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主导权(七)
“来吧,议事会的大人物们,请行使你们‘神圣的权利’,让我们看看到底我们算不算是国人,我们这些人的利益到底有几个人在乎!”
“是哦!投吧,大人物们!”
“我们看着你们呢,肥胖的猪狗们!”
“应该把你们架在火上烤,看看你们身上的肥肉,足可以熬出一大锅的油啦!”
“你们绞死他们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各式各样愤怒的叫喊声让整个广场都陷入了疯狂,闽城自然是繁荣的,但这繁荣的背后隐藏的矛盾和积累的愤怒总有爆发的时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越是繁荣,这种矛盾和对抗的愤怒也就越深,新的机器和新的分工制工厂与银行期货投机,让贫富差距的积累速度更快了。
面对着愤怒的市民,很多人选择将票投入到支持的玻璃箱中,但也有一部分人仍旧坚持。或是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或是因为心中的信念,亦或是一种自我的坚持。
很多人投了反对票,这些反对票引起了市民的愤怒,但也只是应该愤怒的愤怒。就像是猫总会偷鱼偷腥一样,人们见到猫偷自家女人小心藏起的晾晒的干鱼会愤怒,但这种愤怒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情理之中的愤怒。
湖霖坐在了墨党那些议事会成员的左边,轮圈的话他在这些墨党成员的前面。
此时支持票占优,围在四周的市民们已经开始庆贺。在他们看来,湖霖自然会怜悯自己的遭遇。剩余的墨党成员虽然说有些想法和自己这些人不太一样,但想来在这件事上也不至于站在自己这些人的反面,怎么说这些人还是有良心的。
湖霖站起身,拿起手中的那种单薄的、很便宜的、但却赋予着旧时代规矩的沉重的票,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周围那些人的期待的眼神,长叹了一口气。
几年前陈健出海之前,在都城的那个雨夜,他问过陈健一个问题,但那时候陈健没给出答案。
他骂过陈健冷血,也骂过陈健眼中的世界是死的,只不过是把世界当成一片画布,肆意地在上面挥洒。
但在陈健出海后,他在闽城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变化,那种新旧之交的矛盾真真正正变为现实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也是无能为力。就算自己不冷血,就算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多彩而鲜活的,就算自己有良心,可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明白那些破产小生产者的痛苦,也目睹了那些原本日子过得尚算可以的市民是怎么在数年之间沦为赤贫,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水力作坊去做童工,变卖掉原本宽敞的房屋,住进那些狭小的“楼房”。
然而此时此刻,手持着这张票的他,却没有走向那个写着支持的玻璃箱,而是在叹气之后径直走向了反对的玻璃箱。
两个玻璃箱离得不远,但终究不在一条直线上。三十步的距离,或许可以二十九步都走在不偏不倚的那条线上,只在最后一步的时候做出选择,但他却从第一步开始就迈向了那个写着反对的玻璃箱。
原本已经准备庆祝的市民忽然间将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们认得支持与反对这四个字,所以他们确信湖霖一定认得,因为在墨党之前的夜校中湖霖当过先生,讲过很多故事。
听故事的人都认得,难道讲故事的人还会认错吗?
眼看着湖霖一步步走向玻璃箱,很多人的心中开始揪紧,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一种背叛。
“柱乾先生,那是反对的票箱!”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其实每个人都知道湖霖不可能不认字,也不可能分不清什么是支持什么是反对。
然而就像是理所当然的事变为了意料之外的错愕之时,很少有人能够在三十步的距离之内做出应有的反应,或是说出一句应说的话。或许有人能七步成诗,但正因为稀少所有才能留名。
错愕中不知道该说什么,亦或是该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这句让人啼笑皆非的、三分期待、三分愤怒、三分惊诧的提醒,也就成为了最为应景的一句话。
湖霖没有停顿,径直走到了玻璃箱的面前,投下了那张示意反对《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的票,然后回过头,用他这辈子所能喊出的最大的声调喊道:“我反对!”
原本混乱的广场陷入了一阵奇诡的安静之中,但安静并不意味着投票会停止。排在湖霖后面的墨党的议事会成员一个个地将票投入了反对的玻璃箱中,然后和湖霖站在一起,说出了类似却不尽相同的话。
“我们党反对。”
嗡……
整个广场顿时传来一阵阵的骂声,夹着断断续续的嘘声,不少人咒骂着,维持着秩序的年轻人将手臂拉在一起,阻挡着愤怒的人群。
“叛徒!”
“呸!你们许诺的未来,根本就没有我们的身影!”
“看啊,这就是墨党给我们的未来,是要饿死我们!”
“滚下去!你们不配站在那里。去舔那些大作坊主的腚沟去吧,汪汪叫几声,还能得一块招满了苍蝇的骨头。”
“骗子!走狗!”
“投降派!”
墨党的那几个议事会成员并不避讳那些愤怒的目光,也不去堵住耳朵去听那些咒骂,而是大声地呼喊着,讲诉着他们的道理以及解决的办法,哪怕是短期改良的办法。
然而被煽动起来的人群根本听不进去,湖霖跑过去抱起一个玻璃箱,高高举起朝着地上狠狠一摔。
声音并不大,但是这个忽然的举动却让乱哄哄的人群暂时安静下来,他爬到桌子上,喊道:“市民们!听我说!我们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终究,湖霖的名望还足以让众人保持最后的清醒,包括那些墨党的成员。反对的人不只是他们,但正因为这种被视为背叛的行为,才让众人感到了极端的愤怒,而这也证明他们之前做的并不是那样让人恨到极点。
短暂的安静,几个和湖霖站在一起的墨党成员用一种信任的目光示意湖霖来解释后续的问题,毕竟在市民中的威望湖霖更高一些。
然而就在湖霖即将张嘴的时候,人群的边缘忽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笛声和小鼓声,紧接着几十人和声唱了些什么,压住了湖霖的声音,也将原本稍稍安稳的局面重新点燃。
这些人投反对票在这些愤怒的市民看来出乎意料,但在另一些有心人看来是理所当然,于是不能让他们把该说的话说出来,而是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几十人的和唱,绝不可能是忽然的感觉亦或是天赐的默契,包括那些笛手和鼓手,显然都是早已准备好的。
为的,就是这一刻,在这些人投下的反对票的时候,将这些人彻底拖入这些市民的反对面。不准理智、不让理智,就算暂时的理智也要制造机会烧一把火。
有节奏的歌声引起了市民们的注意,那一段段充满了讽刺的歌词彻底烧尽了这些人最后的理智,也将背叛后的痛苦、愤怒和无助扩展到无边无际。
……
官员们真高明!议员们更精细!
靠你们,准能够兴盛共和国;
大商人,作坊主,帮你们治理国家,
他们的医术是:先杀了再说。
那一帮贱种,小纺工们是贱种,
居然以国人之名,要什么救助;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吊死在工厂近旁,
像条被吊死的狗,就能够了结共和国的病症。
你看,那些小纺工们。
那是群无赖,也许会抢劫,
像一群野狗,没啥东西吃;
野狗都要吃东西,所以他们一定要抢劫。
最简单的医术就是,将这群无赖都绞死。
谁弄坏机器,便立刻绞决,就不用再吃饭。
节省政府的钱财和肉食,去喂养那些作坊主的看门狗。
造人挺容易,男女一年就能生一窝;
机器可难得,工匠数年才能打一台。
算一算啊算一算,人命哪有机器值钱?
闽城的绞架使山河生色,码头的刑船让日月生辉。
绞架显示着商业的兴隆!
刑船彰显着纱厂的昌盛!
哦!共和国!万岁!
雇佣兵、治安队、还有某党的纠察队。
绞刑手、**官、还有背尸的收容队。
他们为了共和国,要把小纺工都干掉。
有人傻傻的还惊讶:
在百姓啼饥号寒的时候,
人命竟不值一轴棉纱?
哎呀呀,你们不懂,这是为了共和国的昌盛和兴隆。
哦!共和国!万岁!
……
这里并没有窦娥的故事,但站在台上的那些墨党的成员却如窦娥一般,上次尊严进军行动他们只是反对,却根本没有在最高绞刑的《禁止破坏机器法案》上投支持票,更没有武装纠察队帮着镇压。
然而这是一个陷阱,反对《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在逻辑上并不意味着支持最高绞刑的《禁止破坏机器法案》,但愤怒的人群已经忘却了逻辑这种东西。
歌声煽动起来的市民们很快一起唱着这首“赞美”的、朗朗上口的、直击他们心灵怒火的歌谣。
数千人,齐声和唱,地动山摇,压过了其余的任何声响……
第三十章 主导权(八)
抱头鼠窜,没有另外四个字更符合被围在中间的那些人此时的动作,八个人都打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好在外面那些小市民狂热而不持久,没有彻底砸翻旧世界的胆子同时又期待着北方的大家族和旧的政治势力赐予他们幸福,毕竟中间还有郡守,还有看起来代表着共和国权利的一些人,所以只是打伤,并未开枪。
嗟远山目睹了这一切,明白局面已经不受控制,也明白背后煽风点火的那些人虽然目的各不相同,但却都谙熟这样的挑拨手段。
很快,混迹在其中的各式各样的人物开始发表他们的宣言,引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议事会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的死活!我们要选举底层的议事会代表!”
“二十岁以上的男性都应该有票权!”
“我们要选出真正能为我们说话的人!”
“重新推选议事会!”
“我们要将要求写下来,去都城请愿!都城的王上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的痛苦,因为旧议事会成员都是些混蛋!”
“选出纺纱行会的领袖!以前再怎么不好,可也至少还能剩下一口汤!”
“砸了机器!砸了大作坊!砸了银行!烧毁票据!废除利息!规定粮食最高定价!”
越发激动的人群开始做出更为激烈的举动,这些被聚集起来的人本来就是受到冲击最为剧烈的小生产者,他们有愤怒的理由也有争取自己活下去和尊严的权利。
只不过,他们在这里闹得再凶,出了广场真的能在整个闽城获得这样的支持吗?
或许可以,但那要需要其余阶层的人都毫无组织。
一定可以,那是因为有一部分是各个阶层都希望的。
一定不可以,那是因为有一部分是一些组织极力反对的。
…………
议事会大厅前闹得正凶的时候,墨党的中央党部内也在忙碌着,暂时情况还不明朗,但是一些准备势在必行。
外面,大量的骨干纠察队和年轻外围组织的成员们筑好了街垒,火枪已经分发下去,但是得到的命令是在没有得到命令之前绝对不要开枪,包括遇到被人袭击的情况也要保持克制。
里面,争论还在持续,甚至争论的人都忘记熄灭已经用不上的油灯,时不时传来把桌子拍的咚咚响的声音。
紧急事件的临时委员会的成员们并不是第一次处理紧急事件了,但是这一次实在是有些不同。
理念都很清楚,可在具体怎么办上产生了分歧。
一部分人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和那些愤怒的市民联合,达成一些变革的提议,成为这一次起义的一部分。如果能够争取到一些对雇工有利的条件,可以适当地放弃一些原则。
另一部分人认为这不是一个机会,更像是一个陷阱,现在要做的不是联合,而是保持独立性的前提下,争夺整件事的主导权。如果能够争取到一些变革那是最好的,但底线必须坚守,宁可得罪这些愤怒的部分市民,也不能毫无底线地和这些人妥协。
不但有人进进出出,将城内发生的一些情况、起义派的一些纲领、街头政治的宣传内容整理出来,传递过来。
每来一封新的信件,讨论的喧杂程度就减轻了一分,等到油灯将要重新有用的时候,局势似乎变得明朗起来。
在别人看来外面的情况一点都没好转,但在墨党的临时委员会这些人看来问题已经清楚的很了。
眼看着时间已经不早,熬了一天一夜的众人红着眼睛,开始了第一次投票。
“同志们,现在的情况基本上也就是这样了。可能会发展成什么样,这个难说。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维持闽城的秩序,不给任何的其余势力将手伸过来的借口。”
“如果说,出了大事,以保护闽城或是维持秩序的名义,派来数千名士兵,这会非常不利。不是说现在能派来,而是今后以闽城的秩序不能维持为借口,虽然借口很多,但我们现在要尽可能堵住这个可能被利用的借口。”
“既然嗟远山已经选择我们帮着维持秩序,证明他也不想让闽城被别人伸手进来,也希望闽城的事可以尽可能少流血的解决。我们并非是说他心地善良,而是少流血对他有利,他需要名声名望,这正是我们所能利用的。”
“所以,我提议,现在就组织骨干成员,连夜巡逻,维持夜间的秩序。不要让任何人有机可乘,趁夜做出一些让事情变得更复杂的举动。不要开枪,如果有人闹事就抓,我们的人足够。”
“工厂主和大作坊主估计也被吓得够呛,这时候他们会支持我们维持秩序的。用小生产者吓唬他们,但也不能吓唬的太厉害,以免他们的屁股坐到那些大家族和旧权利那边我们得证明,有些时候有我们照着就行,不需要歪到那边。暂时来看将来会不会歪过去难说,但是至少我们可以拖延一下他们歪过去的时间。”
“南安的基干力量也要尽快组织起来,进入闽城壮大力量。拿着嗟远山的信,告诉那些矿主这件事是郡守请求的,造成的损失也由郡里的财政支付。矿区那边也是如此,立刻派人组织,越快越好。”
“学堂里我们组织外围的年轻人也要组织起来,不要给那些人蛊惑宣传的机会。”
“陈健临走之前为组织准备了大量的资金,我们之前也囤积了很多的粮食,这一次一定要全力维持好闽城的秩序。大家还有什么意见或是看法?”
红着眼睛的发言者看了一圈,对面有人道:“现在的问题是出现突发情况怎么应对?我们不可能随时指挥,而且很多紧急事件也不可能等到我们这边讨论出结果,前面再做决定。所以我们必须要有一个方案和提纲。”
另一人道:“是。我们在闽城的力量维持秩序是足够了,等到南安和矿区的那些人过来之后,控制闽城也没有问题。但是现在那些砸机器的人对我们极为不满,我们守在大作坊的门前,这算是怎么回事?我们是那些人的看门狗?要我说,让各个作坊和工厂的人自发组织。理由很简单,大作坊的雇工一无所有,并没有那些小生产者的工具和购买原材料的资本,他们想要劳动必须依靠水力机械,所以他们也要捍卫自己劳动的权利。一旦出了什么事,也不会玷污咱们党派的名誉。”
“我不同意。既然道理很明白,咱们就不用遮遮掩掩的。的确,如果出了事可能会招致怨恨,但危险中也有机会,我们想要争夺这次事件的主导权,就必须旗帜鲜明地站出来。现在的事,很明显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不是说我们藏起来就可以解决的,他们想要找借口总会找到。”
眼看争论又要开始,有人敲了敲桌子让众人急躁的心情暂时安稳下来,用一种慢条斯理的语气道:“现在看来,最为迫切支持这次起义的只有两拨人。一波是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农业雇工或是破产农民,以及原本就一无所有的城市最底层雇工;另一部分则是城内的破产小手工业者。”
“要弄清楚,这是两个阶层,只是暂时合力起义而已。而且主导者是市民阶层,那些最底层只是负责出力的,主导者的诉求是那些最底层的诉求吗?”
“从他们的诉求来看,乱的要命,他们根本就没有一个完整的纲领。唯一一个能够完美满足这两拨人需求的理念和诉求,太过激进,也就不可能实行,而且估计幕后的一些人也没有这个胆子他们真敢喊出不要政府不要法律彻底自由家庭劳作土地均分村社所有的小国寡民口号吗?现在看来他们不敢,他们怕了,或者说妥协了,希望北边那些旧权利的施舍,甚至妄图回到旧时代甚至更旧的时代,复古。”
“问题是这就根本不可能,完全是缘木求鱼。今天闹腾的最厉害的,就是那些城内的破产纺织工和一些小手工业者,但是他们要求的东西,那些从农村赶来的还有那些最底层的什么都没有的雇工想要吗?反过来,那些什么都没有的想要的东西,是那些小手工业者想要的吗?”
“除非他们更为激进一点,要求彻底的自由,实现他们的小国寡民的村社联合,否则他们不可能有一致的要求。”
“我们给出的改良的办法,是建立郡属工厂,以挖掘运河、修建道路的方式容纳那些人。但是一样,这个办法对那些小市民小手工业者没有任何的吸引力,却对那些底层一无所有的失业者有吸引力。”
“让这些精致的小市民去帮着实现那些破产农民的诉求,帮着他们去农村分配土地,和那些大土地主战斗,你们觉得那些精致的小市民会去吗?”
“这就是症结所在,既然幕后的那些人今天摆了我们一道,我们难道就不能还回来,分化这些人?把那些一无所有者团结在我们这里,而不是试图去团结所有人。”
“我们可以逼那些人表态!逼他们在土地问题上、在破产流民、在一无所有的最底层失业者的安置问题上表态。让这些精致的小生产者认同公有制、让这些精致的小生产者去帮助和他们完全无关的人争取利益……你觉得他们会同意吗?”
