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风波起
陈健所虑的最大的反对声音,无非是夏城来历不明,出于对祖先的尊重而招致的各种反对的声音。
然而这种内涵的考虑总是敌不过现实的利益,在这夏城人这一次做足了姿态,从不是以一个自认蛮夷的氏族来参与这次会盟的,从一开始就是以一个向往回归但却苦于不懂礼仪的远在西北的氏族的身份。
即便粟岳没有表态,或者说即便粟岳已经表态,那些反对的或是支持粟岳的氏族都不会在这种时候提出反对的意见。
只是在支持之余,很多氏族希望陈健能够一视同仁,尤其是对于新技术的传播。
虽然还有很多氏族信封巫术占卜,但是不代表他们不知道技术进步的重要作用,这是两个层面的事。
沉默的力量是强大的,粟岳很清楚这一点。沉默不代表反对,相反则是一种赞同,因为夏城从救援卫城到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有资格去祭祀的。沉默的最大原因,无非是在支持夏城入盟的这个前提下所考虑的自己城邑的得失。
对于陈健所要求的大野泽周围十里的土地,那些在大野泽周围的氏族并不在意,这时候地多人少,那里本就是一片飞地,要之无用弃之可惜。相反那些不在大野泽附近的氏族却感觉到了一丝不安,他们不希望、尤其是不希望粟城掌握这些新的技术,那样的话粟城就会更加地难以抗衡。
陈健想的则要简单得多,如今夏城没有任何争夺首领之位的资格,既然准备在前期扶强凌弱,那么粟城无疑是最好的大腿。
至少三五年之内,即便大野泽的城邑建立起来,夏城也没有余力将手脚伸到大河的腹地,这种互相利用的依附关系,对夏城来说是最好的。之于远交近攻、扶弱抗强之类的,那是在拥有绝对实力的时候才能采用的办法,并非是一成不变的。
片刻后,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的氏族反对,陈健心中抑制不住地兴奋,冲着还没有表态的其余氏族道:“我姬夏在此盟誓,终我一生,夏城的火药、练兵、耕种之法,只要各个亲族遵守盟誓的言辞做的正确,我必然不会藏私,与众人分享。将来在大野泽,将会……”
他想要描绘的世界还没有说完,一个冷冷地声音反问道:“姬夏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能有你来决定谁是可以学习你们夏城的那些古怪法子;那些是不可以学的吗?如今会盟并未成功,盟誓也并未进行,姬夏便先说出一些可以违背的盟誓,又是什么意思?谁有资格作为亲族,谁没有资格作为亲族,怕是姬夏并没有资格评判吧?”
说话那人并不畏惧周围奇怪的目光,施施然站出来道:“我不是反对夏城盟誓祭祀,夏城所做的一切众人都看得到。我对姬夏也佩服的紧,虽然因为事多我只听姬夏讲过一两次,但其中的智慧让我学到了很多,自觉不如。”
他说完后,还冲着陈健微笑了一下,陈健看了一眼对方,这些天早已将一些强大的有影响力的城邑首领认得七七八八,此时当然认得出这是粟城北边的一个强大氏族的首领,与粟城相距甚远,周围又有一些弱小的城邑,可谓是大河以北四五百里之外较为强大的氏族。
氏族中占据主导的是鹿这个姓氏,这是一个实物姓而非卫城之类的抽象姓。可以见得这个氏族也很古老。
陈健记得首领的名字,鹿圆。对于会盟的态度陈健也基本打听了出来,鹿姓氏族并不反对会盟,因为他们面临着北狄的威胁。但是又不希望这次会盟和几十年前一样,各个氏族团结在一个占据主导地位的氏族联盟周围,至少也要保证自己氏族拥有绝对的自主权。
鹿圆在说完这些后,又向陈健连连致歉道:“我所说的这些,并不是针对姬夏或是夏城。如今大家都知道,夏城的垄作、火药、青铜等办法都是各个氏族所急需的,我也相信姬夏愿意将这些东西与亲族分享,这一点我从未怀疑。”
“但是……姬夏这句誓言说的不对。”
陈健急忙请教道:“我太年轻又太愚钝,不知道这番话哪里不对?”
鹿圆郑重道:“羊尚且需要一个头羊,何况于氏族。但是明后天会盟时选出的联盟首领,难道可以评判谁对谁错吗?倘若选出了一个首领,到时候说我们鹿姓氏族做的不对,然后告诉姬夏不准与我们交换,那又怎么说?姬夏既然说的明白,你所掌握的那些,是祖先传授给你的,那么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先,按道理说大家都有资格知道。”
“但是姬夏的誓言中却并非如此,按你所说,加入将来有一天有人说我们氏族违背的盟誓,于是你就可以不与我们交换了吗?或者说,谁来评判我们是否有资格与夏城交换?难道姬夏觉得自己的智慧可以完全地分清对错吗?如果不能,这个对错由谁来评价?”
“几十年前,那时候有人可以让所有人信服,能够明断对错并让众人明白他做的才是对的。如今呢?如今试问,谁有这样的威望?谁能让所有人都信服他的判断?谁又敢说不会为自己的氏族谋取私利?假使有一天,有人与夏城交恶,姬夏,你敢说你还会将这些东西与那个城邑交换吗?既然你说只会和做的正确的城邑交换,难不成姬夏的意思是:支持夏城的,便是对的;反对夏城的,就是错的?姬夏以为就凭这几天的讲学这些古怪稀奇的东西,就能让众人信服如同几十年前一样?”
鹿圆的这番言辞字字都在说夏城,可实际上又每一句都不是在说夏城,首领们都清楚,夏城是绝对没有资格成为会盟后的公推的首领的,那么谁能来评定对错?
很自然,这番话是在说发起这次会盟的粟城首领粟岳。
粟岳面色一黑,心中直骂却又不好直接说出口,一时间难以有反驳的言辞。如果首领来评断其余盟誓的氏族对错的权利都没有,那么这首领又算什么?
其余的首领其实一直也想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才是这次会盟的最关键的那道门槛,原本希望在氏族大会的时候说出来,如今这层窗户纸却被鹿圆率先撕开。
夏城只是一个引子,包括夏城的种种技术传播都是引子,但可以做一个类比。把这种技术交流变为征讨惩戒也是一样:外部的敌人不谈,内部的氏族谁来评定是对是错?按照规矩错的氏族需要所有部族团结一致出兵征伐,谁不担心自己的氏族有一天被“首领”称之为“犯了错的氏族”?
陈健也听懂了鹿圆的弦外之音,虽然心中不满对方拿自己说事,可也没有记恨对方。他要求的希望的目的已经达到大部,至于会盟后是一个类似分封制的名义大一统?还是城邦联盟的松散族群同盟?这就不是一个人的努力所能改变的了。
虽然不记恨,可既然说到了夏城,陈健也不好一言不发,只好赔笑道:“小子哪敢来决断谁对谁错呢?但我有些疑惑,请鹿圆首领解答。”
“请说。”
“鹿姓氏族的城邑是否也有掌管规矩法度的人?”
“自然有。”
“那么评定城邑中某个人对错的,到底是掌管法度的人?还是法度本身呢?放在这里难道不是一样吗?姬夏年纪不过二十,又怎么敢去评定诸位的对错呢?难道咱们会盟的时候不会在祖先面前盟誓吗?遵守誓言的就是对的,违背誓言的就是错的。”
鹿圆点头道:“姬夏说的很对,是我之前说的不对,还请姬夏不要见怪。”
“不会。”
“既然姬夏这么说了,而且说的很有道理,那我就不得不多说一句。城邑有法度,会盟有誓言,如姬夏所言,评定对错的不是某个人,而是那些法度和誓言。”
鹿圆看到众人频频点头后这才继续说道:“几十年前,亲族们在河岸盟誓的誓词很简单,也没有太多的规矩。因为对与错都是当初咱们推选的首领华来评断的。大家都信服,所以他可以评定对错,他就是法度,他就是规矩。,他可以评断对错。”
“可如今,谁能站出来说自己和当年的华首领一样,自己就是规矩就是誓言就是法度?”
鹿圆的目光有些挑衅地从粟岳的身上滑过后,又在几个实力强大的氏族首领身上打转,嘴角不由地有些嘲弄。
最后他放弃了逡巡,直接走到了粟岳的对面问道:“粟岳首领,这一次会盟是你邀请其余亲族的,我请问你可和大家商定了盟誓的誓词?几十年前的那次会盟,不需要太多的誓词,因为只要他活着,他就是规矩。如今没有第二个华首领,你难道就准备学几十年前的那些简单的誓词吗?或者说你觉得你可以如他一般让众人信服地评断对错?”
粟岳心中大恨,却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发怒,只好朗声道:“是我愚钝没有想到这些,并不敢自大地认为自己可以去和华首领相比。”
鹿圆大声道:“部族会盟,亲族不争,我们城邑是支持的。但是!会盟的誓词必须要写清楚,哪些是该做的,哪些是不该做的,不该做的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是联合亲族消灭?是罚取奴隶粟米?还是被驱赶流放到数百里之外?亦或是不准和夏城交易?不把全部这些加入到盟誓誓词中,我们氏族是不会参与这次会盟的!因为我不想选出的首领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我们氏族的生死对错!这些盟誓的誓词,也必须由各个氏族商量才行。”(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暗淡
当真如一石入水,涟漪顿生,在鹿圆借着陈健的那半截话引出这么多之后,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就这样出现在了将晚的粟城中。
鹿圆是第一个站出来明确反对这次会盟的,而且反对的理由如此正当。
他所说的那些话,其余氏族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没有系统地总结出这个本质的问题,很多人隐约有些担忧,出于经验主义觉得几十年前也是会盟,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并没有彻底想清楚其中的区别。
其实其中的区别很简单:几十年前的那次会盟,华粟同盟拥有压倒性的优势;而这一次会盟,粟城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几十年前的那次会盟,被推选为首领的人有足够的人格魅力和足够的实力支撑;而这一次,并不足够。
于是几十年前可以不需要太复杂的誓言,一个人就能决断对错,那时候的首领就是首领;而如今则需要复杂而明确的誓言,或者说是条约来规定各个氏族的利益和义务,只是一个松散的联盟而非一个紧密的族群国家雏形。
陈健猜测到他们的担心却没有想到很多人没有总结出这两次的区别,为了打消他们担心的那番话,竟被反应极快的鹿圆拿去作为名正言顺反对的缘由。
鹿圆的这番话得到了很多首领的支持,于是粟岳出离地愤怒,不是因为有可能的竞争者的话被很多人支持,而是因为这样一来就算会盟成功,那么这个氏族联盟的首领到底是他?还是那一番誓言本身?这样的会盟对于自己又有什么意义?
仅仅是一个名义上的首领?这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他想拥有和几十年前那个人一样的荣光和权利,一样的威信和声望,一样的死后被人铭记数十年的功绩和伟业。
粟城正在蒸蒸日上,他也清楚自己的实力不如几十年前的华粟同盟,但其余氏族也在发展壮大,想要取得那样的压倒性优势至少还要三四十年才有可能。
可自己还有三四十年吗?
要不是他知道陈健是为了急于辩驳对方那番诛心的言辞而落入的对方的陷阱,他简直要以为陈健和对方站在一起了:那番话的言外之意不就是说掌管对错的是规矩本身,而不是执行规矩的那个人吗?换成首领和盟誓,一样适用。
抽象的事物用类比的方法形容之后,很符合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也很容易被其余的人理解,传播的也就更快,对粟岳的梦想也就更加地不利。
按说粟岳应该去恨陈健,但是理智告诉他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不能再多出一个潜在的敌人,尤其是这个潜在的敌人拥有自己需要的很多东西时。
很多部族首领此时的态度也倾向于鹿圆提出的方法,他们需要一个经过众人商议的誓词来规定各个城邑之间的利益纠纷和需要付出的义务,并且要与自己的实力相对等。
鹿圆似乎早有准备,抛出了这番让众人震荡的言辞后,又问道:“这就和祭祀一样,需要一个大家都清楚的规矩。譬如两族纷争的时候,支持谁反对谁?譬如蛮夷入侵的时候,哪个城邑该出兵多少?譬如不遵守这些誓言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这些东西必须在誓词当中,只要商定好了这些,我们当然愿意会盟推选出一位首领,重现族群当年的荣耀。可这些不说出来,会盟与不会盟又有什么区别?”
“如今冬雪已下,我希望大家在一个月之内商定出来,不要再多耽搁。如果一月之内商定不出,恐怕我们也只能返回,毕竟城邑中还有很多事要去处理,还要准备祭祀与明年的春耕。”
他说完后,冲着众人哀叹道:“不是我反对会盟,我们在北边,北狄人日渐强大,我也希望亲族们合力征伐他们,可是出兵多少?粮草几何?谁来指挥?战利品如何分?不出兵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连这一件事都没有规矩可依,又凭什么觉得能做好诸如疏浚大河、征讨东夷、平息亲族纷争之类的事呢?”
众人频频点头当中,粟岳知道不能再让鹿圆继续说下去了,于是抢在鹿圆的下一番话之前大声喊道:“是我愚钝想的太少,既然这样,不妨咱们就在商量一下,一个月总能拿出一个众人都满意的誓词。大家也都想一下需要什么说出来便是。今天已经不早,便就散了吧,大家回去都去想想,在这里站着乱哄哄的怕也不能想出什么。”
人群散去后,陈健心中感叹,一个月的时间,恐怕很难弄出一份内容广泛的条约规矩,要考虑的东西太多,又不像祭祀一样有之前的故事可依,又要牵扯许多氏族的利益,鹿圆的这个提议根本就是挖断了粟岳的根。
想来鹿圆一直隐忍着准备在会盟的时候说这件事,却因为他的出现导致这件事被提前了,结果却是一样的。
来到粟城的各个首领也因为这一番话忙碌起来,从第二天开始,每一天都有人在那里争论探讨,大部分首领们都是焦头烂额,即便那些本就不希望看到氏族同盟出现的部族也不敢大意,他们需要在适当的时候火上浇油。
几天后是冬至,原本粟岳计划中最为风光可以一辈子铭记的祭祀暗淡地完成了。
粟岳一直盼着冬至那天的祭祀自己会成为主祭,准确来说这一个梦想实现了,但并不完美。因为由他主祭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这是粟城他是地主,而非他是氏族同盟公推的首领。
至于一个月后能否会有一场隆重而壮观的会盟后的大型祭祀,尚不明朗。
但这场平淡的祭祀中的一段小插曲却对夏城意义重大,在正常的祈词和祝祷之后,主祭的粟岳向祖先念叨了一段关于迁走的亲族回归的事,希望祖先一样庇护这支远在西北的部族,并为祖先献上了这个氏族的祭品,占卜的不辞祖先自然是同意的,也是吉兆。
祭祀之后,按照之前的规矩,定下了以后每年冬至祭祀时夏城需要准备的祭品:车、马、犁等。
陈健自是忙不迭地答应,这意味着自己今后有资格参与祭祀了,虽然这一次并不隆重,可至少今后自己可以用亲族之类的言辞去讲道理而不至于像是脸上贴金。
平淡的祭祀之后,各个氏族重新开始了争论,陈健没有参与。
没有任何一个氏族拥有压倒性的优势,最终的结果不言自明,这绝对不会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氏族联盟,而更像是一个名义上的文化圈联合体。
这种利益相关的事,不是靠几句嘴炮就能改变注定的结果的,哪怕说破大天哪怕祖先显灵说你们应该团结一致统一起来,即便这样只怕还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甚至可能还会把显灵的祖先给挖个坑埋下去——因为没解决一个最根本的问题:谁说的算?你又未必打的过我,我凭什么听你的?
但是外敌入侵的紧迫、大河水旱的威胁、部族纷争的延绵又让大多数的部族渴望会盟成功以便应对这些麻烦。
这种矛盾之下,每一天都有氏族面红耳赤,但每一天那些誓词也都在缓慢地完善着。
因为每一天都在争吵讨论,很少人注意到夏城人住的地方拖进去了很多的木材,刮出了爬犁套在了马上。
很多对大野泽熟悉的粟城人得到了很多了稀奇的小玩意,这在粟城可以换到很多东西。
几个曾去参与过围剿大野泽那些逃奴的老粟城人得到的礼物更多,并且被夏城人请入了屋子,请他们吃了夏城的美食,希望他们跟随着去一趟大野泽。(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近路
“咱们就这样走了?就算是在夏城,城邑大会的时候,各个氏族的人也必须都要在场……就像分配土地。咱们这么离开,会不会缺失了咱们应得的东西?”
在确定前往大野泽之后,跟随陈健来到的年轻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陈健摇头道:“看似一样,实则不一样。这里不是夏城,就算咱们留下了,提出的意见他们能接受吗?况且任何一条意见提出来,必然有人反对有人支持。提出的越多,反对的也就越多,树的敌人也就越多。既然结果都是一样的,在与不在没有什么不同,咱们还是离得远些好。一个月后,总会商量出个结果的。”
随行的人问道:“若是这样,大家都不说话,岂不是什么都商量不出?”
“夏城不说话,是因为夏城在里面没有敌人,也没有血仇,草原部族和西戎人暂时打不过咱们,所求的少,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不去争。他们所求的多,就一定会去争,不用担心这个。”
“那现在还没有结果,他们一定会同意咱们在大野泽建立一座如同商、河阴之类的小城邑吗?”
