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打破平静
华历三十五年的四月末,一场春雨之后的大地上满是落花。
大河沿岸的一处洞穴中,几个人正在那烤火,洞穴外的几匹马正在啃食青草。
烤火的几个人显然是城邑的贵族,因为腰配美玉。
可是看模样却是面色蒙尘眼袋凸起,也不知道几天没睡,一个个垂头丧气。
几个人脱了靴子,一股脚臭的味道在洞穴中弥散开,榆城作坊的毛毡靴子虽然暖和,可也捂的脚很臭。
一个人躺在那里,脱了下裳看了看自己因为骑马被磨破的大腿,哎呦哎呦地擦了一些草药膏子,很清凉也很昂贵。
擦药那人年纪不大,名为风濯,是大河诸部东边城邑的首领。两年前在粟夏两城的帮助下夺取了首领之位,着实做了些事,一时间众人拥戴,赞其颇有其父遗风。
三五夏城人常驻风城,虽然不过是些兵士信使,但却略通耕种之法,两年时间公产土地产出甚多,平民多有赏赐,当真是万众归心。
如今如此狼狈,自然不会是有人谋取首领之位以致出逃,两年前东城之乱后,很多权势较大的人便断了谋取首领之位的心思,即便密约没有公开可也都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单看面容憔悴心事重重的模样,却又和两年前因此出逃的时候如出一辙。
风濯擦拭了一阵伤口,就着火在那烤烤伤口上渗出的湿润,苦恼道:“两年前因为父亲去世,有人攫取首领之位,我来过一次粟城,那时候只能用跑,如今却可骑马。虽然髀肉模糊,倒也省了时间,只是不知道城邑是否守得住。”
随从们沉默良久,慨然道:“谁也不曾想到东夷诸部老首领仅死两年,便有首领能够统合诸部。东夷善射,如今竟不知从哪里学到的本事,挖掘坑道直抵城中,虽然堵塞两处,但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首领,明日一早前面就有路了。一条通往粟城,一条直通码头,那里有船可到榆城。明日该走那条路?”
风濯摇摇头,盯着篝火之光思绪良久,众人也都等着他的回答。
如果是两年前,这是根本不用考虑的事,自然是去粟城,那是大河诸族会盟之地,也是推选出的抵抗夷狄的首领。
可是两年前夏城士兵乘船东下,数日破城的速度给这些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加之去年发生的种种,诸如运粮援助之类的事,姬夏平日关于亲族的激烈言辞等等,又让这些人潜意识地觉得这种事找姬夏要好过找粟岳。
只不过虽然有这种潜意识,但要做出抉择仍旧很难。既然尊称粟岳为大河诸部的首领,风濯有求不去粟城却直抵榆城,总归不好,甚至极其不好。
然而粟岳因为去年大胜的威势,前些日子再度会盟诸部攻伐前些年退出大盟的几个氏族城邑,并不在粟城,终于让这件事有了个变通的余地。
当年华粟同盟内的城邑聚落和蛮夷不同。攻下三个,便可能有五个臣服,因为同属亲族少了些别扭,臣服起来也就理所当然。可若对夷狄用兵,攻下三城,虽得三城奴隶自己却也损失不少,更别提夷狄诸部难以臣服,即便臣服也不可能同心合力,对于诸部的大首领来说并不值得。
风濯的城邑因为距离东夷太近需要提防,又不是粟城小盟的根本,因此这次出征风城并未出兵,只是象征性地提供了一些羽箭木枝陷阵勇士之类。
跟随风濯的随从其实很希望风濯能够直接去榆城,兵贵神速,危在旦夕之际,他们更相信榆城那些人的速度。
风濯犹豫许久,终于定下了心思。
“明日我直接前往榆城,你们去三个人前往粟城通报此事。如今粟城大军在外,就算是粟岳首领班师,也要些时间,只怕咱们支撑不住。”
随从们长松了口气,他们还有家人在城中,此时此刻他们潜意识中更加相信夏城的首领。除了他平日是关于亲族一体这个口号喊的最响的那个外,更重要的是这两年榆夏风头正盛,在实力上也让他们有信任的资本。
…………
与风濯等人在潮湿的洞穴中愁眉不展相比,榆城的华历三十五年的开端过得想当平静。
二月初新一批的完成了学堂开蒙的孩子进入到榆城,遴选出了五个跟随陈健学习的人后仍旧按照之前的办法分为六个班组,分到了各个作坊司进行半脱产学习。
跟随他们而来的还有一批夏城的老国人以及一些在夏城颇有权势的管理者,他们在这里将要为期半年的学习。
榆钱儿得偿所愿地离开了夏城来到榆城,因为计划统计司的一部分人前往了夏城开始管理夏城的事物。狸猫以假司空的名义总管夏城的事物,但实际上做出决定的还是那些位不高权却重的计划统计司的年轻人。
三月份几只在夏城养了三四年的鸽子从榆城飞回了家乡的鸽子房,带去了几张布帛,布帛上只写了几个字:一切安好。
不久后很多鸽子也随船被运送到了榆城,榆城的一些被解放的女奴开始专门饲养鸽子收集鸽粪。
三月末榆城的一处实验作坊发生了两次爆炸,爆炸炸伤了三个人,所幸伤势不重。
爆炸之后,颗粒状的黑火药代替了原本的粉末状火药,究其原因是士兵们在使用火药桶之前,收购了摇一摇的前奏。粉末状的火药长久放之稍微搬动,就可能让一些硫磺之类的下降分层,想要使用总要摇晃重新搅拌,这很不方便,这是陈健要求改良的理由,但别的东西他也没说。
那两次爆炸只有一次和黑火药有关,另一次是和做肥皂的作坊有关,陈健弄来了很多夏城铜山的翠石,加热后很浪费地得到了一些古怪的液体,熬浓后和钾硝混合,又让人把做肥皂剩下的甜水和这种古怪的东西混合,弄出了一些……很危险的可以舒缓心痛的药物,产量极低而且极为危险,因为炸了一次。
但是这种药物的销量不错,混合了淀粉糖衣之类的东西后作为昂贵奢侈品药物很受其余城邑的欢迎,堪比仙丹。毕竟很多老亲贵们死在心痛病上,这东西却能有效缓解不至于忽然死亡,尤其是年纪大了又有心痛的毛病,加之年纪大了总会肠道不畅,大厕的时候难免要用大力,进而诱发心痛的事常有,含上一枚虽说不能长生不老,可总好过死在厕中。
这两声炸响想瞒也瞒不住,加之两种东西很快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所以众人都知道。
但是很多人不知道其实三月份还做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只不过因为和大众没有太多关系和保密的原因没有公开。
早在去年,“芽”这个部门按照陈健的要求搭建了一座小窑,用那些从草原诸部带回的白色粉末、石英石、草木灰过滤后的钾碱和石灰混在一起,开始尝试烧制一种奇怪的东西。
这东西和当初炼铜炉流出的炉渣琉璃很像,他们以为榆城又会多出一个作坊,但陈健直接否决了。
理由很简单,这东西是昂贵而此时毫无市场的奢侈品,夏城不会将有限的人手用在这上面,卖不出去就毫无价值。
但要求他们一直尝试下去,按照不同的配比实验,城邑会给予他们最大的支持。唯一要求每一次烧制都必须记录下各种矿料的配比,不断改进。
在前几次黏稠诡异不透明的试验品中,陈健用吹管和陶制擀面杖弄出了几个容器和小玻璃片,告诉他们就做这东西就行,什么时候做出来的可以光滑一点不碎就算合格,完全不要求能做成可以安在窗户上的大块。
圆筒形的短管、圆形的饺子皮大小的玻璃片,虽然易碎,虽然浇上开水就会炸裂,但是任何一个器皿拿到其余城邑都是惊世骇俗的。
可这些惊世骇俗的东西并没有引起世人的震惊和赞叹,而是扔在榆城仓库中被雪藏,绝大多数不合格的都被陈健用大锤砸了个粉碎。
这些粉碎的玻璃渣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晚上让那些人人看到了很好玩的一幕,一根满是毛刺的粗铜条在碎玻璃粉中猛烈摩擦后,一股仿佛闪电一样的火花在漆黑的屋子中绽放——当然单纯摩擦没有那么明亮的闪光,只是摩擦后的火花点燃了上面的火药。
这件事本身没有任何的保密要求,甚至很多人愿意看还可以不断给他们演示,集思广益让众人琢磨可以干什么。但这件事背后的那些玻璃如何烧制则是保密的。
这几件事都算不上大事,至少此时看来不算大事,所以榆城用一种按部就班的平静迎来了华历三十五年,又用这种平静度过了之前的四个月。
这种平静在四月的最后一天被打破,一艘船载着风濯和关于他城邑的坏消息到了榆城的码头,随后整个榆城都知道了远在数百里外的风城正在被东夷人围攻的事。(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胸怀万里
人刚到消息就传播开,显然这是风濯自己宣扬的,想要裹挟榆城的民意,毕竟陈健整天在外面讲那些众人未必相信的东西,如果要是不出兵的话就是自己打脸。
对于这种小计俩陈健粲然一笑,也没多说什么,叫人好生招待了风濯。
“姬夏首领,风城危险,破城只在旦夕之间。还请姬夏念在大河诸族的情分上出兵援救。”
“东夷诸部这么快整合在了一起?”
“是啊,东夷老首领的儿子之中有个很厉害的人物,当初分出去自成一城,以穹为姓,以夕为名。据说东夷那边乱战了几次,但是很多氏族首领都支持穹夕。”
“穹?”
“东夷人善射,天穹如弓,穹在东夷诸部中是个尊称,意为最善射的人。穹夕之意,是说在傍晚也能射中猎物。我只是听闻他箭术了得,哪曾想治理城邑整合诸部也有这样的手段。”
风濯长叹一声,又道:“如今粟岳首领出征在外,我没来得及去粟城就先来求姬夏首领,城中尚有数千族人,还请姬夏念及亲族情分啊!”
陈健扶起风濯,询问了一番这次东夷人的军势,风濯只说以为东夷势大,因此没有想过在野外交兵而是直接退守了城邑。
“诸部联合,少说也有七八千人,弓手甚多,攻城一日我们便被射死四百余人。他们的弓……很奇怪,是两面弯曲的。”
风濯在地上画了一个很难看的反曲弓的模样,陈健倒也没有太多惊奇。东夷诸部那边有竹子,有牛角,濒临大海必然鱼胶众多,用来制作这种弓最合适不过。
只怕那个叫穹夕的首领不仅仅是善射,更是做出了这种弓身反曲的弓才有了这样的名号。同样的威力,榆夏使用的弓要比反曲的弓长出一尺才行。
一种武器改变不了什么,穹夕的政治手腕必然了得,只是依靠弓箭未必就能逼得如此,于是又多问了一句。
原来风城所在的地方淤泥厚重,东夷人便挖掘坑道入城,虽然被堵住,但是又转而挖掘城墙根基。
风濯也知道或许难以守住,借着马匹的快速冲出重围来求援,否则城破之后只有被杀一种可能。
陈健劝解了风濯几句,便让他先去休息,随后召集了城中人物商量对策。
几个以姬柏为首的夏城年轻黑衣卫的军官悄悄找到陈健道:“姬夏,一个好的巫医,绝不是在人病症除显的时候就指出来。而是要等到这人病的眼看要死了,才施以医药,名声才显。”
“如今夏城肥沃榆城丰硕,正是富足强大的时候。不如借着粟岳出征的时机放东夷人入境,攻下三五城。到时候诸华恐慌,我们再出兵,才能让诸部惊叹佩服,姬夏的名声也能不弱于粟岳。”
“姬夏喜欢长远,在我们看来,让姬夏成为诸部首领才是长远来对亲族最好的,那些被掠走的亲族就像是……祭品,长远来看是值得的。”
“再者东夷势大,正有锋芒。若是攻下三五城后,戈矛必钝,族人思归,我们也可轻易取胜。”
这些年轻人是最早跟着陈健学习那些肮脏东西的人,提出这样的意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陈健笑了笑很是欣慰,没有责骂他们。
这些年轻人多少知道陈健的野心,也明白陈健的名气权利越多,所能统帅的军队越多,攻下四周土地立下功勋的可能也就越大,到时候他们就会被分封出去。
很显然夏城管不到千里之外的事,尤其是在夷狄的土地上,反抗不断,道路不通,如果全部由夏城控制根本没有好结果。
面对这样的提议,陈健只说:“如今还不是时候,你们想的对,但是心思太急。再者如今这样想还行,日后若咱们夏城真的成了大河诸部之首,你们分封出去,你们愿意被作为祭品吗?”
“心有多大,功勋才能有多大。你们真有这样的心思,日后要考虑的就不只是榆城夏城,而是整个大河诸部,否则眼界终究太小。”
几个年轻人都笑到:“如今咱们不是还不是诸部之首吗?到时候我们的想法自然就变了……”
陈健哈哈笑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里就变得这么容易?”
姬柏摇头道:“别的城邑也不是一样?姬夏之前询问了几年前粟城与东夷交战的事,不是说粟岳为了东夷威胁已让许多城邑寻求同盟而故意放掉了一部分东夷人吗?再者粟岳若真的相信诸族亲昵不可弃,哪里会出兵之前退盟的城邑?正是应该趁着东夷老首领死后的乱局攻击东夷才是……”
这些都是陈健灌输的阴暗想法,陈健笑着摆摆手指道:“所以他粟岳胸怀只有千里,注定只能作为小同盟的首领。而咱们的胸怀应有万里,东海之滨大河之源,俱在心中。连胸怀都没有,又怎么会有眼界?他粟岳老了,我还年轻!”
姬柏不再多说,嘴角却露出了笑容。是啊,首领还年轻,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姬柏,你们也随我很久了。从今之后,你们就当咱们夏城是诸华盟首,面对此事你们用这样的眼界去看应该怎么做?”
几个人小声讨论了一阵,最终由姬柏汇总了一下意见道:“如果夏城是诸华盟首,自然要出兵救援。”
“东夷人显然知道粟岳首领出征的事,攻破风城必不肯停,肯定会继续西进。没抓走一个咱们的亲族,他们就多出一个奴隶。等粟岳首领回来的时候已是七月,八月需要秋种,九月多雨,十月霜寒不可用兵。想要反击就只能等到明年春天,而东夷人掠夺了这么多奴隶劳作一年,又可以供养更多士兵……”
陈健微笑道:“对啊,所以说如果胸怀万里,就不该做那些蝇营狗苟的心思。既要出兵,又该怎么办?”
姬柏心中砰砰乱跳,从加入黑衣卫到现在这么久,跟随陈健学了很多,这还是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意见,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压住了乱跳的心,却不想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打颤。
“从风城到大野泽五六百里,少说也要七八天时间。况且这一次东夷势大,咱们不可能如上次突袭那样只要三五百人就可,人多速度便要慢。再者首领弃城而跑,只怕众人心思涣散,等咱们到了风城必然已被攻破。”
“当年姬夏击破陨星部族、白马偷袭草原聚落……用的办法差不多。穹夕出征,东夷城邑空虚,只剩女人孩子老弱病残,那里又有不少咱们大河诸部的奴隶……”
“咱们有船,有火药有梯子,可以不管穹夕的大军,绕过他们偷袭东夷城邑。他知道消息必然回撤,咱们大肆掠夺。若是穹夕急撤,东夷兵士疲惫,咱们半途伏击。即便不能全灭,抑可依城而守,至少也能让穹夕交换风城掠走的国人。”
“倘若不撤,咱们便继续攻打东夷城邑。绕过那些反对穹夕的城邑,攻打那些支持穹夕的城邑,只怕到时候如果他不回撤,东夷诸部的首领都未必是他的了。”
说完后,有些不安地偷看了一眼陈健,见陈健拍手称赞,心中这才松懈,只觉得仿佛全身毛孔都舒展开了一般。
“说的很好。如你所说,咱们想要获胜就必须越快越好,只是兵从何来?如今城中有夏城国人千人,但必须要留下大半。有从夏城来的黑衣军一共四百,其余各个城邑让我训练的兵士七百,但是我并不能动用,他们也不可能听我的。”
姬柏嘟囔道:“不是还有那些作坊工吗?都是轻壮,去年八月已经可以听闻鼓哨,如今又训了半年,用来压阵最合适不过。”
陈健摇头道:“这不成,他们当初说过,出了大野泽十里的战斗他们绝不出征。如果强迫他们出征,有这一两千人我心中还不安稳呢,心怀怨气的士兵哪里用得?”
姬柏咬牙道:“我们黑衣卫早就暗中商量过,日后肯定还要打很多仗,他们要求的就是个国人身份。如今作坊林立,一年也赚的不少,就给他们个国人身份……又能如何?”
“况且这群人又不怕死,又肯做事,和别的奴隶决然不同。当初他们可都是冒死逃走的,这种人若是成为国人,正是最好的士兵。”
陈健只给黑衣卫们讲过战略战术,很少将利益冲突之类的事,此时反问道:“又能如何?一下子多出了八千国人,公产分润,军功授予种种这些……既是国人就可以参议国政、学堂学习、累计功勋,甚至为官。狼多了,肉少了,自然会有人不愿意。”
“你之所以愿意,因为你姓姬,是我的亲族。你是黑衣卫,你可以凭借战功积累功勋,当然希望更多的戈矛兵替你掩护侧后,可那些不姓姬的呢?那些爵等超高分润公产的人呢?那些已有功勋土地不想有雄心万丈只想着钱贝奴隶的人呢?那些渴望能被推举为官甚至让孩子也为官的人呢?”
