的。和酸碱一样,这些看似复杂的化合物也有一种类似酸酐与酸一样联系的东西或是官能团,决定其属性的是那些东西而不是有机无机这种并不是太必要的分法,或者说这种划分法无法指导现阶段的研究,从而让对方的观点沦为一种将人和鸭子都归为两条腿的动物这种诡辩的划分方式。
按两条腿还是四条腿划分不是不行、不是不对或者说没有绝对的对错,但是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不等于错,但没有意义等于没有意义,这很重要。
一旦这一道鸿沟被跨越,不仅仅是单一学科的进步,更是可以用舆论造成巨大的社会影响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东西,任何的血统论、固化论、修养论、家族底蕴论都将丧失存在的基础,人们将会期待一个起跑线公平的社会,都有从无机跳到有机的机会,而不是被宣布这是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多数人也更期待在起点的时候是公平的,渴望累进税、遗产税、平权、平等、自由这些听起来让人与人起步的时候更公平的东西,将有机的子嗣变为无机的微粒,大家一同起步。
借由此时的拜科学教或是说萤火之光划过黑暗以为是烈日当空的时机,用进化论铺垫出人的社会性和同一物种性以及人族命运共同体的社会主义思想;用化学铺垫出起点公平的反绝对自由放任思想;用物理学的力学和能量守恒定律铺垫出唯物主义哲学基础。
看上去走了条邪路,但于此时的生产力水平应该是条思想启蒙的捷径。
也是一条走出了和欧洲的出脱于基督教神学和复古自然法截然不同的启蒙时代之路。
欧洲有欧洲的启蒙方式,这里有这里的启蒙方式,大洋彼岸的中华大地也该有符合自己传统的自发的启蒙方式。
殊途。
同归。
大道三千,终归于一。
陈健不敢确定自己走的这条路会不会走的太歪以至于歪向天际,因为到现在已经没有历史可以借鉴了,所以一切只能走下去,让时间去评断对错。
正如很多年前引他走入学宫圈子的木老先生不给他取字时说的那样,正如在闽郡已经心伤疲惫告别了政治的湖霖说他的那样。陈健推测了可能的后果去做,而不是不知道后果去做,或许这就是他们担心的缘由。
只不过此时已经风烛残年的木老先生并没有想那么多,在陈健与对方论战之初,他就第一时间站出来帮助陈健。
而现在,陈健又一次在木老先生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找到了这位一心装着天下、这位提携过陈健的老先生。
数年过去,哪位当初就一直咳嗽的老先生如今更加地苍老,不断出现的新东西让这位饱受各种毒物影响的老人坚强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只希望多活几年好看到更多的新奇。
陈健不是侍奉在侧最近的人,可木老先生却将陈健看成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当陈健再一次踏入师门的时候,老先生屏退了身边的人。
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陈健,沙哑的声带发出呵呵的笑声。
“你有多大的把握?”
“七成。”
老先生笑道:“你说的七成,那就是胸有成竹了,就像是当初你告诉我电解出钠一样。这一次又让我这个老头子做些什么?快些用吧,我撑不了几年了,到时候你想用都没机会了。”
陈健低头鞠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先生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陈健坐下,咳嗽了一阵后说道:“其实我挺高兴你接受了对方的挑战,也很高兴你来找我帮忙。因为你终于把心思放在了这门学科上,而不是把心思放在社会上,不要暴殄天物。”
老先生呷了口茶,又道:“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哪怕像你们说的那样,一个是生产,一个是分配,你为什么不把更多的心思放在生产上?你让我知道了氮磷钾可以让一亩地的小麦产八百斤!八百斤啊!同样的一亩地就能多养活四五倍的人。可你呢?你让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天下再无饥馑的希望,然后去转身投身到时代之中。安安静静,躲在学宫之中,管它春夏秋冬,一心做学问难道不好吗?”
“到时候,就算分配有问题,可残羹剩饭也足以让一些人吃饱了啊。你的一个师兄死在了用磷灰石制取磷肥上,这磷是你发现的,可你却把磷当成一种进身之阶,当成涌入这个圈子的阶梯,你的心思根本不在这。”
陈健没有回答,也没有和老先生解释任何词语,只是默默地听着,许久才道:“先生明明知道,但还是把我当成弟子。”
“你呀,你只是再用你自己的方式对待我这个先生,但偏偏我又很受用。我缺衣食、不求名声,我只是想了解这个世界,只想要世界再无饥馑战争,而你也正在投我所好,我当然很中意你这个弟子。”
老先生笑着看了一眼陈健,心里清楚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和陈健说之前的那些话题了,哎了一生后,转开话题问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这次来是准备又带走你的一些师弟师妹吧?”
“是。弟子第一次拜师的时候,用了很多钱财、学识、送出的发现新金属的名声,以及闽城的种种物质条件和神奇的作坊,就开始引诱师兄弟们,也是为了几年后的今天会有更多的师弟师妹跟着我一起去闽郡。”
“各有所求,各有所需,没什么不好。你是要他们去帮你完成这次论战争辩?”