“会。昨天几个不在大野泽周围的氏族首领也来找我了,诉说他们那里土地广阔也有河流流经,并且愿意划出三十里五十里之类的土地与咱们。这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没有人会反对的。放下你们的心,我是城邑的首领,不会让城邑的利益受到损失的。我就算为整个大河族群做的再多,违背了城邑的利益,大家也会把我推下去的。如今我在粟城受人尊重是因为我是夏城的首领,而不是因为我自己。”
这一点陈健很确定,找他的氏族首领很多,都希望陈健在遵守之前誓言的前提下将那座只有仓廪和工坊的城邑建在他们城邑的附近,粟岳等人也多次接触希望他不要改变主意。
在内部统一了看法后,外面又下雪了,几匹马大约知道又要出远门,抓紧时间咀嚼着豆料,偶尔回头望望那些在院落中的爬犁,大约是盼着这些爬犁折断。
爬犁上装满了大量的实物和一些常见的货物,陈健走过去抓起马蹄子看了看,裹了裹身上的羊皮子,用了一根麻绳扎在腰间,脸上涂满了凝固的牛油防止冻伤,膝盖间是红鱼和榆钱儿上次捎来的厚厚的毛毡子护膝,很暖和。
院落之外,月玫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抖了抖白狐皮围子上的雪,看着陈健在那忙碌,嗅着空气中因为那些忙碌的人出汗和身上的皮子散发出的浓重的膻味,微微蹙了蹙眉,用布帕捂住了鼻子,却在陈健不经意间看过来的时候将布帕拿开,悄悄藏在了身后。
“姬夏,你这是要去哪啊?可以带我一起去吗?上次说好了一起去赏雪,你那时没有时间,这一次你做你的事,我赏我的雪,带我一程总可以吧?”
她尽可能地用嘴巴呼吸,可是浓浓的羊膻味还是在舌尖上弥漫,看到陈健的羊皮子上沾了些雪屑,下意识地伸出手替他掸了掸。
陈健急忙冲她笑了笑,上一次推荐夏城入盟,这个女孩子说的好极了,帮了自己大忙。再无耻一点的说,将来夏城如果真的在大野泽附近建立一座小城邑,距离大野泽西北岸二三百里的月邑总归是个助力,于是这些天和这个女孩子说笑的话便多了几分。
此时既然问出,也不好拒绝,便回道:“要去大野泽看看,带上你可以,可是路上却冷,你不怕冷吗?”
“就像吃草药一样。草药总是苦的,可是为了病愈的轻快,我会选择苦苦的草药。”
她咯咯地笑着,脸上微微一红,没有说明白病愈的轻快到底是和陈健同行?还是指的外出赏雪这件事?
心中既希望陈健明白,又有些担心陈健听懂,仿佛纠缠在一起的丝线,有些理不清了。
“那好吧。”
陈健呵呵笑着,递给她一团腻腻的牛油道:“要吗?涂在脸上,免得皲了脸。”
月玫盯着那团油乎乎的凝脂,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我有狐皮围子,把脸缩进去就好了。你就当我的眼睛吧,有好看的雪景叫我一声,我便把脸伸出来。”
话是这样说,可真正走起来,风雪扑在脸上又坐在爬犁上难以动弹,走了半日月玫便冻得受不了。
路上倒真有些景色秀丽的地方,尤其一处冬日不枯的寒泉附近,树上挂满雾凇,然而月玫却没了兴致,心头忍者冷,只恹恹地看了几眼,倒是蛮有兴致地围看着平日看倦了的篝火。
夜里在泉边休息,既然已经答应了月玫,又欠下了许多人情,也只好想想办法。
用了些树枝扎了一个方格,外面泼上水冻了一夜结上一层冰,挡住了风寒,只在后边留了一个可容人出入的小门,卷上了一层皮子,里面生了些炭火。
第二日月玫醒来后,发现了这个爬犁上拉着的小格子,她本也不笨,一眼便看出了这是做什么用的,进去试了试果然暖和了许多,至少没有风寒直扑脸颊,嘴角露出了笑容,坐在里面甜甜地笑了。
“你不上来坐着吗?里面可比外面暖和多了。谢谢你啦。”
月玫挑开后面的皮子,看着陈健还坐在爬犁上挨冻,此时又没有什么男女大妨之类的说法,很是自然地问了一句,伸出手想把陈健拉上来。
“我就不去了。首领喜欢的事,族人总会效仿。今日用冰围,明日便是丝绢,后日怕是还要攀比谁家的好看,再后来牛马颠簸怕是要用人扛。我只怕几十年后夏城人忘了骑马,不穿羊皮。要不是看你冷,我就算知道也不会用出来的。”
月玫哼声道:“不穿羊皮又怎么了?你愿意忍者寒风,可也不能逼着别人都这样啊。喂,骑马的那个,现在让你进来暖和暖和,你来不来?说实话,别怕他。”
骑马的人扭头一笑,点头道:“当然愿意了。莫说还有美人儿在旁,就算只是围着火炉也比吃风要强得多了。”
月玫笑道:“你看,这可都是实话。”
“对啊,是实话,可是我要不进冰屋子,他们也不会进,哪怕心里想但只要身上不做就好。夏城不问心里怎么想,只看怎么做。哪怕不情愿,装一辈子,那和情愿又有什么区别?我有个族人叫姬云,以前是城邑的收税官,收了村落的礼物被责罚了,那你说后来新推选出的收税官心里就一定是公正无比一点不想收礼物吗?”
月玫驳斥道:“那也未必。”
“对啊,那也未必。我管他是心里本就公正,还是被逼着不得不公正。我又不问他的心思,只看他做了什么就是,结果都是一样的。”
月玫蹙眉叹息一声道:“你总是把人往坏里想吗?”
“我从来不想人的好坏。”
“我以前也是不想的,可后来我发现人还是有好有坏的。好的人如同咱们,知道廉耻,所以遵守约定、不逾规矩。而坏的人则不知廉耻,为了吃饭活命根本不会去遵守那些约定规矩。”
“这是怎么说?”
月玫看着广袤的原野,似在回忆一些事,缓缓说道:“你是要去大野泽对吧。大野泽很大,月邑向东南二三百里便是它的北岸。几年前附近有座城邑的奴隶暴乱了,城邑的首领带着儿女跑到了我们城邑。后来几家城邑合力赶走了那些奴隶,很多原本尊贵的血脉竟然被这些奴隶赶到了牛棚中居住,谁能忍受这样的侮辱呢?”
“我知道这些奴隶平日很苦,可就算很苦也不该杀人,应该和那些尊贵血脉的人谈谈,不要让他们那么苛责就是。奴隶们好好干活,贵族们便多给奴隶些吃食,病了看望冷了发衣,难道不好吗?暴乱是要死人的,会死很多人。”
“那个城邑的奴隶当然败了,可是没死,带着好多人逃到了大野泽。领头的那个人给自己取名字叫泽,凭着对大野泽的熟悉藏匿在里面,纵然想要围剿,可总找不到他们,甚至还小胜过几次,渐渐有了名气。”
“大家都很恨他,因为很多奴隶开始不好好干活,忘了规矩,总是反抗,有时候还会逃走,而且经常杀死主人,这些血腥都是因他而起。”
“父亲帮着那位首领平复了城邑后,告诉我们以后不要太苛责奴隶。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于是对奴隶们很好,就像我身上围着的这件狐皮,这是奴隶们冬天捕获的。以前他们这么做是应该的,可我却多给了他们一些食物,甚至还多给了他们一些肉。”
“很多人感激的要哭,我不求他们的感激,但就像你我受到这样的恩惠,一定会感激,这就是我说的咱们这种人才能懂礼仪知规矩。可还有几个人,嘴上虽然说着感激,暗地里却领着人趁着收秋的时候跑到了大野泽。”
“给我养狗的那个奴隶临走的时候,还杀了我的小狗作为食物,它才一岁多,平日里可听话啦,有一次出去玩脱了大氅忘在了地上,它就趴在那看了好久,饭都没回去吃。”
“那个养狗的最终还是没有跑掉,死啦。他的死,我的小狗的死,都是因为他。如果他不想着跑,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况且,我平日对他们很好,他们也都盟誓过不会逃走,可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这种人便是不知感恩不懂礼仪逾越规矩口是心非的坏人。”
“兔子总能生出兔子,苍鹰总生不出雁鹅。懂礼仪守规矩这些,也是随着血脉的。高贵的人生出的孩子总是高贵,低贱的生出的孩子总是低贱,看来他们说的没错。”
月玫说话的时候,蹙着眉,满是忧伤心痛,站在高处可怜那些该可怜的人,眼中竟然有些说不出的哀愁,满满的全是善良的疑惑,悠悠地叹了口气,长长的睫毛上带着一丝冰霜,微微翕动着鼻孔,有些泪痕渗出,大约是想到了那条可怜的狗。
陈健瞥了一眼月玫,麻木地哦了一声,不知怎么却怀念起曾经当过奴隶的红鱼在得到纺车时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应得的,不是你施舍的”这番话的场景。
于是他玩味地笑了一声,反问月玫道:“那你觉得自己是好的吗?”
“至少不坏。”
月玫回忆了一下,很确定地点点头,这一点她很自信也很心安,没有半点的纠结,自己都可以为一条小狗而哭泣,真的很善良,她相信一个可以为小狗哭泣的人肯定不会是坏人。
陈健笑了笑,指着正因为拉着沉重的冰屋而气喘吁吁的两匹马道:“你不妨问问它俩。”
月玫怔了片刻,摇头笑道:“人和马可不一样。评价好坏的准则一定是不分血脉、语言、习惯种种这些都适用的。那些逃进大野泽的奴隶,是最不守规矩最不守盟誓的一群人,都是坏人。”
“总之,你们要是在大野泽建城的话,一定要小心点那些逃走的奴隶,但也不要把他们都杀光,那样太残忍了,答应我好吗?”
“大野泽很大,你要是要是在西北边建城就好了,可以离月邑近一些,有什么事也要照应一下。如果……嗯……反正……将来会很好,我也可以常去看看,听你讲讲故事。”
她的脸上微微一红,刚才忽然间想到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和陈健在一起了,夏城的另一座城邑又离着月邑很近那就最好了。夏城孤零零地在这里建造一座没有城墙的城邑,自己可是要多帮些忙,想来父亲也不会反对。
陈健没有注意到他的脸红,但心里也不是没想过一些不该想的事情,譬如偶尔也会想到:月玫很好看,性子很温婉,睡起来或许很舒服,月邑离大野泽的确很近,如果能够用政治联姻的方式干涉月邑的内政,从而作为夏城在大野泽附近的重要立足点,的确要省了很多力气。
只是……他并不喜欢。
两个人都在思考着近乎相似的未来,不同的是一个纯美的如玉,另一个却不尽然,满是政治利益的肮脏。
正在幻想着将来美好的时候,前面带路的一个粟城老人走过来打了声招呼,笑道:“姬夏,月玫,咱们要去大野泽的话,前面有两处地方地方可以通行马和爬犁。”
“一条崎岖,但是那里有一片杨林,上面冬青繁多,这时候正是结出红豆的季节,便是我也觉得好看,想来月玫一定喜欢那里的风景。昨天冻得捂着脸没心思看,今天暖和了可要好好看看。”
“另一条平坦些,离河岸也更近一些,就是走过去除了雪什么也看不到,前面还有个村子,晚上之前能到,可以在村子里过夜。”
“走哪边呢?”
月玫没有回答,心里想着,若是依着她的本心,定然是想要走那条崎岖一点的,因为自己真的很盼着看看那些冬季仍然翠绿的冬青和红果,可是真的很冷啊。
是依着本心走那条更为崎岖的路,忍受点风寒?还是违背看风景的本心,走那条近一些的路,早些休息早些暖和呢?
“姬夏,你要走哪边呢?我听你的。”(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雪如盐
大野泽畔,山坳悠悠,积雪深处,犬吠狺狺。
几头灰溜溜的恶狗紧跟着脚印前面那双裹着草叶的双足,双足的主人回身装作要打,那狗便嗖的一声跑到远处,又想着不叫几声总归显不出自己的功劳,于是狂乱地叫了起来。
“别咬了,趴着!”
屋子上的草帘挑开,热气喷出,一人带着厚厚的皮帽子训斥了几声,与来的人点头打了声招呼,便让了进来。
进来的人站在火炉旁搓了搓手,顾不得脚上因为冻冷而皲出的裂口还在流血,便从怀里摸出了生怕失落的几粒圆润的珠子,脸上也堆出了笑容。
“这天下水摸贝壳珠子,免不得要落一身病,可既是您要的,我们总得办到。百十颗珠子中挑了这么几颗圆润的。”
捧着珠子的人脸上挂着笑,心里却在怀想着那个在水中抽筋而死的好友,可此时却不能有丝毫的不满。
脸上挂着笑,牵动着脸颊,让脸上的一块被烫伤的疤痕有些狰狞。若是在粟城,定然会被人认出,这是某座城邑奴隶的标志,用烧烫的陶器烫的。
屋内的主人约莫四十多岁,身后跟着几个同族的壮汉,拿过珠子看了看,算是满意,点头道:“不是我为难你们,这珠子也是我们要献上去的,都是城邑内的贵人要用,我们哪里用得起这东西?”
来的人不住地点头,心里却暗骂,谁人不知道每年只需要献上几颗珠子就行,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那粟城的首领粟岳也不是那种不体恤村民的人,哪里会让他们在大冬天非要献上珠子?
可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说出,冷场许久,终于忍不住道:“老人家,这个冬天的盐……是不是可以换给我们了?还是按去岁的办法去换,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鱼、鹿、猪、菱角、莲子……都在大野泽边上呢,说一声便趁着雪天扛过来。”
老人摇头道:“盐倒是有,可就不能按照去岁的办法去换了。去岁那些东西,在现在只能换一半的盐。”
来人一听,咬牙道:“这是为何?老人家,我们从不短缺你们什么,春沐冬狩的节日总给您和村子带来些野物,从未缺了礼数。如今就等着这点盐过冬,吃不上盐,一个个没得力气,孩子站都站不起来,挖了茅坑刮茅坑上的白盐那也不够吃。你弄盐方便,就当帮帮我们,这冬天不好熬啊。”
老人哼哼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如今恨我要死,也知道你们首领泽并非中人,聪颖孔武,莫说我们这一族的小村落,便是小一点的城邑你们也不惧怕。只是这百里之内,就我们能从城邑换到盐。去岁许多孩子病了,还是我去城邑换的草药。你们杀了我们容易,可要换到东西却就难了。你这脸上还有烫下的痕迹,不妨问问你自己敢去城邑吗?”
来人本恨的咬牙切齿,此时一听顿时软下来,求道:“那也不能这么换啊?一头偌大的鹿,就换小半罐子盐?我在城邑做奴隶的时候,哪里不知道怎么换的?况且盐池在粟城手中,比之我原来的城邑更常见,怎么就换这么少?”
老人不慌不忙,拄着杖慢慢起身,笑道:“愿意换呢,便换。不愿意换呢,便再去想办法。说不定明日一头鹿只能换孩子拳头大小的盐块子呢。哦对了,粟城城邑中盐多,向北还有盐池,你们若是有本事,大可以去那里抢夺啊。”
来人咬着牙,拳头握的紧紧地,恨不能一拳打死眼前这老东西,依着他的性子,此时定要杀他全家,可一想到大野泽中的人还盼着盐度过这冬天,终究松开了拳头,强撑出笑容恳求着。
他原本没有名字,或者名字叫嗟,以前的主人懒得给他起名字,于是每次叫他的时候便喊一声“嗟”。理论上那个主人是他的血缘父亲,但并不被承认,只是一个主人硬了随便上了一个女奴的故事。
母亲死了,嗟长大了,长的又结实有力气,收割狩猎都是好手,经历了一些奴隶都经历过的悲苦故事,在听说一群奴隶逃进了大野泽后,顺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全家,领着那些奴隶在秋天用干枯的芦苇子游到了大野泽中。
或许在别的城邑,他未必是奴隶,或许要经历一场奴生子奋发图强让父亲喜爱的感人故事,但这他所在的城邑,结局却是弑父凶残,按照城邑中奴隶主的道德观,这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在领着那些奴隶逃进了大野泽后,在首领泽的带领下过上了新的生活,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努力狩猎捕鱼换了一身不是奴隶的衣裳,可等到换好衣服后才发现自己纵然穿上了主人曾穿的衣衫,可脸上的疤痕却怎么也洗不掉了,思索了一夜明白了其中的区别,撕碎了衣衫大笑几声,恰好被泽看到,问了他发笑的原因后便被器重。
这一次前来换盐就是嗟来负责的,这是关系到大野泽中数千人的大事。逃到大野泽的奴隶做什么的都有,捏陶、烧炭、种植、养猪……甚至也有熬煮过盐的,可大野泽周围就是没有盐田,即便知道怎么熬煮也是无可奈何。
没有盐,日子很难过,没有力气还是轻的,重一些就死了。好在大野泽畔还有几个村落,这几个村落倒是聪明,暗中和大野泽中的人交换。送到城邑里可以换两罐盐的猎物在这里只能换半小罐,可不换又不行。
除了盐,草药、种子、幼崽……这些都不是可以做出来的,只能和外面交换,换了几年,附近的几个村子都富庶起来,能换的盐却越来越少。
即便换的盐很少,却也足够数百人齁死,论本事,嗟在那数千人中也算出众,纵然比不过泽,可要真像野兽一样谁强谁吃那他也是有资格的。可众人信服的泽不是那样的人,泽说他死了管不到,可只要活着便要均分,自己也从不多吃。这一点嗟很佩服,也很赞同,如他一样的人很多,于是那些妄图取而代之变一变泽的规矩的人都死了或是都假装和泽一样了。
这一次来,就是为了今年冬天众人吃的盐,越想得到,越落下风,苦苦哀求无用、武力恐吓不怕,机智如嗟,竟也无计可施,苦笑了半天最终也只好按照老人提出的办法去换。
临走的时候,老人带着胜利者的笑容送嗟出了门,之前的那条恶狗见嗟骂骂咧咧的,便猫着身从侧面猛地扑向了嗟的喉咙。
嗟正憋着气,心痒难搔,余光看到那恶狗扑来,心下暗叫一声道:“你那主人欺我,你这狗东西竟也想要欺我?心中正自烦闷没个泄处,罢罢罢,便拿你撒撒这口恶气!”
