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 龙争虎斗
百战军撤得快,地火还在燃烧,梁军顾不得这许多,将早就准备好的沙土木板甩出,覆盖上火面,杀了出来。其阵,步兵居中,快步推进,骑兵掠阵两翼,竟然打得也是将百战军都圈住的主意。
百战军出战城外,非是义气用事之举。
凡战,攻城为不得已,守城,亦为不得已。于经济而言,城池攻防战,必对城外良田、城墙、城内民居等城镇设施,造成很大损伤;于民政而言,扰民惊民,或致民逃,动摇根本;于战场形势而言,困守一城,在战略上成龟缩之势,退无可退,进无可进,没了变化,失了战场主动权。
所以但凡有野战之力,军队莫不以野战为先。
百战军新得怀州,其城已经受过一次战火,此为李从璟根基之地,李从璟不愿其再遭太大破坏。
是以,有百战军出城之战。而百战军出城之后,与骑兵相呼应,呈两面夹击之势,本在上风。
但战至此处,梁军扳回劣势,有一鼓作气击溃百战军之意图。
总的来说,两军兵力相当,李从璟和朱铨周,谁也不怂谁。
既然谁也不怂谁,那便是一场龙争虎斗。
李从璟带领骑兵,在百战军步卒两翼,反向而行,离梁军马军尚有二三十来步距离时,端起*,保持冲击梁营的方向,横向距离梁军马阵则保持一二十来步的距离。
当相向而行的两军马军,当头者快要平行时,李从璟扣动了*扳机。自他而起,其身后骑兵手中弩箭,依次发出,射进梁军马军军阵。在他们奔驰而过后,梁军最外围的马军,由前到后,战马嘶鸣,骑士一个接一个掉落马背。
装填弩箭,扣动扳机,射出弩箭,动作依次重复,转瞬间到了地火阵前。李从璟看见梁军从火阵中涌出,持械大喊,貌若修罗,一队接一队,杀气犹如实质,扑面而来。
勒转马缰绳,李从璟带领骑兵队列在火前转了一个弯,变得和梁军同向而行,同时,手中弩箭不停。与此同时,梁军骑士以弩箭反击,双方奔驰向前,但闻马蹄声哒哒,各有战士落马。
“接阵!”李从璟收起弩箭,抄起长槊,带队靠近了梁军马军。
双方战马并头而行,李从璟眼疾手快,长槊探出,刺中一个梁军脖颈,锋刃向前一抖,血肉一起带出,将那梁军挑落马背!
犹不满足,李从璟长槊一收一出,锋尖刺入无主之*眶,战马惨嘶,提速无脑左右乱撞,撞倒不少梁军骑兵。
其后一名梁军大叫一声,加速上来,马槊从身后直刺李从璟。李从璟听得这声叫,身子前伏,避过这一刺。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张小午,见状大怒,怪叫一声,架住梁将马槊。他身前的李从璟,脑后生眼一般,长槊倒刺回来,尾部正中梁将前胸。那梁将一声闷哼,身子飞离马背,撞到他身后的梁军骑士身上,双双摔落马下,被后面的马蹄踩成肉泥。
李从璟双腿一夹马肚,快步向前,长槊不去刺侧前梁军骑士,而是刺中对方战马后腿!梁军战马失去平衡,跪倒在地,李从璟从他身旁奔过,长槊横斩,将那梁军骑士的脑袋齐根削了下来。
“将军避箭!”李从璟忽闻张小午一声疾呼,身子连忙歪倒在马侧,长槊一挑,击落两支冷箭。
一阵厮杀,双方军阵都不再严密,李从璟看准时机,大喝:“张小午向前,余者夺阵!”
说罢,李从璟操纵战马,带队侵入梁军骑兵阵中,和他们就近捉对厮杀。
张小午带两百人,极速向前。奔驰出去百步,摆脱梁军马军,又掉头杀回来,一头撞进梁军马军阵中。
梁军马军前阵,顿时受到两个方向冲击,顾此失彼,伤亡大增。当李从璟和张小午碰头之后,两相错马而过,李从璟带余者加速向前,同样奔出百步,掉头杀回阵中。
另一边的孟平,以同样的战术,一股脑儿杀进梁军马军阵中,短兵相接。
梁军马军,顿时攻势受挫,速度慢下来。中间步军,凸出阵来,两翼不再安全。
步军为首梁将,眼见百战军投石车近在眼前,百战军退得快,没几个人防守,知道那是对大营最具威胁之物,不肯放弃,依旧招呼梁军杀向前,要去摧毁百战军投石车。
就在这时,梁营中金锣声响起,却是要步卒退回。
李从璟知晓对方已看出他的打算,他当然不肯放已出阵的梁军回撤,当即挥旗一头杀入梁军阵中,要去将梁军拦腰斩断!
李从璟先前令步军和李绍城佯装败退,本就是吸引梁军主力离营追击,让其再不能依托军营而战,如今付出颇多,百战军在撤退途中,免不了伤亡,李从璟哪里会放梁军回营!
黑灯瞎火,只凭火把照明,梁军还能看穿李从璟布置,简直厉害。但他毕竟看出的晚了些,李从璟不会给他机会。
正在与梁军马军厮杀的孟平,首先观察到李从璟进攻的方向变了,当下毫不犹豫,指挥身后将士杀入梁军阵中,要和李从璟碰头。
怀州城头上,卫道扶墙观战,他通过火把变化,看出李从璟和孟平千余人的变阵,立即意识到什么。李从璟身陷敌阵,军令难以通达,他当即给还在回奔的百战军步军和李绍城传令:“杀回阵中,接应主将!”
李绍城听到鼓声,看到灯火通明的城头旗语变化,立即挥手减速。掉过身来,但见李从璟和孟平为截断敌阵,身陷其中,其段前后梁军回头,后有梁军向前,有被包围之势,大急,连忙传令:“全军杀回,步军尖刀阵,给我狠狠撕开梁军阵型!骑兵分两部,跟上都指挥使和孟将军,斩断敌阵!右部,随我来!”
两军步军前后相聚本就没几步,百战军闻战鼓声而回头,后阵做前阵,呼喊几声,迈开步子,对着梁军杀过来!