“是的。”
“那是好事。人们如今都说,论对世界的了解,共和国北有都城、南有闽郡。你们那个什么制碱联合会举办的研讨会,每一次都会引起轰动,很多人慕名前往,有些事上,闽郡那所被人称作‘南学宫’的地方比这里走的更远更快。可你还嫌不够,要把都城学宫的这点精华都引过去。你知道吗,学宫之中如今都说当初授予你学宫先生的名誉,那是最不智的选择,你是学宫最大的叛徒。”
陈健点头微笑,明白老先生的意思。
然而老先生又微微一笑道:“但对我而言,你这个弟子没有背叛去认识世界、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那你就当得起学宫先生这个名号。学宫不是这百顷之地,更不是那身长袍,而是立国之时刻在贤人祠上的那十二个字。认识世界、解释世界、改变世界,身在闽郡和身在都城,又有什么区别?”
陈健起身再拜,老先生挥手道:“你这一去,不知道又要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知道你这次论战胜利,是在我葬礼之前还是葬礼之后。死去元知万事空,那时候说死后希望你们烧一些书在我的坟上,但我终究还是希望在死前就知道很多事。”
老先生浑浊的眼睛陡然一亮,盯着陈健道:“我知道现在还没有结果,但我却相信你肯定知道结果。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但我想知道。想知道这个世界,想知道物质微粒,想知道最小的微粒和最大的宇宙,想知道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模样!告诉我!告诉我你想象的,你推论的,你猜测的,亦或是你从什么途径知道的。”
陈健看了一眼这位风烛残年却因为对了解世界的渴望而焕发出生机的老人,这位帮助过自己走出第一步,这位心系天下饥馑和战争的老人,想着自己知道的一切,却终究低下头。
“先生,没有生而知之者。我相信经验,不相信天生的理性。所以,于此时,我不知道,只能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然后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归纳总结。您想知道的,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木老先生看了看陈健,看了看陈健垂下的头,看了看陈健不敢直视的眼睛,原本明亮的双眼渐渐有些失落。
许久,轻轻地哀叹了一声。
“也对。也好。”
第七十一章 道、术、弟子与再传弟子
长久的沉默之后,木老先生忽然问道:“七八年前,你让你的师兄师姊们跟着去闽郡,说是要编写一本《十万个为什么》,还有一本新的《化合与分解新教材》,编的怎么样了?这总可以给我看吧?”
陈健连忙道:“先生说笑了,不但要看,还要请先生做序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本新的《化合与分解教材》本来就是我当初说带师兄师姊前往闽郡的目的,即便我随后出海,但是一直不敢忘记这样事。论起来,写文章我是不如他们的,编写教材也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已经编写的差不多了。”
将那本已经编写好的教材拿出来,恭谨地递过去,木老先生翻看了一阵,失笑道:“前三十页是你写的,后面的才是你的师兄师姊们写的,对吧?你把你的大胆假设,当成了这本教材的基础,让化学成为一个有基础的学科而不是一个观察性的暂无基础的学科。”
陈健也笑道:“是的。没有基础,这门科学始终是博物学。有了基础,这门学科就不是观察性和描述性的博物学了。基础,未必对,但可以自圆其说,可以被修正,可以被实验推翻,但终究还是要有基础的。只不过后面的确是师兄师姊们编写的,但前面也有他们的认同和努力,并非是全都是我的一人之言。”
木老先生听完笑的咳嗽了许久,说道:“这是自然。世界的基础他们受你的影响,而正如你所说他们之前学的只能算是博物学,虽然在化合分解上有所学识,但是在基础上就是一张白纸,还不是你怎么画就怎么画?你的那个小妮子不也是在试图找出动植物之间隐藏的秘密吗?她不也是在尝试将生物从博物学中剥离,尝试着用物种的方式进行分类吗?这就是基础,而定义基础的人是将来以这个为基础的世界永远绕不过去的地方。”
陈健躬身道:“先生,我是这样想的。我设想的这些基础,未必就是正确的,但比起没有基础或者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基础,终归还是好的。所以我在前三十页上,大胆地采用了自己假设的世界基础,并且用来影响闽郡的很多年轻人,这大约也是闽郡的学堂不被都城承认的缘故吧。”
“如果错了呢?”
“如果错了,纠正就是。自圆其说,理论自洽,在找出漏洞之前,就是一种世界观。正如学宫现在还在悬赏高额的奖金,让人解出倍立方问题、尺规三等分角问题等等,在数学体系之内如果不能用逻辑代数推演出这不可能,永远都会有人去尝试,直到有一天人们从逻辑代数上推演出这不符合数学的逻辑,这个问题也就不攻自破了。我想,没有什么万古不变的东西,所以我从不担心这些东西将来被人推翻,但现在确实可以解释很多事。”
木老先生摇头道:“你这是在走捷径。不想和那些人争辩,直接利用你在闽郡的经营,强行把你的世界观推广出去。十年来,一批又一批在你的世界观影响下长大的孩子,会把这一切微粒、电之类的化合分解的猜想当做他们认识世界的基础。”
“百家争鸣,总要归一。我并没有封住天下人的嘴,也没有挡住他们验证和研究的手,对与错现在难说,但至少现在可以给出一个理论和基础解释而且暂时没有错误。先生可听过航海回来的那些人说起大洋彼岸当初百家争鸣的故事?我不过是学那些诸子,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教出自己的弟子,这是道。留名的诸子百家,难道有只有术而没有道的吗?”