那狗扑到半空,嗟身子一退,左手一横电光火石间抓住了恶狗喉咙,那恶狗张嘴欲咬,被右拳重重砸在了鼻子上,嗷呜一声狗腿软了下去,被嗟一脚踢飞在雪地上,再也不敢造次,夹着尾巴躲在了篱笆后只敢偷眼看,竟是不敢嚎叫了。
身后老人哪里不知道嗟在发泄,拍手大赞道:“好本事,莫说我这身子骨老了,便是年青时候怕也经不住你三拳两脚。可你纵然厉害,也只能打狗泄气,我就站在这你却没办法。”
嗟哼了一声,迈开大步踏雪将行,却被老人喊住,一个年轻人拿来一个小香草荷包。
“听说你生了个女儿,拿去吧,春沐时采摘的蒿芝,带在身上不得病。盐还是那么换,这荷包是我送你的,我这身后也有百十号族人,公是公,私是私,你也莫气。”
嗟愣在那里,伸出可以拗断狼脖子的粗大黝黑的手掌,将那小荷包放在手心,紧紧握住,苦笑一声将荷包扔到雪中。
“前些天病死啦。谢了。”
他挺直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风雪不大,眼前竟然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回去的路。(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有担当
有人看雪时感叹满满,如絮似绒,都是美的。
可也有人看雪,却俗不可耐地想到这特么的真像是盐啊。
回去的路上,几个背着盐的人悄悄将手指粘了些唾沫伸进盐罐子中舔了舔,重重地咽了口唾沫,没有赞赏没有惊叹,只是用很重很重的语气喊了一个字。
“盐!”
嗟摇摇头,领着几个人走到了最前面,还有二十多里就到藏芦苇子的地方了,这里可大意不得。
雪地上的几个古怪的脚印引起了嗟的警觉,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蹄子印,比起羊蹄子要大得多,比起牛蹄子又小一些,这些蹄子印似乎刚刚经过这里不久,因为雪还没有将其覆盖。
“这是什么东西?”
“不是人就好。管它是什么,就算是老虎也不怕,正好多张虎皮换些盐。”
嗟一想也是,人比动物可怕的多,既然没有人的脚印那就不用担心。
正要离开,风雪中传来一声呼喊:“兀那汉子,这离村子还多远?风雪里你们这是要去哪?来啊,过来喝口酒暖和暖和。”
嗟身旁的人吓了一跳,有些慌乱,嗟骂道:“慌个什么?”
他抬起头朝着远处看了看,两个人骑在一种仿佛大驴子一样的野兽身上,远远地冲着他们叫喊,从怀里摸出个葫芦扬了扬。
嗟小声道:“就三个人,定是把咱们当成村落中人。既是好心送咱们酒喝,便不要他们性命,抢了胯下骑着的东西便是。”
他抽出一柄石匕首藏在怀中,故意假装风吹开了头发,遮住了脸上烫下的疤痕,大声喊道:“好啊,有酒最好了。我们就是村子里的,生点火热一热,一同回去。听你们说话倒不像是这里的人?你们骑着的是什么?”
“马。我们还真不是这里的人。唉,这里避风,生点火烤一烤。”
三个骑马的人跳下来一个,另两个还在马上,看似不经意间形成了一个犄角。
嗟带着几个胆子大的手脚快的走过去,假装行礼的时候,忽然出手抓着下马那人的皮袍子,喝道:“动手!”
他既不想要了这人性命,便没有动石刀,抓着那人的手臂衣领往肩上一扛,腰背用力就要将那人摔过去拗住手臂,这身本事在大野泽中常常与人玩乐,鲜有人能躲过去的。
可刚一用力就发现身后那人的本事不下于自己,双腿竟然这一瞬间被对方勾住,用力一震两个人全都跌倒在雪地中,翻了几下那人踢开了嗟,双手抓着马尾巴叫喝了几声,骏马奔跑起来,几个起伏之后已经甩开了众人,另外两个骑手也都离开。
嗟暗骂一声,心中却道:“倒是个有本事的,这可不妙,需得赶紧走。”
可风雪中却听到远处隐隐传来几句话:“我去报讯给姬夏,你们牵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再看那人跑了几步爬到马背上,远远地冲着嗟吹了声口哨,一拍马没了踪影。剩下的两人就想跟在羊群后面的狼一样远远缀着,稍不注意便冲进来撞开两三人,或是用绳子拴住一个逗弄着。
嗟这群人停下来拿出武器站好的时候,两个人又远远逃开,要不是担心这是村落中的人,两个人早用上了投矛,只是陈健嘱咐他们尽量不要招惹村落中人,只好忍让。
嗟眼看自己这些人走的越发的慢,心中焦急,暗道:“那个姬夏是什么东西?附近倒是没听说有这样的人物姓氏,又骑着不曾见过的马,这个冬天外面到底怎么了?”
回头看了看那两个人好整以暇的骑手,嗟皱眉道:“再这么慢下去怕是要出事。”
“不好!你看那边!”
一个人惊叫一声,失手跌落了盐罐子,嗟顺势看去,只见或是一匹或是两匹马拉着古怪的雪爬犁,远远地便围成了一个半月的形状,朝着自己这边包过来。
几个人站在飞驰的爬犁上拉开了弓箭,能在这样飞驰的东西上开弓,便可知道不是常人,又见这些人控制着马速,不快不慢,慢慢地围了半边,嗟知道今天怕是凶多吉少,骂了一声,回头将盐罐子扔给同行的人,将身上的皮子一撕喝道:“来几个人拖住他们,你们快跑回去,这是咱们救命的盐,那边就是树林子,进了林子就好了。跟泽说一声,让他照看点我那女人,也和我那女人说声,趁着能生再找个野汉子生个自己养着,就说我是孩子的爹,祭祀的时候给我碗饭吃。”
喊完之后,早有几个平日信服嗟的人站出来道:“当初杀了主人逃走的时候,便死了一次了,怕个什么?你们走!”
七八个人站成一排,朝着靠近树林那边的人马冲去,那里距离树林最近,最容易抓到后面的人。
后面的人也不多言,抱起各种装盐的器具便跑,心里明白进了林子就安全了。
远处,陈健站在爬犁上,盯着那几个人,冲着边上人喊道:“吹哨,告诉南边的去截住那些往林子里跑的,咱们几个和冲来的几个好汉子玩玩,拿出本事来,玩的好的一会有好酒。”
小伙子们哄笑一声,各自拿出了本事,不为了那口热酒,倒是为了能在首领面前留个好印象,都知道军队在姬夏手中谁都不能染指,想要立功总要让姬夏知道自己有那立功的本事。
几匹马轰隆隆地跑过去,嗟这几个人纵然想死却也难,片刻后一个个被捆得严严实实,扔到了雪地中。
纵然被捆得严实,嗟还是如同豆虫一样挪动着身子,他想要亲眼看到自己的伙伴们背着盐跑进了树林,然而好容易转过身看到的却是几匹马冲散了那些人在四处抓捕。
很快,战利品摆在了陈健面前,陈健伸出指头沾了一下,啐了一口道:“是盐?”
“是,好多,足够千把人吃上一阵。”
陈健点头笑了一下,走到被捆得结实的嗟面前,看着嗟脸上的印记笑道:“你定然觉得自己是好汉子,有担当,是不是?可惜啊,在我看来你就是个蠢蛋。既是叫你来弄盐,弄回盐就是最要紧的事,你又何必打我们的主意?自己点了把火,却又冲进火里救火指望别人给你竖大拇指呢?”(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只准放火,不许点灯(上)
蠢蛋连在一起的说法嗟还是第一次听说,可略微猜测一下便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就是个蠢蛋,若是当时不为了那三匹马只说自己还有事,定不会引来这些麻烦。
身后的那些伙伴一个个全都被抓了回来,盐散了一地和雪混在一起,看的让他心疼。
这么多的盐,陈健猜到应该就是大野泽内的那些逃奴用的,对于这些逃奴他有自己的考虑。
在草河沿岸,在牛耕犁铧出现之前,他是奴隶制度的坚定支持者和维护者,即便夏城有了牛耕后,一些从娥、卫城邑逃去夏城的奴隶也会被五花大绑地送回去,因为他不想得罪草河沿岸的奴隶主阶层,那是夏城的根基所在。
但在这里,他对这些奴隶并没有太多敌意,相反他还很希望借着夏城牛耕技术传播的东风造成一种剧烈的震荡——手工业发达需要广阔的市场,这些毫无购买能力的奴隶必须要被消灭——不是**消灭,而是以制度的形式将他们变为自耕农和作坊学徒,这样才能大规模地利用剪刀差来盘剥,以供养更多的脱产士兵和脱产人口。
既然夏城的奴隶主阶层已经形成并且暂时无法触动他们的利益,那么新建的这座城邑就需要成为另一种模板,给将来的人另一种选择。拆了旧屋子再盖新的,远不如在平地上起高楼简单。
嗟并不知道陈健的心思,只当自己这一次必死,自己虽然不如泽有名气,但在附近的城邑也算是十恶不赦的坏人,那定是要被绞死的。
既然看透了生死,心中竟不惧怕,哼了一声朝着刚才报信的那骑手喝道:“你刚才不说要请我喝酒?我不过与你玩笑,怎么就跑了?来口酒,多少日子没有喝过了。”
骑手看了眼陈健,陈健点头道:“给他口最烈的。”
半葫芦最烈的酒灌进嘴里,从舌头一直热到了心口,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的残余,笑道:“好酒。我就是嗟,恭喜你们,抓到了一个能换取一仓库粟米的人。”
他本以为这群人会面色震惊,可不想陈健等人面面相觑,显然并不知道这个名号,嗟看他们不似作伪,自己脸上竟有些挂不住了。
陈健笑道:“看你这意思,你还是个人物。你从大野泽深处来?”
“对。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出来弄盐?”
“对。”
“和谁换的?”
“地上捡的。有人让我们把货物放在山谷中,他们取了货物便把盐放在山谷中我们取走。”
嗟没有闭口不答,而是撒了个谎,纵然那个村落盘剥的眼中,可总比没有好,他不想把那个村子牵扯进去,算是临死前为大泽中的伙伴做最后一件事。
陈健当然不信,远处就是村子,肯定是和那个村子的人换的。可他也没说破,只是低声叮嘱了几个人说了些什么。嗟只看到十几人马疾驰而去,却不知道在做什么,心中只是咯噔一下,那些人分明是顺着自己的脚印去了那个村子。
“你们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看看你说没说实话。有个女子说你们这些奴隶都是坏人,比如不说实话,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
“食肉者便一定说实话吗?”
“食肉者不说实话是美德,为奴者不说实话是卑鄙。你不懂。”
陈健笑了两声,叫人把这群人全都绑在爬犁上,朝着远处的村子而去。
村落中,十几匹已让犬声不息,等到陈健等人来到后,村子里更是紧张不安。
虽然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来头,可岁月的智慧还是告诉老人这群人必然不一般,此时正是城邑间会盟的时候,说不准便是哪个城邑的首领,慌不迭地迎出来,一抬眼看到了被绑着的嗟等人,心头大为不安,压住砰砰跳的心,挤出笑容道:“哪里来的客人?雪大风紧,还请入室暖暖身子,喝口热水。”
“不必了,我是夏城的首领,粟城的亲族,在路上遇到了一些大野泽中的逃奴,因此要问你们点事。”
后面的嗟刚想大喊,几个人已经冲过去用绳子勒在他嘴上,老人慌慌张张地问道:“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事?”
陈健从一个罐子里抓出一把盐道:“这是哪来的?”
“不知道。”
“这倒奇了,我怎么听那人说是从你们村子换的?这些逃奴可都是罪大恶极,你与他们换盐,粟岳首领知道不知道会怎么样?”
老人看了一眼嗟,相信这个汉子绝不会卖了自己,出于这种信任,他仰头道:“这事未必和我们有关。有一次儿子外出狩猎,曾在山谷看到了许多盐罐子,或许有人暗中去那里交换也未可知。”
陈健啧了一声,村里几个壮汉已经被制住,剩下的人也不敢言语,只有襁褓中的孩子哇哇大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陈健随手指着人群中几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还有一些半大的孩子道:“把他们抓起来,关进屋子,一个个地问。我已经知道了,只想听实话。知错能改,尚可挽救。知错而掩错,那就救不了你们了,反正你们的罪责到了粟城也是吊死的下场,不妨在这里杀了。”
顷刻间哭声一片慌乱无比,有组织的兵士对付这些组织度并不高的村民很是容易,哭闹声在整个村子中回荡。
一直看着陈健做这些事的月玫有些心软,怯生生地问道:“你是说笑的吧?并不会杀他们对不对?”
陈健摊手笑道:“那也未必。”
月玫脸色顿时苍白,仿佛不认识陈健一样盯着陈健看了几眼,陈健已然想通,无欲则刚,自是无所畏惧,坦然无比。月玫看了一阵,听着哭声,双手揪着自己的衣裳,叹了口气不忍去看。
片刻后便有几人出来笑道:“都说了实话。”
月玫也松了口气,喜道:“这就好了!”
可没想到一旁的老人惨叫一声,差点晕厥过去,有几个农汉蠢蠢欲动想去拿农具弓箭,早有人将他们冲散,一个个分割开。
陈健摇头道:“这可没办法了,大野泽中的人穷凶极恶,本来困住他们没有盐吃早晚要完,怪不得许多次围剿都没成,怕是你们不止给盐,还将大军的举动告诉了他们吧?”(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只准放火,不许点灯(中)
老人一听,吓得从晕厥中强忍着心口绞痛喊道:“没有没有!真没有啊,就是贪图些货物和他们交换了盐,别的再没多说啊。并不曾交换多次,换来的猎物皮毛还在,还请这位首领收了去,我们以后再不犯了!”
陈健摇头道:“这怕是不行。将狼养在羊圈中、将猴子养在桃园中,便是不吃羊的狼不吃桃的猴也会犯错,那这错到底是狼自己犯的呢?还是养羊的人犯的?你们住在大野泽附近,这一次不换,早晚也要换,我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又怎么可能再让你们犯这样的错呢?况且这样的过错,按照粟城的律法,要么被杀,要么被全族贬为奴隶……”
月玫倒不是没听说灭族、杀全家之类的词汇,可在别人嘴里听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那些嗷嗷哭叫的孩子和吓得哭眼抹泪的女人就在眼前又是一回事,心中着实不忍,忍不住拉着陈健的手道:“杀人不祥,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我不忍看到这么多孩子女人死掉,你一定有办法的……”
这时候人群中忽然钻出来几个老人,齐齐地匍匐在地上喊道:“这位首领,换盐的事都是我们做的,其余人并不知情。但求首领砍下我们几个的头颅,送到粟城,以为众人警戒。你若怕有人再如我们一般犯错,明春一早剩下的那些人便迁走到三五日之外的地方……”
这几位老人说完,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家人,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露出脖子,伸到了那些兵士的短剑之下,匍在雪中一动不动。
十余皓首与雪同颜,可只怕片刻后便是鲜血满地,陈健笑道:“这倒是个好办法,也罢,我就顺着你们。”
那十余个老人齐齐谢道:“多谢首领,我等临死前恭祝首领的城邑仓廪丰实,首领百年不病。”
月玫一听,吓得捂住了眼睛不敢看那些白首与颈子,带着哭腔道:“夏,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这些人未必非要死啊……你救救他们好不好?”
陈健佯装皱眉道:“既是你求情,我也不忍杀这些老人。这样吧,这次的事我便不追究了,你们明日就必须迁走,迁到七日之外,因为我明日可能就要走……我只怕明日你们不迁,等我一走你们全都遁入了大野泽中……”
老人一听,竟然急躁道:“首领如此睿智,怎么听那女子的言语?她一个女娃子懂些什么?还请首领速速砍头,那女子你别再说了!我们犯了错,自要领罪,不用你求情!”