梁军步卒本是追击一方,眼见百战军溃败,只当其已经兵无斗志,正是大快朵颐的时候,骤闻己方收兵之令,好不容易收住追杀之势,正在掉头,不料百战军突然杀回,个个悍勇无比,顿时措手不及,被迎头痛击,前阵顿时被冲散。
蒙三带队冲锋在最前,大刀砍翻面前几个梁军,已是率队突入梁军阵中,他连连大吼:“向前,向前!”
李从璟渐感压力大增,眼角余光所到之处,皆是密密麻麻的梁军,甲兵丛生,寒意逼人!
左右两名梁军马军,同时横斩马槊杀来,李从璟上身后仰,避过马槊,手中长槊横于胸前,起身时向前一推,将那即将错身的两名将军推落马下。
马不停蹄,李从璟低喝一声,长槊挥斩,又将奔到面前的两名梁骑斩杀。但梁军仿佛杀之不尽,从不同方位围攻过来!
体内热血沸腾,李从璟眼眸愈发冰冷,他的身上已经密布鲜血,分不清哪些来自梁军,哪些又是他自身的。只是拼杀之间,身体传来的疼痛感模模糊糊,弄不明有几处。
深入敌阵,如此境遇在所难免。李从璟心中了然,只要他能带队杀穿梁军军阵,则大功可成。
只不过围攻之下,他前进的速度难免减慢,若是如此下去,必被围困。解决之法,莫过于有人于他分担压力,作另一把尖刀。
只是身后这五百人,何人能担此重任?思虑间,正准备点将,一人杀到他身侧,与他并驾齐驱,帮他分去不少压力,马上骑士,身形矫健,他大喊道:“将军,某为你掠阵!”
李从璟看清来人,哈哈一笑,大声回应:“郭兄,我左你右,并作尖刀,杀穿梁军军阵,如何?”
郭威长槊一横,扫倒数人,激扬道:“正有此意!”
李从璟精神大振,正奋力拼杀间,身旁又冲出一人,与他同样相隔数步,帮他又分去一半压力。马上骑士身手之锐利,不下他与郭威,转瞬间连杀三人,那人呵呵一笑,笑声中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意味,“两把尖刀怎能迅速破阵,我来做那第三把!”
那一袭长发飘舞,肆意而张扬,却是桃夭夭。
李从璟将面前梁军一槊劈成两半,向前一步,与郭威桃夭夭两人成品字锋矢阵,大呼一声:“破阵!”
身后百战军,齐呼一声“杀”,攻势更见凶猛。
三人作尖刀,杀穿梁军骑兵阵,又杀入梁军步兵阵中,三把长槊所到之处,各自带起一阵腥风血雨,彼此交相呼应,又各带锐士护卫在侧,不断扩大战果。锋矢阵不断向前,一时之间无人能挡,三人手下几无一合之敌。
一群群梁军扑上来,又被一个个斩杀,你来我往之间,突入梁军步军阵深处不知几何。李从璟抬头间,孟平已是近在眼前!
两相会合,意味着众人已将梁军军阵拦腰折断。
这时,李从璟身后又冲上前来一骑,他顿感再无半分压力,而己方气势又壮。
李绍城跟上李从璟,大喊道:“大哥,梁阵已破了!”
章七十一 我比你强
与孟平碰头,尤其是李绍城跟上来之后,李从璟身边已经没什么压力,他杀出战阵,到了场外,以便于能看清整个战场的局势。
如李绍城若言,梁军军阵确实已经破了,其前阵首先被百战步军回身冲击,前部阵型溃散。百战步军一部,趁机突入阵中,以猛虎搏兔之势撕开阵型,稳步推进。更有步军两个指挥绕行两翼,将其前阵军士包围其中,有围而歼之之意。
而拦腰斩断其阵的百战马军,是这一切工作的关键之刃,李从璟带队打开通道之后,最艰巨的任务已经完成,百战军各部持续冲杀,将战果扩大。
但战事进行到此处,并不是说大势已定。
梁军后阵,还有约莫三分之一的军力,在不断向前,拼命冲击百战马军阵型,意图为前阵梁军打开生门。
战事胶着一阵,百战步军威势体现出来,在蒙三、吴钩等人带头卖命拼杀之下,步军大阵成功将梁军前阵从中间竖直撕开。各自汇合两翼步军,将前阵梁军分成两股,兜进了口袋。
大势既成,百战军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聚歼这两股梁军。但梁军兵力占优,虽被困其中,激战之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梁军战鼓齐鸣,后阵梁军变幻攻击方式,不再沿中线冲阵,而是绕行两翼,试图将百战军反包围在其中。
李从璟看清梁军动向,自然知道若是让梁军势成,百战军形势危矣,他果断下令:“马军放开中线,奔离两翼,将梁军放进阵中,反向包围!”
李绍城等人得了令,立即撤离原本战线,放开道路,让梁军去包围百战步军。
果然,百战马军放开阵线之后,梁军反而不敢再向前。
由此,两军骑兵,为争夺两翼控制权,激战在一起。
百战军总兵力并不占优,但骑兵却比梁军要多,这都归功于李从璟的“劫掠”之策,拢了不少战马。眼下,百战马军犹有余力,分出一部,去袭扰梁军后阵步军,以使其无法再从中线去冲击百战步军包围梁军前阵的阵型。
李从璟嘴角带笑,又给投石车传令:“火石不断,轰击梁军大营!”
军营目标大,投石车这下不用怕打偏,但凡有石块出手,必定悉数落入梁军大营,不多时,梁营火光大盛,营寨烧了起来。
营寨被烧,梁军退路全无,一时大乱,百战军各部,趁机加紧攻势,争取战果。但梁军战鼓声不停,反而更有威势,梁军慢慢又稳住脚步,只是气势上却不可避免矮下去一截。
有一队梁军骑兵,意图绕过战场,去摧毁投石车,被李绍城指挥一股百战马军拦下,厮杀一阵,只漏了几骑。那几骑还没冲到投石车跟前,就被护卫投石车的百战步军以弓箭射下马。
“梁军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攻无可攻,这下没辙了吧?”张小午抹了一把额头汗水,不无得意道。
当下战场混战一块,又是黑夜,局势难辨,但每一处,都是百战军牢牢把控着掌控权。
李从璟没他那么乐观,梁军确实一时无从着力,但百战军要赢得这场战斗,却也还没那么容易。河阳军的确训练有素,堪称精锐,即便是大营被烧,却仍旧没有败退,韧性极佳。各部依旧在抵抗,真要这么打下去,不知何时能完。
战事陷入胶着。
但李从璟不急。
战场大势现在已尽入百战军之手,他相信朱铨周比他更急。梁军势尽,他相信朱铨周若是不想认输,定会穷则思变。梁军要扭转战场局势,眼下来看,只剩一条路。
其实不只是梁军,百战军要想打破僵局,赢得这场胜利,其实也只剩一条路。
梁军的路,和百战军的路,并非两条路,而是殊途同归。
李从璟能看出来,他相信,朱铨周也能看出来。
所以他在等,等朱铨周走这条路。
朱铨周比他急,所以他就不急。
他只是在身旁放了许多火把,火把照亮了他身后的大旗,也照亮了他的盔甲。
李从璟甚至摸出干粮,就着清水,在马旁吃了起来。
火光下,他盘膝坐在地上,吃的不紧不慢,肉干在嘴里咀嚼充分了,才会咽下去。
在眼下这一刻,战场上已经没他什么事。
李从璟举起肉干,对简直惊呆了的张小午等人示意:“你们要不要也吃点?”