姬柏黯然地退到了一边,只觉得陈健的语气很是疲惫,似乎有些累。他也知道自己想想打仗还行,想这些事只怕想不通,也不言语。
殊不知陈健却在心中暗暗偷笑,他等的就是这群脱产士兵的态度,既然这件事迟早要做,不妨先让这群士兵先行思索,到时候一旦真出了事也好让他们能够瞬间做出选择。(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见人说人话
脱产士兵这一边显然是期待战争的,说服他们很容易。
想要说服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理由,有时候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未必能够让所有人相信,只会让好人相信。
夏城半数的议事会成员和原本的氏族首领在榆城,他们虽然权利不高,但是在族人中有很高的权威和影响力,依靠亲缘结成的圈子很容易成为阻碍。
而要说服他们,就很不容易。
政厅中,半数的人无条件的支持陈健,但仍有半数的人有不同意见。
“要我说,如今就不要打。东夷人如果连胜进入腹地,咱们再出征,这样名声更高。”
“再者,咱们的作坊如今卖的正好,能不打仗就不要打仗,一打仗所有的作坊全都停了,这又何必?东夷人实力能有多强?他们打不到咱们这里,也打不下几座城邑就要退回去。”
“等到粟岳首领回来,咱们可以出兵,到时候咱们只需要三五百士兵就够。如今要和东夷人打,哪里有那么多的人?就算有,那可都是咱们的族人啊,凭什么要为风城的人而死?”
每个人想要的东西不同,这边是利益的冲突。陈健雄心万丈,而这些人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首领,也不可能在战争中立下太大的功勋,他们不愿意也不可能愿意对外战争。
原本可以掠夺奴隶,可是如今氏族被打破,功勋体系重建,掠夺回来的奴隶他们也分不到多少,因此毫无兴致。
关于这件事的争论,甚至都没有一两句关于共同祖先的理由,在他们看来这并不重要,为时尚短,有些事不是天生的。
听完了众人的意见,陈健叫黑衣卫守好门口,只留下整个夏城体系中的管理层和高勋人物。
“你们说的都在理,但是你们想过没有?咱们出征的时候,风城已经被攻破了,风城的数千人口被咱们救回来,他们去哪?”
“在风城重新筑城?他们不敢也不可能。一无所有,能依靠谁?还不是依靠咱们?那些亲贵们和那些普通国人一样,除了条命还剩下什么?他们想要维系原本的生活,除了更加盘剥普通国人外还有什么办法?”
“那些普通国人更是什么都没有,他们想要活下去……哈,只能在榆城附近谋生。诸位……慈善法令可不是为了咱们的善心。如今你们有钱,公产有熟练工和技术,缺的是什么?缺的是人啊。这些人一来,城邑将再放开一些管制,可以允许更多的私人作坊。”
原本反对的那半数人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狂喜,可随后又道:“但是他们还有首领……”
“首领?如果风濯真的一心为氏族,那好说。他的族群想要生存就需要为咱们借东西,借的很多,多到咱们要什么他们就会答应什么。”
“如果他不是一心为氏族,只为自己,那更好说。到时候他只能压迫最底层的国人,万一……我是说万一,底层国人暴乱将他赶走恳求内附夏城呢?或者说,万一他死了呢?”
这个万一大有文章可作,那些人顿时明白了陈健的意思,几乎在一瞬间都想到了许多万一的办法,一个个握紧了拳头。
那可是七八千人的城邑,一旦依附榆城,就必须遵守慈善法令,而且他们不是那些榆城不可缺少的作坊工,是可以分而治之的。笼络亲贵,欺压底层,分化中层,有数千种办法可以让这些人没办法抱团。
拥有了和作坊工斗争了两年的经验,这群人不再是之前那些不知道怎么管理和统治新的作坊体系而非奴隶体系的人了,他们已经拥有了在规则之内攫取自己利益的办法,不需要如同之前那样粗暴简单难看了。
人口意味着私人作坊的雇工价格再度下降,甚至意味着那些作坊工没有了要挟城邑的本钱。
考虑了一阵,众人齐齐点头,同意这次出征,随后便各自散去,开始准备这次出征所需要的物资和其余的安排。
搞定了上层,陈健命人吹哨停止了大部分可以暂停的作坊的劳作,将所有的年轻的需要服兵役出征的国人聚集在了一起,一同而来的还有各个城邑的亲贵子女。
这些人吃得饱,穿得暖,或许比起那些高层有些不如,但在城邑体系内的福利让他们很惬意,加之陈健每旬一次的宣传、石荠等人的演出等,让他们对于族群祖先的概念有了认同,并且相信,甚至有些自傲。
毕竟倘若没有祖先的指引,他们或许和那些夷狄过着一样的生活,甚至还不如他们。
对于这群人,陈健不需要也不能和在议事会中说的一样。
他爬上了木台,在众人的欢呼中听到了他们对自己的信任。有叫名字的,有叫首领的,也有叫先生的。
致意之后,陈健喊道:“你们也听说了,东夷人入侵了咱们的土地。那是祖先们滴血争下的寸土,那是祖先流汗浇灌的肥田。”
“祖先的指引让咱们过上了好日子,咱们夏城人是受祖先特别眷顾的,就像是一家之中最被父母喜爱的幼子。曾经我们弱小,我们居住在洞穴,啃食草根,那时候我们需要照顾。”
“如今咱们长大了,虽然仍旧是幼子,这是不可更改的,可是咱们却能拿得起戈矛拽的动弓箭了。有人践踏祖先尊严的时候,是该咱么这个做幼子的告诉那些兄长们,咱们长大了,咱们也可以去维护祖先的土地了!”
“有人说,风城离咱们这里很远,不关咱们的事,咱们如今还很安全。”
“可要我说,这不但关乎咱们,而且和咱们密切相关。那些人为什么攻打风城?因为那是咱们的亲族,因为他们不是东夷人。”
“打到风城,与咱们无关,于是咱们不出征;打到粟城,还是和咱们无关,于是咱们仍旧不出征;等到真有一天他们打到夏城的时候,谁会站出来为我们而战?那些人掠走咱们的亲族,或许将来掠走咱们,是为了去做奴隶。”
“你们愿意做奴隶吗?想想那些在夏城铜矿土地上劳作的奴隶,你们愿意做那样的人吗?”
“如果不愿意,就要提前做准备。正如东屋失火,风往西吹,你觉得你在西边就可以不去救火了吗?”
“夏城的国人们,咱们首先是祖先的子嗣,然后是大河诸族之一,最后才是夏城的国人。倘若你们的母亲你们的兄弟被人欺辱,你们会怎么做?”
集会的众人纷纷嘶吼着:“打回去!让那些人滚回他们自己的土地!”
陈健压压双手,如今鸡血也吃了,该说些更实际的东西。
“要我说,咱们不是为风城人打仗,而是为了咱们自己。东夷人的野心巨大,他们总有一天想要打到咱们头上,他们多掠走咱们一个亲族去做奴隶,他们就更强大一些,咱们就更脆弱一些,将来也会死更多的人。”
“再者,既然东夷人可以掠走咱们的亲族做奴隶,难道咱们不能掠走他们的族人吗?要知道,不论是慈善法令还是别的法令,那可只是针对同一祖先的亲族的。”
“那些掠来的奴隶是归公产所有,可公产是谁的?还不是每一个夏城国人的?你们每年因为国人的身份而分到的一切,不都是公产拿出来的吗?的确,这些奴隶不在你们的手中,可你们到底是要奴隶还是要奴隶生产出来的东西?我想这个问题我就不用再说了吧?”
“既然是国人,既然享受着国人应得的一切,就该为了公产为了城邑出一份力。否则,那些出力厮杀的人便会想,凭什么我们拼死累活弄来的公产要分给你们?你们说对不对?”
想要说服国人更容易,每个道理都合乎情理,并没有什么欺骗,这的确和每个人息息相关,日常生活中的特殊待遇和陈健灌输的权利义务一体的简单想法让他们很认同这种直白的宣传。
下面的众人在欢呼,欢呼声中却夹杂了一些略显稚嫩的声音,几个城邑的年轻亲贵们或许因为年纪小,血还未冷化碧满腔,跟着喊道:“姬夏,我们也要去!你说得对,这不是只关乎夏城的事,而是整个大河诸族的事。”
陈健嬉笑道:“你们?你们还年轻,你们会打仗吗?”
孩子们反驳道:“我们自小也拉弓射箭,哪里如姬夏说的那样脆弱?况且这一年我们也学会了骑马乘车,有什么不能去的?再说,我们还有自己城邑的黑衣卫,他们也可以跟着我们一起去赶走东夷人!”
陈健摇头道:“孩子们,我没有资格带着他们去,否则就是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我是夏城的首领,但你们的族人不是夏城的黑衣卫。”
这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那几个人孩子蹙着眉头,也知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刚刚被煽动起来的热血闷在心中,竟仿佛让胸膛都要炸开。
就在众人彷徨无计的时候,早就被陈健指使过的娥黾卫西等人忽然间从怀中扯出了一面旗帜,喊道:“这不是一个城邑的事,这是大河诸部的事。我们不是以谁的儿子,或是哪座城邑的族人而去的,我们是以大河诸部祖先子嗣的名义而去的,谁也没有资格阻拦!”
孩子们回过头,看到了一面旗帜,一面他们熟悉的和醉酒的先生联系在一起的旗帜。
一面融合了各个氏族的称之为龙的旗帜,身如大河,蜿蜒可畏。
旗帜舞动间,那些被压抑在心中不能释放的碧血瞬间找到了一个借口,那些炙热而年轻的心呼喊着,一同仰望着那面旗帜,狂吼不息。(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放弃
年轻人的热血之中,自然也夹杂着一些老成者的恐慌,他们和陈健说的恰恰相反。
他们首先是城邑首领的儿子,然后是城邑的亲贵,最后才是模糊的大河诸族共同祖先的子嗣后代。
可面对众人狂欢的场面,他们什么也不能说,甚至不得不一同挤出了微笑站在了那面旗帜的下面。
很多人记下了这一刻发生的事,准备立刻派人回去告诉自己的父亲,这太可怕了。
在他们思索这些的时候,榆城已经开始为战争坐着准备。
那些被狂热冲昏头脑的年轻人拿着旗帜,带着他们幼稚的演说去说动那些在榆城训练的族人。
那些被利益诱惑的夏城高层,开始全力支援榆城的战争体系,准备后勤物资。
那些被陈健说服鼓动的国人开始领取武器,按照平日的训练五人一组,集结在一起,开始准备一些自备的食物。
四百夏城的黑衣军,六百遴选出的夏城国人,五百其余城邑的黑衣军,六十多各个城邑的亲贵子女。
这些脱产士兵和军事贵族的战斗力很强,可以操控战车冲击,可以结阵冲散对方的阵线,但他们仍旧欠缺最重要的部分:那些负责维持阵线的方阵兵。
草河诸部有大量的方阵国人士兵,但是无论陈健还是娥钺卫河都不可能让他们来到榆城参与这些事。
只靠这一千五百人根本不可能战胜那些东夷人,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向了那些已经可以跟随鼓声进退的纪律性很强的作坊工。
没有这些作坊工作为阵线,这些冲击兵种毫无意义。他们如果和作坊工闹翻,可以保持震压优势,但是真正面临军阵对决却又不能缺少这些训练后的戈矛手和弓手。
那群作坊工是一群让这些人头疼的存在,他们反抗性极高,又有人暗中组织抱团,他们敢反抗也敢杀人,但是做起活来很快,组织性很好,暂时来看是不可替代的,因为没有那么多的人口。
他们因为平日在作坊协作的原因,团结性很强,纪律性天然比氏族成员更高,作为方阵兵他们可以很好地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这些人相信,如果榆城遭到攻击,这群作坊工为了保证他们人的身份,会不惜一切地和那些敌人死战到底,毕竟这群人当初为了逃走可是从不怕死的,这是数万奴隶中自然挑选出的最顽强的一批人。
面对这种让人头疼的情况,那些年轻的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亲贵子女们认为只需一番话语,定能让这些人痛哭流涕为祖先而战。
于是他们和陈健一起来到了作坊工休息的地方。
夜里上工的一批已经在冶炼炉那交接,陈健去的时候很多人悄悄盯着他,显然他们已经听说了风城被东夷人围困的事,也猜到了陈健前来的目的。
嗟正要去学堂听人教学,就被陈健叫住道:“等下再去,和你们商量些事情。”
嗟自己没说什么,带着陈健找到了在训练时被选出的几个领头的人。
围坐之后,陈健不等开口,几个亲贵子女便道:“你们也听说了风城被围的事,亲族一体和睦,都是相同的祖先,你们应该跟随军队走出榆城。”
嗟不屑地反问道:“共同的祖先?他们把我们当奴隶的时候可没说过这些事。那里也有东夷的奴隶,我们和那些奴隶有什么不同吗?是我们可以少做事?还是吃的比那些东夷的奴隶好?你们的父母曾是我们的主人,试问那时候你们的父母考虑过这种事吗?”
“在做奴隶的时候没人说起共同祖先这样的屁话,如今要打仗了却来说这些?”
几个人觉得很愤怒,胀的满脸通红。这些人几年前还是奴隶,哪里敢和自己这样说话?如今竟然成了人,竟然可以和自己围坐在一起平等地对话,这让他们积累起的怨气爆发了。
一人怒道:“你这是什么话?父母生下了你,你生而为奴,难道你既要记恨你的父母吗?你我都是相同的祖先,你应该尊重敬重,而不应该说出这样猪犬不如的话。”
嗟哈哈笑道:“猪犬不如之类的话,就不要和我说了。你们不是整天说有恒产方能有恒心吗?我们这种人本就是心贱如石的,哪里及得上你们心贵如金?倘若我们有你们想要的道德,当初又何必反抗?早就应该因为姬夏的收留而感激的流出了眼泪鼻涕了,啧啧,可惜我们是贱人,并无你们想要的道德。”
“你们想要的无非就是……平日让我们做奴隶,然后打仗了我们冲过去不惜死战,保护你们享受的一切,打完仗再继续老老实实地做奴隶。可惜……我们做够了奴隶。”
几句话就让那些年轻人哑口无言,涨红了脸,咬牙道:“也就是你们在榆城,在我们城邑你们早就死了!”
嗟一撕自己的上衣,眼睛盯着一个城邑的年轻人,他认得。
贴近之后,雄壮的身体让那些还未粗壮起来的年轻人有些害怕。嗟指着自己肩头上的疤痕道:“死?哈,当初你们的确要杀我,可是我跑了。不是你们不想杀我,是你们杀不了我!”
他扭头看向陈健道:“姬夏,这就是你想让我出兵的理由?看看啊,他们仍旧觉得我们随意可死,然后让我们为了这样的人去打仗?打来打去只是为了他们能随便处死我们?”
那个年轻人怒道:“你说什么?”
伸着拳头就要打过去,陈健咳嗽一声,姬柏出来将那个人拉开,那几个亲贵子女也都垂头丧气地离开,只剩下陈健。
“我想你应该知道,就算你想当国人总得为这个城邑付出些什么吗?如果你们战斗勇敢,或许更容易成为国人。”
嗟摇头道:“不必。战争来临的时候,你们期待我们能够如同国人一样勇猛。战争结束,你们又期待我们如同奴隶一样不去反抗。天底下的好事都是你们的,这不合理。”
“两年前,我们争取冬衣的时候,你就说让我们先散了,然后明天给我们答案。我们当时心地淳朴,认为你与众人不同,于是我们散去了。结果第二天你喘息之后,纠结了你们的人告诉我你不会答应。”
“所以……不要说战争之后再说之类的话。要么给我们国人的身份,要么你们自己去打仗吧!我们只会防守榆城,在取得国人身份之前绝不会跟随你们一起出征。”
“如果你们想要用皮鞭棍棒逼着我们上战场,我可以告诉你,真那么做你们要小心你们的背后,在你们冲锋的时候我们会把弓箭射中你们的背心!”
嗟说完就笑了,陈健也跟着笑了起来。半晌,陈健道:“其实你这么想,要救的人肯定有些曾经的主人,你们到时候把他们从东夷人手中救出来,他们其实也会很羞愧啊。曾经随便可杀的奴隶却成了他们的救命恩人,反正要是我,我可能要把头插进裤裆里。”
“到时候,你们再找出几个风城逃出的奴隶,扯开身上露出鞭痕,在救出那些人之后让那些看看。那时候那些人被东夷人欺压的和曾经的你们一样,而你们却是拯救者,高高站着,用他们抽打的鞭痕奚落他们,这难道不是人生一大快事吗?”
嗟不屑地撇撇嘴道:“我们吃穿还没保证呢,哪有心思琢磨这些人生的快事?姬夏,你的本事可是退步了啊,这些话一点都没说动我们,你真觉得我们会为了那一时的爽快去打仗?”
说完后也不管陈健,起身自行离开,陈健哼笑了一声,重新召集了夏城的老国人和议事会成员,这种事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除非他想得罪那些人。
姬柏将陈健和嗟的对话重复了一遍后,众人面带愠色,有人便嚷道:“他们这是给脸不要脸,姬夏的手段太软了!要我说,现在就派人把带头的那些人全都抓起来,这件事绝不能答应。”
“不就是打仗吗?抓到那些领头的关起来或者杀掉,逼着那些人上战场。咱们可以许诺在战争中立下功勋的人给他们国人的身份,我就不相信那些人是铁板一块,他们会为了国人身份拼死搏杀的,根本不需要担心他们背后射箭之类的事。再说了,真要是败了,难道那些东夷人不会把他们也抓住做奴隶吗?他们只是在吓唬咱们而已!”