“别忘了,几十年前的弹花工起义的时候,那些有些资产和私有工具的小生产者做了什么。”
“先是和弹花工一起争取到了他们要求的条件,等到弹花工希望更进一步的时候,转手就把这些最底层的弹花工卖了。镇压的时候,弹花工请求这些人的帮助,但这些人得到了大作坊行会主维持条件不变的许诺后,直接拆了街垒把后面露了个干净。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如此,绝不会变,精致的如同瓷瓶,绝不敢拿自己去碰整个旧世界,更不要说去争取所有人的未来了。”
“所以,我们要宣传我们的理念,去争取那些一无所有的可以接受郡属工厂的最底层。然后,由着那些人继续闹腾,闹腾完之后逼着那些人表态如果他们组建新议事会,我们可以参加,那么我们也可以激进,甚至可以从根本上变更土地制度,反正我们一直激进嘛,众人皆知。那些底层肯定支持,到时候我们就逼问那些小生产者小市民支不支持?如果不支持,那最底层会明白该跟着谁走才是对的。”
“我们负责激进,那些小生产者小市民一派负责反对,他们激进?我们比他们喊的更激进,到时候他们自己就会吓得把他们的本质露出来,我们才能夺取这件事的主导权,从而以进为退争取到郡属工厂和微额累进税,顺带着救他们一次。”
“不以进为退,这件事根本没办法解决。虽说他们今天摆了我们一道,背后插了我们一刀,但终归大家曾经同气连枝,早晚他们也会沦为一无所有只余劳力的人,算是做件好事吧。”
第三十一章 主导权(九)
那场有些急躁的讨论之后,闽城正式进入了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当中,宁静中透着一股股的狂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闽郡驻扎的士兵并不多,两千名士兵,根本不能够完成镇压。
况且,有权请求士兵出面镇压的官面人物诸如郡守,对这件事的定义只是“民变”,而非“叛乱”,可以弹压或是达成请愿去解决,还不至于用到平叛这两个字。
领导这一次起义的几方人物,心中都如明镜一般。本身就不是一个派系,而是数个派系的联合,或者说处在凄惨地位和对未来担忧的不同阶层的联合,内部的意见都还未统一。
他们都清楚,事到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就是采用最为激进的政策,变革土地制度,煽动整个闽郡的底层来一次北伐,彻底改变共和国。
要么就只能采用妥协的政策,寄希望于第三方的绝对权利,制衡这些大机器和大作坊,从而达成小市民自己的诉求,从而和平地解决这件事。至于土地,小市民并无需求,那些闽城内的大部分小市民为基础的活动家对于土地制度并无太多的想法。
然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第一条路根本走不通,按照第一条路走下去的结果就是闽城又多出了一排绞刑架。
而且如果把这件事的性质从民变变为叛乱,不要说北边那些力量的镇压,就是闽城内其余势力的拼死反扑也会让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最开始的那批理想派、激进派们,在起义中冲在最前面的那群人,此时已经沦为边缘,根本不能在主导起义的这些人中占据多数。
根本不需要墨党的人去质问什么,这些人的内部已经开始分裂,或者说原本就存在不可调和的裂痕与矛盾,只是之前被共同的痛苦所凝聚在一起,但终究不是一路人。
传统的力量是巨大的,数百年的传统的习惯也是不容忽视的。
起义之后这些人用族群最为传统的习惯去解决面临的问题承认议事会的权利,但不承认旧议事会成员的组成。
所有的行动都力图要控制在一个不是彻底毁掉传统和毁掉旧时代的范畴之内,虽然口号喊的十分响,但是除了控制了粮价、拿出一部分粮食发给最底层之外,暂时并没有太过过激的行动。
他们希望让新的议事会去决定所有的事,去分担所有的责任,而且按照传统获得所有今后行动的合法性。
在折腾了几天之后,起义的领导层将闽城当下最为重要的任务定为:重新推选议事会,按照二十岁以上、无犯罪记录的男子一人一票的形式,推选出新的议事会成员,从而做出关于种种制度的决定。
数日之间,街头、酒馆、茶馆、茶铺凉棚等地,到处都是宣扬各种思想的演说者和活动家。
墨党的纠察队武装起来后,帮着起义者维持城市的秩序,双方都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墨党承认二十岁以上一人一票推选议事会成员的进步性,而对方又将此时最重要的事定位推选新的议事会,双方在推选出新的议事会之前并无不可调和的矛盾。
虽然之前发生了诸多不愉快,可是对方也明白墨党这些人是他们在新议事会这件事上最为可靠的盟友,这时候闹翻得不偿失。
他们有足够的信心在闽城内击败墨党的宣传,占据多数人优势,从而占据传统习惯的制高点,如果墨党以武力反对那么墨党就会在闽城成为众矢之的,传统习惯是难以忽视的力量。
当然,暂时的和平和互不侵犯只是双反的意愿,挡不住一些希望双方杀的血流成河的人从中破坏、煽动,只能一件又一件地去挫败这些挑拨,在不打破旧习惯的前提下进行宣传鼓动。
每一天,都有新的活动家成为许多人信任的政治家;每一天,都有新的思想与对未来的设想出现在闽城的街头。
八年前就开始准备的各个党派的补习班,这时候终于有机会尝试大规模的街头政治。
茶馆酒肆之中、桥头街角之处,混乱而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锐利的仿若春雨般的味道。
然而隐藏在这一切短暂的平静背后,是各种不同目的的人在开始活动操作。
小市民阶层们的代表们在小市民人数不少的闽城,自然收获了不少的支持,毕竟此时是在变革的前夜。
大量的小生产者和行会时代的市民还没有完全被资本和机器碾的一无所有,反而正经历着那种毛虫蜕羽的痛苦,而且蜕羽之后很明显不是成为鲜艳的蝴蝶而是成为更为丑陋凄惨的蛾子。
这种情况下,一场名为“让王上和都城的与共和国同龄的家族们看清闽城的情势并且请求他们的怜悯”的请愿书签名活动,先于新议事会的选举进行,并且很快成为闽城暂时的平静中作为浩大的事件之一。
“尊敬的王上、尊敬的与共和国同龄的曾无数次站出来拯救共和国的共和国之柱的家族们,来自闽城的贫苦的劳动者国人送上我们的祝福。”
“你们远在都城,并不能完全知道闽城这些年发生的事,或许会把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当成一场叛乱,毕竟选出的国人议事会的大人物们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他们所说的一切蒙蔽了诸位的双眼。但我们相信你们是睿智的,而且相信你们是怜悯我们这些同属一个祖先的国人的。”
“如今的闽城,正在发生一场可怕的、缓慢的吃人事件。水力作坊在与民争利,这些机器和与之相对应的分工制工厂和大作坊正在吃人,虽然不是那样的鲜血淋漓甚至没有违背法律,但确实在吃。”
“一个小的纺纱从业者,本来可以养活自己的一家老小,经过努力在行会中成为师傅也有可能。孩子可以在开蒙学堂可以学到共和国先辈们的历史与荣耀,即便最普通的徒工也不至于饿死。”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小纺车怎么可能争得过那种可以带动几十个纱锭的水力纺纱机呢?纱线的价格一天天在下降,棉花的价格却一天天被那些投机商所操控上涨,纺纱不但不能养活自己,甚至可能要赔掉自己的祖辈所积攒下来的所有家当。”
“去年的风灾过后,很多闽郡的女人拿着出嫁时候从古时候就流传下来的簪子去售卖,只为了买几斤米度日。而在机器和分工制作坊出现之前,这些女人可以聊着天经营着自己十几台小纺车的家庭作坊,并且可以在旬休的时候出去游玩,至少不用考虑明天是否有米下锅的问题。”
“闽城的很多人,都已经在这场机器与国人争利的恐怖过程中失去了一切。仓廪实才能知礼节,这样下去很多国人就要沦为下贱的最容易犯罪的一无所有的贫民了。”
“我们相信,王上与那些共和国同龄的家族们不会无视我们这些人的痛苦和磨难,只不过你们被那些人所蒙蔽了。”
“因而,我们请求尊重的王上与那些有教养有情怀的家族们,帮帮我们,救救我们,不要再让水力机器把我们都吃掉。”
“闽城的这些苦难的国人对独裁亦或是有些人诟病的大家族执政,都没有丝毫的怨念和反对。只要王上和这些家族们把自己当成是国人的王、与普通国人共同祖先的只是更为优秀的家族,那么闽城的这些苦难的国人倾向于将王上看成一个与唯利是图的大商人大作坊主完全不同的、有利于绝大多数国人利益的体现者包括家族执政和隐性世袭,也都是我们所认可的。”
“我们建议王上能够派遣专门的检察官,来禁止水力作坊的修建。因为水力作坊和大工厂是与民争利的、将大多数人逼入绝境的可怕的东西。”
“我们建议王上能够派遣专门的均输官,控制棉花等原材料的价格。那些唯利是图的奸商,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
“我们建议王上能够收回闽城的银行的所有权,并让银行属于那些大家族和每一任王上控制。这样就能够以低廉的利息,将款项贷给我们,从而帮助我们建立合作社,并且可以有足够的金钱购买原材料。”
“我们建议王上能够收回闽城的南洋公司的垄断权,这个公司完全可以由王上和那些与共和国同龄的家族经营。我们曾想过,将公司的股票国人均分认购而不是垄断在几个人的手中,但除非禁止交易,否则终究还会转回到那些人手中,所以比起他们,我们更信任你们这些家族的势力,至少你们不靠唯利是图生活,那些土地和军功土地就足以过上很好的生活。”
“共和国应该用奴隶贸易来获得足够的金钱和更为便宜的棉花,这些金钱可以帮助我们这些自食其力的国人,更为便宜的棉花也可以让我们有利可图,对外扩张也可以让棉布棉纱的价格更高,这也是我们所期待的……”
第三十二章 主导权(十)
这封请愿书洋洋洒洒数千字,得到了很多市民阶层的认同,但也引起了一番轩然大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整篇请愿书中没有一处涉及到土地问题,也没有涉及到那些一无所有的城市最底层的人该怎么办,所有的出发点都是有点小产业的小生产的角度。
土地问题他们不敢谈,在他们看来的请愿而非“起义”成功后,那些无政府小国寡民均分土地村社激进派们就已经没有价值了,反而和他们继续联合很可能将来遭到镇压。
所以以违背所有权的理由在内部驳斥了激进派,并且主动制造了分裂,怒斥那些冲在最前面的那批人是妄图剥夺被人财产的疯子。
而想要得到北方那些大家族的支持,土地问题是个禁区,如果谈了土地问题也就不可能得到北方那些大家族的反对,因为北方的那些大家族是靠土地支撑的对这些城市的小生产者而言,土地不是问题,只要没有大机器和大资本的竞争就好,反正他们也不以土地为生,而且他们并不想把这场“民变请愿”变为“叛乱革命”。
他们一方面盛赞小手工业者生产是共和国的支柱,自由平等的基础,尊严的体现、勤劳与懒惰一眼可分的最好的制度;另一方面又担心那些大资本的“不正当”的竞争,以及分工制工厂的“蔑视人的自由让人如同机器一般遵守时间”的让人无自由和尊严的表现。
至于一无所有的最底层的、十几天前还和他们一起同仇敌忾的一无所有的城市流民,他们遮遮掩掩地给出的解决办法是:通通征召为士兵,对外抢占土地和奴隶,以共和国垄断的、全体国人的奴隶贸易和奴隶制种植园和粮食原材料种植地,来保证“绝大多数国人”的利益。
换而言之,一如几十年前一样,这些人又一次把最底层给卖了,而且卖了一个好价钱。
在起事之前,他们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撼动整个闽城,造成巨大的影响,所以需要最底层那些人的帮助,而且就算将来出了事也有更多的人分担责任。
然而起事之后,引导最底层的那些激进派希望继续扩大成果,变革土地制度和所有权制度、真正建立起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国寡民的村社无政府联合体的时候,这些人开始害怕了。除了害怕自己的利益被影响之外,还害怕惹火烧身,将来被绞死在绞刑架下,于是迅速地和那些激进派划清了界限。
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一些更为强大的势力的支持,因而不再需要原本的盟友,只要达成自己的利益就行。
议事会的重新推选还在进行的过程中,这封请愿书便引起了一场严重的冲突。
在小市民和家庭作坊们聚集的谈论“国事”的茶馆附近,一人正在发表关于真正“理想社会”的演说。
“私有制是最好的制度,这个可以激发人们的勤劳、创造力以及最大限度的丰富社会的财富我们相信劳动创造财富。”
“然而现在的这一切问题,根源在于我们没有得到十足的劳动成果,因为经由一部分人偷走了我们的劳动成果,破坏了其中的公平。”
“最美好的社会应该是什么样?应该是建立在私有制下的平等自由的社会。”
“我们诚实的劳动,然后占有十足的劳动成果,再用以劳动为价值衡量的公平的交易,从而获得十足的价值。”
“这种条件下,将是国人自由的巅峰,也能最大程度地促进个人的发展。”
“私有制当然是好的,市场交换当然也是好的,而且这样一来,只要勤劳只要聪明就能人人发财。”
“这样的社会怎么实现?很简单,在保证私有制的前提下,按照一种劳动的价值的货币来公平的交换一切东西。只要能够做到自己占有全部的劳动成果,公平的获得同等的劳动价值的货物,没有人可能破产,这样的社会下唯一衡量贫富的标准,就是这个人是勤劳还是懒惰。因为只有劳动才能交换,那么勤劳的人一定富足,而懒惰的人一定贫穷。”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大机器出现之前,也一样有贫穷的有富足的,比如现在那些底层,他们原来就穷,因为他们一直就懒,而且缺乏头脑。”
“而我们则不同,我们现在之所以濒临破产,那是因为水力机器的不正当的竞争,违反的公平的道德就像是一个人骑马另一个人赤足比看谁跑得快,输了有情可原。”
“但之前可没有水力作坊,怎么有人还是穷呢?那你们说这不是懒是什么?或许有人说,是因为他们没有一丁点的资产,这就可笑了。难道我的父母祖辈都有很多的资产吗?为什么我们家就能积攒下一些产业,他们就不能呢?难道这不是说明他们骨子里就懒惰、蠢笨、缺乏头脑吗?”
“我们现在日子不好过,那不是因为我们懒,也不是因为什么私有制的原因,而是因为水力机器违背了公平、违背了道德、违背了人的自由,而且在交易过程中有人操控,导致我们不能获得十足的等同于自己劳动价值的成果。”
“你们想,如果交易能够真正公平,假设某种能代表劳动价值的货币叫劳,我干了十个劳的布,换四个劳的棉花,两个劳的粮食,四个劳的其余货物,怎么可能会破产呢?”
“如果每个人都是小生产者,每个人都耕者有其田,每个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和家中凭借劳动,换取所需的一切……”
“这样一来,决定我能过上什么生活的,只有我是否勤劳。我劳的多了,得到的就多。”
“我们当然应该同情那些因为交易过程中被偷走了劳动的那些破产的农户,这和我么的境遇是一样的。但是我们可不该同情那些最底层的想要什么公有制的那群人,那群人只不过是懒汉罢了。”
“对付这些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送去军营,在军营挨上几年军棍学会什么是勤劳。”
“如果说军队容不下这么多人,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可你们看看墨党那些人给出的解决办法是什么?成立郡属工厂,让这些人留在城市,这是什么馊主意?”
“他们留在城市,只会让水力作坊的雇工更便宜,而且源源不断,只会破坏公平和自由。”
“要我说,就该把他们全都迁到海岛的种植园上,一人发一点土地,但是过去的费用,别问咱们收税,让这些人自己偿还运送的费用,这才公平。反正爱去哪去哪,总之别留在闽城就行,没有自由的劳力,那些水力作坊就开不起来,这样才能公平和自由……”
然而话说到这里,本该收获掌声和叫好声的时候,却收获了一句:“放尼玛的狗屁,这就是你们给我们找的出路?你们只给自己找路,根本没给我们找路!”