张小午等人机械性的摇摇头。
李从璟笑了笑,一边咀嚼着干粮,一边发音不清道:“大战一场,难免消耗不少精力,接下来的战斗可是关键得很,补充些气力,胜算也大些。”
在他身边,军情处三位统领和郭威寸步不离。因为他们不在百战军战阵编制之内,战场上他们可有可无,现在加入战场,作用也不过一个陷阵士罢了,倒不如跟在李从璟身边,护卫他周全,或者随他冲阵,充当尖刀的角色。
桃夭夭靠着马肚,头盔下的长发散落在肩上,就着水囊有一口没一口喝着清水,她似乎不喜欢这种饮水的方式,脸上没什么愉悦的表情。
郭威好奇的打量李从璟,眼神怪异,不消说,他心里肯定在诽谤:怪物。
半刻之后,张小午指着梁营的方向,机警道:“有一群梁军马军杀过来了!”
他说完这话,本是想提醒李从璟,但他话刚说完,转过头时,李从璟已在马背上。
“好钢用在刀刃上,一锤定音,就看你我了。”李从璟取下马槊,握在手里,注视着遥遥奔来的梁军马军,他看不清对方面容,但他的话无比笃定,“杀过来的是梁军河阳节度使朱铨周,取下他的项上人头,此战就胜。”
战事胶着,两军之力达到一个平衡点,唯一能改变这种均势的,就是主将之间的胜败生死。
这一刹那,李从璟想起后世看过的无数战争场面:交战之前,大将阵前约战。以前李从璟觉得这种事情有些扯淡,后来才发现这样的事,并非子虚乌有。
轻夹马肚,李从璟策马踏出,郭威和桃夭夭依旧护卫其两翼,呈品字阵,迎着朱铨周杀过去。
两人身后,都只跟着百人,差不多就是亲卫一都人马。
火光中,李从璟看清了梁军为首的将领:年纪不大,面色刚毅,双目如电,提一杆马槊。
刚吃了干粮,李从璟力气充足,一照面,运足力气,挺槊直取朱铨周咽喉!
长槊出手,李从璟立即发现不妙,因为朱铨周的身子并没以想象中的速度冲过来!
朱铨周勒缰提马,竟然硬生生止住马速。这只是一瞬间,得到的也只是细微的距离差,但这个细微的差别,却已经足够他身旁两人,超过他本人,向李从璟刺出两槊!
李从璟长槊刚出手,动作收不回来,且因失去了对距离的掌控,长槊纵然也能刺到朱铨周,却因为慢了半拍,足够朱铨周从容回避李从璟这一击!
眨眼间,两槊杀到李从璟眼前!
桃夭夭与郭威等人,无不大惊失色,心头狂跳。
这朱铨周,明显是有备而来!
手段可谓歹毒。
可战场没有歹不歹毒,只有生死!
更让人绝望的是,在朱铨周身后,几骑忽然加速向前一步,竟然不顾阵型,封死所有空挡,长槊齐齐刺出,组成第二层杀阵!那模样,便是李从璟能侥幸避过前面两槊,但其随战马前行,也避不过后面密集成阵的兵刃!
朱铨周事先显然经过周密布置,打得便是一击必杀的主意!
三千百战军,无人能阻拦梁军杀李从璟。
眼看李从璟必死无疑。
但有一人,不会允许李从璟死在这里。
这个人,是他自己。
在朱铨周勒缰的那一瞬间,李从璟已经松开了手中的长槊;两杆长槊到他眼前时,他的脑袋已经向后扬去,身子起离马背一寸;战马与战马平行时,李从璟的身子已经跃起;朱铨周睁大了眼睛满是惊讶时,他的屁股已经坐在朱铨周身后的马背上,长刀在手;朱铨周身后梁军长槊刺来之前,李从璟手中横刀刀锋,已经滑过了朱铨周的咽喉!
他原本的战马仍旧在前奔,帮他挡下、破坏了两柄长槊的攻势,但仍有两柄长槊刺来!李从璟扭转腰身,避过要害,横刀扎在座下马屁股上,战马猛然冲出!
战马带着李从璟冲出梁军队列,在他身前,朱铨周失去头颅的脖颈,冲起数尺血泉!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应该永远记住,并且时刻提醒自己,他最能依仗的人,是他自己。
迎面而过的百战军将士,看见李从璟,无不震惊、错愕、呆滞,而后这些情感化为满腔愤怒,鞭策他们不要命也似,杀入梁军阵中!