木老先生笑道:“那你是要在化学上罢黜百家、独尊微粒电物质不灭能量转化的学说?反正闽郡你们墨党有钱有势有人,学堂之中自小就接触这样的基础,也好也不好。对了固然好,可以说走了捷径,可如果错了呢?如果别人也学你这种办法呢?孩子,我不是认为你的猜测和假设不对,在我看来也是恍然大悟的感觉……只不过这种操作的过程和程序……”
想了半晌,木老先生又摇摇头苦笑道:“也是,你说的也对,没什么不过。如果是对的,有反对的自然可以论战,只不过微粒眼睛看不到,终究只能靠实验去验证了。”
“先生,人出生之时,犹如白纸。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不是靠天生的理性可以推断出来的,而是需要学习和灌输之后,才可以思索。观察到的东西是理所当然正确的、隐藏在理所当然内部的天地之道却是总结与推演出来的,对与不对,靠观察和实验来验证总是可以的。如果有不对的地方,那么自然就是基础错了,到时候再去修正就是。我始终觉得,将咱们的学科从观察描述的博物学中剥离,是一种进步,而这种进步必须有一个认识世界的基础观点。微粒电学说,到底是对还是错,只是一种描诉的总结,恰好可以解释这一切,仅此而已。”
木老先生不再说话,低头翻阅那本编写后的《化合与分解新教材》,体会着前面三十页所想要描绘的东西,一些原本心中不解的东西豁然开朗,至少有了一个可以自圆其说而且如今的实验结果都支持的理论基础。
书的基调是微粒和电学为基础,利用了望远镜观察到的星空和引力的太阳系,做了一个浅显易懂的比喻。
靠着已经成型的实验性电解技术和一种宇宙大小的辩证统一的理念,将他前世所知晓的初中化学的基础概念做了整本教材的道,也就是基础。
化合、分解、置换、阴性、阳性、类似于太阳系的核与电子……这些可以解释此时许多问题的基础,就这样自圆其说地出现在教材之中,而且是闽郡已经在使用但是都城还未承认的教材。
当木老先生看到陈健将电和微粒统一在一起的假说后,忍不住拍案道:“这样一来,倒是真可以解释很多问题。电解、结合、分解……至少可以自圆其说。”
陈健急忙道:“先生,这是其余学科的进步所带动的,狭义的世界被帆船联系在了一起;广义的世界也会被科学联系在一起的。没有咱们学科的制造玻璃的手段,就不会有望远镜;没有望远镜,就看不到太岁星四周的卫星;没有这种天文的模型,就不能启发我假设微粒的模样。同样的,从上回电解了食盐后所带来的电的热潮,也启发了我许多。而如果没有数百年的电堆的基础,这些东西也不是人们可以接受的;没有望远镜直观地观察到星球的体系,人们也很难直观地想象到微粒的体系。”
木老先生没有评价陈健的这段话,而是感慨万千地说道:“原来,世界之大与世界之小,竟然如此相近。这是巧合?还是某种必然?”
合上书,思索了许久,摇摇头,又长叹一声,问道:“这一次跟随你前往闽郡的师弟师妹们,是不是也要按照这本教材从新学习?我支持。”
“谢谢先生。正是这样,他们需要重新学这些基础。您也知道,闽郡的学堂都城并不承认,所以天下俊杰终究还是在学宫之中,所以我希望我的师弟师妹们可以帮我一把。”
“这很好。像你说的,他们之前学的只是观察和描述的博物学,而今之后可以称之为化学了。想来别的学科你也编好教材了是吧?”
陈健点头道:“并不是所有学科。文史典籍,我是不行的。数学的话,一脉相承、基础已在,所以也不需要变更基础。但是,力学、自然常识、化学、简单生物、地理这样的东西,我们所能影响到的地方,都是要用新编写的教材的。对孩子们而言,他们不需要知道怎么用微元法推到出向心力,进而推算出万有引力,只需要知道万有引力存在,知道力是什么、质量是什么、加速度和速度的区别这些东西。”
“可这些你要怎么教呢?”
“言传。化学科目上,师兄师姊们已经接受了这些基础,如您一般,只需要一个恍然大悟和融会贯通,然后再作为先生教别人。一传七十二,七十二传五千一百八十四,如此而已。譬如他们所说的闽郡的工厂,送进去的是棉花,出来的是一模一样的棉布。教书先生,只是一份领工资的工作,和棉布厂的拉梭工并无区别,不再是如今这样收弟子的模式。我们党已经在闽郡兴建以这些基础为基础的师范学堂,直接培养接受力学、自然常识、动植物分类、化学微粒电学说种种基础的年轻人,让他们接受我们的世界观,然后批量地传递给更多的人。”
木老先生惊道:“如此一来,那些年轻人岂不是在一些学科上,比起学宫的这些老家伙还要强?”
陈健笑道:“不,只是在闽郡强,因为现在都城还没有全盘接受这样的基础啊。基础不同,学的再多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欧洲也有大学堂,但他们的基础是神学,闽郡的那些年轻人一样也不会得到那里的认同啊。”
“这就是你所谓的百家诸子之道?你要用闽郡学堂的道,罢黜其余的道?”