扭头看去,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四十多人,穿的破破烂烂,手里拿着木棍和砖头,带头的人喊了一声,后面的人蜂拥而上,拿着棍子朝着聚集在那里的人狠抽。
从抽打的姿势和熟练度来看,应该是收了大作坊主钱财的职业流氓城狐社鼠之流。
但明显附近还有一大批的真正的底层失业者,很快卷入这场械斗的人数就从几十激增到数百。
等到墨党的纠察队赶来的时候,已经死了十七八个,还有四十多人被打的重伤。
双方都被煽动了起来,已经难以控制,一旦议事会重新推选后在一些问题上达不成一致,更大规模的械斗近在咫尺。
第三十三章 主导权(十一)
纠察队控制住局面,将参与者全部抓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新的议事会还没有推选出来,各个派别还在忙着扯淡,一个个活动家都得了“议会病”,带着一种病态的使命感参与到这个纯属扯淡的议事会成立之中既没有喊出要改变旧时代,又没有喊出来一场自南到北的变革,甚至连闽城之外的农村还怎么办关心者都寥寥,很多人想的都是一个单纯的手工业的闽城,从未超出过外围贫民区。
既然新的议事会还未选出,也没有宣布和旧时代决裂,那么旧的法律体系依旧有效。
一场公开的审判就在议事会的广场进行,十二人被判处流放到龟岛去守灯塔,七十多人被判处在郡监狱的火柴盒工厂糊五年火柴盒和搅拌剧毒的火柴头糊糊。
这一场不是由墨党主导的审判,引发了一场更严重的对立。那些最底层的失业对小市民阶层党派根本不考虑他们的诉求这件事极度愤怒,并在公开审判结束后开始质问当初的承诺。
起义之初,最底层的失业者没有自己的纲领,只能跟着那些小市民或者极端激进派那些人一起干。极端激进派的那些人思想太危险,而且纲领不明确又自相矛盾,加上共和国的旧威严仍在,人们更希望一种被怜悯的解决,并没有彻底推行极端激进政策的**,心头还抱着一丝幻想,于是小市民保守反动退后派的那些人成为了领导者。
新旧时代之交的变革,复古总会是第一选择,而且也更容易收拢更多的人心。人们对于未来总是心存恐惧,面临这种无声无息悄然的社会变革的时候,总有很多人怀念起之前的情怀和美好,正如一个丢弃玩具的孩子,当玩具真正丢弃的时候那些丑陋的地方都忘却了,记忆中只有那些情怀和美好。
然而等到起义“胜利”的曙光初现的时候,这些最底层的人陡然发现,那些小市民派别设计的“未来”中,并没有他们的身影。
尤其是这次流血事件的导火索,被墨党和那些大资产者选择公开审判辩论有意放大后虽然这不是小市民派别的活动家的主流思想,但现在已经是如同一坨屎沾在了黄色的衬裤上,怎么说都说不清了这种不信任和被欺骗的感觉让最底层的怒火更加炽热。
半个月前,某些人在议事会广场前插了墨党一刀,以充满讽刺的赞颂绞刑之歌让墨党短暂地被扣上了叛徒和投降派的帽子。
半个月后,墨党什么都没做,只是稍微地营造了短暂的“和平”的环境,那些人的本质就暴露的清清楚楚。
软弱而又充满幻想,脑子里思索的未来只是小小的闽城一隅,心中始终担心越过“叛乱”这条红线,唯一的解决方法是退回到行会时代……
闽城并不是一个大作坊占主流的城市,即便可能是此时世界上最有资本味道的城市,但毕竟还太年轻,还处在分工制大工厂和手工业齐头并进甚至有些不如的时代交汇点上。
小市民和旧时代的那些阶层们占据着很大的比例,在起义之前他们的口号喊的震天响,墨党又认为此时时机不成熟根本没有采取行动,在前期的主导权不可避免地落入那些人手中。
此时不是胜利,只是伪装成“胜利”的暴风雨之前的前奏,真正的镇压者还没有武装起来。按说如果他们真的有改变世界的雄心,此时应该做的是组建闽城的国人自卫队,或者说至少宣布他们针对闽郡农村政策的公告以获取农业雇工的支持、维持自耕农的中立……
然而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向北边的那些旧时代的大家族摇尾乞怜,希望出现一个不偏不倚的、不希望新兴资产阶级做大的旧阶层来做缓冲,走的还是抑制豪强为他们争取一个私有制下的、公平合理有道德的、完全得到劳动收益和公平交易的小生产者的梦城。
此时如果真正有变革雄心的领导者,不会认为是胜利,而是危急关头。
然而这样的危急关头,被新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碾压的、垂死的旧行会、小生产者的代言人们,已经开始害怕。
他们害怕接受了他们的浮夸的号召而认真武装起来的人民,害怕已经落在他们手里的政权,尤其是害怕他们被迫采取的政策会给他们自己、给他们的社会地位和他们的财产带来的后果。
他们害怕事情闹得太大,在失败的时候失去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可怜的资本和生命;他们害怕事情闹大后,作为战斗主力的最底层失业者会将他们赶下台,真的去诉求所有权的变革;他们害怕事情闹下去,作为战斗主力的最底层真的会喊出变革土地制度的口号,从而真正的那些军功家族和隐藏的土地贵族们决裂不可调和。
于是这些狂热的旧时代残留的小市民,就被种种互相矛盾的危险团团包围,也就出现了这样可笑的局面:不知道干什么,不知道最优先的事要干什么,不知道怎么具体地实行既不伤害所有权和商品经济、又杜绝那些大作坊分工制工厂的竞争。
各种自相矛盾的、反动的、倒退的纲领就成了他们“胜利”之后的“正确”选择。
只是,他们可以退回的行会时代,因为他们从属于旧时代;可是新时代下的自由雇工、破产的农民、被机器夺走了饭碗的原本的农业雇工们,旧时代中根本没有他们存活的基础。
从那次流血事件和公开审判之后,闽城的局面越来越乱,虽然墨党的纠察队仍旧能够维持城市的正常运行,但是闽城将来该怎么走,终于在激情过后被人们所开始考虑。
正如怀子节时候,总有女人在一场心动之后怀了孩子,至少在当天夜里她不会后悔。但等到小腹隆起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真正的恐慌便开始降临,如同春天的暖风一样将雪花一样的激情融化。
虽然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矛盾,即便墨党并不认同此时的起义,也不认同很多政治主张,甚至以不惜在前期让出主导权的办法来维持党派的底线。
但毕竟这是闽城,是墨党最先活动的地方,也是大作坊和分工制工厂以及各行产业最为发达的地方,墨党还是有足够的影响力,也有陈健这个阶层叛徒提供的大量金钱和武装,有些事不得不做出表态。
几方势力虽然有着各式各样的矛盾,可是最为重要的几条墨党还是给予了支持。
包括二十岁以上无旧法律体系下犯罪记录的男子都有票权、在闽城分配选区、按照代表制层层选出闽城的新议事会。
议事会成员不再缴纳议事会成员税费,而是由郡政府给出一定的金钱支持,从而让更多的底层人有机会参与进来。
而且既然从一开始占据主力的小生产者就准备妥协,最终议定的事也无可避免地出现了相对于之前进步但仍旧充满了妥协和软弱的决定。
包括保留旧的议事会成员的资格;只是扩大平民议事会的成员人数;仍旧采取财产加权制,但是最底层原本无票权的人也拥有一张票权,按照去年的纳税的数量最高纳税者拥有最高一比一百的票权。
这种比起之前稍微进步了一些的措施总算取得了各方妥协下的认同,并确定在十月十七日举行闽城的新议事会成员推举。并且一致通过了从附近各地调集来的墨党纠察队帮着维持城市的秩序,这是唯一一支大作坊主和底层都能接受的自卫武装。
最终的消息确定之后,小市民利益代表者仍旧没有考虑整个闽郡的问题,而只是将目光局限于闽城。既然依靠最底层的起义流血争取到了看似进步的新议事会,既然小市民的数量占优,那么这些原本的盟友也就不再有意义了,更不愿意去为了谋求那些“盟友”的利益越过“叛乱”这条红线。
上次的流血冲突后,他们的口号不再那么赤棵,但却给出了更为退步的解决方式。
“让所有的城市流民回到自己的原籍,严格制定闽城的禁止自由流动法案,只能在原籍接受救济。”
“让大土地所有者分出小块土地,供那些回乡的流民耕种,但是流民需要履行他们的劳作义务,用无偿的劳动换取土地的使用权,并以自由契约的形式隶属于提供了小块土地以让他们容身的地主手中。”
“重新建立行会,所有原籍城市的失业者,都要在郡里成立的生存技能教习所中学习。并且以学徒的身份在手工业行会中劳作,重新建立师傅、个体、帮工、学徒等等级制的、小生产者有尊严的行会和廉价从业学徒制度。”
解决方法一出,原本一同起义的激进派立刻宣布决裂,并买了一头巨大的、象征着老迈而又一成不变的大乌龟,披红挂绿、敲锣打鼓地给这些人送了过去。
对方则回赠了满满的一玻璃罐子挖出的蝉幼虫,并且附带了博物学者关于蝉的介绍:十年沉寂、一朝破土,吱鸣一夏、躁动南北,以为蝉即夏、无蝉则无夏,然饮露三月,霜未至即亡。
第三十四章 主导权(十二)
夏,不仅是夏天的夏,更是华夏的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蝉叫的再欢,都叫人将蝉和夏联系到不可分割的一体,但又有什么用呢?一旦真正的霜寒降临,那还不过是顷刻即亡,什么用都没有。
激进派们知道自己的基本盘就是那些最底层,而且很多激进派的年轻人也正是充满了对最底层的同情才认同那些激进的想法,可毕竟是空想。
然而原本的盟友背叛了他们,他们就不得不去寻找曾经被斥责为“叛徒”和“投降派”的墨党寻求支持。
不断有人出入墨党的中央党部,双方进行了一系列的秘密商谈和和解之后,激进派的那批人制定的纲领也开始变动,朝着墨党可以接受、虽然不支持、但是理论上不反对的方向挪动。
比如土地政策也从一开始空想的按照全国的人口均分土地,变为另一种空想的“保持大土地制度不分割,让雇工选举经营者,成立联合农场,分期赎买”。
这种微妙的变化立刻引起了闽城的那些大作坊主的注意,这里和北方不同,很多新兴的作坊主工厂主和土地的关系已经不大,他们的原始积累主要是靠原本的小手工业经营或是出海,土地问题他们看的并不重要。
但是他们明白墨党追求的东西,一旦在土地问题上和这些激进派达成了一致,那么城市内该怎么办?土地既然可以成立联合农场,那么工厂呢?
那些小市民是尊重所有权的,所设计的世界虽然让这些作坊主极为不满,可并没有挖根。
但是所有权是根,这些人却是要挖根,而且显然明白依靠闽城这些乱七八糟的力量根本不可能达成目标,而所有权问题则是和整个旧时代宣战,这明显是不准备在规则之内玩,准备掀桌子另立规则了。
墨党至今还没有就这些问题彻底地表态,亦或者之前就已经明明白白地表过态,但是表态的那些未来太遥远,根本感受不到威胁。
在他们看来墨党之前明明白白表态的东西,就像是有人告诉他们不要再烧煤了,否则那些煤烟会遮住天空遮蔽太阳最终会让万物陷入死寂。这是遥不可及的,但是当有一天隐约能够感觉到这种威胁真的存在的时候,那种担忧顿时游荡在心中,难以抹去。
事实上,墨党在一个月前的议事会广场前被那些人插了一刀之后,这个幼稚的、没有经历过真正大场面的、仍旧松散的党派内部也充满了一种极度不爽的情绪。
但大部分的人还是认为这时候时机还远未成熟,他们坚信这时候自己不能做社会变革的领导者,只能充当工厂主阶层和自由派阶层的同盟,最好是在合理合法的情况下加速社会的生产变革,从而创造更多的机会。
这种社会变革之下,任何不符合新时代的阶层都会消亡,而局面只会对墨党所推算的未来越来越有利。当越来越多的自耕农破产、小生产者破产、越来越多的大农场和大作坊大工厂建立,最终形成的一股强大的力量,就不是一句苍白无力的“所有权”这三个字能够解释的了。
但是如今的条件远远不够,甚至在闽城这个最为接近新时代的地方力量都还远远不足。因此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待,夺回最底层运动的主导权,借用小市民、北方土地豪族和权力家族、工厂主、自由派、极端无政府派之间的矛盾,获取为将来更为顺利更为有利的条件。
这不是内部高层就能决定的,而是因为这个党派并没有救亡图存的迫切追求,又没有深入农村,基层骨干都是工厂作坊的雇工。
基层对于一些目的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相对于那些不靠边的追求,他们更需求十二小时工作制、一旬休一天、提高最低工资、反抗计件工资、让工厂主撕毁罢工黑名单之类的东西。
对他们而言,小市民追求的那些东西毫无兴趣,而且把工厂和机器都毁了,他们怎么办?
对于极端激进派的空想社会,经过这些年的宣传和实际的墨党党产的工厂的改良,他们也不愿意退回去,而且认为那是毫无希望的。
但凡一个党派的存在,是需要基层基础的,不是上层的设想就能达成目的的。至少此时的墨党还是初生的、幼稚的、完全没有做好做大事的准备也没有做大事的基础。
又是几场剧烈的内部争论之后,党派高层做出了决定:利用矛盾,争取一定的进步。与工厂主阶层暂时结盟,同反动退后的小市民做斗争。争取底层的主导权,坚持自己的独立性,结盟不代表无条件妥协。一旦资产者和自由派准备在全国范围内掀桌的时候党派会支持他们掀桌,掀桌之后再进一步。但是过程中也要追求雇工阶层的利益不能无条件退后,也应该根据情况选择盟友,包括那些不可忽视的小市民阶层,都只是暂时的敌人而非未必将来不能联合在一起的盟友。
现阶段的敌人和政治盟友确定了,现阶段的目标也已经定下,剩下的就是依靠各种手腕,做一些不那么伟光正的事。
九月末,有消息说,墨党中央决定给予那些激进派成员一些人私人的无息援助贷款,这些贷款可以“合法”地购买枪炮作坊的枪械,甚至据说激进派的这些人从墨党手中买了一艘装备了铜炮的船,而且正在购买陆地使用的炮架。
那些激进派的街头宣传也越来越让一些人害怕,宣传内容的步子迈的相当大,十分吸引那些最底层的失业者和流浪到城市的农村失业雇工,而这些人也是最为支持激进政策的一群人,除了一条命已经一无所有。
墨党的态度之前并不明确,似乎完全放弃了这次可笑的闽城新议事会选举,除了在各个工厂和码头等地扩大自己的基本盘,宣讲符合雇工利益的改良举措之外,似乎对其余阶层彻底放弃了。
但随着极端激进派和失业者喊出了“真正的平等的共和国”之类的绝对平均主义的口号后,墨党的一批宣传者似乎苏醒了过来。
码头、沿河街、作坊区、银行和股票所之类的地方,纠察队的数量忽然增加,而且大批的都是参与过数年前矿工请愿行动的老纠察队,或是从矿区“合法合理应郡守之请求”调集来的骨干。
矿工出身的这些人受过数年的训练,枪械根本不是问题,甚至如何操控大炮墨党控制的一些学堂里也批量教授过不少学习过简单三角函数的年轻人。
这些人背着燧发枪,带着黑色的袖标,以巡逻为理由在几处重要的地点增加了数量。陈健控制的一部分房产和重要的砖石结构的建筑附近也开始聚集数量众多的从矿区调集过来的纠察队。
大荒城舰队的两条合法装备了大炮的船只开始靠港,以清理大炮为借口将船上的大炮卸下来,穿着海魂衫蓝白条纹格的水手和实习生也开始上岸休息。
在这之前,没有人知道墨党的底子到底有多厚,只知道陈健的很多作坊仗着技术垄断,即便在工厂内进行了一些改良,每年赚到的钱也让无数人眼红,而且这些钱很大一部分都在过去捐为党产,除了南洋公司这个庞然大物外并没有其余的资本力量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然而南洋公司以利润为主,并没有批量地、有计划地培训武装。
闷声不响的墨党一旦开始亮出自己肌肉的时候,很多人都慌了神,尤其是不知道墨党高层到底准备干什么。
加上陈健和一部分党内的高层离开了闽城,虽然理由是北上都城前往议事会复命,可是这种情况下不得不让人心生多想。
有人觉得会不会陈健这些人是跑去都城搞事去了?难道真的准备掀桌子,而且是在全国范围内掀桌子?
事实上,这是墨党把所有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看上去挺吓人,实则也就在闽城能吓唬吓唬人,根本没有在全国范围内搞事的能力,也没有那种基础。
但正如老虎第一次见到黔驴一般,这一蹄子用来吓唬人是足够了,尤其是吓唬那些被极端激进派吓唬过一次的人。
嗟远山在担心,担心自己犯了个大错,他本以为墨党这些人不会做出过激举动,事情还有解决的可能。
他也没有想过,经过数年的发展,墨党的基层已经发展了这么多人,一旦墨党和那些极端激进派联合,闽城顷刻就要落入这些人手中。
派人去了墨党的党部,得到的回复是:“因为上次的流血冲突,导致了很多人的伤亡和闽城的混乱,为了杜绝这种事继续发生,维护闽城的秩序,因而合理的增派了人手。至于说从船上卸下的大炮,那也很容易解释,大炮需要清理,海上容易生锈,这很合理。而沿着闽河运送到闽城的粮食,正是墨党一贯的慈善行为,也是为了稳定粮价和保证闽城的粮食供应,并没有其余的打算。加强守卫的几处地方,都是十分重要的地点,是万万乱不得的,一旦这几个地方乱了,闽城也就乱了。”
说的这样合理无懈可击,闽城的大商人、海商联合会、工厂主们却坐不住了。
每天听着那些极端激进派的街头演说已经是两股站站,这时候又看到了墨党这些纠察队,心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答应建立郡属工厂容纳这些底层的请愿呢,何至于会出这样的事?