月玫从未听过有人这般和她说话,又本来觉得自己本是好意竟被人如此说,一时间许多委屈涌到心头,憋红了脸,抹着泪道:“你们怎么这般不知好歹?我便不管了就是……夏,你要杀便杀吧,我就是不想你杀这么多人,既是可怜他们,也是但有你,杀人不祥……我是怕你出了什么事……呜呜……你就让他们明天迁走多好……呜呜呜……我不管了……”
女孩的哭对于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是致命的武器,可对那些老人来说并非如此,老人甚至生怕陈健改变主意,大喊道:“谁要你管了?我便求你了不要管……”
月玫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哭着鼻子问道:“我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本想着自己一哭至少陈健能安慰几句,便故意转过身跑开只盼着一双手将自己拉住,至少抹去自己脸上的泪劝一句:这样的天气哭起来容易皲了脸便不美了之类的也好。
可慢慢背身跑了一阵,就听到陈健在后面笑了几声道:“好了,别哭了。砍他们的头,儿女还能活着,他们还得谢我。按你说的明天就迁走,倒是今天死不了,可这路上冻出病来孩子要死、东西拿不走春天要饿、土地不曾翻耕秋天要哭,没有屋子雪天要僵,还不定死多少呢。你不忍看着流血,你看不到的地方死了人心里就不难过了是不是?还是说你整日间有奴仆生火,有狐裘敌风,竟不知道冬天迁徙要死人、地要烧荒、人要住屋?”
陈健这番颇为恶毒的话让月玫如受雷击,一时间头脑中一片空白,脚下竟有些踉跄,原本粉色的梦一瞬间如同这皑皑白雪如此残酷。
“他竟这么说我?他竟这么说我?”
心里翻来覆去就是这样的话,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喊道:“我再也不要见到了你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旁边几个随行的人看的都愣住了,陈健冲着旁边的人道:“送她回去,没想到能遇到这些逃奴,有些是她不看到的好。”
看着月玫在前面边哭边走,陈健在后面又喊道:“等等!”
月玫虽然心中有气,可其实还盼着陈健能说几句好听的,即便还在朝前走,脚步却慢了下来,不曾想传入耳中的却是:“只有笼中鸟才想着天蓝地阔雪白梅香。苍茫中真正的鸟儿,想的却是天高太冷、地阔太累、翱翔有隼、雪天无虫。笼中的鸟,那也敢说自己是鸟?”
“哇……”
哭声更大,哭闹中还看到月玫将身上带着的一个夏城的泥娃娃拿出来狠狠地投在雪地里,和之前嗟扔的那个香草荷包做伴儿,一边哭着一边喊道:“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你竟这么说我,要你管!”
陈健啧了一声,点头示意几个人跟着去看看,等了老半天,他以为自己会怅然若失,然而并没有。
等了半晌几个人回来道:“三个人送她回去了。”
“还哭着呢?”
“嗯。把你送的东西都扔了。”
“那爬犁上的冰屋子砸了没?那也是我做的呢。”
“没,坐在里面呢。”
“嘿,还有救。”
陈健笑着摇摇头,与刚才不同,这一次竟朝着爬犁远去的地方又看了一眼。
半天,回过头来,冲着在那已经看傻了等死的老人道:“行了,我也不杀你们了,只是这大野泽附近你们是不能再住了,毕竟与他们交换是不对的,你们说呢?虽说得了货物,可命没了,终归不是好事,你们年岁都大,这道理总要清楚。罢了,就宽限些日子,冬日暂且住在这里,明年一春便迁走,只是让族人口风都严一些,不要和外面说出去,只说你们不堪大野泽逃奴骚扰才迁走的……”
老人万万没想到这意外之喜,急道:“多谢首领,我们定然不敢再做。首领之恩,如同日月。这些货物都是我们不该得的,便请首领万万收下。明春之上,定然迁走,断然不敢再和大野泽中有些许联系。”
“那就好,我留几个人住在这里。不能死,不能病,到明年春上,你们迁走他们再回去。若是他们病亡……我便灭了你们村子。”
“首领放心!敢问首领名姓,我们迁走之后,定然时时恭祝节年祭祀,不敢忘首领的大恩。”
陈健摆手道:“罢了,我要不来,你们也没有灾祸,我带来了灾祸,又抹平了灾祸,这就算恩德了?这样的感恩我不喜欢,你们记住,管好自己的嘴巴,这事传出去,粟城也会吊死你们的。”
老人连连点头,虽然陈健说的明白,他还是感恩不已,问不出陈健名姓,只将众人骑着的马捏为陶象年年祭祀日后竟也成了一姓分支,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陈健留下了三五人住在村子,村中只当祖宗一样供养着,陈健挑了些好的皮子河珠之类拿走,剩余的只说不要了,村中人更是感激。
离了村子,夏城人颇为不解,问道:“姬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要真的为了大河两岸的城邑,将这村子的事告与粟岳便是。你要是不忍,便只当看不到。可……可这么做,我们是有些不懂了。”
陈健笑道:“不懂?且不说别的,便是换盐,这么点盐就换到了这么多的皮子珠子,这些村子不走,咱们怎么换?再说我还有别的用呢,这些村子在附近总是碍眼,远远迁走也好,这里既没有粟城的村落,粟岳的手脚便也伸不过来,你们也都看到了,是村子那些人心甘情愿求着我非要迁走的,可不是我逼着他们迁走的啊。”
众人想了一下,都在那笑,一个个摇头道:“我们啥时候也能明明害了人却让人感激祭祀?”
“快了。再过几年一个个就都会了,不会的没了剩下的都是会的了。”
陈健话里有话,也不管这些人听懂了没有,叫人将嗟牵了过来道:“和你们交换盐的村子没了,明年便迁走了,你说你们明年吃什么?”
“我刚刚卜算了一番,你们明年应该还有盐吃,至少三天之后在这个山谷里,真的会如你说的一般有盐、草药之类的货物与你们交换。这一处山谷地势平坦,不能藏人,倒真是个交换的好地方呢。”
嗟楞着的时候,陈健叫人给他松开绳子,几个人将几个陶罐中的盐包在了包袱中递过来道:“这样背着方便。”
嗟不明所以,伸手沾了一下确定是盐,更加疑惑,实在搞不懂眼前这人到底要干什么,三天后这山谷真的会有盐和草药?
陈健也没多说,一言不发地将嗟仍在野地中,转身就要走,可看了半天嗟一动不动,陈健大笑道:“怕我跟着脚印?教你个办法,爬到树上走树枝,谁也追不到。”(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只准放火,不许点灯(下)
嗟接受了陈健善意的提醒,爬到树上跑没影了,其余的伙伴全都被陈健扣下,晚上逼着他们收集了树枝在一个找到的山洞里住下。
两三年没住山洞了,晚上的话题难免是回忆起当年住山洞的日子,那种不曾脱离野蛮的岁月,故事配着酒,一个个都有了醉意,胆子也都大了起来。
“姬夏,你是不是真的准备和这些逃走的奴隶交换?还是说准备做个陷阱将他们全都抓走?”
陈健接过说话那人递来的酒葫芦咂了一口,笑道:“你们猜?”
“我猜是真的准备和他们交换。咱们以后要在这里建一座新城邑,又不准咱们建筑城墙……按说那些逃到大野泽深处的奴隶武器不如咱们锋利,照样可以挡住那些围剿的人,无非就是因为到处是陷人的沼泽和茫茫湖面就是了。”
“对啊,姬夏,咱们在这里建城,最好是建在大野泽中的岛上,那水就是最好的城墙。论起船只,咱们有那么大的帆船,他们还是羊皮筏子或是树皮船,真要是交恶了,咱们也不用怕。”
“姬夏,原本我没和你来之前,以为大家都是亲族,什么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可是真到了这里一看,莫说只是亲族,就算是亲兄弟还有打得头破血流的哩。”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声,终于有人问出了最大胆的问题:“姬夏,这些奴隶逃走要处死,这是规矩……我就想知道,咱们夏城的奴隶……要是逃走怎么办呢?”
围在旁边的几个人一听都围了过来,这是他们很关心的问题,因为他们大多数都是奴隶制度的受益者,很多人因为战功拥有了奴隶土地,他们很自然地要求奴隶是一种物品,逃走是要被处死的。
陈健哪里不知道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什么,看着众人笑道:“你们放心就是,夏城的规矩不变,你们的奴隶仍旧是你们的。可这里的奴隶是你们的吗?”
“不是。”
“杀了这里的逃奴,能吓到夏城想要逃走的奴隶吗?”
“不能,”
“死了的奴隶和折断的车轮摔碎的碗有区别吗?”
“没有。”
“那就是了,你们担心什么呢?啊?就你们有奴隶?我就没有?公产的不算,我的兄弟姊妹都没分家,如今我自己还有三五百奴隶呢。你们害怕的,便是我害怕的;你们想要的,便是我想要的;你们担心什么?”
将利益攸关的事牵扯到制度制定者自身,下面的人才能信服,一个个长松了口气,转而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夏城是有一套官员的,是不是说这座城邑也会有相似的一套?这里夏城的老人必不会多,定然不会是推选,肯定是姬夏直接任命……
担忧奴隶,当真不如幻想一下自己能在这座城邑彰显手脚,一个个便借着酒意看似无意地吹嘘起自己以前的功绩,装作无意或是豪爽地一脱皮袄露出身上象征着荣耀的疤痕,希望陈健看到后能想起来自己在战阵上的勇猛。
陈健也夸赞了几句后,找了几个逃奴问了问大野泽内的情势,没想到一个个嘴硬的厉害,眼神中虽然也有惧怕的,可大家都在一起,终究战胜了恐惧,闭口不言。
…………
嗟夜里没有休息,在树枝上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为了不留下脚印,跳进了刺骨寒冷的水中,咬着牙将那包袱盐顶在头顶,终于到了隐藏在芦苇丛中的桴筏,爬上去的时候嘴唇已经紫青。
他在湖中忍者冷漂了一天,实际上距离他们居住的湖心岛并不远,可他不忍心白天回去,不敢看到众人看不到盐后失望的眼神。
吃了半肚子芦苇根撑到了夜幕降临,从一处隐秘的悬崖爬上去,还没到上面就喊了几声,守在上面的人惊讶地刚要叫喊,就被嗟捂住了嘴。
“别叫,偷偷带我去见泽,出大事了。”
不必多说,见嗟一个人回来,这几个守夜的人便知道出了大事,又听嗟嘱咐了一遍不准说出去之类的话,更知道这件事怕是要天翻地覆,一个个惶恐不安。
进了挖出的一个地窨子中,三十多岁的泽并不慌乱,叫人替换下那几个守夜的,将原本知道的几个守夜人让他们不准出去,自己翻了一下炉子让闷燃的火烧起来,出去抓了把雪给嗟搓了搓耳朵,顺便叫人通知了一下几个可以商量事的人。
人到齐之后,嗟便将自己经历的诡异的一幕幕说了出来,一群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嗟,可又知道嗟素来不是那种信口胡说的人,再说嗟很是做下了几件大事,根本不太可能被那些人放过,更别说让他回来说些谎言诈语。
泽站起身走了几步后问道:“那个人叫什么?”
“姬夏。”
“姬……这个姓……我还真没听过。你们有谁听过吗?”
下面的人都摇头,他们既然有资格在这地窨子中商量事,当然来到这岛上很久了,况且这里是广阔无边的大河沿岸,而不是纵横三五百里的草河,陈健的名字还很古怪而非传奇。
泽考虑了一下道:“你亲眼看到他放了村子里的人?只说让他们明年春上迁走?”
“对,还和随行的人说了些很古怪的话,似乎是要将附近的村子都赶走,自己要和咱们交换。难道是他看到咱们换盐的货物众多,所以才想着这么做?”
泽摇头道:“断不可能。这附近的盐都是粟城的,咱们中又有很多粟城逃来的,他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惹的粟岳不高兴?既然不怕,那就证明他们城邑与粟城不相上下,一个和粟城不相上下的城邑首领,会看得上这点野物皮毛?”
泽不解是有原因的,这种明显的示好他看不懂,因为这个时代还没有招安这个概念,他们的反抗和宣言动摇了城邑的根基,只能被消灭,不会有示好。
哪怕放之后世,那些招安的是因为他们的反抗不会动摇整个社会的根基,最多的是认为皇帝是好的官吏是坏的,从没有从根本上动摇整个社会,有着媾和的空间。
这些奴隶却不然,招安了他们,其余的奴隶怎么办?怎么维护奴隶制度?这是动摇整个社会根基的反抗,是被所有既得利益者惧怕和反对的。能够被招安的反抗必然是在圈子规则允许内的微调,是可以在保证圈子规则的范围内重新分配利益的;而不能被招安的则是要打碎圈子换个规则,是要把原来的圆圈变成方格。完全不同。
正是因为这种区别导致的从未有人想要与他们善意接触,陈健这种明显的示好竟成了给瞎子抛媚眼,让这地窨子中的人有些猜不透了。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泽在地上踱了几圈,想到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任何可能,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思量的很简单也很现实:人见饿狗可怜,或许会给饿的要死的狗一块粟米饼,但肯定不会把自己大腿切下来喂狗。
那些城邑中的贵人们或许可以在他们没逃走之前可怜可怜他们,多给他们一点肉吃;但却绝不会允许他们逃走反抗甚至杀死主人。
给肉是喂狗,反抗是切腿,难道这个什么姬夏真是那种特别善良的人,真的可以心善到把自己的肉割下来喂狗的人?
想到这种可能,泽问道:“嗟,你觉得那个什么姬夏说的可以相信吗?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个人心软吗?看到你身上残破脚下冻伤,有没有唉声叹气?”
“完全没有,甚至问我话的时候还往我裂口子的脚上泼酒,疼得要死。这个人很奇怪,做事说话都很古怪,完全看不懂他到底要干什么。对了……原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女子,他和那女子还说了些话……”
将陈健逗弄月玫的那番话说出后,众人都笑,泽面色一暗,怔在那里,这哪里是个什么善人?别的不说,单单从这几句话中就能听出来,这绝不是一个可以切自己肉喂狗的人。
看着众人都笑,泽叹息道:“这种人才可怕啊。苍鹰只会用苍鹰的眼睛去看世界,于是苍鹰会疑惑为什么那些小鸟飞的那么矮那么慢,这种苍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苍鹰不止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看到小鸟飞的很慢的时候却会想那只小鸟飞的那么慢是因为要吃虫子。”
“他知道咱们想要什么,也知道为什么有些主人或许对有些奴隶不错但仍旧逃走,根本不是我想的那回事。”
他摇了摇头,长叹道:“我不想和这种人来往。可为了盐,为了草药,为了这里几千人活下去,又不得不和他来往。他既然说了要赶走周围的村落,那么他就会赶走的,赶走的那些村落或许真的会如他说的一样还要感激他。他这么做,肯定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原因,只怕不是为了可怜咱们。”
众人默然了半晌,嗟苦笑一声道:“如今假使咱们马上就要饿死了,盆中有一盆煮熟的蘑菇,蘑菇有毒,月余将死;不吃蘑菇,夜里便要饿死。吃?还是不吃?”(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换人
饮鸩止渴与今日便亡的选择向来是艰难的,只是在地窨子中的抉择却异常迅速。
嗟打开了包袱将白色的盐一人分了一小捏,几个人含在嘴里仔细品了品后便作出了决定。
今岁春天嗟的女儿出生的时候他接到的最好的礼物不是陶罐鱼虾珍珠哪怕是一枚有人从主人尸体上拿来的玉,而是几张浸润着咸湿汗水的贴身衣裳,放在水里煮出黑乎乎的咸水煮一碗粟米粥那真是无上美味。
“如果他想要做什么而不是可怜我们,那么两天后即便我们不去换,他还是会想办法和我们换的。如果他只是可怜我们,我们最多少了这一冬的盐,反正也没别的办法。”
嗟想了一下,站起来道:“明天我自己去看看,直接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带的人多,我只怕那是个陷阱。若真是个陷阱,无非也就是我被抓住,也没什么。”
他说完后,不等众人临别的伤感,自行抓起几个炉上的饼子,连夜离开,临行前只是嘱托地窨子中的众人不要将自己的事说出来,这事太过古怪。至于别的,他相信泽会照顾好自己仅存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两天后,约定好的山谷。
山谷中有很多东西,很多有用的或是不曾见过的东西,这是陈健来时爬犁上携带的货物。
来之前他就询问过粟城人大野泽附近的情况,知道有些村落并且这些村落没有迁走,便知道这种灰色地带的交易不可避免,除非大野泽中的那些人有着夏城那样近乎完美的条件什么都能自给自足。
他本来是希望通过村落中的人与大野泽中的逃奴接触,但既然直接遇到了反而省却了许多麻烦,逼着那些村子迁走正好清静,方便自己要做的事。
盐有很多,一些常见的草药也有不少,至于从粟城换来的各种生活用品虽然粗糙,可在大野泽也一定是完美的。
至少嗟就看的眼花缭乱,又怕盐中有毒,只能自己先尝尝看看自己死不死;又怕盐中无毒,自己什么都没拿吃了人家的盐,哪怕一口,这也不是自己应该做的。
思来想去,把身上的破皮子脱下来,大冷天的找了些草裹在身上,将破皮子放在那堆盐旁,自己抓了一小撮盐就着饼子吃了。
冷风到处吹,也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能来,嗟倒也硬气,就是不去穿那皮子,瑟缩在冷风中等着。
傍晚时分,陈健带着人慢悠悠地来到了山谷,远远地就听到已经冻的颤抖的嗟喊道:“用了张破皮子换了你们一把盐。”
陈健看着冻得有些青紫的嗟,心中暗叹,喊道:“好,换的正合适。只换这些?”