冲出军阵,李从璟停马回身,一身是血。他松开朱铨周的尸体,无头尸身掉落马下,他手握朱铨周的人头,一刀将冲破百战军军阵到眼前的一名梁军骑士斩落。
李从璟拿起朱铨周的人头,对着自己,看着他瞪大的双眼,冷哼一声。
你要杀我,可惜,我比你强。
最终,死得是你,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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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十二 折了筷子
魏州。
自天佑二十年正月以来,魏州四月无雨,城外大片良田庄稼枯死,水渠断流,市井之内议论纷纷,人心莫不忧恐。
四月己巳,魏州的天,依旧万里无云,艳阳高照,看上去与平常无异。但不止魏州,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今天并非是一个寻常日子。魏州城内,万人空巷,无数百姓,汇聚牙城之南。
牙城之南,有帝坛。
帝坛周边,荆旗蔽空,帝坛左右,卫士林立,帝坛之前,百官俯首。
放眼望去,一道道紫、绯、绿、青颜色的官袍,汇集成一片,分外光鲜耀眼。
有人着黄龙袍,立于帝坛之上,祭拜昊天上帝。
祭拜毕,此人转过身,坐上龙椅,俯瞰群臣。
臣民跪拜,齐声称贺,呼声直上九霄,“恭贺陛下即皇帝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一时不绝,振动宇内。
是日,李存勖即帝位。
朱温篡唐十六年之后,大唐帝国的旗号,再次飘扬在中华大地。时大唐帝所辖节度一十三,州五十。
群臣奉表贺毕,李存勖乘御撵至应天门,于城楼前扶墙而望,见大唐子民。
司礼监官员当众宣制:“改天佑二十年为同光元年,大赦天下,自四月二十五日昧爽以前,除十恶五逆、放火行劫、持杖杀人、官典犯赃、屠牛铸钱、合造毒药外,罪无轻重,咸赦除之……民有三世已上不分居者,与免杂徭。诸道应有祥瑞,不用闻奏。赦书有所未该,委所司条奏以闻云。”
司礼监官员宣制完毕,将诏书递于左右官员,布告天下。
万里晴空,至此骤起黑云,须臾,澍雨溥降。
雨落魏州,万民以为祥瑞,莫不跪拜,山呼万岁。
御撵回宫。
当此之时,有一骑携军报,自西方疾驰入城,直达宫城外。军报被火速送达御书房。
军报至御书房时,李存勖正会见朝廷大臣,在座三人,新封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清宫使左丞相豆卢革;新封中书侍郎平章事、行台右丞相卢澄为;新封御史中丞李德休。
军报言:相州团练副使、淇门镇将李从璟,日前率百战军解泽州之围,尽灭叛将李继韬、伪梁怀州刺史所领一万贼军,斩李继韬、董璋,收复潞州,攻克怀州。
豆卢革、卢澄为、李德林闻言莫不大惊,同向李存勖称贺,“恭贺陛下,帝国当兴,大唐自此所辖不再是五十州,而是五十一州!”
语音方落,又进一军报,言:日前相州团练副使、淇门镇将李从璟,率百战军与怀州城外,大败五千伪梁军,斩伪梁河阳节度使朱铨周!
随带,奉上李从璟八百里加急奏章。
豆卢革等人纷纷赞叹:“恭贺吾皇,又得骁将,灭梁指日可待!”
看罢李从璟所呈奏章,李存勖大喜,当即拍案而起:“相州团练副使、淇门镇将李从璟为国剿灭叛臣,尽诛贼军,又为帝国开疆,功劳岂不为大。着封李从璟为怀州刺史兼防御使,统领怀州军政,百战军驻守怀州!”
三位重臣,无不称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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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不见减小,豆大的水珠淋打在兴唐府(魏州)皇宫的青瓦高檐上,迸射出无数水花,又汇集在一起,顺着屋檐滴滴落下。
透过屋檐下的雨帘远望整个兴唐府的雨帘,烟雨朦胧。两位宰相豆卢革和卢澄为拢了拢衣袖,一时没有挪步。新制的凤紫官袍很合身,只是在春雨中显得有些单薄,黑色官靴也溅上不少雨水,脚尖上湿漉漉的。
“走吧,豆老,这雨蓄了小半年了,一时恐怕下不完,再等下去,估摸着你我今天都不用回去了。”不用伸手去接雨水,卢澄为也知道雨势没有丝毫减弱,他对身边的豆卢革说道。
豆卢革轻声应了一句,身旁自然有人为两人撑开大伞,迈步走入雨中,能清晰感觉到迎面而来的凉风,衣袍不可避免被淋湿了些。沉默了一小会儿,豆卢革缓缓开口,“魏州四月不雨,今日陛下一宣制,大雨倾盆,如此祥瑞,可是少见。咱们陛下,这会儿可是高兴得紧呐。”
卢澄为呵呵笑了两声,拢着衣袖慢步前行,“祥瑞固然能让陛下高兴,不过从诏书中那一句‘诸道应有祥瑞,不用闻奏’中就可看出来,陛下并不太看重这些。与之相比,倒是那两份军报,分量要足上一些,陛下是雄才大略之主,心里总惦记着灭梁,这个当口,有镇将为陛下开疆扩土,才是真正能让陛下高兴的事。”
这正是豆卢革想要谈论的话题,他先前一番话不过是引子罢了,这会儿接过话,“两份军报,本不在同一时间发出,却同一时间到了陛下面前,偏偏还是今日。这可真是巧的很。”
“世间有太多巧合,不过有的巧合却是人为罢了。”卢澄为淡淡瞥了豆卢革一眼,“李从璟这后生,豆老怎么看?”
豆卢革将视线从脚前的青石板挪到前方,雨雾中身边的朱墙悄然安静着,他顿了顿,才道:“李嗣源本就已经很厉害,他这个儿子,看样子一点都不输给他。别说你不知道,李从璟领兵出征的时候,才多少人?不到四千。眨眼间转战泽州、潞州、怀州,对阵的贼军加起来都已是他四倍,接连大胜不说,还被他攻取怀州。这样的本事,在小一辈中可有第二人?”
“本事不俗,还懂得媚上。这两者加在一起,既能让陛下高兴,又能帮陛下办事,这样的后生,怎么会不前程似锦?”卢澄为轻叹口气,“你说李嗣源大字不识几个,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
“卢老,你这话说出来,可是着相了啊。”豆卢革揶揄道,“怎么,眼红李嗣源了?”
卢澄为没好气的白了豆卢革一眼,“我是眼红,可你就不眼红?”说着叹了口气,“自安史之乱至黄巢横祸,英雄多起于草莽,把持世间权柄,而世家衰微,已是不争事实。这天下,再不是世家大族左右大势,而是英雄掌握潮流,有本事才能立于朝堂,没本事就要没落咯!”
豆卢革默然了一小会儿,道:“听说之前陛下有意给李从璟说一门亲事?”
