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窥一斑而见全豹(下)
陈健走到书商旁,看了看地上散落的书籍,都是线装本,有几本小说,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书。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有《自然》、《算数》什么的吗?”
书商扶了扶眼镜,看了眼陈健,问道:“学宫出的那种小册子?你运气不错,还真有。”
说完后立在那里,伸出手来,示意要钱。
看着陈健一脸茫然的模样,书商摇头道:“书是用来看的,看完了除了糊天棚和擦屁股还有什么用呢?一本书大半的钱都在里面的字上,你不给我钱,我如何能把书给你?若是别的书也就罢了,学宫出的小册子,那是决然不可能的。”
“买得起书的,总不差这几个钱,你这么不相信人怎么做生意呢?”
“你若是跟我签了契约,拿给你看你一定买,我当然会拿给你看。可你只是嘴上说说,我和你又不熟悉,怎么能够相信你呢?”
无奈的陈健摸出了钱,拍着大腿叹息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全都是钢铁青铜的机器!完了!全完了!”
张玄和书商跟看傻子一样看着陈健,不知道他这个感慨从何而出。
看到因为济贫法沦为妓女的贫民时,陈健没说药丸;看到贫富差距极大、便宜老爹收受回扣的时候,也没说药丸;可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是真后悔了,一种药丸的绝望情绪弥漫心间。
就这道德水平,只怕一旦迷雾被打开,妥妥被宗教占据基层;只怕自己走出迷雾看到大明的时候,会被人唾一脸狗屎:服章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你特么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们占了哪一条?一群蛮夷居然敢妄称华夏?
陈健想想,真到那一天唯一能反驳的也就是唾面自干任凭对方一顿狂喷,只能复读机一样反驳这边才是真正的三代之治最起码我们是禅让制。
可能是陈健的神态太过畸变,书商笑道:“不要这么说嘛,世上的事没有无缘无故的,一定是有原因的。别的书我都能信得过,唯独学宫的小册子,很多人翻看之后就走了,又不买。原本有同行做的不错,他在旁边放了个洗手盆,示意净手之后可以翻阅,然而他这边倒是可以翻阅了,卖的书也多了,我们卖的自然就少了。于是剩余的几家琢磨了一下,仔细算了算列出了数表,然后大家定了个规矩,谁也不准放水盆,要不然大家都没得赚。既然都签了名了,大家也都遵守着,我们也是没办法……”
边说着,边收了钱从里面翻出了新出的几本小册子。
一本《算数》,一本《自然》,一本《农学》,还有一本《人》。
翻看算数,第一篇仔细一看,很多符号变了,但是数学的本质没变,从字里行间里大概捋了一遍。
“《球体积的第四种算法》,类别:认识世界。”
“已知的三种算法:将球放入水中,出水多少则为球的体积;用蜂蜡或是锡锭做球,称重,反推出公式;幂势既同则积不容异,以边长为圆直径高为直径的方体减去锥体。”
“已知定理:平方和公式。
“感谢先贤所做的一切。”
“若将半球无限切片,假设厚度极薄,那么则可将切得片看为圆柱。则半球可看为无数个圆柱片相加。”
“则假设从半球截面相切,每片高度相等,所切片数为元数。”
“任意元数的切片的半径为……”
“元数相加,由平方和公式,可推出……”
“则若元数无限大,则无限大分之一可看为零。”
“由此可知半球体积为三分之二圆周率相乘半径之立方,合二为一,可知球体积为三分之四圆周率相乘半径之立方。”
里面有很多陈健看不懂的符号,也有很多他前世留下的符号和数字,这东西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一看就能看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向后翻看了几页,已经有些晦涩的、他看不太明白的东西了,但是每一条都是根据之前已有的定理推论出来的。
陈健估计再有五十年,恐怕就凭自己这点半吊子水平的水准,纵然能够考进好的太学学宫之类,可是想要在这种小册子上留名怕是很难了。
翻开剩下三本,自己还算能够看懂,但马上就要看不太懂了。
《自然》里的第一篇是利用已知的地球公转周期和荧惑星公转周期,靠687天的荧惑星周期观察,推断出荧惑星围绕太阳的公转不是正统的圆,而是偏心率大约是十分之一的椭圆,而且太阳应该是在这个偏心率十分之一的椭圆的两个焦点中的任意一个。
不但不是圆,而且运行的速度也不是匀速的,角速度不同但是积速度相同。这篇文章上面的类别也是认识世界,作者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并且给出了七种可能的推断,但是都不太合理。
《农学》里的第一篇是利用很久前小麦育种的办法,用黄花碱培育了葫芦,然后再也四倍体和正常葫芦杂交,得出了无籽葫芦,这算是改变世界。
顺带着提出了一个理论:葫芦本身不是种子,而葫芦内部的种子才是种子,葫芦籽的壳也是籽的一部分。并且根据阴阳基础的杂交学说,猜测利用黄花碱让植物变得粗大,那是原本的阴阳加倍,再与不曾加倍的杂交,阴阳不调和,所以难以结出种子。并借助马和驴子杂交的骡子难以产生后代的现象开始,推测出骡子就是阴阳不调的产物。
剩下一本《人》,里面基本都是些各种哲学、道德之类的事,看起来有点幼稚但是放在这个时代还算有道理,唯独有两篇极为特别。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如今道德沦丧、唯利是图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姬夏说的人为天地之首,这是错误的。”
“想要摆脱如今这种情况,只能让人遵守天地间的道理,克制内心的**,出台一系列的法规,让每一个行业、每个身份的人都有自己应有的准则。富贵的应该如何做、做工的应该如何做……从衣食住行开始,如何吃饭、如何睡觉、如何说话、如何行礼……都严格地规定,让人们有法规可以依照。那么百年之后,世界就会安定下来……”
第二篇比第一篇更为特别,甚至,可以说,反人类。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罪犯绝大多数都是穷人,而富人只有少部分。可见偷窃、劫掠、欺骗这样的犯罪是可以传递给下一代的,就像是配种一样。”
“此外,我们也注意到,弱智、残疾这些活在世界上就是受苦,并且会让我们的钱用在毫无意义的地方,而这些都是可以传给下一代的。”
“所以,我认为应该完善婴儿检查制度,凡是弱智的、残疾的婴儿,应在出生后溺死。所有残疾的弱智的成年人,如果愿意死可以送他们一颗铅弹,如果不愿意死,我认为男性应该阉割,女性一旦怀孕必须打胎。”
“另外,输血虽然证明了血统不神圣,但是并不能证明人的脑袋、习惯不能传给下一代。育种学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无需我再证明。”
“那么,为了族群的兴旺,应该是官员只能和官员结婚、太学里的只能和太学里的结婚,并且一夫一妻是不正确的,富人应该多和穷的女人生孩子,这样生下来的孩子才能传承富人的低犯罪率;穷的男性不应该拥有生育的权利,因为穷人的犯罪人数比富人更多……”
当然,除了这两篇特别的,里面绝大多数还是正常的、进步的、有益的。
看到这陈健基本就放心了,原来不是说少了某种学说,人的一切美与德都会消失,社会自然会演化出一种适宜的道德来适应这个族群在宗教出现之前,大抵人们也不是野兽,所以里面的善恶观只是时代的反应并且继承于时代而已,不是说这种东西没有那么人就会和野兽一样;同样,有了这东西,也不会让人都变成道德楷模从而建立地上天国。
道德也有,只是没有成体系,但却成为一种理所当然的东西,就像是饿了要吃饭一样,不需要写在书上:饿了,要吃饭。
里面剩余最多的,也就是封建残留们用他们的君子之德,控诉如今这种唯利是图、资本剥削的邪恶,试图恢复到旧时代的田园牧歌生活,并且痛斥这些资产者:将一切社会混乱、革命、暴乱的根源将一无所有只剩余力气的人带来的世间,这东西很可能把咱们都埋葬啊,还是我们时代好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起码不可能天翻地覆。
将这些书本大致看完,陈健也长松一口气,虽然还没有走遍整个华夏,但是大体上是什么模样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差不多的了解,基本上还是大有可为的。
看起来极为黑暗,但是最黑暗的日子还没有到来呢,这才哪到哪,最起码还有一点人性呢。就如今这个时代,哪个族群先做到让童工拥有四年的平均寿命,才有资格屹立于世界之巅。
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有些娇弱的声音。
“请问,买花吗?”
淡淡的、仿佛温暖草原上春风般的声音让陈健浑身一抖,心中仿佛被一千斤火药毫不留情地引爆一样,轰的他眼前一片漆黑。
这声音……竟是如此耳熟。
第五章 相逢不识,胡诌以掩情
回头的瞬间,陈健呆若木鸡。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扎着两个小小的发髻,用简易的花布扎束,略带局促与不安地睁着如星般明亮的眼睛,眉蹙如黛,嘴角微微一点美人痣,细细的牙齿在阳光下有些耀眼。
手里捧着一盆翠色的植物,上面开着仿佛火焰一样的花朵,红绿相间都是重彩,映的身后不施粉黛的女孩更为淡抹。
淡青色的襦裙,腕间两根简单的七彩绳,脚下是一双很简单的棉布软鞋,微微向内弯对着,隐藏着鞋子上沾染的污渍。
女孩虽然努力想要做出微笑的神情,但更多的还是害羞和不安,尤其是被陈健呆楞的目光盯着,急忙把眼睛垂下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声音变得如何蚊子一般。
“你……你可买这花?你若不买,我就走啦。”
陈健捂着自己狂跳的胸口,听着这越发细微的声音,看着那还未长成舒展开的眉目,心中不住地咚咚地跳。
“这是榆钱儿……我的妹妹,可现在她已经不认得我啦……”
此时与此刻,陈健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沧海桑田这四个字,到底是有多沉、多重、多酸、多苦。
经历了那么多,心再不是年轻的幼稚,强忍着颤抖的身体咬破了舌尖让自己平静下来,脑袋里快速地转着圈。
一个念头就像是黏稠的、已经烧着的沥青一样炙热着他的心,冲动着他的言语。
“告诉她……不不……就说……就说这个妹妹我像是哪里见过的?”
可另一个念头就像是冰冷的、漂浮着玄冰的海一样平复着那团火,冷静着心中的情愫。
“不能胡说,不能胡说……她还扎着发髻,我还有事要做,得让他先记住我,慢慢来……慢慢来……”
内心的交锋只在一瞬,陈健把已经有些僵硬的脸挤出了一抹笑,故作惊诧地问道:“表妹?表妹,你不是去都城了吗?怎么在这里卖花?”
女孩儿一惊,仔细看了看陈健,奇道:“你说什么呢?认错了人了吧?”
陈健赶紧摇头,皱眉道:“我说表妹,你总是爱这样玩,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还能认不出来?”
女孩急了,抱着花盆有些瑟缩地向后退了一步,歪着头仔细看了看陈健道:“你认错人啦,我可不是你的表妹。”
“不可能!你分明就是我表妹王语嫣!我说妹儿啊,你是不是病了?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姑姑姑父还好吧?你们什么时候搬回来的?这都多少年了没见了……走走,去我家,你舅舅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了呢。”
说着就伸出手要去拉女孩的手,女孩吓得紧忙往后一缩,将花盆放在地上,怒气冲冲地道:“你这个人真是古怪,我都说了不是你表妹了。”
说完从袖袋里摸出一张软纸,上面红彤彤地印着一些字,举到了陈健面前道:“看清楚了,我叫林曦,才不叫什么王语嫣。这可是户籍牌,难不成这还有假?”
陈健假装看了几眼,一拍手道:“哎呀,真不好意思,认错人了,原来你却叫林曦,并不是我表妹。”
女孩儿白了他一眼,却也没想太多,蹲下来就要抱那盆花,不想陈健抢先一步抱起来,堆笑道:“这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想不到这世上竟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哎,等过些日子我表妹回来,你可一定帮我个忙,吓唬吓唬她。你住在哪?等她回来我好提前去找你帮这个忙。说起来还真是……你说你我素不相识,我却唐突地求你帮这个忙,实在有些过意不去。这样吧,大家也算认识一场,一起去茶馆喝个茶,这花我就买了……”
女孩儿就算再不谙世事,这时候却也明白过来,呸地啐了一声,轻骂道:“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一把抢过花盆,拔腿就走。
陈健嗖的一下抢到了女孩儿面前,笑嘻嘻地道:“别走啊,咱俩这也算是相识了。正所谓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这一生的擦肩而过,咱俩不但没有擦肩而过,而且还有了这么一场误会,我看咱俩前世少说也得眼镜和眼睛的关系……”
女孩儿仰起头,一如陈健熟悉的、那种眼睛微微眯起的笑容,声音却冷冷地。
“祖先只给了我们这一次生命,哪里有什么前世?如你所言,咱夏国刚建的时候,不过几十万人口,如今却有千万之众,你这前世之说如何解释?再者,眼睛坏了的、看不清好坏东西的人,才要用眼镜。请你让开!”
陈健越发欣喜,看来这倒是没有什么三从四德之类的玩意儿,还留有前世情歌对唱的古风,正要腆着脸继续胡扯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轻咳,肩膀也被身后的张玄拉住。
抬起头,只见对面走了四个年轻人,衣着华贵,光鲜亮丽,一人腰间佩玉,另一人腰间配着一枚青铜的阳燧。
这时候没有火柴也没有打火机,青铜阳燧既是实用品也算是一种奢侈品,阳光正盛的时候拿出来对着太阳靠着青铜的凹面镜反射阳光点火也算是颇为有气质的行为。
为首的一人冷笑道:“好啊,陈健,还真是奇了,你爸哪里来的姊妹?你又哪来的表妹?还去都城求学……你家有一个人知道学宫的门朝哪边吗?光天化日之下,在这拦阻人家女孩儿,你也算个男人?”
被这人一说,陈健脸上顿时有点红,都说邪不压正,自己还没有完全肮脏到依仗着自己老爹的身份梗着脖子去当个纨绔。
正要退让,转念一想,对面这人自己认得,和自己之前一样的玩意儿,心头不禁大怒,鸽子落在黑猪身上说猪黑也就罢了,特么的乌鸦有什么资格?
四人的父母中两官两商,为官者不得从商,这是早就定下的规矩,自然而然地官商勾结在一起。
或是主管地方安稳市场安定的,或是有个大冶铁作坊的,都是百余年的家庭。陈健和他们比起来算是暴发户子弟,对面的年轻人在学堂里就组织起了一些经营组织,吸纳的都是些官商中的子弟。
人家玩的是朗诵诗歌、讨论国事、谈谈物价市场、说说新闻、念念新出版的小册子里的新东西、用更为儒雅文质彬彬的方式玩弄女性互相交换或是勾引妇人等;陈健张玄这些人还停留在看戏、调戏、看手抄本、赛马、斗殴、好勇斗狠之类的低级趣味上,距离进入那个圈子还有至少一代人的路要走呢。
这要是被个正人君子斥责一顿,陈健也就退让了,一想咱俩都不是什么好鸟,你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迈出一步,知道对方擅长鄙视嘲弄和批判的武器,于是拿出武器的批判,抡起拳头就打。
打到附近巡逻的人过来拆开,报上各自老爹的名号,按照律法缴纳了罚款,互骂几句各自散去。
陈健上一世也算是身经百战了,如今这群人比起当年那群刚从山林里走出来的人搏斗技巧上要差了一截,意识还在倒是没吃亏。
张玄被人痛殴了两拳,但是两个人对四个也没吃亏,大喝壮哉痛快之类,浑然忘了因为什么打起来。
陈健看了看远处,那个女孩儿早已经不知去向,嘴角露出笑容,至少自己给对方留下了一个印象,总不会轻易忘掉。
“我说你什么学会打架了?我还想和你晚上去看戏呢,这也不用看了,我眼睛肿了,得去趟药铺买些火硝做冰敷上。”
“哎,你爸认不认识城里主管人口的?”
“怎么,你要找找那个女孩儿?”
“嗯。”
“那自然是认识的,那女孩儿叫什么来着?”
“林曦。”
“行,我回去帮你问问。”
又说了几句,约好了后天再见,各自散去。
回到家,陈斯文带着半边眼镜正在那看一本《星盘图》,看到陈健衣服被撕碎了,淡然地问道:“打架了?”