眼看着十月十七这一天日益临近,传言也越来越多,这些人终于派出了代表,主动走入了最为厌烦的墨党中央党部,恳求双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是事发之后,墨党从未主动和那些工厂主、大商人接触,而且不断发表一些让对方听着极为不舒服的言论,深刻地揭露了他们是如何盘剥的。
然而越是这样,这些人却选择了主动走入墨党的中央党部。
上杆子求人,总容易被人拒绝。坐在家中,等着人主动来,很多事谈起来就容易得多。
不过这可不是等来的,而是用各种手段争取到的,骂的越狠、表现的越逼人,对方反而越容易主动接触。空等的话只能等来如同上次请愿一样的一个大嘴巴抽在脸上并告诉你什么是饿死的自由。
第三十五章 主导权(十三)
大工厂主的代表与墨党的代表的见面颇具几分魔幻现实的色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党中央党部的大厅内,高挂着“一切归劳动者所有”的横幅,摆满了之前多次罢工和群众集会的黑白照片,还有一副请西洋画师画的几张色彩鲜艳的有光影对比的描绘矿工请愿活动的油画。
来到这里请求会谈的人,之前对这里是不厌其烦,却又不得不接触。
墨党的前身是进步同盟,同盟内部一大堆的极端激进派和密谋派或是自由主义恐怖袭击派,而且之前组织罢工请愿之类的事墨党更是不遗余力,经常资助一些团体金钱,提供罢工基金和粮食支持。
如今到底能办出什么事,实在是说不准,这些工厂主和商业代表心中都没准。
再者,陈健和这些人之间往来颇深,即便已经从一些行业退股,但是许多行业又和墨党控制的产业息息相关。
最简单的例子比如缫丝作坊,用化工作坊生产的磷酸氢二钠或是碳酸钠作为脱丝胶剂,前者只能在这里买到,后者用食盐和硫酸为原料的碳酸钠质量比起烧灰法的更好一些。
不用也不是不行,但是成本和质量肯定要降低,而且只是缫丝一个行业,更别提其余的大型分工制的手工作坊了。
一方是相对于旧时代的先进生产关系,另一方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和前进方向,虽然从诞生之初双方就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但在对付旧时代残余这件事上还是有可谈之处的。
工厂主代表们坐在那里,看着墙上的那幅字,极不舒服。虽说不上坐立不安,可总觉得有些荒谬。
对面的那些人年纪都不算大,可是一个个都是这边耳熟能详的人物,工厂主内部秘密流传的“联合黑名单”中,这些人都是榜上有名的人物。
门外有人把守,工厂主代表们也就开门见山。
一人拿着一本墨党宣传用的街头小册子,翻开某一页道:“诸位,大工厂大作坊可是贵党认为的未来的方向,也就是说我们走的路是正确的,你们总不能自己的纲领都要背叛吧?”
对面几个年轻人也都笑起来,点头道:“没错,这的确是我们说的,我们也一直承认。但是大工厂大作坊归谁所有,并不影响大工厂大作坊这件事本身是不是?”
提问的那人脸上抽搐了一下,连忙道:“不谈这个问题,只说那些个人的家庭作坊,你们总不至于和他们站在一起退回到过去吧?”
对面一人道:“我们当然不会倒退回过去,但是未来的美好是建立在累累尸骨之上的,有些事终究要有人负责。谁来负责?谁来管?”
“你们又不是王上,也不是你们来负责管理这个国家,你们不需要负责不需要管,只需要管好你们的利益就好。你们不是罢工争取利益吗?可我没听说你们不罢工了,转而去砸机器或是要求退回到行会存在的时候啊。如今这个局面,他们那些人明显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而且北方那些人把手伸过来,我们可就完了,闽城也就完了,共和国也就完了。没有大作坊,那些大家族靠着垄断专营、靠着土地地租照样可以活的很好,有没有这些东西对他们毫无意义,他们巴不得这东西一直都不出现。可这些对我们、对你们却都意义重大。他们全去当小农户当小生产者,你们的党派也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根浮萍了。”
对面的人纷纷笑了起来,失笑道:“你们这些天看了不少的书啊。”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啊。我们也是没办法。”
“闽城如今的局面,怨不得别人,只能怪你们自己。那些小生产者虽然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但至少还能活下去,他们起义的动力不足。可最底层那些实在活不下去的人,我们不是没有请愿郡里改救济为郡属工厂,可你们给否决了啊。不但不同意,风灾之后还一个劲儿地提高粮价囤货居奇,真把人逼到绝境了,那就怪不得人家与其饿死不如拼一把了,对不对?”
工厂主代表们急忙摇头道:“囤货居奇的那些人和我们没关系,这个你们要搞清楚。我们按你们小册子上的说法,是靠压榨剩余的劳动获利的,可那些投机商并不一样。”
“对对,和我们不一样。说起来,我们还讨厌粮价上涨呢。粮价上涨对我们一点好处没有,原材料的价格也跟着涨不说,工资不涨你们又要组织闹腾,我们其实也是希望粮价降低的那批人。”
“要说起来,真要是组织郡属工厂,那些投机商们应该多出一些钱。而且救济本身我们也觉得不合理,救济了那些钱又被粮价赚回去了,实际上我们什么好处都没得到。”
对面一人无奈道:“诸位,现在咱们不是谈谁来背这个黑锅的问题。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怎么解决这件事。如果解决不好,那对不起,我们只能和那些人一道一起掀桌子了。这些年我们的行业也培养了不少人,多了不敢说,管理这些工厂的公共事物官还是能推选出来的。”
“真要掀桌子,是要掉脑袋的。你们到时候可就不止掀我们的桌子了,可是要连那些大家族和大土地拥有者的桌子一起掀的,必死无疑。”
对面又一次笑起来,反问道:“你觉得我们是怕掉脑袋的人吗?怕掉脑袋的话,矿工请愿的时候我们就该害怕了,那时候都不怕,现在反而怕了?掀了、死了、然后等我们坟头长草的时候下一次掀桌的人才能更多,你们说是吧?”
工厂主这边不再说话,对面这些人能不能干出这样的事的推断,是他们前来商谈的基础。因为可能会做,所以会来谈。如果不可能做,那就不用谈。
沉默片刻后,墨党那边有人站起来道:“诸位,事已至此,有些话我就代替我们党派明说了。如今世界被帆船联系在一起,土地积累金钱的速度相对于作坊工厂越来越慢,闽城的位置决定了闽城是积累和发展最快的地方,远超北边那些家族靠着土地特权和垄断专卖权赚钱的速度。”
“如今你们这么赚钱,那些人眼红不眼红?就算不眼红,像你们说的就算全面倒退后土地即是最宝贵财富的年代,你们还能剩下什么?此消彼长之下,你们应该担心的是有一天有人把手伸向你们的东西。”
“如今闽城的事情再不解决,那些想要伸手的人就会有足够的借口。我们也清楚你们善于妥协,但是你们的根基决定了你们很难和那些人妥协,因为你们不是靠大土地的地租发展起来的,也不是靠那些垄断专卖或是官办的大作坊发展起来的。所以你们无路可退,如果你们不站出来参与稳定闽城的局面,那么你们就连捍卫自己利益的勇气都没有,就是待宰的羔羊。”
“对我们来说,那些人可能还会暂时收买我们,对雇工而言如果那些大家族的绝对权利可以制约你们,他们也是乐于如此的,即便这是不对的也是自己给自己绑上枷锁的,但是肯定会蛊惑许多的人。”
“所以,闽城的事,你们必须要出面,必须要解决,必须要为自己续命,必须要为自己的成长付出一些必要的代价。我们不谈我们的诉求,只是换位思考一番,帮着你们去考虑。的确,我们想要在将来干掉你们,但是在干掉你们之前,我们还是可以和你们联手对付那些更为落后和反动的东西。”
“你们有钱,但是没人。小市民站在你们的对面,你们能靠谁?说句难听的,这时候你们不来收买我们,收买底层,等着北方家族的权利之手伸过来之后联合小市民对付你们?到时候底层可是会抱着看戏的心态看着你们互相撕咬的。”
“你们追求的自由、打破垄断专卖权、取消土地束缚和禁止迁徙令这些东西,却又不愿意为这些东西带来的后果负哪怕一丁点责任,你们现在的身板这么脆弱,太早为自己挖坑埋在旧时代的阴影之下,终归有些不值吧?”
“我们也就明告诉你们,你们和北边那些人没有妥协的可能。他们靠着土地远不如你们积累的速度,他们的很多作坊大部分人都反对,你们不要幻想着和他们拥有一样的特权,因为他们还有自耕农和富裕农民这个基本盘,你们有什么?”
“给予你们政治权利,也就意味着总有一天你们要把他们吞了,因为你们的积累速度可能在几十年内就超越他们数百年的积累。不给你们政治权利,那就要做好早点掐死你们的准备,宁可全面退回到小农小作坊行会时代,也不会允许你们一天天发展壮大。可你们现在还一天天地给别人借口,丝毫不想着去解决,如果旧势力弱小或是与你们合流,你们这么作也无所谓,问题是现在随便就能把你们捏死,你们还这么作死,把大部分人都逼到你们的对立面去丝毫不想着补救。”
“这不是一个一郡大小的国家,而是一个幅员广阔数千万人的国家。有些东西在巴掌大小、旧势力不强不根深蒂固的地方可能无所谓,在这样一个大国这么作就是找死。你们以为你们现在是棵参天大树,那是因为你们只在闽城。放到全国,你们现在也就是一棵豆芽菜。”
第三十六章 主导权(完)
静待着这些人消化了一阵,墨党的人拿出厚厚的一叠纸张道:“这是我们提出的解决方法,大家都退一步,总好过让北边那些虎视眈眈的家伙把手伸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能给一些人借口,也不要把所有人都逼到你们的对面去。对抗腐朽的东西,我们可以和你们这些工厂主暂时联手。换而言之,我们出力,你们出钱,维持闽城的一些向前走的局面,把闽城残留的一些腐朽的东西清除掉。”
“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被宣布定义为叛乱,那就可能要街垒对抗甚至主动出击,而且要颁布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的纲领,彻底掀桌。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你们自己掀桌,这是一场属于你们的革命。因为你们无路可退,妥协都没机会妥协,旧时代用不到你们。”
“如果处理得好,斡旋成北边默许的局面,或是组织起足够的力量让对面暂时不敢动手,那么一切都好说。扫清旧时代的腐朽,让闽郡的发展速度更快,力量积累的足够,影响到沿海诸郡,事情又另说。”
说完这些,可能是想让这些人相信他们真的已经无路可退,那人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道:“没办法,几年前陈健在都城折腾的时候,已经把你们的妥协的路给堵死了。”
“当初在都城排座位玩,那时候你们还没有纲领,我们坐在中间,你们中的一些人坐在左边。什么自由啊、权利和义务啊、自由贸易啊、工厂制分工制和合理性、立法权、司法行政权啊、新的社会的运行机制啊等等这些……坐在左边的人帮你们总结出来不少。”
“我们这些年也没闲着,顺便也用你们的名义写了不少小册子,到处散播。反正看到那些小册子的人,肯定以为是你们写的,我们也看了,写的不错,基本上非常符合你们心中的理想社会,估计你们也应该读过,只是不知道谁写的。”
“如今新一批年轻人已经成长起来,‘你们’的那些小册子对年轻人还是很有吸引力的。问题是对那些根深蒂固的家族没有吸引力,而且他们十分不满。当初都城的青年之家的辩论场,已经深入到茶馆酒肆乃至街头巷尾。你们还没总结出来纲领我们帮你们总结;你们没设想好新时代怎么运行,我们帮你们设想;你们没想好合理性合法性,我们帮你们寻找。”
“当初排座位都说了是办补习班,现在看来效果不错,大家都算是拔苗助长一样长起来了。这时候你们就算想退,那些人也不会相信。你看,你们连新时代应该是什么样的都想好了,而且里面并没有那些人的位置,你说他们能怎么办?他们能怎么想你们?”
工厂主代表们抽搐了一下,想到之前看到的那些没有署名的、一直不知道是谁写的关于权利、自然状态、国家与人、制衡制约等等内容的小册子,以及那些让他们看过后就觉得那是他们心中理想社会的宣传小册子,忍不住问道:“那些东西是你们的人写的?”
“不全是,有些是,比如国家与人的关系这本八年前在都城就开始流传的小册子,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们这就是我们的人写的。对我们来说这东西并不怎么适用,和我们的世界观不太一样,但是不妨碍我们站在你们的角度帮你们去总结,免得你们缺乏纲领。要不然你们以为我们闲的啊,在都城分出左中右旬旬辩论还出钱资助,然后还写一些我们根本不认同的东西?就是担心你们长得慢了,帮你们施点肥浇点水。”
工厂主代表们咽了口唾沫,翻看着那几张写着应该如何解决的大致纲领和各种条件、以及如何才能维持闽城稳定和不被人找到借口插手的解决方式的纸张,想着之前的种种论断,终于放下了厚厚的一叠纸。
用一种期待或是担忧的目光注视着对面的那些年轻人,郑重地问道:“不至于做最坏打算的几率有几成把握?”
“必须要做最坏的打算,做了最坏的打算才能有把握不用按照最坏的打算去做事。我只能说,七成吧。我们的人去了都城,就是想办法转移那些人的注意力,让他们中的一部分的眼睛盯向别处或是分他们中的一些人一杯羹,不至于现在就不可收拾。”
“你们是说……闽城的这些事是你们一手造成的?要不然你们的一些人为什么去都城之前就做好打算了?”
众人都笑,纷纷道:“话可不要乱说,闽城出事是你们逼的,我们根本不想让闽城乱起来,更不可能预测数月之后的事。只是按照道理和分析,尽可能为闽城的工厂模式和发展拖延些时间。总要提早准备,否则事到临头再去准备,可就晚了。”
“那你们图什么?”
“在此时此刻,你们和我们是孪生子。你们越强大,我们就越强大。”
“如果这样说,你们应该放弃一切罢工和争取权利的事,让我们成长的更快一些。”
“我觉得我们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们放弃了别人不会放弃,到时候主导的就是那些旧势力和大家族。你觉得雇工会不喜欢一个绝对权利的阶层在中间调节?他们恨你们,胜过恨绝对的权利。到那时候,资本还在,工厂还在,但却是官僚或是旧势力家族主导的,那时候更难对付。工厂还在,资本还在,但掌握的不是你们这些人而已。所以,我们是让你们成长的快一些,而不是简单的让资本和工厂成长的快一些。”
“怎么,你们觉得我们好对付?”
“不是,只是你们成长起来我们就不用反旧势力了,因为反旧势力的时候你们帮着反了。以后只反你们就行。换成他们,我们既要反代替你们的那些人,又要反旧势力旧家族旧财阀,麻烦,而且容易被联手镇压。现在就不同了,你们没法妥协,在反对旧势力这件事上你们只能和我们站在一起,我们多个盟友,岂不更好?”
“照你们这么说,我们夺权只是为了给将来你们要做的事铺路?那我们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
“人终有一死,谁也逃不过,所以现在就可以直接死了?”