“如果给了他们国人身份,那可是八千人啊!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怎么办?我们不同意!夏城的国人也不会同意。”
这不是一个人的意见,基本上代替了大部分夏城国人的态度,略微煽动一下就会让很多人相信。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就是一旦这些人成为国人,那么夏城原本的微妙平衡就会被彻底打破,再没有人可以制约陈健,即便他们抱团也不行。
夏城的底层国人不会这么想,但是很容易被这些人欺骗。
陈健仍旧是议事会首领,三年推选一次,议事会的一些人营造了很大的势力,原本陈健派系是占优的。但是所有支持陈健的都被留在了夏城,所有反对陈健的都被叫到这里。
因为夏城一开始就是十几个姓氏众多氏族联合在一起的,从来不是一个姓氏的城邑,陈健的权利是靠威望和妥协得到的。
这些话意料之中。
叫来的大部分人都是对他权利越发重这个事实持反对态度的,可以说代表着整个夏城反对陈健的力量都集中到了榆城。
半晌,陈健看了一眼众人道:“大家决定一下吧,这超出了首领所能独断的权限。”
超过半数的人避开了陈健的目光,举手同意了那人的看法,这与是否集权无关,就算集权陈健也不可能做出这种有违绝大多数国人利益的决定,那是在找死。
在榆城的大部分人支持陈健,但是他们本来地位就不高,只是沾着榆城初建的时机才能在这里议事。
陈健叹了口气道:“我不同意这么办,这打破了规矩,规矩说的明白,不能随意抓人。如果你们坚持这么决定,我暂时交出首领的权利,在这件处理完之前,一切事情由议事会负责,如同我出征时候一样。我或许也不支持给他们国人的身份,但我不会亲手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
说完,将代表着城邑首领权利的印章交出,但大司马佩戴的无锋仍旧挂在陈健的腰间,榆城作坊司的印章也仍旧在手中。司货印章在榆钱儿手中,计划统计司的印章在红鱼手中。
将印章恭恭谨谨地放在议事会的木桌后,陈健仍旧以议事会成员的身份坐在那里,却一言不发。(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密谋
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下来,半数人愣在那里,陈健抬起头,淡然道:“规矩是我立的,所以我要遵守规矩。你们都知道去年关于慈善法令颁布时候,那些作坊工的讨论吧?有的人支持,有的人反对,但是即便他们都知道如果做出了决定是支持,那么心中即便反对也要去压制住去做那些自己不喜欢的事。那群人尚且如此,我陈健还不至于连他们都不如。”
几个人看着木台上的象征着权利的印章,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陈健压下去了那些支持他的人的惊诧声,悄悄地坐在那里。
这件事提前知道的人很少,少到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而感情上支持陈健的人即便在这样畸形的议事会中也不是两只手可以数过来的。
有些东西,不是陈健不想去触及,而是没有机会。他离开夏城的几年,即便有榆钱儿在那看着,但一些人的势力在夏城扩充的极快。
陈健用了数年的时间来编造一个谎言,自己很守规矩,甚至在规矩这件事上有些呆板,呆板到可以放弃很多事来为了遵守规矩。
数年间编造的谎言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所以在他要求所有夏城那些平日对他有反对意见的人来榆城的时候,没有人担心陈健会做出类似其余城邑首领夺权时的举动,因为整整五年的时间陈健骗的连自己都快信了。
所有人都以为陈健要给那些人讲道理,讲道理他们一点都不怕,反正他们也不信,而且更没想到的是陈健给了他们一个意外之喜……为了那些规矩宁可暂时放弃首领的权利。
有些东西,一旦撒手可未必就会再属于自己。
等了许久,一人站起来道:“姬夏,我们不是反对你……只是有些事国人一直有意见。比如关于奴隶,比如公产制度等等……”
陈健摆手道:“我如今只是议事会的成员而非首领,一切权利归议事会,你们不必说什么,只管去做就是。”
众人对视一眼,眼睛却挪不开那枚印章。谁也知道此时陈健的威望没人能及,但是……但是倘若自己证明他做错了呢?
只要这件事开了个头,威望大减,日后很多事就可以不必这样战战兢兢,甚至可以在数年后让陈健积累出的威望彻底消散,人们都是善于遗忘的。
面对这样的抉择,终于有人站出来道:“既然姬夏不愿意打破自己立的规矩,那么现在议事会表决,是坚持那条规矩还是取消那条规矩?”
陈健花了两年时间调配人手形成的这个畸形议事会的诡异格局此时终于出现了他想要看到的局面:屋内的人反对他的占了多数,以至于那多数的人以为自己就是整个夏城的多数。
片刻后,那条关于不得无故抓捕和流放作坊工的规矩被废除,随后以议事会共同的名义,命令红鱼上交告密者提供的作坊工领头闹事者的名单,同时让陈健以大司马的名义调动黑衣卫,准备震压。
陈健遵守了议事会的决议,既然想玩城邑国人政治,就要遵守游戏规则,没那心胸就别玩,老老实实地阴谋暴力武力夺权。
议事会的众人早已不是在几年前那样的淳朴,手段比起当年高出了不知几许。
稍微讨论之后,便定下了办法。
以准备出征为名义,集结在榆城的夏城国人,由陈健向他们说清楚这是议事会的决定,先要名正。
随后命令作坊工们继续上工,不要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同时以作坊为分割,分开抓捕。
黑衣卫负责守卫政厅,如果一旦出现暴力反抗的情况,杀。
计划统计司连夜制定新的规矩,包括作坊工杀敌后可以享受国人身份等办法,力争分化那些作坊工。
联系作坊工中的告密者和被收买的作坊工代表,由他们宣传不反抗合作共赢的思想,并树立那些告密者和被收买的作坊工为样板,率先给他们以国人身份。
一上午的时间定出了这几天首先要做的几件事,榆城体系内的这些人心中虽然不明白陈健的意思,但是陈健平日灌输的规矩最大的想法此时还是占据了上风。
这些人决定遵守议事会的决定,毕竟议事会才是最高权力机构,陈健是议事会的首领代行议事会的权力,此时却已放下。
面对这种情况,陈健很欣慰,至少在榆城体系内这些人已经开始遵守规矩了。
自己的胜利最终要源于规矩的胜利,守规矩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支持,况且他还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任何的表示,这些人能够遵守议事会的决定已经是超出他的愿想。
包括陈健在内的所有人都按照议事会的决议去准备出征前的震压行动,这种突发的情况,以及榆城人遵守议事会规矩的态度,让一些人的野心暴露无疑,他们认为自己有七成的把握可以获胜。
一切的关键在他们看来和这次抓捕无关,这只是个开始。在他们看来这一切已经是必然成功的事,所以不需要考虑抓捕和震压,是该考虑之后的事了。
天色还没黑,密谋已经在人们看不到的角落里汇集,这是整个夏城所有持反对意见的高层聚的最齐的一次。
“诸位,咱们的命运就在此一搏。姬夏的权势越发的大,这一点我并不反对。但是诸位,看看其余城邑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看看其余城邑亲贵的子女过得是什么日子?榆城已经禁绝推举制了,一切都要从学堂开始,所有人的孩子都一样,这凭什么?我们为夏城创立解散了氏族,夏城初建的时候我们拼死拼活,而那些人的孩子凭什么和我们是一样的起点?”
“他姬夏无后,绝了种,难道就要所有人都如他一样吗?人家城邑是官吏的,子女仍是官吏;人家城邑氏族的首领,子女仍旧有良田奴隶权势,咱们呢?如今不要说子女相继,就算是奴隶在榆城都见不到了,这怎么能行?姬夏竟然还要每个孩子都学写字数数,都想劳心,谁来劳力?要我说,整个夏城只需要一百个认字的就够,倘若那些作坊工不认字,倘若那些愚蠢的国人不认字,哪里还会有这么多屁事?”
“这一次只要做成了,姬夏的威望必然大损,他做了很多对的事,但如今他却开始犯错了。”
“夏城是夏城人的夏城,这是他一直说的,咱们不是在反对他,只是为了让夏城更好;为了你我和咱们的子女更好。其余城邑没有这样的事,不也一样过得很好吗?少了他姬夏,夏城照样是夏城!”
“他以为自己算尽了一切,所以把咱们叫到这里来,希望给咱们讲道理,让咱们认同他的道理。但我不认同,你们也不认同,可是迫于他的威望却不得不认同。”
“如今他威望日高,那些愚蠢的普通国人也越发信任他,这已经是咱们最后的机会。想做大事,就不能怕死。”
密谋的人握紧了拳头,心中仍旧有些害怕,可领头的几个却说出了一番让他们不再害怕的骇人听闻的言语。
“我知道你们心中害怕,可只要咱们齐心,未必事情就做不成。”
“一旦作坊工这边的事解决了,难道我们不知道带着这样的人上战场容易变乱吗?当然知道,而我们就是要让榆城乱起来,就是要趁着姬夏守规矩的一贯想法让他带着容易哗变的兵士上战场。”
“他既是大司马,这次出征必然是由他带兵。”
说话的人说到这里,哼哼一笑道:“我们在城中,断了大军的粮食,这可不是数十里的战争,而是跨越五百里。等他一走,咱们继续压迫那些作坊工,让他们毁掉船只,没有船只怎么运粮?”
“他姬夏再有本事,只怕没有粮食也未必能胜吧?他天真地以为咱们被他说动了支持他出征,可出征的提议可是他提出的,到时候失败怪不到咱们头上。”
“倘若东夷获胜,姬夏威望扫地,死了最好。倘若不死,就算逃回来了,即便那些愚蠢的人还支持他,难道他还能做这首领吗?”
“倘若他真有本事,断了粮依旧能胜,可带回来的奴隶是归公产的。咱们就提议黑衣卫征战有功,奴隶以私产归黑衣卫,到时候黑衣卫会支持谁?别看现在他们和姬夏走得近,可我觉得真要是把公产分给他们的时候,他们一定会站在咱们这边。况且就算获胜,断了粮草,只怕黑衣卫也死伤殆尽,他姬夏又靠什么?”
“姬柏是姬夏的一条狗,只信他一人,所以他不适合做黑衣卫的首领,找人在出征东夷的时候……让他一不小心火绳点燃了火药自爆身亡。”
“至于普通国人,他们都是愚蠢的,只能看到眼前小利的。这件事做成后,恢复奴隶制度……将所有的公产分给每个夏城国人,包括夏城的公产土地和这里的作坊,全面放开私营作坊管制,包括冶铁。那些国人愚蠢,管不明白,由咱们几个出钱分给国人来换取他们手中的冶炼作坊管理权,适当分他们些好处,管叫他们欢天喜地。”
“你们要知道,姬夏权利的根源就在于这些公产,一旦公产制度被打破,他和我们有什么区别?这些人都是喂不饱的狼,到时候姬夏给不了他们的时候,就只能把自己喂给他们。”
“姬夏处心积虑准备的公产,到头来却成为咱们收买国人最好的奖励。一座冶铁作坊的公产,看不见摸不着,名义上是全体国人的却不像奴隶土地一样触手可得,哪里比得上一家分给三百亩地的私产?”
“诸位,这是咱们最后的机会,这一次如果败了,只怕夏城就要彻底变了。”
“倘若因为害怕,什么都不做,再有三年,我们谁也别想挣扎。等到那些平民的孩子学成了长大了,咱们也老了,到时候就全完了。”
“司货姬是姬夏的妹妹,其实她能做的事很多人也一样能做,未必就做不好。她能做好只不过因为姬夏掌握着公产在支持他,公产一旦分成私人,她的权利也就没了,这个可以先不用管。”
“至于红鱼……提醒众人她是外族人的身份,逼她交权。如果姬夏没死,咱们就说是红鱼蛊惑了姬夏做了这些错误的决定,逼着姬夏杀掉她。”
“夏城国人那边,立刻去人准备,那边咱们的人很多,控制住狸猫等几个人,狼皮作为宗伯主管封地之事,已经有人对他有意见了,也要趁这个机会拿下来。”
“白马那边……给他封地,阳关以北,尽数归他,告诉他议事会不会亏待他。”
“派人联系娥钺卫河粟岳等首领,就说咱们愿意以冶铜冶铁等技术交换,换取他们的支持。放弃夏城在娥卫两城的矿山收益,只求他们站在咱们这一边。他们会同意的。”
“别人我不知道,但在大野泽附近,已经有很多首领对姬夏的规矩想当不满了。上一次我去粟城,几个首领也暗中找过我,执手交好,我想这份交情足够他们做出决定。”
“其余城邑也已经看不惯姬夏了,一个人如果聪明的劳心者都反对,那他一定是做错了。”
“你们不用怕,就算事败,咱们照样可以去别的城邑。凭咱们的本事,凭咱们在夏城学到的一切,在别的城邑一样风光。而且……有人很欢迎我们去,也欢迎我们做这样的事,有些城邑在榆城训练的黑衣军,也可以暂时归咱们所用。”
“其余城邑有人传话,一旦事成,咱们会毁掉学堂,只允许亲贵子女学习,断绝考核制,先退回推举再退回血脉相承,榆城的一切不同他们的规矩都会去掉。”
“只要做到这些,整个大河诸部的氏族都会支持咱们,他们许诺了很多。”
“没了那些东西,咱们的权利依旧在,咱们的子女依旧可以继承咱们的一切。那些学堂、作坊只会让愚笨的底层越发刁滑狡诈,不如毁掉,反正咱们还有奴隶。”
“这才是夏城的正途,其余城邑都是这样的,凭什么夏城非要不同?既然姬夏一直说夏城是夏城人的,每个夏城人要为夏城的兴衰做出一切。”
“不要觉得咱们心狠手辣,不要觉得咱们断了粮食煽动哗变是在坑害自己的族人,你们要记住,咱们是为了让夏城归于正途,姬夏走错了!这些死掉的人只是祭品,而这些祭品会让夏城的将来更好,我想他们即便知道也会不会怪咱们。他们眼光太浅,愚钝不堪,就由咱们替他们做出决定!”
“这……是为了夏城!”(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呐喊
密谋后的当夜,几个人乘船回到了夏城。陈健说到做到,放开了权利却又没有消极怠工,该他做的事他也不会去阻拦,议事会叫人回夏城他也妥善安排。
几个人找到了陈健,但陈健什么都没说,也没有秘密地去和人商量什么事,看起来就像是真的死板到死守规矩一样。于是陈健得到了众议事会成员一个君子的评价。
看似平静的夏城已经波诡云谲,按理说应该在浪头最顶端的那个人却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些风浪。
五月初三,陈健如同之前商量好的那样,在众国人面前声明自己为了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暂时放弃议事会首领的权责。
国人惊恐不安的时候,陈健便离开,由议事会的成员宣读了议事会的决议: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国人暂时停止在作坊的劳作,准备武器开始整训。
黑衣卫全副武装,同时暗中保护那些告密者,让他们暂时不要暴露,要为之后的事件平息做准备。
在这关键时刻,陈健以头痛为名回到自己房中休息,声明自己不会再管这件事。
有人乐的如此,认为陈健只是在做最后的挣扎,试图以这种消极对抗让议事会接受他关于规矩不变的提议,这显得有些可笑,你病了最好,平时我们可能会恳请你回来怕你毁了规矩用暴力反击,但既然你守规矩那就好办了。
夏城的这些人看似学到了很多肮脏,但他们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血雨腥风,很多故事是听来的,而他们的首领又不做那么脏的事,于是觉得其实夺权很简单。
那些人觉得这件事做成的机会太大了,作坊工分割在各个作坊中,应该不可能反抗,而且他们也不相信这群人这么不怕死,所以信心十足。
同样,陈健却觉得这些人做成的机会太小了,这些作坊工和自己斗了两年学了两年,欺骗、许诺、分化之类的手段也见多了,而且他很确定这群人的底线就是规矩,因为规矩一旦破了他们就会重新退回成为奴隶。
不是那个小规矩的内容,而是规矩本身的意义。
再者,榆城初建之初,陈健非要挖纵横到处的内河,既是为了方便运输省却工序制砖外,也是为了分割地形。
空地上的马车战车无可阻挡,但是有了沟壑纵横的水塘河道,战马战车的冲击力就会大受限制,被水道分割的狭窄地形也很适合戈矛方阵的防守。
火药作坊、兵器作坊、粮食仓库等等,都是在作坊群附近,有河岔阻隔而且还修筑了一些简单的胸墙,作坊工可以很轻松地夺取这些地方。
一年半前作坊工开始的军事训练也保证了他们不可能随意就被屠戮,没有安装矛头的木棍也早就配发下去。
他们有自己的组织,有按照陈健要求选出的宣传为何而战的人,有严格的组织性,有暴力抗争的血统,有训练了一年半的纪律性。
抱团反抗之前,他们还停留在和奴隶一样捣毁工具的思维,被陈健用规矩逼得他们不能砸毁工具低级反抗学会了抱团;冬衣事件之前,是他们最信任统治者良心的时候,被陈健用欺骗和戈矛一嘴巴抽醒;慈善法令之前,是他们不知道将来到底要追求什么的时候,被他们自己讨论清楚。
有组织,有目的,有诉求,懂退让,不妥协。
他们和那些独自反抗的奴隶可不一样
所以陈健也信心九足。
剩余的一分不足他只做了一件事,将这边准备震压的事用某种手段告诉了嗟,并且提供了一份告密者名单,顺便给了他们半天的准备时间。
只不过没有让他们知道是自己做的,一如两年前提供了那张布帛一样。
陈健不怕城邑乱,怕的就是微妙平衡下的不乱,乱的不够厉害。
大乱方能大治,趁着粟岳出征在外的时候大乱一次,否则将来再乱就要担心外部势力了。
议事会预定的抓捕时间是五月初四的上午,一大早仍旧如同往常一样正常吹哨做工,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几个作坊中少了几个人,理由是生了些小病正在休息。
每请一天假就要扣除掉三天的钱,而且为了强制他们每天都工作,每个月月末还会发一笔钱,如果有一天没有上工这钱是要扣除的,所以作坊工很少请假,但却不代表不可以请假,因为经过上次的抗争后有病不再直接扔到小岛上自生自灭了。
生小病没来的人,有几个在作坊工中很出名的人物,比如铁打的一般从不生病的嗟。
作坊工们本也以为这一天和平时一样,但很快就发现那些和他们一同做工的夏城国人并没有出现。
或是因为可能要打仗的原因,作坊工们也没有多想,早早地在冶炼炉附近准备好,交接了工具,准备浇铸新一批的铁器。
泽正在清点铁范,忽然间一声哨子响,几个夏城国人我这戈矛走进了冶炼作坊中,随后一人大喊道:“念到名字的出来。”
很多人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泽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继续低头忙着自己的事,可是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那些前来抓捕的夏城国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在依照议事会的命令,平日里都是一起上工的,将近两年的一起劳作让一些最底层的国人和这些作坊工结成了很深厚的友情,这群作坊工干起活来没的说,又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平日里聊得也不少。
等名字或是号码全部念完后,带头的那个黑衣卫说道:“你们几个,因为鼓动作坊工暴乱,根据议事会的命令将被逮捕绞刑。”
他不是陈健的人,所以这一次抓捕由他带头,平日里在黑衣卫中也不是什么有名气的人物,此时领着几十人也觉得意气风发,不由有些趾高气昂。
这几个被抓的人都是作坊工中的领袖人物,想要成为领袖必然要比别人做的更好才能得人信服,而不是仅仅靠几句嘴皮子。
在这番话说完后,所有的作坊工顿时全都乱了,几个人排成一排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姬夏说了,允许结社,除非砸碎冶炼炉才会施以绞刑!我们要见姬夏!”