“先生,这个道,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种方法,认识世界的方法。辩证阴阳的、唯物质唯能量的方法我相信是正确的,但是结论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如果您非要说这是一种道,那我只能说这种道,是方法,而非不可更改的结论和圣人之言。”
陈健想了一下又道:“先生,您之所以看到的只是结论,是因为您已经会了这种方法,所以当成了理所当然。而这些新教材,看似教的是结论与过程,但实际上从始至终教的都是方法,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书中之道。不管是十年前我写的那本归纳总结和逻辑演绎,还是一直以来我们坚信的阴阳矛盾辩证统一,这都是方法。被称之为‘科学’的结论,只是这种方法的附属品,而非‘科学’本身。”
“道能衍术,这样说来,方法是道,结论是术。另外而言,‘科学’的结论是道,技术是术。我希望天下之人,都能明白最初的道,都能掌握这种认识世界的方法,而不仅仅是那些结论。人人自由与解放,这是第一步,也是我从未放弃过的梦想。”
木老先生慨然道:“这可比我想的那些还要遥远。难,而且这是与传统相违背的。”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心之所善者,随时代而变;但心之所善九死未悔,始终不变。我们继承心之所善九死未悔,那就是真正地继承了华夏的精神;但若我们继承的是当时的心之所善的善,那未免就是迂腐分不清糟粕精华。数百年前所善的未必是如今应该所善的;但数百年前心之所善九死未悔依然是今天所赞的。皮骨之间,舍骨求皮,不是传统。”
陈健躬下身,行礼后道:“先生,路漫修远,我心无悔。其实,如今我有很多称呼,但我最想要的,还是被人称作先生,教书教学教人争取自己自由的先生。”
“孩子,你的弟子或许还有这样的想法,可你的再传弟子们呢?以及今后无数曲解这一切的后人呢?你想要的太难,恐怕永远都做不到。我想要的虽然也远,但至少不需要每个人都参与,有时候残羹冷炙也行。”
“先生,您一定已经见过环球航行后我从欧洲带回来的阿基米德螺旋。当我们缩小如蚂蚁大小的时候,以为自己再往东南西北走,可实际上最终却是往上。您所希冀的,我所希冀的,都在上面,是未来。但我们可以尝试着让这种螺旋上升的斜度更大一些,至少也要尝试。”
“这正是我不给你取字的原因。尝试,意味着要用人去尝试。这不是种麦子,也不是化合分解。”
“普天之下,人人都在尝试。古老的祭司们尝试过建立一个美好的未来,酋长们尝试过建立一个美好的未来,王上们尝试过、欧洲的教徒们尝试过、亚洲的百家诸子尝试过、闽郡的那些大商人工厂主也在跃跃欲试。其实一直在尝试,只是没有人说出来在尝试而已。远了不说,耶稣会如今在南边尝试建立耶稣会国、明帝国在尝试着建立士大夫治天下、儒士何心隐在尝试着建立宗族公社、尼德兰的商人们尝试着建立钱权议会联省共和、热带岛屿的欧洲新教徒在尝试建立公约清教团、天主教在尝试着重建天下秩序不至于亡天下、大荒城在尝试建立垦荒合作社、望北城在尝试着共和、大家族尝试着重建宗法行会、闽郡尝试着自由放任……这是一个尝试的时代,旧时代就像是彩虹之下的云,即将散去,新时代到底是什么样,大家都在尝试。”
陈健再次行礼道:“先生,我也想多研究些问题,但这个时代不是躲进学宫不管春秋的时代。什么都变了,旧的肯定已经过时了,可新的到底该是什么样?不是我要尝试,是我被卷进来了。不尝试,只能跟在别人后面走,基础是别人定的。想定基础,总要付出代价。”
“代价?”
“是的,代价。先生,学宫自开国以来,不算当初卷入都城之乱,只是死在新气体、草药、矿石等之上的人,四百九十七人。而如您一般久病缠身、咳嗽不止、毒物侵体的人,不知凡几。这就是代价。而这代价换来的,是整个世界都要用我们定下的氯气、钠、氢氟酸、磷等等这些东西的简写,和每一个简写后面介绍的名字。如您现在这样,一直咳嗽,可您后悔所付出的代价吗?”