“嗯。”
“没动枪吧?”
“没有。”
“那就好。赢了?”
“巡逻队去了。”
“早晨给你那点钱又被罚没了?”
“是。还欠了三十个铜板,明天去交。”
“和谁打的?”
“石磊那几个。”
“说他爹,我认得他是谁?”
“他爹是商务官。”
“哦。”
陈斯文冲着陈健招招手,也不再多问打架的事,说道:“你过来,我给你弄了几本书你看看,别到了军校那边什么也不懂。”
陈健挪过去,跪坐在地上,翻看了一下目录,不是炮兵用的几何学,就是军需官用的统计学和代数学,要么就是步兵用的各种阵型转换。
炮兵和和军需官的还算可以,后面步兵的基本上马上就要过时了,如今迷雾还没打开,靠着长矛兵和横队火枪手打仗还能维持个三五十年。
一旦迷雾打开,最多几十年阵型里就没有长矛手这个兵种了,不看也罢。
就现在这个情况,陆军体量太大,想要变革太难,再加上家族一般、屁股上还有冒名顶替参军之类的一堆屎,从政也混不到头,靠自己上书胡诌几句根本变动不了,牵扯到太多的利益。
随意翻看了几眼,把书扔到一边,问道:“爹,我要是不去军校,承认冒名顶替这事,有什么惩罚?”
“惩罚?能有什么惩罚?对我,那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甚至还可以作为迷途知返的样板,罚钱六百银。对你,强制服役,从头做起。”
“这么轻?”
“大家都这样,太重了也不好看。”
“那我想要去海军呢?”
陈斯文歪着头,看着儿子,半天笑了。
“你?就你?懂三角吗?会认星宿吗?知道波浪和海岛的关系吗?会爬桅杆吗?会用牵星板吗?会看星图吗?”
奚落之后,陈斯文指着自己带着单边眼镜的眼睛笑问道:“知道你爹的眼睛为什么要带玻璃镜吗?”
第六章 牵星寻海,天地不骗人
“我是考上的海军学校,在船上做尉官。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那时候都说地球是圆的,又有人在海岛上发现了金子,齐国又支持海盗劫掠,那时候常要出海。”
“为什么当年说要环形地球的人没回来?早先算学班的那帮人就靠着日影算出来了,一圈也就八万里,三角和算数是不会骗人的。八万里,那就是爬,爬三五年也爬回来了。就因为咱们这里海浪古怪,只怕他们连三万里都没航行出去。”
“我们在海上,常年要看太阳、看星盘、用牵星板看星星,不然船朝着哪边航行你都不知道,看得多了,一只眼睛就看不清楚了。海军哪是那么容易做的?”
“军校里要学算数三角、船上要服众,船上可不是在陆地上,没那么多好的规矩,不听话就要挨打,否则压服不了众人。狭小的空间,跑都没地方跑,只有服从!服从!再服从!你压不服他们,他们跑到外面就能把你绑起来扔海里自己去做海盗。”
“船只稍有不慎就偏到不知道的地方去了,十五年前六艘船触礁沉没,又赶上大风,一千多人一个没剩下。有时候飘的远了,喝的水都臭了发绿了,那也得喝,不喝就得渴死……”
说到这,陈斯文忽然沉默了,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叹了口气道:“若只是沿着海岸打,倒也罢了,只是如今海盗又多,动辄有进剿的命令,哪有这么容易?”
大海的确是浪漫的,但在浪漫背后,隐藏的却是数不尽的悲苦。物极必反,也正是因为那些数不尽的悲苦之后,才酿造出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惧生死的大航海的浪漫。
陈健坐直了身子,肃然道:“父亲,儿子这些天也看了不少的书,略微懂了一些航海之事。总觉得大海才是男人该去的地方,陆军便有些无趣呆板。做纨绔做的久了,难免有些无趣,也腻了,所以……”
陈斯文笑道:“你呀你,你倒是像姬夏在《梦游先祖之世》里面说的那个人一样,学书三年不成、学剑三年又不成、学那万人之敌的兵法也不成。可人家天生力能扛鼎……按说那鼎也就是祖先对大炮的称呼,就算最小的三斤炮,那也得个几百斤吧?那还用学个屁的剑?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还能不知道?”
训斥一顿,把书堆过来只让陈健去学。陈健也不多说,收起书本唯唯诺诺地离开。
等陈健离开后,陈斯文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己当年也是怀揣着年轻人的梦想和热血,从为数不多的留给一般人的名额中考进了海军学堂,也盼着自己能把华夏的旗帜插到那些不知名的小岛上,也盼着天下一统不再有战乱,甚至自己或许可以立下极大的功勋将名字刻在一些可以被人瞻仰的地方。
那些年正是大海最富激情的年代,人们期待着环球航行的归来、期待着能够知道外面的世界,然而几年后什么讯息也没有传回来,又去了几波最终还是一样。
于是那些激情化为了恐惧,认为大海中或许会有比鲸鱼还要大万倍的恐怖生物。既然算数和三角还有日影不会错,那么地球仍旧是圆的,但是只怕除了华夏再也没有别的大陆了。
等到这一切情绪逐渐弥漫到整个国家的时候,人们的思想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一旦打完了齐国,再也没有敌人,不再需要军队,不再需要那些因为从军而给予政治诉求权利的穷人……
也就是那时候,陈斯文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幻想着环行地球的年轻人,成为了一个正常的军官。
那时候曾有个诗人,描述着之后的一切:华夏会如一潭死水,富者愈富、穷者愈穷。再无军功征战的英雄,只剩唯利是图的国人。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一切关于人的古怪看法开始出现:有人对比了人口增长的数量,惊恐地发现总有一天华夏的人口会太多以至于盛不下,而世界只有这么大,也因而才有了按比例溺死一批穷人之类的反人类的想法。
各种党派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讨论的只有一件事:在这个已知的世界下,到底什么样的国家才是最好的。
陈斯文上过学,而且学的很不错;有过理想,而且理想曾很高大。可越是如此,在面临这种未来的、漆黑的绝望时,才会比别人更加地绝望和颓废。
从一个英俊的、即便在家中的饭桌上也穿着笔挺的、没有肩章军服、吃饭从来狼吞虎咽、连走路都练习分开大脚趾用前脚掌抓地以便适应甲板、能够闭着眼睛装填火枪的年轻军官;变成了一个颓胖的、偶尔衣衫齐整的、吃饭缓慢、能骑马就不走路、看小说比看星盘图更多的中年**官僚。
他不想再让儿子重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因为结局是必然的雷同,那又何必呢?
他想不通儿子为什么会改变,也想不通儿子为什么会有了可笑的、称之为梦想的、自己曾有过的东西。
欣慰之后,却只剩叹息,这东西,还不如一直就没有。
第二日晚上,陈斯文正在那看书,陈健又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做的东西。
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一块九十度角的三角板,上面标着刻度。
“你又想干什么?”
“我昨天回去后,想了想牵星板其实不好,误差有些大。人举着牵星板,靠手臂相平,不是多年练习的人误差会极大。而且一共三十块牵星板,每块板至少是三度,要靠肉眼去识别北斗星附近的星图才能判断出具体的位置,所以我做了个这个。”
陈斯文皱眉道:“你懂些什么?真以为自己看了几本书就觉得什么都明白了?”
边说着,不带好气地将那块三角板拿过来,翻看了一下,和九十度角的三角板并无什么差距,只是在弧心处扣了个窟窿,上面栓了根绳子,绳子下缀着一枚铅弹。
“这什么破玩意?”
“新牵星板啊。”
陈斯文哈哈地笑了起来,指着这个一个上完小学的孩子一刻钟就能敲出来的东西道:“你在和我说笑吗?”
“那咱俩就试试嘛。就按地球圆周八万里来算,你算算咱们这里距离极北之地有多远。”
陈斯文大笑着合上书,回到房间摸出了一大堆桃木的、被汗水和手摩挲到已经光滑地站不上去苍蝇的三十块大小不一堆成金字塔模样的木板,和陈健一同走到了外面。
天空中的星星在夜空中极为清晰,陈斯文知道,数百年前的先贤们就知道了岁差,知道了北极星在不断地靠近极北方向,也知道如今的北极星距离正北有大约三度的偏差,甚至那些整天看星星的人用岁差移动推断出一万四千年后织女星将会出现在正北方,而那时候并不太清楚的、亮度不算太高的如今的这颗北极星将不再是北极星。
很久前葫芦架下的第一个关于星星的故事,再有一万年便会成为星空的主角,那是几百年前那些在葫芦架下听故事的人所没有想到的。
北极星不是一颗星星,是一个位置,谁在那谁就是北极星。
陈斯文看着极北的星空,将牵星板放在了地上,摇头道:“我在年轻时候就会用牵星板了,闭着眼睛也知道。若以赤道为零,这里是二十八度半,距离极北点一万三千六百六十六里。你这破东西不用算半,算出来二十八度就好了。”
话刚说完,扭身看着儿子拿着那个三角板和从弧心垂下的、仿佛盖房子吊线一样的铅弹,陈斯文脑中嗡的一下,一把夺过那个看着简单的玩具。
一个直角的扇形,一边是一条随便一个锡壶匠人就能敲打出来的锡管,将锡管对准了极北方向的北极星,从视野中找到之后,慢慢调整了一下,将锡管前面的、只露出一个小圆孔的盖子盖上,更加精确地找到北极星的位置。
然后用多年前练习牵星术和在大海上练出的、不论脚下如何晃都能纹丝不动的手臂稳定住,等到那颗自然下垂的铅弹不再晃动,用平稳的胸腔和在船上习惯的命令的语气说道:“读角。”
“六十一度半。”
陈斯文吸了口气,将这个简单的小木板收起,喃喃道:“矩角减去六十一度半,那就是二十八度半……要是做的再大一些,刻出分度,倒是真能测出来三五十里的差距……也没什么用处。”
“而且在海上风浪又大,这垂直的铅弹总会晃动,倒也未必准确,只是省了练手平牵星的苦功了。”
嘴上虽是这样说,心中却不免兴奋,说到底这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手可能会骗人,甚至眼睛也会骗人,明明不是平的却以为是平的。
唯独铅弹下垂带动的棉线不会骗人,就是指向脚下的大地,和站住的地方理论上的水平成矩角。
最有经验的船员可以让人在手臂上放一碗水,碗里的水四平八稳绝不会倾斜,甚至可以用对星盘图的了解,不用牵星板也能大致估算出此时的南北位置。
可是这东西……只需要两个上过学的孩子拿着就行,只要一个认识数,另一个会做九十之内的加减法。
吊线,从很古老的时候就在用,如今盖房子还是在用,但就用一枚铅弹和棉线组合在一起,却代替了航海员三年联系手臂伸平的苦功。
陈斯文正自惊诧的时候,又听到:“父亲,这铅弹的确会因为船只摆动而抖动,若是能够做出一样东西,不靠手臂而是靠天地间不可能改变的道理来确定角度,能不能直接靠这个混进海军特招为海军军校的学生?”
“天地间不可改变的道理?”
“对。”
“若真能做出来,使用方便,那么真的不用行贿就能去!”
第七章 最难的第一桶金
“只是做出来需要一些钱啊。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陈斯文瞥了一眼陈健,又看看手中的量角器,啧了一声道:“你不会是没钱花了,从别人那学到了这个,到我这里来骗钱花吧?”
陈健急忙摇头,连番解释,陈斯文这才半信半疑,问道:“要多少?”
“找人磨玻璃镜多少钱?还有玻璃镜子、最好的表匠或是锁匠……”
才说到这,陈斯文就赶忙摇头。
“太多了,我拿不出。我的钱都在股里,每年货船的分红也不算太多。你别看你爹我收人回扣,可回扣是一回事,但也不能靠着这个官职直接分干股啊,这是大事,那是小事。”
“没有钱,就什么事都办不成呗?”
陈斯文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要看你想办多大的事,也要看你自己的奋斗。就算是最好的学堂、太学或是学宫,也留出了一半的名额给没有钱而又学的特别好的,大家都会用枪,把路堵死那是要出大事的。”
“钱啊,是个好东西。你知道那些原来的侯伯封国的人怎么说咱们吗?除了钱,什么都不认,禽兽……原来在他们那里,曾经教书开蒙的人是受人尊重的、高尚的职业。可在咱们这边,什么神圣、什么高尚……通通扔到一边,就是很简单的拿钱劳作。”
“不说这个,就说衣食住行。一个银币重约一两,在钱庄严格规定是换三百个铜子。能买四百斤米,八斤棉花……看起来很多,实际上呢?”
“一艘从北边煤矿朝南跨海运煤、回去运米的海船,载重三百方水也就是六十万斤,在船厂中造出来要四千五百个银币。我这一辈子可能都买不起一艘三百方的大船,可是咱们闽城个人独有的这样的大船七十多艘。”
“他们从这里运上茶叶丝绸,到都城换为铁器、粮食、火药、棉布,再往北去荒凉的寒地,换成造船的木材、毛皮……这一趟就能赚多少呢?我也知道这样赚钱,但我买不起船,只能看着眼馋,又有什么办法?”
“我那点钱才在一艘船里占五分之一。你要是就找个一般的锁匠、表匠,钱我拿得出。但是你一开口就是最好的锁匠、表匠……我可没这么多钱。几年前你也知道,手里倒是有些钱,但是北边荒漠里说发现了金子,这边募集了些钱我也参了股,但结果就是一小片矿层,我那点钱全折进去了。”
他倒不是很在意,毕竟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苦恼过之后也都成了过眼云烟,缥缈而散。
然而作为父亲,说了这些话后,重重地拍了一下陈健的肩膀。
“儿子,年轻人有梦想是好的,不管是什么样的。我也年轻过,所以我只想告诉你,梦想不要太远,因为你做不到。”
“幻想着去看看外面的大海,固然很好,当然很大。可是……前几次出海都失败了,如今就算是学宫里那些贤人祠上留名的人,也不要想着可以说动议事会再一次弄出几百人扔进无边的迷雾中。”
“唯一的办法只有靠钱,靠自己、靠雇佣。因为没有大商人会资助这种明显会失败的事,更不会有人把钱投入这种明显亏本的事情中。王……就算你是王,也说不动别人。”
“十艘船,至少五万银币。四百名不要命的水手,有很多,只有你留下足够的钱给他们的孩子,这又需要四万银币。缆绳、帆布,备用的食物、水桶、大炮、火枪、火药……又要两万银币。”
“这是最少的。如果你把命看成一文不值的话,一共要十一万银币。”
“你知道你离十一万银币有多远吗?就像是水手……和一个文质彬彬滴酒不沾从不骂人的谦谦君子一样远。”
陈斯文笑了笑,最后说道:“所以,如果你的梦想真的是想去大海外面看看,那么现在就绝了这个梦想,好好去陆军做个军需官。如果你真的喜欢大海,喜欢船只,想要在最后一战中得到功勋,那么就要做最危险的事,只有最危险的事才能得到最高的荣耀和功勋。”
听着这么一番老成之言,陈健心头也大抵明白过来。
他觉得自己脑袋里装着很多东西,或许可以换钱,但现在他不再是统领万人的姬夏,而只是一个因为几千个银币头疼的人。
社会分工的剧烈,已经让他泯然众人,至少那些小册子上已经有他看不太懂的东西了,甚至就算看懂了,那也换不来钱。
一切的想法要付诸实践,只能靠钱变成钱,而最难的就是生钱的钱,也就是第一桶金。
况且从书商那里陈健感觉,这里还有残留的行会制度,很多东西如果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到头来可能会死无全尸。
譬如新的织布机,陈健觉得自己敢弄出来,那么第二天自己就会一点棉纱都买不到利益均沾,那又是资本为王,自己又拿什么和别人去争呢?况且也弄不出来,没有制表匠、锁匠、铁匠的帮忙,知识不可能变为技术,而这个过程又需要钱。
于是看似最简单的第一桶金,反而成了最难跨过的那一步:假入我能飞,我可以飞到月球。可难的不是飞到月球,而是我能飞。
琢磨了一番,陈健觉得或可走官商勾结的路子,或是趁着对齐的最后一战在军中搂一笔钱,带兵抢劫?
于是问道:“父亲,倘若我要进入了海军,最快的升迁路线是什么?”