而那些负责抓捕的夏城国人也疑惑地看着带头的黑衣卫道:“你是不是听错了?规矩可没说因为这个会被绞刑啊?”
黑衣卫抽出铜剑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姬夏暂且交出了首领的权利,现在榆城的一切由议事会负责,这是议事会新更改的规矩。”
还有国人奇道:“不对啊,姬夏不是说咱夏城规矩不搞不教而诛吗?新规矩不适应于之前犯的错……”
领头之人喝道:“这是议事会的命令,你们难道要反对?有什么事等到城邑大会的时候和议事会的人说!带走!”
议事会是夏城的权力中心,陈健的任何命令都是以议事会首领的名义发布,这些夏城国人愣了一瞬,心中虽然颇为不愿,却还是向前一步。他们心想未必就一定是绞刑,或许只是抓起来吓唬一下,认个错或许就好了。
然而作坊工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喊道:“不行!姬夏不来给个说法,不能把他们带走!”
百余人乱哄哄地推搡着,一直没有说话的泽走到众人面前,冲着前面的黑衣卫肃然道:“这位,能等一会再抓吗?这一炉铁马上就要出来了,可否稍等一下?否则这一炉铁可就浪费了。”
不等那人回答,泽冲着那些作坊工们喊道:“不要乱,先把手里的活干完!铁水马上就要淌出来了!有什么事等铸完这炉铁再说。”
他在作坊工的威望无人能及,加之冶炼司又是这些头目扎堆的地方,话既说出无人不从,纷纷拿起了工具等在了冶铁炉前,甚至几个手持武器的在冶炼司工作的夏城底层国人也熟练地拿起了他们平时的工具,放下了手中的戈矛。
忘却了之前的纷争,一年多的劳作后,他们喜欢这里,喜欢热气腾腾的环境,喜欢刺鼻的烟尘,喜欢黝黑的灰尘,喜欢通红的铁水。
是自己的双手造出了这一切,改变了世界的模样,即便戈矛就在身后,他们仍旧精准地将铁水灌注到范中。
甚至在堆放的时候,泽还不忘退后一步,看看码放的是否整齐,眯起一只眼和平时一样用手竖着摩挲了一下确定平齐。
带头的人愣在那里,却也知道此时自己什么都做不成。
眼看着出铁口被捅开,耳听着身边响起的一同劳作的号子声,看着这群人浑身鼓起的筋肉,一时间有些害怕。
呲呲的响声和铁范的叮当声持续了很久,等到这一切都做完后,被念到名字的那几个人一同走到了前面。
泽冲着众人微笑了一下,回头和那些作坊工们说道:“规矩中,咱们是人,所以咱们留在这里。可我没想到规矩是可以随意更改的,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绞刑,很可怕,会死。可比起死亡,我更怕失去人的身份去做奴隶。可以随意被主人绞死的是奴隶,不是人,人死需要理由而奴隶不需要。我就算死,也不会以奴隶的身份死在绞架上,绝不!”
泽大笑一声,忽然摸出一柄熔铸好的尖锐的稷镰,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抽出铁器,血流如注,他却懒得去稍微用手堵住流血的伤口,粗犷的声音在空旷的作坊场地中回荡着。
“绝不再当奴隶!绝不!”
初时只是仿佛绝望而孤独的呐喊,可随后这声音便不再孤独,百余人同时高声地呼喊起来,握紧了双拳挺起了胸膛,拿起地上的稷镰锄头或是犁铧。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插入泽胸口的那柄铁器并没有插入心脏,而是向上偏了很多,靠近了肩胛骨。
更没有人有时间去思索,绝望这个词,与泽这样的人根本联系不到一起。(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暴乱
已经站起来过,就很难再跪下。不只是膝盖,心灵尤甚。
当这绝望的呐喊在榆城响彻的时候,陈健最想看到的情况出现了。这些作坊工们没有再去相信议事会的良心,更没有妥协等待,而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手段来暴力抗争。
要让一部分人认识到另一部分人真正的力量,才能让他们做出正确的选择,哪怕只是无奈的妥协。
带头抓捕的黑衣卫被愤怒的人群拥倒在地,多年的训练让他在倒地之前刺伤了一个人,可最终还是被打翻在地,双手绑缚在一起。
人数不多的夏城国人根本没想到这群人在见了血之后不但没有畏缩,反而疯了一下扑过来。
片刻后夏城国人就被五倍于自己的人冲散,对手不只有血气之勇,更有一年多的军事训练,配合有度。
被捆绑的黑衣卫骂道:“你们这是寻死!这是暴乱!这是要杀头的!”
愤怒的作坊工则回骂道:“杀头是死,难道等着上绞刑架就不是死?”
而那些和他们一同劳作的夏城底层国人心中有些木然,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何而战,和平日的宣传完全不同,让他们的脑袋有些迷糊。
这些作坊工不是夷狄,也不是要毁掉榆城,他们只是想要维护榆城原本的规矩。他们做错了吗?如果他们没错,难道是议事会错了?
名既不正,又有平日劳作的情谊,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那些作坊工也没有为难这些人,下了他们的武器后只让他们聚在一起,没有打骂也没有屠戮,甚至还互相帮忙包扎了伤口。
泽虽然还在流血,却没有性命之忧,此时虚弱地走到了众人面前道:“我们不反对榆城,只是反对如今议事会随意更改规矩。我们曾经相信过他们,可我们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一夜后如林的戈矛,换来了皮鞭的抽打!这一次我们不再信任他们,我们只信任规矩。”
他指着那些夏城国人道:“是你们毁掉了规矩,也是你们毁掉了榆城!”
那些底层的夏城国人有些委屈地说道:“我们只是执行议事会的决议,姬夏为了规矩已经放弃了首领的权利,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泽点点头,回身道:“这些人和咱们一起劳作过,一年多一起生活劳作,即便两条狗也有了情谊,何况于人?咱们不要为难他们,他们执行议事会的决议,没做错什么。”
作坊工们很认同这种处理办法,真的很难下去手,不是他们怯懦了,而是很多熟悉的面孔也和他们一样被烟尘熏的乌黑,这是和他们一同劳作过的人。
这时候,码头附近升腾起了一阵浓烟,即便这么远也能看到,几个领头的对视一眼,暗暗握紧了拳头,看来那边已经动手了。
众人握着简单的兵器不知所措的时候,泽又说道:“诸位,别的作坊只怕也是如此,现在一切都是乱的,可别的作坊可以停,咱们冶铁作坊却不能停。咱们停下来,冶炼炉就废掉了。”
“既然榆城容不下咱们,咱们离开就是。但在离开之前,咱们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比如犁铧锄头……”
“咱们离开榆城,咱们重新过上当年大野泽一样的日子,让这些榆城人自己冶炼去吧。临走之前,咱们要为自己熔炼出咱们将来的农具,这是为了咱们自己。”
“现在,一半的人拿起武器,准备榆城人的反扑,另一半人拿起铁范背起矿石,咱们继续熔炼。”
他有些黯然地看着冶炼炉,想起这两年的点点滴滴,长叹一声道:“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味道,喜欢这里的号子声。可这一切都比不过我想要做人,如果不能当人,我宁愿舍弃我喜欢的这一切。”
说到后面,难免心酸,这些作坊工们看着他们亲手搭建起的一切,颇有些不忍,可想到如今这种情况,终于挪开了眼睛不再看,只想着别让这一切毁了。
于是有人走到那群夏城国人前蹲下道:“我们要走了,等我们走的时候,你们留在这,不要让炉子灭掉,否则铁渣全都凝在炉内,炉子就完了。”
那些夏城国人用力地点点头,忍不住问道:“走?你们要去哪?”
“去可以做人的地方。”
泽捂着胸前的伤口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冶铁炉,扔下了手中的铁范,握紧了抢到了一支短戈,不再回头与一半的人站在一起,一如旬末月初军事训练一般。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的戈矛朝着的不是草人,而是一条内河之隔的榆城。
…………
在冶炼司开始暴乱的同时,那些之前因为生病没去上工的人同时出现在了各个作坊中。
那些隐藏的不被告密者所知的人开始鼓动宣传,那些被陈健培养过的教授这些人为何而战的人说出了不需要谎言欺骗的最实际的理由:不再做奴隶。
行动几乎是同时开始的,在确定了规矩改变的这个事实和抓捕实施开始后,这群人首先控制住了名单中的告密者,全部用绳子捆绑起来。
议事会的那群人以为人是愚蠢的也是怯懦的,但他们忽略了一直在作坊工内部存在的组织,更忽略了他们中最不可能背叛的人背叛了既得利益阶层。
反抗抓捕进行的很激烈,也很迅速,而嗟那些请了病假的人在听到冶炼司那边的动静后迅速来到了码头仓库一带。
三十多个核心成员连通运输司的大部分作坊工率先发动,砍断了水道上的木桥,占领的码头,驱逐了码头附近的夏城国人。
随后按照平时的训练百人一队,整个运输司连通码头搬运工组织了六个百人队,靠着配发的木杆结成阵势。
两个百人队负责守卫水道,严防夏城人的支援;剩下四个则快速包围了武备库和粮食仓库。
守卫在粮食仓库的夏城国人只有三十,面对气势汹汹的作坊工,这些夏城国人没有后退。
他们的任务就是守卫粮仓,没有计划统计司的命令谁也不能取走,即便面对十倍的敌人,他们仍旧毫无畏惧。
对面一样展示出了可怕的勇气,即便他们手中的木杆根本没有矛头,却用整齐的步伐应着羽箭和铜剑,在狭窄的地形中开始了争斗。
内乱的第一批伤亡就发生了粮仓和武备库,夏城国人战死七人,其余被抓。作坊工这边战死八人,三十多人受伤。
随后嗟就在武备库前点燃了篝火堆放了湿草,升腾的浓烟是在告诉其余作坊自己已经成功。
不久后其余几个作坊也都点燃了浓烟,作坊工按照顺序来领取了陈健早就堆放在这里的大量长矛。
控制了最重要的几个地方后,码头上两艘船离开,前往农庄和矿山,联络那里的雇农和作坊工。
一年前已经有十几个人以各种理由被送到了矿山和农庄那边,这也是陈健默许的。
不到半天的时间,整个作坊区和码头仓库区都被作坊工们控制住,整个榆城被中间的那条宽阔的水道分割成了两半。
水道的另一边,陈健不管不问,任由议事会的人折腾。分散抓捕、没有预料到的反抗种种这些,让人数占优的作坊工很快在水道的另一端获胜,甚至做出了冲击政厅的架势,让议事会的人很紧张,调动了有限的机动兵力准备防守,结果只是虚惊一场。
这场虚惊为对面的作坊工争取了时间,潜伏在各个作坊内的头目快速地将人组织起来。女人开始挖掘泥土搭建胸墙,将被水道分割的很狭窄的街道变得更加难以冲击。
面对这场虚惊的处置失当,更让贵族议事会制度的弊端显露无疑,这种氏族联盟的遗留物面对突发情况时的应对,没有丝毫损害的陈健的威望,只显露出他们的无能。
只是半天的时间,原本信心满满的密谋者们已经愁云惨淡。
他们的计划很完美,只要第一步做好了,剩下的事似乎便顺理成章。
在他们看来,抓捕几个人再简单不过,其余城邑有奴隶反抗的时候只要抓到领头的杀掉那些奴隶就会安稳好一阵。
这最简单的一步就是削弱陈健威望的开始,他们的计划宏伟,猜想到了很多失败的可能,却唯独从没想过第一步会失败。
面对这样的乱局,他们无计可施。陈健扔掉权利,他们捡起来,以为可以一飞冲天,却没想到只让国人认识到老旧的议事会的愚蠢和短视。
或许在别的城邑,权利不可以乱扔,一旦扔了就很难再捡回来。但在这里,陈健根本不在乎,因为这里的社会形态和其余城邑完全不同,从别的城邑学来的东西在这里根本不适用,只会适得其反。
是时候让氏族时代遗留的氏族贵族议政制度彻底滚出夏城体系了,是该彻底剥夺他们权利的时候了,要为将来扫清内部的一切障碍的时候了。
杀人,同样可以做到,似乎还是最简单的办法。陈健有军权,他守规矩只是自己伪装的,别人相信了他自己却随时可以随时改变自己的道德。
但他懒得杀,因为杀人不能起到教育意义,而且还会留下后遗症,将来还要面对更难对付的军事贵族。
所以杀人不如诛心。
而心藏在肚皮之内,只有让他们的心露出来才能诛。想要让他们露出心,权利是最好的剖腹刀。(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有组织有目的所以有力量
五月初七,整个榆城已经被分割成了两半。
一条很窄的内河将整个榆城分成两半,本以为只需要百余人就能完成抓捕,但现实是那些作坊工组织在了一起,用密集的戈矛宣告榆城的一半已经属于了他们。
陈健除了之前传递消息外,什么都没做。因为之前的两年该做的他已经做完了,此时只需要等待。
那些满脑子管理奴隶思维的人根本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况,而会处理这些情况的人此时却都和陈健一样,闭口不语。
隔着胸墙和内河,可以看到作坊那边的动静,一切如常,甚至冶炼炉仍旧在冒烟。
对面很克制自己的行为,除了暴乱夺取仓库的交战外,那些被俘获的夏城国人一个没杀,给予了很正常的待遇。
分割的土地和如林的戈矛也让夏城这边难以行动,因为会死很多人,议事会纵然希望彻底乱掉,却也不得不考虑那些国人的意见,毕竟上阵的还是那些国人,他们也不敢下太过分的命令,只能暂时对峙。
平静的对峙其实大有文章可做。比如让双方的人知道为什么而战。
可是那些老旧的议事会根本不在意这件事,宣传部门完全掌握在陈健手中,此时更是悄无声息,没有一丝言语。
相反对岸那些被陈健培养了一年多的随军宣传者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学着用木质或是陶制的土喇叭不断地朝着议事会这边喊话。
内容无非就是:“你们先毁掉了规矩,那就别怪我们不守规矩;我们不想杀人,但你们却要送我们去绞刑架,我们不会等死;我们不是奴隶,我们只想当人;我们不会毁掉你们的作坊,我们只是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要离开这里,你们的城会原原本本地换给你们,再送给你们我们流了两年的汗水……”
看似毫无用处的东西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人心不稳,每个人都在思索,而一思索就容易想太多。
面对对面的冲击,腐朽老旧的议事会成员们拿出的却是已经腐烂的那一套说辞,对国人这边无非是荣耀、勇气之类;对对手却是老一套,诸如你们反抗是不对的,你们和榆城是相互依赖的云云。
软绵绵的毫无气势,气的被陈健掌握的那几个宣传者暗里骂娘,人家都要离开榆城去别处建城了,还互相依赖个屁啊?
这些相信言语是有力量的人觉得,只怕再有几天,自己这边的气势就要彻底毁掉。
更可怕的是在傍晚的时候,对面的一番对内的宣讲透过了狭窄的河道传到了这边。
声音断断续续,但很多人听出了说话的是那个叫嗟的本该被抓捕绞死的作坊工领袖。
“曾经我们天真地以为,那些人会答应我们成为国人的要求。但现在看来,我们离我们想要的越来越远。”
“如今我们团结在了一起,既然那些人想要重新把我们当奴隶,我们当然要反抗。”
“我们不想杀人,可如果别人的长矛已经顶在了我们的脖子上,我们也绝不会闭目待死。”
“夏城人很多,但很多不在这里。榆城有我们想要的一切,但我们守不住。如今我们已经控制了码头控制了船只,控制了冶炼作坊。有人说要趁着这个机会赶走夏城人,让我们成为榆城的主人,我反对。”
“不是因为那些什么不好意思或是觉得这样不好、甚至这地方本来就是夏城人的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我们守不住太久,没有一个城邑会允许一群曾经的奴隶成为城邑的主人。”
“我们将来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夏城人,还有其余城邑曾经的我们的主人的反扑,所以我们必须要走。”
“但要走,不是逃走,我们在走之前要夺回应该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需要犁铧铁器,需要冬衣毛毡,需要耧车木具,而这一切我们都能做。”
“现在岛上有咱们的男女一共六千多人,还有农庄、矿山那边的四千多人,我们需要的东西很多,所以我们要守住作坊,守到足够我们开辟一座属于我们自己的、没有人再欺压我们的城邑的大量工具。”
“等我们拥有了这一切,我们将会离开。姬夏说,天高地阔,大有作为,这话在理。船只足够咱们越过大河,咱们就在大河的南岸建立一座属于咱们自己的城邑,一座没有奴隶的城邑。”
“到时候倘若有人攻打我们,我们便会明白我们是在为自己而战,因为我们是那座城邑的主人。那些夏城人让我们为之而战,他们说服不了我们,因为他们都不准备把我们当成人,我们又凭什么为夏城而战?”
