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众叛亲离(上)
姜志礼却没有接那本小册子,大笑道:“危言耸听之辞。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看亦可,不看亦可。”
倒也不是姜志礼狂妄自大,而是之前说的几句话,他还能不勃然变色已是极限。
礼记云: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此四诛者,不以听。凡执禁以齐众,不赦过。
几句话的功夫,这群人已经把这四不赦的大罪全都犯了一遍。暂不说火枪大炮织布机算不算是奇技奇器,就是那个假时日以疑众,若不是外邦人就已经非杀不可了。
再者,这时候看,那只能说明自己色厉内荏,为了国之荣耀此时也不能看。就算真的好奇想看,也要等到没人的时候悄悄看才是,这时候看了正是灭自己威风。
陈健见此状,也不再废话,将那本小册子收回来。下首的几个人看到陈健吃瘪,也都或是善意或是玩味地哄笑起来。
待尴尬过后,终于说起来稻米入泉州的事,以及事后的救灾、防疫等事。
这件事姜志礼很重视,就算是陈健等人上岸他也能做主,毕竟这算是救灾,不至于被人弹劾。
再者,泉州怎么说也有海运中心的底子,府学的对面就是大清真寺,若说没有对外交流的眼界是不对的。
而且从外部进口稻米,也是朝廷所鼓励的。
从万历三十四年开始,进口的稻米每石只征收一分的税,只要把这个税交了政策上还是支持的。
只不过因为利润稀薄,很少有海商涉足就是。遇到了灾荒,米价肯定暴涨,但是如今的通讯水平知道消息后再去,连黄花菜都凉了。
也幸好明朝的对外贸易是个只进不出的怪物,就算有商船不惧屠杀继续前往马尼拉贸易,回来的时候与其空船还不如装点大米。
这几船的稻米数量虽然不是很多,但姜志礼也明白只要撑过江浙一代的商船来就算是挺过去了。
既然不再涉及世界观的讨论,交流的逐渐热烈。
陈健又道:“姜先生,贸易的申请我已经递交到了福州,想来用不多久就有回复。只是这贸易的事恐怕也不是巡抚能做主的。”
“那是自然,这要圣上独裁。陈兄若是真想朝贡,至少也要等到明年了。却不知这一年时间你的船队停泊何处?”
陈健连忙道:“这正是我想说的。不知道能不能暂时停靠在泉州?”
“断然不可!”
姜志礼极为警惕,心说这狐狸尾巴果然露出来了,香山澳的事情就在邻省,他可不想被陈健学以致用。
陈健连忙解释道:“只是暂且停留。并无它意,这一点请姜先生放心。我们是准备开市贸易的,就算贸易也不会选择泉州。泥沙淤塞、港口废弛、再加上刚刚地震风灾,这里并不是一处贸易的好地方。不远就是月港,那里商贾云集,就算我们要学香山澳之事,也不会选在这里。”
“如果贸易之事不被许可,我们即刻离开前往日本,不会在这里停留。前些日子遇到了几名日本商人,他们说对于硝石、钢铁、枪炮、药材这些货物,他们还是很喜欢的。论起距离,我们距离日本更近一些,贸易的话也是大大的有利可图。那里又产白银……”
听陈健说到这,姜志礼作色道:“那倭寇犯我疆土、杀我百姓,断不可与他们进行贸易。”
他又说了一些教化之词,从道义上说明与日本贸易的坏处。陈健还没说话,下首一人哼声笑道:“这赤县神州的皇帝只怕管不到我们。说教要是有用,这世界倒安静了。那西班牙人阻断别人贸易,可不是用嘴说的,而是上百条战舰在海上巡视。”
“若是你们能把船开到我们沿海,封锁我们的港口,那自然有用。哪怕不开到我们港口,就算封锁了日本,我们也无法贸易。可既然做不到,难道你说说,我们这些商人就会视那些金银不见?你要制定国际法?可你也得有资格定才行啊。”
姜志礼怒斥道:“放肆!出口言利!小人哉!”
陈健在一旁听得简直头大,正是无欲则刚,舰队中的一部分人觉得和明朝贸易根本没有什么赚头,那些生丝之类的欧洲紧俏货物从故土运到欧洲更近,明朝又没有白银,他们本身就反对陈健这种行为,此时抓住机会脱口而出。
舰队里的人都不是傻瓜,也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所以不可能铁板一块。
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陈健已经和他们通气了,船队不是他个人的,而且有些事也必须要身后的许多人出于不同的目的和利益来支持。
如果只是救灾,众人还是一致同意的。
这些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建立信任和信誉的机会。通过官场的人物美言几句,至少能够获得贸易的许可。
再一个,就是之前已经确定了贸易和地租两种盈利模式,以及剥削劳动盈利的手段。之前在台湾沿海转了一圈,上面的土著还停留在石器时代的晚期,村社之中既有女神又有祭司,基本上没有私有制和土地纳税的概念。
没有私有制和土地纳税的概念,这就很不好,也就确定了这群人不容易盘剥容易反抗。反观泉州漳州一代,这里的人都有纳税和私有制的概念,也是最好的劳动力和盘剥对象。
所以救灾除了为了贸易,也是为了在民间建立好的名声,将来很容易煽动这些活不下去的人远渡海峡,去开垦那片荒芜的土地。
无论是种糖、种稻还是熬汤、开矿,只要确定土地所有权归公司并且以武力保证,这就是一项堪比贸易的收入。
趁着这次救灾,可以在泉州建立一个好名声,至少不会有隔阂,将来沟通起来也更容易。
而且以成本来看,必须要和福建的人搞好关系,不管是组建暴力机关还是维护贸易,都需要人。
但是陈健在出航之前又从缅甸购买了一些番薯,说是救灾之后可以帮着推广番薯,以免很多贫民饿死。
一听这话,当时许多人就提出了反对。
有人指出,可以帮着他们防疫,可以平价卖掉稻米,还可以学习天主教一样建立医院收容穷人,这都不是问题。
但是,推广番薯这种事是对将来不利的。只有大灾、饥荒才能促使更多的人逃亡到岛上,毕竟不准随意迁徙的。
而推广了番薯,会让那些原本准备逃走的人,重新跌回到忍受力之内。没有劳动力,公司就赚不到钱,而想要廉价的劳动力就必须要让泉州的百姓挨饿才行。
不挨饿,跑过去的人就少。尤其是随着番薯的种植,就算遇到灾荒,原本挨饿的有十个,如今只有五个,怎么算都是不合算的。
争论由此展开,意见也明显露出了之前就暴露的种种分歧。
那些渴望开展奴隶贸易的,对帮着推广番薯的事显然是反对的。在国内还可以用同一祖先之类的借口,阻止这种行为,但在这里,既然黑人可以当奴隶,凭什么这些人就不行?即便当奴隶从剥削的角度来看不合算,采用另一种方式以降低成本,但是不推广番薯饿死一些人逼得另一些人跑过来,显然更符合利益。
反对这种行为的,有认为世界上的人不分彼此都是人,应该有这种道德,而且长久来看这也是有益的,能够获得更大的声望。甚至于他们来奴隶贸易都反对,认为这样做不对,而且应该帮助各个受到制度压迫的人民推翻压迫建立人人平等的国家等等。
这涉及到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从国家的角度来看即便长相相似习惯相近,终究还是异族。
民族主义的那一套用在这里,就是想办法怎么肢解中国,怎么把人都抓取当奴隶或是廉价劳工,怎么控制上层成为一个倾销地和殖民地。
就算那些反对的,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样可以获得更长久的利益,而非是出于对这种行为本身的反对。只有一小部分是真正在思想上反对这种行为的。
况且,对于救灾这种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有人说,如果我们不救灾,那死的人更多,我们不帮着推广番薯、不帮着防治疫病,他们也还是一样会死。这些人的死又不是我们杀的,这也不涉及到道德底线,在底线之外应该考虑的就是利益。如果说,这些人的死亡是因我们而起,那么你们可以指责这是不道德的,可并不是我们引起的,难道不做好事也应该受到指责吗?
争论之后,陈健无奈地解释道:“推广番薯,是为了让那些潜在的劳动力活下来。首先,我们现在并没有直接占据那座大岛的能力,至少也要忙完这件事、开辟了太平洋航线之后。而那时候,这些人都已经饿死了。”
“其次,这些人不饿死,只要土地制度和赋税制度不变,终究还是承受不住一丁点的风险。就算有番薯,也不过是现在饿不死,将来一有风吹草动还是会出现大规模的移民潮。”
“人饿死只需要一个月,一个月之内我们既然不能做好开垦那座岛屿的准备,为什么不先把这些劳动力豢养起来不至于让他们饿死呢?如果饿死了许多,劳动力终究还是稀缺的。”
“这不是很长久的打算,而只是三五年之内的打算。我们可以获得足够的名声,这样也便于我们的管理。”
又讲了一堆,当时便有一人一拍大腿站起来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个赚钱的办法。那西班牙的殖民地和那些群岛缺乏奴隶,你既说道豢养,其实咱们完全可以在自油港上建立一个养殖场。把奴隶们抓过去,就像养猪那么养着。这样,女人一年能生一个孩子,咱们配上专职的医生和接生的,抓几个强壮的当男种奴,挑选乳丰臀大的女奴当工具,十年就能翻十倍!”
“每个人每年四百斤玉米,十年也不过四千斤。十年后第一批小奴隶就能出售,利润至少百分之一千!”
记得当时双方的人就对骂了起来,好容易算是把那些声音压了下去,陈健在心中狂骂。
当初湖霖就说自己冷血无情,到如今真快要坐实了这个名声了。若是党内组织在,哪里需要这么多歪理,可面对这群利益至上的国内随行的人员,就必须说的这么血腥。他们没做错,自己也没做错,只是意识形态的争端的一种表现而已,将来在国内也会越发激烈。
如此一番,陈健是越来越怀念在闽郡、南安、大荒城这几处基层组织基本建立的地方,很多东西做起来也容易得多。可在这里,离开了组织真的是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成,连讲道理都要遮遮掩掩用一种别人能接受的说法说出来,还要面对这么多反人类却又被当成正常的话题。
然而,最黑暗的日子还没有到来。
第五十七章 众叛亲离(下)
到如今就算是和姜志礼交谈,那些人仍旧是有恃无恐,救灾可以,但是出于将来盈利的目的。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但涉及到皇帝、国家、威慑、教化这些东西的时候,那些反对的人立刻出现了极大的反弹。
按舰队中的一些激进分子在阿瑜陀耶听说的一些事,心想你们怼个缅甸都费劲,我们在三万里之外,你们又怼不到我们,干什么要听你讲道理?再说了,我们想要和日本贸易,又不需要绕天涯海角,只需要从闽城跨越太平洋就好,你们管得着吗?
陈健也是无奈,心说再这么搞下去就真的要众叛亲离了。
如果大明是个产银国和完美的商品倾销地,这群人必然跪舔,什么肉麻的话都可以说出来。然而既然不是,而且在一些人看来只是为了诱骗这里的劳动力去开垦以便收取地租和剥削劳动来赚钱,那腰板自然硬了许多。
眼看着又要谈不下去,陈健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下首的那几个人才不做声。
姜志礼面带不虞之色,心里却也清楚,这些人说的真是一点没错,要是那样的话恐怕日后又添大乱。
真要是逼得急了,把这群人逼得回去后大肆支持倭酋,那恐怕要酿成大祸。
除了拒绝贸易,似乎还真的没有什么对付这群人的办法。可是断绝贸易,又像是掩耳盗铃,姜志礼不看陈健送的大九州海国志,仅仅是出于国家尊严,但心中还是很震颤这些远赴万里之国的可怕。
这东西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不是说闭上眼捂住耳朵说我看不到,所以就不存在的。至少福建水师没有人可以跨越万里,但是这群人却可以从数万里之外跑到这里。
一时有些冷场,好在陈健连忙说道:“姜先生,救灾之事,刻不容缓。与小民贫户来说,一场大灾就足以家破人亡无以为生。”
“有道是,有保国者,有保天下者。保国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肉食者谋之肉食者利之。保天下者,利士农工商以致匹夫之贱。如若不然,大灾之后人将相食,岂非禽兽?其中区别,想必姜先生饱读圣人之言,总还是明白的。又是知府,素来知道底层困苦,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吧?就算夫子复生,难道会为了一时言辞之辩而让百姓无以为生以致投海、食人,以腿为薪割肉而啖?”
“若是姜先生你觉得夫子复生会选择如此,我二话不说这里离开。如若不然,还是谈谈稳定米价、灾后防疫、救灾备荒之事。”
陈健作势要起身,姜志礼叹了口气,终于点点头不再说那些意气之争,开始和陈健谈起来之后的事。
“你我虽非同国,可却都是人。有些事,对于人来说都是一样的。这里太阳东升西落,在我们那里也是东升西落。人俱有父母妻儿,又非草木,孰能无情?船队中也有些善于计算粮米、统筹安排、调控物价、预防瘟疫的人,若是姜先生允许,这些人可以一同上岸,协助姜先生救灾。”
姜志礼看了看陈健,心中有些嘀咕,不知道意欲何为。心中却始终觉得陈健不怀好意,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
若是天主教徒,姜志礼可能还能相信,听上去他们的教义还是劝人向善的。问题是这些人既不尊圣人又不信宗教,那显然这些人是出于什么目的。
只是陈健说的他有难以拒绝,终究他还是个算是清廉爱民的封建官僚,总不好看着泉州出乱子。
陈健又道:“此时想必米价已经上涨,这时候就算约束商贾定下价格,商贾也只会选择闭门不售。若是有心人煽动,砸开门窗吃起大户,恐怕要出大乱子。这里靠海,实在不行远避海外,恐成倭寇之乱。”
“再者,大灾之后的疫情,姜先生可懂防备?想必是不懂的,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嘛。手下胥吏什么样想来姜先生也清楚,不若这样,我们派人协助姜先生,以显诚意。姜先生只需要修书一封,将我等之所为上报巡抚,证明我们不是倭寇红夷那样的不法之人,也有仁义之心,道德之礼。”
这一点姜志礼倒是没有反驳,他是真的不太懂,反倒是在金石古籍上有些造诣。
听陈健说的如此直白,他反而有些放心了。若说仁义道德,他是不信的,但说到为了让他修书一封,反而更加可信,也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一局有所依仗。
实则他的书信并不太重要,陈健只是为了借机让泉州附近的人知晓自己这群人,将来批量移民偷渡迁徙到岛上会方便一些而已。
要不是这才是第一次环球航行,还没有站住脚,陈健此时的选择必然是带人批量登陆带走受灾后的贫民。
只要有被官方允许的登陆,他就有办法控制局面扩大影响。
商量了许久,终于达成了一个协议。陈健的舰队暂时停靠在泉州外的一座小岛上,用以避风,此外稻米也按照每石一分的税征收,用以稳定物价。
之后的半个月,陈健带人不断在灾区忙碌,售卖稻米、稳定米价、焚烧死人、石灰消毒,同时派人分发番薯并且写了种植指导手册叫人深入到附近沿海一带的乡村进行推广,以解除地震大风之后稻米绝收的惨状。
半个月的时间,船队中的那些党派组织之内的人就给姜志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连带着对陈健的印象也好了许多。陈健又刻意结交,以为将来等这些人升任广东副使和成为山东右参政管辖莱州登州的时候准备。
这两处都是极为重要的地方,广东自不必言,而莱登的北面就是辽东半岛,将来想要把触角伸到那里,姜志礼算是个完美的可结交的人选。
此时耶稣会也已经派人来到中国,以各种方式传教渗透,陈健也在和对方争取时间。
耶稣会是个准军事组织,内部组织极为严密,而且信仰坚定,来到中国的那些传教士也算得上此时的大学生。天文地理、医学数学都算是此时世界的顶尖水平,但碍于一个天主教的问题想要立足还是有难度的。
既然科学是全人类通用的,陈健带来的这些人也不差,而且比起耶稣会的教士来说党内的一部分人在组织力上更胜一筹,再加上在闽城就**商投机商们打过几次价格战,手段门清,数日之间泉州的米价便开始回落。
原本束手无策的灾民也在陈健等人的鼓动下开始抢种番薯,作为明年春天青黄不接时候的食物,又以州府的名义开设了粥厂稳定人心。
这半个月,能够登陆上岸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兰琪忙着组织一些防疫的事,也在暗中观察这里的一切。
与陈健不同,陈健对这里的一切都心知肚明,兰琪却对许多东西充满了好奇。
陈健关心的圈地、圈海、赋税、投靠、包税这些事,计算这里的亩产量和每年要缴纳的赋税,盘算着等到在台湾站稳脚跟之后每年可以跑过去多少人,以及一些可以避开巡查的偷渡逃离的地点。
兰琪则出于女人的身份,对裹脚的女人,被震塌的贞节牌坊格外感兴趣。
询问过几次之后,忍不住暗暗吃惊。
这一日正午,她和陈健恰好在一处贞洁牌坊附近,忍不住指着那牌坊道:“这不是在吃人吗?”
陈健摊手道:“道德各不相同,各有习惯。”
兰琪摇头道:“我没说道德,我说的是利益。从道德上看,这种鼓励的本意或许是好的。但是,立起牌坊,免除本家差役,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就算女人不想,家族的利益也逼着她必须守。如果算起来,要是有个从小就病怏怏的男孩,花点钱买个女人结婚,这个男人一死,这个家族就是赚的。你想啊,买一个女人才多少钱?而全族免税又能赚多少钱?”