“略有耳闻,其中曲折不甚清楚。”卢澄为道,“不过李从璟曾给陛下做过一年亲卫,随陛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想必感情深厚。加之陛下与李嗣源又是义兄弟,陛下关心一些李从璟的亲事,倒也说得过去。”
“圣眷正隆啊!”豆卢革感叹一声,“看来李嗣源那老小子,这回是要开心坏了,三代高位,跑不了的一个新贵族了。”
卢澄为呵呵一笑,意味深长道:“一家欢喜一家愁,吴靖忠那老小儿,这回可成了哑巴吃黄连,有他受得了。”
“卢老弟,你这说话说一半的毛病,何时能改改?”豆卢革哂笑道。
“哦?豆老看出我想说什么了?”卢澄为挑了挑眉。
豆卢革冷哼一声,不冷不热道:“李从璟眼下风光是风光,但风光背后,何时少了阴暗?且不说他圣眷太重,多少人会眼红妒忌,李从璟才多大?未加冠的年纪。荣宠早受,必有后辱。”
“朝中名将可不止李嗣源一个,可李从璟却只有一个,他此番功劳如此之大,跟李从璟一比,他们的儿孙都跟废物无异,便是在李嗣源面前,老家伙们简直都可以说是教子无方!便是日后有哪个小辈立了军功,可李从璟珠玉在前,何人敢夸能?能夸的功夸不了了,能得十分赏的只能得五分,他们还会高兴么?”
“李从璟这回战绩太辉煌了,辉煌到让他站在了太多人的对立面。这天下若都是天才,无妨,可只有一个天才,那他就太耀眼了些,一个人挤占了太多人的路,庸才不把天才整下去,他们如何出头?”
“而有大志向大野心、并且也很出彩的人,则会将之视为劲敌,欲除之而后快。”
说到这,豆卢革瞧了卢澄为一眼,低声道:“你可别忘了,陛下也是军伍出身,他的儿子,也没一个及得上李从璟的。”
豆卢革最后一句话,让卢澄为悚然一惊。好半响,卢澄为叹了口气,道:“年轻人锋芒太露,终究不是好事啊!”
……………………………
魏州城内某座府邸。
有两人对坐畅饮。
“听雨声,饮美酒,当真是别有一番意境,李兄可是会挑时候。”石敬瑭放下酒杯,禁不住感叹一声。
李从珂挑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边咀嚼边摆手,咽下食物后道:“屁的意境,老三我哪里懂那些东西!今天叫你来,不过是一时高兴罢了,说起来你我也许久不曾坐在一起喝过酒了。你这鸟厮,不是泡在军营,就是在家陪媳妇儿,哪里还记得有我这么个兄弟!”
石敬瑭苦笑道:“这不是李兄的妹子看得紧么,老弟我实在是分身乏术。”
李从璟不屑道:“我的妹子我还不了解?知书达理不敢说,但贤惠持家是肯定的,怎会束缚你太多?你这厮,太会装,不痛快,来来,自罚一杯!”
石敬瑭也不多作争辩,拿起酒壶为自己斟满后一口喝下,漫不经心握起筷子,却不去挑菜,随意问道:“不知是何事让李兄今日如此高兴?”
“你不知道?”李从珂使劲儿瞧了石敬瑭一眼,仿佛要看穿他似的。
石敬瑭最终挑了一根青菜,放进碗里,不跟李从珂对视,淡然道:“李兄何必这么看我,小弟何曾忽悠过你?”
哼了一声,李从珂放下筷子,看着石敬瑭正色道:“今日西边儿来了两份军报,你猜猜看,这军报是谁发来的,内容又是什么?”
“西边儿?”石敬瑭寻思片刻,忽然喜上眉梢,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来,“莫不是从璟已经攻克潞州,打败了李继韬?”
“攻克潞州,打败李继韬?”李从珂嘿嘿一笑,好整以暇吃一口菜,神气道:“你太小看从璟了!”
“却是如何?李兄,别卖关子了,快些说说!”石敬瑭很是急切。
李从珂对石敬瑭的反应很满意,不再卖关子,“实话跟你说了吧,从璟不仅攻克了潞州,而且一战杀尽李董联军近万人!更厉害的是,他攻克了怀州,并且在怀州城外大败伪梁五千河阳军。就连河阳节度使朱铨周的小命,也交代在从璟手里了!”
“什么?!”石敬瑭折断了手中的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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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十三 经营
雨很大,道路很泥泞。
官道上有一行人在赶路,二十几人骑马,中间跟着两架马车。马是大唐顶好的战马,就连拉车的马,模样也神骏。
战马一直是极为重要的军事物资,更不消说自藩镇割据地方,战争频繁消耗量大,各地镇军管制对其都极为严格。市面上流通的好马极少,便是富甲一方的大族,家里也不会有多少神骏的马。不是他们养不起,是他们没机会。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群人或者都是军人,或者有极大的军方背-景。
马上骑士的装扮也在清晰传达出这样的信号,他们虽然都披着蓑衣,但脚下踩的都是军靴,更不用说腰间佩挂的横刀了。这些骑士虽然冒雨赶路,但都无疲惫困顿之态,一个个精神抖擞。
车轮在泥路上犁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吱吱呀呀的声响在雨声中微不可闻。后面那架马车的车帘忽然被掀开,露出拥有葱根一般白嫩纤长手指的手,风雨趁势卷了进去,里面的人避了避,终究还是将头脸伸出来。
这是一张娇美的脸,红丹丹的樱桃小嘴尤为引人注目,好似还闪烁着水晶晶的光泽,分外诱人,让人不禁想尝尝它那两瓣红唇的味道,她朝马车旁的一位蓑衣骑士喊道:“子云,快到了吗?”
章子云闻声稍微俯下身,伸出手指向前方,草帽下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小宛姑娘,我们已经到怀州了。”
“真的?”车中人欣喜的叫起来,这本是一句废话,但这句话从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嘴里说出来,绝对不会有人觉得它多余,不仅因为她实在太美,也因为那话中饱含的浓浓情感,足以融化人心。
董小宛从车窗探出小半个身子来,浑然不顾外面正大雨滂沱,会打湿她精心修饰的发髻,她望向前方,果然看到了那座城。她笑了笑,笑容像水莲花一般纯澈动人。
章子云劝道:“小宛姑娘,外面雨大,你还是好好坐回车里得好。”
董小宛似乎没听见章子云的话,她痴痴的望着近在眼前的怀州城,感叹道:“好大、好雄伟的城!这样的城,大概只有公子才能轻易打下来吧?也唯有这样的城,才配得上公子的本事吧?”