“钱、权,只能给你铺平到军校的路。之后的路,总要做出些事的,否则太多人盯着。在海军,最容易升迁的尉官路线……就是去纵火船。”
“纵火船?”
“对。如今的大炮,根本打不沉一艘船。炮弹动辄穿过船体,砸出个透亮的窟窿,但是船只照样跑。接舷、跳帮、火枪对射……这些都比不过纵火船,就是死亡率高点。”
“多高?”
“火枪手排头兵拿着后排士兵两倍的军饷,纵火船的船员拿四倍普通水手的,你算算吧。杨帆、借风、绕开敌人的弹幕和火炮,确信可以冲向敌人战舰的时候,点火,撑船逃走。运气好,弄掉对面一艘大舰,自己还没被打死,少尉变上尉。一步快、步步快,熬的我这个岁数,也就是个校官了。”
陈健还想说点什么,比如接舷跳帮马上就要过时了……可是转念一想,说这些毫无意义。
既然只剩一个齐国要打,打完整个“世界”都安宁了,那么花大钱去改变成熟的体系、去运用一个无名小卒提出的未经验证的东西,怎么可能?
说到这里,父子两个已经相顾无言,各自长叹一声不再说这些事,陈斯文只叫陈健回去再想想,不要这么异想天开。
脚踏实地一些免得心飞的太高身子却太矮,到头来无端生出许多郁悔。
回到房间的陈健郁郁不乐,前世时候一条渔网振臂一呼就能从者如云,如今一条渔网价值一百三十个铜子。
第二日一早,发现床头多出来几个银币,补交完罚款,便花了钱去了藏书馆,翻阅着一堆堆的旧书。要了解一个世界,没有什么比泡藏书馆更便捷的方式。
连续看了七八天,脑袋里装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没想到一个好的办法。
这一日已是六月初三,原本热的厉害的天终于有了些阴凉,从海上吹来的风带着一股雨的味道。
陈健躺在床上,翻看着一本新买来的书,里面有几个明显是因为活字弄错了顺序的错句,下意识地拿起了用松香裹着的石墨笔芯,插进了木笔杆中,顺势画了个对调号。
只是心中烦躁,难免笔力便重了些,竟戳的断了,心中更加烦闷,将笔一扔便要睡去。
不想外面却传来脚步声,眼圈已经消肿的张玄进门便说道:“你这些天去了哪里?找你都不在。”
“看书。”
扬了扬书本,张玄看了一眼笑道:“三五日不见,竟然转了性了。这世上的怪事可真是不少。”
陈健坐起来,将书放到床头,问道:“我让你帮我办的事情办好没有?”
“那个女孩?”
“对啊。”
“哎呀,等着吧,哪里那么容易?我今天找你来,是找你去看戏的。有一出新戏,今晚上首演,就在戏院。这可是石大家的新作,三五年才有一出。若是不去,那以后和人说话就更难了,人家一谈咱俩就只能在那嘿嘿笑,却还要装出他们说的好有道理的样子,又不好说自己没看过。”
陈健应了一声,取了油纸伞,也懒得问这孙大家到底叫孙什么,既是大家那应该也是圈中翘楚,去看看也好。
街上风已稍大,可是却挡不住那些去看新戏的人,戏院附近早已是聚满了人,也算是市民生活的小缩影。附近一排卖着各色吃食的小贩,或是挑着担子,或是在街头支起的泥铺上摆着各色货物。
几个小孩伸着手问小贩们要钱,那些泥坯做的摊铺都是孩子们在早晨垒起来的。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商贩们要用便要给出几个铜子,讨个好话,也不在乎给孩子买吃食的几个铜子,再者也不可能背着摊铺到处跑,这里又不能是永久的否则影响车马通行。
远处的一辆马车上,有人指着陈健和张玄,小声道:“他俩也来了。”
“他俩太粗俗,只知道抡拳头,不去招惹他们,免得不痛快。”
另一人看了一眼,轻蔑笑道:“何必抡拳头?我倒有个办法,倒要看看这两人的笑话。”
第八章 这里还是有历史的
几人商量了一番,便已议定。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陈健也不知晓,只和张玄入场,抬头看了看这一栋尚算恢弘的建筑,四周的墙壁故意弄的凹凸不平,显然已经知晓了回声的影响。
幕台上用的是蜡烛照明,锡箔作为舞台侧面的装饰,还有些此时尚算昂贵的汞齐锡镜子。
剧院一方面有城邑税务维护,另一方面也是由富裕的市民阶层提供一部分钱。既是让人欢笑忧愁的剧院,也是用来展示各自政治诉求舆论宣传的地方。
各种道具也都走的是真实路线,一些曾经侯伯封国的小贵族们无以为生时,也会把祖上流传下来的盔甲、衣服、兵器、器皿等东西租赁出来,保持着最后的一丝尊严没有卖掉。
击鼓吹笛或是需要和声的,身上披着树叶或是别的东西,背对着人群当做背景。
里面的空气并不好,而且到处是火灾隐患,这么多人的戏院中全都是明火,各种油料蜡烛燃烧的味道有些刺鼻。
但这些并不能阻挡市民阶层的热情,为数不多的可以雅俗共赏的戏剧算是一种不错的、略微有情调的夜生活。普遍的高识字率也促使这种活动更加深入人心。
人群逐渐安静,等到乐声响起的时候,只剩下舞台上的声响,时不时传来一阵掌声。
从戏剧上大体能看出来这个时代的价值取向:人们既歌颂时代的进步,歌颂人的力量,同时又有一些对道德水平不断下降、唯利是图的反思。
不只是这一幕,此时很多戏剧的总体风格也都是这样的,人们没有忘记对真善美的追求,很多正面人物都是真正的正人君子。聪明、优雅、博学、善良、机制、勇武而又富有同情心,集一人身上。越是缺什么越要塑造什么,颇有一番在民间舆论中自发做有德君子的取向,很多都是怀念很久前建国之初众人一致纷争较少时候的故事,很是掀起了一股人人做君子的道德回流,也算作物欲横流人本至上时代的一道清流。
舞台上的很多动作和穿着刻意保留着狂放的风格,大体是一种复古的思潮,只不过夏国建国之初就有历史,少了很多可以想象的故事,多少有些无趣。
大体上这就是一幕皆大欢喜的剧作,其中不乏一些让人捧腹大笑的对唯利是图这种事的辛辣讽刺。
小人物的挣扎、坏人的无耻、小人物的奋斗、坏人的压制、借由法律的漏洞的压榨、最后再由贤明、正直、善良的官员出场,明察秋毫,赶走坏人。小人物也通过自己的奋斗成功,并在成功之后发誓做一个善良正直的好人。
落幕之后,响起了一连串的掌声,人们纷纷讨论着一个善良的人或许比冰冷的法律更好,并对其中很多的细节连番称赞。
离开戏院的时候,风已经有些大了,好在并不曾下雨,油纸伞也不用撑起来。
正要回去的时候,有半生不熟的人偶遇了张玄和陈健,闲聊了几句后,只说这一次的演出大获成功,明天会有一个宴会,城中的很多上层的年轻人都会参加,问两人去不去。
张玄当即连忙点头,这个圈子他想要挤进去还是很难的,他家虽然富裕起来了,但只是一代人,距离那种家学渊源的圈子还有两代人的距离要走。
并且这种圈子里会有很多人,整个城邑的一些事情都会提前知晓,彼此交流,顺带着联络一番彼此的感情,间或能够邂逅一番君子淑女的爱情。
陈健也没多想,觉得多认识些人还是有好处的,能够混进去那种圈子是很多人的梦想,不止是情调格调,更重要的是人脉。
说到底还是沾了父辈的光,陈健和张玄都属于这个圈子的边缘,可能进去也可能进不去。
第二日傍晚,天色更暗,风渐大,在家中吃了些饭食以免去了后如饿死鬼一样不雅,换了最好的衣衫,去了宴会之处。
那是城边缘的一处大宅,外面停着很多马车和马匹,自有人在那负责看管马匹,即便再近也没有步行前来的。
比起那些装饰华历的马车,陈健的单马就有些上不得台面,不过负责看马的人仍旧一脸笑容,礼节有度,能进这庭院的都不是看马的人有资格鄙视的。
进去后问了姓名,自有人安排,一溜小方桌,地上一个蒲团,各自跪坐在地,虽不说是钟鸣鼎食,却也有人吹奏乐曲。
陈健被安排在很靠后的位置,跪坐下来,前面的方桌上一双银箸,酒壶瓷盏儿,各色餐食。
逡巡一圈,里面还是有不少认得的,但是交往都不深,有男有女,并没有太多的约束。
每个人之间间隔两尺,个人一桌,烛台摇曳,无需剪烛,昂贵的玻璃窗外天色已暗,风声偶起如枭。
过得片刻,一中年人从后面走出,正是之前那幕戏的作家,孙湛、孙义仍。
众人便都站起,恭贺了一番。
“义仍先生这一出戏大获成功,只怕不日也将会在都城流传,又有一幕天下皆知的戏剧了。”
“义仍先生安坐。”
……
一阵恭维之后,便坐了左席,除了他之外都是年轻人,也就不必虚让推辞。
陈健抬头看了看,这人三十多岁,面露笑容,一抹长髯微动。
众人敬了杯酒,陈健也有学有样,片刻间丝竹之音渐起,声音渐淡,若有若无,只是为了掩盖外面的风声。
这是正宴,正宴之后自有小宴,彼此交流,只不过正宴是需要一个主角的,主角自然就是坐在左首之人。小宴便宽松的多,各自聚成小圈子闲聊讨论,彼此认识攀谈,先问爹妈祖父母,拉拉关系,介绍一番。
陈健看着四周,琢磨着官商勾结或是找人支持的讨论,回忆着这些半生不熟的人哪个对自己有用,到时候难免要拉下脸来巴结一番。
这时,一个陈健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抬头一看正是前几日和自己掐架的石磊。
“诸位,义仍先生这一幕戏,当真是雅俗共赏。俗人只看其中欢笑悲愁,咱们却看出其中用典之多、丝弦之韵、节奏之合。今日既是恭贺义仍先生,不妨大家便说说其中的好处,我呢就先抛砖引玉。”
“义仍先生这一幕戏,第三节之初,便化用了当年卫僖侯与重臣的交谈,那是华历二三七年,其时卫侯……”
他说了一番,众人等他说完也都喝了声彩,自有下一个人接下去,或是用赞诗或是用典故,再不济地也评论一番其中好坏。
陈健听得迷迷糊糊,唯独能够听懂的就是卫僖侯这三个字,他当然不认识,那时候自己都死了百十年了,不过光从这个谥号上就能看出来这厮不是什么好鸟。
前世瞎学弄出了一套谥号规定,他又记不得许多,只好自己编造各种,反正这个僖字不是什么好谥。当然这玩意也不准有时候也是专门为了恶心人的:比如真正历史中辫子军复辟的张勋,那谥号竟然用的和砍杀金鞑的岳鹏举一样的忠武,这其中只怕就是为了专门恶心人的。
只可惜除了这个谥号之外,陈健对他们说的东西一点都听不懂,五百年总有些典故的,问题是对他而言这些典故一片空白,很多丝弦鼓乐的赞美也是他根本不懂的。
年轻人们各自称赞了一番,孙湛捋着胡须面带微笑,很是满意,偶尔说的一些隐晦的少见的典故,孙湛还会暂一句这年轻人博闻强识之类。
很快轮到了张玄,张玄懵懂懂地站起来,憋了半天只说道:“我觉得……挺好看的。”
这几个字说完,整个厅堂中轰然大笑,几个女孩子笑的前仰后合。
张玄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面如猪肝,火辣辣地。他家富了不过一代,很多东西那是需要从小培养的,虽然他学习不错,但那是算术统计之类的法子,平日的空闲时间也没怎么用在丰富自己的学识上,此时闹出了个大笑话。
众人笑声中,孙湛作为主客只好出来解围,笑道:“年轻人说的不错,写戏之人,当然是以好看为上。若是不好看,那典故再多、丝弦再美,终究还是落了下成……”
张玄红着脸坐下去,只恨不得地上有缝以便自己钻进去,恶狠狠地看了远处的石磊一眼,心中懊悔不已,他这才明白打人哪里非要用拳头呢?
石磊自是感觉到了张玄恶狠狠的目光,却毫不在意,这种事要做就要做的很绝。自此之后,即便这人再混进这个圈子,众人想起的也都是今晚上的这番“这戏挺好看”的话。
他半举着酒盏,笑吟吟地看了陈健一眼,想想前几天身上挨的几拳,再想想陈健之前顽劣的名声,心说经此一事,你便是用尽混身解数也难以挽回名声了。
其实未必所有人都是知晓这么多的,但是在宴会之前主题都已经提前告诉了,自有人负责寻找些话题,不过对于圈子之外却想挤进来的人,大家自然会想办法排挤掉。
席上的笑声逐渐安静下来,又有几人说了些润滑的话,随后又有人说了些那些故事,渐渐轮到了陈健这边。
陈健此时也是看明白了,再看看远处,几双不怀好意地目光盯着自己,显然都在盼着看他的笑话。
而且是很大的笑话,因为“这戏挺好看的”已经被人抢先用了。
那几人想到这暗暗将酒杯放下,只怕一会笑起来的时候喷出酒雾,盼着陈健左首的那人说完,齐齐看着陈健。
第九章 暗流
知道内幕的都绷紧了腹肌做好了笑的准备,为了预防抽筋还先揉了揉,准备回去讲讲今晚上发生的两起笑话。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陈健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心里暗骂我上你大爷,嘴上却如同撑了一个晾衣架一样保持着微笑,心里剧烈地翻腾着。
孙湛并不明白状况,看到陈健的表情有些僵硬,还做了个鼓励的表情。
“我觉得……真的挺好的。”
好半天,陈健也憋出来这么一句,那些早已准备好的人立刻用高八度的煽动性的笑声笑了起来,一人还捂着肚子,手指指着陈健,竟有无言以对唯余狂笑的意境。
张玄把头缩了起来,心里悔恨不已,只盼着早点离开;石磊等人更是笑的前仰后合,一人笑道:“好一个真的挺好的,哈哈哈……”
孙湛也有些无语,之前调和的话已经说过一遍了,饶是他饱读文章,此时竟然想不出一句可以化解尴尬的话。
然而在众人的笑声中,陈健忽然起身迈步走到了席间,石磊等人以为他又要抡拳头,难免有些惧怕,急忙喊道:“陈健!你要干什么?”
陈健却不打话,又看了一眼孙湛,心中已有计较。
在众人茫然地目光中,陈健来到众人中间,朝着孙湛行了一礼,大声道:“义仍先生的戏的确很好,我想不出更简单的词汇来形容这一幕戏。这不仅仅是一幕戏,更包含了义仍先生的抱负在其中。”
“就如义仍先生画了一头春耕之牛,若只看到点缀的绿草红花、飞蝶虫蚁,却忽略了牛本身的厚重、雄壮、孺劳,那岂不是忽略了牛本身吗?我刚才沉默无言,正是因为仍旧沉浸在了那幕戏的故事中难以自拔。”
话音刚落,一片哗然,这番话算是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分明是在说这些人只看到细枝末节,根本忽略了戏本身。
几个人忍不住骂道:“你这话说的,你又看透了多少呢?”
哗然中,孙湛却笑着摆摆手道:“让他说说看嘛,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啊?”
“陈健。无字。”
“陈健……嗯。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对啊,说的半天看似有理,但你却什么都没说,说说看啊。”
“就是!”