激烈的言辞之后,换来的是双方气鼓鼓的笑声,工厂主代表们终于认真地坐下来翻看那些纸张上的种种解决的办法,在一些问题上开始讨价还价,这就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两天后,工厂主们和一部分南洋公司的人经过秘密协商之后,将讨价还价后的文本送还了墨党中央党部,讨论结束后双方秘密地达成了一系列的协议。
在拿到了工厂主和南洋公司这些人的妥协认同之后,一直沉寂的墨党就像是春天苏醒的毒蛇一样,迅速地活动起来。
派人和受到机器冲击最小、还未出现水力机械或是畜力机械的织布行业的小手工业者那里进行宣传,由墨党牵头组建新式宽幅织布机的合作社,由墨党成立的小银行进行低息贷款,走的依旧是数年前的路子,只不过此时资金更为充裕。
棉纺行业之中,织布机是变动最小的,比起轧花、纺纱、绞棉这些行业,织布机最多只是增加了宽幅,不管是工厂还是自己的手工业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区别,所差的只是议价权和购买棉纱的开支。
先将这些人从那些面临机器冲击的棉纺行业的小手工业同盟中拉出来,分化瓦解,而且由于大量走私出口的原因,织布行业这几年的日子过得远胜过被逼的逐渐濒临破产的纺纱行业。
都是小手工业者,但是此时境遇的差距,让他们的联盟极为松散,稍微挑动就可以分化,尤其是棉纱价格波动的厉害和打降价战的时候,这些织布的小手工业者日子过得更为滋润。行会被扫干净,又暂时没有机器竞争的危害,他们当然不愿意往回退。
享受着自由的劳动和公平的交易,合作社就让他们心满意足,立刻退出了手工业者同盟会。
紧接着,以免费船票和一部分大荒城粮食代币为代价,招收了大量的自由手工业者。
承诺前往大荒城后,这些自由手工业者可以不需要在大荒城进行四年的劳动,即可获得大荒城的公民权,且可以自由在大荒城及其附近开设自己的手工业店铺,免除三年公共事务税费。
这些手工业者正是大荒城准备以武力瓦解附近奴隶制城邦之后急需的一批自由人,优厚的政策和大荒城第一批垦荒者花了数年时间完成的基础建设和粮食保障,让那里的生活条件并不算太差了。
唯一的要求就是宣布不支持守旧退后的那些纲领,彻底从手工业者同盟中脱身,并且在新议事会推选的时候投墨党的票。至少,没有第二个组织可以给出这么优厚的条件,也没有第二个组织有那么一片已经建设起来但却缺乏手工业工匠的世外之地。
如此一来,又分化出一部分手工业者,而且极大地打击了守旧派的信心和气势。一些人开始动摇,另一部分人则想着能够搭上前往大荒城的船,远离这片生死未定的土地,逃避可能的混乱和将来的争端。
这是他们的一贯习性和一贯选择。
随后墨党的街头活动家走上街头,在纠察队的武装护卫下,与那些之前被激进派引导的最底层进行交谈,宣传墨党给出的解决方案:由工厂主和南洋公司提供一小部分税费,废除救济,成立郡属工厂进行劳动,劳动中可以发给大荒城的流通纸币,如果条件许可可以前往大荒城分到大块的土地的使用权。
并且将大荒城的一些丰收景象的画作,以及一本描写大荒城生活的小说对这些人进行宣读,还有一些从大荒城送回来的书信,也都描绘了一些听起来极为美好的生活。
填充着未来的麻痹之下,极端激进派的基本盘顿时倒戈到墨党这边。比起小块的土地,大荒城这里描绘的生活似乎更为美好,而且墨党终究还有着极高的声望和信誉,以及金钱和可以办成这事的实力,以及最重要的是不需要用鲜血去换,只需要用汗水去换一个或许存在的未来。
……在得到了工厂主的妥协和联合之后,墨党更为详细的议事会推选纲领还未宣传,但仅仅是这几件很实在的事,两天之内,闽城的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墨党向来有制造票权的前科,在小生产者中制造了分化,把中立或是倾向于极端激进派的底层的票权抢到自己手中,让工厂主主动选择交涉妥协,以党产控制的一些特殊工厂进行经济压迫逼一些中立者支持……
墨党想要的政治变革和票权变革,是因为小市民看到墨党在《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中投了反对票后主动提出的,为了是将来通过这个法案。
对那些在幕后推波助澜的人来说,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想着借小市民来毁掉逐渐发展的机器作坊从而不必自己出面。但现在看来,照着墨党的动作,恐怕他们在新议事会上连最低票否决权都要失掉……
而对墨党来说,这个票权变革才是他们想要的,也是唯一可以支持小市民的狂热要求的、并且可以结盟以维护的。虽然仍旧是等级比例制,但至少最底层算人了。
剩下的,就是想办法拉拢小市民,让他们得到某种补偿性法案。以便让他们在维护票权变革的问题上坚定立场,必要的时候一起反对此时短暂联合的资产者和旧阶层在票权问题上的退步反动。
第三十七章 纲领(上)
想要精致的小市民支持票权的问题,就必须要维护到他们的切身利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脱胎于旧时代的小市民精致无比,总结起来就是仇官仇富、同时又仇农仇穷仇雇工。
然而新时代的生产关系的两端,尤其是在闽城这类大家族势力稀缺的地方,两部分人又大部分是从小市民中产生的。进一步就是工厂主、退一步就是无产雇工。
资产者说自由竞争是好的,你们小市民被毁灭是不能适应时代。小市民则认为这是不公平,应该建立一个绝对公平的劳动交换,十足的劳动换来十足的消费的美好社会,所以你们这些大资产者应该从道义上、道德上给我们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
雇工阶层说解决问题就该公有制,而且是生产资料而非财产的公有制,这样才能保证十足的劳动换来十足的消费,靠道义和道德是行不通的。小市民则听到公有制三个字就吓得浑身发抖,并且认为这将剥夺他们靠“勤劳的劳动”上升的渠道,而且断绝了他们日子过得去的时候用怜悯之心看底层的优越感,可以剥夺上层的部分财产但不能动所有权的问题。
既是这样,想要获得这次乱局中最进步的票权问题的延续和支持,就不得不考虑这些小市民的态度,而且必须要和他们切身相关,否则很难持续。
想要对付,也只能从郡属工厂的投入资金上想办法。
小市民是有热忱的怜悯之心的,这一点是他们的进步性。但是一旦这个怜悯之心的代价是从他们身上收税,他们就会反对。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可怜他们,但是别想从我身上收钱可怜他们,至于怎么办,那和我们无关,但我们可怜他们并希望他们的生活得到改善。
大资产者们对于郡属工厂的投入资金,也有自己的考虑。如果和人头税一样,每个有一定消费能力的阶层都要收取一定数量的税,那就最好。
正是劫贫济贫,还能引发小市民阶层和最底层之间的仇恨与矛盾,将那点怜悯之心变为切身利益的争执。
如果有可能,最好也要从农村收税,收自耕农的税养活城市的底层雇工,这样今后城市再有暴动的时候,直接可以拉自耕农镇压。
如此一来,工厂主已经与墨党达成了秘密协议,这时候墨党就不再需要与他们妥协,而是反过来和小市民一起插工厂主和大商人一刀。
在和工厂主与大商人谈判的时候留了一个钱从哪出的口子,散播他们要从小市民和农民身上收钱收买底层的谣言,让小市民明知道自己的诉求已经失败的情况下仍然坚持票权的变革。
如果连这个最大的进步都不去争取,墨党内部就只能选择清党分裂,将党内的进步派、民主派和底层派都杀光,去跪舔资本集团,完美地和大工厂主大商人达成一个利益集团,蜕变为自由资本主义政党,只反封建反大家族反官僚资本反旧权利不反资本家。
从起义之初的乱局到现在墨党重新获得了底层运动的主导权的一个多月中,墨党的很多行为都不那么伟光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挑唆搅合连横合纵。
然而这却是没有办法的,任何一场变革都要触动太多人的利益,而这个过程中不流血不冲突又是不可能达成的。
就像是之前的郡属工厂的提案一样,工厂主和大商人并不同意,还喊着这就是自由,一点都不知道为自己续命,而且还没有意识到旧势力的反扑。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墨党只能出人出钱又出枪,顺带着出版几套如何夺权如何构建街垒的小册子,做出要站在极端激进派那边的模样,靠小市民和极端激进派来吓唬工厂主和大商人。
等到工厂主妥协之后反过来再把小市民的核心利益退回行会和砸机器请愿卖掉,支持小市民只是附带利益的票权变革,把底层的那些原本在票权上不算人的人变成人,扩大话语权和基本盘。
以斗争争取权利才能争取到,一位的妥协恳求施舍只能换来一次又一次的打脸。
就像是墨子救宋的故事一样,如果不是墨子早早将三百名弟子送到宋国城头,而是单单准备靠讲道理说服楚王……就不可能有墨子救宋的荡气回肠的故事,那样估计只能在史书中留下这样的绝笔:“翟至郢,辩攻宋不义,王怒,烹”。
虽然此时争取到的这一切,并不是墨党的最终目的,但立足于未来的他们终究还是靠着比起其余党派尚算完善的纲领,开始争取共和国百余年来最为重要的一次变革。
靠着基层的组织、良好的声誉、可以证明自己有力量的纠察队,以及陈健交出了所有权的党产所能撬动的巨额资金,背后达成的一系列协议,提前八年为新兴资本家埋下的黄袍加身的大坑……前期只是维持秩序甚至看上去已经放弃了这次主导权的墨党,在距离十月十七日的新议事会推选还有十天的时候开始发力。
完善的纲领开始提出,把所有相对于封建残余和门阀家族等旧势力进步的力量拉到了自己这一边,明确地提出了建立一个更适应时代的、忠于共和国、致力于维持共和国完整且尊重共和国之税费和义务以及官员的前提下,更有利于闽郡的国人的新议事会纲领。
所有纲领中的第一条,就是忠于共和国、维护共和国之完整、认可共和国议事会及其王上所议定的不可更改的税,且一旦共和国遭受了侵略闽郡国人将履行国人之义务。
这一条是确保北边的势力不能找借口剿灭这一点资本主义豆芽菜的光明之火,除了陈健北上煽动北方那些家族把目光和利益放在别处转移注意力外,共和国此时并没有绝对的力量镇压也是重要因素。
闽郡从十年前陈健开始折腾的时候,就开始为这一天做着准备。大量的枪械在南洋公司大规模订购之前,陈健就已经花了很多钱建立了枪械作坊,这些年生产的数量绝对不少。
南洋公司的军舰和实习生制度,加上大荒城的舰队,可以保证闽城的海军优势。数学和物理学的进步、新式学堂的批量培养,可以保证这边有比都城的军官学校更为优秀的炮兵。
此时北边的旧势力最佳的选择就是闷头奋起直追,重建以富裕农民和家族力量为主的军官骨干,重新培训统一战争结束后已经荒废的自耕农骑兵,这都需要时间。这时候选择翻脸不论是在道义上还是力量上都不是最佳选择。
于闽城来说,新的议事会即便可以尝试着用合法的劫富济贫来营造闽城底层稍好一些的生活,却也不可能生出独立思潮。
一方面是长久的统一基础和文化传统,并未给独立思潮以存活的土壤。
另一方面,则是工业资本家和海商们最不愿意的就是分裂,开辟殖民地维护殖民地还需要大量的资本投入,维护一个共同的、无关税的共和国的巨大市场,才是他们的利益所在。
数年前成立南洋公司的国人议事大会上,陈健已经埋下了钉子。
那时候起闽郡的一些资本家和种植园经营者就已经和北边的一些家族出现了裂痕。因为那些专营权、粮食非法定饥荒下禁止进口、蔗糖不得过大河、禁止迁徙、海外原材料关税之类的规矩已经让这群胃口越来越大的利益集团心生不满,更别提独立之类的诡异想法。
当初名义上是为了妥协和照顾北边为防止与民争利,但实际上就是在暗中挑动即将形成的新资本集团想要彻底打破旧时代束缚的决心,煽动起来的理论和理由将来力量足够的时候会十分充足。
除非力量能强到把北边沦为殖民地,否则的话维持一个共和国、干掉现在的既得利益阶层、完全自由的国内市场、便宜的原材料和国内倾销市场、扫清封建和家族残余、争取政治权利,就是资本的最佳选择。
纲领的第二条,则是新的议事会的合理性阐述,以及组建新的郡属平民国人议事会的权责、义务、负责方向、权利等。
在不触及旧议事会组成的条件下,按照起义后各方国人的呼声,建立起新票权制度下的平民议事会。
新的平民议事会中不再有直接的官员委任、行会领袖、荣耀家族之类的人物,而是按照等级票权和区域推选出来。
与以往不同的,新的议事会成员不但不需要交议事资格费,还需要从郡的新公务人员费用中领取一部分专职的薪金,数量不多但却可以养家糊口,从而改变兼职议事会成员的财产垄断性。
郡里前往参加都城国人议事大会的成员,仍旧依照前例,由原本的规则选出,新的平民议事会不参与也不更改,以维护共和国的法统。
原属于郡中的财政费用和郡管赋税的审核、支出、统计以及一些公共事务,和不违背共和国利益前提下的一些法规,都由新的议事会决定。
为了分化旧势力,新议事会的委员长提议由这些年制定了不少利于闽城资产阶级发展的郡副守嗟远山担任,也为了试探一下嗟远山的野心和对闽城这么折腾的底线。
出乎意料,嗟远山在知道了墨党的纲领后,当即表示这是国人应有的权利、被国人授予这样的信任和权利是他作为华夏国人的荣幸,并且欣然接受。
作为一个大家族,在目睹了闽城发生的种种变革之后,两面下注就成为一个有灵敏嗅觉的大家族的体现。这时候还不懂两面下注的大家族是不合格的。
此时又没有计划生育,哪个大家族没有个三五个有能力的子弟,一个投资本家,一个投大地主,一个为商,一个从政,一个守旧,一个革新,不管将来哪边赢,家族总能延续下去,稳赚不亏。
第三四条都是一些合法性、合理性之类的东西,意义巨大,但是象征意义与意识形态意义远高于实际意义。
总之就是一句话:我们不是造反、不是叛乱,只是履行国人的义务和责任,行使数百年前立国之时姬夏赋予的国人权利,并且我们这么做是合理合法的,且能从故纸堆中找出根据的。
毕竟,当初是留了后门的,而纸张和文字的过早出现又让彻底禁毁不太现实。
第三十八章 纲领(下)
四条理论性的东西之后,剩下的纲领就是务实的、分饼的、妥协的、调和利益的,以及扫清闽郡封建残余和任何不利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条条框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为了争取农民,争取资本流入农村,也为了证明闽郡的新力量有能力有纲领解决农村问题,在土地问题上墨党的提议是:减租,严格执行法定地租,组建佃农农会。
这是个针对佃农的陷阱,也是个针对以佃农地租为生的土地拥有者的投枪。
自耕农对此保持中立,不支持也不反对,相反因为墨党在临近农村的一些活动和闽城资本主义的发展,让自耕农的日子暂时过得不错,新的农具和分期付款模式的收割种植马拉机械让他们大致上同情墨党。
大的土地拥有者肯定反对,但是资产阶级支持,因为降低了地租,也就意味着经营的利润更高。
虽然闽城扔到全国只是三十六郡之一,但在闽郡,已经是庞然大物,可以以一座城市的力量抗衡周围农村的放到全国不行,放到本郡是可以做到的。在闽郡,控制了闽城、南安、煤铁矿区,就控制了整个闽郡。
资本家已经逐渐成长起来,守旧地主反对,那就免不得看看谁的拳头更大一些了。这里不是北方,没有那么强大的地租家族力量。
况且,一些土地拥有者也看到棉花、桑、稻米、烟草之类的东西有利可图,加上新型机械和轧花机之类的使用,已经让他们有机会转为经营,不再依靠地租生活。
成为剥削剩余价值的农业资本家,而不是剥削地租的封建地主。这就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至于说那些守旧的靠地租生活的地主,一旦墨党开始获得新议事会的授权深入农村搞减租基层运动,这些地主就将面对佃农的反抗,佃农也很快会组织起来。
长远看,减租运动带来的后果其实是消灭佃农。既然地租比以前低的多了,那还要佃农干什么?赶走佃农自己经营、收回佃农的土地做大农场雇佣劳动、或是直接出租给想要大规模经营的资本家,都是一种选择,远胜过和佃农折腾。
但这个效果是需要五年甚至十年才能体现出来,到时候随着海外市场的开拓和闽城的发展,大量的佃农要么成为农场雇工,要么流入救济体系更为完善的闽城。那时候闽城的大发展也能容下更多的人口,为资本家提供更为便宜的劳动力,使无产阶级的力量壮大起来。
城市容不下,就只能发展成绝对平均主义。城市容得下,那就可以带些血腥的过渡。不是绝对的,要因地制宜。
隐藏封建和高利贷人身控制的半农奴租佃体系,那是守旧的生产关系,当然要干掉,而且要帮着新兴资本家干掉。
在城市,可以得到经营性资本家的支持,可以得到一些善良的激进年轻人的认同,也可以得到大部分市民阶层的同情。
在农村,自耕农中立、经营性农场中立、佃农支持、守旧地主反对。守旧地主要么转型当资本家逼走佃农让他们流浪城市,要么被层出不穷的佃农暴动干掉。
墨党的脱产党员数量足够,党产充足,之前之所以没深入农村,那是因为那时候没有合法性,而现实又决定了此时没有能力掀桌不能机会冒险,只能暂时在框架内玩,帮助尚且在成长的资本主义体系建立起来。
这也是新的议事会从闽城的立法和权利机构,变为闽郡的立法和权力机构的必须要走的一条路。更是资本主义改造走入农村扫清南方新郡为数不多封建残余的第一步。
走不出去,闽城的新议事会就只是闽城的新议事会。
与土地制度相对应的,是废除闽郡的禁止自由流动法案。墨党的内部会议上考虑过城市的容量,考虑到今后的基建和移民以及海外市场的脱产问题,在一郡之内应该可以容得下。
唯一的问题就是城市的人数越来越多,雇工阶层的竞争也越来越大。
工厂主联合的罢工黑名单废除和最低工资和十二小时工作制的争取,短时间看会越来越难,只能加大组织领导,不要给别人分化瓦解和扶植出一批权贵工人和黄纸窗雇工协会的机会,今后雇工运动的重点就要放在雇工领导权的争夺上。
长远看对墨党所代表的阶层益处多多,但是短期看恐怕如果没有完善的纲领和未来目标,也难以做出这样的决定。
虽然短期代价巨大,但却是一个被称作未来派的党派必须要做的事,这是与党派的纲领和未来展望一脉相承的。
这两个纲领在闽城内部基本都可以得到支持和不反对,算是一种控制农村和改造农村的手段。
可以确定这是资产阶级革命,但却无奈地以反资产阶级的雇工党领导。
关于闽城城内的那些阶层的利益,墨党除了郡属工厂和投资基建这种改良资本主义的手段来争取最底层外,还要争取其余阶层的支持。
比如闽郡的公共职务的考核资格,承认闽郡的新式学堂的学历等同于国内那些老牌学堂的学历,从而获得这些年超额扩招的大量接受了自然常识、政治经济等基础课程的成长起来的学生的支持。