章子云忍不住以手扶额,想了想,道:“你要是再不回车里,公子看到你被雨淋湿的糟蹋模样,可能会不太高兴。”
“为什么?”董小宛脸上写满问号。
章子云又想了想,很肯定道:“被雨淋湿了头发,会很丑,公子不喜欢很丑的女子。”
他话刚说完,已经不见了董小宛,车帘也被放下来,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独窗帘的轻微抖动,在表明方才这里确实趴着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
章子云摇摇头,视线复落向前方。
一行人到了怀州城前。
过吊桥的时候,章子云抬头,看见城门上那两个苍劲有力的隶书字体,一时间心潮有些澎湃。
城头,女墙还在修缮当中,从那张狂的裂痕中,依稀可以想象当时攻城战的惨烈场景。在这里,有百战军将士的血,或许也有公子的血,他想。
“怀州。”一时停步不前的章子云,仰着头轻声呢喃,旋即露出一个意味复杂的笑容,“从淇门到怀州,五百里的距离,从县邑到州城,无法丈量的长度,半年就走完了。公子,你走得还真是快啊,我不加紧脚步,都怕拖你的后腿呢。”
城门处有人接应章子云等人,却不是李从璟,而是卫道。
章子云一行中,包括了卫行明和卫子任,他们就在第一架马车中。
章子云下马,拱手上前,微笑道:“劳掌书记来接,实在是过意不去。”
卫道拱手回应,“都是自己人,子云老弟就不必客气了,一路上都还顺利吧?”
“有将士们护送,自然顺利。”章子云笑道,正说话间,眼角撇到第二架马车的窗口处又冒出一个小脑袋,松鼠一般,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到处瞟了瞟,约莫着是没看到想看的人,又呼的一下迅速回到车里。
章子云满头黑线,心想:这是在城门洞里,淋不到雨,没必要如此小心吧?
“将军可在城中?”待卫道与卫行明父子打过招呼,众人一起进城,章子云开口问道。
同样披着蓑衣的卫道跨上马,摇头道:“将军出征了。”
“出征?”章子云怔了怔,“百战军新败河阳军,难道将军准备趁势攻克孟州?”
“那倒不是。”卫道笑道,“河阳军虽然损失不小,但孟州也还有两三千人驻守,轻易打不下来,且百战军连番征战,正是需要休整的时候。将军此行,意在稳固怀州,征伐只在周边各县各镇,都是小城,旦夕间拿下,不出意外的话,将军这今明两日就该凯旋了。”
章子云点点头,表示了然。
随后,卫道给众人安排落脚之地不提。
到得日暮前,李从璟领百战军凯旋。
几千人的队伍踏雨进城,别有一番意境,哒哒的马蹄声在青石板上踩过,也不知有几扇窗扉打开。李从璟看到城内街面上的行人不多不少,难得的是店铺大多开着,他暗自点头,这说明卫道的安民之事做得不错。
以前怀州守军的军营,现在成了百战军的军营。李从璟在军营安排完诸事之后,踏马出营,去刺史府。以前董璋的刺史府,现在是李从璟的刺史府。
李从璟一脚踏进府门,首先得知了章子云等人到怀州的消息,其次,他闻到了一股茶香。李从璟好茶,所以平日没少喝,尤其是在读书或者放松的时候,茶必不可少。当然,除了这两者,他用得着茶的场合还有很多。
一个人总会有些习惯,习惯源自于无数次的重复,屋里飘来的茶香,李从璟很熟悉,因为他在淇门已经无数次闻过这香味。
进屋门,果然是董小宛在煮茶。
李从璟取下头盔,自有下人接过,他没脱甲胄,湿漉漉的一身坐到茶几前,贪婪的深吸了一口气,不无得意道:“没什么比沙场厮杀完了之后,好生坐着喝一碗茶更舒坦的事了。”
董小宛没有抬头看她,专注的继续手中煮茶的程序,李从璟疏松了一下身子,道:“你倒是熟悉得快,这么早就找到府上煮茶的家伙什了。不对,这茶具怎么瞧着这么熟悉?靠,不会是你从淇门带过来的吧?”
舒舒服服呻吟一声,李从璟躺到茶几边,手脚张开成了一个大字型,“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今日会回来的?看你茶也煮得差不多快好了,不像是刚开始的样子啊。”
自顾自说了好几句话,都没得到回应,李从璟有些纳闷,偏过头看向董小宛,“你怎么不说话?”
茶已煮好,董小宛依旧低着头,将茶釜里的茶水倒了一碗出来,轻手轻脚送到李从璟面前,手腕有些微微颤抖。
李从璟接过茶,没着急喝,好奇道:“小妮子,你今儿是怎么了,吃了哑巴糖?”