“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对啊,人的自由和解放,也是自己的选择,谁又能逼着别人要呢?只不过从未有人想过,我们只是告诉人们原来人是可以自由的。不是他们不想选,而是原本没机会可选,也不知道可选,所以此时听起来有些可怕。正如新的甘油炸药,不是之前杀人的人不想用,而是之前没机会用。炸起来地动山摇,可没有这东西就不会炸了吗?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炸,而不是我们在下面安放了炸药,炸药是别人安的,我们只是提供了新型的炸药把原本埋下的黑火药变成了雷酸汞和甘油炸药。”
第七十二章 序言
老先生沉默着,思索着这番话,隐隐觉得如果燃起了滔天大火,不去责备纵火者而去责备火焰本身,总归是不对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他年纪已大,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翻看那些市井之间甚嚣尘上的小册子了。
面对着钟爱而又夹杂着一种特殊情绪的弟子,老人难得地用一种玩笑的口吻说道:“你呀,选了一条最累的路。其实你可以过得很好,很传奇,很惊艳,名利双收。环球航行后,开开工厂、做做慈善、偶尔写写文章、闲暇时春慕少女夏引贵妇,秋时洒几滴感伤的泪,冬日围炉教授弟子,百年之后依旧叫人羡慕。”
陈健吃吃地笑,半晌才道:“我呀,乐在其中。人的劳动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只不过如今将劳动异化成为生存和金钱的强迫,为自己喜欢的事而劳作,是快乐的。都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大抵就是这样吧。我就盼着啊,有一天每个人的劳动,是为了自己喜欢的事业而非是为了生存的金钱。”
“哈哈哈……咳咳咳……”
老人笑的咳嗽起来,不断地摆手示意不必陈健帮忙捶背,笑与咳嗽一同将眼泪从眼角挤出来,好半天才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
“我是看不到那天了。你的那些师弟师妹们整天谈着什么社会啊、公平啊、自由啊,这如今都是都城上层年轻人圈子里很流行的东西,时不时冒出几个什么万物微粒之类的词,似乎不说这些就显得不足以坐在圈子之中。我现在可是最怕听到万物微粒这样的词汇了,毕竟人老了,想想物质不灭,到头来我被虫子吃掉返还给这个世界,什么都剩不下,还是有些害怕的。我年轻的时候,最不信灵魂,如今却巴不得真的存在,可是却偏偏有了你这么一个弟子,把我们这些老人最后一点梦想都给打碎了。”
陈健也跟着笑道:“那我送您一套寿材吧,一套如今还没有的、金属的、很难被锈蚀的、轻盈的寿材,里面再嵌上玻璃框架,到时候虫子想吃都钻不进去。”
“免了,从世界而来,到世界而去,化为肥料还给供养我这几十年的草木粮食也挺好。要我说,到时候你和师兄弟们就在我坟上种棵桃树,等着结桃的时候,你们把桃吃了。按你所说,物质不灭嘛。树吃了我,长出了桃。你们吃了桃,便长成你们自己的肉。化为眼,去认识这世界;化为脑,去解释这世界;化为手,去改变这世界。你把我装在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我可不喜欢,和世界隔开不参与其中,和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有什么区别?就像你们大荒城种的那些粮食一样,多的要发霉,可是参与不到世界之中,连钱都不是。想开点,参与不灭永恒的运动和循环,自己才能永恒。”
老人说完,提起笔,喝了一口凉茶压制瘙痒的想要咳嗽的喉咙,稳住手腕悬着腕在一张纸上挥毫而就,将自己刚刚说的那番话写在了那本《化合与分解新教材》的扉页之上。
人之将死,提笔做序。
一生所悟,必是极善。
陈健接过墨迹未干的纸张,心中伤感,心头隐隐就想要和老人谈谈这个世界,但最终狠咬了自己的舌尖,将千言万语化为老人最不在意的行礼再三。
明知道老人想要什么,明明自己可以给予,但却只能装作不懂的痛苦,化为一句垂首低语。
“先生,那我这就去了。”
“去吧。不算我死这样的你不得不来的事,要多久才能再来?”
先生若死,做弟子的必然是要来吊唁的,可老人却想要在这种必须来之前再看到陈健,因为那意味着那场论战可以结束了,也意味着他能在死前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
“三年。三年之后,不论这件事的结果如何,我是一定要再来都城的。”
“那就好。人来总是比鸿雁要慢的,我只要看看都城的风向,就知道三年后那场论战的结果了。如果这件事一直低调、转移话题用别的事来分走关注,那想来你是要输;如果一夜之间忽然风向大变,又把这个问题炒的热了如同滚沸的油里面溅入了冷水,那想来你是要赢。”
陈健坦然道:“先生明见。他没我们有钱,不如我们有组织,不如我们有影响力,也不如我之前十年积累的名声。您呀,什么时候听到本来已经被其余事压抑转移的这个话题重新热闹起来,那就证明您的弟子要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回来啦。”
“这倒是有些无耻。哈哈哈哈。”
“我这是教将来的统治阶层怎么控制舆论呢。民智一开,启蒙已毕,他们要是还不会如何适应新时代的统治,保准吓得想要回到旧时代封锁民智。”
“你所谓的启蒙,是什么样?”
陈健想了想,指着老先生刚刚写完的序言道:“每个人,偶尔能如你写的这样这么想。”
老人怔怔地看着自己刚刚写完的、仿佛此时已经不认识的字,想象着那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不由有些痴了。
…………
拜别了先生,带着先生题写的序言,领着那些叽叽喳喳对闽郡之行充满了好奇和幻想以及可能会贤人祠上留名渴望的师弟师妹们,离开了学宫。
这些师弟师妹们被准许前往闽郡,老先生用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作为理由,保留这些人的学宫学生资格,让他们在学成之前就离开了学宫,踏上了一条看起来美好实则有些枯燥的路。
这些全国遴选出的俊杰以为这条路是梦幻彩虹一般的天桥,可以如同那些师兄师姊们一样发现什么、轻而易举地留名青史。当年电解钠的成名,让这个许多年前留下的诱惑酝酿出了成熟的、吸引人的、仿佛水蜜桃一样吸引人的味道。
而在这诱惑之后,却是陈健为他们准备的一年的重新基础学习、两年的枯燥的实验室生涯,他们并不知晓。
陈健是学宫的先生,但这些年轻人们为了显得亲昵,还是称之为师兄。
仿佛十年前的陈健那样对世界充满了梦想的年轻人们询问着这一次闽郡之行,他们对于闽郡的繁华早有耳闻,那是一种和都城截然不同的繁华,一种世界交汇的忙碌的繁华。同样也是许多新思想、新学术的策源地,一如很久很久之前的夏城城邦。
“师兄,闽城有什么这里没有的东西吗?”