嗟知道自己没死,心里便有些不好意思,又见陈健等人是晚上才出现的,这里四处都不能藏人,看来这还真不是个陷阱,只好说道:“前些天刚和他们换完,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换了。”
陈健哈哈大笑道:“不是没什么可换啊,是怕换的人被我抓走吧?”嗟尴尬地笑笑遮掩过去,那边陈健已经生了火,冲着嗟喊道:“如今不是换,是见到了雪天的客人,总要招待一下,方为礼节。有酒有肉,嗟,来吃。”
嗟点点头,走过去坐在火堆旁,烤了烤火半天才缓过来,陈健见他倔强也没把那件破皮子还给他,只递过去些酒肉。
喝了几口,嗟忍不住问道:“姬夏,我只想问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心软,怕你们没盐吃。”
“泽说,你不是心软的人。你的心和石头一样硬。”
“我没说完呢,怕你们没盐吃死了许多。”
嗟立刻起身道:“我们不会再当奴隶,哪怕没盐吃。这些盐在城邑不过是随意可换的东西,你用这些随意可换的东西就想让我们再当奴隶让我们感恩不已?我们不是村子里的那些蠢蛋。”
陈健摇头道:“你们就算想给我当奴隶我还不想要呢。你们那点人就算当奴隶,又能做多少活?能养活几个人?且宽心,我没那么想。至于我想干什么,和你说不着,你愿意换呢?我就继续和你换。不愿意换呢?我就不换。你也不用觉得欠我什么,你之前做的不是就很好吗?吃了口盐扔了块皮子。交换这东西都是你情我愿的,不必觉得欠我什么,要是将来我真要你们做什么,你们不愿意二话不说直接翻脸我才高兴呢。”
嗟是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尤其是陈健说的那句养活几个人的时候,吓了嗟一大跳,从来都是主人养活奴隶,这人怎么说奴隶养活主人?不过陈健的话满合他的胃口,于是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那咱们的交换就是你情我愿?”
“废话,我要是不来,你们还可以和村子里的人换。我把村里的人赶走了,然后再和你们换盐,你们要是感谢我了,我还懒得和你说话呢。”
嗟放声大笑,喝道:“好!那我先换第一样,前几天抓走的伙伴,能不能换给我们?明天便在这里交换,你说要多少东西我们尽量拿出来。”
“一共六十三个人,只能换给你四十个。”
“为什么?”
“有二十三个白天为了活命,说了些不该说的东西,我再一问你们之前有过盟誓不准说出来,我就帮着天地把誓言兑现了一下。”
陈健拍拍手,有人从筐中倒出来二十多个被砍下的脑袋,早已经冻结,嗟点头道:“杀得好。那剩下的呢?”
“一人一张皮子,积攒着吧,等下次换的时候一起补上。这些货物你也可以带走,以后每隔十五天在这里交换一次,春草发青的时候一并算。如今你给我我也带不走。”
嗟大约是从未见过这样交换的,心中越发的不安,很显然眼前这个姬夏是准备做什么,可做什么却又不说。
但转念一想,心道:“这交换正是你情我愿的事,换的是皮子又不是承诺,我也没有承诺要做什么,将来他若是说了些不好的事,只当没听到就是。以前的主人还说我们吃喝他们的应当感恩,若都怀着这样的心思,那我们还跑什么?也罢,这人虽然古怪,既然把那二十多人杀了,看来也不坏,大不了日后翻脸不认就是,也好过这些日子吃的口淡无力。”
想通这一点,起身冲着陈健行礼道:“既是这样,这些货物我们全要了。等到来年春天一并交换。”
“能有那么多的皮子猎物?”
“有!但有一样东西不换。鸟翎可作箭枝,我不想将来射死我的是我摘下的尾羽。”
听到这个回答,陈健不易察觉地一笑,既然有这么多的皮子猎物,看来至少有个沼泽围绕的湖心岛或是半岛,而且面积不小,否则哪里会有这些东西?
嗟心中欢畅,也没注意到陈健问题中的陷阱,只想着这些东西可是解了大野泽中众人的生存问题,心中焦急起身便要走。
“慢着,有些草药你根本不曾见过;即便见过大野泽中可有能治病的?我还想和你换一样东西。”
“什么?”
“人!会治病会用草药的人!”(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松柏
“你先不用着急拒绝。大野泽茫茫无边,你们数千人不至于来个人都看不住吧?去的时候蒙上眼睛,如果我作出了不利于你们的举动,大可以杀了他,这就是所谓的交质。”
嗟冷笑一声道:“这是你们食肉者的恶心之处。倘若是两个人都是真心盟誓的,又怎么需要交质?倘若不是真心的,难道交质就可以阻挡你们违背盟誓的心吗?况且我们没有什么人可以交给你们。”
他没有直接拒绝,一个可以看病的巫医对于大野泽中的伙伴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无论是巫医还是草医,在私有制出现之后都是家传的性质,将知识作为一种可供血缘传递的东西,和那些军事贵族一样,最难容忍的就是军事技术和战争手段的传播,他们也一样,垄断着知识用以保持自己在城邑氏族中的特殊身份。
奴隶中没有医生,这是必然的。或许几十年后大野泽中会有,但那需要数百条性命作为代价而积累出的经验,现在肯定是没有的。
只是嗟是个好猎手,因而明白最容易得到的食物肯定距离陷阱最近。陈健又是要交换又是要送给他们巫医,这明显是饿狼给羊送礼物,没什么好心思。可转念一想,那些动物掉入陷阱是因为他们愚蠢,不知道那些诱惑的食物后的陷阱,但是自己不是动物是聪明的人,可以吃掉食物跳过陷阱。
况且,这食物看起来很美味。
犹疑中,陈健拿出一团布帛朝着嗟抖动了一下道:“你可以试试,蒙上眼睛便如乌云遮天时的夜晚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你又如此壮硕,背着他一样行走。我真要是想要对你们不利,将四周的村落全都迁走,断了你们的盐、草药,你们纵然饿不死,可也没了气力,不必这么麻烦。”
将利弊一一陈述了一遍,尤其是陈健用了换位思考的方式替他想到了很多没有想到的细节,最终嗟终于同意了。
“我接受你的好意。只是……谁来呢?”
夏城这边的人一时间冷了场,这件事前一天陈健根本没有和他们说,不是陈健没想到,而是陈健不想提前说。
短暂的冷场中,陈健回头问道:“谁去?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但也很危险,可能会死,也可能永远回不来。”
随行的几个知道一些草药知识的人心中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既然这件事对姬夏很重要,那么这件事做成了对自己的未来很重要。夏城不论,这座即将建立的新城可没有推选这个说法,肯定是由姬夏指派的。
可是这件事也很危险,现在谁也不知道姬夏到底要做什么,万一自己去了大野泽姬夏起了什么别的心思,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肯定要死。死了的话,那些好的印象又有什么用?
嗟正准备嘲讽一番这些人毫无胆量的时候,一个坚定而又带着一息吞气压抑颤抖的声音传来。
“我去。我是松的弟弟,哥哥知道很多草药,我也学到了不少。我没有女人更没有孩子,我哥哥也不准我们分开居住,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事。所以我去最合适,希望姬夏能够允许。”
松叶如针,柏叶如鳞,一个锋芒隐隐刺破天穹、只求向天不管风雪;一个开枝散叶如伞似盖,愿意闻听树下乘凉避雨之人的夸赞。可纵然有区别,却都是四季常青不畏严寒,天然便是兄弟。
陈健对姬柏的印象不是很深,因为他有个很耀眼的哥哥,于是看到他总会想到他哥,时间久了即便时时常见也总会想到这是姬松的弟弟。最近唯一的印象就是在月邑的时候,对于可怜的月玫满心担忧,想要去帮帮那个女孩,被他斥责了一顿。
之前陈健不明白自己将柏带在身边,到底是因为他自己的努力?还是因为他哥哥留下的好印象?
此时当他站出来的时候,陈健笑了,这个人在自己心里变成了有名有姓的姬柏,而不是姬松的弟弟。
姬柏还想说点什么,陈健挥挥手示意先不要多说,遥遥问了嗟一句道:“我有几句话要嘱咐他。”
嗟扭头便带着那些被释放的死里逃生的伙伴向后退了百余步,陈健走过去拍拍姬柏的肩膀道:“除了你说的那个理由,还因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姬夏一定会记住这件事。我想要让很多人记住我,而想要让很多的人记住我夸赞我,就必须要做一些大事。但现在要做大事就要姬夏的认可。就是这样,我不觉得这么想有什么可以羞愧的。另外我也想让姬夏记住,我不是哥哥庇护下的一株小草,我是和哥哥一样高大却不一样的树木。”
柏脸有些红,缓缓说道:“姬夏以供和我单独说了十四次话,每一次话中都带着我哥哥,哪怕上次数落我可怜月玫,也是带着奚落了一番我的哥哥。其实我有名字,我叫柏,不只是姬松的弟弟。我想这一次姬夏一定会记住我的名字,因为姬夏说这件事对你很重要,一旦我死掉了,姬夏肯定会给我准备墓碑,所以你一定会记住我的名字。”
“在洞穴居住的时候,我只想着吃饱;走出洞穴后,我想着复仇;复仇之后,吃得饱了,穿的暖了,我便想着有名气让人记住让人夸赞。我希望姬夏能够记住,我哥哥被人夸赞是因为他做了些事,而我是因为想被人夸赞而去做事。”
陈健点点头道:“我记住了。柏。这件事可能会很危险,大野泽中到底什么样很难说,治病也很危险万一吃错了草药死掉,他们也可能会杀你。既然你要去,不妨想想你有什么要求?”
柏扬起头,想了一下道:“没有。”
“没有?你的母亲死了,可你还有哥哥,还有弟弟妹妹。你只想着自己,不想着他们吗?”
“不是不想。人有亲疏远近,夏城那么多人,一则我没有能力去担忧,二则我其实也并不关心他们,唯独关心的就只有自己的血缘亲人,除了弟弟妹妹便是哥哥了,我怎么可能会不去担忧呢?”
“很多人看到我哥从司寇的位子上落下来,被送到一些偏远的部落村庄传播种植之类的,或是跟随马车帆船去其余的城邑分发草药,总觉得那是被冷落和流放了,按说这时候我已经借这个机会请求姬夏让我哥哥回到城邑。可是……鱼不知道飞鸟翱翔的自在,鸟不知道游鱼戏水的畅快,那些不是鱼的不是鸟的,又怎么知道它们的欢乐呢?”
“我哥看到垂死的人活下来了看到那些蛮荒的村落学会了种植,就像我知道自己的名字被人传诵变为城邑中流传的故事一样,也像是一些人盖了自己的小屋娶了自己的女人生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吃饱之前,大家想要的东西一样;吃饱之后,想要的并不一样。我是他弟弟,我知道那是哥哥想要的,为什么还要提出这样的请求呢?”
“弟弟妹妹还小,并未长大。我若活着,姬夏会记住我,将来我会有很多的奴隶土地,自然会带着他们过的很好。我若死了,姬夏肯定会照顾好他们。为什么要担心他们呢?”
“正如姬夏评价数九,说她乐于将儿子娥黾送到夏城为质,是真正为了儿子考虑;做哥哥的也是一样,立下功勋收获土地奴隶才是真正的为弟弟妹妹计较长远,而不是一餐一饭守在身边嘘寒问暖。”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心里暗中期待着陈健千万不要把他当成一个不关心血缘亲属的冷血之人,看到陈健赞许地点点头,这才松了口气,问道:“那我到了大野泽中,到底要做什么?”
“除了一些简单的病痛草药,便是教他们种植。闲暇时候讲讲夏城的故事。剩下的,就是等着就好。”
“就这些?不需要想办法记住去那里的路?”
“不需要。也不要试图去这么做。”
“我会做好的。”
“那就这样吧,你这就去吧。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希望你能守得住。”
“想吃红果,就要忍受尖刺。”
“想的容易,做起来难。好好做,将来回来,你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
柏道了声谢,自己拿出布帛将眼睛蒙住,冲着众人一笑,听着前面的人踩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的声音缓缓朝前,心中一团火已经烧了起来。
耳朵里听着陈健大声地和嗟呼喊着,随后就听到嗟的回应。
“商量了这么久,我越发觉得姬夏你要做的事我们或许不喜欢。”
陈健笑道:“至少我现在还没做。你可以带他回去了,甚至为了防止他知道去你们那的路,可以找很多人看着他,或是用绳子捆住他。”
“我们会这么做的。并不会因为担心你的嘲笑而不这样做。我们不信任你们这样的人,正如你们不信任我们一样。你或许有些古怪,但就像是白色的乌鸦一样,只是毛色古怪但还是乌鸦,我不信你和他们不一样。”
陈健想了一下耕牛犁铧青铜和还未探索的陨星部族生活的山林中可能蕴藏的可以熔炼铁的秘密,放眼整个大河两岸做不到,但在一座小小的样板城邑应该可以有些改变,于是很自信地回道:“我和他们真的可以不一样。”
“凭什么?你难道吃的用的可以不用奴隶去做?”
“或许可以。”
“哈哈哈哈……”
嗟放声大笑,震得远处树林上的枝雪烁烁落下,没有再和陈健说一句话,因为他觉得这样的谎言更像是一个笑话,找了两根山花椒藤将姬柏负在身上,让被释放的伙伴背起那些盐货,扭身边走。(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剧变
回去的路上,陈健让人点数了一下那些砍下的头颅,在来时的那个寒泉中清洗了一下上面的血迹,露出了烫出的奴隶痕迹。
“这些东西可以送给粟岳。”
“头颅有用吗?死人和单独的头颅并不能种植土地。”
“但却可以让那些没死的人恐惧。粟岳想要的不是大野泽中逃奴的命,而是粟城中没有逃走的奴隶的恐惧。前者是手段,后者是目的。”
“可是粟岳首领总有一天会知道咱们和大野泽中的逃奴交换的事。”
“所以我帮着他把周围的村落赶走了,他和大野泽逃奴之间的仇恨源于粟城中还未逃走的奴隶,而不是那些逃奴本身。所以送上这些头颅,迁走那些村落,他就算知道也不会责怪我们。况且,他还有求于我们。”
“求我们什么?火药?冶铜?农耕?数形?”
“不止。这些东西粟城想要,其余的城邑也想要,而咱们可以连接粟城和那些与粟城相距很远的城邑,他想当这个首领不容易,需要我们的支持。”
几个人不自然地笑了笑,心道咱们夏城不久前说自己是人家的亲族都要脸红,难不成如今竟然如此重要?
陈健也不多说,心说粟岳虽然聪慧勇武,但是心还是太急了,没有共同的敌人和利益,又没有足够的实力,当不成真正的首领,最好也不过是个名义上的首领。但即便这个名义上的首领,也需要借用所有可能的威势才能达成。
他之所以放心地前往大野泽,是因为在经历那天的事情之后,他就认定这次会盟十几天之内商量不出来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结果——时代变了。
然而这一次他却算错了,没等回到粟城,便有几个草河沿岸的人在那些雪痕上等着,看到陈健后便冲过来道:“姬夏,你可回来了。”
陈健怔了片刻,问道:“难不成大家商量出都同意的誓词了?就等我们回来盟誓?”
“不是……卫河娥钺首领在城中等着呢,回去再说。”
急匆匆回到了粟城,便感觉到城中的氛围有些不对,似乎比之走的时候冷清了许多,很多人似乎想和陈健打招呼,但陈健假装在马上没注意,匆匆回到了住所。
房间中,娥钺卫河等人已经等的焦躁。
“姬夏,你可算是回来了。咱们草河城邑盟誓过同进同退,如今正要大家拿个主意。”
“到底怎么了?”