董小宛摇头,动作看起来有些拼命。
摇头的动作很简单,不需要拼命,可见拼命在做的事,一定不是摇头。
李从璟吹了吹茶水,喝了一口,放下茶碗,正准备说什么,小宛忽然小猫一般扑进他怀里,粉嫩的脸蛋埋在他胸前还沾有雨血的胸甲上,毫无预兆的大哭起来,“我不敢看公子,我怕我看了,就会忍不住要哭出来……哭了就煮不了茶了,可我还是没忍住……”
李从璟简直哭笑不得,任由着小宛在自己胸面前左蹭右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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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刺史府灯火通明。
新到的章子云等人,加上莫离和卫道,汇聚一堂。
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的李从璟,从侧门走进来。他身上的衣服很合身,明显不是董璋留在府上的衣服,况且李从璟也没有穿死人衣服的癖好,他自己忙得团团转,又才回城,显然不可能去买衣服。
这身衣裳,亦是董小宛从淇门带过来的。
有个贴心的女人伺候着,真是舒坦。来的路上李从璟不无得意的想。
李从璟示意众人落座,他自己也坐下来,首先对卫道说:“军中事,卫先生先说说。”
卫道应声站起来,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统计手册,念道:“自出淇门,全军征战多次,共阵亡九百一十三人,其中百战军本部六百零八人,重伤两百二十七人,本部一百四十四人。攻克怀州一战,俘虏敌军七百人上下,火烧李董联军一战,俘虏无,攻克潞州一战,俘虏无,与河阳军一战,俘虏敌军两千人上下……”
李从璟默默盘算了一番,百战军本部战力最强,折损不少,让他心疼,但几番大战下来,好歹俘虏不少,达到两千七百人左右,加上临时战营兵力,共增员四千三百人左右,现在他手中掌控的战力,消化俘虏后总计在七千人左右。
伤者救治,死者安葬抚恤不提,临时战营自然编入百战军,李从璟对王不器道:“我军新得怀州,虽然河阳军被我击溃,但伪梁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在其下一波攻势到来之前,我军必须做好迎战准备。王老的任务,募兵五千。”
怀州不比淇门,州城不说,因新近百战军打了几大仗,必然造就不少流民,有流民自然就有兵员,再加上本地良家子及其他,招募五千人,只要用心,纵然有难度,并非不能完成。
章子云没意见,王不器担忧道:“招募这么多人,粮食军械怕是不够……”
李从璟挥挥手,淡然道:“怀州不够,就去孟州抢。抢还不够,把孟州打下来,自然就够了。”随即狡猾一笑,“截了李继韬的军款,还没动,正好用上,还有从潞州运过来的军械,也快到了,燃眉之急可解。”
王不器大为震惊,又不得不佩服李从璟。
李从璟又看向卫行明,道:“卫先生既到怀州,民政就由你负责,卫道移交怀州总管职务,仍担任掌书记一职。子任辅佐卫先生,管理好怀州民政一应事务。本使的标准就几个:粮,物,商。”
卫行明和卫子任离座拱手应命。
李从璟再看向莫离,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当初你到淇门时,对付淇门大族的事,做得很好,现在依葫芦画瓢,在怀州再来一遍。怀州大,势力多,事情杂,但你有军情处,该杀的人杀,该拉的人拉,此事应该没有难度。不过你在对付不听话的大族时,最好给我整出大片良田来,我要分给军属,也好以此作为募兵的砝码。”
莫离打开折扇,在胸前轻摇了两下,“放心。”
最后看向章子云,李从璟道:“修缮城防,接手作院,整理州内各种军需物资尤其是盐铁等资源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章子云微笑道:“交给我便是。”
“军中或有遗漏之事,卫道暂时劳累一些,整理登记,事后给本使名册。”李从璟站起身,眼神从诸人脸上扫过,“怀州,根基之地,望诸位齐心协力,好生帮我经营。”
众人齐齐起身,拱手道:“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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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终。
章一 西北面招讨使
大梁东都开封府,自夏朝以来,几经起落,到了如今,长安、洛阳相继衰败,已是天下极致繁华之地。虽说中原之地战乱频繁,开封府之繁华,已无法压过南边儿的杨吴(后为南唐)西都金陵,但在淮河以北,这里的纸醉金迷依旧是最顶尖的所在。
在这座寸土寸金、热闹异常的城池中,却也不乏安静的去处。达官显贵府邸林立的长乐坊,有一座普通的三进幽深宅院,中规中矩的阁楼回廊,跟奢华更是沾不上边。但在整个开封府,没一个人敢低看了这座宅院,因为它的主人有一个震动天下的名字:王彦章。
开封西北面前段时间接连出了几件大事,这几件大事让皇帝朱友贞决定对西北面用兵,但这回领兵出征的,却不是威名赫赫的王彦章。朝中有人说这是王彦章不受朱友贞待见的缘故,也有人说那地方还不值得王彦章出马,但无论如何,去西北面的领兵将领选出来了。
即将领军出征大梁西北边境的大梁西北面招讨使,现在就坐在王彦章的府里和他喝茶。
“李存勖在魏州称帝了,这回你领天威、天武两军出征怀州,担子很重啊。这一仗若是打赢了,李存勖所谓继承大唐正统,就是一个笑话;若是你打输了,那李存勖的气焰就会嚣张起来,天下人会怎么看待大唐与大梁,你应该清楚。”王彦章边喝茶边说道。
大梁西北面招讨使戴思远,沉思了一下后问王彦章道:“李从璟新得怀州,立身未稳,兵力也不足,我领军直扑怀州,雷霆一击,怀州能否一鼓作气攻下?”
“若能如此,善莫大焉。”王彦章道,顿了顿,沉吟道:“不过李从璟此人,不可小觑,观其前几场大战,可见其用兵诡异,能出奇计,也能击堂堂之阵,你莫要以为他年轻而轻敌。此番出征,你可先至孟州,朱铨周战没,河阳军上下复仇心切,可以用之。”
戴思远点点头,喝一口茶,也不知品出味道来没有,放下茶碗的时候看着王彦章道:“李存勖野心甚大,他这回称帝之日,又有李从璟捷报送到,恐怕不用太久,他就会对我朝用兵……”
戴思远话没说完,但是王彦章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不过王彦章什么都没有点破,只是安静的喝茶,安静的沉默着。
“陛下……虽被奸臣蒙蔽,但并非庸君,一旦战事大起,朝廷必用老将军!”戴思远自个儿没忍住,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王彦章淡淡一笑,“你用不着安慰我一个赋闲在家的老头子,陛下性情如何,做臣子的不好揣测,不过要想让老夫弯下膝盖,巴结那些佞臣,老夫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奸臣当道,把持权柄,堵塞圣听,这在哪个朝代都不是什么奇闻异事,戴思远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很担忧,而王彦章倔強的性子更加加深了他这种担忧,他看着王彦章道:“一战大战起,举国上下,试问何人能拒李存勖?若真有那一天,老将军即便是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为大梁想想,不为先帝想想?”
王彦章脸色变了变,还是沉默着没表态。
但戴思远却如释重负,以他对王彦章的了解,自然知道王彦章不反驳,就已经说明了问题。他站起身,向王彦章告辞,“此番去怀州,快则半月,多则两月,必定凯旋。到那时,再与老将军并肩杀敌!”
王彦章起身相送,一直到门口才停下脚步,临别之际,远天夕阳如血,他拉着戴思远的手道:“十六年前,先帝继位大统时,老夫曾在后院埋下两坛女儿红,一直不曾取出,待你此番出征怀州凯旋时,老夫与你共谋一醉!”