陈健连忙道:“不不,一般都是女人死了才给立牌坊的。”
“对啊,所以说女人活着就有可能守不住,肯定要想办法把她弄死以殉情啊。要不然我也不会说这是在吃人啊。尤其是这里的家族,如果女人的男人死了,又有孩子,那这孩子所分的土地只要孩子死了就没了,对吧?”
陈健点点头,兰琪又道:“所以,从利益分析来看,最优的选择是先弄死幼小的孩子,孩子死了之后再把女人弄死。只要往井里一扔,就说是殉情而死,谁也不知道。这样一来,财产可以收回去,而且活着的全家还免了税……”
陈健急忙说道:“其实咱们那也一样很多压迫和吃人的,比如那些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作坊工、那些被闷在矿井里的矿工、那些挖开河堤为了卖粮食的……”
兰琪一脸狐疑地看着陈健,奇道:“你怎么了?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对啊,哪里都有黑暗的地方,咱们不就是要打破这些黑暗吗?我说这里的事,不代表我们那就没有啊,哪里都吃人,就是换着方式煎炸蒸烤焖而已。你最近怎么奇奇怪怪的?”
陈健尴尬地擦了擦汗,摇头道:“没什么……没事。你继续说。”
兰琪耸肩道:“算了。我不说了。你要是愿意听,我还是说说咱们那的黑暗吧,免得又踩到你的尾巴。”
负气地说了一句,看着陈健在那低着头发怔,从登陆之后陈健经常这样,哎了一声,摇摇头离开。
陈健一只脚踏在倒塌的牌坊上,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心说再这样感性理性夹杂在一起精神分裂,怕是要众叛亲离,到时候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第五十八章 翻译
除了自己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之后的一些事也狠狠地抽了他几个,陈健的脑子反而清醒了许多。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在泉州的这些日子,陈健一直找机会展示自己带来的火枪,但是感兴趣的官员连并不多都算不上而是根本没有。
想想也是,明朝的火器的尖端水平其实并不差。既有西葡式的火枪仿制版,也有名为鲁密铳的苏丹亲军的图菲克大火枪,然而为了仿制图菲克的事赵士桢把户部兵部工部得罪了个遍,这里面牵扯了太多的利益,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到最后妖书案的时候借着由头逼得赵士桢精神分裂惊忧而死。
不过火枪的事虽不上心,其余的事倒是有了些进展。诸如分发粮米、控制物价等等,又加上这里是抗倭重地,倒塌的城墙修建也是头等大事,带来的那些精通工程学和会计学的人总算派上了用场。
数次地震之后,泉州各县的砖木结构的建筑基本毁掉,倒也带来了一番石文化的兴盛。原本就有的各种石匠,再加上陈健带来的这些,也算带动了一场文化的交流。
自此之后泉州的许多建筑皆为石制,附近数县的石雕也是附近数省首屈一指的,尤其是出现了第一所混合的水泥和石头的建筑,加之陈健带来的活狮子让工匠们有了临摹之物更是栩栩如生,泉州之石狮自此为一绝,也算是一件趣事。
此时已是九月,天气逐渐变凉,该焚烧的尸体也都烧了、该撒石灰消毒的地方也都撒了、米价逐渐平稳、又有粥厂帮着救济,算了算整个泉州之后才死了几千人,而且疫病并未流行,这也算是盛世之景了。
带来的番薯已经开始推广到附近,田边地头包括一些不能种植稻米的沙土均可种植。陈健书写的插条繁衍技术,以及收货后将番薯直接晒干磨粉作为主食、打制粉条等等方法也都传播下去。
天气既凉,疫病的事也就可以安心了,之后只有一些些微的房屋摇晃的余震,并无大碍。
陈健等人在这里也算是站住了脚,不少人便谣传陈健等人的船,是因为广泽尊王郭公吹得一场大风才漂流到这里云云。这倒并不犯忌讳,只要不说他是某某尊王转世就好。
既帮着平米价、又帮着推广番薯、救治百姓,陈健又拿出重金约束舰队中众人不要做一些劫掠强奸之类的事,一时间人人称赞。
底层称赞之余,一些走私贩也悄悄开始和陈健等人联系,陈健明着都一一回绝了。
博得这些名声的时候,随船而来的党内的一些骨干分子也深入到泉州的一些农村,考察这里的乡绅、投靠、盘剥、圈海等事,又深入到一些贫民之中聊聊家常,考察可以大规模偷渡的海湾。
这场地震,也让泉州知府姜志礼得了个好名声,泉州众人便要给他建生祠,陈健又撺掇他收拾那些圈海占渔的豪强,给出了一些办法,正投其所好。
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拉近了许多,算起来他比陈健大十岁,陈健便称之为立之兄。奈何陈健的先生不给陈健取字,称呼起来便有些麻烦,不伦不类。
这一日,城墙的工程量已经计算出来,又展示了一番陈健携带着转了大半个地球的水泥的效果,姜志礼大喜,便宴请了陈健。
本来本地的乡绅与名流也要宴请的,但是有些事还要和陈健商讨,便只是私人的宴会。
借着地震的风灾这件事,陈健终于混到了一场正式的宴请,看起来还算不错,想来福州那边的事很快也会有答复。
然而借着这场地震而大快朵颐的,不止是他,还有泉州各地的豪强。靠卖米搂一笔的美梦被陈健破坏了,但别的事还是一切照旧。该让族中女人守寡的守寡、该借着大灾买地的买地、该圈占滩涂的圈占滩涂渔场,吃的不亦乐乎。
这都是常态,也没什么可说的,年年如此只是这几年地震频发让这种活动变得方便了许多,圈占和兼并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加上今年又要因为地震减免赋税,富户喜不自胜,便纷纷捐钱重修洛阳桥、清净寺等本地名胜,顺便希望姜志礼小心一些,不要妄图退回被圈占的沙格澳等地的滩涂,免得大家都不好看。
不过这些既然都是寻常之事,倒也不会扰了这次小宴的兴致。姜志礼也知道陈健不喜欢那些应酬,便选了一处清静之地,说了些这些日的见闻,又谈了几句肺腑的感谢之语,便说到了这夷学之事。
“陈兄,你们与那红夷等人的学问,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譬如算法、会计、账目等等,的确有过人之处。前些日子我也看了看你的那本《大九州海国志》,感慨颇多啊。”
既然混的熟识了,陈健又帮了如此大忙,姜志礼终究还是看了看那本书。虽然言辞粗陋,只是市井小说的水平,并无斐然之采,但是数字详实、看法新颖。
尤其是《皮萨罗列传》,在姜志礼看来当真有当阳长坂赵子龙之勇,不禁感叹番邦夷狄竟然也有此人物。至于《德雷克列传》,简直便是一个夷狄版的宋三郎,原为贼寇竟列侯伯……
这一个月以来,陈健带来的这些人展示出的干吏的水平,也让姜志礼佩服不已。
这倒不是常态。
一方面舰队中人一部分都是万里挑一的年轻人,另一部分则是新式学堂和党内或是进步同盟内的优秀人物。
有组织,自不必言,服从组织决定。无组织的,陈健又多给银钱,故而显得令行禁止手段高超。
比起整体上来华的西班牙人荷兰人葡萄牙人,还是高出不少的。除了耶稣会教士或是印度公司总督级别的,论见识手段还是不如这支精华浓缩的舰队众人的。
陈健听到这句夸赞,却并不高兴,而是摇头道:“立之兄这话说的便有些门户之见,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但说就是,这是私宴。”
“立之兄刚才称呼我们的学问……虽然不曾明言,但我也听出来了,你是准备给起个名字叫夷学?”
姜志礼尴尬地笑了笑,陈健却正色道:“我倒不在乎夷学这个称呼,只是立之兄想的不对。何谓中学?何谓夷学?难不成这计量之法在我们那里适用,在这里就不适用了?若天下人都可用的学问,怎么能分出中学夷学?只有天下人并不都适用的东西,才能分出中夷。你这样说,难道说泱泱中华就不该有枪炮、计量等学问?还是说这些学问到了这里就不能用了?”
姜志礼一怔,隐约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便道:“圣人之言,自然是中学。”
“那中学便是圣人之言?还是圣人之言只是中学的一部分?”
这话让姜志礼彻底愣住了,他没学过逻辑学,这个很简单的包含关系让他有些晕,反应半天也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陈健质疑这句话也是在为今后的一些争端做些准备,既然科学是全人类的,那就不应该用“西学”这样的说法来代替“科学”这个名字。
这东西并不重要,但也很重要,短短的两个字就是一种巨大的潜移默化地舆论宣传,不从源头上扭转会引发一系列的反应。
既然是传统,那就是与众不同的。比如火刑烧死布鲁诺那是传统,比如千刀万剐的凌迟也是传统,但一些全人类通用的东西还是不要算在传统之内。
借着这个因由,陈健又道:“我听闻《大学》有三纲八目之说?”
“正是。三纲者,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八目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是啊,这格物既然是八目之基,怎么到了立之兄这里就成了夷学?这本就是格物致知之学。算数之学,那自不必说,称之为算学、数学均可。比如天文彗星日食月食,可以译作‘空际格致’;冶铜炼铁寻石找矿,可以译作‘坤舆格致’……以此类推,为何非要用夷学为名?或者,便称之为科学,又有什么不可?”
“科学?”
“科者,从禾从斗,计量之学。当年秦皇一统,便统一度量衡。而在种种学问之中,这计量之学也是一切学问的基础。若无计量,便不能知天文识地理。所以便以科学为名。至少在我们那,这个名字是由此而起的。”
姜志礼若有所悟,陈健起身行礼道:“立之兄,我有一不情之请。”
急忙将陈健扶起,道:“和陈兄交谈,受益良多,便说就是。”
“我从到了暹罗,才开始读诗书经典,若论起来不如开蒙之童。有些东西,便是想要翻译,也很难动手。我想请立之兄帮我将一些东西翻译过来。”
“这……不怕陈兄笑话,格物致知之学,我所学不深。”
陈健连忙摇头道:“不是这么翻译。比如说科学这两个字,我想翻译成科学。但是怎么才能由计量的学问引申出来,这就需要引经据典,这是我做不到的。也就是说,如何翻译,我已经想好。没有想好的,是怎么让士林中人一见便觉得果然有道理……”
姜志礼明白过来,笑道:“穿凿附会?”
“算是吧。”
“这倒不难。想来这些学问,今后必然大放光彩。八目之首,的确不应该用夷学这个明目。”
“主要是请立之兄,写一篇论科学何以以计量之学为名的文章。具体的原因我已经写好的,但是……立之兄也知道,若是我写出来,恐怕贻笑大方叫人以为这是蒙童乱语,白话可笑。”
说完将一份早已经写好的关于计量单位的重要性以及为什么要用科学为科学的名字的原因。
这倒是一篇很好的文章的起头,姜志礼略微一想就能从统一度量衡之类的角度为这个译名找到足够的理由。
第五十九章 汉之班超魏之唐雎
之后两人又说了一些别的,讨论了一下中学、夷学以及科学的区别,最大的分歧其实还是在于人文学科上。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自由、民族、主权、权利、法……这些东西是双方的分歧所在,不能说这些东西不是全都适用的,但是此时在士林之中不能这么说,否则会引起轩然大波,引起巨大的反感和抵触,甚至会连带着科学一起被封杀。
合理地构建制度也是一门科学,人文科学也是科学,但是此时连在一起会被人利用借此反对,那就会很麻烦。上层改良基本上没什么希望,接触到这些东西的士大夫也不会太多,但是译名的问题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现偏颇,比如洋火这样的名字,这是最不起眼但却影响深远的文化侵略。
包括陈健带来的棉布,陈健也是执意翻译成宽幅平纹布,或是宽布,绝不翻译成洋布。
拜托姜志礼的这些事,姜志礼也很高兴,他在泉州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又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深知科学这东西的用处,确信自己会因此而名留青史立德、立功、立言之三立,若能取立言之事也是极好的。
陈健也尽量避免和他谈一些社会制度方面的话题,姜志礼也只是隐约知道陈健那里是禅让制,再多的便没有多问。
酒酣之际,姜志礼又道:“我已经修书给了巡抚大人,将陈兄等人这一个月的作为写的明明白白。想必贸易的事,或有可能,毕竟守礼守法,并不做那些违法之事。”
“那就多谢了,这才是我最想要的。”
姜志礼呵呵一笑,欲言又止,许久终于道:“若是前往京城面见天颜,有些事陈兄还是叫手下之人收敛一些。”
“这我省的。只是但求立之兄忙于政务之余,一定要在年末之前将我拜托的几样文章写出来。”
“这是自然,我定然尽力而为。”
…………
两人酒酣耳热之际,福建巡抚徐学聚也在考虑这件事。
陈健之前多方行贿,高已经写了奏文通过宦官的渠道递交上去了。在得知陈健在泉州帮着救灾后,也派心腹之人来找陈健,一则是索取贿赂谈谈这件事办成之后的价钱,二则是谈谈那些发财的路子。
虽然走了官方的渠道,但是陈健还不至于做出官方渠道有可能成功就舍不得贿赂的行为,这是行贿的大忌,自是许诺只要事成必然会把钱拿出来。至于搂钱的办法,日后再谈。
高也知道徐学聚已经收到了陈健的请求、泉州府的汇报,又见陈健即便如此仍旧没有在贿赂的问题上讨价换件,顿觉此人果然有成大事的潜质,哪像是那些和兰人……舍不得行贿不说,还在行贿这件事上讨价还价,甚至办不成还把之前的定金想要要回去,简直不可理喻。
殊不知这也算是资本主义的行贿方式,行贿合理化的要求就是给钱办事,办不成事退钱,既然合理自然算不得行贿,只是一场生意。
高也知道徐学聚对自己极为不满,所以他也清楚陈健的请求他只能在必要的时候给添把火,此时万万不可直接去找徐学聚谈,否则适得其反。他心想,既然这番邦人如此懂事,这事情咱家便要办的好些,日后真要是合伙做生意,万岁内孥丰盈自然欣喜,自己又省了许多麻烦,不用克扣抢掠这样的低级手段。
此时的徐学聚虽然还在犹豫,却在一些事上已经被陈健牵着鼻子走了。
靠着泉州地震和彗星这两件事连在一起的机会,陈健的那些之前被徐学聚当成妖言惑众的书信顷刻间成了解决问题的手段。
陈健说,要当心有人借彗星和地震一起出现的事,蛊惑众人。
结果事情真的出来,徐学聚反应也是极快,当即翻出陈健的书信,按图索骥,叫人翻阅史书,越看越是心惊。
“嘉靖十年八月,彗星。”
“景泰七年四月,彗星。”
“洪武十一年九月,彗星。”
“元大德五年八月,彗星。”
按图索骥的事自是不用他亲自出面,手底下饱读文章的人有的是,反倒是促成了一件趣事。
万历三十五年八月,福建成为当时世界上第一个明确官方声明彗星七十六七年降临一次的地方,又寻章摘句拿出那些史书的记载,一时间谣言顿熄,倒也成了一桩奇事。
正是有所求,所以有所用。日食在此时已经和天文现象联系在一起,已经可以预测,与天人感应扯不上关系了,但是彗星的事之前还是难说的。
尤其是和地震联系在一起,难免叫有心人利用,加上此时各地并不安稳,徐学聚也清楚。民变、流民、人相食之类的事到处发生,就算是福建也难幸免,虽然还不至于到“就差两个人了”的地步,但也危机重重。
陈健又忽悠说地震也是有迹可循的,实际上并不是,但既然说这只是天文地理而非巫术卜算,那就更容易接受一些。
这样一来,之前对陈健的一些警觉反倒是消减了不少,因为陈健之前就提出了可能会有大震飓风海啸,要提前准备救助救灾的说法。
徐学聚难免有些后悔,若是当时信了的话,恐怕还能干的更漂亮下,留下千古名声。只不过当时的情况他也不可能信,如今事情出了那又是另一种想法而已。
姜志礼的书信和奏文也送了过来,又说了陈健等人的一些好话,什么平价粜米、预防灾疫、备荒种署之类,又说众人秋毫无犯遵纪守法,虽然不通圣人之言却有三代遗风云云,与红夷倭寇大不相同。
姜志礼的为人徐学聚还是清楚的,泉州又近,一些消息他也有所耳闻,实际上也算是默许了陈健等人暂时在泉州停留,否则的话早就派人赶走了。
只是他现在还是不放心。
白乐天曾言: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这种人到底是真的是仁义君子之国?还是不过只是假象?他倒是也找过一些精通外面世界的人问询,但是竟然无人知晓有此国,此时世界的消息传播是以三五年计的,不可能这么快传到这边。
然而问及到关于什么南扶桑州的事时,却还真有殷地安这样的说法,又说那里的人喜祭鬼神、肤色红黄,倒真像是那么回事。
而陈健递交的国书的副本,又基本上算是合格,没有直接拒绝的理由。国玺印着、开头尊重、该吹的吹该赞的赞,只不过就是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和九州的问题上有些分歧,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说大,这就是不尊重皇帝口出妄言,可以直接拒绝。
说小,这就是不懂教化荒谬之言,哂然一笑无足轻重。
如今又夹杂上地震海啸彗星这些事,倒不得不重视考虑。
毕竟做到地方大员,该有的政治思维还是有的,主要就是担心这群人图谋大事以致成为沿海大患。
从闹倭寇开始,沿海的大患基本就要考虑到日本。之前无论是谁想要在福建一代立足,第一要考虑的是这些人做转口贸易将违禁品运到日本怎么办?其次才是考虑万一成为葡萄牙占据澳门那样的事。
作为福建巡抚,徐学聚也清楚沿海一代贸易的重要性。前些日子被西班牙人甩回来的外交信件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徐学聚:每年吕宋大量的白银进入明国,而我们得到的不过是些手工业品云云。
徐学聚自认自己还是有处理外交事物的水平的,前几年的讨吕宋檄文狠狠地吓唬了一番西班牙人,西班牙人把那些还没杀的、被罚作奴隶劳工的人放了回来,还送回来一些金银。
这让徐学聚顿觉自己让西班牙人知道天威浩荡,然而西班牙人却想这就是个傻、逼。
从书信的内容让西班牙研究后得出一个结论,明朝正在地震、战争、洪水、刚打完三场大仗,根本没能力动手,所以不用担心,一封檄文将底细露了个遍,若论水平比起勿谓言之不预也实在是差了星辰大海。
所谓皇帝以吕宋久相商贾,不殊吾民;不忍加诛!又海外争斗,未知祸首;又中国四民,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又商贾中弃家游海、压冬不回,父兄亲戚共所不齿,弃之无所可惜!……这样的话,也给了屠杀足够的借口你看,你们也说他们是坏人,那我们杀坏人其实也不是太大的罪。
但徐学聚却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立下了大功,竟然从吕宋要回了一些钱财,顿觉可比汉之班仲升、魏梁之唐雎。
此时面对陈健的请求,徐学聚所担心的最重要的走私违禁品的事被陈健的书信内容消除了。
所有的违禁货物似乎是一应俱全,按照地图所画那国家的确距离日本更近。
他想,若是可以贸易,倒是可以和他们谈谈条件,想要贸易就必须不准和日本贸易,否则免谈。这些人既然不远万里来到这,肯定是有利可图,那么贸易就是一个软肋,掐着这一点反倒可以借势。
再者,如今这一代既有倭寇,又有西班牙人、荷兰人,如果能引入这样一拨人,倒是可以达到以夷制夷的效果,必要的时候以断绝贸易逼迫这些人与荷兰人或是西班牙人开战,让彼此狗咬狗,倒也是可行。
正巧此时倭寇又在祸乱,若是让他们打击倭寇作为通商的条件,正是一举三得。
一者可以以夷制夷,二者借力打力,三者打击了倭寇想必也不可能和日本开展贸易……
又和一干官员商量,反对的有之、支持的也有,终究还是徐学聚做了决定,邀请陈健来福州,亲眼见见好好谈谈。
他是没资格决定的,但他有资格决定是否把这件事向上报,而只有报上去才有可能,这最开始的一步若是都断绝了,之后便更无可能了。
只是他的决定还没有通过正式渠道送到泉州的时候,高已经托人给陈健带话了。
第六十章 兵分三路
与徐学聚的交流是沉闷的,贸易“朝贡”的事徐学聚又做不了主,到最后总算是达成了一些默许或是协议。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陈健作为正使不可以直接进京,所以需要派出一些人携带礼物先行进京,官面的渠道由徐学聚向上递交。
这已经是了不起的面子了,否则的话一句于体制不合就给驳回,连报给京城的机会都没有。
至此为止,双方的交流还是愉快的,但很快就涉及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徐学聚又说了几句之后,忽然问道:“往来京师,就算天子允许,也要一年之久。你们的舰船军士总不好停留在泉州,不知你作何打算?”