“你们愿意拥有一座可以当人的、属于我们自己的、在大河南岸的城邑吗?”
数百人齐声回答了愿意,嗟喊道:“那从现在开始到撤离之前的半个月,一半人继续会作坊劳作,另一半人握好手中的武器,跟着我挡住那些夏城人。我们这些被抓捕的人……就是你们最可信任的人。从现在开始,我们这五十多人会站在最前面;等到撤走的时候,我们会走在最后面!”
“我会将背心交给你们,因为我不必担心你们会用羽箭戈矛终结你们自己做人的渴望。”
“作坊工们,站起来了,就别再跪下。”
当这番话透过内河传到这边的时候,很多榆城体系内的国人再也忍不住了,纷纷找到了陈健,希望陈健出面解决掉这件事,别再让议事会的那群人胡搞了,再这么搞下去榆城真要完了。
他们从没有这么怕过,他们面对过很多次作坊工的要求,可之前的每一个要求都是在体系之内的,他们那时候是和榆城相互依存的。
如今这群人却要彻底离开,他们知道为何而战,也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甚至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每时每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而且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对岸,缺了他们这些人一样可以过好。
榆城……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轻易地控制不住他们了。
国人,第一次真的慌了,到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榆城已经和那些作坊工密不可分了,缺了他们榆城只剩一个空壳。
以前陈健即便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信。
如今陈健什么都没说,他们已经相信。(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注定的结局
几天后,农庄和矿山的暴乱相继成功,矿山那边自不必说,本来矿工就是最容易暴乱的一批人。而农庄那边则因为陈健采用作坊一样的管理,让农庄的人平日都聚在一起,很容易传播一些东西,和那些单独的农户并不一样。
农庄这边马上就要准备夏收,今年的小麦长势很好,他们控制住了农庄后便开始抢收小麦,因为这是为自己将来的城邑准备的,所以干劲十足。
矿山那边稍有不同,姬云的管理水平很高,也深信陈健说的矿山与榆城不同的话,很是笼络了一批人。
矿工们暴乱的时候他也去劝说了,得到的回答是:“你的确对我们不错,但这点好还不足以让我们去做奴隶。”
回答姬云的人是一个平日干活很卖力的矿工,一年前刚来,除了干活外平日看起来很老实,但却没想到这个平日最老实的人却说出了最难反驳的话,姬云这才明白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有那些作坊工的核心人物。
面对用铁钎、火药、尖镐组织起来的矿工,姬云最后一次尝试道:“你们也说了,榆城出了问题,姬夏如今不是首领。我想一定是有人弄错了,或者是有人害了姬夏,你们不要急,咱们一起回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愿意跟你们一起回去,我要去见姬夏,你们不就是想要规矩吗?我去给你们争取。”
“诸位,相信我,也相信姬夏,他是守规矩的。你们想想,你们要的东西我不都是给你们争取来了吗?妓馆、女人……都有了,你们难道连我都不相信吗?”
矿工们商量了一下,对姬云的信任还是占了上风,于是松开了姬云带着他一同返回榆城。他们要参加榆城的保卫战,守到作坊生产了足够的工具后再离开去建设自己的新家园。
第一艘回到榆城的船只上有二十多擅长炸矿和使用火药的矿工,还有被优待的姬云。
等姬云再一次踏上山岬岛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模样。原本井然有序的城邑彻底变成了诡异的战场,内河左边作坊仍旧冒着烟,男女们手持各种能找到的武器在巡查,冶铁炉那边每一炉新铁出来立刻就被浇铸成了矛头,不经退火立刻配发下去。
平整的街道上到处都挖出了沟渠建起了墙壁,耳边不时传来双方隔着内河的喊话声,乱糟糟的。
人最多的地方挂着几句尸体,不远处是被烧毁的屋子,尸体旁几个人正在那说些什么,姬云听了个大概,好像是被挂着的人都是告密者,如今血都已经干了,可是几个人仍旧再用长矛攒刺以发泄怒火。
除此之外,剩下的都还算井然有秩,甚至那些还在劳作的人比之前更加卖力。
更可怕的是这边似乎根本用不到对面,作坊仍旧可以运转,仍旧可以生产
甚至那些孩子们还在学习。
这让姬云很不安,比看到他们暴乱还要不安十倍。
在那愣了好半天,姬云摇摇头,问了身边的矿工道:“你们这边谁说的算?我想去那边见见姬夏,能不能送我过去?”
矿工喊了一声,姬云看到一个胳膊上扎着黑布条的人走过来,看来这些扎着黑布条的就是这群作坊工中的核心人物。
“你恐怕不能过去,只能隔着河和对面说说你想说的。我们不会为难你,等我们离开的时候会放你走。”
姬云劝解道:“这又何必?你们走不远的。就算你们逃到了大河南岸,没有姬夏你们建不起这些作坊的。”
“我知道,我也相信。我们也没准备建这些作坊,感谢姬夏让我们学到了很多,所以我们不会去做那些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是安安稳稳地种田总是可以的,总好过在这里当奴隶,不是吗?”
当姬云被押解到内河岸边的时候,原本平衡的左右两岸瞬间失衡了。
不是姬云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而是因为姬云的到来意味着矿山已经失去控制,再加上姬云带来的农庄暴动的消息,让内河右边的国人更加紧张。
越来越多的人希望陈健出面结束这一场动乱,他们已经承受不住,然而在这关键时刻却找不到陈健的踪影,仿佛消失了一般。
陈健的忽然销声匿迹让那些密谋者很是不安,现在的情势已经失控,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想,甚至昨天还出现了十几个国人在议事会门口高声叫嚷要求陈健独断之类的话。
陈健没有做的更好,可却用别人的愚蠢衬托出自己做的还不错。世界始终都是在比烂的,只要别人比自己更烂就是胜利。
姬云被抓矿山农庄暴动的消息再一次让内河右边变得群情激奋,这一切混乱的根源伴随着对岸的喊话,全部的怒火都发泄到了议事会的头上。
密谋者们再一次聚在一起,有人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意见。
“要不……咱们现在答应对面的要求?如今姬夏隐藏起来,咱们或许可以趁这个机会以议事会的决议答应对面的要求,平息这场混乱,国人应该还会支持咱们。”
这个提议看起来很好,亡羊补牢其时未晚,可密谋者中带头的几个听到后却怒气冲冲。
“如果在暴乱之前答应了,国人不知道那些人的力量,只会指责咱们放弃了他们的利益。”
“现在答应,国人知道了那些人的力量,只会指责咱们愚笨不堪早要想到的话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我本以为姬夏只是闹脾气或是真的守规矩,那印章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可现在看来……姬夏只怕早就知道这个结果,这是要借咱们的手做他要做的事。如今这乱局……国人指挥全都怪在我们身上,因为他姬夏守规矩,因为那些作坊工说是因为咱们毁了规矩他们在暴乱的!”
“可是!可是当初提议要攻打东夷的是姬夏!难道他能不知道这些作坊工没有得到国人身份不可能跟着他出征吗?他知道!而且很知道!整场暴乱的根源就是因为出征,姬夏这是借咱们的手来做他的事。”
领头的人长叹一声,苦笑道:“我以为咱们会赢,可实际上咱们从一开始就输了。姬夏借了咱们的手挖了一个大坑,还要让咱们笑呵呵地跳进去顺便嘲笑他的愚蠢。”
“倘若当时咱们和姬夏站在一起,答应了那些作坊工的要求,那这是议事会的共同决议,国人绝不会只反对姬夏。可如果答应了,榆城多出了几千上万有议政权的国人,这些人只信任榆城体系内的人,到时候咱们会被姬夏慢慢赶出议事会。”
“倘若当时咱们不答应甚至反对,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我甚至怀疑对面知道的那些消息都是姬夏传递的,甚至他们这么快占领了最紧要的几处地方都是姬夏教他们的。”
几个人眼前一亮道:“如果真是这样,咱们未必没有办法,可以和国人宣扬是姬夏站在了作坊工那边……”
话音刚落,更多的人怒骂道:“蠢货!国人会相信吗?最不可能背叛他们的人就是他们最信任的首领,不管怎么看姬夏都没有理由背叛国人,说他背叛就像是说头狼背叛了狼群去帮助羊群一样,这种事你会相信吗?不但不信,愤怒的国人还会冲进来把咱们挂在木架上!姬夏可以被咱们悄悄杀死,但即便他死了咱们谁也不能说他的坏话,否则谁也比坐不稳首领的位子。”
“况且,石荠那群嘴里能说动人心的人全在姬夏那边,咱们凭什么让国人相信?我以为嘴巴毫无力量,永远比不过刀剑,却没想到嘴也能杀人。”
骂完之后,领头的人闭目摇头道:“我这一刻才明白,从咱们踏上榆城的这一刻结果已经注定。”
“支持姬夏的规矩给那些作坊工国人身份,五年后咱们就完了;不答应姬夏打破规矩,就是现在的结果。结局都是失去一切权利,不同只在于早晚。”
有人带着绝望问道:“难道真就一点获胜的可能都没了吗?姬夏会不会早就知道咱们暗中商量的事?每一件事说出去……都会被愤怒的国人撕碎的!”
这些人不禁觉得身上有些冷,朝着四周看了看,仿佛原本那些可信的人如今都是暗藏着一柄铜剑,随时会刺向自己的后背。
领头的知道这时候一旦心思涣散,只怕很快就会有人跑到那边去告密,于是鼓舞道:“不会,咱们要的姬夏给不了也不可能给,不会有人背叛的。况且家人都在夏城,咱们盟誓过,背叛是要把女人孩子都杀光的。”
“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行,或许危险,但咱们已经无路可退。”
“你是说……认错?学曼辕一样当众认错?姬夏不是说知错能改犹可为吗?他应该不会杀咱们。”一人或许心中已经惧怕,亦或是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心早就从当初的意气风发变为现在的战战兢兢,只不过几天而已。
“认错?曼辕才多大点权利?他没资格当巫医,所以他是病了,姬夏治病救人。咱们呢?咱们是有资格做巫医的,咱们是认为姬夏病了。”
“这已经不是认不认错的问题了,而是夏城之后该怎么走、是夏城到底走那条路的问题,这不是认错能解决的。”
“况且,曼辕那次,死人了吗?没死!”
“如今呢?死人了,而且死了十几个。在加上作坊这些天的损失,谁认错谁就要负责!你要认错便去认,没人拦着。”
提议那人低下头,心中惴惴不安,反驳的人注视着被他恐吓住的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如今只能放弃榆城,返回夏城,让榆夏分开。”
第二十章 由他去吧
“能成吗?”
一个人的问题是很多人的问题,只不过由一个人问出来。
“能成。”
仅仅这两个字的回答还不够,在夏城呆的久了,很难不被那些计划或是统计约束了思维习惯,即便他们反对弄出这些习惯的人,可自己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这种习惯。
“其一,姬夏的人大半都在榆城,咱们的人基本都在夏城。而剩下的大多数只会站在获胜者这边。”
“其二,榆城已经乱了,姬夏只有一条路可走,即便这件事是咱们引起的。等咱们回到夏城控制住了局面,姬夏想要回去夺权,只能依靠那些作坊工组建军队。这就坐实了他背叛了族人的话,只要有一个作坊工跟着姬夏回去,他就说不清了。只要死了人,一切都好说。”
“其三,夏城还有大量的公田,回去后立刻分掉。每个人都知道姬夏回来后会重新收回公田,而大量的公田奴隶之类完全可以收买大部分的夏城人。”
“其四,娥卫两城也会支持咱们。他们不会希望一个强大的夏城,姬夏和他们商谈的很多事让他们极为不满,我们可以放弃很多公产在两城的收益,比如开矿之类的权利获取他们的支持。而公产这东西,普通国人看不到摸不着,他们的眼界很浅,不会反对。”
“其五,白马在阳关防守草原几年,骑手众多,他是愿意平分夏城权利子孙永继还是愿意继续向如今一样?那里被姬夏影响的最小,那些人可供我们使用。还有一些草原上的聚落,只要他们答应帮着咱们对付领兵而来的姬夏,咱们可以卖给他们铜兵。”
“其六,夏城和榆城相距太远,姬夏大兵前往少说也要二十多天,这还要在平息了榆城之乱后。咱们手中有印章,人少速快,总有四五个月的时间可准备,只要撑到了秋天,姬夏只有退兵一途。”
“其七,粟岳等首领也希望看到夏城内乱,我想他们到时候会站在咱们这边的,只要咱们给他们一些他们想要的东西。”
总结了几条后,众人脸上逐渐露出了笑容,看起来的确是可以的。至于成功之后他们内部的争斗,总要等到一切平息之后再说,如今还有共同的需求和敌人,所以团结的很。
“所以现在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再让榆城的乱局添一把火,让这里更乱!夏城不是说这些公产归属国人吗?只不过如今的这种归属并不好,咱们可以让它变得更好。”
带着微笑说完了这些,又谈及了一些细节,直到所有人露出笑容后这群人才各自散去。
当天,榆城这边控制的仅有的三艘船被议事会调动开,负责撑船的换成了别的人,而原本的人则按照议事会的命令拿起了武器上了岸。
随后一些人被秘密调动到了上游,理由是去接应一批来支援的其余城邑的士兵,实际上则是密谋者拉出了自己控制的所有隐藏在榆城的族人提前退回了夏城,人数不算多。
接着当天夜里,一则消息在国人中传播:议事会决定将公产完全分到每个人手中,反正榆城作坊已经被那些作坊工控制。只要能够夺回来,这些作坊公产按照这次平定动乱的功勋全数分开,还包括那些农庄,全部归私人所有。真正做到公产归每个国人所有,而不是姬夏做的那种名义归属仍旧有人全面负责管辖的情况。
这消息一出,立刻引发了轰动,每个国人都清楚冶炼作坊每天可以为榆城换来多少东西,那些东西其实也都是自己用了,但和真正握在手中还不一样。
一时间原本不知道到底为何而战的一部分似乎找到了理由,他们脑袋暂时转不过来,可是手却已经握紧了戈矛,整个半边城邑都在讨论这件事,只是关于这件事的讨论却没有一面倒,而是持着两种意见的人开始了争论。
即便开始了争论,陈健仍然没有露面,似乎彻底放任整个城邑乱下去,甚至连思想开始混乱都不再管。
当这些事传到陈健耳中的时候,陈健却只笑了笑,告诉一脸焦急的红鱼和妹妹让他们不用担心。
“这时候我选择相信咱们的国人,我相信他们不愚蠢。如果真的愚蠢,你们听到的就不是争论,而是山呼万胜的声音。因为有争论,所以人心不一,因为人心不一,更不可能一鼓作气冲过对岸,所以一切都是空想,不是吗?”
说完,看了一眼不远处绑着的几个人哂笑道:“看来你们的本事也就止于此了,我想你们一开始商量这些事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吧?你们啊,太幼稚也太可笑,总以为国人是愚蠢的弱小的怕死的,以为一间封闭的小屋就可以决定一切。”
那几个人低着头,正是很多天前、暴乱刚开始的时候乘船先回夏城准备的几个人,一个都没有回去而是被扣押了。
扣押的理由很简单,陈健是大司马,在变乱时期拥有很高的权利,所以在变乱之初他看似无意地发布了一道命令:如今正是榆城危及的时刻,任何拥有国人身份可以被征召从军的人在变乱平息之前不得离开榆城,否则以临阵脱逃论处。
当那些人以议事会的名义让这群人先回夏城准备的时候,陈健不管不问,也没有人在意陈健之前发布的那条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命令。
于是合法地调动了姬柏手底下的一些人,骑马尾随将这些人全部抓回,因为走的几个人是国人士兵需要在战争来临时候服兵役的,虽然是议事会的决议,但却没有明文也没有议事会的印章。
这几个人中也有参加过当年风城平乱之战的,很是清楚当初审讯的手段。被抓后本就心怀鬼胎,以为事情败露,不等回来就吐露了个干净。
他们知道的不算太多,但也不少,比如一些带给娥卫两城的话,这样负责抓捕的那几个黑衣卫惊出了一身冷汗,心头再也不管议事会之类的命令,秘密地将这几个人藏了起来,告诉了姬柏。
姬柏找到了陈健,诉说了这件事后,便要带着黑衣卫去抓人,但却被陈健拦住。
“问事不问心。如今他们会承认吗?嘴巴是可以随意编造的,将来有人学这样凭着嘴巴就定人的罪刑,对夏城并不好。留着吧,不要说出去,等到他们做了之后再说。”
姬柏咬牙道:“这已经背叛了夏城,难道还要守规矩?不守规矩的人总能赢过守规矩的人!姬夏再等下去,夏城就完了。”
陈健摇摇头道:“会吗?我觉得不会。铜矿不经烈火的冶炼永远是石头,玉不经雕琢永远不能翠亮,人心也是一样。用这点公产的损失,换来族人的心看清楚那些人罪恶的心,我觉得很值。”
“姬柏啊,夏城不是这座城邑,不是这点作坊,不是这些公产,甚至不是我要遵守的规矩,而是那数千和咱们一样的国人。”
“有这样的人,城邑毁了可以再建,作坊没了可以再造,土地没了可以再垦。天高地阔,哪里容不下一座城邑?只要人还在,站在哪里,哪里就是夏城。”
“去吧,让他们去做,让他们去折腾,折腾到国人看到他们做了再说。我不想杀人,只想诛心。”
很多天的对话那几个被抓住的人也听到了,被关押的几天让他们心中更加不安,因为他们没看到陈健蹙眉,也没看到陈健和什么人密谋商议什么事。
真的没有密谋,只有按照规矩做的几件小事,于是他们只能想到不屑这个词,不屑意味着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利用这几天询问了几个对东夷那边的情况有些了解的学生,只不过那些学生也都被留在了这个地方,他们倒是很乐意,因为可以学到很多别人学不到的东西。
片刻后,姬柏走进来,脸色很焦急地说道:“姬夏,议事会的那群人好像要跑,他们正在调集船只,要不要拦住他们?”