“你走后,商量了几天,誓词大家都不同意,吵得一团糟。无非就是靠近河岸的希望各个氏族都出人疏浚河道、远离河岸的并不愿出人;靠近蛮夷的希望大家出兵,远离的却不希望自己的族人死在数百里之外。一开始便讨论这些,怎么也吵不出结果。”
“就在第七天的时候,一位粟城附近城邑的首领夜里忽然病亡,那位首领的城邑不大,又与粟城相距极近,加之靠近东夷,最支持粟岳成为氏族联盟的首领。”
“他的病亡几个巫医也去看了,应该是急病,岁数本也不小也算正常,那一天众人便都停了讨论,商议了丧葬的事,粟岳首领也只是悲痛而已。”
“可第二天,粟岳首领忽然变了,声称那位首领病亡的古怪,灵魂不散在梦中相告自己死的并不正常,肯定是有人不希望会盟成功,这番说辞极为严重。当即北边的一些首领便指责粟岳首领胡说,粟岳首领则带着支持他的许多氏族去祭拜祖先,声称一定要查出那位首领到底是因何而死的。”
“这件事本来还不至于难以控制,但是粟岳首领却声称这是背叛亲族的行为,希望所有的亲族盟誓,将来查出了是哪个氏族暗害了那位首领,则举兵共讨之。”
“既然说出了这番话,就彻底断绝了大家在一起商议的可能,北边的很多氏族拒绝盟誓,粟岳首领便指责他们心虚,那几位首领则质问粟岳首领有谁来定夺这是哪个部族的过错?如果是由粟城来定夺,是不是可以随意指责一位不同意粟岳成为首领的城邑便是凶手?他们认为那位首领只是正常的急病而亡,所以这样的盟誓他们不会参加。”
说到这,陈健彻底傻了,心里完全搞不懂这是什么情况了。
从一开始的冬狩,再到召集各个氏族相聚,这一切都是粟岳牵头的,因为他是最有希望被推选为首领的,也是最希望会盟成功的。
陈健甚至觉得粟岳就是因为他自己年纪大了想要过过瘾,哪怕实力不济做不了真正的首领,也要做一个名义上的首领,每个人追求的东西都不一样,粟岳的实力和名望也和几十年前的华不同,能做到名义上的首领也算是一种成功。
至于那位首领的死,陈健觉得正常得很。大冬天的会盟,很多首领的年纪都不小了,大冷天又是祭祀又是做这做那的,得个急病而亡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
况且就算是不正常的死亡,最不希望这件事发酵的按说就是粟岳,第一天的表现还算正常,尽可能压住这件事,不要影响到他的目的。
可第二天的表现就完全让陈健猜不透了,灵魂托梦之类的事,别人或许信,但陈健是绝不会信的。而且用背叛亲族这样严厉的措辞来形容这件本可以压下去的事,摆明了就是想让会盟失败?
至少那些之前反对过粟岳的首领们绝不会让这个屎盆子有扣在自己头上的可能,大不了便不会盟了就是,将来真要指责某个强大的城邑是凶手,那些附近弱小的依附的城邑不可能遵守盟誓去攻打身边最强大的城邑,到时候便有了被粟城攻打的借口,对于那些笃信盟誓的族人也不好交代。
既然这样,还不如不会盟,回去便是,这绝不是粟岳想要的结果。
陈健摇晃着脑袋想了许久,完全猜不透了。不过一天一夜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让粟岳忽然改变主意?(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攘内安外
那个首领的死只是个引子,陈健相信那天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让粟岳改变了主意,而且这件事一定十分重要以至于彻底变更了粟岳谋划准备了许久的梦想。
即便那天没有人死,一旦粟岳作出这样的决定,那都会找到一个借口。
陈健也曾想过,如果自己是粟岳会怎么办,他觉得会认清自己的实力,宁可不要那虚名,而是尽量将大河沿岸和靠近东夷的氏族城邑团结在一起。拥有一样的敌人拥有一样的治水需求,这才是一个利益同盟的基础,而且这个同盟中粟城有着绝对的优势。
想要将那些没有治水需求和东夷威胁的氏族全都团结在一起,必然要放弃很多权利达成平衡,这是得了面子失了里子。
如今的局面就和陈健之前所设想的一样,大河沿岸和靠近东夷的氏族都支持粟岳,而其余的氏族并不支持,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粟岳忽然改变?
他背着手在屋里转了几圈,问道:“如今那些反对粟岳的氏族首领呢?离开了?”
“还没有,很多人还盼着最后的商谈,也在等待着粟岳首领改变主意。还有些首领……希望见见姬夏你。”
“见我?”
娥钺叹了口气道:“那些首领心中已经对粟岳首领相当不满了,但是姬夏之前承诺的那些东西,他们希望得到一个答复。”
“什么答复?”
娥钺咬咬牙道:“姬夏所承诺的与亲族分享,到底是没有盟誓的天然血脉亲族?还是说盟誓后的誓言亲族?”
陈健张大嘴巴道:“什么意思?他们……准备彻底和粟城决裂了?这次盟誓彻底没可能了?”
“大约是这样的。粟岳首领提出的意见他们不可能接受,粟岳首领当然也知道他的意见众人不会接受。既然提出了明知道不会被接受的意见,不就是为了不同意这个结果吗?”
陈健站在原地惆怅了半天,自己从半年前就为这次盟誓充满了期待,为了得到一个亲族的身份,不惜许诺种种技术的外传,让夏城的工匠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停止了正常的生产而去生产那些他根本不在乎的礼器玩物。
好容易靠着卖好和处心积虑地准备获得了一个众人都承认的亲族身份,结果一转眼这亲族盟誓的氏族联盟就烟消云散了?自己还盼着粟岳死后自己弄死他儿子靠着威望直接继承呢,这回彻底不一样了。
半晌,陈健问道:“你们听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我们也很奇怪粟岳忽然改变主意,但是没有任何消息。现在草河附近的城邑都在等你回来商量这件事,咱们怎么办?是回去?是继续不发表意见?是斥责粟岳首领?还是……还是接受粟岳的那些意见和他们盟誓?”
娥钺小声道:“现在一共有二十七个城邑氏族支持粟岳,都是靠近大河和面临东夷威胁的。七八个城邑几十个小氏族还在观望,剩下的已经明确反对。如今强大的六十多亲族城邑中,唯独咱们草河附近的这几家还没有明确表态。”
不经意间,因为夏城的技术和草河三城同盟的结合,草河附近的城邑联盟也有了不可小觑的实力,名义上夏城是刚刚成为亲族的城邑,但很多人都知道草河附近的城邑同盟是以夏城为首。
草河不需要考虑大河的泛滥,不需要考虑东夷的威胁,即便招惹了粟城恐怕对方也难以报复,完全可以游离之外,甚至两面骑墙。
卫河和娥钺没有明确表态,但透露出的意思陈健却听得明白:不支持,不反对,孤立自身。
这样对这几座城邑都有益,但是长久来看坏处是容易产生浓厚的孤立情绪以至于和整个文化圈的中心出现隔阂。
看着两个人都在盼着他作出决定,陈健由于半晌道:“我再考虑一下,暂时先不要着急,至少先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用了。我们早就打听过了,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清楚到底怎么了,恐怕也只有粟岳和他最信得过的人才知道。以粟岳的狡狯,他一定会在咱们弄清楚之前逼着咱们作出选择。”
“再等等吧。”
“姬夏年纪不大,做事向来如刀斩麻,怎么这一次如此犹疑?姬夏做事我向来佩服,从来不说那些虚言,纵然之前我们之间有许多争吵,可争吵之后对于姬夏的决定我们都能理解,这一次姬夏的犹豫让我很不解。恕我愚钝,真的不明白这其中还有什么不能决断的?”
“离开粟城,粟城纵然不满,又能如何?相距千里,以姬夏之前说的那些道理,哪怕派兵数百所需要的食物都是他们难以承受的,他们无车马,纵然有船又是逆流。难不成我们真要和粟城盟誓,奉粟岳为首领?凭个什么?”
卫河与娥钺说的很直白,他们不惧怕粟城,也不有求有粟城,自然没有必要非要和粟城盟誓?
陈健不知道怎么和两人解释,或者说即便解释了对方也未必能够同意,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众亲族所信服的人,可自己的梦想并不是那两个人的梦想,况且这个梦想的尽头只能容纳一个人,没法解释。
好半天,陈健才躬身道:“两位,咱们三城俱为一体,两位的考虑也很有道理,夏也感谢两位等我回来再做决定的尊重。这一次,我希望两位能够容我想想并支持我的决定,草河诸城的利益便是夏城的利益,这一点我不会背叛。”
“你们也知道,发火之药、冶铜之术这些东西,都是其余城邑想要的,这种交换我们可以换来很多我们想要的东西。可是这么多的需求,夏城的人手怕是做不出来,两位兄弟之城总要帮帮我……出些人手,换来的货物,夏城十占七,剩余的两城共分,十年后那些工匠也已成手,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到时候让他们回到各自城邑也算是我对咱们草河之盟的践行。”
看起来陈健的这两句话没有丝毫的联系,跳跃的极大,但是娥钺和卫河都明白了陈健的意思——夏城垄断的利益要分出一部分给两座城邑,但代价是两座城邑支持陈健的决定,无论是走是留甚至是和粟城撕破脸。
至于人手不够云云,那只是个需要的说法,两座城的工匠真的学到了,十年后两座城便和夏城一样了。
这些货物的巨大需求他们很清楚,也清楚能够换来多少东西,十中取三又是两城再分,可细细一算即便只占十三,最少两城也能养活百十人如同夏城一样的脱产军队,远超千百奴隶所能产出的。
而陈健又绝不是一个无缘由不考虑利益的人,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就是和几座城邑交恶,这么远的距离和差劣的绞痛条件、沿河而上的地理优势,劳师远征没有村落提供补给的后勤压力,都将这种最坏结果的实际威胁降到了最低。
略微权衡了一下,两人点头道:“姬夏所虑或许深远不是我们能够想到的,但三城俱为一体,这是当初盟誓过的。我们也在等待姬夏回来商议,既然姬夏已有决断,我们会尽量支持。”
尽量的意思是不会损坏自身利益之内的决定,陈健称谢道:“如此就多谢了。容我再考虑一日。”
所谓考虑,当然不是自己闷在房中思索,而是等待其余氏族来找自己互相交换意见。
看起来娥卫两城占了一些便宜,但是因为利益捆绑的缘故,两座城邑算是彻底和夏城绑在了一起,没有任何绳索比利益捆绑地更加牢靠。
草河之盟利益交换的结局是皆大欢喜,即便陈健琢磨着今后几年的重心在大野泽,可夏城是自己的根基,这一点绝不能舍本逐末,出让一部分利益以保证内部安稳。
非草河之盟的氏族没有第一时间来找陈健,他们很清楚这几座城邑需要商量,在给三城留出足够的时间后,第一个来找陈健的是粟岳。
见了陈健后,粟岳先是一脸的哀伤,问道:“姬夏回来的晚了,不能见到那位亲族的最后一面,他的族人已经将他带回去了。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一个好好的人无缘无故就死了,纵然他们反对我粟岳,也不应该用这样的手段。我这些天吃睡不好,每每想到如果我不是召集这次会盟,是不是他就不会死?”
陈健急忙道:“粟岳首领不必自责。您召集亲族,也正是为了亲族之间不再流血。您想,如果会盟成功,疏浚河道、抵挡蛮夷、亲族停杀,这又拯救了多少亲族呢?”
粟岳苦笑道:“知道我的,说我是为了亲族;不知道我的,总以为我是为了自己。虽然与姬夏见面不久,但若论起来,竟是姬夏最为懂我。”
陈健呵呵一笑,这话说的太满,自己只是支持氏族会盟,却未必支持粟岳所要求的那些条件,粟岳这样说,到有些先把自己装进去的意思:既然自己懂,那么总不能反对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吧?
“姬夏对于这次会盟有什么看法呢?虽然你去了大野泽刚刚返回,想来娥卫两人已经将这里发生的事告知了你。我可以忍受很多,但却不能忍受为了自己的目的去用一些手段暗杀掉自己的亲族,这是我绝不可以忍受的,所以我一定要查出来这是哪个氏族做的,也好让我的那位老友的灵魂安息。”
“疏浚河道,他们反对;出征东夷,他们仍然反对。既然这些都反对,那么我们又怎么和这样的人盟誓为兄弟?我本来想着,大家都是亲族,都是从大河走出的,总要互相扶持,可直到那件事发生,很多首领都希望不再和他们会盟。靠近大河与东夷的二十余氏族都同意大家单独会盟,姬夏是明白事理的,卫娥两人都说等姬夏回来再做定夺,这是你们在草河的盟誓。我是一个尊重誓言的人,十分敬佩他们,如今姬夏已经回来,可愿会盟?”
陈健绕着圈子道:“疏浚河道、出征东夷,这本来就是极大极好的事,夏城断然不会反对,想来娥卫两人也不反对只是遵守当初同进同退的誓言罢了。夏虽然愚钝,但是对于疏浚河道略微有些心思;出征东夷,有粟岳首领领军,我的那点本事遍如同在娥钺母亲面前卖弄织造丝绢的本事,徒惹人笑。夏城虽远,但若出征,百人壮士必然星夜兼程沿河而下!”
他说了半天,只认同粟岳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表示出了极大的支持,但是对于粟岳想搞的那个小会盟的种种条件一字不提。
粟岳哪里不明白陈健的意思,赞许道:“夏城没有大河水患,没有东夷骚扰,仍旧如此,有些氏族的首领比起姬夏当真差的远了。”
“夏城在草河崛起之快让人惊诧,想来这都是姬夏的功劳。能将一座小城短短数年内屹立于草河,让娥卫两城以兄弟相称,这是我都做不到的。草河沿岸除了夏城,还有三四座亲族城邑,孱弱被欺积贫难安,虽然我有心帮助却奈何相距太远,日后这几个兄弟氏族还要姬夏多多费心。”
“我也知道夏城距离这里太远,也知道倘若出兵东夷姬夏定会派出最勇猛的壮士,但往来不易。两军相争不过三五日,可平日训练却要数年,这一点夏城做的极好,其实姬夏不必出兵,只要教会亲族这训练兵士的办法,这可比数百勇士还要重要。”
“姬夏既然要在大野泽建城,距离夏城甚远,粟米盐货转运不易,塑城虽然未必最为富庶,但也可以支取一两年之用,姬夏也就不必从夏城转运。”
“至于疏浚河道,劳力者众多,劳心者却不多,我听粟禾说起过夏城的水渠,想来姬夏是有办法的。夏城不需劳力,只要姬夏劳心。”
几句话之后,陈健点了点头,粟岳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这是粟岳给陈健的承诺:承认夏城在草河沿岸的霸权不会管辖那些草河下游的几座城邑;承诺夏城不需要出兵出人;承诺在大野泽修建的城邑粟城会提供支持。
承诺的都是权利,自然也要说到义务,陈健又听了好半天,终于听到了粟岳说出了但是两个字。
“姬夏想要将祖先授予你的知识传授给每一个亲族,这是极好的。但是,一个捅了哥哥一刀的弟弟,即便流着相同的血,难道还是兄弟吗?兄弟的血可以流到敌人的身上,却不能流在彼此之间。如今用刀,将来姬夏教会他们发火之药,那难道不会用火药来害自己的亲族吗?我希望姬夏好好考虑一番,二十余个城邑都在盼着姬夏不要如此,这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也是大河沿岸二十余个城邑的意思。”
但是之后的,就是陈健要履行的义务:承认粟岳的小同盟并且尊称粟岳为这个小同盟的首领;彻底与同盟之外的氏族决裂并要承诺不会将夏城的技术传播到那里,否则大河两岸的二十余个氏族将会是夏城的敌人,会将这个最危险的萌芽扼杀。
看到陈健还在沉思,粟岳从怀里摸出了一枚翠绿的玉石,精巧的匠人将这枚翠绿的玉石雕刻成了车轮的形状,做工很考究带着这个时代独有的锋锐线条和近乎完美的几何对称,看得出对方用了很大的心思。
这种玉石很罕见,陈健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和娥城供奉的那枚玉蛾;卫城的那枚玉山都是一样的玉料,也就是几十年前盟誓时各个亲族的信物,这也是陈健一直想要的东西:有了这东西,自己便有足够的资格指手画脚,这是兄弟相争,获胜了只要不灭族,那些被征服的氏族也会接受扶持的傀儡首领;倘若没有,那就是蛮夷入侵心怀不轨,遇到的抵抗完全不一样,除非将人全杀光……
即便会盟不成,但这玉石在各个城邑各个氏族中族人的意义却一直未变,极为重要,这是一种象征。
“本想着这一次会盟能够成功,在祭祀祖先的时候便将这枚玉送与姬夏,送与夏城的十余姓氏,也好告慰祖先:曾经迷路的孩子如今回来了。”
“可不想这一次会盟竟会发生这么多的事,唉!本想着几十亲族一同祭拜,其余氏族蛮夷看着亲族强大军阵齐整而瑟瑟发抖,到时候姬夏带着夏城十余姓回归,想来几十年后姬夏名声渐起的时候,人们每次谈到姬夏便会想到这一幕,可不想……唉!”
粟岳唉声叹气,玉轮就在手中,陈健的手指有些忍不住想要触摸,但此时只能生生忍住。
答应了粟岳,就意味着自己要和那些反对粟岳的氏族决裂,粟岳明确地表示夏城没有骑墙的机会,不将技术扩散到反对他的氏族是他支持陈健入盟、在大野泽建城的底线。
陈健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粟岳忽然改变主意,他忽然想笑,笑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幼稚。
即便自己很相信用赤棵裸的利益去解释世界,但在内心深处还有那么一点莫名的天真:他曾相信一个相同血脉的亲族分出的氏族,可以用不流血的方式走在一起,或许是出于前世的情感在这一世的寄托,他始终以为这个族群必然是与众不同的,是可以凭着一番话一番血脉相亲的言辞就能放弃利益的。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如今看来,只是他思维中的最后一丝不现实的幻想。可赞却可笑的必然王国中的自由幻想。(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玉碎
粟岳没有要求陈健立刻给出答复,很是优雅地给了他一晚上的考虑时间,草河沿岸的那几座小城邑距离粟太远,有心无力。他相信陈健会接受这些条件,虽然他不明白陈健在大野泽筑成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可陈健能够连部族聚会商议这样的事都不参加前往大野泽,可见这件事的重要。
既然陈健看重大野泽,那么粟岳相信陈健一定会结好自己,在陈健临走前,他给陈健了一个许诺:将在几天后的盟誓中将夏城的玉于众目睽睽之下交与他。
离开粟岳的屋子后,远方氏族的人早已等待,远远地正是当初提出制约首领权利的鹿圆,身边还有几个氏族的首领。
这群人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姬夏难道真的相信那位亲族的死与我们有关?”