既然北边不给这些人做官的资格,不承认这些学历的合法性,那闽郡就要承认,并且在选区考核公共事务官的时候以此作为基础。
为了获得开蒙先生和开蒙学堂教员这一阶层的支持,在正常的工资之外,将一部分工资变为实物的生活必需品,包括粮食和煤炭,从而让这一阶层保持生活的稳定,受投机商的影响最小。
这是十分现实的两项,学生支持并且在革命和自由的激情之下愿意投身到公共职务当中;教员们也会支持,对他们而言粮价和生活必需品的波动太影响他们的生活,每次发下来工资就要面临粮食投机商的收割,比起那些玄之又玄的纲领,他们也更为务实。
既要得到一些人的支持,就必须得到一些人的反对。
在粮食问题上,墨党提出了粮食最高限定价为正常价格的三倍,一旦超过这个价格,将处以重罚,必要的时候会根据囤积数量的多少进行处罚甚至监禁和流放。
新的事物官考核制度,也势必让以往一些半封建世袭的事物官也就是吏,受到了威胁。但是他们的反对是无效的,因为他们要面对将近十年培养出的大量的超编年轻学生的争夺。
而且在一些新时代的问题上,他们这些旧时代的人并不如这些年轻人处理的好。这些八年前就批量培养、超额招收、花大钱控制学堂教育的目的,就是为了在这一天挖根,少了张屠夫一样吃无毛肉,无非就是短期之内处理问题不那么娴熟,三年两载的也就锻炼出来了。
墨党既然要基于闽城的新议事会做事,那么不可或缺的就是新议事会的税收。无政府不需要收税,但有政府就必须收税,并且是全体议事会商定后的、妥协的、可以供闽郡使用的地方税。
以庞大的党产领头,自己放一些血,缴纳一定数量的累进税;以庞大的底层和小市民的票权为基础,在不损害工厂主正常积累和竞争优势的情况下征收少量累进税;利用即将成立的郡属工厂的基建和大量资本即将来闽城的优势,以房产和地产作为郡内的一项重要调节收入;将试行的印花交易税收归郡议事会支配……尽可能薅最多的羊毛,而让羊叫的声音最小。
这样的税收政策必须要有底层的支持,而且一旦局势稳定,资本家在确定旧势力暂时不会反扑之后,必然会回过头来对付这些问题。
这又需要出版自由和结社权,从而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能够保持自己的力量随时可以反抗和威慑。
对付出版自由,则是希望新议事会审核通过废除出版押金审查制,完善自由的界限,只要不宣传分裂共和国之言论,即可通过审核。
出版押金审查制十分烦人,没有钱就没法发声,有钱发声也要经常面临罚款,对于一个革命党而非执政党来说,这种自由是必须要争取的。
结社权也是必须保留的,燧发枪最适合底层革命和街垒战,也是政府军和起义者武器差距最小的时候,没有什么技术兵器,就看人多人少和士气组织。
一旦将来出了大事,或是整个闽郡或是周边沿海诸郡彻底掀桌闹资产阶级夺权革命,这些经历过数次街头政治和街垒战斗的市民雇工阶层,就是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就是骑兵太次,免不得和北方的富裕自耕农结下血仇。
不好的后果就是在闽城内的报纸辩论会越来越多,争夺话语权也越来越复杂,要面临各个派别争夺话语权的反扑,斗争形式比以前可能会复杂数倍。
结社和持枪导致的纠察队和收钱的地痞流氓的别动队之间经常要开打,就算不开枪街头械斗也肯定是与日增多的,而且还要小心被人找借口缴械。
但只要墨党的党产没有被没收、没有被宣布墨党结社非法、没有禁止墨色分子结社的法案、陈健的枪械炸药作坊仍在不计成本地开工储备、大荒城的海外学堂仍旧每年训练大量的预备炮兵和街垒掷弹青年团,不敢说仍旧像如今一样占尽优势,但是平时斗个旗鼓相当,拼死一搏的时候控制闽城绝无问题。
凡事有利则有弊,大部分的纲领涵盖了闽城今后的方方面面。
除了这些争取利益的妥协退让,那些得罪人的地方也是得罪了个干净,旧特权行会的种种被一扫而空,但对一些工业无法取代的旧行会组织内成员予以扶持。
以党产和抵押的运河经营权和龟岛经营权筹措了现金,成立了闽城的第二家银行,与第一家银行联合,请求新议事会许可铸币权和发行纸钞代币。
成立的党产银行以工业和手工业贷款为主,严禁参与超额利润的商业和海外投资,保证闽城的工业和手工业有资本扶持,避免大量的资本都流入贸易和海外,也为了确保闽城基础的工业和手工业以及资本家中可统战对付旧势力的工厂主阶层继续发展。
至于剩下的修建通往铁矿区的运河、农业马拉机械分期支付、修建自卫的棱堡之类的提案,反倒是议事会成立后的一些长期政策,也是为了党产控制的建筑和水泥煅烧和即将成立的矿产冶金和基建联合投资公司的发展。
一整套的七十三条的纲领一经宣传颁布,能团结的人都已团结,能得罪的人也都得罪死了,中立的也都保持了中立,反对的暂时只能靠嘴反对。
立场坚定不活稀泥不无底线地妥协,问题也就清楚的多。
作为基本盘的雇工阶层的利益,占据了纲领的后半部分,其中很大一部分已经在党内讨论中被确定不太可能通过工厂主反对、得罪死的旧阶层余孽更别提、刚插了小市民一刀他们一定会趁这个机会还回来、为资本农业得罪的食利地主也会把怨恨撒在提出减租纲领的墨党身上……
不过整体上还是值得的,票权变动和联合妥协的平民议事会就是最为难得的一项进步,路要一步一步走。
距离十月十七日的新议事会推选还有三天的时候,厚积薄发的墨党凭借着党产的银币、数年的组织、纠察队的枪、长期名誉和尚算进步的资产阶级纲领,虽然不太可能获得绝对的优势执政权,但至少可以单方获得三分之一的否决权。
板上钉钉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十七日,照这个态势,不可调和不可妥协的反对者想要改变既定事实,就只剩下掀桌不承认这一条路了。
第三十九章 良心、心凉(上)
十七日,各色旗帜飘扬,街头巷尾站满了许多因为第一次参与郡内事物而真切感受到“国人”概念的底层市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月之前的那股躁动已经逐渐淡去,主要的几方势力都在此时选择了妥协,激进的平均空想的躁动也被渐渐压下。
但这一个月的骚乱,真真切切地暴露了新旧交替之时所必须的鲜血淋漓,数千失业者和众多感受到危机与尊严丧失的小市民们的集体愤怒和恐慌,让许多人曾以为无限美好的“未来”蒙上了一层抹不去的阴影。
不只是闽城的人看的真真切切,闽城内的客人们也看的真真切切。不仅仅有来自荷兰、英国的商人,还有几名被陈健或骗或是引诱或是心存好奇想要来看看这一方“殷商遗民之地”的大明子民。
他们比陈健早回来半年多,随横渡太平洋的船直抵,没有参与陈健在南半球的寻找南方大陆的探险。
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们看到了许多新奇的事物。飞天的热气球、矿井里用来抽水的原始冷凝真空蒸汽机、可以看到月亮上的山丘的大望远镜、可以看到一水一世界的显微镜、容纳千余人劳作的手工业工厂、大量童工劳动的纱厂……
开眼看世界,总不可能只看到好的,也自然看到了坏的。
当闽城的抗争起义爆发的时候,他们终于明白之前所看到的一切所要付出的代价,许多人变得惊恐不安。
城内的客栈中,几个人下面的饭厅,听着闽城本地的那些被鼓动起来的人们谈论着权利义务之类的话,纷纷摇头。
这些人在谈国事,而且谈的理所当然,可是话语中既无君、亦无父,无仁、无义,只有直白明显的利益,毫不遮掩。
外面不时传来一阵阵街头宣传的喊声,时不时传来阵阵叫好声,坐在里面的几位客人尴尬相视,终于有人纸扇一扫打开了话头。
“当初陈健刚到泉州之时,我也曾担心过这些人会如佛郎机或是和兰人一样,觊觎社稷,祸乱天下。如今看来,当初倒是我杞人忧天了。看这架势,这国,怕是要完啊。”
旁边一人也点头道:“正是。万人暴乱,祸起萧墙,国将不国。这是什么?国人暴动啊,诸位想想国人暴动之后,周天子虽仍在,可不久便是五霸七雄。礼崩乐坏,说的便是这种时候啊。要我说,最多二十年,此国必然大乱。”
“正是,商人言利,唯利是图。诸位可记得当年吕不韦的旧事?奇货可居,奇货可居,什么货是奇货?什么货能比执掌天下更一本万利?他吕不韦找的子楚,终究还要讲究个君臣名分,这里的商人连君臣名分都不想要了。”
“圣人垂拱以治天下,议事会什么的倒也没什么,但治天下要讲义、求仁,否则的话天下必然大乱。当年梁惠王见孟子,问何以利吾国?孟子曾答:何必言利?有仁义而已。”
几人纷纷点头,赞道:“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土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圣人之言犹在,万世不易,便是纵横四万里,在这里还不是一样适用?众人言利而不言义,这不正是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取社稷绝不会罢休吗?谁最言利?谁最有钱?将来谁就要夺这天下社稷啊。如果此国之人言仁、义,其实这事要我说就简单的多。”
听到这人一说,众人纷纷请教,这人却道:“依我看,这件事从始至终就简单的很。因为那些工商之人逐利无义,所以建起了大作坊大工厂,唯利是图。如此一来,岂不与民争利?这数万纺纱之小民,如何求生?若讲仁义,则此事便可不必发生。”
“一方面多多教化,叫人知仁信义,这天下大治唾手可得。一方面,若以仁义治天下,则数万小民之民生,不可不虑。只需番王一道王命,便可砸毁机器,使天下人再不敢用。如此一来,又怎么会有万人暴乱之事?求义,则天下安;求利,则天下乱。可惜偌大一国,竟要分崩离析,渔阳鼓之事不远矣。”
“士农工商,四字便可破这乱局。待这里平静下来,我便要北上此国都城,宣讲圣人之言,学那利子万里传教,开办学堂。若是番王召见,此国必可大治,亦能宣扬教化于万里之外。”
说完长叹一声,摇头道:“只恐番王非是宋之仁宗,而是梁之惠王啊。”
正自感慨间,就听到外面的街头宣讲家们喊道:“天下无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众白也。若这白,是众人之智,取于众,这便是共和国兴盛的原因;若这白,是众人之利,取之众,这便是共和国延续的基础!国人们!市民们!大声说出你们的想法,行驶你们作为国人应有的权利和义务!平民议事会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掌声过后,又换上了一个人宣讲精英政治的优势,反驳了刚才那个人说的有些过于激进的宣言。但比起前者更为容易让人振奋的宣讲,后面这人显然没有获得多少掌声,但却不厌其烦地解释许多东西,直到下面的人渐渐散去……
数日后,被闽城国人赋予了神圣地位的新议事会大厅中,单纯的党内代表就获得了四分之一新议事会成员数额的墨党正在议事会上宣读自己党派的纲领,顺便提出了种种提案,等待议事会内的众人支持或是反对。
湖霖不是墨党成员,但因为名声仍旧被推选为新的议事会成员,一如一个多月前一样就坐在一个墨党成员的旁边。
最关键的几条提案已经通过,剩下的就是互相插刀子互相使绊子的过程。
经营性的农场主们,为了报答墨党提出的降低地租的提案,支持了墨党禁止雇佣十岁以下童工的提案。
因为他们用不到童工,尤其是农业生产中童工的意义不大,这样可以彰显一下他们的道德。
但是在最低工资的问题上,这些人寸步不让。
本来最低工资、十二小时工作制之类的提案有利于小生产者,理论上可以增加成本也增加他们的竞争力。
但为了报复禁止砸机器法案的问题,小生产者派别们反对了最低工资和十二小时工作制。
不过在票权的问题上,因为钱从哪出的问题,小生产者派别们又支持了墨党的郡议事会票权变革的提案。
作为回报,墨党需要暗中出让一部分公共事物官的位置给这些人。
在城市问题上大量妥协,在农村的守旧食利地租地主问题上寸步不让,成了这场新议事会的基调,也成为了今后闽城从某种意义上要和农村的一部分守旧势力你死我活的基调。
湖霖坐在一旁,听着这些满满都是利益的争论,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力感。
有些落寞,有些疲惫,甚至有些想要远离这个原本以为会带来美好未来的崭新的议事会。
种种这一切,都不过是把以往暗藏的利益拿到明面上来说,原本一个整个的共和国或是一个整体的闽城,被割裂成一块又一块的利益聚合体,每个组织之间或许前一刻还彼此支持,后一刻便彼此仇视。
吵杂的声音让湖霖感到胸口一阵燥烦,之前他在《禁止新建水力作坊法案》上投了反对票,那是因为他和陈健接触的时间太久,所以知道这是反动的、违背规律的事。
但对于那些破产小市民的同情,却不会因为自己反对而就消失,相反隐隐地有些内疚的情绪,远不如当初站出来喊反对的时候显得那样淡然。
他也很同情更为底层的那些人,但小市民的日子之前过得总比那些底层要强。所以同情底层是固然,而破产小市民跌落至底层,也是另一种同情。
他想不明白的就是,明明陈健告诉他这些都是进步,为什么这种进步带来的却是原本过得不错的小市民跌到了谷底?谁在进步?
当今天看到这个崭新的议事会的时候,他醒悟过来,闽城已经被割裂了。如果闽城作为一个整体,的确是在进步。但对于那些割裂的阶层和群体,却并非所有人都在进步,而是少数人进,多数人退,只不过少数人的少乘以少数人的进,远大于多数人的多乘以多数人的退。
这种苍白无力的感觉,让他陷入一种宿命般的疲惫。
数年前他就疑惑过,也质疑过,新旧时代之交的那些被新时代所抛弃的人怎么办?
这个问题,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答案。
他本以为墨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只不过因为数年前那场分裂的争论会之后他不再是墨党的成员,因而以为墨党有些东西是保密的。
但现在看来,墨党在新议事会上的提案和表现,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简单粗暴,让他始料未及早死晚死都是死,所以快点死、加速死、死不了立法帮着死,早死早托生成工厂雇工,到时候就是一家人了……这就是湖霖看来墨党的解决方式。
想法都好,道理都对,唯独缺了两个字。
良心。
第四十章 良心、心凉(中)
眼看着数年前陈健和他说起过的棉吃人、蚕吃人、机器吃人一天天变为现实,可眼见这一切发生的他却无能为力,即便被选为新议事会的成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被人为加速地发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湖霖甚至感觉到浑身有些冷,这种寒冷一如当初他说陈健的心是死的那时候一样,坐在这里听着这些议事会上讨论的条款,深刻感觉到那种渗入骨髓的寒意其实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
为了棉纺行业的自由竞争,用轧花机毁了棉纺行会的上游,批量制造了大量的因为农场种棉而流入城市的失业廉价雇工;为了防止那时候就出现反噬,为了今后的运输方便,那时候修建运河制造了虚假的美好的未来、隐藏了可能出现的让人害怕的乱局;为了制造棉纱的虚假繁荣和为那些原本的家庭手工业大作坊积累更多的资金,先弄出了宽幅织布机,靠合作社扶植了一批没有土地利益的小作坊主完成积累;为了让棉布卖的更好,出海去寻求走私的市场,成立航海保险公司和南洋公司,保证销售的同时继续积累;当市场繁荣后推出了水力纺纱机,让那些没有土地利益的小作坊主靠着之前的积累成立了水力工厂,靠着之前棉吃人出现的廉价雇工保证利益,弄出一个新生阶层,顺便扩大了那些原本不会支持无心支持但现在肯定支持的雇工阶层数量……
一环环、一步步。湖霖以为那天骂过陈健之后,陈健会有所触动,但现在看来那幅冰冷的画布上涂抹的笔,至今为止就没有停过。
耳边议事会的争论还在继续,湖霖却觉得有些无趣,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宿命,那么自己这些人又在争取什么呢?又在折腾什么呢?
既没有外辱,又没有敌寇,放眼四周更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产生威胁的敌人,那么是不是那种不折腾甚至慢一慢、将这些不可更改的宿命从十年拖延到百年来完成,会不会更好呢?
这种迷惘与落寞让湖霖像是吃馒头的时候没有细嚼就咽下去而噎在了食道中一样,闷的耳边越来越模糊,直到一阵阵掌声传来。
他想,不知道又是谁终于说出来一个大家都接受的提案,这可真是难得。
然而等他回过神来,就听到耳边有人道:“柱乾先生,你还坐在这干什么?今天结束了。”
这才茫然地抬起头,发觉很多人已经离开,叫他的是那天在投反对票时给了自己烟叶的那个墨党的年轻人。
湖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起身要离开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问道:“你们觉得你们可以解决闽城的问题吗?或者说解决全国南北三十六郡的种种问题吗?”
“柱乾先生说笑了,我们只是个雇工党。既然被割裂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只能沿着我们设想的未来前进。我们不是全国的执政,又没有挽救族群的危机,所以我们现在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也背不动你说的这口大锅,也没有资格背,不是吗?我们不是族群党,也不是全民党,至少现在不是。”
听到这样说,湖霖觉得这个所谓的神圣的议事会,变得一点都不神圣,只不过是一群群人在这里争取自己利益的地方。
不肮脏,但却绝对不纯洁,甚至没有几个人能够站出来说我要为所有人考虑,也或许考虑了但考虑的却是未来而非现实。
那种议事会的神圣感一旦去除,便变得有些荒诞不经。
湖霖看着逐渐离开的众人,苦笑道:“如果今天的议事会没有达成你们的最低要求,比如你们不可能退步的票权和减租以及禁止砸机器的问题,而是退回到行会时代,你们墨党会怎么办?”
那个年轻人的回答如同一记重重的、熟铁作坊里打铁的水力重锤一般,敲在了湖霖的心头。
年轻人笑着,用一种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却又总觉得有些漫不经心地语气道:“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就要掀桌啦,用燧发枪和大炮去讲道理了!”