这也算是有备而问,徐学聚最担心的还是陈健赖在泉州不走,陈健却直截了当地回道:“我们停靠泉州,一则是不知道天朝体制。本以为只需要知会巡抚一声,便可以直往京师。”
徐学聚大笑道:“这自然是不可以的,不过也怪不得你,天朝自有体制,与你们还是不同的。”
“是啊,是我考虑不周。再者,我们停靠泉州,本也是出于仁义之心救治灾民,既然如今已无大碍,自然是要离开的。只是离家万里,这里又没有立足之地……哎。”
其实陈健本来就知道,再者任何一个国家也不可能不经允许直接把军舰开到国都附近的港口,只不过是用考虑不周做个借口。
这事到现在,徐学聚也很为难。陈健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体制问题,所以根本就没想着落脚的事,以为直接可以入京,自然是不用考虑停靠的问题。
前面又在泉州做了许多好事,帮着救灾运米推广番薯,直接就把人赶走与天朝体面也不好看。
可是让他们住在沿海一带,这也不成体统,虽然他这个巡抚可以做主,但是就怕将来学澳门的故事,到时候又说不清。
陈健似乎考虑了一阵,忽然道:“我听说从这往西,过千里,有一大岛名为东藩。岛上全是不懂教化的生番,但是幸好有树木淡水。若是巡抚同意,我们可以暂时在那停留。”
这话一说,徐学聚立刻警觉起来,陈健连忙道:“若是将来神州皇帝允许贸易,自然有停泊之处。若不允许,我们便直接向西,前往日本国。若跨海而往,我们距离日本国更近一些,国内大宗商品也都是日本国的紧俏货物。巡抚大可放心,到时候我们也没必要停留东藩,可以跨海直接前往日本贸易……”
徐学聚心说你这是挟倭自重,你这么说分明就是在告诉我最好接受你们的贸易许可,否则的话就会把火枪硝石之类的货物运到倭国。
这样一想,脸上顿时露出了不虞之色,又教育了陈健一番,陈健也不答话。
陈健只说自己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可能在这里等京城的消息,自己又无处可去,总不能整日飘在海上。
台湾此时并未设立州县,这是个很容易被默许的事,比起舰队停靠泉州总归是退了一步,听上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舰队中还有两个营队的陆军外加贸易公司的一些私军,以及炮手水手之类,如果真的占据澎湖,恐怕也难以驱赶。
战而胜之,于国事无补还空耗钱粮。万一不能胜,反而有损国威,再逼得这些人和倭寇合流又大大不妙。
徐学聚也清楚,这件事这事说不说都行,要是不打招呼直接跑过去,只要不劫掠渔民商船,三五年之内他是不可能知道的。
既然明明白白说了出来,也算是不作伪。
然而陈健就是在作伪。不管同不同意他都一定会在这里扎根的,就算是这次朝贡之行没有许可,他回到闽城也会纠结组建一支舰队抢占台湾的。
是否同意,陈健抢占的地方都不会是台南大员,而是北边的淡水基隆。
既然确定了这里的贸易运转暂时居于次要地位,而是为了在西班牙和荷兰人之中扎下钉子,而且主要是以与福建人一同开垦以收取地租为主,台南的位置就并不太好。
这是个不难的选择。假如获得了贸易许可,可以直接在沿海采购,那么就不需要依靠台南的地理位置吸引明朝的海商。在淡水基隆一带,可以北上琉球日本,位置反而更好一些。
假使不能获得贸易许可,他个人的资产又不是以短期的贸易盈利为目的,淡水基隆一带仍旧是最好的选择。那里有黄金、硫磺、煤矿和铁矿,而且还有一条可以通航的淡水河。
进可以卡死马尼拉和日本之间的贸易,退可以沿河深入内陆获取这个时代最便宜的水运成本沿河开垦。
徐学聚哪里知道陈健已经下了把明朝的根挖断浴火重生的心思,只以目前的情况考虑,陈健的提议无疑也是解决目前问题的一个好办法。
陈健又道:“既然那里是神州皇帝的领土,我们也只是租借停靠。每年可以缴纳一定的金银,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再者,巡抚也可以派一些生员秀才过去,教化本地生番,以归王化。我们也向来仰慕中原文化孔孟之道,也正好可以学习学习。”
徐学聚挥手道:“金银就免了,既然如此,便暂许你们停靠。但不可作奸犯科。”
“这是自然,不过还要请巡抚写下来。如果万一遇到荷兰人、西班牙人或是倭寇,我们也好有个证据。要不然,他们便要强占,可那又不是我们的领土,总不好与他们交战。若是有巡抚的手书,他们就算登陆,我们也可以告诉他们让他们来这里请求……有道是名正而言顺。”
又道:“再者,当地土著又不知道,恐怕被倭人荷兰人或是西班牙人蛊惑,我们有了巡抚的手书,也好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天朝子民,不可与那些人同流。”
徐学聚点头道:“这倒是个道理。但你们在那里停靠可以,万万不可做一些烧杀抢掠之事。若我听到半句怨言亦或是有商人诉冤,必然发兵十万踏破东藩。”
“那是自然。我们虽不知孔孟,但却也有仁义之心,巡抚大可放心。在那里停靠之时,也会派出几人停留福州等待消息。一旦有消息,我们便会北上京城,哪里还会在这里停留?”
又商量了一阵,总算达成了共识,暂时允许陈健等人在台湾停靠停留,并且如遇到海盗倭寇之流可以攻打,但是一旦要求他们离开他们就必须离开云云。
这都是废话,如果能管到那里这话自不必说;既然管不到说了也就没用。徐学聚也清楚,就算不允许,陈健带人跑过去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死皮赖脸地让徐学聚出面,找一两个家贫无依的穷秀才,跟着一同前往台湾,一切费用他来担负,这倒是件好事,徐学聚也就答应叫人去找。
这件事谈妥了,剩下的事也就好说了。
徐学聚也同意陈健等人可以在内地停留求学,但是需要这边的许可,陈健要的名额也不多,只要了十余个。
半月之后,陈健派出了二十多人先行前往京城,携带了不少的礼物金钱,又叮嘱他们沿路注意观察,将所见所闻写下来,又说了几处要去拜会的人物。
回到泉州,又借着泉州大灾之后流民灾民众多的情况,和姜志礼打起了民生牌,只说不忍这些人难以为生,连骗带拐地带走了一千多户贫民登船前往台湾,只说雇佣他们帮着开垦砍树修补船只,户籍仍旧在泉州,一切丁役的费用会定时缴纳。
姜志礼也知道管不住,再者流民太多也是件祸事,心下又不忍这些大灾之后一无所有的贫民,也只能同意。
陈健等人在泉州已久,又颇得好评,人人敬仰,这些无以为生的贫民也不害怕,欣然登船。
又在泉州留下几人,以建立科学学堂为名,仿照天主教的模式在泉州开办了一所小学堂,主要教授一些有趣的自然知识和数学等科目,一切费用都是陈健自费。
然而一上船陈健离开就翻了脸,叫人将登船的人按照宗族、姓氏和居住地全都打散,塞入船中,扬帆向西前往台湾。
沿岛向北找到了淡水河,选了一处位置优越的地方,作为堡垒和炮台的建筑地,就叫人下船暂且停靠,离开伐木运石修建堡垒,又拿一些玻璃铁刀棉布之类和沿河一带的原住民搞好关系,买了偌大的一块土地。此时尚未站稳脚跟,语言不通,这些原住民暂时不要招惹,将来都是些劳动力。
一时间淡水河附近炮声隆隆伐木叮当,精通工程学的测绘水文高度,将炮台建在了淡水河北岸一处高地上。
那些到了这里的贫民暂且先做些搬运建筑的事,陈健许诺日后自有土地与他们,又可以贷款给他们购买耕牛铁器等等,人心倒也还算安稳。
清点本部的船只,选出了三百士兵和四条船,载着一些货物以及一些雇来的福建水手海员,叫这四条船前往琉球折向长崎,再从长崎前往江户,去拜会此时已经是征夷大将军的德川家康,请求贸易和在浦贺和平户两处建立贸易站。
给德川家康的信上也算是详细地介绍了一下自己这边的态度,只求贸易绝不传教,并且本国也反对天主教建立教堂等,以此作为一个在日本落脚并且可以排挤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的机会,欢迎德川家康派人前往本国考察贸易等等。
至此,在等待明朝官方回信的这段时间,整个舰队算是分成了三部分。
一部分北上都城,会在抵达长江后有人带着陈健写的一些东西拜会此时正在上海丁忧的徐光启,适当接触。
一部分去日本,和德川家康接触,想办法打通与日本的贸易路线,抓住机会搞事,赚取白银。
最后一部分则留在台湾,先把堡垒炮台建立起来,组织垦耕,等待北边的回信。
第六十一章 毒饵
时光荏苒,自淡水河分离时已是秋冬,转眼就是新的一年。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万历三十六年,丁忧的徐光启回到了上海守制。
他在上海县的庭院已经成为了一座中式的教堂,耶稣会的教士郭居静以此为基础尝试着在上海宣讲教义,广招信徒。此意大利人不但有汉名,还有号,人称仰风居士,水平还是很高的。
此时的徐光启已经受洗,教名保罗。
丁忧期间,并未在县城中的宅院居住,而是在别处买了些土地做些稼穑之事,闲暇之余便琢磨勾股定理和测量技术。
偶尔也会在县城教导本地的一些年轻人算学与科学,年轻人中有一个叫孙元化的,此人天资异敏而好奇略,尤其喜欢数学几何,便以弟子自居,并未受洗。
这一日,上海县来了几位奇怪的客人,手中拿着泉州知府的书信,并无人敢阻拦。
这几位奇怪的客人中,为首的是陈健的拥趸,说是崇拜者也行。年纪轻轻,算是陈健的弟子,极为热爱自然科学与数学,这一次跟着陈健出海也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
虽然从去年在北大年才刚刚接触到汉语,但是一则语法一脉相承,二则很多读音只是略有不同,三则写法近似细细一品就能找出味道……
四则是陈健编写的用当初的切音字为基础的注音表,学起来极为痛快,不到一年时间虽然之乎者也尚不精通但是与人交流已经不成问题,最多也就是当成一个外乡人。
他们是跟随前往京城的那批人一同的,但是在经过上海的时候停留下来。陈健只说让他们在上海找一个叫徐光启的人,原因是他从徐学聚和姜志礼听说的此人通晓天文地理,至于是不是真的是从那两人那里听说的那就无人知晓了。
为首的那人既是陈健的拥趸,又不是党内的成员,自然是陈健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至于理由总能找到。比如让科学之光传遍世界、让真理成为世界的基石等等,又或者只是为了在明朝立足而寻找上层人物。
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理由,陈健给出的理由听上去很像是那么一回事,这几人便也没有多想,心说若是能在这里建立学堂传播科学与真理也是极好的,既然要找本地的知晓天文地理的上层人物,那就找吧。
略一打听,便知道了徐光启的住处,几人便带着礼物去拜会。
徐光启听闻有人来访,也没多想便接待了这几人,稍微一聊徐光启自己也是惊诧不已。
他倒不惊诧有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而是惊诧于这几个人的自我介绍,说是来自海外极西之地,这一次环球航行来到明朝请求贸易,受人所托带了一些礼物。
这国家他从未听过,毕竟他也是见闻多广的人,又和传教士往来密切,可是这个国家却是第一次听说。
看了看礼物,计有书十本,油灯一件,望远镜一支,火柴一盒,燧发短铳一支,八分量角仪一件、温度计一支。
若是银钱之类的礼物,徐光启并不欣喜,可是这些东西正是投其所好。
字全都认识,可是这些字连在一起之后却有些不明所以,比如八分量角仪与温度计。
从名字上看,隐约可以猜到,但具体是何物仍旧难以理解。
客人便教徐光启用望远镜,眼看远处的事物被拉到眼前,徐光启也是惊奇不已。
等到客人划燃一根火柴后,徐光启便已命人准备餐饭招待这些客人,却不想这些人说这些东西只是玩物,如同孩童上学之时父母所说的一顿猪肉,但孩童上学不是为了猪肉而是为了学识,所以请徐光启先生先看看那些书。
又说为了担心晚上看书烛光摇曳伤眼,所以还送来油灯一盏,帮着点亮后便说恐怕徐光启先生看完这些书需要些日子,他们便先行离开,等过些日子再来拜访。
此时望远镜并未传入,单单是这个望远镜已经让徐光启觉得这些书的确可以一看,更别提其余的火柴油灯等物。
见这些人执意要走,徐光启便请这些人在这里暂住,众人便也答应下来。
当夜,徐光启便翻阅起那些书本,细细一看竟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连夜点起了客人送来的名为煤油的灯具,不觉天之放晓。
书不多,但每一本都是徐光启所未见过的。
《算数与几何》这本书都是用市井白话写成,但是从一开始就用直白而有逻辑的语言引出了数学的逻辑体系。徐光启看了一小部分,便知道这本书实在乃是不可多得的好书,后面的内容逐渐晦涩看不太懂,但却和前面一脉相承不可分割,仔细研读越读越有味道。
单单是看这本书,竟让他忘了祷告,这实在是从五年前受洗之后从未有过之事。
越看越是入迷,那些客人每日间只在田间走动观察这里的草木植物,或是问询一些建筑之事,并不着急也不催促。
他读了三天算数与几何,以往的一些不解之处竟然融会贯通,尤其是将几何与算数联系到一起后,更让勾股定理这个让他疑惑许久的道理解释的明明白白。
然而再往后看,便开始有些难懂,他也知道这书不是一日之功。
最难得的,是这本书是从头开始,如同教授开蒙孩童一般,从最简单的数字、三角、圆、逻辑开始讲起,一点点深入。
即便从未接触过的人,只要静下心,也能在数月之间看懂后面的内容。每一个新内容必然和前面有联系,而每一种联系也是靠一些推理来证明的。
虽然才看了几天,徐光启已经确定剩下那些书可以仔细研读,必然大有裨益。知道算数几何不是一两天就能看的明了,便忍痛放下来这本书,翻看礼物中的其余书目。
看了看书目,不禁笑了起来,这几本书的名字粗鄙可笑,但是有了之前算数几何这本书做基础,竟不敢小瞧,知道名目虽然粗陋但内里必有文章。
《如何种番薯》、《如何种棉花》、《如何在北方保存番薯》、《如何种玉米》、《缘何种豆一年再种麦可增产》、《施肥的根本原因》、《由肥料谈起的万物基础》……
随便翻开一页,里面细细密密地写着种种的种植方法,并且提出了温度之类的说法,还有一些手绘的插图,显然这不是印刷的,而是单独书写的,画的栩栩如生极为细致。
略读了几句,顿时觉得这书写的的确有深意。论起之乎者也,稼穑者未必能懂,反倒是市井语言更为明白一些,而且和那些算数书一样,里面的测量计量的单位写的极为清楚,从没有大略之数。
这些书只有种番薯玉米的内容是陈健自己写的,剩余的也不过是从国内带过来后自己找人帮着翻译后写出来的。
包括那本算数与几何,也都是陈健花了五六年的时间早已准备好的,论起水平来当真不低。
偷前人的理论固然可以一鸣惊人,但要把一些简单的东西用最容易理解的方式写出来,却是润物无声之功。
论起来,不管是白磷油井、微粒钾钠、炸药火枪……陈健最满意的还是这本看起来并没有太多新意的《算数与几何》,这才是他穷尽脑汁用自己的空余时间写的最为满意的东西。
数学是一个体系,一个完美的逻辑构成的体系。解决一个问题,可以名流千古,但那是天才要做的事。想要把数学变成工具,这种最基本最基础的东西反而是最重要的。
走上层路线不过是为了立足,这个王朝已经烂到根子里了,不是一两个开眼看世界的人可以拯救的,只能依靠族群无数的人民以自身的奋斗不息浴火重生。
陈健确信自己这些东西会引起徐光启的兴趣,而徐光启的人脉又可以让他有足够的机会在一些不容易立足的地方站稳脚跟,甚至可以开办一些新式学堂,从而网罗一些人才。
徐光启写过《农政全书》,所以陈健确信这不是一个认为稼穑之事乃小人哉的士大夫,是个完全可以用正常的思维交流的人,这一点就难能可贵。
知道徐光启会对数学、几何以及农学的书籍感兴趣,这些东西就是一个突破口。
数学自不必说。
而那些农学的书籍,看起来寻常,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尤其是关于肥料和作物生长关系的那本书,陈健确定会勾的徐光启心中瘙痒难耐。
往浅了来看,合理施肥而已。
往深了看,就是为什么要施肥、施肥的目的是什么、施肥到底是什么在起作用、肥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要施肥……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就不得不牵扯到世界观。