众人焦躁的声音中,陈健暗暗吸了口气,酝酿了一番感情,故作神秘地看着窗外的黑暗,做出了侧耳倾听的模样。
许久,他开口问道:“诸位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众人不解,纷纷回道:“哪有什么?无非就是外面的风声,暴风雨要来了。”
陈健摇摇头,故作高深地说道:“我听到了义仍先生那一幕戏中的主角在压抑中的呐喊,看到了戏中的主角不惧怕那些黑暗在风雨雷电中寻找光明。”
“生活的不幸、坏人的无耻,让他的生活一片漆黑。可他没有绝望,也没有像别人一样瑟缩在黑暗中,而是站直了身体挺起了胸膛,与这黑暗抗衡,因为他相信人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是黑暗所压抑不住的。”
“尤其是第二幕中,主角身边的亲人离去、爱人横死、一无所有的时候,他面对着外面的风雨的那一幕独白,更是让我看到了比舞台更为广阔的天地。”
“即便只有幕台以为天地、即便只有鼓乐作为风雨,可我却仿佛看到那黑暗的云一点点压下来,万里之厚竟要压垮一切。”
“可主角没有退缩,而是举起了自己的刀剑,明知道不可能,却妄图劈开这一层压抑的黑幕,不会因为狂风退缩,不会因为雷电惊惧。”
“在别人都以为雷电、暴风是乌云帮凶的时候,他却看到了不一样的一切。”
“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别人都睡着了,别人都害怕了,别人都放弃了与黑暗与名誉的抵抗。”
“他却为狂风欢呼,为闪电欢笑。”
“因为这风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尘,吹走一些沙石,甚至吹散那些黑暗。”
“因为这电至少可以照亮前行的路,带来一丝光明,甚至劈开无边的云。”
“因为他知道,当这一切折磨与黑暗过去的时候,当正义与善良的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一切狂风雷暴都会消散,而这些暂时的风雨只是为了迎接光明不得不经受的命运。”
“这让我想到了一种咱们海边常见的鸟儿,就是这样的天气,就是狂风卷积着乌云的时候,唯有它在大海上高傲的翱翔……”
“……”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因为它知道,风雨之后,玉宇澄清。”
带着符合年轻人的热血、掩去了前一世的老成,陈健用饱含着情感的话喊出了最后的宣言,应和着外面阵阵的雷声与破空的紫电,竟压得众人无声。
终究,这些听众都是容易被感情煽动起的年轻人,听到陈健最后爆发出的呼喊后,忍不住拍手叫好。
他们生活优越,受过良好的教育,接受过很多新颖的思潮,见证过底层的苦难,也有着自己的善良。
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年轻,血还未冷,还有一丝对世界的幻想与对自身的反思,也渴望着国家的变革,对于不久前北方发起的失地民群众运动多少有些支持。
几个女孩子茫茫地看着陈健,心中砰砰地跳,陈健之前什么模样他们略有耳闻,这种巨大的反差却让原本的丑陋变为了如今激情四射的衬托。
赞美声中,石磊等人彻底傻掉了,他们不敢相信这番激昂的言辞竟然会从陈健的嘴里说出。
“怎么可能……他从哪里抄来的这些话?”
这些话虽然古怪,虽然通俗,却有一种让人站起来叫喊的力量在其中。可这些话不该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
几个人侧身看了看端坐的孙湛,竟然也在那点头微笑,颇为赞赏。
至于那些不太了解陈健的人,则交头接耳地询问着身旁的人这是谁……
众人都以为这一切已经结束、已经选出了今天最出风头的年轻人的时候,陈健却又张开了口。
有了之前的点缀,这一次不再有嘘声,而是给他创造了一个安静的环境。可陈健却是生命不息、作死不止,用一种老气横秋地语气说道:“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另一个细节。”
“等到那个善良的司法官出现之后,正义与善良的太阳普照着大地,主角赚到了钱、击败了邪恶,最后做了很多善事。”
“在黑暗中,他为狂风与雷电欢呼。”
“而在太阳之下,他却会建起挡风的墙、遮雷的屋,他相信当有一个可以照耀一切的太阳的时候,风与电都不再需要,而每个人要做的,就是歌颂这太阳,期待着自己即便成不了太阳,也要成为一支摇曳的、驱散黑暗的烛火。”
“可以看出,义仍先生既对之前北边发生的一些群众运动表示支持,对他们施压改变了一些极为不合理的法律表示了盛赞。”
“可是义仍先生又认为,等到太阳出现之后,那些风暴雷电之类的运动又会损害已有的一切,重新带来无边的黑暗、滔天的洪水,所以义仍先生又对这种群众运动表示了忧虑和恐惧。”
“义仍先生内心必然是矛盾的,看到了黑暗却不知道该怎么拨开,又惧怕姬夏当年说的让人民去争取一切的说法,只能寄希望于太阳出现、圣人降临。”
“我还注意到,义仍先生的这幕戏,整体框架还是延续很久之前夏国初建之时那些戏剧的结构,由此可以看出,义仍先生是一个怀念古典时代的人。或许在义仍先生的内心,是期待着一个建国之初,集睿智、勇武、远见、博爱的王,带领着族群走上太阳普照的光明的未来。”
“戏中帮助了主角战胜了坏人的那个司法官,就是一种象征。义仍先生希望有这样一个人站出来,即便拥有无上的权利、即便毁灭了法律不准终身执政的约定,只要能够完善一切善良、拨开一切黑暗,那么甚至可以破坏**规,因为法律肯定会有照耀不到的阴暗之处……”
陈健就差指着鼻子骂他妄想着圣人复出、鼓吹君主制和无限集权青天大老爷、认为人民愚蠢必须要有人控制和拯救、或是已经是暗中支持某个郡守之类做这个妄图争权的野心家的鼓吹者了。
然而他说的比较隐晦,听上去只有看似极为冷静理性地评论。
毕竟陈健那也是学过语文的人,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都能头头是道地说出几种观点,更何况这种文艺中年明显的苦闷彷徨。
一时间,席上静寂无声,几个思想颇为激进的年轻人回味着这种新奇地说法,再想想之前看到的戏台上的一幕幕,竟然越想越有道理,竟像是说出了他们心中原本就有、却无法系统地用言语总结出的话。
他们都是吃饱了撑的年轻人,家中条件优越,又处在这样一个看似平稳实则思想激荡的年代。他们是经典的多余人,内心带着旧时代的善良,却在新时代找不到善良的出路;他们经受过良好的教育,却又觉得高人一等;他们知晓底层的苦难,却又担心底层的反抗将她们一同埋葬……
孙湛的梦想未必是他们的梦想,可孙湛的苦闷却是他们的苦闷,她们从未想过有人用如此直白的话将她们所期盼的与惧怕的一切说出来。
几个人悄悄看了一眼孙湛,担心陈健作为一个年轻人,最后一番颇有些评判的话语会引起他的不快。
孙湛手中捏着一个酒盏,看似淡然,心中却对陈健最后的那番话不得不接受。
他的确渴望绝对的王权,尤其颂扬过一些北边之前的侯伯国一些开明的君主以及夏国建国时的绝对王权。
某地的郡守是很有可能进入决策圈的最年轻的政治新星,在那里展开了一系列地复古运动,取得了一些成效,也因而让孙湛看到了一种解决社会矛盾的希望绝对理性、公平、善良的王,拥有极大的权利,或许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孙湛认为,财产选举权是合理的,他觉得普通人是愚蠢的短视的,而有钱有一定的财产才能拥有理性。
可是他又发现,法律操控在这些人的手中,并没有解决一些他看不惯的丑陋,但又害怕底层人毁掉一切。
于是苦闷中他与那位年轻的政治新星成为了朋友,开始思索一个绝对王权下的完美世界,至少那样可以打压一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作坊主。
马上一切战争都要结束了,外面的世界也基本确定不存在,那么将来会怎么样?孙湛觉得再这样下去,迟早药丸。
因而这种造势早已经开始,用的润物细无声的办法,可却没想到被眼前这个年轻人一言道破。
一切的历史都是现在,一切追忆古典的美好也不过是将古典的尸骨扒出来重新粉饰。
可是很显然对面那个年轻人并不认同,甚至隐隐提出了批评。
更让孙湛感觉古怪的是,明明对面只是个年轻人,明明只是刻意用老气横秋的语气说出来,可却让他觉得似乎真的有那种岁月沉淀的底蕴。
好半天,孙湛放下了酒盏,在众人压抑的等待中,带头拍了拍手算是认同了陈健的意见,给予了这个年轻人极大的认可,甚至在掌声中自己还回味了一番那篇关于海燕的独白,越发喜欢,即便不认同这种暴风雨摧毁一切重又新生的可怕。
于是站起身,来到了陈健身前,陈健急忙行礼。
“年轻人,你说的倒是很有意思。”
“义仍先生勿怪,我只是个年轻人,脑袋一热便胡说了些。平时我也很喜欢戏剧,甚至也曾写过一些……”
这话一出,刚刚对陈健有些赞扬的人纷纷感到一阵恶心,均想:“你喜欢戏剧?我们怎么不知道?反倒是知道你喜欢评论戏剧中那个女人长得好看!还写戏剧?你读过几本书啊?”
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孙湛却不知道陈健之前的秉性,奇道:“是吗?若是有时间,不妨拿给我看看,交流一番,即便我教不了你,倒也可以带你去见见别人。”
不少人一听这话,忍不住有些嫉妒,戏剧家很容易获得足够的名望被人尊重,尤其是孙湛是戏剧大家,若是能够得到他的提点,就算不能成为剧作家,便是日后在上流社会也有一番吹嘘的资本: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得到孙湛这样人的认同。
然而陈健的回答让这群略微惊诧羡慕的人大跌眼镜。
陈健腆着脸,真诚地问道:“义仍先生,倘若我写了个好剧本,演出的很成功,能赚多少钱呢?就像您这一出戏,您能分到多少银币?”
第十章 努力活着
“什么?”
孙湛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又问了一遍,陈健却还是用刚才的语气真诚地问道:“我说,能赚多少钱?”
这一次周围顿时响起了笑声,连孙湛自己也笑了,摇头道:“赚不到多少。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陈健略有些失望,不过也没有说的太死,一时间略微有些尴尬。
好在有人站出来又说了些别的,拘谨正规的大宴就算是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年轻男女更喜欢的自由的小宴了。
不时有人聚过了和陈健说话,陈健也礼貌地回应。
片刻后张玄凑过来,轻拍了一下陈健的肩膀道:“厉害啊,你这是从哪抄的?今晚上可有不少女孩子会和你闲聊,你可别说漏了。”
陈健看了看四周莺莺燕燕地女孩子,问道:“这些女孩子里,谁家里最有钱?而且爸妈特老快要……那啥的。”
“那啥?”
“老死!”
“你想干什么?”
陈健半开着玩笑道:“勾搭一番,结婚,等岳父母一死继承财产啊。”
张玄只当开玩笑,笑着说了几句顽话,便坐在一旁借着陈健与那些女孩子闲聊起来。
陈健撇撇嘴,心里却没把这事当成玩笑,这恐怕是最为便捷的一个办法了。靠着前世的见识,勾搭个伤春悲秋的女孩儿,骗上一笔钱当第一桶金,顺带着挤进这个圈子,弄出个关系网。
之前被人弄到坑里看笑话,依着陈健没经过上一世磨砺之前的脾气,做法简单粗暴起身扭头就走。
无欲则刚,既然不想进入这个圈子,那么自然可以做的极为粗犷豪气。然而这一世无欲则刚这四个字已经离他太远,这几天的思索让他确定了自己在这一世要做一个官商勾结的大资本家,这一世暂时不要去弄暴力革命或是去搞社会运动,别错过了外面的精彩。
既然想要官商勾结,那就不得不走进这个圈子。
很简单,譬如如今他所能够想到的一种赚钱的、时代技术可以支撑的轧花机来说,倘若不进入这个圈子,根本赚不到钱。
这个国家的劳作者是雇工不是奴隶,资本虽然强大但是还有权利制约。既然雇工是人,那么就很容易被资本所操控。
如今还是手工剥棉,一天一两斤棉花;简单的轧花机一旦出现,一天可以剥四五十斤棉花,相当于一个人干五十个人的活,那么四十九个人就没事做了。
若是奴隶,自然好说。奴隶不会反抗机器,但早期的、斗争经验不成熟的工人会。资本不会反抗机器,但资本家会坑死不是自己的机器的主人并变为自己的。
长久来看,轧花机出现、剥棉工失业、棉花种植面积扩大、剥棉工转行干别的、纺织业再度发展,这是好事。
可对于个人而言,并非如此。即便此时有专利保护的法律,自己生产仍旧是最赚钱的。如果挤进了这个圈子,募集股本,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应对可能的工人反对和外部资本倾轧,大家都会笑呵呵的。倘若挤不进这个圈子,专利摆上去,这群人就会把价格压倒极低,逼着陈健卖掉。
倘若陈健坚持,那么很快闽城的剥棉工就会被那些人用钱掌控的舆论鼓动起来,千人反对,冲进来砸毁机器,再雇佣几个人暗地里砸死自己也未必不可能。人一死,自然什么都解决了,那些被利用的工人也会被更为庞大的资本碾压的骨渣都不剩。
再者就这种简单的机器,专利这东西是有漏洞可钻的。比如陈健是齿轮传动,人家改成皮带传动的,那么到底算不算违反专利就在于陈健的关系硬不硬,有没有足够的钱。
一个人可以和千人作对,甚至可以和全国的七万剥棉工作对,前提在于有至少几十万枚银币,有复杂而有效的关系网,有足够的名声……没有的话,资本吃人不是随便说说的,也不只是只吃工人,而是互相吞噬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弄出一个严密的关系网,挤进圈子而不是另起炉灶,必要的时候还需要雇人在剥棉工反对的时候藏在里面制造流血,以便让军队有借口开枪镇压,这些都需要各个方面的人际关系来帮忙。
心里这样盘算着,旁敲侧击地和几个人闲聊,问出来最容易得手的几个女孩子的家世背景,暗暗拟定了几个目标。
他也不着急,而是用尽了手段展示着自己之前从未有过的正人君子的形象,时不时说一些趣闻,偶尔说一些听起来挺唬人的东西。
等到宴会结束的时候,陈健无疑成为了这次宴会中最为让人惊奇的一个人,一改以往的形象,顺带着抄了几首暧昧的小诗送给几个准备下手的女孩,弄的自己好像之前是故意的玩世不恭。
几天后,风雨终歇,张玄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你让我帮你问的那个女孩子找到了,家在城南外。不过家里可没什么钱。”
陈健问清楚了,谢过张玄,骑着马走在还有些泥泞的道路上,去了城南。
一所干净的木屋子矗立在郊外,外面是一圈木栅栏,占地不小,地里种着各种花朵和一些不知名的植物。
刚刚经历过风雨的洗礼,木板屋有些破损。
朝里面看了一下,一个女孩儿背对着他,正从屋子里一盆盆地往外搬着之前卖的那种花朵,摆放在阳光下。
女孩儿大约是累了,站在那喘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一回头看到了骑在马上的陈健。
“要帮忙吗?”
林曦一眼认出了陈健,前些天码头上的确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关键是她从未见过如此不要脸的搭讪方式。
不论好坏,总归是记住了这个叫陈健的家伙。
面对问题,她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回了屋子,半天出来,拿着一支短小的燧发手枪,不算太熟练地用通条将火药装好,安上燧石,放在了放花盆的木板上,然后才冲着栅栏外的陈健喊道:“谢谢你啦,你真是个好人。”
陈健笑着下了马,将马拴在栅栏外的一株树上,径直走了进去,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跟在林曦的后面进了旁边的木板屋,将里面一排排的花朝外搬运。
两个人一直没说话,陈健细细嗅着空气中淡淡的、女孩子头发上散出的味道,看了看放在一旁的短火枪,耸了耸肩。
一共七百多盆同样的花朵,长势极好,看得出照顾的很仔细。
快要搬完的时候,陈健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因由问道:“这花叫什么?我怎么不曾见过?”
“君子兰。”
“啥?这可不是君子兰。”陈健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林曦扭头,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说道:“真是怪了,难不成还有第二种君子兰?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百草,《百草集》也看过几遍,从未有第二种花叫这个名字。这花是父亲起的名字,说叶片如剑、花红如火,剑中自有赤心宛若君子,其嗅如兰淡雅怡人,便起了这样一个名字。难不成《百草集》又修订了?”
陈健尴尬地挠挠头,笑道:“其实我没看过什么百草集,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古怪。”
“凡事总要有名。难道你叫陈健就不古怪?蛇之所以叫蛇,还不是人给起的名字?”
“那倒也是。”
陈健被呛的没法回答,又帮着搬完了花盆,抬头看了看屋顶上被风雨吹坏的瓦片,问道:“有梯子吗?”