“不拦,任他们去吧。一群苍蝇混在蜜蜂当中,嗡嗡地分不清。面对蜜糖,蜜蜂和苍蝇都一样,你要抓就很难。最好的办法就是挖个粪坑,让苍蝇聚在一起。”
“要我说,他们跑倒是一件好事。跑了又能怎么样?无非就是让夏城和榆城分割开,可支持他们的有十个人,支持咱们的却有九十个,他不跑,怎么才能让人知道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伪装成蜜蜂和咱们飞在一起,反倒不好,反倒让国人以为他们也很勤劳,国人也容易被蒙蔽。”
“这是夏城今后的路到底该怎么走的事,是不能调和的。是如其余城邑一样让一小撮人攫取城邑的大部分好处?还是让更多的国人分享城邑的好处?”
“你姬柏没这个本事说动他们,我也没这本事,与其这样何必遮遮掩掩,不如分开了好。”
“跑了后,能够对国人起到教育作用,让他们知道自己被蒙骗了,这是大好的事。早点认清早点反对,晚点认清晚点反对,不能认清就不能反对,怎么看都是早点认清更好。”
“由他们去吧,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最坏的结果就是把一切都打烂了。就像矿石,看似砸的粉碎,看似烈火焚烧,但最后挤出了杂质,变为锐不可当的铜铁。”
“打烂了,再建就是。”
第二十一章 另一种声音
嘴上说的轻松,无非打烂了重建,可心中仍旧对这种最坏的可能充满惋惜。
两座城邑毕竟是每个人汗珠子摔八瓣儿建起的,墙上有汗,土里有血,真要打烂了重建需要极大的勇气,并非每个人都有。
姬柏听完这番话,对于陈健如此心狠的决定很是惊诧,虽然对陈健极为信任甚至有些崇拜,可还是忍不住问道:“姬夏真的忍心?而且一旦打起来,死的是咱们自己的族人啊。我觉得……我觉得内斗的话,没有英雄也没有胜利者。”
“不忍心又有什么办法?靠嘴能说动别人的话,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战乱?战争因何而起?还不是利益吗?城邑之间如此,城邑之内也是如此。”
“倘若我们攻打下了一座城邑,既不把那些人抓来做奴隶,又允许他们按照之前的习惯生活,甚至还无偿帮他们建设……被攻下的那座城邑会恨咱们吗?”
“显然不会。可问题是咱们凭什么要这么干?打仗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抓取奴隶掠夺财富吗?归根结底仍旧是利益。夏城有底层,其余城邑也有底层,可如果夏城胜了,夏城的底层要高于其余城邑的底层,无形地盘剥了其余城邑的底层,什么城邑荣光祖先荣耀之类的都是利益的皮,只不过利益用了城邑族群这个好听的东西来掩饰。”
“除非你像我说的攻下别的城邑就是为了让他们过得更好,只怕没人会这么做吧?对其余城邑的战争可以用为了城邑之类的话来掩饰,对城邑之内没办法用这么好听的话来掩饰,可本质都是一样,不要说什么内斗无英雄之类的话,要看你是不是为了城邑的大多数过得更好。”
“你要是为了城邑的大多数过得更好,凭什么不算英雄呢?”
“如你这样疑问,倘若有族人杀了人偷了盗抢了钱财,就因为他有族人的身份,于是就不能处死他?于是就该责问抓住他处死他的人有力气杀族人却不去杀外敌,是懦夫非英雄?明着偷抢是偷抢,暗着就不是吗?”
姬柏思索良久,豁然欣喜道:“我明白了!”
陈健摆手道:“不但你要明白,还要让每个黑衣卫都明白。这就是为什么对面的那些作坊工可以这么快凝聚在一起的原因,因为他们知道为何而战。这很重要,等这边平静了,咱们的军中也会置下这样的人。知道为何而战,才能战无不胜。”
“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打赢。在没有更好的人选之前,我可能会让你作为整个黑衣卫的宣讲者。很快就要乱起来了,到时候去解开那些族人心中的疑惑。让他们知道自己做的对,做的是英雄之举。”
姬柏点头称是,坐下来仔细回味着陈健刚才说的那些东西,准备用匮乏的文字整理出来以便牢记。
而陈健也没有放松,嘴上蔑视心中却不能松懈,确定了那些人准备逃走了,陈健这边终于开始有了动作。
先是把自己掌握的负责宣传的人叫到了一起,一直隐忍不发的舆论机器在他的带领下开始高速运转起来,为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混乱做准备。
这些人是要等议事会的那群人离开之后再去宣传的,利用他们逃走留下烂摊子的事大做文章。
可就在这天的傍晚,密谋者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城邑内却有人做了那些宣传者想要做但还没开始做的事,让原本混乱的局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事情的起因源于被作坊工绑缚的姬云,而更早的起因是两年前在矿山姬云听到的陈健的那番话,那番让姬云猜到了陈健心思的话。
手脚被绑着,头脑却没有被绑着。
两年前陈健说出了将来过于国人的一些改动,姬云便猜到了陈健可能要有大动作,他一直管着自己的嘴,连自家女人都没说,当时心中就想着将来要站队的时候站在哪边。
如今面对这样的乱局,他想到了陈健当初的那些话,也很自然地明白过来当时看似根本不存在的那些国人那些百姓是谁,很显然就是这群作坊工。
实际上陈健什么都没和姬云说,可正因为什么都没说才让姬云看到了机会,看到了一个拼死一搏换取信任和前程的机会。
说了那是依命从事,没说那是不谋而合,完全不同。
在矿山的时候,他有过机会,把握住了,得了他自己都不敢想的称赞。
如今这个机会只比当时更大,只不过却也更难。
两年前的机会不需要得罪人,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如今却要彻底和夏城的守旧派划清界限,把自己陷入这场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争斗中。
如果陈健输了,他这辈子也就完了,而且会死。
但他相信陈健不会输。于是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要站队就要不要怕失败。
对面的很多消息只隔着一条内河,议事会说出分掉公产以求人人奋进杀敌的时候姬云和那些作坊工也听到了,也看到了对面的混乱。
作坊工们对此无所谓,嘲弄了一番对面后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反正这些作坊等他们走后就和他们再无关系了。
姬云看着这群作坊工,叫嚷了几句问道:“你们一定要走吗?”
“废话,不走留下来做奴隶?”
“姬夏或许会答应你们的要求的,只要把规矩……”
“别和我们提规矩,规矩还不是可以随意更改的?姬夏倒是守规矩,结果呢?让你们的议事会撸个干净,如今连影子都看不到。如今连这些公产作坊都要分掉呢,只求你们的人奋勇一点过来屠杀我们呢,我们为什么还要傻傻地留下来?”
姬云喊道:“姬夏若在,定然守规矩的。你们争取到的东西,姬夏可没违背过。”
这话倒是不假,作坊工们也深有感触,几个人低头不语,胳膊上缠着黑布的一人道:“你说的没错,但没有意义。姬夏曾经是议事会的首领,如今却未必是。再说我们信他又能如何?他要是死了,下一个人还能和他一样?本来我们以为榆城很好,至少有规矩约束着。我们留下不是因为姬夏,而是因为规矩。现在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留下的。”
姬云恳求道:“那能不能让我去河边和对岸的族人说几句话?他们被欺骗了,姬夏又不知道在哪里。如果他们真的为了分掉公产而厮杀过来,对你们也不好,你们说是不是?”
扎着黑布的人瞥了姬云一眼道:“你有这样的好心?”
姬云想着,自己既然已经站队,获胜后这些人肯定就是和自己一样的国人了,这时候正是需要彰显自己形象的时候。反正败了是死,胜了可就得为将来打算了。
于是他大声而又用自豪地语气喊道:“我是为了夏城为了榆城,为了所有的亲族!我说的话或许有人不愿意听,可能会在你们走后杀了我,可为了城邑更好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实际上他感觉自己不会死,而且这些人也不会走。不管是死还是这些人走,刚才说的那番话可就没有机会留名千古了。
虽然他心里明白如果此时陈健死了自己才不会喊这样的话呢,但人心隔肚皮,除了自己谁又知道?
纵然如今还是敌对状态,姬云的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还是博来了满堂喝彩,不少作坊工自发地用在榆城学到的习惯鼓掌称赞,几人赞道:“我们倒是真的很喜欢你们夏城人,至少你们有些人的脑袋里装有一些别人看来会讥笑嘲弄的东西。据说有为了寻找城邑怎么才能和睦的人,连司寇都不当的;也有为了回城邑报信而差点累死的。啧啧,想不到你也是这样的人。”
姬云冷着脸道:“咱们现在是敌人,你们称赞我无非是想让你们的人也学我,可你们未必学得来。”
胳膊上缠着黑布的、姬云很讨厌而且总是露出牙齿表情总像是嘲笑、总会在众人面前宣讲一些事的那个人耸肩道:“我们不用学,因为我们不用喊,而是在用双手去做。我们不如你说的好听,可我们双手仍在作坊中劳作,在河边握着戈矛,这可比说有用多了。”
姬云哼了一声,心说怪不得这个人在绞刑名单上,言如箭舌如矛,句句带血,字字穿心。
倘若让对面的人知道上次暴乱流传很广的那番话就是这个人说出来的,只怕不止要绞刑。
最终那些作坊工还是笑呵呵地把姬云押送到了河边,或是出于一丝尊重。
面对着熟悉的故人,姬云大声喊道:“诸位族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姬夏呢?为什么允许那些人胡搞?他们懂什么?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那点破权利,哪里想过整个夏城?言出而无信,怎么能够让人信服?说好的规矩可以随意更改,今天是针对这些作坊工,明天会不会落到我们的头上?”
“公产变动,按照咱夏城的规矩,不是议事会能决定的,是要开城邑大会一起商量的,这不合规矩。这么大的事,就在一间小屋中决定了?我看你们有人还笑呵呵的,天啊,难道还有什么比这还可怕?”
“毁了规矩,一间小屋就能决定整个城邑的命运,难道那些在小屋中的人想要你的性命你的财产会比改变城邑还难吗?”
“这样的乱局全都是因为规矩的轻易改变,难道你们还没醒悟过来这一切的乱局是因为什么吗?如今作坊工们已经要走了,到时候剩下一个空的城邑,这损失由谁出?难道议事会毁掉规矩的那些人会拿自己的私田私产补偿大家吗?”
“这些作坊让大家分掉,可是大家要一堆没有人的砖瓦有什么用?到时候还不是我们这些人要做更多的活?如今咱们一天劳作四五个时辰,等这些人一走可就要劳作七八个时辰了!”
“看看吧,现在榆城成了什么模样?到处是胸墙沟渠,十几天的时间,往日我们可以换来多少东西?可现在呢?什么都没有!议事会的人还有土地奴隶,他们不要作坊一样可以活的很好,甚至没有了规矩的约束会更好,可咱们除了靠规矩来保护咱们还能靠什么?”
“他们有很多土地很多奴隶,咱们有什么?这些作公产坊完蛋了,咱们靠什么生活?”
“他们今天随意更改规矩,把公产分掉。难道明天就不能更改规矩,又把公产收回吗?到时候姬夏为了保护咱们设定的规矩全没了,你们不就是案板上的鱼,任那些人宰割吗?议事会的那群人想要的东西,真的是你们想要的吗?”
“你们看看其余的城邑,他们一直都有奴隶,他们甚至没有做人的规矩,可他们过得比咱们好吗?”
“是啊,有些人,有些亲贵过得是比咱们要好,可一座城邑又能有多少?一百个人中或许有一个。可你们如今不能做到百里挑一,又凭什么相信夏城也变成其余城邑的模样时,你们就能成为百里挑一的那个?”
“如果功勋卓著爵等极高甚至学堂中学的极好,你支持那些蠢货的话,我只会称赞,因为你们已经证明了自己是百里挑一的人,城邑变成什么样你们仍旧是人上人,你在为自己的利益争取,即便不赞同也会称赞你很聪明。”
“可你们连我都不如,凭什么觉得一切如同其余城邑一样你们就能过上其余城邑亲贵那样的日子,而不是那些底层国人过的日子?”
“你们有这本事做到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吗?没有!你们明明是那九十九个人中的,为什么偏偏要去维护那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呢?这就是愚蠢。”
“你们如今过得比其余城邑的底层好,是因为城邑的强大和不同,因为我们的公产作坊偷来了其余城邑的奴隶来养着咱们,而不是说你和其余城邑的底层不同,有一天你们知道的时候哭都来不及了。”
“诸位族人,好好想想吧,你们今天信了他们的话,就是亲手把自己捆绑起来,将来会任他们宰割。”
“议事会的那群人根本已经背叛了夏城!”
怒骂完这些话,姬云的嗓子有些哑,对面也陷入了一阵可怕的安静。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自己这些话已经将自己逼入了绝境,一旦那些人获胜自己只有死路一条,自己辱骂族人的话也可能招致一番羽箭。
可对面却是安静无比,那些国人看看姬云,又回头看看议事会,心中开始挣扎犹豫,不知道到底谁说的有道理。
不知道是谁在长叹之后说道:“这几天的改变太多了,多到我们已经不知道谁说的才是对的了。”
“要是姬夏在就好了,我们就像是迷失的小鹿,得有妈妈告诉我们到底该朝哪走。他肯定知道那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
“他说的在理,我跟着姬夏去过别的城邑,那些底层的国人过得可是不如咱们好,不过咱们也没有那些城邑的亲贵过得好。可是咱们能成为亲贵吗?都想着什么都不做就过上那样的日子,可吃的用的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总得有人干活吧?总得有人打仗吧?”
“要是当初听姬夏的就好了,安安稳稳的,那些作坊工也不会反叛。他们其实要的不多,只是求不毁掉原本的规矩就是了。”
“议事会的人……真的是为了他们自己?到底怎么样才是对城邑好?”
姬云暗暗用肩膀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听着对面不远处叽叽喳喳地讨论声,他忽然猛咬了一下自己的肩头,促使自己不再去想失败的后果,趁着剧痛发声大喊道:“族人们!族人们!想要结束这乱局,想要不要这乱局在将来出现,只有一个办法!”
趁着众人侧耳倾听微微一怔的时间,姬云索性语不惊人死不休,高声大叫。
“要规矩,不要小屋密谋!”
“要姬夏独断,不要议事会!”
第二十二章 失败的胜利者
口号本身没有力量,力量源于这些口号其实说出了很多人不敢说的话。
面对这样的乱局,很多人曾想过如果是姬夏独断绝不会出现这样无可奈何的情况,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一场他们并未遭遇过的危机,即便当初陈健独断局面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在口号传到议事会密谋者耳中的时候,他们害怕了,于是下了最后一道命令:姬云背叛了夏城,乱箭射死。
那些对议事会的决议赞同的国人们乱箭射向了还在那叫喊的姬云,刺中姬云的同时也刺破了那些同情者的底线。
在羽箭插入到姬云手臂的时候,他没有停止呼喊,而是质问道:“我哪里做错了?哪里违背了夏城的规矩?那一块陶泥板上的法令可以置我的死罪?”
“族人们,看看啊,他们可以不遵守规矩在小屋中杀死我,难道将来你们就不怕有一天这羽箭落在你们的身上?”
“只有谎言被揭穿才会试图用死亡堵住我的嘴,如果是你质问姬夏做错了,姬夏会怎么办?他只会用行动证明是你错了,如果他真的错了他也会称赞你,却绝不会因此而射杀你。”
“到底是谁背叛了夏城?难道你们现在还没有看出来吗?”
羽箭的破空声掩盖不住他的呼喊,反而越发地扩大,仿佛一堆已经摇晃均匀的火药中渐入了一点火星,于是炸开了。
片刻后,半数的齐声呼喊“要姬夏独断不要议事会!要规矩不要小屋密谋“口号的夏城国人齐聚在了榆城的广场中,他们需要结束给他们带来损失的动乱。
氏族时代遗留的议事会权威还在,仍旧如同枷锁一样锁固着这群人的头脑,即便呼喊却还没有勇气冲进政厅。
当他们有人迈出冲击政厅的那一步后,氏族时代遗留的一切枷锁都将被打碎,同样氏族时代遗留的一切美好也将烟消云散。
时代变了。
听闻着外面的口号,密谋者们心中开始慌了,原计划明天一早逃离榆城的他们在夕阳落山前逃走了,没有看到那些终于砸碎氏族时代最后一丝存留的国人们愤怒的神情。
夕阳之下,千余人站在被占领的政厅前,齐声呐喊着独断者的名字,希望他此时能够站出来结束乱局。
甚至于作坊工那边也出现了一些欢呼声,他们中的一些人对于陈健还心存幻想,这是他们的摇摆性和动摇性,也是他们放弃了理想试图融入夏榆体系后的必然。
在最难的时候,嗟的宣传可以让所有的作坊工团结在一起;但当最难的时刻过去,内部意见的分化让他的话不再那样有说服力,他不相信陈健的良心,可更多的作坊工相信。
比起离开榆城开创新的家园,或许姬夏独断给他们规矩和国人身份是更好的选择。没有了重做奴隶和绞刑架的威胁后,这些人放弃了他们本该正确的路。
陈健伪装的很好,始终以一个守规矩的首领的身份出现,这种欺骗不止骗过了敌人,更骗过了大部分的国人。
于是彩霞斜挂西边的时候,一幕诡异的情形出现了。
被内河分割成两半的城邑在半天前还是敌人,但在这一刻却在呼唤同一个名字,希望他能来拯救他们。而那些渴望用自己的双手劳作来解放自己的人终于成了少数。
姬云的口号有两句,但其中一句被呼喊的频率远远高于另一句。
“姬夏独断!我们只信姬夏!”