从算数和几何开始灌输的逻辑学,又会在长期之内影响着徐光启的思维方式,逐渐接受逻辑归纳和演绎推论的办法。
此时徐光启并不知道,陈健就像是一个钓鱼的人,先用鱼食来将鱼吸引过来,然后悄悄地放下一枚吐不出来的毒钩。
不需要上来就扯天地之道、世界起源这么玄妙的东西,而是要一步步地引诱。
一旦上钩,那就可以上下其手有所作为。
从氮磷钾说起,再用电解水、摩擦起电、白磷鬼火、三棱镜分光、化学分合、力学引力之类的东西,让徐光启的三观尽毁、世界观崩塌。
不敢说辩证唯物主义,机械唯物主义应该不成问题。
论写文章和与儒释道结合,陈健自认没有这个本事,但是徐光启有。如果当圣经中创世的世界观全部崩塌之后,或许可以借这个人的手,完成一些理念的本土化,至少也能用更为熟练和优雅地文笔完成一些翻译工作。
浴火重生自然最好,若是被镇压了,那也不妨留下一线生机,让一些士大夫接触这些学问,不至断绝。
看起来,此时的徐光启已经被陈健精心准备的诱饵钩住了。
第六十二章 三观毁灭者(上)
弥历千载无需会面便能产生共鸣的东西,没有什么比文化更擅长。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陈健此时远在台湾淡水河学习土著的语言,徐光启丁忧上海守制,但依靠角、直线、钝角、锐角这些名字,几乎在几天之内就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了。
徐光启难以解释这种熟悉的感觉,一年前他翻译了几何原本的前六卷,没有任何参照的情况下赋予了这些诸如钝锐几何之类的称呼。
此时书尚在身边并未出版,可是在极南之地流传过来的这本书也用了一样的名称。
就像是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却读懂了自己的心。
这便是文化的羁绊,一个可以千载之后捧起先贤的书籍阅读仍旧可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羁绊,一个可以操着早已变了味道的音调读史弹词时嚎啕大哭或是放声大笑的羁绊。
倘若没有徐光启,一样会有几何学。
但若那样,几何是不是叫几何那就未知,钝角是不是钝角也是悬案。几何是几何的名字但不是几何本身,钝角如果起名叫锐角仍旧是钝角但不再是钝角。
正是徐光启帮着陈健不需要绞尽脑汁翻译出这些东西,而陈健又在徐光启不知情的情况下反馈给他,这种思想的相近是一种难于用言语说明的默契。
这本算数与几何正是徐光启心中所构想的完美的书籍,作为一个受制于时代而又想要超越时代的人,他必然是此时的精英、万中取一的存在。
所以从开始翻译《几何原本》的时候,徐光启想的就不仅仅是翻译,而是想要建立起一个数学的体系,一套拥有逻辑学的数学体系。
算法为术、逻辑为道。
然而造化弄人,利玛窦想要翻译天文历法,以取悦更高层比如皇帝,加之他的目的是为了传教,而徐光启翻译完前六卷后父亲去世丁忧回乡……如果一切正常,当他回到京城的时候,利玛窦已经去世,剩下的那些传教士并无这样的心思也无这样的才华,终究留书半卷。
最容易上钩的饵,往往就是自己内心最想要的东西,仿佛一面镜子映出的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
看着那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译名,除了等腰三角形之类的一小部分翻译略有不同但细细一想便明白之外,徐光启明白自己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终于可以有第二种选择了。
此时的徐光启尚在矛盾,他还没有在自己的内心完成耶儒合一的意识形态,却在这些书本中又看到了另一个出现过许多次的、他很熟悉的、名为“道”的字。
此道或许非彼道,却让徐光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内心的震惊不亚于第一次接触到传教士和看到几何原本的时候。
殊途同归、大道归一……隐约间,他竟有了一丝这样的想法,却又抓不住这种想法到底源于何处。
这些书本中最让他喜欢的是名为“科学”的译名,与他心中所想的很多东西不谋而合,只是那些只是萌芽并未系统地在他心底形成完整的理念。
在翻译欧洲水利工程学专著的时候,徐光启就隐隐觉得,这些欧洲人的技法,“以测量步算为第一”,剩余的技术、机械反而居于其后。
而陈健用的科学这个翻译,恰恰符合了徐光启此时的想法。科极为斗量之术,这才是道,而那些机械之类反而是以此道而产生的术。
这种奇妙的巧合与认同,让徐光启有些恍惚,那种从他脑中产生又流回到他脑海中的熟悉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近。
其实他亲近的是自己,也是人最容易亲近的人,只是陈健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他的皮披在了自己的书中,换了一个名字。
几天后,他放下了这些书本,邀请了那几位神秘的客人,想要询问更多的东西。
看着坐在这里的那个为首的年轻人,惊讶于对方的年轻,便拿起《算数与几何》问道:“这书将来必然大放异彩,人人可读人人必读。不知道在贵邦这书读的人可多?”
书中的内容年轻人也看过,虽然字不同,但是里面的一些公式却一眼就能看出来模样,点头道:“按你们所说的科举……我们的科举也是要考的。算科也是必考的学问。不能说人人必读,但读的人还是不少的。读了这书,才能计算钱粮、挖掘河堤、修建堡垒。不过陈先生写的很深,有些东西其实也只是在一小部分人中流传。”
徐光启颔首轻叹,之前也听说这个什么“陈先生”年纪尚未而立,只是以学识而尊称的先生,又听这人语气中隐隐的尊敬,微笑道:“想必你所说的陈先生也定是博学才俊,可惜缘悭一面。如今我在家中守制,就算他前往京城商谈贸易之事,也就在两年之内。待我入京之时,怕他已经南下归国。”
年轻人想着陈健嘱咐的一些话,连忙道:“以科学而神交,又何必在意是否见面呢?这一次陈先生其实也是有事相求。”
顿了片刻,便道:“陈先生说,科学是所有人的、通用的。而研究的人越多,便可以取得更多的成果。抛开道德,仅在这种不以环境季节国别所改变的事物上,后人总是比前人懂得更多。所以,他希望能够在玄庵先生的帮助下,建立一些学堂,教授这科学之法。学的人多了,彼此交流,才能不断进步。”
徐光启忙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力所能及必不推辞。只是……我囊中羞涩,上海县内的宅院又做宣讲教义的地方……”
年轻人大笑道:“玄庵先生且放心,陈先生在我国那也是一等一的资本家,钱不成问题。”
资本二字,浅显易懂,宋代话本之中便多以资本二字的本义使用,明代也早已流传,动辄有“投机米市资本千万”之类的说法,陈健不过是将自己的身份翻译的明白一些。
前面资本二字,后面再加上一个家字,无非两种含义。要么就是靠资本盈利谋生的人,要么就是如儒法墨之类的流派。
徐光启略一思考便明白过来这人说的资本家是什么意思,自然是取前意,因笑道:“这倒是没有想到,原来竟是一个田产巨多的豪富之家。”
“田产倒是没有多少,主要是以科学盈利赚钱。之前送给玄庵先生的镜子、玻璃、油灯之物,都是陈先生的产业。如今在国内,数郡之内无人不知。所以修建学堂之类的事,自然是陈先生掏钱,这大可放心。主要是请玄庵先生寻找一些有志于科学的年轻才俊,这一点才是他想请玄庵先生帮忙的地方。”
借机说起了一些陈健在闽城“白手起家”的故事,又说了一些在泉州救济灾民、测算彗星地震之类的事,听得徐光启悠然神往,忍不住问道:“你们可懂天文宇宙之事?”
年轻人看了一眼旁边那个陈健早在闽城就准备好的本初先生的弟子、精通天文学和数学的人,暗暗使了个眼色,并未直接发声而是问道:“玄庵先生以为宇宙是什么?宇与宙可分乎?时间是可以独立于空间存在的吗?”
徐光启大笑道:“这些深奥之言,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日后若有机会,可以坐而论道缓缓而谈,今日就单单说说这彗星、天文、日食月食之事。”
在来之前,陈健已经嘱咐过他们这个问题,这是一个突破口,但是这个突破口想要打开极难。
就算徐光启是最早接触欧洲天文学的士大夫,他接触的也是地心说而非日心说。
一方面是天主教的意识形态,极为保守。
单就日心说的问题来看,烧死布鲁诺并非是因为日心说,而是因为布鲁诺从玛利亚喷到上帝再喷到天主教,喷完天主教又喷加尔文和路德。喷完这些人还不过瘾,还提出口号要将教会土地田产收为国有、关闭修道院、让教士为人民服务等等。敢这么喊,八年前的死是必然的,但整体上日心说也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另一方面在陈健推算过时间,利玛窦来华的时候,地心说占据绝对的上风,甚至在“科学”的角度上也是占上风的,绝不可能是日心说。
一直在他出海之前,基本上都是如此,而在此前日心说在欧洲只是一种猜测,连用数学验证都是错的。
想要打破这种猜测,需要两样东西。
首先是天文望远镜。
观察到木星的卫星,以证明地球并非是宇宙的中心,在地球之外另有体系。假使地球是宇宙的中心,那么月亮、太阳、木星以及任何的星球都是围绕地球转动的。
只要能够证明有一样东西不围绕地球转动,这个假说的最基本的完美模型就被打破。而木星的卫星就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它没绕着地球转,而且易于观察。
但是天文望远镜的作用只是打破这个完美模型而非彻底推翻了地心说。甚至只需要修正一下,就可以继续用地心说解释。
因此而需要第二样名为数学的东西,依靠观察算出行星椭圆运行轨迹,配合上平面直角坐标系和简单微积分来解决椭圆问题,哥白尼的日心说的计算公式极为繁复,属于先画靶子再开枪但是还打偏了的类型。
没有椭圆定理和椭圆的焦点、偏心率计算,很多日心说的假说用数学以标准圆轨迹反推都是错误的。
幸好,这两个东西不是问题。
前者陈健正在花钱在闽城制造。
后者他这一世看到的第一篇学宫的天文学论文就是关于荧惑星偏心率的,而初级微积分和直角坐标系已有雏形,那篇文章他已经看过十年了,写文章的先生他也见过了,那位老先生的名字成了子午线的名,弟子也跟着陈健出海到了大明……
再加上从假说开始的那个族群一直都是相信日心说的,所以偏心率事件所影响的只是世界的“对称圆美学的宇宙观强迫症患者”而没有影响到宇宙的模型。
假说是假说,日心说可以解释很多东西,但地心说同样可以解释。
所以想要把这个假说让徐光启这样的接受了完美的地心说学说的人接受,就需要提前数年准备。
现在的问题是陈健靠着名声和关系网罗到了族群中年轻一代中很优秀的天文学和数学人才,但是想要解释清楚却需要徐光启先帮着他把《算数与几何》润色一番,并且能够理解椭圆与三角形原理的一些计算方法。
这就像是一个怪圈,想要吃到馒头需要先种麦子,而种麦子又必须要吃馒头以保证活下去……
第六十三章 三观毁灭者(下)
因而,当徐光启问起天文学的时候,年轻人没有直接说关于日食月食历法之类的东西,而是问了徐光启对宇宙这个概念的看法。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在明朝也是有争论的,宇宙即为空间和时间,那么空间和时间到底是可以单独存在的?还是无法单独存在的?这是后续很多东西的哲学基础,或许对于普通的学生只需要按照前人的学说给出一个填鸭一样的公式即可,但想要毁掉徐光启这样人物的三观却需要从根源做起。
年轻人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又问道:“玄庵先生看了几天那本《算数与几何》,在说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请问玄庵先生几个问题。”
“请讲。”
“假使,一加一等于四,而四加一等于八。那么按照那本书中的说法,一加一再加一必然等于八,对吗?”
“正是。虽然有悖常理,但是按照所谓逻辑,在这个假使之中这是对的。”
“那怎么才是错的呢?”
“在这个假使之内,算出的结果与假使的并不相同,便可证这个假使本身错了。”
“是的。那么就玄庵先生如今所知的宇宙之一角,想必是地球为心星辰旋转。不管对不对,这都是一种假使。而我们所知道的,地球却是围着太阳转动的。所以,在讨论天文之前,就必须要接受这个假使,二者选其一,否则的话之后的一切都难以理解,也解释不通。”
徐光启略微反应了一下,便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假使本身是没有对错的,但假使的东西与事实不符的时候便证明这个假使本身就是错的。
现在他判断不出哪种假使是正确的,但却知道一件事:眼前这群人依靠他们假使的宇宙,推断出了彗星降临,而另一种假使的人却没推算出来。
这不是有没有心的问题,徐光启很清楚,利玛窦想要得到皇帝陛下的赏识,在翻译几何原本的时候就想着先翻译天文历法书籍。
如果有机会能够算出彗星降临这样事,利玛窦是绝不可能错过的,可既然错过了那就证明他没有本事预测,也就证明他所传授的地心说的假说是错误的、至少在彗星这件事上是不如日心假说的。
对面的年轻人手中拿着泉州知府姜志礼的一些书信,上面明明白白地写明了彗星事件的原委,并且也拿出了考证过的那些元宋史书上的记载,基本上都能对的上,甚至想要继续往前翻可以翻到战国策……
没办法,这是个自国人暴动共和执政就有信史的伟大族群,有心翻阅并不难,陈健是处心积虑穿凿附会,以有心算无心,以神棍冒充科学,自是占优。
而一旦接受了关于天文学的说法,就必须要接受与之配套的世界观与宇宙不能单独存在的概念,这是一体的。
徐光启这一生经历过两次大的世界观转折。
入教的时候已经有过一次,从万历二十一年开始直到万历三十一年,整整十年的时间让他接受了天主教的世界观。
而如今,他又面临着第二次的选择,而这一次只会比前一次更加的激烈,他能感觉到。
脑中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他,这是异端邪说,不可听信。另一个声音却在启迪着他,这是科学,听下去……
两种想法千军万马一般在脑中挣扎了许久,终究徐光启长叹一声道:“既是假使,那就说说你们的假使吧。”
年轻人也笑道:“是啊,只是假使,玄庵先生不妨听听。”
说完,他问徐光启要了纸笔,很娴熟地画了一个地球围绕着太阳转动的轨道,标出了赤道和黄道,简单地做了一番讲解。这图他在闽城见的多了,南安的学堂填鸭式的教育中已经再教这些东西,孩子们只要知道不需要穷其根本,而有心人则另有说法,需要数学来证明,这就是另一回事。不是每个知道地球是球的孩子都能自己推出万有引力的,但不妨碍孩子们知道,质疑和反对那是干一行的人要做的事。
“玄庵先生,再说这个之前,我先说说我们假使的宇宙。当天地初开,天地之道便已存在,天地因何而开不知,天地何人所开亦不需知,因为在天地初开的那一瞬间,开天辟地的人或是神都已没有意义,唯一存在的便是那一刻定下的天地之道。”
见徐光启要反对,年轻人又道:“这是假使。玄庵先生倒先不必急,我先请问若以这个假使论,玄庵先生以为天地之道是什么?随意举出一例即可。”
徐光启想都没想,随意答道:“若以此假使,太阳东升西落便是天地之道。”
年轻人却摇摇头道:“玄庵先生错了。太阳东升西落只是天地之道的表现,而非天地之道本身。所谓东升西落,不过是因为地球自己转动的时候是自西向东。只不过在天地初开的那一瞬,地球恰好是自西向东转动的。倘若地球在那一瞬是自东向西转动,那自然是西升东落。便以《算数与几何》中的因为所以来说,东升西落只是所以,而非因为。若以东升西落为因为,得到的所以是早晨影子在西傍晚影子在东。同样,因为地球自西向东而转,所以太阳在我们看来是东升西落,但实际上它根本没动。”
年轻人又道:“也就是说,东升西落本身不是道,因为东升西落所以晨影在西而夕影在东……这从因为开始到在东结束的一整句话才是道。同样,自西向东转本身不是道,而因为自西向东转动所以太阳东升西落这一句完整的话才是道。”
徐光启还在愣神的功夫,年轻人又趁热打铁道:“玄庵先生相信地球是圆的吗?”