“夏城的人,只看结果不问本心。我没有信,也没有不信。”
几个人面露喜色,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总会听出自己想听的意思。几个人盛情的邀请下,陈健跟着他们前往了居所,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氏族首领,看到陈健后纷纷打了声招呼。
火盆周围热烘烘的,首领们围成了一个圈子,互相挤了挤给陈健让出了一个位置,火盆中温着一个陶盆,其中是酒水,旁边摆着几个剖开的葫芦,温热的酒香溢出,却没有人有心思喝一口。
“姬夏,粟岳首领做的有些过分了。原本他带着几个氏族击败了东夷声望正高,我们便是尊他为首领也没什么不好,即便再愚笨的人也知道羊群需要头羊。”
“暂不说他污蔑我们与那位首领的死有关,便是他提出的那些条件,难道这是我们能接受的吗?他既然没有诚意,我们便顺着他的心思就是,大不了回去,日后不再来往。”
“夏城远在千里之外,兵士勇猛,族人同心,难不成还怕了粟城?”
鹿圆直接质问陈健,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共鸣,几个人纷纷喊道:“就是这样,粟岳私心太重,不可以成为首领。”
“几十年前大家尊重的首领是怎么做的?他又是怎么做的?首领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以为自己是谁?便是当年华为首领的时候,有什么事尚且需要和大家商量,他以为自己的名望比老首领还高?”
“大家是兄弟亲族,按他说的,那里是兄弟?分明是妈妈和孩童!”
“那些靠近大河的氏族需要粟城的帮助,那些靠近东夷的氏族需要粟城的兵士,咱们并不需要,凭什么听他的?”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愈发炙烈和直接,那些原本该遮掩的原因如今很明白地说了出来,这样的讨论最终在鹿圆的一声咳嗽后停住。
陈健低头不语,拿起葫芦舀了一抔酒喝了几口,默然不语,他知道仅仅同仇敌忾是不够的,肯定会有人给出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他需要权衡做出选择。
鹿圆也陪着陈健饮了一口,郑重道:“姬夏,这些氏族都已经商量过了,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他这么做就像是非要在冬天种植、夏天却要穿着皮裘一样,最终会招致败亡的。”
“二十余个城邑,几十个小氏族的首领都已经商量过,大家并不反对盟誓,反对的是并非兄弟关系的盟誓,他粟岳要做什么?是做兄弟?还是做父母?若是做父母,只怕还不够!”
“如今冬季已经快要过去,大家便先回去,日后再不和粟岳来往就是,只当他前几天的话是醉话,不予理睬。若是他非要说我们的过错,甚至要以此为由讨伐我们,那大家便盟誓与之敌对。兄弟流血,我们自然不愿意看到,可难不成兄弟将斧子都卡在你的脖颈上了还要洗干净脖子等着他砍下来吗?”
“如今粟城强大,这里土地又沃,加之附近的盐田、铜矿之类,但我们并不需要惧怕!”
他看了一眼陈健,之前陈健的表现仿佛是一个极度笃信祖先与亲族关系的人,鹿圆生怕自己的一些话引起陈健的不满,又加了句道:“若是粟城与东夷交战,我们绝对不会在背后攻打粟城,这是亲族与外人的作战。必要的时候,若是他失败了东夷来到了大河,我们甚至可以忘记他的不好,出兵去攻打东夷,总不能让祖先埋骨之地落入蛮夷之手!这一点姬夏放心!”
“如今这些城邑商量过,推选我和三位首领作为会盟之主,互相商量。当时姬夏远在大野泽,并未知道,可即便姬夏不在,还是有人想到了姬夏,提出也推选姬夏,一共四人。这提议一出,大家竟然全都同意,并无反对,我甚至还想,若是没人想到姬夏,那反倒是奇了。”
“大野泽荒芜,姬夏如果想着交换货物建立新城,我们那里也有一些河流广阔的地方,大可以让姬夏在那建城,若是农闲之时,还可以征伐族人奴隶以助姬夏。”
陈健仰起头,看了看四围的首领,人数不少,论起来其实比之粟岳那边的城邑还要多。
只是这些城邑分散在四周,只是出于对粟城同盟的恐惧而结合在一起的。
譬如夏城在西北,鹿圆的城邑在北,还有几座城邑在大河南岸,互相间分开,并未连在一起,甚至有些城邑可以算作是一些飞地,支离破碎。
这些城邑虽然分散,但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并不靠近东夷,而粟城同盟首先要面临东夷的威胁。
这些人嘴上说的好听,什么断然不会在东夷与粟城交战的时候背后捅刀之类,陈健对于这些话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并不相信。
可以说这两群人各有优势,如果没有自己这个变数,甚至这些人是占据优势的,劳师远征在这个时代并不现实,百里之内交战城邑的族人都是潜在的士兵,七八百里之外一座城邑只能发挥出十分之一的力量,再远就更加少。
比起尊粟城为主,这群人的条件是让陈健作为这个小同盟的盟主之一,大体上彼此间还是独立的,只是选出几个最强大的城邑作为盟誓执行的监视者,以防止背叛,可以说陈健在这边的起步要比在那边高出许多。
原本大致平衡的天平上,草河的三城同盟是最大的变数,这也是娥卫等人所希望的。
看着众人期待的目光,陈健心中快速地思考着。
这时候陈健的选择已经不是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而是作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参与其中,分裂的削弱让原本只能作为添头的夏城变得相对重要了。
粟岳不会不知道他要面临东夷人的威胁,自始至终,这场会盟都是粟岳主导的,不论是前期的和睦还是后期的决裂,都在粟岳的控制当中。
即便夏城这个变数的存在,陈健相信粟岳也一定会考虑进去,以有心算无心,而粟岳此时并没有痴呆这一点陈健很清楚,那么很显然粟岳这么做是有足够的原因和信心,分裂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敌意也是必然的。
明知这样的结果,却还要去做,必有缘故。
这间屋子中的人却只是在面临威胁时暂时团结在一起的,这样的同盟能走多远?即便走到了最后结果还是分裂的,自己还要重新再走一遍相似的流程?
思考只持续了半刻,陈健放下被剖开两半的葫芦,起身道:“诸位的话让我心安,我也相信诸位不是那种杀戮亲族的人。”
“你们也知道前些天我去了趟大野泽,为什么如此的大事我都没有留在粟城?因为梦中祖先不断地给我展示一片湖泊,在梦中是如此清晰。我的祖先是从大河离开的,或许祖先希望自己的子孙能够重新生活在那边土地上。”
“那一天我看到了大野泽,看到了忘不到边的湖水涟漪,看到了奔腾的大河波涛,与我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我便知道那就是祖先希望夏城人将来生活的地方。”
“祖先的指引,我不敢更改,我只能选择在大野泽筑城。”
屋内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陈健重新用葫芦盛了酒,举起来冲着众人道:“这片葫芦是分开的,另一半不知在谁的那里,但这两半源于同一根藤蔓,这是谁也不能更改的。诸位请了。”
他说出那番话,就已经给出了这些人拒绝的回答,捧起葫芦大口地将淡淡的甜酒喝下,冲着众人躬身后离开,留下一屋子的人对着那片剖开的葫芦愣愣出神,长吁短叹。
…………
两日后,没有下雪,是晴天。
可是笼罩在粟城的阴霾更加沉重,所有的首领都知道了一个消息,陈健和草河沿岸的三城同盟选择站在了粟岳那一边,放弃了另一边给出的四人共盟的邀请,甘愿跟在粟城的后面。
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反对粟岳的氏族首领们并没有离开,他们也不惧怕粟岳会用什么卑鄙的手段,因为这个时代的道德观不允许,粟岳如果这样做了,他这个首领也会被族人背弃。这是一个以道德要求首领的时代。
他们不离开,粟岳自然也不会去驱赶,反而还邀请他们一同祭祀祖先以告知祖先夏城诸姓的回归。
粟岳知道陈健的选择已经传开,他是盼着那些首领们都不来参加的,这样陈健会和他们更加疏远。
然而并未如愿,那一天其余氏族的首领都来了,这或许是这些首领们参加的最为诡异的一次祭祀,一切按照流程而来,没有任何的出格支出,庄严而又肃穆,可是气氛却绝不热烈。
一番祝祷后,几位最为长寿的老人拄着长者的手杖,将那枚玉拿出。
就在陈健准备接受的时候,鹿圆忽然发声了。
“姬夏,你曾说过,祖先希望你将你知道的教与亲族,我是相信你的。可是你却将城邑建在大野泽,纵然你同意,我们又怎么交换?就如你说你不杀人,却点燃了屋子将屋中的人烧死,烧死之后说你只是点燃了柴草没有杀人,这与你做的有什么区别?”
他盯着陈健,转身问粟岳道:“粟岳,大野泽周围的氏族城邑都是以粟城为首的,我只问一句,若是我们来大野泽交换,你真的可以让我们通行吗?”
粟岳郑重道:“自然!只要你们没有做出违背亲族的事,我为什么要管?难道我几天前与你们商量的话还可以更改吗?但是如今老友尸骨未寒,灵魂不安,是谁做的我总要查出来!若是某些氏族做的,为了反对我粟岳便要屠戮亲族,这样的兄弟将斧子砍在我的头顶,难道我还要伸出脖子?”
“姬夏的那些东西,是为亲族准备的,不是为敌人准备的。”
鹿圆哈哈大笑道:“是不是亲族,谁来决定?犯没犯错,你能定夺清楚吗?当年华在处理氏族纷争的时候尚且感慨难以决断,你又算什么?你觉得你比华更为睿智?与你盟誓的,便是对的;不与你盟誓的,就是错的?”
他大吼之后,又盯着陈健的眼睛问道:“姬夏,你曾说,兄弟之间是不需要言语的盟誓,我从别人那里听到这番话的时候,着实称赞了你一番。听闻你出兵救援卫城的故事后,我与同行而来的族人痛饮一夜,以这故事下酒,竟比的上醢酱鱼生更为鲜美。”
“纵然你没有这枚玉,就凭着你的那番话,我们也会将夏城看作兄弟亲族。”
“如今你有了玉,有了言语的盟誓,要做的却反不如没有玉的时候。我每日间说兄弟、祖先、亲缘之类,如今我再问你,兄弟,到底是源于血脉?还是源于那可笑的盟誓?”
这一次,他没有等陈健回答,直接从怀中取出了当年授予他们氏族的一枚玉制的角鹿,栩栩如生的翠色在冬天格外明亮。
“若是兄弟源于血缘,那这玉首又有什么用?如果兄弟源于盟誓,可盟誓却是可以违背的啊!如果兄弟源于这枚玉,玉是会碎的啊!”
他大笑了几声,仿佛在质问苍天,随后高高举起了那枚玉,重重地摔在了祭坛的石头上。
叮……
最美之音,莫如玉碎。最凄之声,莫如玉碎。
雪地中飞溅出无数翠色,随后那些反对粟岳的首领们拿出了自己氏族的玉首,与鹿圆一样,重重地摔碎。
风雪中,陈健站在祭堂前,那枚自己想要的玉就在眼前,却没有等来兄弟亲族的祝福。
当年玉,碎。
当年誓,断。
可当年的血,还在彼此的身体中流淌着……(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原来如此
盛宴之后,泪流满面,这说的是不是懦弱,而是追忆后的心有不甘。
粟城的宴会上,陈健没有哭,也哭不出来,只是心中沉闷的慌。心有猛虎者,未必不会细嗅蔷薇,陈健自以为自己是一个很理性的人,但在理性之中也夹杂了很多偏执的理想,难免为了那些梦想放弃了现实的理性,因为现实太残酷只能让理想变成梦想。
这场欢宴比之月前少了大半的人,玉碎之后,很多人离开了粟城。不管鹿圆说的多煽情,其实都是为了很现实的利益,这一点陈健很清楚。
道理他都懂,可偏偏要为那些话难过。
有人看得出陈健闷闷不乐,人们大约会觉得他被鹿圆的那番话说动了,不住地劝解,宴会上一言不发的月玫第一次见到陈健闷闷的样子,想着几天前那些让她生气的话,心中想着原来你也有不愿听的话、不愿意看到的事。你既然知道这样会心里闷闷的,当初难道就不能想想你的那些话会让我难过吗?
陈健闷了一阵,觉得这样很没意思,这些事早晚要发生,自己不想看到的事就不会发生,那是内心过度膨胀把自己真的当成创造世界的神了。
长叹了口气,饮了几口酒,强笑道:“暂不说这些事了。诸位首领,前些天我去大野泽,路上遇到了一些人。本以为都是城邑村落内的,可他们看到我便跑,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冲过去抓住才发现他们脸上手上都有些痕迹,应该是各个城邑逃走的奴隶吧?”
几个在大野泽附近的氏族首领连忙问道:“都是些什么印记?姬夏可抓住了他们?”
“抓住了,砍下了头。”
“头也没扔吧?”
“没有。”
“最好!”
陈健笑问道:“这头有何用?”
“姬夏并不知情啊,大野泽中逃奴甚多,水路纵横,难以进剿,因此多有不满的奴隶纷纷逃走。若是能抓住几个名气大一些的,譬如泽、嗟之类的罪大恶极的人物,倒可以震慑住那些人。头的确不能吃,亦不能交换,可却有大用。姬夏拿来让大家看看。”
屋内暖意融融觥筹交错,血腥的头颅本不应出现在这里,可这些人都是见惯了的,等到冻得硬邦邦的脑袋提进来后,几个首领靠近了笑道:“这印记是我们城邑的,可惜没有几个有名气的人物。我是不认得,那些心中欲动的奴隶们定会认得,这几个头我拿回去了,多谢姬夏。”
分完了脑袋,陈健又朝着粟岳躬身道:“粟岳首领,那日在大野泽遇到了一些事,一些村落在大野泽附近。我担心他们与逃奴交换,可又抓不到他们,便越俎代庖,让那些人在来春时候迁走,还请粟岳首领不要见怪。”
“无妨,既是亲族,姬夏总高贵过他们,让他们迁走我又怎么能够见怪?只是姬夏这件事……做的有些如同女人一样优柔,若是认定了他们与那些逃奴交换杀上几个,也算给那些其余靠近大野泽附近的村落一些提醒。”
他也没有苛责,陈健做的几件事让粟岳有些看不透,有时候看起来心肠很硬,有时候却又奇怪的心软感性。
他是不会相信或者想到陈健在暗中和那些逃奴接触,如果大野泽中不是逃奴而是一些其余的氏族,粟岳会十分警惕,担心夏城的势力扩大。
但那里既然是逃奴,他就不必害怕,若是其余的氏族总可以吸收分化,但那些逃奴与这屋中的首领们势如水火,那关系到整个奴隶主阶层的利益,谁也不敢触动——除非有城邑说自己不需要奴隶,但粟岳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城邑,夏城也不行。
这也是他如此大方地同意夏城在大野泽筑城的原因,那里的逃奴将会给陈健要建的城邑带来无穷的麻烦,而夏城又远,到时候肯定要有求于粟城,有求,便需要出让利益。
因为大野泽的那些逃奴只能自守绝无外攻的能力,对于这件事粟岳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只当一个小事,甚至坦然地告诉陈健适当杀几个人。
陈健对于这个提议肃然道:“粟岳首领的这番话很有道理。但你我虽然走的路不同,可要去的目的地是一样的。粟岳首领是杀人以告诉他们违背了这些规矩的后果,而我不过是让他们没有机会违背这些规矩。”
粟岳大笑道:“此等小事,姬夏自决之。既然我已说过,大野泽之外十里夏城可以随意筑城,那十里之内的村落若不迁走,大可以归姬夏管辖。”
陈健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将来就算我们在大野泽建了城邑,亲族之人可以随意来往,但是若有奴隶逃到那里我还是要归还的,这一点我可以做到。希望诸位今后将各自城邑奴隶的记号告知我,也方便我归还。奴隶是诸位所有,夏不敢据为己有。”
众人称赞了一句,对于陈健说的这番话极为赞同,奴隶是可以交换的货物这一点是最基础的,以往没有城邑有余力在大野泽堵截逃奴,今后夏城要是在大野泽附近筑城,难免要抓到不少。
这事不说也罢,即便夏城抓到了各个城邑逃走的奴隶据为己有,这也是正常的事谁也不会指责,可陈健如此一说到让这些人豁然开朗:如今盟誓已成,倒真的需要一个城邑氏族之间都需要遵守的规矩了,以作为将来分辨对错处理纷争的基础。
至少处理奴隶这件事上,陈健提出的这些意见就比之前争论了几天的几件事更容易让人接受。
粟岳以为陈健是借这个机会准备提出一些规矩,可陈健并么有继续规矩的话题,而是转换道:“大野泽中的逃奴已经逃走很久,心思散乱即便抓回去也不能在田中安然劳作,说不准还要鼓动其余的奴隶逃走。我在这里恳求诸位首领,若是日后夏城在大野泽筑城,抓到了那些之前逃走的奴隶……恐怖不能归还各位了……要是万一将他们杀了,还请诸位不要责怪。也可以这样,你们回去后再往奴隶身上烙上新的印记,我也好分辨该送还是该杀或是别的……”
粟岳笑道:“姬夏的想法极好,只是大家都是亲族又何必这么客气?那些奴隶对于我们,不过是无用之物,就算抓回来还要提防他们作乱。若是姬夏能帮着杀了,反倒省心了,这有什么可见怪的?”