这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让湖霖笑的前仰后合,笑的那个年轻人不知所措,他觉得这句话并不是那么好笑,可不知道为什么柱乾先生笑的这样厉害。
等湖霖退出议事会大厅的时候,退出了许多步,直到可以看到整个议事会全景的时候,仰起头看着他曾以为可以解决很多事但他想解决的很多事一件都没解决的地方,想着刚才那个掀桌的笑话,大笑不已。
……
新议事会成立后,到处妥协的墨党没掀桌,闽河上游河流落差较大的水力纺纱厂密集区附近城镇的手工纺纱从业者掀桌了。
活不下去以至于要破产、沦为最底层的雇工甚至彻底失业,丧失了自由劳动者的最后一点尊严,他们有足够的掀桌理由。
新议事会成立后不久,很多提案被通过后,墨党的纠察队从闽城离开,回到矿场和党产工厂继续做工,城内的纠察队也不再每天保持武装,但是手中仍旧保留着大量的武器。
闽城成立了新的“忠于共和国效忠闽城平民议事会的维持稳定治安巡逻队”,很多人就是以前的街头流氓和一部分南洋公司的武装雇工,资本家们出钱,嗟远山解除了墨党纠察队维持秩序的权利,这些人就成为了闽城的新巡逻队。
闽城的议事会并不是彻底合理合法的,就算合理合法也仅限于在闽城和墨党控制基层的南安,而不是整个闽郡。
但是闽城理论上又是闽郡的中心,即便这一次的议事会没有更为广泛的周边地区参加,但从某种意义上仍旧可以算是闽城即为闽郡。
不管新议事会还是老议事会,在某些事上的决议是一致的,比如《禁止砸毁机器法案》,唯一不同的就是废除了绞刑。
当初那些人讽刺这个法案同时暗暗插了墨党一刀的时候,就质疑过绞刑的合理性在哪?到底是人命值钱还是机器值钱?
然而这是个无解的问题,砸机器的肯定买不起机器,买得起机器也不可能去砸机器,那么让这些人赔偿就变的毫无意义,因为赔不起。
可问题是只要不死人,仍旧只是财产问题,而不是生命问题,所以绞刑怎么都是不合理的。
这涉及到一个生命权的问题,而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法案问题,属于意识形态的范畴,也是整个议事会从习惯立法变为有意识形态根据立法的一个缩影。
这场争辩的意义是巨大的,不只是废除了砸毁机器最高绞刑的决定,更是在街头辩论中给广大的市民阶层上了一课,这一场看似意义不大但却在议事会上争论了三天的事,启蒙了很多人。
可结果……却不尽人意。最终砸机器不伤人最高绞刑是废除了,但是砸机器者全部监禁劳动直至死亡、没收全部财产以赔偿等就是最终的结果。
闽城内的意识形态生命权之类的启蒙并没有大规模传到外面,这需要时间,于是很多闽城之外的纺纱手工业者愤怒了这和绞刑有什么区别?
新的议事会成立了,该投机的依旧投机、该破产的依旧破产、该难以和水力工厂竞争的手工纱线依旧滞销、棉花的价格该波动的时候依旧有人操控……
或许有很多新的地方,可对于某个特定的人群来说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于是从一开始的兴奋变为出离的失望与愤怒。
既然你们闽城可以成立新的议事会,我们城镇为什么不可以?反正纺纱水力作坊又不在闽城,而是在我们这里。
你们的新议事会并没有得到共和国真正国人议事大会和王上的许可,那么我们就可以不认。
你们做的初一,就别怪我们做十五!
你们闽城什么时候能够在城内建起你们所幻想的、煤与蒸汽带动的纺纱机,再把你们闽城当成闽郡的中心吧!
带着这种寻找漏洞或是出于愤怒、报复的心态,亦或是有人从中暗中操控推波助澜的阴暗,亦或是一些出于良心和怜悯的年轻人的躁动,一场掀桌行动就这样展开。
在闽城上游支流河谷区的纺纱水力工厂,数百人宣读着他们城镇的议事会决议,宣布砸机器合法,并拒绝承认闽城议事会决议的合法性。
已经有四个纺纱厂被砸毁,只是没有杀人。
闽城的维稳治安巡逻队和已经获取了资格的南洋公司武装雇员们立刻前往了上游的城镇。
跟随而去的很多人质问谁是领头的,却不想这数百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每个人都是领头的,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场‘暴乱’的将军,来吧,来把我们都抓去绞死吧!”
眼看着近千人气势汹汹,去的人不多,灰溜溜地退了回来。
当天夜里,闽城的纱厂主聚在一起,凑了一大笔钱,武装起来的八百多街头流氓和南洋公司的武装雇工被授予“抓获这些违法分子”的任务。
这是依法规办事,不需要议事会的授权。
四门青铜的大炮也跟随一同行军,说是为了防止“那些气急败坏的违法分子武装反抗,因而大炮是必须的,但如果他们愿意接受处罚赔偿砸毁的水力作坊的损失或是主动投降去服终身监禁的强制劳役,不可开枪不可开炮。”
听到这个消息的湖霖,惊呼一声,连夜跑到了新议事会,请求嗟远山停止这场必然会流血的行动。
但嗟远山不是以郡副守而是以新议事会委员长的身份告诉他:“议事会无权干涉已生效之法规的执行,这是当初就定下的。此时完全合法,没有制止的理由。况且,这只是去抓获违法分子,不是屠戮。”
一句话,让原本已经动摇的新议事会在湖霖心中彻底坍塌,不管不顾地冲到街头,抢了一辆马车,将马抽到即将发疯,疯狂地朝着那个方向跑去。
一个人,一辆马车,就这样拦在了道路的中央。
他伸开双臂。
背后是那条通往支流河谷区的道路,旁边的河水是清澈的,但他却仿佛看到了染红的血。
面前是八百名武装起来的巡逻队,四门闪亮的大炮,还有议事会拟定的法规的神圣的权利。
但这一切,都不如此时这个张开双臂的、渺小的人胸腔中跳动的那个被热血所包裹的事物。
他称之为……良心。
第四十一章 良心、心凉(下)
去镇压的队伍停下了,因为湖霖有个好爹,一个闽城排的上号有钱的爹,虽然一直以来父子关系并不和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其次才是因为他在闽城的名望很高,高到仅次于几个人。
带队的人走到湖霖身前,用一种很是尊重的语气而非遇到其余的拦路者那样直接叫人冲开的态度,说道:“柱乾先生,请别让我为难。”
湖霖正要解释,就听到带队那人喊道:“送柱乾先生回城!”
不由分说,冲过来几个人,将湖霖绑起来。从炮兵队伍中找了个马夫,叫这马夫将湖霖送回去。
送回城中,湖霖知道自己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只好冲到了墨党的党部,结果被告知里面还在开会。
即便焦躁,却还要等,他知道这是唯一可能阻止这场失去良心的屠杀的力量。
这时他才明白,组织和枪还有钱,是这样的重要。否则的话,纵然如自己有名望被尊重,但真到事情发生的时候,除了喊几句之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只是这群曾经熟悉的、唯一一个让他感到未来是光明的人群,又会在这件事上做出怎样的决定?
他相信,里面开会也正是在研究这件事,只是自己此时已经是局外人,不再被称之为同志只能被称之为柱乾先生,很多事自己是没资格知道的。
最为熟悉的陈健如今在外,或许在海上或许已经到了都城。但他也明白,墨党不是家族,不是帮派,终究还是要共同商量服从集体决议,就算那个人在,如果整个党派的多数都选择不管,又有什么用?
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有两个湖霖熟悉的党内高层出面。没有奉茶,没有寒暄,直切主题。
“柱乾先生是为了河谷工厂区的事吧。”
一个多月的抑郁和失望后,湖霖不知怎么忽然爆发了,骂道:“你们是不是又想说这是进步的,所以你们应该不管不顾?当初立国之初,纵然咱们强盛无比铁铜火药均有,还要明白联合盟友呢!你们这样搞下去,最终一个盟友都没了。今天镇压那些小纺纱工,难不成明天就能饶过你们?今天你们不为那些纺纱从业者说话,明天又有谁替你们说话?你们才在新议事会里占了四分之一,就觉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了,是不是?”
接待的那人被湖霖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却保持着良好的涵养,等湖霖的火发完之后,反问了一句:“那该怎么办呢?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不是办法。柱乾先生能想出一个从根本上解决的办法吗?”
湖霖怔在那里,喃喃道:“办法……办法……我若是有办法,当年在都城秋雨中又何故能重病数月?”
那人霍然掀开自己的上裳,指着因为心脏跳动而微微颤动的地方道:“柱乾先生,我这里也是心,里面流的也是血,不是泥浆。难道我们会忘记当初咱们在一起时候的信念吗?可是我们能怎么办?为了所谓的良心,就往回退吗?把机器都砸了,土地宗法、手工行会,这问题是解决了,可是我们就要一辈子都为了良心和稳定,绕在这个圈里了。”
湖霖冷笑道:“连那些小生产者都有自己的纲领和对未来的设计,我不相信你们没有!还是说,你们设计的未来中,这条路也是必然要走的?”
那个人没有回话,不是不能回,而是不知道该怎么长话短说。
但在湖霖看来,这就是默许,似乎墨党设计的未来的蓝图中,这条吃人的路也是不可避免的。
湖霖摇摇头,叹息道:“咱们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为的是一个美好的未来,一个属于所有人的美好的未来。这是初衷,是不变的让人振奋的初衷。”
“可现在呢?你们成了什么?数年前陈健就和我说过这种可能,而你们深信不疑,因为这是逻辑推理出来的,是‘科学’嘛!”
说到科学两个字的时候,湖霖加重的语气,明显有些讽刺。
随后又道:“人们都是善忘的,我知道你们一定有一条路比这个少很多血腥,可你们怕……你们怕这些不可避免的血腥沾到你们身上,你们就想让这些底层被你们所说的资产者狠狠操过之后,再用一种可怜的语气告诉他们:看,我们说的没错吧,你们被现实狠操过才明白我们说得对……”
“可你们就为了证明你们说得对,就放任这一切发生?你们到底是为了让所有人更好?还是为了你们所相信的那个‘科学’?”
“如果是前者,你们应该有责任感、有使命感、有不怕千夫所指的勇气,去解决这件事。纵然那些血腥将来可能会让你们背上,但至少你们为了信念做到了极致。用你们的组织,你们的力量,你们的信念,去进步,去走一条进步但却不用这样宿命的路。”
“如果是后者,你们和那些宗教的信徒又有什么区别?为了你们维护你们相信的东西,不惜让天启或是大洪水降世!然后那些将要淹死的人才会明白你们说得对。诚然,那样这些血腥溅不到你们身上,可你们却和那些信徒有什么区别?”
“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吗?难道你们成立墨党的意义仅仅是为了证明你们想的是正确的?难道不应该是去改变这个世界吗?是啊,那些人被狠狠操过之后,终于明白你们说得对,可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在他们**之前就做些事呢?”
被骂的那人苦笑道:“使命感?责任感?柱乾先生,你说的这些东西,我们都有,否则我们早就散了。我们不是一群站在蚂蚁窝旁看蚂蚁的人。不能携山岳以超东海,是不能。不能为长者折枝,是不为。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不能还是不为?”
“况且,这些年数万失地的贫苦雇工农户移民到了大荒城,原本他们应该已经饿死了或是病死了,可是因为我们他们活下来了。你们呢?除了发发你们的善心,你们做了什么?是,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受苦,就被提前运走了,所以你看不到,于是针对他们的良心在你看来就不存在是吗?”
“你不要以为,我们是因为他们当初插了我们一刀我们在报复,也不要以为在新议事会上这些人反对我们针对雇工生活改善的提案,我们就怨恨。如果说一个党派为了反对而反对、一场场斗争之后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某些人的本质或是某些人不可信任,那这个党派也太过粗浅毫无前途。”
“但是我们能怎么办?不管谁谁的理念,这都没法办。公有制,这是破坏公共财富,要罚;私有制,这是破坏私有财产,要罚。你能找出什么逻辑自洽的理念,让我们说惩罚他们不合理?唯一不用惩罚的理念逻辑基础,就是机器的出现不合理,可我们不认同。”
“我们早就说过,我们不是滥好人党,更不是人性道德党,我们总得做到体系自洽,那这件事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同情他们,我们教育他们这不是机器的错,可这需要时间。解决的办法我们给出了,可是有几个人相信?做事要有基础的,不是我们非要等到他们被狠操之后才去做事以证明自己的判断;而是他们不被狠操就没有我们做事的基础。我们不是神,创不出这样的基础,除了等待、除了一点点奠定这样的基础、除了为将来做没一点细微的准备,我们还能干什么?”
“要说治标的办法不是没有,海外的土地那么多,如果所有的失地者、无地者、贫困者都移民海外不就好了?至少暂时可以解决,至少可以缓解矛盾。”
“可是钱谁来出?现在掌权的能同意吗?他们还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力,甚至北方还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就算实行了全国的国人票权制度,我们说稍微过得去的一人出点钱,有计划地把底层都送海外去吧,你觉得我们会被选上吗?人家要问凭什么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掀桌,按照我们的理念专权做事,可是我们现在掀的动吗?”
湖霖听完这一切,无可奈何地哎了一声,苦涩地问道:“你们的决定呢?”
“同情。”
“你们党产不是有钱吗?替他们出了这笔赔偿,他们就不需要判处终身劳役了。你们也可以把他们送到大荒城去,反正你们每年都要送一批人的。”
“我们的钱,会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眼前的苦难,并不比那些看不到的苦难高贵。”
“按你们这样说,你们的罢工和游行请愿,也是不合法的。”
“我们并不砸机器,远了看是为了公有,近了看是为了取得劳动的价值,在我们体系内我们是自洽的,所以我们并无负罪感,而且向来理直气壮。”
“那按他们的体系,他们觉得机器不对在吃人,所以要退回到手工行会制度,所以他们的理念内部也是合理的?”
“行会时代,砸了别人的纺车不用赔吗?他们想合理,那就自己争取啊。若是有一天他们强的把支持进步的全都杀光,退回宗法行会,那也没问题。问题是他们有这实力吗?”
湖霖咬牙道:“你们的意思是,谁拳头大,谁就有理?”
“我们不想这样,可现实就是这样。我们立志于推翻你说的这种现实,但却只能以现实为依据,去磨练自己的拳头。你总不能只准别人用拳头打我们,然后我们还击的时候你就说:哎,你们不是立志于实现不靠拳头的未来吗?所以你们不该用拳头……你这样说,看似中立且有理以致无法反驳,可事实上却是在拉偏架,对吧?”
…………
湖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墨党的党部的,只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冰凉,越发觉得现实的一切越来越暗,暗的让自己看不到未来的光明。
他所设想的人性与道德,在现实的丑陋和赤棵面前不堪一击。
他想,社会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这样是不对的,他想。
于是回到家,翻出来陈健送他的一支漂亮的燧发短枪,骑着一匹孤独的马,朝着支流河谷而去。
家中留了一封信,是送给他的好友陈健的。
“请帮我照顾我的妻子。我知道,于时代的浪潮,那是退步的反动的。可是我的身躯装不下时代,泛不起浪潮,唯独能装下的只有一颗心一腔血。我想刺瞎我的双眼,那样才不会让看到的苦难比看不到的高贵。”
第四十二章 心累了,我想回家
支流河谷的上游,残酷的战斗刚刚开始,湖霖的脸已经被硝烟熏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进攻的大炮因为过热正在休息,两道插着共和国龙旗的街垒已经被轰开,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枪械、那些简陋农具的反抗者已经动摇。
他并不是唯一一个从闽城来到这里的人,有不少心怀良心与新旧之交无助感的人来到了这里,撑起了战斗的核心。
但是真正的进攻还未开始,这些人已经有溃败之象,四门大炮用很缓慢的射速就冲开了两道街垒。很多人以为插上共和国的旗帜,对面的人就会有所收敛,但事实上在双方开枪之后,大炮便开始轰鸣。
湖霖本想着劝阻这些人,至少阻止这场悲剧,但却发现有人混在其中不断煽动愤怒的情绪。
或许几天前,他会以为这是出于激愤或是激情,但那天之后的现在,他觉得混在其中的这些人并不简单。
他的身边是一个被炮弹弹起后砸断了腿、现在已经死掉的、可怜的年轻人。
六斤的铁球飞起后,从街道上跳起越过了那些由木头和拆掉的水力纺纱厂的墙石堆积的街垒,直接砸中了那个可怜的人儿。
留了太多血而死,脸色是苍白的,手中还捏着一串小小的木手串,不知道想要送给谁。
不久前,这还是一个活人,面对湖霖这样的从闽城来的、有名望的大人物,还有些羞怯。
不久前,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和湖霖说了他为什么要选择战斗。
“这位先生,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在这小镇上有间小屋子,有三亩地。但是三亩地也就只能维持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什么都干不成。听说闽城新来了一种叫地瓜的东西,一亩地能产好多,但只是听说,我可不敢尝试。万一要没有说的那么多,我这日子可就没法过啦。”
“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样,有几亩很小的土地,原本闲暇的时候纺纱织布,卖些钱补贴家用。”
“小时候啊,我就想要一条新衣裳,我从记事开始穿的就没有一件合身的,总是大很多。我妈说,大一点好,这样可以穿三年,到时候洗洗也就碎了,还能当补丁。要不然呢,一年一换,那可换不起。”
“后来,我就整天哭,我妈就跟我说:‘儿啊,你想穿新衣裳吗’?我说想。我妈就说:‘你看啊,这是棉花,我捻成线,纺成纱,然后再织成布。卖了布呢,再买棉花,再纺线,再织成布。这样啊,一斤棉就变成两斤,两斤就变成四斤,等变成四斤的时候,妈就给你做新衣裳’。”
“我那时候高兴的不得了,我说:‘妈,那我帮你纺纱,你织布,是不是就能快点变成四斤棉花’?我妈夸我说得对,我就从那时候开始学着纺纱。”
“日子就这么过着,爹死了,妈没了,我长大了。忽然有一天,纱值钱了,卖的那个贵呦,镇上收纱的人还主动借给我们棉花,让我们帮着纺,他收回去。那时候我听说是有了新的织机,布卖的特别好而且织的快,这纱就值钱了。我就想着,好日子总算来了,若是卖了钱,我也买一台新的织机。”
“我就想起我妈说的棉花的事,如果我能买一台织机,赚了钱买两台,然后我再雇个人,十年八年后,我也成了有几十台新织机的人了。”
“可新织机贵啊,听说别处有合作社,我们这可没有,我也买不起。那些收纱的人给的棉花再收回去,我也赚不到什么。我就想,不如卖了这三亩地,买些棉花,赶着好年景,说不准两年就有钱了。”
“可等着地卖了,棉花却贵了,说是有了个什么期货交易所。可就算贵点,总归还是有的赚,只是赚的少些。可不想我生了一场病,好容易攒了些钱,又等于白干了半年多。”
“等我好容易病好了,这边却开始建起了很多水力纱厂。人家一个人能看几十个纱锭,而且纺出来的又细又结实,又有钱从不会少了棉花,我们有时候想买都买不到,怎么争得过人家?”