被这么一打岔,便也跟着点头道:“当然相信。”
“那玄庵先生想没想过地球的另一面的人为什么掉不下去?”
“这……”
“因为地球就像是一个磁石,只是这磁石吸的不仅仅是铁,而是万物。草木竹石、铜铁人畜,都被吸住。所以人永远是朝着地球的球心,所以不可能会掉下去,就算掉也是往球心之处掉。这连在一起也是天地之道,而如果只说一块石头扔到空中掉下来,那只是天地之道的表现而非天地之道本身。我们算出了掉下去的快慢,以此可以让大炮的轰击更为准备,这就是通晓天地之道的好处。”
徐光启仔细琢磨着这句话,闭上眼睛想了一阵,豁然道:“是了,不是向下而是朝着球心。我们的下是下,而若在地球另一端的下是我们的上……怪不得!”
借助徐光启感兴趣的大炮和天文打开了突破口,后面的问题也就简单了许多。
一连半月,坐而论道,将许多毁灭性的事物灌输到徐光启的脑海中,而本身自有的“道”这个概念让徐光启不难接受,甚至更容易接受。
而这样一来所要面临的最大的世界观抉择就是:天或是上帝是否有意义?如果在创世之后便不再影响世界,那么即便存在意义又合在?没有意义的东西存在与否重要吗?
假使道与天与上帝重合,那么道是可知的可测量的也就证明上帝与天是可知的,可天与上帝怎么会是可知的?
当一样东西,看不到、摸不到、嗅不到、感知不到、影响不了人的生活、有它如此,无它也如此,拜它如此,不拜它也如此,信它如此,不信它也如此。
那么即便存在,存在与不存在有何区别?
这不是陈健的想法,但却是此时的人最容易接受的想法。
这不需要否定天或上帝的存在本身,但需要否定他们存在的意义。
虽然仍旧唯心的,可在此时却是地动天摇的惊涛骇浪。
徐光启不想接受,可连问了几个问题对方都一一解答,要么就是描述了一番在都城学宫那一场颇为轰动的展示中的一些情景,听起来并不似作伪,因为这人说了如果徐光启有兴趣将来有机会随时都可以复制一遍。
微粒说、肥料学、摩擦起电、电解水、真空汞柱、三棱镜分光、打着微粒即万物、物质不灭只是重新组合为旗号的化工作坊……
这些听起来玄之又玄的东西一件件说给如同再听山海经一样的徐光启听,却又一遍遍告诉徐光启因为天地之道不会改变,所以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以天地之道为基础的东西都是可以重复的,所说的一切不怕质疑都可重复。
等再问道一些玄妙的道理时,年轻人便说自己所学极浅,不过中人之姿又兼语言不熟,所以非不能而实不为也。
某一日争论问询之后,年轻人又摸出一本书,名为《有趣的种豌豆》,交予徐光启道:“这本书是数百年前便有的,学堂农学之生均要学习,我见玄庵先生自持稼穑之事,不妨尝试,极为有趣。只不过从种到收将书中所写全做一遍,恐要两年之期。玄庵先生守制期间,正好尝试,以眼前所见来证真伪。两年后咱们再谈天地之道的问题也可以……”
接过书随意翻看了几页,上面图文并茂,说的极为详细。
他没有拒绝,但心中已经没有好奇,因为书中给出了答案,而他此时已经相信书中的答案必是正确的……
是夜,徐光启头疼欲裂,难以入眠。
满脑子都是这些天听到的东西,闭上眼便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书籍和送来的稀罕之物,耳中满是道道道道之类的复寰,肺腑中俱为血液蠕动之声。
圣人之言、耶稣之义、天地之道、佛陀之语……种种声音不断地在他脑中翻滚,夜半之时忽然坐起,长啸数声,心如擂鼓汗如浆出……
第六十四章 谶语(上)
徐光启这一病就是月余,只是这病既无发烧温热之症,又无腹泻水肿之痛,除了他自己之外竟是难以叙述。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一个月的时间,那几位客人又和徐光启交流了几次,留下了一些书本和大约六百两白银,说是请徐光启寻找一些才俊青年前往福建。
正是儒学为体、科学为用,补益王化,安邦除弊等等,徐光启听闻也觉颇有道理,便一一答允。
其后这几位客人又请徐光启写些荐书,这些人想要前往各地游历。徐光启一开始并未同意,但后来这些人说起油灯灯油等事,说是在福建听闻有名叫四川的地方也是用此方法打井,所以想去见识见识,互补不足,徐光启这才知道这些灯油竟然来自地下。
既然知道来自地下,不免想到宋人沈括所书的石油二字,又询问了一些炼制的办法。
这几位客人便说这东西可以照明,亮与蜡烛且无需剪烛,又可挂于马前作为马灯,价格便宜于民多利而无害。
既然土地岩石九州趋同,想必中国也有石油,所以希望能够学习技术,日后也好在这里开采。
既不争地、又不扰民,还可以收拢饥民流民等等好处,徐光启知道这件事极难,但他也不想要放弃,至少有所准备。
此外这些客人又说了一些“化学”、“颜料”、“矿石”等等一些东西,又说前年在荷兰的时候就见过不少青花瓷,被誉为最纯净、只有神与天使可用之物等等,所以想要去景德镇看看。
徐光启交游颇广,又是宦林中人,四川、江西等地均有熟识好友,便写了几封书信。
这几人或往四川自贡、或去江西景德。
一方面去学习这里的一些技术,另一方面陈健也是趁这个机会让党内的一些人去见识一下即将发生的景德镇民变。
看看那里的斗争形式和宗族、同乡、官窑、私营、匠户、雇工、颜料垄断家族专营、官窑私窑陶土之争等等矛盾,积累经验,写出第一手的报告,以分析学习。
这可以说是明朝市民阶层暴动和争取利益的第一手资料,远比自己揣测的要准确,怎么说这个年份在瓷器史上也是一个重要的年份,故而记得十分清晰。
自贡盐井历经数百年,水平之高远非陈健所能想象,有很多可学之处,至少钻头断了掉在里面在南安的油井区还是个大难题,自贡盐井却早已解决,而且打千米井这种堪称玄幻的事人家却是靠竹子做成了,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限的,何不趁此机会整理出来以为体系。
另外景德镇民变之后,许多匠户匠人雇工的身份限制也放松了许多,能找机会聘请几个回来也有利可图,交流技术、归纳经验。与时俱进,这一点也是要注意的,不然再过几年英国的韦奇伍德就要在陶瓷上逆袭了。
这些事半真半假地利用了徐光启,基本上达成了目的,留给徐光启的只有长久不能平静的内心和三观的混乱,每天夜里难以入眠,着实痛苦。
徐光启回味了一下那些客人所说的三观,基本上总结出来就是十二个字:物质不灭、天道永恒、宇宙恒变。
从基本的微粒说再到施肥的原因,徐光启也弄清楚了这些人看待变与不变的大致观念:人死后化为肥料回归大地、大地滋养草木米麦、牛羊以草木为食、人食牛羊米麦……微粒不变,而天地时时在变。
至于灵魂,这些人没说,所以还给了徐光启很多思考的空间。然而子曰敬鬼神而远之、主说天堂地狱、佛曰六道轮回……在物质的层面上即便接受了那十二个字,灵魂层面又该怎么面对?
人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而起这个问题是自己所信奉的很多东西互相矛盾的时候,难免要食不甘味形容枯槁……
他见番邦来客的故事已经在上海以及周边传开,郭居静几次前来开导,学生们也屡屡前来探望,然而一旦开始思索这些东西,便不是一两个人可以说清楚的,只能靠自悟。
却说这一日,徐光启的一名学生前来探望。
这学生姓孙,名元化,字初阳,嘉定人。
徐光启幼时家贫,靠教授里中子弟为生,即便中举之后会试之前,也曾在上海教书。上海与嘉定毗邻,故而孙元化也曾在这里读书,两人相熟,以恩师相称。
孙元化家中富庶,也是宦林之后,不愁衣食,自小喜好奇谋兵略,从徐光启这又学到了几何学,更是没了进取的心思,放下来四书五经沉迷于几何算法。
孙元化是徐光启的弟子,前来拜会也是经常之事,无需通报便自己走进了徐光启的书房。
前些天他也听恩师说起那些番邦人的故事,又翻阅了那本《算数与几何》,立时入迷。
这些日子恩师生病,许多弟子忧心忡忡,他却大笑。
众人不解其意,他只道当年新建伯格物看竹七日故事,说先生此时乃是悟道,若有一日顿悟,必是值得相祝庆贺的大事。众人哂笑,他却不以为意。
此时步入书房,徐光启并不在书房之中,只有一本半卷的新书。
孙元化想,恩师或是出去踱步散心,这本书放在这里,定然是看此书有所悟,心中不免好奇,便拿起那本书细细观看。
书名为《统一战争之经典战役总结》,书名古怪,但是一看便入了迷。
书中有插图,有阵法,甚至还有几张孙元化从未见过的“插画”,栩栩如生。他只当是番邦的画法,不禁啧啧称奇,这黑白颜色却能将事物画的犹如亲临亲眼所见。
最让他称奇的是里面一幅名为“有炮台棱堡的水泥模型”的插画,后面又用墨笔画出,用了几何与算数,详细地说明了火枪的射程、位置、扇面、死角、交叉面这些东西。
原本只是听过,此时对照这图一看,纵然还有许多不懂的文字,竟是靠着感觉也能明白过来在说什么。
等看到后面介绍的一些三角函数与棱堡守卫、二幂算法与火炮校正的运用之时,更是如痴如醉。
有道是文可充饥墨可醉人,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他竟随手拿起前些日子恩师给他展示过的火柴,熟练地点燃了煤油灯,正在调节亮度的时候,这才感觉到身后有人。
从书中脱出,才知道自己竟然看了整整半天,此时天色已暗,恩师就在身后,连忙起身。
徐光启笑道:“初阳啊,我看你看的入迷,便没有叫你。怎么,可有所得?”
“恩师,这书也是那些番邦人送给您的?”
“当然。”
“好书。好书啊。”
“你可看到了我看的那几页了?”
“看到了。学生愚钝,不知道缘何恩师最喜欢这几页,并且多加标注?”
徐光启用笔标准的那几页,是几十年前陈健那边统一战争之中的一场经典会战。既不是攻城、围城、啃棱堡,也不是奇袭、埋伏或是战略引诱,而就是一场经典的白日会战。
篇幅极多,陈健也是细细描绘了从会战一开始的地形、双方布置、炮兵配备、预备队的位置和骑兵冲击的时机等等。
相对于书中其余的几场经典战役,这是一场并不经典的战役,甚至获胜一方的将领表现远远劣于失败方,最后打成的也是击溃战而非歼灭战。
孙元化看了前面的几场战役的介绍,这种新颖的战役介绍方式让他大开眼界,尤其是看到几篇关于奇谋获胜的例子时更是拍案叫绝。
所以,他不是很明白恩师为什么偏偏在这场战役的后面做了许多的标注,觉得这场战役实在乏善可陈,甚至于如果是他来指挥,可能战果会比这个更好。
徐光启笑而不答,看了看孙元化,许久才道:“初阳啊,如今天色已晚,这本书你就先拿回去仔细观读,十日之后再谈。你如今只是浅尝辄止,并不能说清楚。”
“恩师,这书想要看懂,十日又怎么够?便是前面的棱堡一篇,若无先生教我几何,我也只能读懂其中一二。”
徐光启笑道:“我是让你单单看这几页,并非让你看完全书。看完全书不过数日,可要看懂却要三年,融会贯通又要五载。十日看书,不过囫囵吞枣,好读书不求甚解,此乃求学大忌。”
“是。”
“去吧。”
孙元化拜别,捧书将要离开,又被徐光启叫住,递过去一盏煤油灯道:“这个也拿着,蜡烛摇曳伤眼,这油灯火光明亮,最适合夜读。”
说完之后,又叹了口气。
“恩师何故叹气?”
“叹这油灯如此精妙。玻璃透明,丝扣整齐,在那共和之国居然是市民平日可用之物。我倒不是叹他们富庶,听说也不过如此,只是……这造油灯的旋转丝扣的工匠,若是一日战事起,顷刻便可造火铳的螺纹闭锁,这难道还不可叹?”
说完又叹了一声,摆摆手叫孙元化离去。
第六十五章 谶语(下)
十日后,孙元化带着书又一次来到徐光启的书房,此时徐光启正在翻阅一本用切音注音的字典类的工具书。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见孙元化到来,叫人上了茶,问道:“可有所得?”
孙元化摇头道:“恩师,弟子回去看了十日,还是不知道恩师的意思。以我看来,其中记载了十余仗,除此之外每一仗都比这一仗精彩。学生愚钝,实在不知道先生要说什么。”
徐光启叫他坐下,问道:“初阳以为自己若为共和国之将,可能打胜这一仗?”
见孙元化不答,徐光启笑道:“但说无妨。也不妨告诉你,我刚看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若是为将,不但也能战而胜之,而且还能大胜。”
“弟子骄狂,其实也是这样想的。”
“哈哈哈哈……”
徐光启笑了几声,却没有责备或是嘲弄的意思,叹息道:“这才是我让你看的原因。便按这书中所载,此将犯了三处错。对方的将领纵然无孙吴之谋李廉之计,却也不是庸才。”
孙元化点点头,这一点他倒是极为赞同,那个败军之将把握战场时机的眼光独到,可以说能抓住的机会都抓住了。
“初阳啊,这才是可怕之处、可看之处、可叹之处啊。为什么机会都抓住了,但却输了?而这边明明错失了几次机会,却偏偏能打胜?书中说了,那共和之国输得起,而对方输不起,所以这一仗不需要大胜只需要惨胜,对方就再无扭转之力。”
说完翻开书中一处,指着几行字道:“短短一席话,就说左翼前出太远,以致被对方骑兵袭扰。可是左翼这群步兵立刻结阵,以火绳枪在死角,长矛密集结阵,大炮轰击。对方的将领虽然抓住了机会,也敏锐地派出了骑兵,可就是冲不破这群步兵的军阵,硬撑到了己方的骑兵来援……真难道还不可怕可读可叹吗?”
徐光启又道:“书上说,这就像是个孩童与大人厮打,这大人蠢笨,不习武艺,破绽跌出。孩子每次都能抓住机会,次次出手也都抓住了机会,可是有什么用呢?若是左翼被骑兵冲垮,全军危在旦夕,这个道理说都知道。这人不善奇谋,但善治军,所以这一战之后也被称作番邦名将,就在于此。为什么?因为对方没有冲垮他的左翼,所以奇谋在这里毫无用处。”
孙元化疑惑道:“恩师,弟子尝听人说,有国大事无如治民、用兵。以正治民,以奇用兵;正处常而奇处变,处常易而处变难。这为将之道,第一要务难道不是临机处变?”
“奇可辅正,不可谋正。初阳啊,你素好奇谋,诸生之中以你最喜欢军阵之事。所以我才让你看看这本书。夫子言,因材施教,正是这个意思。万万不要误入歧途。”
说完又翻到前面几页道:“你看看这名将领,都做了些什么事?修棱堡、练兵、钻研几何炮学、调运粮草,不好奇谋,可就是靠这几样,就成了名将。之前我问你,如果让你领兵,你也觉得你能做得更好,可这个前提是此人练兵有道。按那些人所说:因为这个人练兵导致了士兵坚韧,所以你上你也行。可若是没有此人练兵,你以为面对左翼被骑兵冲击的情况,还能坚守吗?”
“所以,此战之功,首在治国。国富民强、士卒用命,所以如他们所言,输得起,而对方输不起。其次,便在治军,即便换将依旧可胜,即便此将不善奇谋仍旧可以不败。最后,才在临机应变。这叫以势压人,无可奈何。”
孙元化思考半天,恍然道:“当年汉高封侯,以侯为首曹参居次。淮阴侯转战齐赵,屡收败军数月便可再战而成强军……这相隔万里,道理竟是一样的?”