“很多啊,你们可以看到很多环球航行带来的动物,比如恐鸟、象龟。”
“象龟?就是《环球见闻录》上说的那种可以在船舱中一年不吃不喝,船员随时可以吃鲜肉的东西?”
一个小师妹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就是林曦骑在上面照相的那种大龟吧?”
“是啊,你们运气好,还有几只特别大的,我们在海上没舍得吃,都带回来了。在那里啊,你们将会看到整个世界的缩影。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货物,所以你们可以在那里行万里路。”
很多人心中充满了好奇和期待,问道:“那他们在哪里养着呢?”
“回去后,闽郡会建一所巨大的博物园,里面会饲养这些动物。将来闽郡的大学也会在那附近,也会有植物园、农学院,附近就是博物园,总之是个很适合远离世事做学问的地方。但是,这并不是最大的不同,你们知道最大的不同在哪吗?”
故意卖了个关子引诱这些年轻人,年轻人果然齐齐看着已经不惑之年的这位师兄,等待下文。
“最大的不同,在于那里是个混乱的地方。混乱到任何一种价值观都能找到立足之地。你们来到学宫,目的是什么?我想目的必然是不同的。”
“或许,有七八年前在都城目睹了那些奇怪的实验,看过我们写的那几本小册子,便产生了了解世界的兴趣;或许,有考入学宫之后,想要学成之后从盐场、火药作坊、药粉局之类的地方的官吏做起,一步步成为官员;或许是看到了玻璃厂、蛋清感光纸厂、水泥厂、酸碱作坊这些赚钱的东西,想要将来也有一番作为。或许也可能有很少的一些人,接触过我们内部的小册子,真的想要将一生的精力放在让所有人过得更好的科技的进步之上。”
“但无论哪一种,在闽郡都是好过在都城的,那里新旧之交的混乱让旧道德解体、新道德还未建立,你们所追求的任何一种生活方式、你们学这一学科的任何一种目的,都不可耻,都不可笑,都不遥不可及,都会有不同的人告诉你们这么想是正确的,都会找到更多和你们想法一样的人。”
“所以,最大的不同就是在那里,你们永远不会感到孤独。这种心灵上的孤独,你们这种躁动的年纪必然会有,而闽郡就是这样一个大水坑,浑浊到进去之后才知道里面有鲤鱼、有鲫鱼、有虾米、有田螺……”
这样老气横秋的话,这些年轻人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有个小女孩用一种不再是对待师兄而是对待学宫先生的怯生生地语气问道:“那……那您孤独过吗?”
陈健仰起头,回忆着那些过去了很久的已经成为了历史的事,回忆着那些过去了不是很久还没有几个人成为历史的事,沉吟道:“曾经独孤过,现在不会啦,以后更加不会。”
“是您成熟了吗?从您说的躁动的年纪长大到了不惑?”
“不,是更多的人终于开始躁动了。”
第七十三章 馒头、包子、丸子
年轻人不明白这句古怪的话中透出的欣喜和那些残酷的孤独,却觉得陈健说的那种躁动真实存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进入学宫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学了博物学这么一门在之前并不是很好的学科,真的如陈健所言就是那么多的或许,那么多的不同。
“师兄,闽郡的大学和都城的学宫,到底有怎么样的不同?”
陈健笑道:“闽郡的大学,在都城没资格做官吏的,只能在闽郡做一些郡属的公职人员,或是受聘于南洋公司之类的地方领薪水。”
“这个我们当然知道,剩下的区别呢?”
“剩下的?”