林曦打量了一番陈健,忍不住问道:“你会做这种事?小心掉下来。”
“放心吧,我虽然有点想要和你套近乎的想法,但也没想着把命搭上。”
林曦咯咯地笑了,指着远处道:“那里有截木梯,屋子漏雨好些天了,若是你能帮着修好,那真要谢谢你了。”
搬过梯子,又找了一些工具,熟练地爬了上去,双腿分开叉坐在屋脊上,冲着林曦喊道:“把铁锔子扔过来一个,这椽子烂了,我接上一截。”
“什么?”
“就是那种弯弯的铁,两边是尖的。”
弯下腰,找了半天摸出来一个,一只手挡住刺目的阳光,扬了扬另一只手问道:“是这个吗?”
“是。用点劲儿,扔上来。”
从半空中接住,麻利地忙着,这都是前世用过的工具,熟悉的很。
林曦遮着阳光,仰着头向上看着,嘴里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笑吟吟地看着陈健在那忙碌,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回屋子拿出一个锡壶和蒲扇,忙着烧水。
陈健擦了把汗,喘息一阵,问道:“你是学医的?百草集是草药书吧?”
“不是。是学认识分类植物动物,算作农学那边的,不过也和医药学有点联系。我们是负责找到各种花草植物蛇虫动物,而不是去尝试这东西能治疗什么疾病。”
“那这花从哪来的?”
“我父亲很久前从蛮荒的地方弄回来的,他跟着出海过一次,被风吹的迷了海,从一座小岛上带回来的。在咱们这根本不曾有过。父亲说这花很稀有,很难找到,就弄回来养着。他说这花到底能做什么也不清楚,但或许有用,或许能治疗什么重病,也或许什么用都没有,但留下总是好的。”
“那你父亲呢?”
“去和妈妈团聚了。就留下我一个人啦。”
怔了一瞬,顿时醒悟过来,心中莫名地一阵心疼,张口想要说点什么,下面的林曦却先回话了。
“你不用出于礼貌说什么节哀啦,他们去了,可我还得活下去,他们也不希望看到我天天哭哭啼啼的。”
说着,冲着陈健举起了手臂,露出手腕上的两根五彩绳。
“这是妈妈留给我的,她说沾到雨水就可以摘下来了,但是我没摘,始终带着,就像是妈妈还在我身边。”
“爸爸临走前,留给我很多书、一支枪、许多花、做标本的办法、一些钱,还有他的梦想。我想,比起哭泣哀伤,他更希望看到我完成他的梦想,认清更多的花草动物,将他们分出类别。”
“所以我得好好活下去。学会忘掉这些悲伤。”
第十一章 下一次不用火枪
“是啊,是得好好活下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骑在屋脊上,海上的咸风将这句话吹到地面的时候已经变得很淡,带上了一股不属于狂躁苍茫大海的、淡淡的忧伤的味道。
之后便是沉默,只有锤子敲击在铁锔子上的铿锵和瓦片的叮当。
林曦仰着头,不知不觉脖子已有些酸痛,屋顶上的身影正好挡住了炫目的阳光,正午炽热的空气伴随着瓦片上的水汽产生了将光线变得曲折而又魔幻,蒸腾中仿佛世界都扭曲了。
许久,锡壶中的水开了,屋顶上最后一块瓦也被安正。
再从梯子下去之前,按着前世的习惯眯着一只眼睛看了看瓦片的弯直,陈健知道下面那个女孩是喜欢整齐有序的东西的。
屋下、小桌、两杯竹叶色的清茶,两双手各自捧着红泥的杯。
原本触手可及的短枪终于离开了陈健的视线,坚硬的燧石也被卸下来放在了有一层石灰干燥的木匣中。
“你是因为你父亲的梦想才学这些的吗?”
“一方面吧。但是父母给我留下的遗产,让我有了独立的资格,所以我可以做我喜欢的事。倘若没有这些钱,我纵然想要做什么,也需要身体活着来支撑啊。”
林曦半举着泥杯,缓缓说道:“小时候翻看《百草集》的时候,我就觉得里面很乱,我自小就不喜欢乱乱的不整齐的东西。我就想,肯定有一种办法能让大千世界的万物可以整齐地分类,找出它们的异同,或许真的有什么规则在里面。”
“既然自然有规矩、化学有规矩、算数几何都有规矩,那么这些花草树木鸟兽鱼虫或许也有什么样的规矩让它们长成这个模样。”
“后来爸爸妈妈都走了,我的遗产登记足够不需要去济贫院,我又考入了郡里的中学,过了乡试,有了考太学的资格,再不济也能做个开蒙教师。所以我想我这辈子至少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有自己的选择。”
“我想去都城考最好的学校,去学农学,看看整个华夏最好的植物园,还有那些古怪的培育办法。”
“可这些都需要钱。所以我想,爸爸留下的这些花我是没办法再养着了,只好想办法卖出去。因为我的钱也不多了,而且可以给这些花找个好的归宿,不要让父亲从大海里九死一生带回的花朵消失。”
“这些花儿,不是父亲的遗物;这些花儿活下去不要消失或许将来有用,才是父亲的遗物,我想他也不会在意的。”
说到最后,终究还是有些悲伤,青翠的茶水因为悲伤被荡起了一层涟漪,正如眼泪不会流下来一样,为了防止茶水漾出,急忙将泥杯放在了桌上,抹了抹眼睛。
“看我,说了这么多,倒是连问问你都没有。”
林曦抿了一下淡红的唇,微微抽了一下有些酸楚的鼻子,大约不想让气氛变得有种名为可怜的情愫在其中,有些刻意地扭转了话题。
“我?我叫陈健,这你知道的。仔细想想,若是问我,我还真没什么可说的。以前我和别人说话,开头都是我爹是海军的校官,还真没有以我为开头的对话,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两个字:活着。”
林曦笑了,半是嘲弄半是称赞地说道:“现在你总算有话可以说了。至少想办法知道了我住在哪里,而且还用手脚帮了我的忙。只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的心思用错地方了啊。你应该遇到一个喜欢军功卓著的女孩子,然后你就会想办法振作起来,去赚取功勋。哪怕只是坚持一阵,对你而言总是有好处的。”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不再有之前的一个想办法倾听另一个却包含着一丝戒惧。
又聊了一阵,天色从时间和太阳高度来说不算晚,但对于两个人的熟识程度来说已经晚了。
起身告辞,马在外面已经等的不耐烦,熟练地跨上马背,冲着林曦挥了挥手,便朝着城中走去。
林曦站在栅栏前,两只手扶着尖锐的木栅栏,看了一阵高高地太阳下远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或是一个人生活的久了,难有人和自己闲聊,今天总觉得说的话有些多。
那个骑马离开的人暂时看起来并不讨厌,尤其是聊到后来说起一些植物动物的事,竟然也能说上几句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的话,甚至还发生了一起关于鸟和蝙蝠的争论。
“其实,有个人能够说说话也很好。”
不知怎么,她忽然冲着栅栏这样说了一句,然后转过身离开了。
回城的路上,马背上颠簸的感觉很适合思考和回忆,胯下的马纵然不是老马,却也识得回家的路,不需要可以去操控缰绳,而且显然马儿饿了,走的很快。
回想着相逢却不识的女孩,陈健心里暖融融的,转而回忆起刚刚发生过的点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东西,却犹如划过夜空的闪电,确定出现过但无法抓住。
等走到半途的时候,陈健忽然间想起了那一排排的花,再想着君子兰这个古怪而又熟悉的名字,脑海中那个念头终于清晰起来。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第一桶金该怎么办,把所有能够坑蒙拐骗的想法都想了出来,奈何现实比想象还离奇,自己想的那点东西基本上都被实践过了。
闽城中有几家的第一桶金相当有想法。
比如包修海堤的时候故意掘开灌水淹死九百多人,将赔偿款扣下一半;比如在公共浴场里抹生漆、在对面开个医药馆;比如串通海盗抢劫商船分红等等。
这一切有些熟悉,只是换了一种不同的方式发生在不同的时空,哪里的人都是一样的。
放下一切前世可笑坚持的理念,将批判的无耻融入到这一世的血脉中,陈健终于明白自己之前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到底是什么。
于是拨转马头,朝着那间已经很远的木屋跑去。
胯下的马很不情愿,有些不满,却被鞋跟的铁刺弄的不舒服,只要屈服于主人的淫威,奋起蹄子。
再一次站在栅栏前,大声呼喊着屋主人的名字,等到林曦再一次出现在屋外的时候,脸上有些愤怒。
陈健怕她想歪了,急忙喊道:“我想到一个卖花的办法,可以赚很多钱,足够你做你想做的事。”
林曦恼怒的脸庞变的有些错愕,看到陈健没有下马也没有靠近木门,只是在外面呼喊,终于露出了笑容。
两只手扶在木屋门前的小栅栏上,弯着腰笑道:“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个的?”
“对啊。不过我有个条件。”
林曦心里砰砰地跳了一下,皱着眉头,生怕对方说些难听的话,正要拒绝,就听着外面喊道:“我的条件就是……下次找你聊天的时候,不要再把那支枪拿出来了。我要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告诉你,不过已经有思路啦。”
说完冲着女孩吹了声口哨,双腿一夹战马,远远地遁入了夕阳之中。
远远地,从东边吹来的海风送了一句断断续续的话到了陈健的耳中。
“好啊!我答应你,下一次不把火枪拿出来了。”
第十二章 自杀送药的冷血
所谓思路,无非坑蒙拐骗。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只是很多细节需要慢慢琢磨,并非那么简单。
第二日又去了藏书馆,翻了好一阵如今的法律,琢磨了一下是否可能会被抓进去。
回去的时候,陈斯文却坐在他的屋中,看到陈健回来,问道:“前些天你出了些风头?”
“嗯……算是吧。有什么问题吗?”
“现在是没什么问题,但是那些话如今已经传开了,很多人诵读觉得不错。所以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没有心境,说不出那样的话。我担心你是不是真的加入了什么吃饱了撑的党派,和那些不愁吃喝的年轻人一样,想要做点什么。”
“我能做什么啊?”
“那最好。有些事不要碰。我就是觉得你这些天古古怪怪的。”
“古怪?积极向上怎么就变成古怪了?”
“你们这种年轻人,我太了解了。吃得饱穿得暖,年轻的时候血又热,便想着做点事。做什么呢?参军?你们怕被铅弹打死;上学?你们懒得从小学习;赚钱?你们没那本事。于是选了个看起来最高大、实际上最为廉价的做法,以让澎湃的血别把脑子烧坏了。脑袋的圣人,行动的侏儒,说的就是你们这种人。所以,你忽然变了性子,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加入了什么党派,受了别人的宣传;第二种就是遇到了女人,终于走出了颓废。”
陈健嘿嘿笑着,陈斯文耸肩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看春天筑巢的鸟,那不都是遇到了雌鸟吗?只不过你们这种人激情而不持久,但问题是激情成不了事,持久才能成事。有个东西让你知道往前走了,还是很好的。”
说完叹了口气道:“你长大了,有些事需要你自己选择。我不是那种看不得儿子做事的,只是如今有些情况你看不透,有些激情的背后隐藏的东西你根本不知道,我只怕你被人利用了。当然……被女人利用不算,你还没有那能耐被女人利用,最多是你单相思,觉得应该好好努力,就像是没长毛的公鸡觉得自己应该弄上一身花色膨大的羽毛了。”
说了这些,陈斯文转身就要离开,陈健觉得有些古怪,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些。片刻后,就听到陈斯文在外面喊道:“我翻了一下你的书柜,看看你是不是看了些不该看的书,你自己整理一下吧。”
陈健这才注意到自己那些书都被翻了出来,里面自然是有些手抄的小说,不过陈健明白老爹说的那些不该看的书肯定不是这些东西。
收拾好这一切,陈健展开几张纸,在上面胡乱地写画着。
他想出的第一桶金的办法,无非就是炒作一些泡沫的东西。
这种办法在资本开始展现贪婪的时候总会发生,无论是迷雾之外马上就要发生在风车国的郁金香风波,还是前世资本刚开始横行时真正的君子兰风潮,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
利用人们的贪婪和想要发财的梦想,糅合上对财富的狂热追求、理性的完全丧失,将原本不应该值那么多钱的东西变得价比千金。
风车国的一株郁金香卖出过大约六千两白银的恐怖价格,君子兰在前世八十年代万元户即可上报宣传的年代卖出过十四万,价值两公斤黄金。
而此时此刻,这种泡沫已经具备了完善的条件。
这种花其实很好看,而且真的极为稀有,不像是棉布煤炭之类可以迅速补给需求,可以预见在短时间内不可能会出现更多。
城中已经完善了交易制度,金融市场已经形成,每天都有大量的投机客渴望一夜暴富。
大量的流通货币和繁荣的流通市场,经济规模处在实体即将突破但却还没有突破的前夜,内部市场繁荣、但是外部市场有迷雾阻挡,大量的闲钱集中,无处可扔,期待暴富。
条件已经具备,剩下的就是想办法将这种少见的花炒作起来。
思索几天,陈健已经有了大致地思路,自己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那就是可以利用孙湛。
如今已经有了广告,甚至有了品牌,前几天陈健在外面闲逛的时候看到了一张卖针的广告。不但有品牌还标出了批发优惠。
广告纸中间画着一个绣花的女人,上方写着王家针铺,绣花女人的两侧写着认清门前绣娘为记,下面一行小字是上等钢条,磨砺细针。适宜宅院使用,如转卖兴贩,别有加饶。
这就让陈健有了空子可钻:利用孙湛的名声,利用抄袭的集各国艺术大师的符合时代的剧本、台词,弄出一个看起来很不错的戏剧,但内里却是一个真实的花草软广告。
不管是孙湛是否真的对他另眼相看,至少自己有了挤进了那个圈子,有了可以利用的人,至少可以说得上话,而且必要的时候无耻一点借用对方的名声,哪怕是对方只是点点头说了句剧本尚可,都可以拿来利用大加炒作。
进不了大剧院,那就雇最低级的舞台剧演员在广场上演出,反正雇佣他们花不了多少钱,效果却可以传开。
他记不住那样大部头的所有内容,但却可以记得很多经典的独白不只是一部戏剧的,他可以把前世从初中到高中学到的那些经典句子都挑选出来,糅杂在一起,任其一句都是可以流传千古的。
反正只是为了赚钱,用完这次再也不用了,可以当做一次性消耗品,彻底用完。
至于故事的剧情与曲折,这个世界短短五六百年的历史比起真正波澜壮阔的历史终究太过淡薄。过早地出现了纸张和完善的历史记录,也限制了很多人的发挥与思路,缺乏了那种半遮半掩的想象美。
这都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发发狠,又泡了两个月的藏书馆,翻找着很多的典故历史书籍,寻找那些可以用得上的故事,以便把心中构想出的大致内容和已有的历史故事融合起来。
其间又找机会去拜访了孙湛几次,估摸着对方的政治态度,陈健把自己伪装城一个苦闷的青年,隐隐露出几分其实善良的人治比冰冷的法治要好得多之类的想法,让孙湛大为受用。
故意提出一些苦闷而又浅显的问题,却又正好瘙到了孙湛内心的痒处,又说了些知道的浅显的戏剧表现的形式和对人终极命运的思索,越发让孙湛觉得陈健是个可教之子。
就这样连蒙带骗连带着刻意讨好,到九月初的时候,陈健终于准备动笔写故事了。
九月初七,陈健去集市上买了很多的纸张,听到了几个人说了些怪事。
六月份的那场暴风,将一艘北边的航船吹迷了方向,运气还算不错,终于在三个月之后飘到了闽城。
船上八十多个船员只剩下三十个,而这三十个活下来的人却都得了一种怪病。
他们的牙龈出血,牙齿松动脱落,浑身都是淤血的斑点,看上去极为可怖。
最为可怕的是他们的毛孔变成了角质,看上去极为粗糙,毛孔四周不断往外渗血。
他们是船员,又是在大海中漂泊,那些角质的毛囊不得不让人恐怖地联想到一件事:鱼是有鳞片的!那些角质的出血的毛囊不正是大海的一种诅咒吗?
加上前些年出海环球航行的人再也没有回来,人们开始猜测,是不是那些人也是患上了这样的病?甚至……甚至可能那些人都全身流血最终变为了鱼,葬身大海!