“是啊,这也正是我最近苦恼的地方。那些人说,天地之间自有道理,这道理不可能在我大明适用,在他们那就不适用。如果在大明适用、在倭国适用、在佛郎机适用,到了他们那一样适用,那么就可以归纳总结出道理,甚至可以说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徐光启叹道:“他们说,别的不知道,但有两样却是可以确定的。一是算数几何,二是科学。我翻看他们赠我的书籍,自始至终贯穿其中,越看越是折服越看越是心惊。”
“初始,我以为他们入了魔,凡是都要求个因为所以,哪怕是最简单的事也要求个因为所以。可后来与他们交流的越多,才明白正是这种凡是都要求个因为所以的入魔一般的心态,才让他们有此成就。初阳,你可曾想过为何桃李会落在地上而不是飞到空中?”
孙元化摇头道:“不曾想过。这是天地之理,难道还需要想吗?”
“可是这些人就想了,而且给出了因为所以的解释。然后靠着这种解释,据说他们国内修订了大炮的施放之法,还算出了彗星降临之类的奇事。我也曾这么想过,这是天地之理,哪里需要去想?可他们却说因为所以才是天地之理,而我所说的天地之理只是一种描述。就如同……施肥可以让庄稼长得好,可为什么施肥会让庄稼长得好?为什么种豆之后再种麦,可以丰产?”
孙元化跟着长叹一声,又问道:“可这些东西,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徐光启拿起一本名为《归纳与演绎》的书本道:“无非是求同、差异、共变、剩余……”
他又指着那些被当成礼物的书籍道:“这些书任何一本都可以日日观摩,但在我看来,若是分出轻重……第一当属《算数与几何》,第二便是《归纳与演绎》,剩余之书居于这两者之后。前者是道,后者为术。”
看了一眼孙元化,徐光启递过去这两本书道:“初阳,你既然喜好这些东西,切记,先学道,后学术。道可衍术,术可推道,只是衍术易而推道难。”
“弟子记下了。”
“那些人临走之前,曾让我推荐几人去福建学这些科学之法。初阳,你可愿意学这些东西?”
孙元化几乎没有考虑,点头道:“弟子愿意。”
“既然如此,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你需要记住了。”
“是。”
“若以科学算数而论,分道术。若以治国而论,亦分道术。我们与他们道不同,可术却是通用的,这一点他们也没有反驳。我们以儒学为体,不可变更,这是治国之正道。记住,儒学为体,科学为用,补益王化方为正途。”
孙元化奇道:“恩师,那他们的治国之道又是什么?他们既不信圣人之言,又无佛法相救,且无耶教之义……弟子有些好奇。”
“不过是以利诱之,不可学。义利之辩,圣人已裁。我也只是听他们只言片语,虽然说是行禅让之事,不过是利益之争。再多的,我就不清楚了,也或许我也想不通。他们说起叫人去学科学的时候,也告诉我儒学为体科学为用,可我当时依旧犹豫不决。”
“恩师,为何犹豫?恩师不也是笃信天主吗?”
“大大不同。天主教徒,踪迹心事一无可疑,光明磊落,实皆圣贤之徒。教众修身以事天主。听闻咱们中国也有圣贤之教,也是修身事天的,所以理相均合。于是不远万里,履危蹈险,就是为了人人为善,印证天主爱人。”
徐光启哀声又道:“天主信徒,以昭事上帝为宗本,以保救身灵为切要,以忠孝慈爱为功夫,以迁善改过为入门,以忏悔涤除为进修,以升天之福为善之荣赏,以地狱永殃为恶之苦报。为的就是让人为善为真、除恶必尽,教化众人,正与儒学相辅,补住教化道德。儒近天主,天主辅儒,两道暗合,所以我们可以信奉天主,这是有益教化的好事,大补于世教圣人之言。”
“若人人信奉天主,则天下安矣。若人人遵守圣人之言,则天下定矣。互补互足,我为何要怕?”
“可那些人呢?相信人死之后物质不灭,俱为蝼蚁之食,无所畏惧,无所敬畏,无所信仰。所信奉者,不过是生前之利,身后之名。如此一来,若是人人如此,天下必然大乱!无所畏惧,自然无可劝告,这怎么能行?”
“若是愚妇野民,你和他们说行善可入天堂、为恶便堕地狱,他们岂不迁善改恶?若人人为善,这天下怎么能不安定?可他们那些人无所畏惧,无所敬畏,若是人人如此,又有多少罪恶之事?”
“我也问过他们,他们果然教化不足。少壮淫乐、商人爱钱、为官言利,当真是唯利是图,堕落败坏。为何会如此?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敬畏之心,没有圣人教化,享乐之风盛行,为蝇头小利不惜杀人放火……”
说到这,他又拿出一本书,名为《闽郡矿工请愿运动始末》道:“所谓一叶落而知秋至,他们送来的书显然都是精心挑选过的,虽然不多却可以蠡测到他们的方方面面。先不说聚众骚乱之事,就说因何骚乱?还不是因为没有圣人教化、没有天主之义,让那些矿主肆意妄为,吸血食肉。为何做的如此肮脏?因为他们只言利,而不言义!无所畏惧,不怕地狱轮回之苦,不读圣人之语,不懂仁义之心,所以血腥残暴与禽兽无异。”
孙元化偷眼看了一下那本书中随意的一页,只看到上面写着:“共和国是国人的国,生存权是国人的基本权利,假如生存都难以保证的时候……”
光影一闪,便翻了过去,只是这么一瞥已经被吓了一跳,心中狂乱无比。
于是连忙点头道:“弟子记下了。儒学为体,科学为用。他们有他们的道,我们有我们的道,各不相扰。学术而不学道。而科学又有道术之分,这又另说,与算学科学,先学道后学术。弟子谨记。”
…………
月余之后,以孙元化为首,好科学算数之上海、嘉定等地的年轻才俊,一共十二人,南下前往福建,以学这些夷术。
临行之前,徐光启再三叮嘱,不可忘却王化之道,众人一一答允。便拿了赞助的银钱,乘船南下。
十二只是巧合,恰好有这些人要去,或是喜欢这些学问,或是无心科举,或是被那些望远镜、照片之类的事物吸引……
走后不久,徐光启忽然心悸不安,却不知为何悸动南安,当夜读《圣经》,随意翻到一段,忽有所感。
马可福音,第十四章:他们坐席正吃的时候、耶稣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与我同吃的人要卖我了。他们就忧愁起来、一个一个的问他说、是我么。耶稣对他们说、是十二个门徒中同我蘸手在盘子里的那个人……
或是巧合,或是谶语,徐光启大为不安,合经祷告……
第六十六章 天下兴亡、与我何干(上)
春华秋实,夏雨冬雪,四季就这样在时间长河中慢慢转换,天地万物时刻在变。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大明京城附近的农人收获了冬麦,乞求着今年不要如去年一般大雨倾盆连续一月,在夏风中播下希望。
京师外驿道的一棵老歪脖子树死了、枯了、倒了,长出了菌子,再慢慢化为泥土,新的幼苗在不远处萌发,慢慢茁壮。
不久前有一队番邦的使节在这里停留过,在这树上拴过马。或许半年前一位丁忧回乡的庶吉士也曾在这里停留,也或许没有,没人知道。
向北,朝鲜国的使者正前往京城,请求皇帝册封光海君即位,使者清楚此时大明正在闹着国本之争,并非嫡长子的李珲必然会受到颇多责难,这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李珲数万两白银撒下去,总算换来了辽东都司承认嫡长子哥哥有病不能即位的一句话。
向南,一省之临,正在闹饥荒。再向南,江潮倒灌,死人数千。更向南,江西民变,乡族械斗罢工罢窑罢市……
使者们入京的时候,或许从上海县启程向南的孙元化终于明白过来恩师为什么让自己看那几页纸张:以大明的体量,只要惨胜就是不败。又或许在海边看到了缓缓前行的乌龟,偶有所悟,只要学这乌龟,以堡为壳、徐徐图之,周边便没有不可战胜的敌人。
只是他毕竟年轻,没有经过历练,想的还是简单,不明白这要花多少钱,也不知道大明能不能拿得出这些钱,此时难免有些异想天开,以为自己习得筑堡放炮的法门,便可海晏河清天下安宁。
虽是异想天开,但终究壮怀激烈,不负青年热血之志。
他连举人都还未中,正是年轻挥斥方遒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很多事真正难的地方在哪。
事实上,年轻时如孙元化这样想的人并不少。
但当不再年轻、真正踏入宦图多年之后,或许最喜欢的诗词就要变成稼轩居士的却道天凉好个秋。
譬如此时,譬如此刻,某个二十年前也如此时的孙元化一样壮怀激烈的人,此时此刻正意兴阑珊,眉头紧锁。
京城,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桢的书房中,门窗紧闭。
这位写过《神器谱》、改良过火绳枪、仿制过图菲克的“幸臣”,独坐书房。
桌上,一长一短两支番邦的火枪。
长枪为步卒所用,短枪为骑手所用,均以火石发火,装填速度极快,威力巨大,结构精巧。
这是不久前一个古怪的国家的前来都城的使节送给他的,据说在福建便听过他的名号,所以来到京城后就先送来了两支火枪,还送了一本装填手册。
除了这两支火枪和那本小册子,案几上还有基本赵士桢自己写的书,譬如《防努车铳议》、《神器杂说》等等。
案几上还铺着一张白纸,旁边是已经研好的墨,一支笔横放在笔架之上。
雪白的纸上没有一个字,连一个墨点都没有。
赵士桢就这么静静坐着,坐了一夜。
这不是第一夜如此这般。
从收到那两支火枪作为礼物之后,他便常常这样坐在书房,已有一月时常。
他不是不知道如何下笔,而是不知道为何下笔。
一个月前,这些古怪的使者送来了火枪,交流了几句。
赵士桢很清楚这些人为什么会找到自己,火枪只是为了打开贸易的大门,至少有个机会。自己恰好是国内为数不多重视火枪的人,找到自己也无非是通过自己这个中书舍人的身份,在京城制造一些机会。
可以说,这是投其所好。他也愿意被投其所好。
火枪乃是军国重器,从这里作为入口,想要获得贸易,看起来是个两全其美各有所得的好事。
只是看了几眼施放,便知道这是好东西,可以说对方找对了喜欢的人,却没找对可以办成这件事的人。
这些人目的不纯,赵士桢很清楚。无非就是靠着火器犀利引起宫中注意,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开市贸易。
正常来说,不管目的是否纯正,对大明来说犀利的火器总归是有用的。
一旦推广,用之京营,可以壮居重驭轻之势。广之边方,可以张折冲御侮之威。每年可以节省下的银两和一些隐性的威慑导致的支出,加在一起少说也要几十万两。
若是几年前,赵士桢一定脑袋一热,便奋笔疾书。
可现在,他已经不敢动笔,也不想动笔再去写这些东西了。
因为现实给了他狠狠的一巴掌,让他明白什么才是真实的世界。
也或许他早就明白,只是装作不明白。
六年前,他那时年近五十,却仍旧热血满坡。
尝试制造了迅雷铳、鲁秘铳、改良了防虏铳车,急不可耐地上书诉说火器的好处。
然而上书不过一月,各种嘲笑的流言蜚语就布满了京城。
其一,你赵士桢就是个靠写字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做的官,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幸臣。其二,你弄出这些东西就是为了进身之阶,目的不纯,小人。其三,你一中书舍人你管火器还琢磨要造攻城防守用的铳车,你意欲何为?
然而凡事有热血支撑的时候,总会不知疲倦不惧流言。
面对流言嘲弄,赵士桢充耳不闻,继续上书,继续作死。
半年后,他又考察了工部的兵器制造作坊,写了另一篇奏章。
经过考察,他发现每次铸造完大炮,试炮的时候总会炸膛,而每次炸膛之后又可以填写一份报表多要一些钱。
所以他认为,大炮每次试炮都炸膛,既有技术不过关的原因,也有那些制造作坊的人故意而为的影响。如果不炸的话,那就没办法搂钱,你不给他钱,他就让大炮炸膛。正所谓“需索不遂,故意损伤”。
其实这事大家都知道,但你赵士桢写出来而且送上去,这就是分明与众人为敌。
于是有人警告,有人恐吓。
赵士桢当时还没有心如死灰,继续上书。
半年后,他又上书说,根据戚继光、俞大猷等人的经验来看,最好在制造兵器的时候能够让军方派出一人监察。
因为造兵器的不是用兵器的,所以他们不知道火器如果造的不好,对军心士气有多大的危害。再者,有人监察的话,也可以消除一些弊病。
如今的军械制造,令出三家。兵部、户部、工部互相推诿,又都想要趁机多弄一些钱。今后陛下可以尝试将兵器制造组成一个部门,便于令出一家。陛下你可以派出一人专门管钱,军营中也派出一人监察,这样一来火铳的炸膛率一定会有所提高,效率也能提升,每年的银钱也不用那么多。
赵士桢写的这东西一经传开,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万历批准允许他尝试制造。
千不该、万不该,赵士桢干的第一件事是对账。
按照账目来看,府中应该有银两三万零七十两才对,然而对方回应只有一万六千两,过往的账目太过久远,查不清楚了,你爱信不信。
赵士桢当然不信,于是想要去各个有关的衙门去查,结果可想而知。
赵士桢是中书舍人,这件事也是皇帝准许的,虽然银钱对不上,可武器还得制作,于是京营中派出了一人监督,名叫何良臣。
很快,兵部派遣的这位何良臣就被人先查了个底朝天。
其一,此人有贪墨的前科,用这种人监督军械制造,简直可笑。
其二,你赵士桢收了何良臣多少钱?为什么要用他?
其三,制造军械是我们工部的事,我们工部没人了吗?
其四,就算我们工部没有人了,兵部难道别人都死绝了,非要派出一个有前科的人?
我看你赵士桢不是为了制造铳车,而是另有隐情。
不久之后,工科给事中便上了参良臣疏。
赵士桢也清楚,这时候不能让事情闹大,否则的话,这件事就真的做不成了。
被人猛扇了一巴掌,却还要笑着上书道:工科给事中这是为了我好啊,是怕我不知道何良臣有前科,万一将来出了大问题要牵连到我。但是,兵部启用何良臣是走的正当程序,并没有程序不正义也不是没有依据的。陛下要是因为这件事就中断了制造铳车的大事,恐怕日后天下人都会以我为戒,再也不敢干正事了。有什么责任我担着,出了问题就处理我,但是一定要把铳车制作完啊。
其余人一看,万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不要脸、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众人均想,看来想弄死赵士桢,还真得想个别的办法,再这么下去大家都搂不到钱了。
你赵士桢心怀天下是你的事,但你不能因为心怀天下,不能因为你年轻的时候在家乡看过倭寇横行就堵了我们的财路是不是?
劝也劝了,说了说了,你还是冥顽不灵,那就没办法了。
于是,妖书案一出,顿时流言四起:这妖书根本不是皎生光写的,其实是中书舍人赵士桢写的。
皎生光被凌迟,你赵士桢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可以安然自若?难道你不愧对你的天地良心吗?难道你晚上可以睡着吗?难道你不怕皎生光来索命吗?不把赵士桢凌迟,对得起司法的公正吗?
第六十七章 天下兴亡、与我何干(下)
是的,从那之后赵士桢睡不安稳了。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不论寒暑秋冬,他的房间总是密封的,里面悬挂着铜镜,门窗也用桑皮纸封紧,生怕皎生光真的会来索命,以至于精神恍惚。
皎生光是被凌迟的,一刀刀的凌迟。
那时候谣言还没有出来,京城的很多人亲眼目睹了那一场凌迟,刽子手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割下每一块肉,那场景宛如炼狱。
赵士桢是目睹了那场凌迟的,看过皎生光眼神中的恐惧和不安,以及一丝怨毒,可惜没有机会将这份怨毒叫喊出来。
随着一刀刀割下去,这些怨毒消散在**之中,恐怕永远不会消散。谁都知道,妖书不是皎生光写的,可是谁都知道皎生光必须被凌迟。
从那之后,谣言渐起,赵士桢也不得不面对那个终极的问题:生存?还是毁灭。
他曾经以为,自己有勇气面对那些流言蜚语与诽谤中伤。
也曾经以为,他可以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甚至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
但现在,他却发现无能为力。
他也曾一次次在白天结束后,想过:睡吧,睡吧,睡过去就什么都结束了。这苦恼、这诽谤、这谣言……通通都没了。
如果睡眠能结束心灵的创伤和**所承受的千百种痛苦,那真是生存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
然而,睡去后却会做梦,梦里被凌迟的皎生光用怨毒的眼神盯着自己,仿佛在质问赵士桢为什么让他去死而不是自己站出来承认妖书是他写的?