于是陈健看起来赢了,但实际上却输了,输的让他没有了反击之力。
本以为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件,可最终还是变为了需要圣人明君拯救的可笑闹剧。
所以当姬柏等人兴奋不已地将这件事告诉陈健的时候,陈健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莫名其妙了哈地笑了一声,自嘲地摇摇头。
…………
当陈健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起始身边只有几个人,几个最亲近的人和几个黑衣卫。
可每向前走一步,便有国人自发地手持武器站到了陈健的身边,充当护卫,警惕地看着远方。
他们昂着胸膛,似乎想要阻挡远处的暗箭;他们仰着头颅,似乎已经看到了动荡的平息。
二十个,五十个,一百个……榆城不大,可当陈健走到了政厅前面的时候,围在陈健身边的国人却已经超过了他走的步数。
那些曾经相信过议事会的国人面对这样安静却凝重的脚步声,自发地抛下了之前曾经遵照议事会命令射向姬云的弓箭,低着头站在了不远处。
陈健没有前往政厅,而是迈着缓慢的脚步来到了内河附近,来到了一处对面的羽箭可以随时射过来的地方。
羽箭可以射来,同样话语也可以传去。
对面看到了陈健,也看到了围在陈健身边如临大敌的夏城国人,但没有人弯弓,而是静静地看着。
诡异的寂静在陈健停下脚步的时候被打破。
“姬夏独断!”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接着就是山呼海啸般的附和,数百人举起了自己的武器高声呼喊着,簇拥着陈健。
暮色中,看不清很多人的面孔,可陈健却看到了他们明亮地充满希望的双眼,那些紧握着戈矛甚至有些激动的很年轻的受过开蒙教育的孩子,那些跟随他从建设夏城一同劳作的结实胸膛。
面对此时,面对此刻,百感交集,好半天陈健才压抑住心中的种种情绪。
面对着族人,也面对着对面的作坊工,轻声说道:“这动乱,是该结束了。”
只是一句宣言,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呐喊咳血,甚至没有付诸实践更没有看到胜利,可在这种时刻,一句话就已足够。
在族人看来,这可是姬夏说的,既然要结束了,那便真的会结束,这可比议事会的那群人说一万句都让人相信,就像是有人说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的理所当然会实现。
许久,陈健缓缓说道:“今夜,或许很多年后会有人说,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叛乱者。而今天,会被有些人称为叛乱者的胜利之日。”
所有人都愣住了,陈健却微笑道:“你们说自己是为了夏城,那些人同样说自己是为了夏城。”
“为了夏城,多么高尚,多么好听,多么让人振奋的理由,可同样多少罪恶也因此而生借此之名?”
“谁来定义谁是为了夏城,谁就可以说对方是背叛者。这个问题难回答吗?我说,并不难,只需要弄清楚夏城到底是什么。”
“夏城是什么?是那些氏族时代留下的亲贵?是那些试图过上其余城邑那样少数人不需要劳作日子的虫蚁?还是千万万万和你们一样劳作着握着戈矛的国人?国人们,告诉我,谁才是夏城?夏城是谁?”
众人看看四周熟悉的面孔,感受着手心处劳作磨出的硬茧,听着陈健的质问,齐声呼喊道:“千万国人就是夏城!”
这一声喊完,仿佛所有的不安和怨气都随风消散,陈健仍旧微笑着,将血腥和暴力说的如此平和。
“每个人心中的夏城并不一样,所以每个人心中的叛乱也就不一样。当他们指责我们叛乱的时候,我们不需要低头不需要思索甚至不需要因为羞愧而无力,只需要大声回答他们:你们才是叛乱!”
“叛乱,这个词汇难听吗?要我说,不难听。每个人对叛乱的定义不同,这不是和难听的词汇,相反还是个很好听的词汇。”
“叛乱,哈,我们就是要判你们这些妄图吸食国人血肉的人的乱,就是要判你们这些少数人定义的夏城的乱!”
“这个词不应该是自责的,而应该是充满自豪的!因为胜利者可以定义叛乱,但胜利者却不一定是大多数。”
“如果这个词仍旧是你们脑中的那种叛乱的话,我要说是因为那些少数人定义了叛乱,悄无声息地让他们相信了他们的说法,忘了自己到底站在哪里。这是可悲的。姬云说得对,你认为你千里挑一,支持那些人定义的一切这是值得赞赏的,可如果你并非千里挑一却去支持他们,只能说明你愚蠢。”
“国人们,今后夏城的规矩还是一样,叛乱仍旧是重罪,要被腰斩或是绞刑,只不过今后的叛乱,是指的背叛了夏城绝大多数人的行为。”
“少数人或许可能获得胜利,甚至借用为了夏城的名义。但他们的胜利会在千百年后变为笑话,变为叛乱,因为他们背叛的真正的夏城。他们或许会借用我今天的话来替他们的叛乱涂抹上一层洁白的石灰,那时候我已经死了,你们也死了,但我相信咱们的子孙会擦亮眼睛,会分得清什么是叛乱什么不是。”
“当千百年后,叛乱与不叛乱,只是书上记下的一段话。或许记下书的人并非我们,但看书的人却和我们一样,他们可以分得清,看的看得懂。即便我们输了现在,却赢了万世。”
“夏城的规矩或许要改改了,错的不是议事会,而是议事会中的人。是那些旧时代的亲贵首领?还是你们目所能见的信任的国人?还是按照土地财产功勋不同而分别推选出的可以代表最广大夏城人的人?”
“我不喜欢城邑大会的制度,因为它会让夏城走的很慢,但是不是只有城邑大会每个人都能叽叽喳喳地发表意见这唯一一种可以代表所有国人的办法?是不是就没有一种既可以省却扯皮争吵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同时又能兼顾所有国人意见的办法?”
“这是今后夏城该怎么走的事,在乱局结束之前还很遥远,一旦乱局结束,所有的国人要争论出一个办法,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
“而现在,我想问你们,你们愿意把定义叛乱的权利交到每一个国人的手中吗?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叛乱’吗?”
陈健没有立刻得到回答,得到的只是沉默,但他知道沉默未必是反对,有时候也是一种力量,在不断积蓄的力量,在不断思考的力量。
所以他不害怕。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在回味了这些话之后,千余个声音同时呼喊道:“愿意!”
这其中,甚至还有一些对岸传来的声音,因为陈健所说的很多话其实也是说给对岸听的。
在得到了众人的回答后,陈健抽出了无锋,喝道:“击鼓!吹笛!整队!”
这里就在内河的边上,随时可能受到对面羽箭的袭击,可当无锋抽出的时候,这些国人却安静地按照什伍行列就在河边的空地上齐整了队伍。
和对面的敌对还没有结束,可国人们已经不再是不知所措,他们相信陈健会带给他们胜利。
而陈健则在对岸的敌人面前,大声地颁布着对付他们的命令。
这很诡异。
“明日一早。”
“你,带三十名黑衣卫,前往河流上游,准备炸开水道,让河流沿原本河道流淌,断绝内河。”
“你,带五十人,前出岬湾,在山岬上挖掘孔洞炸开山岬,准备堵塞码头通往外面的水路。同时炸开船闸,让内河水流到大野泽中,干涸水道。”
“你,带三百弓手,在岬湾一带守卫,任何船只经过立刻羽箭齐射。黑衣卫一百人保护弓手。严禁粮食和人员通过被炸毁的岬湾。”
“姬柏,你带剩下的黑衣卫,准备突袭冶炼作坊。一旦内河改道,立刻冲击冶炼作坊。一旦作坊拿下,重新挖开河道拒守,一点点地夺回作坊。”
“榆钱儿和红鱼,统领支取钱粮,今夜清点兵器羽箭火药粮食数量,明天一早报给我。”
……
仅仅片刻时间,原本混乱的内河右岸再一次团聚起来,至少这些人看到了希望,知道了该怎么做。
很多人也清楚,陈健这些话是刻意说给对岸听的,打仗还是会死很多人的,当这些国人决定让陈健独断的时候,其实他们心中已经接受了和对面和谈的意见。
只不过即便和谈,也需要讨价还价。议事会的各种混乱决议和军权实际在陈健手中的事实让对面有足够的资本,因为他们大可以离开,这才让那些国人极为不满。
陈健的办法听起来也是在吓唬人,对面的戈矛已然成林,即便战术得当却也要损失巨大,谁也不希望这个局面。
可这吓唬人的话是否实施却掌握在陈健手中,这让对面有些恐慌。
炸开河道让内河水流干,这就断绝了他们依据河岔防守的可能;封锁岬湾则意味着他们无法和外面的农庄矿山取得联系,也意味着他们无法安然地乘船离开;而冶炼作坊更是他们将来建城所需工具的来源,这是他们在这里拒守等待的最重要的东西。
拼死一搏,他们也不认为自己可以获胜,也明白即便不胜也能杀死对方很多人,可是如今对面的局势再也不是之前的模样,他们错失了夺取榆城的最佳时机,如今要为自己当初的畏缩和妥协付出代价。
这几道命令对这些作坊工来说是致命的,因为断绝了他们的希望,封锁了他们的目的,让他们离开榆城独自建城的愿望落空。
希望一旦落空,那些更低一级的希望便开始占据上风。
细心的几个人发现陈健颁布的所有命令都是明天一早,这意味着今夜将是陈健给他们选择的最后一个夜晚。
这是一场博弈,作坊工们可以赌陈健只是吓唬他们不敢拼死一搏,可赌输了呢?
他们敢赌吗?
第二十三章 英雄打败坏人的闹剧
这是个注定不寻常的夜晚,双方就像是互相咬住了对方身体的毒蛇,即便可以咬死对方,可对方也会在临死前将致命的毒液注入。
陈健不是那种算无遗策智多如妖的人,但他知道对方不敢赌。
一年前这些作坊工反对慈善法令和要求自己特殊地位的这件事,就是陈健相信他们不敢赌的源泉。
从那一刻开始,这群人不再是单纯的反抗者,而是成为城邑体系内的一部分,他们的妥协性超越了斗争性。
而妥协,是国家或者说国家雏形城邑的基础。
国家雏形正如贞操、私有制这些概念一样,并不是从来就有的。
当城邑或是国家出现的时候,意味着这个社会陷入了不可解决的自我矛盾,人随着社会分工而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面,并且这些对立面是无法摆脱的。
这些相互冲突的对立面为了不至于在无谓的斗争中彼此毁灭,就需要一种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力量。这种力量存在的原因是为了缓和冲突,为了把冲突保持着“规矩、秩序”的范围之中,以防双方的自我毁灭。
这种力量,即为国家,或者说国家的雏形。
在国家雏形中,每个阶层都要损害自己的一部分利益,而同时又都享受着别人放弃的一部分利益,彼此妥协,直到有一方不再放弃从而引发一场你死我活的彼此毁灭,这便是乱世。
乱世,不仅仅有无数饿殍死尸鲜血,更有公卿骨亲贵头,这便是彼此毁灭。
从那些作坊工学会妥协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他们真正有资格成为国人,成为国家雏形中的一员。
从夏城国人希望这些作坊工留下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国人真正有资格成为懂得适当放弃利益以换取稳定的统治阶层,国家雏形中最重要的一员。
这一切注定了陈健仅存的空想幻想的失败,注定了这不会是一场荡气回肠的史诗。
所幸,这是第一幕。第一幕只是喜剧或是悲剧,多少还有一点英雄的味道。而等很久后学到的那些人演出第二幕的时候,就难免变成让人难堪的闹剧。
假使这件事发生了几十年后,假使那时候陈健已经死了已经烂了,可仍旧不会放过他——假使那时候面对这样的乱局,众人又无计可施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披上陈健已经腐烂的骨头,即便他做的和陈健做的一点都不一样:使死人某种程度复生是为了赞美自己行为的正义性,因为自己披着死人的骨头,而人们在解决问题的时候从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从过去寻找精神寄托。
这是可悲的,幻想着圣人复出,所以只要有一个人和尸骨有些相似、有血缘关系、甚至只是刻意模仿,也就仍旧会得到数万的拥趸,哪怕那是一个平庸者。
可以说,今天这数千人齐呼万人拥护的感人场面,就是今后无数的肮脏的政治闹剧的开始。换了别的城邑也是一样,只不过闹剧借用的尸骨不是陈健罢了。
当姬云喊出姬夏独断而受到很多人拥护的时候,陈健曾有过惊诧苦笑,那是因为当局者迷。
如今把自己跳出当局者,用旁观者的身份去思索这一切原因的时候,终于明白其实这是必然结果。
因为夏城……根本就是一个假的奴隶制氏族城邑。
随着作坊的出现,奴隶所产出的东西已经不是城邑的命脉和生存支柱。
统治作坊的不是私人,而是尚需要劳作的国人阶层,他们不同于作坊工但也没有形成一个与作坊工完全对立的阶层,他们没有力量也没有理论去追求自己的政治随求和真正统治。
作坊工经过改良运动后,也不再是夏城真正的最底层,他们有力量但已经习惯了妥协和非暴力。
夏城私人作坊的力量还很弱小,他们依附于城邑体系,却又不容于夏城之外的体系,他们也没有自己的强大的力量。
铁制农具出现后早就了批量的小农阶层,但因为氏族制度和集体制度的残留很大一部分的农人选择了集体劳作。
总的来说,夏城没有一个真正可以称之为统治阶层的阶级,每一个阶层的力量都是弱小的,分散的。
他们自己的阶层不足以单独统治夏城,他们的力量还不足以单独以自己的利益保护自己的阶层利益,甚至他们的力量不足以代表自己,只能选出一个人幻想着由他来代表自己的阶层利益。
奴隶、奴隶主、作坊工、作坊主、集体村社、个人土地、不脱产国人作坊工、脱产军队……种种这些力量的糅合和分裂,让夏城不同于外面的任何一个城邑。
在其余城邑,总有一个阶层是处于主力地位的,国家雏形是统治阶层的工具,很自然地他们懂得、也有力量维护自己的统治,比如奴隶主。
而在夏城,几年的时间完成的官僚体系让很多原本可以成为奴隶主的人,成为了领取公产薪水的官僚;原本的奴隶成为赤贫的但人身“自由”的作坊工;原本的私人土地耕种者联合在一起成为集体作坊的管理者和劳作者;原本的底层国人成为享受国人福利的作坊工……
就像一张布帛,其余城邑也有很多颜色,但最浓重的一抹是黑与白,其名为奴隶和奴隶主,其余只是点缀。
而夏城的这张布帛上,则光怪陆离,有黑有白,有栀子的黄,有红花的赤,有绿叶的翠,有靛草的蓝。
每种色彩都有,但都不可能成为这幅画卷的主色调。
在整个夏城体系中,奴隶主的力量弱小,奴隶的力量同样弱小;作坊工有组织却习惯妥协,对立的没有真正的作坊主阶层却有非脱产的国人作坊工阶层;脱产军人希望有人为自己的代言,半脱产国人渴望财富而非毁灭;个人土地牛耕铁器的小农阶层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统治阶层,索性找出一人来代表他们……
而这个身上各种色彩都有却又看上去最不可能毁掉布帛;或是将布帛涂抹任何两种对立的单一色彩的人,便是他们叫喊着希望独断的姬夏。
所以到头来就变成了一幕妥协的喜剧。
不论是密谋者,国人,作坊工,弄潮的姬云,踏潮的陈健,都是这一幕喜剧中的演员。
只不过这一幕喜剧的结局不是大团圆,而且过程中也有血水尸体,难免让人看的心惊肉跳。
每一个演员都在卖力的演出,却又不得不屈服于自身的软弱,让陈健设定好的荡气回肠的剧本变为了引人发笑的闹剧——如果死过人流过血的闹剧也算喜剧的话。
譬如密谋者。
弱者总是靠相信奇迹求得解救,以为只要他能在自己的想像中驱除了敌人就算打败了敌人。
由于这种想象,那些密谋者认为他们最大的敌人就是陈健。因为这种想象让他们对现实失去了知觉,所以想象中只要削弱了陈健的威望他们就会获胜,而奇迹就是他们可以轻易控制住榆城的局面。
自己心中明白是奇迹的便不再是奇迹,所以奇迹本身在密谋者看来是理所当然可以做到的小事,所以他们计划的一切都是以这个在他们看来不是奇迹的奇迹为基础的。
这注定了这些密谋者成为了这一幕喜剧的最佳表演者,将他们的弱小、幻想、懦弱演绎的淋漓尽致,透过这些让族人看到了他们的腐朽和脆弱,看到了夏城走一条和其余城邑不一样的路的可能,国人们发现不再需要老旧的议事会。
又譬如底层国人。
国人希望保持自己的待遇,不希望更多的人分润自己的权利和收益。他们盼着那些作坊工不反抗而又接受规矩的改变,继续好好地在作坊工劳作,却忽略了这一切会演变为暴力抗争,或者说他们没想到抗争会如此激烈。
面对暴力抗争的戈矛时,国人们又期盼回到起点,因为起点总比现在要好,毕竟现在是深渊而最开始还最起码是地平线,然而等他们想要快速了结这些事重回原点的时候又发现他们无计可施。
这注定了国人是这场喜剧中的群众演员,没有特写没有英雄人物甚至没有自己独特的声音,他们的作用就是在这一幕戏剧中称赞别人恐怖如斯,通过他们的嘴巴知道别人的力量,因为路人总能看出当局的对决双方都看不透的实力差距。
再譬如作坊工。
作坊工们已经组织起来,他们渴盼自己成为人,拥有真正的人的身份,这是很好的。