这种谣言越传越厉害,每天都有很多的人在码头上的医药馆中看热闹,讨论这件事,对于外面的大海更加的害怕。
陈健一听就知道,那些活下来的船员肯定是得了坏血病。
自己前世立下的规矩,若是出海,必须要吃豆芽。至于为什么,他没解释,当时也解释不明白,于是这个规矩作为一种半神圣化的习俗流传了下来。
因为经常吃豆芽,而且探寻大海走的也不是特别远,所以坏血病这种水手闻之色变的病在这五六百年间并不曾出现。
少见,故而更为可怕。
陈健挤到了医馆附近,看着那些医生们束手无策,也看到了那些得了病看上去可怕的船员。只是几天的时间,又有一人死于此病。
而医生们因为不曾见过,所以治疗的时候也就无从下手,完全不能理解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加上古怪的病症、鱼鳞样粗糙的皮肤、大海的恐怖传闻,这一切糅合在一起后,更是让这种病成为一种仿佛超越了自然力量的诅咒。
看着那些身上斑斑点点全是淤青暗出血的水手,陈健心中一顿狂跳。
机会来了!炒作的机会来了!不但要用戏剧,还要借用这种可怕的怪病,把那种花朵完完全全地炒作起来!从底层到高层,从水手到船主,将要囊括整个闽城,将他们全都绕到里面。
至于里面会有多少人倾家荡产,甚至自杀,这不是陈健现在要想的问题。甚至于等有了第一桶金,他觉得可以用骨灰木炭加硅石弄出白磷,做出白磷火柴,送给他们一种更为便宜便捷的自杀方式只要吞个火柴头就够了,真要买不起可以三五个人凑钱买一支,致死量足够。
花治不了病,但是可以假装花能治病。花不高贵,但却可以假装它很高贵。
第十三章 淡淡的
城外的那间小木屋内,窗子半打开着,吹进了可以穿越万里的海风和阳光,却把城中那些流言与故事挡在外面。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林曦蜷缩在床上,用力伸展着柔软的腰肢,两条腿并在一起斜斜地蜷在床上,像一只刚刚长成的慵懒的小猫。
床前的柜子上摆着一壶隔夜的凉茶,还有三块凉透的米糕,下面两个上面一个,摆放成金字塔的造型。
阳光照进的地方,那些细小的灰尘无序地游动着,落在柜子上花盆的草叶上,散淡的花香仿佛让这些灰尘也有了阳光的味道。
花的主人捧着一本《廿年会试算数习题选》,旁边摆放着一堆纸,上面写着一大堆的数字,每看一会儿就簇起眉头,放下书本细细演算许久,再翻过第二页,原本簇起的眉头或是皱的更紧,或是豁然开朗露出笑容。
乡试只是取得了考取那些高级的太学学宫之类的资格,想要挤进去却又难得很,只有两次考试的机会,而且年龄有必须在二十三岁以下,超过了年龄就不能再考,不过当个开蒙教师还是绰绰有余。
开蒙之后,或是选择去那些用不了多久就能赚到钱的专业学堂去做学徒,要么就选择去中等学校学习去考乡试。因而能够考取乡试、博取一个进入太学机会的人,大抵是不愁吃喝的,穷困的都会选择在开蒙后去学堂做学徒,学一门手艺,早点赚钱。
这么多年,规矩依旧没改,需要考文章、算数、常见自然、初级法律常识这几种,分数够了才能再按照各自的需求加试一场专业的学科,譬如算数、几何、农学等等。
题目一年比一年难,对林曦来说,她可以靠眼睛说出这一株植物开化是什么样,但对于这些对她而言有些复杂的算数却很是为难。
各种小册子她时常也会买来看看,不过今年的小册子却让她很烦躁:荧惑星和地球围绕太阳运行的轨道竟然不是圆的,而是椭圆?虽然看不太懂里面的推理,可是这却让她很不开心,她心中的世界与万物一定是和谐而又整齐的,椭圆这东西和圆比起来,怎么看怎么不和谐不整齐,但却又不得不接受。
幸好椭圆圆锥曲线这些东西都是要到学宫的算学科才能接触到的东西,如今的习题里还是看起来比较舒服的圆与三角,解题的方法也是数百年前形成的几十条公认的道理,再用这些道理一点点推算出来。
正在暖阳的陪伴下沉浸在这些先贤定理中的世界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叫喊声。
“林曦!林曦!在家吗?”
放下笔,嘴角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这个声音很熟悉。
然后这个声音在脑海中变为了两幅画面。一幅是那个长得高大的男孩子嬉皮笑脸叫她表妹时候的惫懒;另一幅则是阳光下骑坐在屋脊上用锤子敲着木料时嘴角微笑的恬淡。
两幅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的画面,就像是几何与代数,但在此时的林曦心中竟然如此和谐,渐渐融为一体,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
于是急忙穿好了棉布的袜子,掩盖住白嫩的脚丫儿,看了看柜子上从父母去世后一直跟随自己的火枪,想了片刻,悄悄地收了起来。
将小脑袋从窗中伸出,看着栅栏外马背上正在呼喊的陈健,指了指简单的木门喊道:“你自己开门进来吧。”
陈健笑了笑,下了马,推开门走进院落,到了木屋前又敲了一下,里面的回答是:“门没插,进来吧。”
推门进去,仍旧是上次一样的茶,唯独少了那支吓人的枪。
“我想到办法了。”
坐下后的第一句话,就让林曦愣住了,反应半天笑道:“这三个月你都在想这个办法?”
“是啊。你呢,你这三个月在做什么?”
“这三个月,我相信你,所以没有去卖花,而是在屋子里看书。每天六块米糕,两壶茶,三天出门一次买些食物。”
“又在看百草集?”
“早看完啦。我要为会试准备,要看很多书的。过了会试的线,才能进入学宫去那些科班,那时候百草集才用得上哩。只有两次机会,我可要抓住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异口却不同声地同时问了一句话。
“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你想到什么好办法了?”
齐齐说完,两个人都愣住了,随即不自觉地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林曦叹息一声道:“准备的不算太好。想要考上太难了,要是只问我动植物的这些东西,我就不怕了。如果两次都考不上,我就只能去开蒙学堂或是一些作坊主资助的学堂去当女先生了。活下去总是不难的,可是就没有时间去做我喜欢的事了。”
“去了学宫就可以?”
“当然啊。我爸爸当年就是学农学的,当年姬夏留下了一大批的产业,定下来几座矿和一大片地的收益都是学宫专用的款项,每年都会拨一些钱去那些蛮荒的地方考察的。再说那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而且一些东西在别处也是见不到的,据说那里有很多飞鸟鱼虫百花草木。”
“考上很难?”
“很难。一半的名额是举荐的,只剩下一半留给非举荐的。就拿农学来说,可以做官,从学宫里学完起步就比别人更高一些,升迁也更快,很多人都抢着往里面挤。还有很多像是我们这样的,想要去里面学很多东西的,那都是很聪明的人,总是很难的。有人十岁就可以做很难的算数,有人可以过目不忘,很多厉害的人呢。”
“好多问题我都不太明白,所以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底。好在我年纪还小,若是这一次没有考上,还有一次机会的。”
说了这些,陈健忍不住欺骗道:“其实,我学的也挺好的,要不是因为我父亲非让我去海军学校,我就去都城参加会试了。你要是有什么不会的,倒是可以问问我啊。”
林曦满是疑虑地看了看陈健,心里不太相信,却也没有说一些不好的话。
让陈健在这里稍等,娉娉婷婷地回了自己的小屋,拿出来好些的书本,随便拿出了一本递了过去。
陈健随手翻到夹着书签的地方,里面是一道几何题,夹着的那张纸上写满了纤细字体的定理推理。
林曦偷偷看着陈健,发现他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似乎没有察觉地摇了摇头,显然很快就看完了。
可微皱起的那一下眉头和不易察觉地摇头,却让林曦心里有些惊奇。上面自己写的东西是错的,因为推算了之后看过答案,发现自己根本就是算错了。
但是自己也是找了好久才发现自己哪里错了,而且算了大约半个时辰。然而对面这个人,却只是扫了一眼便轻轻摇头,显然是知道写的不对。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林曦笑道:“你看,我做了那么久结果都做错了,或许思路就不对吧?”
“不是的,思路是对的,只是其中有一步你想错了。”
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下意识地说了出来错的地方,林曦心中终于了然,也不由暗暗吃惊。只是片刻间就能看到自己错在什么地方,这未免有些可怕。
陈健拿出笔,在上面标注了一下,细声地解释着。
林曦很自然地将头偏了过来,时不时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间或又问出几个没有懂的地方。
就这样淡淡地交谈着,直到天色渐渐暗了,陈健放下笔,林曦托着腮还在思索刚才的问题。
“好了,不早了,正事还没说呢。”
林曦暗暗有些生气,浑然忘了到底还有什么正事,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笑道:“是啊,正事还没说呢。”
“嗯,正事就是我想到办法了,明天我会弄走一些花,剩下的你就不要管了,安安心心地温习吧。到时候卖了钱,咱俩一人一半。没有钱就不能自立,也就不能干你想干的事情。对我也是一样,也需要钱。”
“我还没有问你呢,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更多的钱。”
林曦点点头,这是个很实际也很现实的梦想,于是说道:“那我就不管了,希望你能卖出很多的钱。”
她本想问问陈健是否有时间,其实很喜欢这种淡淡地沉浸在书本中让时间流逝的感觉,但是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好,占用了别人的时间。
因而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叮嘱了一番这花应该如何培养、光照肥水的事。
等到夕阳将要落下,屋子里又只剩下林曦一个人。
不知怎么,原本听起来有趣儿的蟋蟀此时听着便有些烦躁,托着腮坐在窗棂前,默默地看着极远处的斜阳,不知不觉叹了口气。
冰凉的米糕、冰凉的茶水,当了晚餐。拿出火折子点燃了油灯,想要再看一会书,却不知道仿佛书本上的字有些跳跃,终究看不下去。
重又托起腮,愣愣地盯着燃烧的跳跃的灯火。
打开刚才的书本,翻看着那张写满了潦草字迹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叠成了一张书签,夹在了书本的中央。
吹熄了油灯,黑暗中幽幽地叹了口气。
躺下来,睡着了,做了些胡乱的梦。
第十四章 浓重的
同样的夜,陈健回到家中,软磨硬泡地问陈斯文要了三十个银币,只说若是不给就找机会偷着把收藏的火枪去典当了,并说下不为例。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第二日去把一些花弄回来一些,又从张玄手里借了二十个,凑了五十枚。
这就是所有的启动资金,只是这件事有点脏,陈健觉得自己将来还是要洗白的,所以一开始就不能自己赤膊上阵,需要找些干净点的手套。
如今农业尚算发达,海运便利,人均耕地不少又是些极好的沃土,因此一些农产品果木的价格不高。
治疗坏血病只需要一些富含维生素c的果子或是甘蓝菜之类的蔬菜,花了不到一个银币买了足够的各种果菜,叫人找了家豆腐坊将这些东西都磨碎,用纱布过滤出来。
为了防止被人尝出来是什么,朝里面加了些不会破坏药物结构的东西,调和成古怪的味道,装在瓷瓶里。
除了这个,又花了三五天的时间,在屋里用石墨笔写了一些容易在在市井之间流传的志怪神话故事。
这些东西都不是上流社会能接受的,但是有些东西不是贸然出现的,总要从底层开始炒作,然后把大家都骗进来。
这一切准备好了之后,已是九月十二,陈健也想到了自己可以利用的人。
自己圈子中的人,都不可能干这种事,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最底层的一些人可以用来挡在自己的前面。
来到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经过的那家肮脏的小屋,叩门后那个疲惫的女人打开了门,看了几眼终于认出了这是上次白给自己三十个铜子的“贫民党”的年轻人。
“你还认得我吧?”
“认得。”
“我今天是来雇你做些事的。两个银币,不杀人不放火不犯罪不用进监狱。但只有一点,谁也不能告诉,包括你男人。”
女人吓了一跳,两个银币……若是只吃饭食,那可是七八百斤精米,若是掺上麸糠,足够自己和自家男人一年的饭。
这种好事从没有落在过她的头上,她也清楚一下子两个银币的事,必然很难甚至危险,但如果真的不用进监狱就能得到两个银币,还是巴不得去做的。
陈健也不废话,拿出来两枚闪光的、印刻着长龙与硬帆船的银币,递了过去。
女人看了看自己乌黑的手和指甲中的灰泥,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捏着银币生怕碰到了陈健的手。
接过银币,辨认了一下,心里咚咚地狂跳,用力攥在手里生怕丢掉了。
“我们做什么呢?”
“你听说码头上有人得了怪病的事了吗?”
“听我男人说起过。”
“我再给你一个银币,买一套好点的衣衫,打扮一下。我有治那种病的药,你打扮好之后,按我说的去把他们治好。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会告诉你的。”
女人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将紧紧握住的银币颤抖着又拿了出来,摇头道:“这事我不做。”
“你放心,这不是毒药。我和他们无冤无仇,那病要是不去治,早晚要死,我又何必去害他们?你去了之后,只说这东西可能有效,让他们签契约,死活与你无关。不签的话,你可以走,这两枚银币仍旧是你的。”
女人这才把钱收回去,盘算了一番,奇道:“若是这样,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救治他们呢?又可以得到许多名声,却为什么要把这种好事交给我去做?反而自己要花钱?”
陈健胡诌道:“我父亲从小教导我,做好事不留名。我们有钱人的圈子,你不懂,钱对我已经只是个数字,我们追求的是精神境界。有人有钱了还天天吃麸子呢,你整天琢磨着三十个铜板,哪里会明白我们的生活?去做就是。”
女人点点头,心说这有钱人的想法真是古怪。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真的没什么危险,于是欣然接受。实际上陈健距离有钱人这个圈子,还差得远,但是对于一年就花两个银币的人群而言,却是可以装自己是有钱人的。
“你识字吧?”
“认得三百多个。”
“那就好。有些东西我会给你写下来。还有,你们这里有没有父亲早年出海再也没回来的水手的儿子?我需要你帮我找到这个人,我会再给你一百个铜子。”
女人一听,兴奋地说道:“我男人就是。他父亲是最早出海的水手,后来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了这么一间屋子。”
陈健环顾一周,摇头道:“你男人可靠吗?”
女人一听,顿时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苦笑道:“小先生,我们穷人也要活着的。我男人以前在码头做事,扭伤了腰就被人赶走了,如今只能做一些赚不来几个铜子的事情。我和他又能怎么办呢?做个干净的人然后饿死?”