一次又一次,赵士桢从梦中惊醒,大喊着不是我……可当梦醒的时候,怨毒的皎生光也不见了,自然也听不到这句话。
在谣言之前,赵士桢曾上书过一次:请求陛下接纳我的提议,如果不信可以先用京营的两队人做个比较,如果说我说的那些办法不能提高战斗力和军备水平,您可以杀了我,理由很充分:我这是欺瞒陛下别有所图。
那时候,五十岁的他还是有那么一丝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心态的,血还未冷。
死,固然可怕,但最可怕的是死的毫无价值,连自己想要死法都无法选择,甚至对方连给他一个以死荐轩辕的机会都没给。
等到谣言之后,赵士桢更明白,自己就算死了,那也是被皎生光索命而死。
都说杀人、诛心,可这群人不但杀人、诛心,还连墓志铭都替他写好了,管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就是这样,当使者送来火枪的时候,赵士桢已经精神分裂恐惧难安整整两年了。
在看到两支火枪和那本施放之法的时候,浑浊无神的眼中两年来第一次露出了神采。
仿佛那些已经冷掉的、如同泥浆一样的、曾经热过的血,又一次流过了自己的身体。
可是,拿出纸笔,他又犹豫了,不知道该写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自己还敢不敢写……
于是,整整一个月,白纸上没有一丝墨点。
这一个月,发生了很多事,使者们似乎找到了别的门路,赵士桢也听到了一些消息。
这些消息汇总到一起的时候,换来的是赵士桢一个月后的绝望,换来了今夜赵士桢独坐书房盯着火枪愣愣出神一夜无眠,直至天明。
使者们找到的门路竟然与火枪毫无关系,而京师之中的人对这些使者感兴趣也不是因为火枪这种国之重器,这让赵士桢忽然明白自己所坚守的一切到底有多么可笑。
一年前,京城大雨,城中水深数尺,死人无数。半年前泉州地震、浙江海啸,西安府地震,彗星降临……
从京城大雨的时候,便有人上书:为什么下大雨?这是上天的警示啊,这是因为用人不广。既然说到用人不广,那就不得不给陛下推荐几个人,比如顾宪成、邹元标、**星等人。
然而也有人说,从这个天人感应的角度来看,大雨不是因为用人不广。
整体来看,大雨的原因一般有如下几点:比如貌之不恭是为不肃厥罚恒雨又曰废祭祀逆天时等等,根据排除法来看,前几点都没有问题,那么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夷狄可能要入侵……事实上,这些人用的是归纳法。
陛下你看当初这个汉文帝三年的时候,秋天大雨水溢蓝田,匈奴很快就闹事。宋宣和年间的时候,也是开封大水,不久金人入侵,这都是有前例的。
所以,陛下一定要小心可能会出现新的夷狄,从而如同倭寇一样有侵犯中华的心思。而且很可能这个夷狄是前所未闻的,这不能不小心啊。
后来又有人怒斥道这就是无稽之谈,怎么可能会有新的夷狄?这人怒斥之后又说这明显是因为大臣比周私相树植,小臣趋风日复益众,这分明是对结党的警示啊……这个认为警示是在说结党问题的,很快被贬谪了,既然这么说要被贬谪了,那问题显然夷狄的问题。
等后来彗星降临的时候,正赶上各处地震、大雨、海潮、民变之类的事在一起,问题变得更为严重。
众人纷纷上书,根据前人经验来看,问题已经很明显了。
嘉靖十八年,也出过彗星,于是世宗撤天下镇守内官,太监们都回来了。而一旦这么做了,即使有边方之警也不足为虑。
之前的水灾那就是警告可能有边事,如今的彗星更是告诉了陛下依照前例该怎么办。撤回内官太监,这水灾警示的边患就会平息。否则的话,是要出大事的。
然而不久之后,内廷中就传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消息。
福建税监高星夜派人送回来了关于彗星的消息,声称这不过是一种天文现象,和日食一样都是钦天监可以观测的,并且引经据典地证明这颗彗星不过七十多年出现一次,不需要大惊小怪。
一时间京师哗然,本来好容易抓住机会互相攻讦抓住机会上位,竟然被人破坏了,这还了得?
当真是群臣汹汹,驳斥之法自然要有技术性。
其一要从根源上驳倒这些东西,这是祸国殃民祸乱天下的开始,这是夷狄入侵的前兆。
其二便是假装同意这上面的内容,从中找到破绽,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第一种办法自有人去办,第二种办法也很快找到了答案。
有人趁机仔细观察关于这颗彗星出现的时间,终于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按照内廷传出的这篇东西,这彗星在洪武十一年出现过,那问题就更加明了了。
洪武十一年,诸王国宫城纵广未有定制,太祖御批规制:周围三里三百九步五寸,东西一百五十丈二寸五分,南北一百九十七丈二寸五分。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颗彗星就算是周期性出现的,也是太祖为了告诉陛下,现在是该让福王就藩的时候了,要不然为什么太祖会在洪武十一年彗星降临的时候批定诸王王府的规制呢?
如今东宫已定,福王还不就藩,这正是太祖选择在洪武十一年定下王国宫城定制的原因啊。
况且,按照之前大雨的警示,这夷狄必然有不臣之心,所以他们的话是不可以相信的。陛下可不要忘记汉文三年大雨之后匈奴入寇、宣和年间开封大雨金人袭扰的教训啊。
……
……大体上,就是这样的开始,也是这样的纷乱。
万历三十六年的京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乱局,这些使者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其被重视的程度甚至高过了朝鲜国的那些请求册封新君的那些人。
这乱局之中,引发了彗星事件和去年京城大水含沙射影的番邦使者们,不可避免成为了舆论的焦点。
好坏不论,至少,用不着走曲线路径,先从中书舍人这里以火器打开缺口。
本来,他们是计划找赵士桢,依靠火器作为引子,以此打开交流的通道和可能。
他们是这么想的,赵士桢也觉得这是最靠谱的可能,而且真的对大明来说很重要。
所以即便他已经精神分裂惶惶不可终日心神不宁,仍旧不忘想要再上书一封,说明这些火器的犀利之处。
虽然出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动笔,但内心坚守了这么多年的信念还是支撑着他,做好最后一件事。
即便自己就这样死了,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些火器没有起来半点波澜。
起波澜的还是党争、国本、福王、太子这些事。
火器和他一样,就是个屁,比不过彗星的一条尾巴。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军国重器,不如一颗彗星。火枪之利,不如天文警示。自己上书无数,不如阉人一书。自己所担忧的边防事物,不如洪武十一年的故纸堆。自己想方设法想要人们引起对火枪的重视,可结果却是对使者和彗星的重视……
这种情况下,赵士桢彻底崩溃了,最后支撑着他活下来的信念彻底消散。
他想不通自己之前的那些热血到底是为了什么?自己一片为国之心换来的为什么是流言四起?自己重视的火器、使者以为只有从这能打开突破口的军械,为什么比不上一颗已经证明周期出现和日食一样的彗星?
自己这二十年来,所为的是什么?所图的是什么?保护的是什么?渴望的是什么?
二十年,二十年!从小时候在家乡看到倭寇横行,从与戚大帅的部将们研究火器,从无数次上书不惜把各个官员得罪了个遍……到头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一切,他都找不到答案。又似乎,找到了答案。
又一个不眠之夜过去,太阳照常升起,赵士桢看着密封的房间,看着自己呕心沥血书写的那些神器谱,看着那两支重若千钧但却比不过一句谶语的火枪。
忽然间神态癫狂,放声大笑。
把自己所写的《神器谱》等书收拢到一起,一脚踢碎了使者送来的油灯,将煤油倾倒在书籍之上,划燃一根火柴,将这二十年心血付之一炬。
看着熊熊燃烧的烈焰,笑声未停,火光是那样的纯净,里面再没有皎生光那张怨毒的脸……
举起那支短铳,按照图谱上所示范的那样,装填的火药和铅弹,安装好燧石。
将黑洞洞的枪口塞进自己的嘴巴,左手提笔,在放了一个月而没有一丝墨点的纸上写了八个字。
……
万历三十六年七月,武英殿中书舍人赵士桢口吞短铳而亡,一生心血付之一炬。
鲜血满地,脑浆遍案。
案几上有一白纸,上书八个字。
天下兴亡、与我何干?
第六十八章 阻力
赵士桢的死,并未在北京城掀起什么波澜。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正如他绝望之后想的一样,此时死了,换来的只是众人更加坚信他是被皎生光索命而已。
对陈健来说,即便之前做了许多铺垫,这十几人的队伍所获得的评价也仅仅是:虽非贡夷,亦非逆种。
其实这八个字已经颇为难得,只是这十几人想要达成目的也很难。
看上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刚到京城一个月就造成了许多轰动,但这种轰动却未必是好事。
这些人是使者,怎么说也是归礼部和鸿胪寺管。想要受到重视、造成轰动,就必须要把动静搞大点,不然估计这两个部门没心思下大心思。
李朝朝鲜正值新君即位,时间正好赶上了这十几人前往北京。礼部的心思正常更多的是放在朝鲜上,朝鲜的事不仅仅是朝鲜的问题,更是整个天朝体系的问题。
明朝也在争国本,李珲不是嫡长子,如果礼部官员们认同了李珲即位为朝鲜国国王,那本国之内的福王和太子之争就会多出一个可以借用的理由。即便李珲的大哥曾经当过俘虏,可是当过俘虏也未必不能即位,这一点本朝也是有例可依的,又没法在这上面做文章。
可以说礼部此时的心思基本都在这上面,要不是借着彗星和救灾的事,恐怕很难受到重视。
现在把李朝朝鲜的那点风头全抢了过去,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问题也随之出现。
很多人敏锐地察觉到陈建这群人在福建就开始和高等人拉关系了,彗星的事也是高用自己的渠道送到京城的,这事就变得麻烦了。
真正相信彗星是上天警示的,其实没有几个人,只不过是借助这个机会来达成各自的目的罢了。
虽然不信,不代表他们不能认为嘉靖十八年彗星之后召回内官的事不可以用在此时。
税监之类的东西,绝不是什么好现象,只能说是无奈之举,在地方上造成的破坏也的确极大,只不过确实能搂到钱。可如果仅仅是为了能搂到钱,千年文化与制度的积淀又有什么用?蒙元的包税制也能搂到钱,但对社会的破坏恐怕一点不小。
再者,矿监之类做的事,与西班牙在南美采白银的手段多少也有类似之处。也是徭役制度,征发徭役,只不过因为人口极多没有狠到七丁抽一而已,并非是想象中的矿井开采的问题。
采矿是门技术活,太监们想必还没有这样的水平,况且也没有那么多的雇佣的自由劳动力,并非是资本主义形式的,而一旦真有了那么多自由劳动力又要担心造反叛乱,矿工是最容易出问题的。
然而,藩王的土地不能动、士绅的土地是国策,这两者不敢动不能动动不了,也只能琢磨一些旁门左道。
养了几千万的猪羊,三方吸血,有两个吸血是“合法”的,另一种吸血也就会招致反对,实际上都不干净。
若是税监们敢拿士绅开刀,或可称得上大明之柱,然而他们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力,也只是另一种吸干血肉的寄生虫罢了。
都是寄生虫那也不必谁比谁高尚。
对文官来说,六年前皇帝重病的时候是他们最接近召回矿监税监的机会,可是首辅怂了,导致不了了之。
朋党之争继续,各种怪案频发,等了这么久终于盼到了京城大雨、福建西安地震、彗星降临的机会,这可是整整盼了六年的机会。
可这个机会却被这群人给破坏了,给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其实这已经越界了,引起巨大的反弹和反感也是必然的。
本身流传出来的所谓国书上就有很大的问题,大九州的概念也是在挑战意识形态的底线。
如果处理得好,这最多也就是一个夜郎自大可笑至极的小趣事。但要是得罪了人,这就是目中无人不成体制,甚至可以直接驳回的。
陈健很清楚这么写会造成的影响,但他不得不这么写。
一方面他背后还有一群人,要是写成琉球安南朝鲜那样的朝贡表文,自己回国后分分钟被刺杀。另一方面狠病就需要下猛药,他是知道保守势力的顽固的,也根本没准备走上层改良的路子,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保守阶层接受了这个概念,就大有可为。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官员们对于这篇流传出来的所谓国书也是各执一词。
毕竟陈健是上杆子攀亲戚,一直攀到了商周时代,既不能说假,又不能证明是真的,殷地安否之类话听起来还是挺好听的。
而这门亲戚又没有法理上的争端,对于开国太祖也是充满了溢美之词,又说得国之正无过如此云云,这也算是亲戚的认同。
而且官员们也是一群喜欢谈论高尚和道德的人,既然谈到高尚与道德,官员们又不得不接受陈健等人在泉州救灾、备荒之类的事,总不好一棍子打死。
面上的事还是要过得去的,所以即便国书有些不太合适的地方,也还是混得一个虽非贡夷亦非逆种的相当不错的评价。
朝鲜国是孝子,日本国是逆种,夹在这两者之间,可谓不上不下,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往上,那就是远亲;往下,那就是夷狄。
只不过这八个字的评价整体来看正朝着不好的那面倾斜,而且是多方势力联合起来的反对,包括那些原本不太可能联合在一起的人,此时也联合了起来。
比如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
他本计划着靠着历法天文的手段来获取皇帝的认可,从而可以方便传教。靠着数学、工程学之类的书籍交好士大夫,只是为了最终目的的第一步,而也唯有如此才能迈出之后的几步。
然而利玛窦本身也不是个正式的天文学家,数学水平比起陈健派去北京的正牌的搞天文历法的还是要差一大截。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双方会面几次,也都知道了各自的水平,自然引发了耶稣会的恐慌。
天文历法是他们可以打开门路的唯一机会,比推测日食利玛窦自觉也就能打个平手,并不能占据全面的优势。论推算历法,这群人的水平也不低,测纬度和依靠一些天文记录的记载反推经度的数学水平也有。
更让利玛窦感到不安的是陈健手绘的一副大致的明朝地图,至少沿海地区山东半岛之类的地形画的那是相当标准。去北京的那十几人以为是陈健从别人那里获得的、利玛窦以为是这群人自己画的,因此出现了极为尴尬的场面。
尴尬之后便是愤怒,这群人持的是日心说的观点,而且颇有初级无神论和泛自然神论的观点。这是比异端更可怕的怪兽。
耶稣会派到中国的传教士中,论起科学水平此时也就属利玛窦最高。而陈健派去京城的那十几个先行者,都是靠着自己的关系和声望千挑万选出来的,各行各业都有,俱为一郡之俊杰,有几个又是跟着陈健接触了数年新事物的人,思辨水平也不低。
这些人人数又多,更是有心算无心,掐准了国本、内监、彗星这几件的机会,可以说一来京城就取得了比利玛窦活动多年还要巨大的影响力。
影响力太大,未必是好是坏,在利玛窦看来,这些人至少也能取得自己觐见万历皇帝那样的机会。
实际上他想错了,如果这是私人行为,或许真有机会觐见,甚至可以出任钦天监的官员也未可知。然而这群人不是私人也不是教会,而是一个国家的代表,正使还远在福建海外,不管怎么看都没有直接觐见的可能。
若论礼物,利玛窦靠着一些精巧事物得到了万历皇帝的夸赞。可这群人带来的礼物比他自己携带的可要多得多,而且论起精巧来更是不低……
可以说利玛窦此时感觉,这是他来中国之后面临的最大危机。本身天主教作为外来宗教,想要立足就很难,这个国家从汉末五斗米和黄巾起义开始,就对宗教这东西防范极严。灭过佛、贬过道,至今白莲还在闹。
这群人又不谈宗教,只是祈求贸易,靠着庞大的财力支撑又在泉州救济灾民,而且根据泉州知府送来的消息这群人很知道进退,救济的时候也都打着大明官方的旗号,并没有任何不法之事。这一点就是利玛窦比不了了,而最大的依仗天文数学更比不了,可以预见危机之深。
……可以说,这一次闹出的轩然大波得罪了太多的人,固然声势浩大引起了许多震动,可也埋下了被人反对的伏笔。
但这一切不确定的因素,终于在七月中旬变得清晰起来。
御马监提督太监刑洪出面,邀请在京城的这些人带着火器和燧发枪的演练之法,前往沙盘之中教授近侍使用操练。
同时,所携带的一些礼物也需要在内官面前演练,以便这些内官能够学会后呈献给皇帝……
第六十九章 外交
这些人当即拆箱,除了火枪之外的各色礼物也都一一准备好。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太监自然是不可能没有命令直接来找这群人的,而即便有了命令贿赂的钱也必不可少。
御马监的太监们见这些人出售阔绰,给的极为大方,还有很多稀罕之物,也没有露出什么鄙夷之色,极为欣喜。
在来京城之前,陈健就告诉这些人,一定要学会贿赂,并且拿出了足够的贿赂的经费。
太监爱钱,除了钱之外他们估计也没什么能爱的东西,只不过未必非要是金银,一些稀罕的器物比如借用佩之宜阳事的鹿蜀为名的斑马皮,更是了不得的礼物。
陈健很确定万历皇帝也会喜欢斑马皮的,这是个好寓意。
因为大臣们总是给皇帝讲子孙越多越长寿的故事,皇帝对此而相当迷信极为相信,佩之宜子孙的鹿蜀皮又不是什么补药容易出事,取得又是《山海经》中的故事。
早在几年前沈一贯当阁老的时候,就整天忽悠万历,说是“多子多孙,方称全福”。
除了太祖和成祖外,剩下的皇帝大多短命。而沈一贯又说你看太祖有二十五个儿子一百二十一个孙子,成祖有四个儿子二十一个孙子,他们都活了六十多。