“就是啊,大野泽中的逃奴已与我们无关。你自处理便是,是杀是埋甚至抓回来筑城,一切随姬夏。只是我要提醒姬夏几句,这些奴隶都是刁蛮之人,不肯好好干活,在逃走之前就有人甚至敢抱怨吃不饱,这样的奴隶毫无用处。我们回去后会将城邑中的奴隶做些印记,姬夏只要将这群新逃的送回来就是,那些在大野泽中住久的人,便是送回来我们还不要哩。”
奴隶主与奴隶在新的生产关系出现之前,毫无妥协的可能性,他们自然也不会想到陈健这番话中还有其余含义。
假如妥协,嗟泽等人无罪回来,那整个社会的根基都要垮掉?这与前世的农民起义是不同的,那是打碎金字塔后按照之前的搭建方式再搭一座一模一样的,只是塔尖上的人换了些而已。
听起来陈健处处都是在为自己考虑,因为时代的局限性他们没有想到其中的陷阱,对陈健感谢不已称赞万分,并在随后与陈健盟誓,算作各个城邑之间与夏城的第一条承诺,大野泽中的逃奴陈健有资格处置而不需要考虑之前这些奴隶的主人。
商定的词汇是陈健想出来的,完美地规避了杀这个字眼,变为全权处置之类的意思,从誓言上绕过了合法性的问题,至于后续的扯皮,三五年之内这些城邑还需要夏城,总能忍受。三五年后,谁又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这也算是陈健此行中的巨大收获,聊以解开之前心中的抑郁,在粟城又耽搁了些天,留下了一些人常驻粟城后,他便准备回到草河了。
第一次离开夏城这么久,心中有些思念也有些焦急,粟岳一再挽留陈健还是坚持离开,只说明年春夏之交的时候会再前来,路途遥远,礼物便不多带,只抓了一把大河沿岸的黄土淤泥,推说这是供奉祖先的以告诉他们子孙们终于回到了故土。
改变所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反差让陈健真正放下了最后的幻想,闷过之后纵然结果不完美,可至少让他从那一丝所谓族群的狂热中清醒过来,也算是一件幸事。
踏上归乡道路的时候,他放下了心中的包袱,也没有忘却护送已经不理自己的月玫回去,这是他答应月邑首领的事,与小孩子的心性脾气无关。
本来月玫对于陈健护送自己回去还想要反对几声以示自己的态度,可听到陈健很直白地解释不过是担心她路上出事以至于两城交恶而已后,月玫心中一痛,却也没有拒绝,很客气地尊重着与礼貌着,一路上在没有了看风景的心思,却强要自己去望向外面,试图不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
然而看到的景色中总会多出个身影,即使不向外看,听着外面的寒风,守着温暖的火盆,还是要免不得想起自己乘坐的冰屋子,还是那个人做出的。
更何况,她听了太多的故事,太多自己所想不到的奇怪而又好听的事。
鸟有惊弓的故事、鱼有熊掌的智慧、树有年轮的神奇、冰有陀螺的转动……这些自己看到就会想起的事,又该怎么去忘?
至于城邑的未来,那不是月玫想去思考的事,甚至比不过太阳下偶尔惊起的一只斑斓的野雉给她的遐想。
野雉是鸟,自然会想到笼中鸟的那番话,之前的气愤早已过去,剩下的只是郁郁。
“是啊,我就是一只笼中鸟,你说的都对,都有道理。可我已经在笼子中很久啦,翅膀已经飞不起来了。你是苍鹰,看不上这笼中鸟,难不成你就没有扎一个笼子把你的女人关在里面?”
“你又得意什么呢?你以为你自己就很好啊?你讲的故事很好听,可你说话的时候口音很怪;你做的小玩意很好,可你却比我少了新奇和惊喜;你身子健硕样子也蛮好,可你却不会穿衣脸上总是油乎乎的……”
她小声地数落了许久,最终却抱着自己的双膝哭了起来:“可是那些可是……我不在乎啊,这该怎么办?我要看的是风景,谁在乎风景里的风雪严寒啦……你的眼睛看的那么深,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既然这样,你又干什么来撩拨我?我在氏族大会上推举夏城入盟之前,你一直很好,说说笑笑,可之后你就那样说我,我是什么?一块擦拭碗筷的破布?一双冬草编制的防寒的春日便扔掉的鞋子?”
她的心里忽然想到了这些,本以为自己能够恨起来,可又想起自己用黑色的眼睛去看黑色的世界,这也是他教会自己的。放在数月之前,她根本不会想到这些。
“连恨你都要用你教我的办法去恨吗?”
嘤嘤的哭声是那层冰雪挡不住的,也或许是她故意哭的大声了点,盼着陈健能够掀开布帘问一句,甚至在哭的时候已经在纠结在他掀开布帘的时候,自己到底是直接骂他离开呢?还是默不作声给他一个劝慰自己的机会?
…………
七八天后,雪中篝火旁,烤熟野味的香气飘荡在四周,月玫所设想的纠结没有给她抉择的机会,心中渐渐有了恨意,觉得这是好事终于可以吃下饭了。
寒风中,陈健正在给这群人讲故事,远处传来一阵踏踏的马蹄声,远远吹来一声陶哨,那是陈健留在粟城的一位骑手。
骑手下马后顾不得休息,只和陈健说了几句话。
“东夷的老首领病亡……和华同岁同代的东夷老首领病亡,东夷乱矣。”
“什么时候的事?”
“至少月余之前。消息刚刚传开。”
消息刚刚传开,不代表消息刚刚被人知道。
陈健摇摇脑袋,苦笑道:“原来如此。”(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动荡将至
世界内的一切必然是相互影响的,问题的关键是眼中的世界到底有多大?
在陈健发出“原来如此”的感叹之时,他才知道自己这半年来的眼界竟然如此之小,面对种种变故完全没有想到眼之所见之外的世界,甚至从没有想过粟岳忽然改变主意不是源于内而是源于外。
东夷老首领病亡,东夷势必会因为权力斗争出现罅隙,粟城面临东面的压力几乎瞬间消失,可以用更多的精力去对付四周的亲族,加之连续三五年都是丰收并无灾祸,已经足够支撑一场长久的城邑战争。
粟岳肯定是最先得到了消息,并且在分析了得失后果断地做出了决断并封锁了消息,至于这些消息那些最早与粟城会盟的氏族是否知晓陈健不清楚,但他很确定粟岳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自己。
告诉与不告诉,结果都是一样的,短暂的和平已经结束,一个持久而混乱的年代马上就要来临。
包括陈健在内的大河两岸各个氏族的人,都要在今后将眼睛投向大河之外,将自己心中那个世界的范围再扩大一些。
陈健听人说起过东夷的那位老首领,那是一位几十年前与大河氏族争斗了一辈子的老人。
没有人可以逃脱生老病死,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让自己的死成为世界变动的撬杆。
人之将死,总会回忆一下归去的种种,尤其在昏迷中的时候更是如此,过往与现实交织在一起,断了思考缺了时间,尤其是经历了远超常人的许多之后,更为混杂。
月余之前,东夷的老首领将死的时候,就是这种昏睡苏醒交织、回忆现实糅杂的状态,守在身边的人一直等待着老首领醒来后呼唤他们,可他们发现老首领即便清醒,即便已经很多天没有吃喝,仍旧没有挥手指指那些餐饭水蜜的意思,安详的仿佛刚刚出生的孩子。
他还能说话,可他不想说话,只想这么静静地回忆过往,因为他没有遗憾。
子孙众多、部族繁盛,甚至于他自己都清楚自己的死,将会导致氏族的纷争,而氏族的纷争又会让数百里之外的大河诸部发生某些变化……他觉得自己不要说活着,就是死,都能影响他所知道的世界,那么自己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
回忆中记起最多的,不是自己的儿孙,反而是那些大多已经老去的或是死掉的敌人,再一次从昏迷中苏醒后,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自己耳熟能详的、自己记忆深刻的、自己时常能听到传闻传说的那些与自己同时代的人,似乎都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了自己。
隐隐地,老人忽然有种莫名地感慨:时代变了。
从那些同时代的人死后,他已经很少再听到新的名字在氏族间传播了,即便两年前那个叫粟岳的年轻人击败了自己的几个同族,可他仍旧没有放在心上,因为那还远没有到翻天覆地让人牢牢记住的地步。
短暂的清醒中,他喃喃地念叨着一些人的名字,在身边服侍等待的人听着微弱的声音,急忙凑过去,可听到的却只是一些已经故去的名字。
老人回忆起几十年前自己刚刚成为首领,带着人沿河向西击溃了几个大河氏族,也回忆起了自己雄心正烈时被那个叫华的人击败的痛楚、那个粟姓女人在阵前让作为敌人的他都为之动容的誓词、几年后遣使交流时那个数姓女祭祀来到城邑中以数算历法让己方祭祀难以招架的犀利……
这些记忆中的人都已经先走了,他清楚自己的时日也已不多,甚至清楚身边那些人其实在等他一句话:他死之后,推选谁作为首领?
但他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最后被推选为首领的一定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别人,至于是哪个儿子那都一样。
即便做了这么久的首领,如此高的威望,他的权利依旧被各个氏族制约者,至少不能直接传首领之位给儿子。
所以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将自己的儿子派了出去,带着一些族人四处开枝散叶,没有留在自己的身边。
儿孙们带着数百族人开始了征程,前往那些还没有真正纳入氏族统治的地方,建起自己的城邑。
十几年前,他用有功勋者可以分支出去建城的办法分散那些较大的氏族,也为自己的儿子铺好了路,一条看似崎岖但却是最佳选择的路,因为他清楚自己死后的首领之位还是要靠实力,自己还没有一句话就让众人同意儿子继承的威望。
他的儿子没有让自己失望,他回忆了一下,那是十三年前,那一次自己封出去自己的四个儿子还有其余氏族的一些人去那些蛮荒的地方。
三年后那些人回来祭祀的同时向他回报筑城治理的结果,儿子的选择是融合那些不属于本族文化的氏族,教会他们的种种技术同时接纳他们的一部分文化,因其俗,简其礼,以自身文化为主导却没有完全地排斥其余的文化;其余氏族的人则是机械地推行文化和规矩,易其俗、革其礼,用原本自己接受的规矩去约束改变那些不同氏族的人。
其俗其礼,差距极大。譬如那些落后的氏族女人地位极高、人畜祭祀的风尚盛行、信奉的各种神灵也和本族人不太一样。
儿子的选择是接纳女人地位、人畜祭祀等风尚,只在信奉的神灵之类的事情上决不让步。
其余氏族的选择则是全盘要求那些氏族改变,以征服者的姿态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仅仅是这一件事,老人记得自己当时心中便已放心,很清楚十余年后那些氏族的城邑将不可能是儿子的对手,将来还是要靠实力说话的。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类似的儿子也有许多,每一个都是自己的血脉,每一个分封出去的都有自己的聪慧,至于将来谁能当上首领,他不在乎。谁有本事谁就去当吧。
他也清楚自己死后氏族同盟可能的混乱,但他相信在这混乱之后,会是一个更为强盛、首领权利更大、而首领是自己血脉的氏族同盟。
至于死后混乱期大河诸部会不会趁机侵扰,他也不担心。
一则是靠近大河诸部的氏族城邑大多不是自己儿孙的城邑,以现在的战争,很难在短时间内攻打到氏族同盟的中心地带,等到大河诸部反应过来的时候,相信混乱已经结束。
二则这些年大河诸部最有名望的年轻人也不过是那个叫粟岳的,两年前战胜了己方的几个氏族后,老人本以为这将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可随后粟岳做的一件事就让老人明白了这个人在自己死后会做什么。
那一次粟岳战胜后,故意放走了一些被困住的氏族,留下的目的是为了震慑那些东边弱小的大河部族,以确保那些小氏族和城邑紧密地和他站在一起。
老人觉得这种人很聪颖很狡猾,但却缺了一点愚笨和偏执,和他记忆中的那些人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
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双可以看到十年数十年那么远的眼睛的,愚笨和偏执会让人走一条看似可笑的路,可这条可笑的路未必在十年数十年后就是错的。相反那些聪颖狡猾的人,看到的比别人要远,可三年后对的未必在三十年后还是对的。
所以老人在病危的时候做的唯一一件事不是说出自己想要推选谁继任首领,而是将自己病危将亡的消息传递出去,最好让那个叫粟岳的野心满满的人知道。
他相信这个消息传出后会让西边的大河诸部发生一些有趣的变化,自己这边乱起来的时候,那边也未必会安静团结。
两个氏族联盟就像是蝉,都在蜕变的边缘,只看谁先脱去那层皮飞向天空。这一点,他相信自己的儿子。
因为相信,所以他没有任何遗憾,确信自己几十年后会享受到最好的祭祀,甚至可能世世代代将这最好的祭祀延续下去。
直到咽气之前,他都没有说自己想要推选谁继任首领的位子,因为他想推选的人其余人未必会同意,很多人在他活着的时候会遵循他的每一个提议,可一旦死了那些人或许会提出十几年来的唯一一次反对。
与其这样,不如不提,就让斧头和弓箭却决断吧。
他是十一月份死的,那时候天空还没有彗星出现,但也快了。
彗星出现的时候,东夷各部都知道了老首领病亡的消息,那些氏族成员带着思念去认真地准备哀思,期待一场隆重的葬礼。而各个氏族的首领则吐出了被压制了十余年最轻松的一次呼吸,考虑着将来首领的位置由谁来做,彼此间开始了纵横联合,乱局初现。
暂时还没有开打,暂时还在为老首领的病亡而忧伤,但很多人都知道一场争斗已经不可避免,有资格做首领的人太多了,而老首领病去之前也没有提出继任者的意见。
这种乱局很快就被有心人传到了粟城,正如老人临死前预料的那样,大河诸部也因为他的死出现了变故。
粟岳放弃了名义上整个大河诸部共尊的名义首领的想法,果断地抓住了机会,以东夷附近和大河北岸一些有共同需求的氏族为主体形成了小同盟,没有了东夷的威胁,他有足够的实力和那些反对他的氏族决裂。
小同盟有小同盟的好处,有更强的向心力,首领也有更大的权利,比起大而空泛的名义首领,期间的得失粟岳早已经考虑过。
他决定三两年之内不再对东夷的氏族征伐,以确保东夷氏族不会因为外部的威胁而放弃争斗,尤其是靠近东边的几个东夷氏族都是有资格争夺首领之位的,必要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可以暗中与其媾和。
在得到了夏城的支持后,他相信时间在自己这边,就算东夷人最终选出了一个更为强势的首领他也不怕,那时候或许他也已经成为大河诸部——包括如今反对他的那些氏族共尊的真正的首领。
东夷和大河,这就是粟岳眼中的世界。
世界其实很大,还有很多粟岳看不到想不到也不愿意去关注的地方,但不论他是否关注,世界仍旧在发生着变化。
东夷乱局初现的时候,草河以北的草原中也在发生着某种变化,只是这些变化并没有大河诸部的人知晓,包括陈健。
上次战败的达兀和落星等人逃回了草原,在阳关之战最后,达兀斩杀了许多小氏族的首领并且除了自己身边的亲卫没有其余人知晓,那次大战是草原诸部忘不掉的恐惧,自然而然地那些死去氏族亲人的仇恨都放在了陈健身上。
被白马和陈健扫荡过几次的草原已经脆弱的难以生存,大量死亡的羊马,被屠戮干净的村落,大量战死或是被抓走作为奴隶的轻壮,已经无法支撑那么多活着的人生存下去。
谁活着?谁去死?谁当奴隶?这些问题也只能交由他们信奉的战争之灵,而且很急迫,因为阳关之战失败后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了。
达兀是被其余首领厌恶的,因为他破坏了很多规矩,比如分配战利品的时候很公允自己留下的很少,比如甘愿拿出属于自己的羊马分给族人种种。
同样的愿意,达兀被草原诸部的很多族人喜欢,尤其是那些失去了首领、失去了男人、缺少了轻壮的小聚落,纷纷来到了达兀那里。
达兀杀死了他们的首领,但却以为他们首领复仇的名义得到了众人的支持,也或许很多人支持的原因就是跟着达兀至少这个冬天不会被冻死饿死。食物就那么多,自己不饿死,就要有别人要饿死;自己不想当奴隶,就要有别人当奴隶。
阳关之战还未过去太久,草原上再一次出现了无数男人临死的惨叫和女人恐惧的哀嚎。活下来的人庆幸着自己的选择,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祖先那样崇拜战争之灵——这是在草原上活下去最好的信仰。
只是曾经盟誓过要向阳关复仇的达兀却清醒的很,战争之灵不会庇护他战胜南边的那些人,于是他决定明年开春后暂时向西迁徙,躲开那群年年在草原上烧杀的敌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