她举起自己那只没有握着银币的手,递到陈健面前道:“我是个女人,从小学的是纺织,可是我也没想到手会变成这样。每天那么多的人,人家又能雇佣几个?为什么要雇用我这种做活做不出多少的?您让我做个干净的人,可您得给我找个干净的活啊,哪怕是一天给我五个铜子!肮脏的活着总比饿死要强。”
说到这,声音微有些尖锐,陈健轻蹙了一下眉头。
女人可能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担心陈健生气,要回那两枚银币,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丝自尊与守护,哀求道:“对不起,小先生,请你相信我们,我们会遵守咱们之间的誓言,绝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求求您了,我不该……我不该和您那样说话,刚才是我不对,请你信任我们……”
许久,陈健点了点头,女人千恩万谢地说了很多,陈健知道其实女人谢与恩的不过是那两枚银币。
这里没有茶,也没有什么点心,甚至没有半块米糕,耳边只有那些琐碎的生活的小事。
一直到天很黑的时候,一个男人这才走进来,看到陈健后楞了一下,女人急忙给解释了一番。
男人这才堆出一个古怪的、被生活磨砺地忘记了怎么笑后僵硬的笑容。
陈健拿出了写好的那篇志怪故事,读了一遍后,在男女惊讶地神情中询问着还有什么听起来难懂的地方,或是哪些地方不符合那些船员该说的话。
又修改了一番,又说了一些细节,最后又留下了五个银币,独自离开了。
一整夜,夫妻两个人都没有睡,不断地翻看着藏到臭烘烘的、有些油黑色的褥子下的银币,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不断地用力掐着自己的脸,担心这是做梦。
许久,女人终于困了,小声道:“我先睡,等我睡醒了你再睡。我怕……我怕这是一场梦。”
男人答允了一声,不用吹熄油灯因为没有,等到女人醒来自己睡去之后,做了很多发财的梦,比如有了三十个银币,换成了很多铜子,满满地铺了一屋子。
第十五章 胡说的梦
码头附近的医馆中,医生们皱着眉头,看着那几十个浑身淤青牙龈出血牙齿松动的人,束手无策。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几天又有一个人死掉了,这种怪病也被写下来送到了都城的学宫中,但是如今快船尚在海中,往来之际只怕这些人都已经死绝了。
每天还是有很多看热闹的,然而却没有人敢说自己能够治好这样的病。
船员每一天睁开眼睛,都会庆幸自己又活了一天;每天看到有人死去,便会想到自己马上会死,又陷入极端的恐惧和不安当中。
大约这就是码头上出现过的最为古怪的事了,人们也就没有注意到,在码头附近的某处多出来一个卖花的男人。
卖花的男人声称自己的这些花是父亲从某个海岛上带回来的。花长得很好看,如剑一样的叶子、如火一样的花朵,无论怎么样几十个铜子还是值得的。
但是这个卖花的男人却声称这些花少于两个银币是绝不会卖的。
闻讯的人便哈哈大笑,告诉这个想钱想疯了的人两个银币是什么概念,但是潦倒的男人却极为坚持。
买卖就是如此,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如何卖是一个人的自由,人们笑过之后也就不再去管。
于是坐下来聊聊这些天的见闻,怪病的事请逐渐淡去,人们也就开始聊些别的。
比如有风声说新一届议事会决定削减教育开支、修改课本、不再开办公立的开蒙学堂……又比如都城一带的开蒙教师们举行了集会,砸毁了放出风声的那个议事会成员的家,政府不得不出面保证暂时不会如此……再比如闽城的市井见闻等等。
某一天的中午,有个穿着还算光鲜的女人,捧着一盆很多人嗤之以鼻认为价格太贵的那种名为君子兰的花来到了医馆,声称自己有办法治好那些船员的怪病。
束手无策的医生们并不会阻挠这个怪女人,而是征求了船员的意见。船员们只想着活下去,哪怕有一丝的希望,于是立下了字据:如果死掉的话和这个女人无关,如果救活了可以把自己一半的钱给这个女人。
女人却说自己不会要这些水手一半的钱,又说自己的祖上也是医生,家中希望她做一个救死扶伤医者仁心的人,只需要每个船员给他一百个铜子就行。
这种事简直罕见,尤其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中,尤其是人们期待真正的正人君子出现的渴望中。
很快,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码头。
女人治病的办法很古怪,将这些船员放在通风的地方,将几盆名为君子兰的花摆在了这些人的上风向上,而且还不断地叫人扇风,以便让花朵的清香传到每个病人的身边。
除此之外,就是一种难喝的、装在罐子里的药水,很多船员喝完后尝出了各种奇怪的味道,有觉得这像是甘蓝菜的,有觉得这像是豆芽水的,还有的觉得这像是橙子……
但是女人却没有告诉这些人这药水到底是怎么配制的,一切都神神秘秘的,加上之前给钱都不要的行为,更让这个女人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
只不过那些药并不是仙丹,所以吃下去后并没有立即好转。神秘的女医生第二天告诉这些船员,最多一个月就会好。
一个月的等待是漫长的,不过这种治病居然拒绝了别人一半家产的行为却显得极为不可思议,于是广为传播。
女人长得并不算好看,但还是有作画的人将这个女人和那盆花画了下来,惟妙惟肖。
而在等待的这一个月内,一本有趣的、对从几百年前就缺乏超越自然想象力的族群来说神奇的、充满了神秘与志怪传闻的小说开始在市井间流传。
故事据说是一个当年父亲出海的人口述,说是梦到的、或者说父亲托梦告诉他的。
一开始只是在市井间口口流传,后来逐渐竟流出了一些手抄的书本。
人们当然只当是一个笑话,但是这种以梦游形式写出的书籍大受欢迎。因为梦是超越现实的,里面很多看起来明显胡说的东西也就没有那些上过学的人指摘多么不合理。
书里有些插画,很有趣,有些也很诱人,而且说话的方式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醉醺醺的船员应该说出的话。
书的名字叫《醉醺醺的船员奇遇记》,每个人都可以看懂,里面有很多胡扯而又有趣的内容,譬如这样一段:
“那时候我们在海上漂流了三个月了,但还是没有看到陆地。水已经发臭了,我们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桶里面还有几桶烈酒,船长说大家都喝了,喝的醉醺醺的然后凿沉船只毫无痛苦地葬身在大海。大家都接受了这个提议,于是喝了个痛快,吃着硬邦邦的咸肉,咒骂着大海。”
“我喝了很多,但最清醒的人反而是我。前面你们是知道的,我们曾遇到过海盗,当时一枚铅弹把我的脑壳敲碎了。”
“当时我就想,完蛋了,没有脑壳我就没法戴帽子了,因为撑不起来了嘛。幸好我们的船医原来做过锡匠,他就跟我说:‘别担心,哥们儿,我用锡壶给你砸一个脑壳’。”
“就因为这个脑壳,船长带着一个青铜阳燧,一不小心把阳光都晒到我的头顶了。轰的一下……我喝的那些酒全都烧了起来。我怕把锡做的脑壳烧化了,索性就拿了下来,结果我喝的那点酒都被烧掉了,我也清醒了,唯一可怕的就是我的头发被烧没了。”
“大家都醉醺醺的,船长看我好像没有太醉,就让我去凿船。我想这可不行,你们都醉了感受不到痛苦,我可怎么办?”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阵歌声。我向祖先保证,这歌声绝对是我听到过的最美的歌声,甚至比结婚那天晚上洞房里女人的声音都好听。”
“大家都认为自己喝醉了,但是我却知道我没喝醉,于是告诉大家我也听到了。有人拿着火把在我的脑袋上转了转,打开了我的锡脑壳,结果没有酒气烧起来,于是大家才相信这是真的。”
“但是那时候是逆风,我们很难跑过去。正巧有一条巨大的鱼在我们的船前面,船长想到了办法,让我们用钩子钩住了那条大鱼,拉着我们的船向前跑。”
“远远地我们看到了一个小岛,船上眼睛最好的那个人眼睛坏过,船医给他装过一只大鹰的眼球,当然是他先发现的这个岛。但是你们知道,鹰的眼睛只能看远方,离近了却看不清,而且那里遍布着礁石。”
“船长让我和几个船员乘着小船过去看看,你们永远猜不到我们看到了什么。”
“一座岛,岛上有一个泉眼,泉眼的周围全是用黄金和玉石堆积成的。清洁的水流从地面飞到高空,化成点点玉碎,弥漫着彩虹。”
“泉眼的上面生长着一朵花,看着就像是火一样,叶子仿佛利剑,几个女人围着那朵花。”
“当然,也不能直接称呼她们是女人,因为她们从腰往下长着鱼的尾巴,粉红色的鱼尾巴。但是腰往上,我敢说绝对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好看,粉嫩的皮肤就像是凝结的羊脂一样,上面沾满着水珠。”
“湿漉漉的头发,胸前只挂着两个很小的贝壳,长长的尾巴在在轻轻扑腾着。”
“原来就是她们在唱歌,看到我们后她们尖叫一声,托着尾巴就跑了。”
“诸位,你们是知道的,我们在海上漂泊了那么久,如今有了水,那么这些美人鱼便是最好的东西了。旁边的几个人伸手就要去抓,还把身上最好最值钱的东西拿了出来,召唤她们。”
“我的同伴们都还醉醺醺的,但我可清醒的很,所以我就没有去追。诸位,我要重申一遍,我是个很正常的男人,但我看到同伴们的模样,我却一阵狂笑。”
“我就告诉他们,你们追上去有什么用呢?这些美人儿腰以下可是鱼啊……”
“但是同伴们喊着,她们还有嘴巴,我心中暗骂说我还有嘴呢。诸位,看到这里,你们是知道的,我是不屑于和这样的人做这种无耻的事情的。”
“当即他们就散开了,结果大部分都跑了,只剩下一条被困在了泉水附近,后面就是一片乱石,她又没有脚,很难爬过去。”
“就在这时,这个美人鱼忽然抓过那朵花,吞咽了下去。天啊……在吃下去之后,她下半身的鳞片全都脱落了……”
书到这里戛然而止,前面还有一些零碎的小册子,都是用石墨笔手抄的。前面经历了许多古怪的、明显是胡扯的事,可也有许多关于不同海岛、不同国家的幻想。
比如人人都是君子的君子国、比如被太阳晒得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墨汁国、比如交通工具是大孔明灯的飞天国……
还比如被困在比一百艘船还大的鲸鱼肚子里,也看到了那朵火焰一样的花朵;比如和海盗对射的时候,对面的海盗骑着巨大的炮弹飞到了船上……
很多小故事里面都有这么一朵花牵扯到其中,唯独这几页流传出来的有一幅炭笔画。
画上是一条这些人从未想过的美人鱼,斜卧在池边,似乎在摇曳尾鳍,眼神像是害怕又像是勾引。美人鱼的旁边是一朵一眼就能认出的花,而地上点缀的却可以看出来是各种金银币。
这幅画用了这些人都没有见过的手法,利用炭笔的粗浅和光影的黯淡画出了立体的效果,遮掩在胸前的贝壳成为最撩人的物件。而那朵在美人鱼身旁盛开的花,却和那朵可以治疗怪病、脱去角质的花一模一样。
第十六章 新流行
这里的人并不缺乏想象力,只不过铜石并用的时代太短,文字出现的太早,思维方式距离神话之类的想象太远,习惯了因为所以的思考方式。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从算学班的人用日影算出地球很大之后,便有了对外面世界的幻想,只是这些幻想被那些迷雾、风暴与死亡所粉碎。
市井间流传的故事,糅合了《镜花缘》与《吹牛大王历险记》,用一种更为浮夸的方式描述出来。
既有明显是胡扯的内容,也有看上去似乎有道理的想象,而且这种完全丧失了理性的胡诌方式更是让这片靠近大海贸易繁华的人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幻想。
那本流传出的、带着插画的石墨笔手抄本,最终被一个人用十八个银币的价格买走,这是惊人的。
人们当然不相信这是一个字都不认得几个的人能写出的,书本的后面签着一个听起来很古怪的名字,大约或许是作者:雷锋,字正兴。
卖书的人也是个落魄的男人,有人仔细考察过,发现这个男人的父亲真的是曾经出海没有回来的船员。
这个男人总会讲诉一些故事,讲完之后便有一些石墨笔写的小册子流传出来,卖出一个很让人啧啧称奇但对幕后的人来说根本看不上眼的价钱。
每一天那个落魄男人的周围都站着很多人,听着他讲故事,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偶尔也会扔过去几个铜子。
一开始只是市井间的人,到后来也有乘着马车来这里听故事或是买走小册子的。
一时间,闽城掀起了一股寻找雷正兴的热潮,直到某一天又有一本很短的小册子流传出来,后面写着一段话。
“满纸荒唐言,只为博君一笑。”
“倘若一盘菜很好吃,又何必去亲眼看看厨子呢?如果有书商愿意,可以随意付梓售卖,我分文不取。”
“这些天售卖小册子的银币,我会全部捐献给济贫院和慈善院。钱虽然不多,但却可以让几十个孩子吃的更饱。”
三句之外,再无他言。
第二日,济贫院的门前,有人发现了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四十六个银币零二百七十个铜子。
袋子是绿色的,用的是很常见的冻绿染料,用厚重的棉布缝制的,很简朴,上面用红布绣着一枚星星。
上面没有名字,但所有人都相信,这个布袋和里面的钱就是雷正兴拿出的。一下子捐献了四十多枚银币给了慈善院,这是惊人的巨款。比这数目更惊人的是做了这种事居然没有大肆宣传,简直是惊世骇俗。
可此时,正是人们期待着正人君子、到的复兴的年代,这种惊世骇俗也就逐渐成为了美谈,开始流行起背上这种绿色的小包,自有人抓住了商机从北边运来了许多的冻绿染料,一些成衣厂也生产了一些。
随着那个讲故事的男人忽然消失,雷正兴的事也终于成为了传说,有人想要冒名顶替,但却总是被人识破,也或许他们做的极好,但与人们心中想象的那个人并不一样。
便如那些戏剧里的人物一样,这个人应该是高大、威猛、优雅、善良等等一切的优点集于一身,所以那些冒名的人实际上打碎了很多人的梦,自然也就难以立足。
圣人是难以做到的,但是好人却比坏人更接近圣人。闽城中不但流行起了这种古怪的挎包,也终于有人往济贫院和慈善院捐了些钱财衣物。绝对数量不多,可却比前几年加在一起的还要多。
在这些故事流传开之后,很多时候市井坊间都在讨论与那些小册子和雷正兴有关的事,直到十月的第一个旬休日,才被另一件事取代。
那一天,医馆里那些得了怪病将死的船员们又活了一天,而且看起来似乎还可以再活很多天。
身上的斑点消失了,牙龈不再出血了,角质的毛囊也脱落了……正如小册子上说的美人鱼褪去了鳞片一样。
船员们感谢着太阳海风和所有能够看到的一切,还有那个给他们带来了希望的女人。
女人收了船员的铜子,连同那盆花一起消失了,仿佛天地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但却留下了几十条鲜活的生命。
从没有人把这个看起来洋溢着光泽的女人和某个贫民窟中靠卖肉凄惨生活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因为太远。
而这种事又像是一个奇迹,人们纷纷讨论着那些治好了怪病的药物是什么,还有为什么与那些小册子上的内容如此相似?