对于长寿这种事万历还是很在乎的,也可能是万历这时候生娃已经有些困难,所以沈一贯又打了补丁,说是不一定非要是儿子,孙子多也可以长寿,并且鼓励太子福王可劲生。
虽说都是自己的儿子,但是比起的性命,终究还是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如果此时能够进献几张宜子孙的鹿蜀皮,皇帝必然欣喜,指不定还要规定儿子们晚上办事的时候一定要在斑马皮上面。
陈健搞得这些东西,可以说都特么是幸臣、太监们擅长的,然而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一条捷径。
葡萄牙人文化水平不高,虽然在莫桑比克有殖民地,但估计没看过山海经,也完全搞不懂皇帝喜欢什么,更不可能琢磨着抓长颈鹿、斑马之类的东西做礼物。
荷兰人文化水平更次,拿欧洲那些处理外交的方式与大明交往,动不动就弄几条破船做武力威胁的样子,实则根本没这实力还惹人厌恶。
这一点上陈健还是占据极大优势的,几年前利玛窦觐见的时候也无非拿出些自鸣钟之类的玩意,陈健手中的好东西可比自鸣钟之类的多得多。
这件事也算是一个态度,群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从福建而来的两篇奏章又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封是福建道御史方大美的请求蠲免救助。
“……这两年福建年年出灾祸。先是地震不平,又是狂风肆虐。”
“因此臣请求蠲免四样。福建的漕粮、条鞭、叠税、存留这四样都请求免除。”
“臣又请求两条救助,首先要救助那些无可依靠的人,其次要救助那些明年还要干活的人……”
到此为止,这是极为正常的一封奏章。但在这之后的内容,就和以往大为不同。
“这一次福建受灾,以泉州最为严重。但是较之数年前的大灾,泉州的死亡人数反而下降了。”
“一方面是因为那个自称极西之国的人运来了稻米,帮助平稳了米价,让一些奸商不能因大灾而得益。”
“另一方面,这些人教授了番薯种植的办法,而且运来了大量的番薯作为种子。”
“这两件事,都是卓有成效的。所以,臣有两条意见。”
“如今外出贸易的商船极多,而安南、暹罗等地俱产稻米。福建地稀而人广,灾祸又多,所以可以适当见面外运贸易的稻米的税银,并且将每石一分银的税费固定下来,不要要税监高等人滥收。如果可以强迫那些出去贸易的船都携带一些稻米,就可以保证福建等地的粮价。福建本身也不是鱼米之乡,并没有米贱伤农的危险。”
“而番薯之事,如今已有成效,亩产众多,可以充饥,味道甘美。泉州许多饥民以此为生而不死,这是十分适合推广的备灾粮。”
“那些极西之国的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番薯的推广本来有两大难处,但这些人所作的《番薯备荒法》却可以解决。”
“第一难处是插秧之法,难以长大,以致秧苗横生。这《番薯备荒法》中说,可以让人手持竹竿,每隔几天就将番薯的秧苗翻弄一遍。这样不能近土,也就不会扎根。”
“第二难处是在北方的贮藏,《番薯备荒法》中说,可以挖掘地窖以贮藏番薯,尤其是河南、山东、陕西等地,天旱无雨,贮藏窖中不会腐烂。”
“大灾之后,种植米麦都来不及收成,唯有番薯却不用担心,三个月就可以收获,而且秧苗也可以充饥。”
“如今江南有冯夷肆虐、北方有旱魃为乱,若是能够在灾区推广,这正是彰显陛下仁心。”
“我已经命人在福建种植番薯作为种苗,请求同意在北方一些灾区推广,可以用海船运送过去……”
这篇奏章一到京城,就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正所谓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不久前叶向高刚刚陈述了此时全国南涝北旱的灾情,这时候这篇奏章自然是有了不同的效果。
另一封,也是从福建送来的。
先是说了一番倭寇的事,又说到倭寇这几年又在到处闹腾,海波未平实在是一件祸患。
“如今福建不止是倭寇,还有红夷、和兰、吕宋、倭寇这些人,而且又多出了个自称夏国的新夷,这些人到底应该怎么对待?是区别对待还是一视同仁?这是需要陛下定夺的。”
“以往的时候,水师有大船和快船。对付倭寇的时候,靠大船驱逐、靠快船追击,这本来是我们的长处。”
“但是现在倭寇却学我们的手段,他们的船也变大变快了。”
“有人说,这一定是因为国朝的奸民私通他们,才把这些技术传播过去的,所以请求严厉禁海。甚至希望将倭寇、和兰、吕宋、夏等国一并视之,因为倭寇也一定从他们那里学到了。我认为这样是不对的。”
“臣以为通倭的奸民之所以络绎不绝,禁绝不能,是有原因的。”
“如果想要彻底禁绝,只能是片帆不得入海,一定要渔者贾者及市籴者一切禁绝才行。”
“只是福建山地多而耕地少,很多人都是依赖出海贸易或是捕鱼为生的,这是他们的生命所系,所以没有办法断绝。”
“如果让乡里严厉地实行连坐法,只要发现出海的就连坐,的确是可以制止的,但是祸乱也是出现。”
“那些生在内地却漂流出海的人,本来已经犯了大忌,但是他们心系故土仰慕陛下的圣恩。一旦连坐禁海,这些漂流在大海上的人恐怕再也不会回来,这样一来他们反而会去帮助倭寇,甚至加入倭寇。”
“福建靠大海为生的,在泉州和漳州有数万人。一旦禁绝大海实行连坐,这就是数万的倭寇,所以万万不能禁绝。”
“的确,有奸人私通倭寇,并且与倭寇进行贸易。但是除了倭寇之外,这些商人也前往吕宋等其余的地方。吕宋就是三宝太监当年下大洋的时候去过的地方,这都是有记载的。”
“每年从漳州前往吕宋的船有四十多艘,带回的军费银两有四万多,养活的人更多,这是有利的好事。”
“虽然吕宋之前有屠戮我子民的事发生,但是一方面是那些人咎由自取,另一方面吕宋酋长也送还了钱物并且知道天威的可怕。所以,对吕宋人和倭寇不能同等而视。”
“除了吕宋之外,如今又多出了一个极西之地的夏国。他们在泉州大灾的时候表现了仁义之心,实在是仰慕中华的文化,而且请求派遣一些精通圣人之言的生员前往夏国,以教化他们,这又是与吕宋、倭寇更不相同的。”
“如今他们请求朝贡,又请求在淡水停靠,遵守大明的法度,不敢靠近大明的海岸,所以我便允许他们暂时在那里停留,他们也表示不会做一些作奸犯科的事。”
“他们每年愿意提供三千两的白银作为租用停靠的费用,并且希望陛下能够派出官员去淡水,建立孔庙、教化生番。”
“如果能够与他们贸易,一方面他们会帮助我朝打击福建一带的倭寇,毕竟他们也不希望倭寇劫掠他们的船只。”
“另一方面,他们的国家距离这里三万里之遥,所运来的人也不过数百,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是与倭寇大大不同的。”
“再一个,他们的大炮和火器犀利,这也是我们可以购买用来防备和威慑四夷的。”
“在这些之外,还有一件事是臣必须告诉陛下的。”
“这夏国在日本国之西,距离日本国更近,而他们那里盛产硝石、钢铁、枪械、药物等倭寇需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又是我们所禁止出售给倭寇的。”
“如果拒绝和他们贸易,并不会影响到他们跨越大海直接和倭寇贸易,这是我最害怕的地方。这样一来,恐怕当年的关白之事又要重演,朝鲜之乱再现。”
“我们拒绝和他们贸易,恐怕他们怨心四起,以致资助倭寇。就算他们不在我们的沿海,却可以将倭寇需要的货物从他们本国运过去,这是极为不妙的。”
“如果礼部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教化谕之,让他们不和日本国进行贸易,这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功劳。”
……第一篇奏章只是关于救灾的,影响并不是太大,但也算是帮了陈健一把。
而第二篇关于是否禁海、与夏国贸易的事,则是一件大事是礼部官员从未接触过的、真正的外交事务,而不是朝贡事务。
他们要第一次面对外交的问题,而且是很严峻的外交问题,甚至不得不涉足到太平洋地区的国际体系交往之中……如果他们想要达成目的的话,或者说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就不得不进行外交和贸易协定之类的努力。
实则没什么卵用,国内的资本更喜欢日本的金银,而大明发达的手工业和自给自足的经济,实在是资本不感兴趣的地方。是的,越发达也不感兴趣。
而认为教化之类就能阻止资本逐利的特性,似乎并不可能,否则倒是可以改写世界史了。
但如果这边能迈出这一步,不管成不成都可算是巨大的、可以载入史册的一步。
第七十章 此时尚是小人物(一)
使节入京、各处灾祸、两封奏章所造成的乱局,不一而足,纷纷扰扰,不知何时才能争出一个结果。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大人物有大人物要考虑的事,小人物有小人物要过的生活。
正是京城阙中,居庙堂之高,大人物指点江山。福建山外,处江湖之远,小人物自强不息。
却说这福建漳州月港,有一家小裁缝店。
店主姓颜,名叫思齐,字振泉。
如今年方十九,却使得一手好裁剪,在月港也是远近闻名。父母大人给他起名叫思齐,自是取见贤思齐之意。
只不过颜思齐并不好读圣贤书,只好学习枪棒,端的是一身好本事。平日里好打抱不平,手中裁剪手段又高,在市井之中也是个人物。
他开这裁缝店不过一两年,但有一样,从不偷偷裁走别人的布匹,剩下的针头线脑也都还给人家,这就极为难得。
有道是好裁缝一丈布必偷二尺,那《醒世姻缘传》中便说过便是县太爷找裁缝做件官袍,都要亲眼盯着。
只此一样不同,两三年间颜思齐的裁缝店也逐渐张罗起来。
他平日虽然不读孔孟之言,但却喜好那些春秋大义战国刺客,颇有侠客之心,结交的也是一些别样人物。
颜思齐有一好友,差不多年纪。这人姓林,字子规,也曾是儒学子弟,不过不知道读了些什么,终究不思进取,整日好发些偏激之言。月港人谓之狂生,他也不在意。
这两人的相识倒是颇有春秋侠士之风,两年前高公公的手下在月港多行不法之事,强取豪夺。本来这些人也不是什么良家子,都是些漳州海澄的市井无赖,投效了阉人竟抖了起来。
林子规当时刚读完《水浒》,又年轻,心中一股燥闷之气便咽不下,面对恶行之时竟然挺身而出,他一书生,虽然有浩然之气,却没有破面之拳,自是被人好打。
恰好颜思齐经过,出手相救,两人也算是患难之交,又都年轻,刚读完《三国》,免不得纳头便拜称兄呼弟,义结金兰。
这一日,金乌已偏,颜思齐正要上了门闩,林子规提着两斤猪下货远远喊道:“大哥,今日天好,去我家喝上几杯,正有个好东西给你看。”
颜思齐知道自己这金兰兄弟在码头做些计算之类的事,平日里确实见过不少好东西,正好自己也犯了酒瘾,便随口说笑道:“二弟,你在码头见得怪事不少,可到头来全是笑话。上回你非说那佛郎机人带了昆仑奴来,我真当是摩勒样的人物,舍了半天的正事陪你去看。黑倒是黑,可却没有摩勒飞檐走壁的手段。”
月港常有葡萄牙人往来,黑奴自然也有,颜思齐一开始也当是昆仑奴传中的摩勒,见到之后大失所望,这也成了两人常说的笑话。
林子规笑道:“这一次不是看昆仑奴,我在码头得了两匹好布,特邀你去看看。”
“布有什么稀奇?再好不过天竺布,我也不是没见过。”
“大哥,这次可真不同。这布据说是从极西之地的大夏国来的,两尺多宽,棉线坚韧,更难得是的颜料并非靛蓝,极为清奇。我知道兄长是开裁缝店的,所以特意买了两匹。”
颜思齐一听,也来了兴致,知道自己这义弟这种事上并无妄语,奇道:“两尺多宽的布?倒也不是做不到,只要两人投梭就是。”
“恐怕不是,这布从万里之外转运而来,价钱竟和土布相差不多,我听说是新的织机织成,只要一人就够。今天我可算是开了眼,那佛郎机人的玻璃你见过吧?嘿,今日一见,才知道货比货得扔,人家大夏国的玻璃可不一样。”
边说着,边将手中蒲叶包裹的下货放在一旁,伸手帮着颜思齐将门脸合上,检查了一番,又和街坊们打了个招呼,两人又去沽了一壶酒,便回到了林子规家中。
到家之后,先让浑家把下货煮了,急忙回到房间拿出了今天弄到的两匹普鲁士蓝染过的宽幅平纹布,展出来给颜思齐看。
颜思齐也是多年的裁缝,伸手一摸便赞道:“好布。这纱线又细又密实,极为柔软,确实是好东西。更为难得是比寻常布匹宽出一倍,裁剪的时候也方便的多。原本需要缝制的地方,倒是省了许多功夫,原本两天的功如今只要一天半就成。”
“是啊,我虽然不懂裁缝的手段,可也见得多了……”
林子规又说了一些今天的见闻,听得颜思齐一怔一怔的。
半晌,下货煮的好了,酒也烫下了,林子规便招呼自己的浑家一同坐下。
颜思齐也是早已习惯和女人同桌而食,知道自己这义弟读了几年圣贤书后又读了些**,想法与人大不相同。
便如这男尊女卑之事,就是颇多怨言,常和人说些“不可止以妇人之见为见短也。故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又岂可乎?设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见,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之不足听,乐学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恋,则恐当世男子视之,皆当羞愧流汗,不敢出声矣”……之类的浑话。
又说女人家只在闺阁之中走不出去,男子可为农、商、仕,远可以乘舟赴海万里,近可以走街串巷卖货为郎,这见识长短很显然不需要多说,所谓“夫妇人不出阃域,而男子则桑弧蓬矢以射四方,见有长短,不待言也”……
所谓超前的思想总是不谋而合,同样的话那英伦之地的一词人拜伦也曾说过,正是男子可以志在四方,女子只能爱了再爱然后再受伤害。
这番话往往在市井中宣讲,引得女人阵阵叫好,不少女人称他为小郎君,也是放心可可。只不过男人难免怨恨,只骂他是狂生。
他与自家女人相识也是源于此,并非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当时也引起了轩然大波。只不过他既是小人物,又素来狷狂,家中还有一个好爹,总没有被他气死,总算没闹出什么大乱子。
只是给了他些银两,赶他出了家门,也不准女人进家门一步。两人却不在乎,婚后两人举案齐眉,又最喜欢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只不过既是狂生也难免会骂几句司马相如。
此时酒菜都上来了,女人便大大方方地坐在一旁,斟酒吃饭,笑吟吟地看着夫君在那说些别人觉得混蛋她却喜欢的话。
林子规和颜思齐喝了几杯酒,脑袋一热便道:“大哥,难道咱们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要我说,咱们不妨干些大事。你没看杨员外家?每年出海那么多船,回来便能卖上上万两银子。”
“如今你也看到了,就拿这大夏国的布匹和这些精巧玩意来说,若是能够运回来售卖,岂不是也是一笔买卖?”
颜思齐喝了一杯,叹道:“咱们哪有那样的本钱?我这裁缝店一年积攒下来,也不过几两银子。之前又因为些事,恶了高公公的恶仆何海,狗仗人势的东西……”
说完啐了一口,林子规却道:“何必非要用多少本钱?如今杨员外的船队又要出海,这一次说是要去淡水鸡笼,与大夏国等人交易些稀罕东西,正缺咱们这样的人手。你我便带着一些银两,随船当个水手,到了那边买些胡椒之类偷偷回来售卖,三五年内也有了本钱,或可被人看重。这高公公又不收杨员外家的货银,咱们便借个机会。”
颜思齐却摇摇头道:“兄弟,哥哥我没那么大的心思,就想着好好经营着裁缝铺。等再过两年,有了本钱,便用些学徒买些门面,未必就不能发达。这出海之事太过凶险,动辄葬身大海。也不是我丧门你,弟妹,你说说,要是子规出海不归,这家可怎么办?”
说完又拍了拍林子规道:“你难不成也想让弟妹立个贞节牌坊?让她吃这一辈子苦?听哥哥一句,别想着这些功利事,便老老实实地在码头上做些活,人啊,怎么过都是一辈子。”
颜思齐知道二弟与弟妹伉俪情深,固然说了这个话头,两人也算是无话不谈,并不不快。
酒也喝了不少,林子规也有了醉意,听到贞洁牌坊,忍不住狂态发作,笑着和自家女人说:“我若死了,只管嫁人,万万别守寡,苦了自己。”
女人笑着狠狠地掐了他一下,骂了一句好不正经,却也没有寻死觅活以证自己贞洁。
说到这,林子规起身推开窗,看着远处的房屋,隐约能看到一个牌坊,冷笑道:“如今这几年咱们漳州泉州的牌坊却是越来越多了,大哥,你说得对,为何会有这么多?一是出海都有了钱,二来呢……嘿,出海之后,常年不归,在外面可以吃些野食,又怕自家女人做出潘金莲、潘巧云那样的事,免不得要多修一些。这漳州海贸越是繁华,牌坊只会越多,反倒是那些耕种之地的牌坊要少得多。当真可笑。我若为官,第一件事便是砸了这些牌坊。”
颜思齐大笑道:“你还是这样,罢了,不说这个了。再说了,你又聪慧,便是读书考个功名也好,像你说的,他日若遂凌云志,为官一方,难道就不能做些事?”
“难!”
林子规摇头骂了一句,叹道:“如今这些当官的读书的,大多都是心口不一的小人。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真小人哉。”
“我想了,就算考中了功名,也是和这样的人共事,哪里能够快活?”
“别说是现在,就是那圣贤又有什么了不起?耕稼陶渔之人即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门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事事明着都学夫子,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实在是丑妇贱态。不学也罢,不学也罢!我倒是觉得,开口便谈功利事,也好过读圣贤书暗里却如猪狗。”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喝道:“痛快!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