但他们从去年便背叛了最广大的能够团结的和他们之前一样的人,断绝了他们力量扩大的可能,于是他们被孤立了,成为一个特殊存在的小圈子。不允许更多的人进入这个圈子,也不允许别人毁掉这个圈子。
这个圈子有组织,有力量,但唯独没有自己的实践纲领,并且潜意识中一直相信榆城的良心,甚至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夏城国人没有惊呼恐怖如斯,但没有选择直接进攻碾压震压,这种无言的声明才更说明这些作坊工的强大。
作坊工在观望在期盼,直到发现榆城的那些人撕掉面具准备震压的时候,他们才想到离开榆城自建新城,不过这只是不得已之举,而且已经晚了。
一旦榆城那边出现了变动他们又重新观望,期待良心,期待施舍,将走投无路时的团结打碎,盼着另一种可能比如妥协。
这注定了作坊工们是这幕闹剧中的最不像主角的主角,他们中有英雄人物,但只在艰难无路的时候才会抬起英雄,然后因为英雄而把力量本身错误地等同于英雄,于是当力量更强的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他们翘首以盼,并幻想那是自己的英雄。
三方的卖力演出,到头来,仍旧演变成一幕英雄人物脱颖而出、赶走了坏人而大家皆大欢喜结局的喜剧。
即便是喜剧,如今也该到落幕的时候了,即便不如人意,可至少又往前走了一步。
天为幕,地为台,岁月若音鼓,万人成戏。
第二十四章 以史为师
五月二十日,落幕之时。
既然一个各阶层妥协的国家雏形已有基础,这个国家雏形该走怎样的路,也就成为了陈健和所有国人一同考虑的事。
族人给了陈健独断的权利,也就意味着陈健需要担负起更多的责任。以往为了快步走不得不给予守旧势力太多的让步,以至于夏城体系四不像。
如今守旧势力已经彻底分裂,一切阻碍会随着一场战争烟消云散,战争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于是此时就需要考虑一切平静后,找一条最适合的路了。
不能走快了以防扯着蛋,不能走慢了因为阳寿有限。
夜里,陈健一直在思索。
直到几个作坊工越过了那条狭窄的内河,来到了右岸。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人。
作坊工领袖们来了,他们只佩戴了一柄短剑,并在过河后交给了那些黑衣卫。
“我上次看到你们的名字,是在绞刑名单上。看来你们又一次活下来了。这一次你我只有一夜的时间可以商谈,要么今后你们可以称我为首领,要么我们就要让彼此的血混在一起。”
陈健没有在小屋中密谈,就在空地上,当着所有国人和作坊工的面,和那些之前还你死我活的人围坐在篝火旁。
嗟下意识地把一块木柴扔进火堆,声音仿佛从烟雾中传出,清淡而又郑重地说道:“我们想要国人的身份。姬夏,纵然你指挥有方,但想要把我们全都杀光少说也要付出七八百国人的性命。我要感谢你们夏城人教会了我们如何战斗,也感谢你们把我们逼入绝境,让我们从当初杀主逃亡后再一次如此团结。”
陈健笑道:“是啊,团结就是力量,你们如今不那么容易被杀死了。咱们要商量的事很多,只怕一晚上商量不完。但是事有轻重缓急,有些事你们如今没有资格和我谈。”
“榆城乱的太久了,我不想乱下去了,也不想我的族人死在他们滴过汗水的作坊砖瓦上。”
四周静了下来,明亮篝火旁的人宛如不动的雕塑,而陈健观望着四周。
最近的地方,国人们半蹲在地上,手里撑着长矛,抬起头带着期待看着他们的首领;稍远处,六七个人正在用陶罐煮水,里面掺杂着各种清香的草叶和配给的一块枫糖;再远处是一队队正在巡逻的士兵,石荠和一些笛手正在那里唱着什么,引来更远处的一些欢声。
篝火旁有三十多人,整个榆城体系内的高层半数在此,再加上十几个作坊工的领袖,他们都在静待着陈健说出条件来结束这场已经注定没有结果的动乱。
许久,陈健命令所有榆城体系内管理百人之上或是军中的百夫长之上的官员全数到这里。
除了这些身有官职的人,所有爵等在八等之上的人也要来,而且还要所有国人以百人为单位,选出一个没有官职和高爵等的人,一同来到这里,商量夏城的未来。
百余人聚在一起,人不多,却可以代表整个榆城所有的政治力量和每一个阶层,包括最底层的国人代表。
陈健需要倾听他们的声音,也需要他们将自己要说的东西传递到每个人耳中。
因为独断,所以不需要他们提意见,只需要询问他们是否认同能否接受,但独断不代表可以背弃所有人,陈健还没那个资格,因为夏城不是君权神授。
篝火旁,陈健拿着一根小木棍随意地在地上胡乱地画着,思索着种种可能。
所有人都在安静地等待,没有人出声打扰,仿佛整个榆城都睡着了。
陈健明白,历史是最好的老师。
这个时代有文字历史的时间不过两年,找不出相似的事,但却不代表前世的历史不是历史。
回味着前世那个早熟的文明,陈健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老师,符合这个时代而又可以建设一个崭新的城邑。
这个老师出现在前世华夏文明从萌芽到成熟的年代,称之为秦。
正如前世很多的朝代外儒内法一样,名义上法家之国的秦,实际上也有皮与骨,只不过秦行法家之骨披法家之皮,但却有墨家之血。
从量化生产的青铜兵器,到规范的各种攻城守城的办法,到处露出了墨家三分入秦后的影子。
秦法严苛而又讲究科学规划,哪怕是做一个指导农时的小吏也有法规依循:朝阳坡几月份耕种;背阴坡几月份浇水;肥沃土地一亩地播种多少种子;贫瘠土地施多少粪肥等等,都有严格的规定,而很显然这些量化的规定源于入秦的墨家,只是这些墨家修正了墨家之道,只剩墨家之术。
秦国也很有意思,颇有一点奉行工程师治国的意思,修都江堰的太守李冰显然是水利系的技术官员,总的来说技术官僚比起嘴炮官僚要强出不少。
秦国的小吏或者基层官员是出身于教育体系之内的,这种教育体系的指导者必然精通技术,那些这些精通技术的教育者是从哪里来的?是百家中的哪一家的?不言而喻。
那是陈健很欣赏的时代,也是前世自己族群文明成熟的年代,只不过有些早熟的可怕。
历史总是相似的,而如果把百家套用成主义,则会看到很恐怖而又有趣的一幕,半分穿凿附会半分感慨连连,就像是古老的先知的预言……
墨翟是墨家主义的导师,从道至术,在世之时无人能够撼动,任何反驳者都会落下阵来。
但在他死前,墨家便出现了修正主义的思想,他死前尚能压住,并且可以批驳以至于那些声音不得不隐藏起来不敢与之交锋。
而他一旦过世,这些思想便开始吞噬墨家本身的道。
墨家弟子开始放弃了他们存在的基础,一部分人忘记了墨子“倍义而乡禄”的批评,放弃墨家之道以墨家之术为官,这时候有种想法是:“如果保持诸侯体系不变,为官的都是墨家的人,那么墨家的思想不就能够绽放光大了吗?”
换一种说法,他们放弃了自身的组织,开始走议会斗争的右倾机会主义道路。
与此同时,墨家连巨子都放弃了武装对抗,开始和诸侯公卿们互利共赢,甚至参与到公卿之间的政治斗争当中,将公器变为私义。
等巨子之位传到孟胜的时候,孟胜这位巨子已经彻底抛弃了墨家的大义。他为阳城君而死,死于小义,这是要受到批判的。阳城君是因为掺和到楚国内斗当中,死于吴起临死前扑在楚王身上的计策,这也是墨子所反对的墨家子弟参与的不义的政治斗争。
更可怕的是孟胜将巨子之位传给了田襄子,田襄子以巨子之名命令那两个报信的弟子不准去和孟胜一起死,但那两名弟子仍旧离开赴死——墨家的组织纪律从这个时候已经崩溃,山头主义军阀作风抬头,不能做到上下一心。
再后来墨家三分,墨家不再是一个统一的组织,而是以各个国家为单位的分散的广义联盟。
这个联盟缺乏一位能够继承和发扬广大的领袖人物以适应新的时代,以至于思想更加混乱。
墨子是支持武王伐纣商汤灭夏之类的正义统一战争的,可他死后,修正的社会和平主义在一些墨家子弟中大为盛行,反对一切暴力成为黄左,完全不适应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而沉寂无声。
另一部分则因为国家存在的原因,迅速成为社会沙文主义者,在秦国积极扩军备战的时候,秦墨众人大力支持,迅速融入到秦朝的官僚体系中。
秦国需要墨家的术,却不需要墨家的道,等到变法开始后,修正的墨家与法家一拍即合,组成联盟,开始积极扩军备战,墨家的超越国家的“国际”联盟正式解体。
其余各国的墨家子弟也纷纷加入到各国的体系中,参与到大争之世当中。
一个有思想有目的有体系的墨家最终消亡。和近代唯一不同的就是没有一个人在秦国法墨联盟结成的时候、在墨家支持秦国扩军备战的时候喊出“第二墨家已死,第三墨家万岁”的口号,更没有人去实践“既然变革最不彻底的楚国可以依靠几百旧贵族统治如此广阔的土地,为什么墨家不可以依靠数千弟子暴力夺权统治,兼UU小说同可以在少数或者一个国家内首先实现……”
这并不全部都是穿凿附会,只是一些东西换了个名称,然后在近代的舞台上重新演出了一遍,并不新鲜。
不只是这一家,这些早熟的东西可以说包含了陈健前世耳熟能详的众多思想。
只是因为时代的原因还不成熟,因为她们出生的太早,可却不代表她们不会长大
等这些早熟的思想消亡之后,“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变为了“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然后这些话再成为舶来品被人惊叹国外月亮如此之圆,终究只能长叹一声。
那时候有个有趣的说法,逃墨则为杨,逃杨则为儒,而这三家是当时的显学。
物极必反,这是道家的哲学,却深刻地揭示了当时的本质。
背弃了兼爱非攻尚同有着严格组织纪律的墨家,很容易成为极端个人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杨朱弟子;背弃了极端个人主义和无政府放纵主义的杨朱弟子,又很容易成为严格要求道德和行为规范的儒家。
等到儒家被魔改为严格的半宗教化的理学后,再自然演化物极必反到明末市井的***和思想解放,直到这种自然演化被外力生生打断。
这三种显学在那个时代相爱相杀却又恩怨纠葛,却被局外道家的人一眼看破笑而不语,因为看破的那个是哲学,很善于解释世界的本质。
这些话即便拿到陈健前世也是适用的,最反对某种思想的往往是某种思想体制内的人。
既然陈健决定要学秦国的法墨同盟,就自然要想到统一之后的后果,严苛的法律和规范也一定会在他死后物极必反。
按照推理,到时候国家已经存在,公产丰富,识字率不低,国家机器极为强大,所以到时候物极必反也不用担心无政府主义的出现,他们必然会被强大的国家机器震压,毫无市场。
到时候与严苛法令规范相对的,将会是无为而治,统治者只需要掌管大的战略方针,不需要那么严苛的法令,基层政策全面宽松,民风从严苛变为开放——这种管理方式只需要坚挺到物极必反思想禁锢之前走入资本时代就好。
从长远看这种形式是现在的最好选择,以为未来铺路。
而从近来看,这种形式也是陈健迫切需要的为扩军备战做好准备的基础,也更适应夏城的体系,只需要稍微做出一些变动。
这次妥协落幕之后,夏城体系将有两万国人,虽然有些城邑“人”的数量比这还多,但一大半是奴隶,那不是人也没有战斗力。
夏城暂时不再需要太多变革,动荡可以结束,一切内敛妥协对外扩张,因为人口已经足够支撑,所以不再需要陈健刻意挑起阶层的纷争。
国人叫喊的两句口号更让这种变革有了民众基础:独断和规矩。
所以陈健觉得如果走这条路的话,什么都不缺,只需要轻轻一推,用最合理的方式和最不容易挑起内部矛盾的办法推行下去,让绝大部分国人成为新制度的受益者就可以。
考虑许久,陈健抬起头道:“我会给这些作坊工以国人的身份,但先不要欢呼也不要反对,听我说完再做出你们的表情。”
第二十五章 百分之二十三
“榆城体系内,从两年前开始官爵分离。爵等的区别只在于你为城邑做了多少事,对个人而言是种荣誉,对家庭而言意味着你能领取到城邑公产分发的各种福利的多寡。”
“而官等意味着你有什么样的能力可以管理多少人,其实本质上和种田做工的没有任何区别,一个劳心一个劳力,却都是劳作。”
“原本,榆城体系内有十二等爵,最低一等的称之为百姓,但现在我会再加上两等,一共十四等。”
“十四等是最末一等,但仍旧是人,适用慈善法令的所有人。拥有缴纳赋税耕种土地的义务,也必须强制劳作。他们没有议政的权利。”
“十三等的就是你们这些作坊工。之前有八千,加上在慈善法令颁布之前的两千多女人,一共万人。原本十二等为百姓,我改一下,变十二等为公士,十三等为百姓。”
“百姓拥有议政之权,拥有从军杀敌的义务,也拥有国人的一切权利,不再受慈善法令约束。百姓之子女,可以由公产出钱完成开蒙教育。病重后由公产负责医治,残废衰老后如无子女则由公产赡养至死,允许参与一切城邑内的活动,拥有结社之权,拥有监察百官之权。”
“但是生活只靠自己的土地产出或者作坊劳作的旬薪月钱,每年发一套冬衣一件夏衣,除此之外再无其余福利。”
“自十二等爵公士之上,除了正常劳作发下的钱币外,还拥有分润公产收益的权利。”
“自今天开始,所有征战得到的土地、人口归公产调配,不再分给私人作为奖励。所有奖励由公产经营所得而出,按照爵等以实物货币分润众人。”
“假使十二等爵公士分一,则十一等爵倍之为二,十等爵再倍之为四……至一等爵为两千零二十四。”
“爵等不世袭,所有国人后代子嗣均从十三等爵百姓做起。十四等的所有人在榆城登记后居住劳作三年以上,熟悉新工具农具的使用,可以握住戈矛上阵后,则自动提升为百姓。百姓劳作三年且无过错亦无功勋,可升为公士。公士劳作四年且无过错亦无功勋可为十一等爵。以此类推,若能活到四十,自十四起劳作,不作奸犯科,临死之时总能得九等爵之利。”
“随军征战可得功勋,劳作努力亦可得功勋,改进劳作方法不但可以有奖赏而且更容易得到功勋。”
“评定功勋的办法太多也太细,这需要一点点商量,不是一天就能说完的。”
“如果你们能够接受,明天一早就放下武器。”
这是一种折衷的办法,国人身份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议政的权利,这也是这些作坊工领袖最想要得到的东西。至于那些利益,只是这个权利之后的东西,并不急迫。
陈健的想法是将整个夏城体系变成一个严格控制的国营体制,用更多的底层和技术优势来供养一个两万人左右的特殊阶层,利用五年的时间保持稳定。
三年之内受慈善法令约束的最底层是没有办法成为有议政权的百姓的,但陈健给他们预留出了往上爬的空间,没有堵死通路,也没有抹杀希望,可以保证扩张的同时基本盘人口不断增加。
对于那些作坊工来说,他们只要辛苦安稳劳作两年就能成为十二等的公士,如果战争中奋勇杀敌立下功勋还可以更快。公士之上就可以享受各种公产的福利待遇,这个希望触手可及。
但此时此刻这些人还不能在利益上损害那些原本国人的利益,如今国人的起步点就比他们要早出两年。
呈倍差的福利区别也让国人充满了向上爬的**,只不过这是一个大饼。大部分国人可能终其一生也就是九等爵,不过是公士待遇的八倍,而且还是快要临死的时候。
一等爵两千零二十四倍于公士,看起来很美好,也很吓人,但实际上整个城邑可能都不会有,那至少也得是灭城、救亡之功。
按照现在来看,整个夏城体系内的公士之上的人有八千,八千人按照爵等递增的福利分配,可以简单地看成四万基数分饼。
三年后大约会有第一批五千人成为百姓,再用两年的时间成为公士,这是五年时间。
五年后如今的一万百姓成为了公士,但按照年限正好还差一年成为十一等爵,其中假使有一部分立下功勋的,五年后这一万百姓分饼的虚拟数量可以看成两万。
五年后如今公士之上的夏城老国人死掉一些,再平均提升一个爵等,大致可以算作虚拟的八万基数分饼,再加上五年后现今百姓的两万,再上现在的十四等的五千,一共可以看做有十一万基数分饼。。
也就是说如今是四万基数分饼,五年后是十一万基数分饼。
在保证整体福利水平生活水平高于或至少等于现在的情况下,只需要生产水平是现在的两倍半。
五年两倍半,也就是二点五开四次方,也就是每年至少保证百分之二十三的增长速度。
这是底线。低于这个速度,生活水平会比现在下降,会引起不满招致内部崩溃。
五年后的第一年,也就是现在的六年后是最重要的一年,那一年大量的如今百姓按照累积时间成为十一等爵,分饼基数的数量会忽然增加,但随后因为越往上爬所需的年限所长这个最低水准开始下降,爵等很高的一批人开始自然死亡,直至趋于稳定——在每年消化融合一万人的基础上,会降到百分之七八。
这就是为什么实行这种爵等制度会让城邑迅速变为战争机器的原因——正常情况下除了战争谁也没有办法保证这样恐怖的增长速度,不变成战争机器自己就要先崩解,也根本撑不到趋于稳定的时候。
五年时间每年保证百分之二十三的增长,正常情况下极难,但在这个时代却可以做到,因为有战争,可以掠夺异族奴隶,可以全面推广新农业技术,土地近乎无限,只看每个农人每年所能劳作的极限。
陈健作为偷渡者还能保持一定的技术优势,这也可以削减一部分压力。
新加入的作坊工的劳作热情也会让夏城体系的生产水平更上一层,因为他们是为自己劳作的,他们已经是国人是城邑的统治阶级,虽然是最底层的统治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