很多人回忆起那盆花,觉得或许那就是一切的根源,连通之前已经在市井间流传了许久的故事一起,这些花便有了一种来自大海之外的神秘色彩。
不知不觉间,那些看起来昂贵、被人嘲弄的两个银币一盆的花逐渐卖了出去,而且购买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翻看了《百草集》,确定的确没有这种花的记载,因而更为神秘。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盆花,而是和治病、善良、故事、神秘种种一切联系在了一起。
两个银币对一些人来说并不是很高的价格,即便没有那些故事,这花本身也很好看。
很快,这些花也被销售一空。
卖花的人说,这世上只有七百盆,但是有三百盆已经有人买走了。
除非有人再离开华夏前往大海,否则这世上只有这七百盆花了,这些花可以繁殖,卖花的人也告诉了众人如何培育的办法。
随后,卖花的人也消失了,再也没有来卖过这种花。
花很好看,也很香,配上这个渴望正人君子的年代与君子之名,大约好像的确值得上两个银币。再说就算是为了那些故事,也是值得的,而且这些花的确很稀有啊。
众人都在感慨这些丰富了闽城秋天市井谈资的事情时,更为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济贫院又收到了一个包裹,同样的绿色,同样的装着很多银币,整整四百个。
里面还有一张与之前小册子笔迹一样的字条。
“每个人心中都渴望成为君子,正如这朵花一样,利剑守护着不变的善心。”
“花并不高贵,但君子的美德却是高贵的。这些花只有这些,希望每一个买下花朵的人,好好照顾它们,也不要忘记君子的美德。”
“你们已经成为了君子,因为济贫院的孩子们又多出了四百枚银币,这里面有你们的善良,正如那如火一半绽放的花朵,让一切阴霾都无所遁形。总会好起来的。”
“我想,每个人心中都都一棵君子兰,心是埋藏在黯淡泥土中的根须,总有一天会伸展开嫩芽,绽放出炫目的君子之花。”
纸条的背面,还写着一行毫无逻辑却让人遐想连篇的小字:最爱的人,你的梦,会在每一寸阳光下绽放。
这张纸条与那四百枚银币顿时让闽城再一次陷入了一种热烈的交谈当中,神秘的故事总会引人思索。
甚至于字条后短短的一行毫无逻辑的字,也演化出了许多潸然泪下的故事,有人说这是一个女子用血浇灌出的君子之花,有人说这是一个经历了沧桑之后的感悟之花。
总之,各种各样人们所喜欢的故事不断流传,不断丰富,不断让女子落泪男子振奋。
追求一个女孩,送她一盆兰花;家中要凸显典雅高贵,买上一盆兰花;出海祈求不要被风浪卷走,买上一盆兰花……
从这一天开始,一种病态的、忽然出现的流行,遍布在闽城的大街小巷。
第十七章 恶毒的牙
隐藏在幕后的陈健在家中摩挲着三百枚银币,他只捐献了四百枚,去除掉消耗和让那几个人暂时离开闽城外的消耗,还剩下三百枚。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除了这三百枚银币,他手里还藏着三百盆花。
那四百盆完全就是便宜送出去的,炒作这种事总需要很多人被卷入其中,才能够更为快速地提高价格。
先是用扭曲的故事把这种花赋予了一种精神上的意义,于是原本毫无意义的东西变得高贵典雅起来。
随后又用神秘的毫无逻辑的最后一段话,让那些拥有花朵的人开发着自己的想象力,编造出最为让人心动落泪长叹或是欢呼的故事,人们总会选择一个最喜欢的。
当然,这还不够,三百枚银币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真正的发酵与升温还没有开始,陈健埋头写的剧本已经大致完成,不过火热刚刚开始,如今需要的是慢慢升温,而不是再加一把火。
这需要时间的积累,积累到疯狂的时候再添上更疯狂的木柴,那时候才是脱手的时候,现在还早。
外面不断传来一些消息,花的价格已经涨到了四个银币,甚至一株长得极为奇特秀美的卖出了十二个银币的高价,而这种价格还在不断上升,再有半年这些花就可以发育出新的嫩芽,也已经开始有人收购囤积,但是脱手的不多,仍旧在观望。
到十二月份的时候,之前酝酿的风波已经波及到了身边的人。
张玄某天来找陈健玩的时候,背着一个绿色的包,上面缀着红布的星星。
某个陈健当初准备在圈内下手的女孩儿托人送了陈健一盆君子兰,上面还藏着一张写着情诗的纸条。
看起来效果不错,很多人开始接受这种新出现的花朵,并被其中赋予的内涵所欺骗,似乎真的高贵起来了。
其实高贵的是捐钱,但捐钱这种事毕竟要把钱从自己口袋里拿出,还是买花更简单,反正是为了让别人看。
陈健又出去了玩耍了几次,顺带着摸清了如今闽城的形式,不得不开始考虑泡沫破碎之后的事。
在完成了戏剧剧本的时候,陈健将自己圈子中的人画出了一个复杂的关系网,包括陈斯文的。
除了要赚黑心钱获得第一桶金,陈健还要趁着将来泡沫破碎的时机获得官商勾结的机会。
赶走讨厌的、扶植亲近的、祸害敌对的、害死仇恨的。
除了官商勾结,还要考虑那些可能被害的倾家荡产的人,他们可能会售卖什么田产、作坊、矿场之类,这些都需要提前收集资料。
还有如今外部市场没有打开,内部实体市场有些低糜,这种泡沫只能在闽城,不能波及到全国,否则的话要出大事,到时候就是他控制不住的了,需要在特定的时候自己捅破这泡沫,当然是在自己赚够了黑心钱之后。
如今自己能够信得过的人,无非就是自小一块玩到大的张玄,父亲陈斯文,林曦根本不会参和到这里面。
张玄和自己之间属于小时候的朋友,两个人如今还年轻,尚且没有被太多的利益左右。
而且张玄是想要从政为官的,他身世清白,这一点可以利用,互相帮助。他出钱,张玄为官,用钱铺路,用将来计划的作坊帮忙,让他官声显赫,也让两个人关系更为亲密,甚至被钱黏合在一起。
陈斯文是海军校官,有些事也可以帮忙,若是再想办法立些战功,从校官变为将官,那就最好了。
除了这两个可以信任的人之外,陈健并没有太大的圈子,但是不妨碍将来会有。
最多两年,这盆兰花所引发的泡沫就会变为狂热。在这之前,实体投资会锐减。
既然嗅着芬芳的兰花就能把钱赚到,那为什么还要去经营作坊、核算贸易呢?
也是同样,一旦泡沫破碎,几十万银币换了口袋,整个闽城都会大洗牌。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那些最后血本无归、卖掉田产作坊抵押的人肯定要闹,闹起来可以坑掉谁?祸害谁?
忽然间大量的金钱都流入了投机市场,陈健再弄出一些工具导致大量的人失业,雇工生存困难,暴乱可以害死人?拉谁下水?
一旦闹大,一旦流血了,整个闽城的官场就要乱了,人事变动必然会出现,怎么才能想办法让一些人上去让另一些人下去?想办法让一些人不要参与其中、想办法让一些人在最混乱的时候提出最有效的解决办法?
处理不当,无能昏聩的名声就会扣到某些人的头上;一旦出现了暴力事件或是流血了,一些卷入其中的官员就要滚蛋了。
流谁的血?害死谁?趁机把谁拉下水?趁机收购哪些可能血本无归的人的作坊?
陈健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用墨汁画了几个黑圈,把这些人的名字囊括其中。
治安官,和自己以及父亲都没有什么交集。但是陈健新结交的年轻人圈子中有个前途尚可的年轻人,如今还没有施展的机会,因为是外来为官的,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根基,所以这个可以适当交往。
那么或许想个办法把原本的治安官赶走,提前结好新认识的那个前途尚可的年轻人,交个朋友。
到时候一旦泡沫破裂,想办法弄出更大的事,想办法煽动暴乱,最好雇人混在那些忽然间一无所有、要求毁约的人中,扔个土炸弹,造成混乱的镇压流血事件,让治安官滚蛋,让自己将要结交的朋友往上爬。
或者泡沫完蛋的时候,造谣说司法官认为所有炒作花的收入均为不合法,干涉收回,那么七百盆花或许会牵扯到数千人甚至一万人的转手,一旦出了这个政策,自己适当煽动一下就是狂风暴雨,砸毁赶走那也有可能。
一旦炒作到疯狂,泡沫到用作坊、田产抵押,那么这些抵押的田产作坊拍卖自己这边也必须要贿赂一些人,想办法得到内部消息。
经济混乱,最底层肯定会受到波及,到时候人工价格可以压的极低,还得提前想出来一些干不了几年就会死的行当,趁着机会快速发展,吸纳那些廉价的人工变为钱。
到时候就算死一批人,想必官员不但不会找麻烦,而且还会大力扶植,以求稳定,不然太多的人无事干那也不好。
这一切可能出现,也可能不会出现,但如果不提前准备到时候再准备就来不及了。
运气好,不但可以洗白,还可以成为善人,成为泡沫碎裂后的一股清流。
大体上,闽城的上层们会觉得,让人无事可做以致暴乱,那是罪恶的;让人在死亡率极高的作坊劳作三年再死,那是善良的。
带着种种黑暗的恶毒,陈健迎来了新年。
欢天喜地的年尾的味道中,已有了鞭炮爆炸的声响和孩子们的欢笑。
于是陈健觉得是时候去拜访一番孙湛了,得让他帮忙把更多的人坑进来。
第十八章 拜访
年关既近,古怪的年味在大街小巷散步着,时不时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浓厚的硝磺味在空气中弥散,总会飞起青色的苦烟遮住天空的太阳。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路上行人摩肩接踵,陈健被裹挟在人流当中,带着厚厚的一叠纸张去拜访孙湛,偶尔抬起头看看小巷中的烟尘。
这里算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没有北方的强敌也没有强大的敌国,南边的荒漠也没有任何外界的消息。
唯独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齐国尚在,但只是大海之争。耕地巨多、人们富足而又安乐,自然也就缺乏了那种大争之世的大争之心。
迷雾之外,马上到来的一年将是西历十六世纪的最后一年。
若以这个族群的视角去看世界,也是分为东西方的。
马上到来的这一年。
在东边,抗倭援朝战争刚刚落下帷幕,播州杨应龙却又按耐不住,三大征的最后一征也将开始。西征抗倭的加赋终于下诏豁免,但是底层百姓茫然无知仍旧缴纳,矿监税监们引动了各处的反抗和打砸,却没有注意到北边的通古斯人已经创造出了文字,开始展露野心。
在西边,分裂的神罗还在忙着迫害新教徒,黑森林中的女巫烧死运动正值最高峰;爱尔兰人在狂热的天主教守护者西班牙的帮助下起义对抗英格兰已是第七个年头,西班牙新国王总算是服丧完毕正在组建新的无敌舰队,奈何爱尔兰人南望王师又一年,这一支新的无敌舰队最终还是跑去镇压尼德兰人去保护自己的利益了,北爱尔兰的祸根此时已经种下;法国人穷的又一次颁布了奢侈品禁制令,国王和王后都忙着搞破鞋,终于正式离婚;波斯人为了抵抗奥斯曼使团出使欧罗巴诸国,高跟鞋这种东西开始在男性当中流传,红色高跟鞋成为男性高贵地位的象征……
而更多的地方,仍旧是被文明世界遗忘的角落。
毛利人继续茹毛饮血,波利尼西亚人仍旧靠着独木舟寻找新的海岛,黑叔叔的酋长们熟练地使用着火绳枪把临近族群的人抓起来当货物换钱。
遮罩在各个族群之间的迷雾总有一天会被巨大的白色的船帆冲散,各个族群也将不可避免地被卷入这动荡的时代,卷入可怕而又比之陈健所知的历史更为混乱的时代。
这种混乱与糅杂在这个被迷雾包裹和被世界遗忘的地方早已发生。
剃着长寿辫的小孩子们拿着香点燃着炮仗堵住耳朵;水手们讨厌虱子有人选择将头发剃个精光;坊市间的语调阴阳上去;重力锤做动力的钟鼓楼中发出铜钟的余寰;束发穿着右衽华服的商人们谈论着北边正在种植的新的彩色棉花,对色彩黯淡和纤维太短不易纺织的缺点嗤之以鼻;丢掉了政治地位但生活却富足的侯伯国贵族非嫡长公子们,骑着大马带着钱币和短枪,或是缺乏学习天赋,只好选择此时来看最为简单的博物学,考察各地的动植物和矿石,想要做个受人尊重的博物学家。
各式各样的人组成了人群,人群就这样裹挟着看花了眼的陈健不断向前走着,直到孙湛家的门前。
门上的户枢早已经变为了铁的合页,走入了书本。
反射炉炒铁法和鼓风冶铁的过早普及、以及优质的铁矿和焦炭让这个族群的冶铁业发展的很快。但户枢并不是这个族群,也并不是用上了铁而不是曾经的户枢这个族群就变了。
比如户枢没了,门槛还在,依旧很高。
陈健敲门之后自有仆人开门,报上了名字迈过了那道其实一步就能跨过但其实很难跨过的门槛,来到了书房。
书房中,孙湛正在埋头写着什么,周围堆着很多的书,旁边摆着一盆兰花。
看到那盆兰花,陈健不自觉地笑了笑。
见礼之后,陈健先是送上了一些新年的礼物,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很合孙湛的心意。
孙湛注意到陈健拿着一叠写满了字的纸,笑问道:“这就是你写的东西?拿来我看看。”
陈健急忙双手递上去,堆笑道:“相对于现实,自己太小,只好把些东西用笔墨写出,舒展心意。只是我才疏学浅,年纪又小,见识又薄,又有年轻人爱冲动的毛病,上次在宴会上说了些大言不惭的话,还请义仍先生不要见怪。这些天仔细想了想,竟发现自己当时如此幼稚。”
孙湛摆摆手,也笑道:“不冲动却血冷如泥,那叫年轻人吗?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这样的事,不算什么。你呀,知道错了,改了就好。”
一边说着,一边去摸自己的眼镜,陈健急忙递过去,细细一看,发现这眼镜里面没有多少气泡,可比自己平日所见的那些昂贵的多。
双手递过去,陈健又谄媚道:“义仍先生的眼睛不好,我倒是听了个法子,说是羊肝明目,义仍先生倒是可以试试。还有鱼肝最好,若是父亲出海遇到海鲨之类,我定要他留下送与义仍先生。”
“看书多了,眼睛早就不好了,羊肝的办法我也听过,奈何我不喜欢吃这些脏腑。鱼肝之事,倒是头次听说。”
他也没有立时去看那些文字,看了一眼陈健,又说道:“你若是真想学写戏剧,我是可以给你引荐一些人的。论起来你年纪还小,学识驳杂,有些想法异想天开,还是有这个天赋的。你很聪明,但是好冲动,而且读书虽多却杂乱无章,底子终究是差了些。不过你既爱钱,心境难免功利好急,不经磨砺也是难成大事的。”
“义仍先生教训的是。”
“上古君子,姬夏之治的时候,可有爱钱的?”
“大约没有吧。”
“你可听说前些天流传甚广的雷正兴之事?”
“略有耳闻。”
“哎……这便是我心中的君子啊,若是天下人人如此,哪里又会再有纷争呢?若有一人如此君子,又有治安天下之才,若是为王,权利无限,明察秋毫,这才是我心中的盛世啊。”
陈健连连点头,心中却在腹诽。心说这最多也就是阉割后的,人家真正的雷正兴要是知道济贫院这样,肯定不是捐钱还是砸了振臂一呼地覆天翻。和保尔一样,大雪中修路的时候那是因为自己是国家的主人,不是的时候那也是抡起拳头就打扛起枪就放罢工反抗一样不落的,妥妥的旧时代道德下的坏分子。
陈健心说,如今你感慨的雷正兴,充其量也就是个武训罢了正牌的对人如春天般温暖,后面还一句呢,阉割一半果然大家都喜欢了。
再者你要是知道我是为了坑更多人的钱才捐了那些钱,你肯定要心肌梗塞憋死了,无知是福啊。
他也不说破,只是不断顺着孙湛喜欢的话说,又剽窃几句圣人治世的词句,更让孙湛连连点头。
孙湛其实对陈健很是看重,当初那些话也不仅仅只是随便说些客套。那首充满激情的战斗短文让孙湛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即便此时心中已经不同意,可是回去后细细品味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如火般的激情,甚至自己还把它抄录了下来。
之后陈健的几次拜访,也是从一开始假装争执、故意露出一些年轻人的狂热,说一些很容易被驳倒的热血言论。孙湛一方面觉得陈健尚且有救,而且很多东西虽然一知半解但却偶有振聋发聩的言语;另一方面陈健总是故意说些很容易被反驳的话,然后再被孙湛教育一番,陈健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这半年时间,在孙湛眼中,陈健也逐渐从一个热血青年变为了一个和他政治坐标相近的人。
他是剧作家,但同样也是某个聚会的参与者,也是有些政治抱负的。很多人说的东西,并没有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知道从哪抄来的一番话简短有力,而且听起来很舒服。
不过也就仅限于此,孙湛从几次对话中早就看出来陈健的文史知识是什么水平了,有时候用些典故还需要解释一番。
所以他对陈健送来让他看的这个半年写出来的剧本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此时既已送来,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便不得不翻看一下。
刚翻看了几页,孙湛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将纸张放在桌上,一只手扶着眼镜,仔细地趴在那看。
这几页上是剧中人物的独白,戏剧中常见的表现形式,形式本身仍在框架之内,并不会让孙湛惊讶。
让孙湛惊讶的是里面的几段话,薄薄的三页上,竟有三段在孙湛看来可以流传百年的句子,而他写了这么久真正满意的可以流传百年的也不过寥寥十几句。
诸如某个苦闷迷茫犹疑纠结的侯伯国的年轻继承人的那段独白:“生存或毁灭,这是个问题:是否应默默的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还是应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并将其克服?”
“此二抉择,究竟是哪个更为高贵?死即睡眠,它不过如此!”
“倘若一眠能了结心灵之苦楚与**之百患,那么,此结局是可盼的!”
“死去,睡去……”
“但在睡眠中可能有梦,啊,这就是个阻碍:当我们摆脱了此垂死之皮囊,在死之长眠中会有何梦来临?”
“它令我们踌躇,使我们心甘情愿的承受长年之灾,否则谁肯容忍人间之百般折磨?”
“如暴君之政、骄者之傲、失恋之痛、法章之慢、贪官之侮、或庸民之辱,假如他能简单的一刀了之,还有谁会肯去做牛做马,终生疲于操劳,默默的忍受其苦其难,而不远走高飞,飘于渺茫之境?”
“难道不正是因恐惧身后之事而使他犹豫不前?此境乃无人知晓之邦,自古无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