“原来一家,后来两家,再后来十家二十家,我们这个原本不怎么样的地方却繁华起来了,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地卖了,纺纱没赚到,日子越过越难,有时候纺完纱卖出去,一算棉花的钱,根本挣不到什么。我还得吃饭,日子越来越难。”
“我想着算了,去纱厂做工,可是有的是人去干,而且很多年轻的孩子要价更便宜,孩子的手指头又活,学东西也快,我拿什么比?”
“那时候,我就想,这就是命啊。要是当初卖了三亩地,狠狠心买台新式的手拉织机,现在可就不一样了。织机还没有水力机械的,而且布匹越来越好卖,有几家当初卖了织机的,现在也都有了自己的产业,买了十几台织机了。”
“可后悔有什么用?地没了,纱不值钱,我就只剩下这么一台小纺车,可之前欠的债每年还要还利息,这可不会因为我穷人家就不要了。”
“这位先生啊,你说我们为了啥?为了活着,为了吃饭啊。还有你们城里来的大人物说的,为了尊严。”
“尊严是啥?尊严就是当初我想要件新衣裳,我妈说好好劳作就能弄到,这就是尊严,劳动者的尊严。不偷不抢,不坑不骗,想要件新衣裳就拿着家里的纺车用一斤棉变成四斤棉,就算再难看、就算只能用鞣黑子染,可穿着就是舒坦,那是俺自己弄出来的。”
“现在呢?谁想着闹事啊?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啊?可我倒是想劳动,谁给我这个机会啊?”
“有人来了,跟我们说,闽城革命啦,起义啦,要改变了,我们的死活终于有人管了。可结果呢?改变啥了?啥也没变。”
“有人又来了,说北方的那些有教养的家族不会忘了我们的,王上不会忘了我们的。只要我们起来反抗,让天下知道我们想要的东西,这样王上就要来收拾那些黑心的工厂主了。”
“我们不但要起来反抗,还一人凑了几个铜板,让人去都城请愿哩!我也不想着发财了,我就想着回到原来我有三亩地,有个小纺车的日子。要回去,就得把那些害人的机器砸了。”
“可这也不行,人家说我们是暴乱哩!砸个机器就要绞刑,人命还不如个机器,我才算明白尊严到底是什么玩意。”
湖霖记得这个小伙子说完这些后,冲着湖霖笑,说道:“原本我也不相信王上会可怜我们,想着我们死活。可是这位先生,看到你我信了。看你穿的,听说你还是议事会的代表呢,我就想,这世上总有好人的,而且像你这样的大人物也有好人,更何况王上和那些大家族呢?”
“你说,他们那么有钱,有的是土地,至少不用开纱厂吧?肯定不能开,那肯定会怜惜我们。真的,真正有钱的人才是好人,你看这些开纱厂的为了啥?还不是为了钱?他要是有个几十万亩的土地,几万亩的免税军功田,至于开纱厂吗?”
“是,以前也有不好的地方,可至少能活下去。现在你说万般好、千般妙,可我们却是活不下去了。”
混黄的、舍不得用牙粉清洁的牙齿在说话的时候,总能飘出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味道,但湖霖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避让也没有遮掩口鼻。
本来,他想和这个小伙子讲讲这不是机器的错,而是分配不公的错。可是还没来得及讲,一枚铁丸子就结束了这个年轻的、期盼着有人拯救他回到过去、念念不忘的是妈妈做的新衣裳的可怜的生命。
…………
战斗进行的并不激烈,纵然进攻方并不是正规军队,但是南洋公司的武装雇工也受过专业的燧发枪排队训练,炮兵是从新式的学堂毕业的,根本没有什么悬念。
湖霖的运气很好,几次铅弹就从他身边飞过,但是祖先却没有收留他去英灵之地。
但战斗还在继续的时候,这次反抗的组织者去找到了湖霖,让湖霖跟着他们一起走。
有一条船就在海边。
“柱乾先生,现在走还来得及。我们去都城,去宣告这里的真相,让国人知道这里发生了怎样的屠杀,知道这些人的请愿,也让这个可笑的闽郡议事会成为叛乱和屠杀的刽子手!你是个有名望的人物,这些话让你去说更有效果,只要到了都城,就会有人造势的。走吧,被让这些人的血白流了!”
湖霖擦了擦脸上的黑灰和汗水,听着远处还在响起的已经凌乱的声音,想到数年前矿工请愿之前他在墨党党部里签下的一旦控制不住局面所有组织行动的委员们必须死在党部大楼的那张文书,嘴角荡起笑容,有些怀念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日子。
所以,他问:“就一条船吗?”
“对啊。”
“早就准备好的?”
“对啊。”
“能装几个人?”
“十几个。”
“所以你们一开始就想跑?就想用这些人的血换你们想要的东西?换国人的愤怒?换军队对闽城新议事会的镇压?这些人的血,只是你们的工具?血流的越多,这沾血的馒头就越好吃,对不对?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打不过,甚至为自己准备了船,可你们却偏偏在之前交涉的时候开了枪,对不对!”
湖霖没再废话,拿出已经空了的燧发短枪,朝着前面一个人的头顶砸过去,喊道:“谁也不准走!跟我去议事会解释清楚!”
砰……砸中的瞬间,湖霖只觉得腰间一阵冰凉。
“好像是一把刀。”
他这样想着,然后倒在了地上,看着那几个人匆匆离开。
…………
睁开眼睛,是一间用石灰粉刷的雪白的小房间。
浓浓的酒精味,混合着田七、蒲黄的草药味,远处一个女人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飘进湖霖的耳朵。
“忌吃蚕豆,鱼腥,还有酸冷的。天也冷了,应该没事……”
后面的话没有听清,但湖霖知道自己应该是没死,脑袋昏昏沉沉的,手臂上有几处插过鹅毛管输血的痕迹。
盯着头顶雪白的房顶,忽然间出现了一张苍老的脸,这张脸很熟悉,但这些年已经陌生了。
可血总是浓于水,浓于愤怒,浓于年轻的热血。
“爹……”
一声许久没叫的、此生所学的第二个字,这就样喊了出来。在去河谷之前,他给陈健留了信,却没给自己的父亲留,因为他不会放弃自己写的、父亲让他宣布是胡诌的、让他烧毁的那些东西。
老人的眼角有泪,嘴角有笑,知道自己的儿子想知道什么,正要骗骗他说没死几个人的时候,却看到儿子干裂而苍白的嘴角动了动。
声音很微弱,老人将耳朵凑过去,终于听到了将近二十年最想听到的话。
“心累了,我想回家。”
第四十三章 在都城作死(上)
新的思想还没有如同野火般遍地开花之时,新旧之交的混乱中,一部分底层总会和旧时代的精英与既得利益者联合在一起,尤其只是敲骨吸髓的那批人换了个模样换了种方式后,更是如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闽城作为最先受到冲击的地区,旧时代的经济体系解体,看上去欣欣向荣不断进步,但是自耕农小手工业者等原本城市农村的支柱力量却过得并不太好是在工厂每天劳作十四五个小时活七八年?还是有几十亩土地自给自足?这两种选择正常人都会做出正常的选择,这两种选择正常的“国家”或是“民族”也会做出正常的选择,但显然两种选择分道扬镳。
守旧的力量第一次团结了一部分底层,这在以往是根本难以想象的,也完全超出了很多同情底层的人对变革的理解。
大约从前只能反一个上层,而如今上层变成了两个,且暂时并未合流,于是两坨屎比起来似乎还是前者稍好一点,至少习惯了,而且旧时代毕竟还是有情怀的,而不是只剩下纯粹的金钱关系,还有做梦的空间,万一老爷们垂怜呢。
这种变化是湖霖一时间难以接受的,数年前意气风发地和陈健站在一起指导矿工们争取权益的时候,他可以骄傲而自豪地说他是为了底层的国人,可现在他是为了什么?为了谁?
重伤的湖霖选择了心累,选择了回家,选择了不想再过问这一切。
北上的陈健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只能承受这一切,不敢退步也不能退步。
船只在抵达都城外港口卫城之前,在距离海防卫城不远的一座必经的港口处做了短暂的停留。
他即将抵达都城的消息已经沿着陆路的快马传递到了都城,当船只抵达后即将前往都城的时候,迎接他的欢庆队伍的规模让他始料未及。
此时闽城发生的事并未传到这里,甚至还刚刚酝酿出风暴,都城即便消息灵通,却也不可能知道未来发生的事。
于是一场超乎规模的欢迎仪式就在海防卫城举行了,礼部尚书代表官方亲自出面,还有一千六百名精锐士兵,以及自发组织起来的人群。
虽然陈健不是第一批环球航行的共和国人,但受到欢迎的规模却是所有分批返航的众人中最隆重的。
即便在他踏上都城之前,都城的大街小巷都知道了在大洋的东边有一个和他们很相似的庞大帝国,知道了一个名为日本的国家的将军派了使者前往都城造访,甚至还知道了这个国家送给王上和议事会的奇形怪状的铠甲。
分批回来的船队证明了数学与天文学的猜测是正确的,地球的确是圆的,也间接证明了引力的存在,也让吸铁石吸引铁钉是向心而非向下、上与下是个相对的空间概念等问题深入人心,引发了酒肆茶馆和新开的咖啡、可可等古怪新饮品的店铺中的讨论热潮。
不同的人对于这一次环球航行的重视方向是不同的,尤其是都城的一些大家族,他们看到了闽城的南洋公司的利润分红后的羡慕嫉妒,让他们对这一次环球航行的报告中屡屡出现的“印度公司”的字样记忆深刻,并对印度这个国家满满好奇。
这肯定是富庶的国家,否则为什么荷兰、英国这些国家都要成立印度公司而不是别的名称的公司呢?
他们希望从陈健这里多多了解印度的事,总归还是要些脸面的。南洋公司的垄断权才换了几十万银币而且他们并无股份,可已经给予了十二年的垄断权,能也只能等到到期后再插手。
可是地球是圆的啊,隔着东边的大洋还有一片欧罗巴都羡慕的富庶的土地,对于军功家族和大家族来说,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他们希望靠着自己手中的特权和权利,成立一家垄断专权公司,而且不需要投入多少钱,只需要将权利所带来的垄断放在那,自然会有资本寻租。
况且,做生意他们知道手段不如南方的那群人,而且大河以北的手工业基础也远远不如南方。
但是……最简单的赚钱办法难道不是地租吗?尤其是这些靠着地租、土地支撑的旧家族而言,这是最容易想到也是最容易接受的壮大实力的方式。
既然是欧罗巴人成立了印度公司,而不是印度成立了欧罗巴公司,显然印度的海军不行,而且中央集权的能力也差,否则的话最佳选择应该是闭关锁国才能保证这么大一片土地的安稳。
只有大量的实权封地贵族存在的情况下,才会让生意好做,显然按照这些家族数百年积累的政治智慧和之前列国争锋时积累的各种手腕来判断,这是一块肥肉,而且是一块海军、陆军、大家族、拉拢底层流民当兵缓解矛盾、积累财富的大肥肉。
地租可比贸易赚钱多了,至少现在是,而且还能壮大各个家族的势力,何乐而不为?
因而真正掌权的那些人需要欢迎陈健,他们确信陈健之前表现出的判断力的准确性。
除了这种现实的利益原因,也有作为共和国荣耀的部分。
在陈健的船抵达闽城后,就有船前往都城告诉了都城一个好消息,陈健发现了南方大陆。
如果说有什么让共和国的国人沮丧的事,那就是他们并非是第一批环球航行的人,而且第一批环球航行的人早于他们一百多年。
不管是中国、日本、印度还是非洲,这是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国家已经知晓并且存在的东西,美中不足,难免遗憾。
当然,南方大陆早就存在,只是被发现而不是因为发现所以存在。但那里既然没有国家,也就只是地理世界的一部分,是文明世界的新大陆共和国不承认欧洲新大陆的说法,且不承认没有共和国存在的世界称之为世界,而且这种说法早已被一年前赴欧洲谈判和驻派的礼部官员带到了欧洲的宫廷之中,立场鲜明。
绕了一个“世界”概念的小圈子,共和国的国人、尤其是都城这些爱谈国事的国人,忽然发现:原来真正发现新大陆的第一人来自共和国,而非欧罗巴,因为欧洲人所谓的南美新大陆他们不承认是新大陆,所以那就不是。
这样一想,豁然开朗,自然万众振奋,鞭炮与锣鼓齐鸣。
除了少数家族的利益、族群的狂热信心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直接的、与无数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事。
比如玉米的推广、手摇脱粒机的推广、陈健在大荒城编写的玉米种植手册常识的推广。
这三样俱为一体的东西,带来的是一种崭新的饲料粮。秸秆、玉米粒,这都是上好的饲料,很多大型的养殖厂因此兴办起来,带来的实际效益就是都城的很多人可以吃上猪肉鸡肉。
比如土豆和地瓜这两种高产作物的推广,让很多大土地种植者们找到了发财的良机。
更为便宜的、更为低劣的、但是销量更大的马铃薯淀粉酒和地瓜酒,仅仅两年时间就让一些以原本的粮食作物酿酒的作坊经营不下去,只剩下高端的果酒和窖藏酒,都城的低端酒市场几乎被这种高产作物的此等酒所垄断。
一如十年前陈健在闽城卖的酱油一样,价低、质低,就足以让一些人破产,但也足以让一些人享受到以前难以享受的东西。
都城的酒更多了,更便宜了,也造就了更多的酒鬼,造成了很多的家庭悲剧。
酒只是造成了一些家庭的悲剧,带来的冲击也主要是一些原本资本不足的酒作坊。
虽然饮酒不好,但是对于喜欢饮酒的中层和底层来说这仍不失为一件极有利好的事,基本上对那些大家族产生不了太大的冲击。
但是另一种作物却让一些大家族之间出现了利益矛盾,就是一些人从欧洲带回的、长得像是萝卜一样的甜菜疙瘩。
这种其貌不扬的东西,直接宣告了枫糖垄断专营权的毁灭。
甘蔗的事,北方的大家族手伸不过去,而且等手伸过去的时候也已经晚了,经营起来也根本不是那些经营性资本家的对手。
所以蔗糖的事,对大家族来说还是可以一致对外的,毕竟这钱他们赚不到,还不如让关系密切的树糖垄断经营权的家族获利。
可是甜菜一出,整个问题就变质了。甜菜可以在这里种植、糖价在北方节节升高、茶加糖的习惯、咖啡可可等热带饮品的引入、辣椒种植带来的新的甜辣风格的菜品……
糖很贵,而且是可以一些家族土地经营获益的贵。当利益大到可以超越那些感情的时候,为了防止“与民争利”的《禁止甜菜种植法案》便没有通过。
这和当初南洋公司成立时的对“枫糖垄断专营”不公平这个借口而征收的北方蔗糖消费税时的形式完全不同。虽然当初南洋公司的人提议,这个枫糖垄断专营的税费他们可以帮着出,但那也不行专营费才多少?利润又有多少?怎么可能会被接受。
环球航行和之前的南洋探索带来的许多种子和有计划的推广方向,就像是一条投入泥鳅中的鲶鱼,搅得手工业基础和对欧和殖民地运输优势都不如南方的北方,也不可避免在土地问题上引出了更多的资本主义因素,一轮新的土地兼并也在悄然进行着。
原本种粮的收益并不太大,这几年暂时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灾害,虽然一些偶然事故会导致投机商操控粮价,但是整体上粮价偏低。
可是各种新作物、新的经营方式、新的利润的出现,让土地经营的利润在都城附近已经高于传统地租。
别的地方不敢说,但是都城是个巨大的消费市场,而且有河运,不可避免地大量土地产物商品化、货币化。
正常地租的位置变得很尴尬,很显然不如投入资本经营更为有利,小块租赁成为一种并不合算的方式。
几年前都城的青年之家中就流传出了小册子,讨论地租和利润的问题,让经营性、没有地权但有资本的大片土地租赁经营者深以为然:地租高了利润就低,很显然我们这些没地但有资本的经营者和你们地主有矛盾嘛。
这种商品化的变革总是在距离大城市最近、河运最发达的地方率先出现。这些理论也在这种地方最受欢迎,造成的影响也最为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