陈健想了一下,摇头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区别。”
“比如说家境不好的,可以选择留在闽郡的大学当先生,每个月的薪水不低,再加上党产基金的补贴和原进步同盟的科技进步基金的津贴,日子过得会相当不错。”
“比如家境好一些的,可以选择在闽郡发明一些什么。只要家中有钱,没有任何地方比闽郡距离各种化学药品更近了。无论是自己做研究,还是发明了什么申请闽郡的专利,亦或是自己家里拿钱直接开办作坊复制玻璃厂、蛋清感光纸这样的传奇一夜暴富,也不是不可能。”
“而那些留在大学当先生的,在教学生之外,还有别的事可做。比如炼油作坊、玻璃作坊或是一些其余的作坊主,会来花钱请你们帮着改进一些生产技术、或者说求你们帮着想个办法你们肯定听木老先生说过,当初他为了告诉那些因为炼金术失败后失落的博物学弟子们学识可以换钱,用石灰做小铸件的底衬让石灰分解从而帮助完整铸造换来金钱的故事,那也差不多。”
“另一种呢,就是我们党产出钱,我来出思路,你们去做尝试和实验。包括赚钱的和不赚钱的。比如称重氢氧之间的重量比这样的不赚钱的,比如改进蛋清感光纸的原材料和批量生产等这样赚钱的,比如受聘于矿产、冶金和基建投资公司驻外这种很赚钱同时又可以学会管理的等等。”
“第三种呢,就是你们发现了什么,认为这大有帮助,然后递交申请,由我和咱们的师兄师姊们一起讨论通过后,我来想办法拨钱,你们去做研究。”
“总之,不管怎么样,不管是为了钱、权、名亦或是为了更多人更好的进步,都能找到你们可以施展才能的理由。求名的,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就算是我给出思路的方向,最终署名还是你们。求财的,那就有些麻烦,将来的专利我们是要占一部分的,除非是你靠自己的钱财做成的。”
“这就是闽郡此时的主流风潮,和都城大为不同,资本主导一切。而资本不愿意涉足的地方,有我们的党产拨钱做基础研究,只不过在署名的时候加上一个名为墨党科技研究院的第二署名。”
“不管怎么说,你们也很难想象,等到了那边你们就知道了。比如你们今天发明了一种批量生产效果更好的感光银盐的办法,第二天就会有很多人踏破你们的大门求着和你们合股开办作坊;哪怕是你们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行的思路,就算没有我们的党产,也会有很多的风险投资的闲钱涌进来资助你们研究。只要将来估测的利润可以超过闽城的平均股息和利息。”
听陈健这样一说,一些人悠然神往,另一些人则有些不悦。
“师兄,在闽郡,读书和学识没有了一丁点的荣光,全都沦为了资本的雇佣和买卖?原本读书的那些神圣的光辉,全都不见了?”
陈健点头道:“一点没错。这就是闽郡相对别处的进步性啊,把一切情怀和神圣都撇到垃圾堆中,直白而**的金钱雇佣关系,逼着闽郡不得不往前走。”
“可那些并不赚钱的方向呢?像你说的氢氧的比重,很难有投资的。”
“个人的爱好不受衣食的困扰而放弃、凌驾于资本之上的调控的意志、不以盈利为目的的投资。这都不是自由资本可以做的事,所以这又是闽郡模式的内部影响发展的问题,也所以才有了既颂扬又反对闽郡模式的墨党。颂扬的和反对的并不是一件事,就像我反对包子的皮太厚并不代表我反对包子;我颂扬包子有馅料并不代表我颂扬包子的厚皮。”
这些话本就是广撒网,陈健相信这些人之中一定有看过墨党印发的那些小册子的年轻人,于那些没看过的这么说的意义不大,可就算有一个看过的陈健也不会放弃宣传的机会。
果然,人群中有人问道:“师兄,你们墨党的意思是说,别处是馒头,闽郡是包子,而你们想要的是丸子。所以,包子纵然再不好,也比馒头强,因而你们支持包子反对馒头,毕竟有馅;但当包子成为主流的时候,你们又开始反对厚皮的包子,要么变成薄皮大馅十八个褶的薄皮包子,要么跳出包子的范畴做成丸子?”
听着这句颇有吃货传统的比喻,陈健大笑道:“包子取代馒头已是必然,薄皮包子还是丸子?现在我也不清楚,但我肯定反对馒头。”
…………
在陈健诱骗这些作为一时俊杰的师弟师妹们前往闽郡并且在那讨论包子馒头和丸子的时候,一条颇具都城特色的热闹的街市上迎来了一批骑马的人。
这条街市很早就出名了,许多年前陈健来学宫搏名的时候,这条街市和附近的广场演绎了一场魔幻现实色彩的新奇玩意的展览会,每年一次的展览成为了一种惯例。
那些立起的儿童玩耍的水泥台、启发势能转换为动能的凹月型的轨道车、每日升空的热气球、按照日晷设计的奇妙的分光三棱镜、不计成本推广水泥的水泥街道和广场……让这里成为了都城旬休日中最为热闹的场所之一。
此时并不是展览会开幕的时候,加之连学宫的年轻人想比喻的时候都会先想到包子馒头丸子,可想而知此时这里充斥着各种食物的香味和孩童们热闹的欢叫。
这是都城最有国际味道的地方,也是在别人看来再正常不过但在陈健看来有些魔幻的地方。
方砖的小炉灶、铁条的炉箅子、早已经推广开来的便宜的蜂窝煤冒着烟,上面煮着一大盆的茶叶蛋。
茶叶蛋的左边,是愁眉苦脸的捏糖怡人的,如今麦芽糖的销量可是不好,甜菜糖和蔗糖源源不断,除了靠着一把手艺弄出花来吸引那些好奇的孩子,可真不算好卖。
再往一旁则是开大茶壶的,比起十年前的凉棚多出了几个字,显然是新写上的,比如咖啡和加糖可可。老掌柜年事已高,子承父业的年轻掌柜与时俱进,很多人为了尝个新鲜,倒也算是好卖。
原本所有炉子都是烧水的,如今却多出了一个让人取火种的空炉子,叫那些吸食烟草的人点烟用。茶壶旁就有卖烟叶的。
几个卖火柴的苦孩子冲着那个取火种的炉子吐着口水,琢磨着晚上找机会把这炉子给他砸了,要不然这火柴在这里可是卖不出去。
绕过几张喝茶的桌子,是一个很古老的羊汤馆子。有到这里赶集的人走过来,每每地掏出自家的干饼,来一碗可以免费无限续的羊汤泡上干饼,呼里呼噜地吃上一大碗。
如今正值初春,天还很冷,可在这里的人都吃的比五年前更加满头大汗,老板跑来跑去地打着招呼,时不时喊道:“我说诸位,辣椒油和胡椒面你们少加点,这玩意贵不贵的先不说,加多了那也没法吃了啊,把这羊肉的鲜味都遮住了。”
正往碗里倒出现不久的胡椒面的一人回骂道:“吃能吃多少呢?今儿我听说从荷兰来的船又带来了一船胡椒,这胡椒的价还要降,你没听说陈先生和荷兰人谈过了,以后咱们的印度公司直接从那边往这边运。”
旁边人哄笑道:“狗屁的咱们的印度公司,你连门朝哪都不知道吧?”
说话间,有人摸出自己的玉米饼,心说玉米这玩意是好东西,价钱可比麦面低多了,就是带着皮往下咽像是要把嗓子划破一样。
再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铜子递到羊汤老板手中,买个了白面饼给自家孩子,孩子嘘溜着羊汤嚷嚷着一会儿要去那边照相,这又要花上一笔钱,而且还要在那僵直地坐一阵,可得先吃的饱了暖和暖和身子。
照相的帐篷就在热气球的前面,一张椅子,一块黑布,一顶遮光帐篷。旁边的绳子上挂着许多的异国服饰,穿戴最多的还是南洋公司武装雇工的那种宽大的防雨帽子和色彩鲜艳的军服,或是那些原本北方侯伯国的小贵族们变卖的贵族长袍,孩子们往往还喜欢旁边的一支木头雕刻的被摩挲成黑色的燧发枪。
几个卖炒花生和炒葵花籽的,满嘴的闽郡口音,一打听都知道炒花生和炒葵花籽最先入行的几个都是从闽郡过来的,砂子里面炒弄着传到这里不久的落花生和葵花籽,不时有人买上一包装在纸袋里咔咔地嗑着,几个小孩子的门牙前面都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豁口。
满是瓜子皮的路上,几个荷兰水手用磕磕巴巴地雅语兜售着他们私自携带的一些小物件。这是免关税且是公司货物之外的,搭着公司的船想要卖上几个私钱,多是些日本的团扇之类的东西,在荷兰印度公司水手私自带货是严令禁止的损公肥私行为,但往这边贸易的船显然不属于荷兰印度公司,管的也相对宽松一些。
热闹的与吃有关的街道和广场就像是一幅动起来的画卷,到处传递着一股大航海时代的味道,连那些数百年不曾变过的食物也开始有了变化。
当那几个骑马的人靠近街道之后,这幅有序而动的画卷出现了一丝混乱,倒不是因为这些人是收税的,而是因为这些人骑着的马屁股上有戳记,有的还有两个。
一位退下去的老将军在自己的庄园中开办了一个大型的养马场,从荷兰运来了几匹海尔德兰马、弗里斯马和几匹安达卢西亚种马,尝试着与本地的夏城马和北方荒原马杂交,这些杂交马的模样很容易看出来,被当做礼物送出去不少,骑马的人总归是和那些大家族有些关系的。
众人并不怕,只不过除了展览会的时候,很少有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总不能让这样的人物过来吃糖人或是喝无限续碗的羊汤。
一个骑马的年轻人拿着马鞭一指,和旁边一人说道:“这地方还真是热闹,七八年来,俨然成了都城一景了。陈健说三五年后要在这里举办个世界博览会,马上就要开始夯实地基了,要我说你们听我的,咱们印度公司的总部就先把旁边的地占了买了,这地方将来绝对值钱。你们没去过闽城,不知道墨党党部、期货交易所还有南洋公司附近的那片土地这几年可是贵着呢。听我的没错,他怎么折腾咱们不管,跟在后面发财肯定是对的。我家老爷子还捐了一笔钱,说这是展现国威的机会,议事会那边也快定下来了,公司那几个股东的意思也是修起来,吓唬吓唬别人。到时候把西班牙、荷兰、葡萄牙、印度、日本、泰国、英国、大明那些人都邀过来看看。南洋公司那边也表示了,到时候会把所有的武装船都弄过来。”
“他怎么没在闽城修?”
“他倒是想,一口咬定要修在闽城。老爷子说了,修可以,拨钱也不是不行,但必须修在都城。要修在闽城,一个是得他们自己出钱,另一个礼部不会出面邀请,工部也不会帮忙。再说,于礼不合,他闽郡就想开个万国博览会?如今都城的流民也多,正好学学闽郡那边,流民越多越折腾,免得出乱子。正好,公司的第一笔买卖,就是负责这些流民劳工的粮食、竹筋、水泥、砖石、木料,反正户部出钱,又是咱们长辈负责,这好事正好落在咱们身上。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公司的船如今可能还没到望北城呢,咱们就先赚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