“如此,当不负老将军所望!”戴思远欣喜至极,言罢面对王彦章后腿三步,深深一礼。
站起身,头也不回离开。
王彦章在门口,望着戴思远远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西下的夕阳,默然良久,喟然一叹。
…………………………
阳坝县城与简山寨是怀州境内两座军事要塞,地位仅次于怀州。李从璟在怀州休整了半月后,亲率大军攻打这两座要塞,便是各方面准备充足,也是对每座要塞都打了五天才拿下。
经过这两役,百战军和临时战营实战经验不足的短板,已经被彻底弥补上来。在攻打简山寨一役中,郭威打得十分勇猛,与攻打阳坝担任主攻的孟平,一起成为军功最为卓著的将领。
阳坝是县邑,简山寨是军寨,营地在山上,这两座城池与怀州城成三角之势,可以起到互相配合支援的效果。打下这两城之后,李从璟心情大好,留下指挥使荆任重驻守阳坝,指挥使史丛达镇守简山寨,自己领大军回了怀州。
回到刺史府,李从璟找来王不器,询问募兵之事进展如何。
“大人要的五千兵员,日前已经招募齐备,现在就差分卒伍了。”王不器好似消瘦了一些,估计这一个月来为此事没少奔波劳累。
李从璟很满意,夸赞了王不器几句。
就在这个时候,莫离来了,手里还握着一封信,进门就道:“伪梁果然没闲着,短短一个月,就已经对怀州采取了行动。”说着将信递给李从璟。
信是军情处的专用样式,李从璟招呼莫离坐下,打开一看,脸色沉重了几分。放下信,对身边的亲卫道:“召集诸将,军府议事。”
因为百战军军力扩张,张小午已经被李从璟外放任指挥使,他的亲军君子都现在也不再是孟平统领,由林英任指挥使,孟平同样外放。
李存勖的任命状下来之后,李从璟出任从三品刺史兼防御使,统领怀州军政大事,刺史府成员的官身,除却李从璟自己能做主的,其他的也都报上了朝廷。
现在,莫离任别驾,卫道任长史,卫行明任司马。因为政军合一,没了镇治,李从璟又以章子云和王不器为录事参军。至于军中-将领,因为新卒还没有编伍,暂且不叙。其他各级官吏,若有怀州城原本官吏投诚的,仍任原职,拒不合作被杀空缺出官位的,另作安排。
李从璟坐镇怀州后,怀州原本官吏和城中大族,对待李从璟的态度无非分三种:合作,中立,敌视。李从璟没工夫一个个劝降,对待敌视的,杀;对待中立的,卸职卸官贬为平民,抄没家产,只留口食;对待合作的,以礼相待,多加重用,厚加赏赐,给予特权。
有阶级有区别,除却保证下属忠臣,还有刺激合作的用意。
因为杀的达官显贵多了,抄没的田产财物多不胜数,悉数充入军府,除奖励有功将士分配军属外,剩下的作为募兵资本和军费。
新任亲兵都头林雄,领命下去传达召集令时,李从璟和莫离就一些事件交换了看法。
“军府人才稀少,求贤令下达一个月以来,收获不少,但真正的大才,却没有一个,看来还需要坚持下去。”李从璟摆了摆手中的册子,“你现在身为别驾,凡我职权之内的事,你都能管,可要好生操些心。你与卫道为我左右手,他着重百战军内务之事,你就要着重怀州境内所有事了。”
莫离轻摇折扇,微笑依旧,不紧不慢道:“前日卸下统率军情处的担子,立即觉得轻松许多,不料这别驾的官袍穿上之后,劳累更甚。不得不说,若是你不让我放下军情处的事,我还真是忙不过来。”说着轻轻拍打自己的脸,往李从璟眼前凑了凑,“看到没有,都瘦了!”
“瘦你先人!”李从璟笑骂一句,“我看着倒是添了不少油光,都油光满面了。”
莫离嘿嘿一笑,以扇遮面,压低声音对李从璟挤眉弄眼,道:“不瞒你说,确是油光,我都三天没洗脸了。”
“……”李从璟。
“堂堂一州别驾,三日不洗的脸让人看都看了,还没脸把这事说出来?”一个充满讽刺和揶揄的声音传来,桃夭夭一阵风也似进了门,把她高挑丰满的身子丢在一把椅子上,满脸嘲笑。
莫离脸色一黑,不无委屈道:“桃统率,你如今也是军情处瓢把子了,小生当初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堂堂军情处桃统领,视功名如粪土的话打击士气’,你这是准备挤兑小生到什么时候才肯消气?”
桃夭夭冷哼一声,偏过头不理会。
莫离看着李从璟手一摊,“李哥儿,你也看见了,军情处不能挂在军府名下,还是挂在你这个军帅名下的好,我现在可拿桃统率没辙。”
李从璟认真的看着莫离,一本正经道:“难道你不知道女人最记仇,最在乎细节么?你卸了军情处的担子,交接却还没做完,千里之外的情报还是到了你手里,你让人家桃统率如何不给你脸色看?”
莫离面如苦瓜。
桃夭夭一跃而起,指着李从璟怒道:“你这是说本统率小气?!”
李从璟很真诚的回视过去,无比义正言辞,“我这是说桃统率很能带好军情处这种需要在细节和记忆上下功夫的部门!”
莫离听了这话险些一头栽倒。
桃夭夭一甩长发坐下,冷哼道:“最新数据,军情处已经发展到六百二十一人,外围成员一千一百零九人,根据你的意思,其中新增八十三名女子,通晓琴棋书画者十七人。”
李从璟扭头看向满头黑线的莫离,一副“我没说错吧”“果然如此吧”的样子。
莫离挤了挤眉毛,转了转眼珠,无声传达心中的抗议:你不觉得她这副模样太嚣张了吗?
李从璟送过去一个“看我的”的眼神,恢复直立坐姿之后,咳嗽一声,问鼻子朝天的桃夭夭,“桃统率,你知道军情处这么多人,每个月要从我这里支取多少俸禄?”
桃夭夭一听,顿时傻了眼。
“啪”!
莫离打开折扇,满面春风的摇了起来。
不时,军中诸将陆续到了。
人到齐之后,李从璟没起身,抖了抖手中的军情处信报,对满堂百战军将领道:“伪梁以戴思远为西北面招讨使,领军天威天武两军,于日前离开开封,奔我怀州而来。现在,已经快要到郑州,我等该如何应对,诸位都说说吧。”
章二 鬼斧十手
“伪梁以戴思远为西北面招讨使,领左右天威天武军共计两万人,于日前离开开封,奔我怀州而来。现在,已经快要到郑州,我等该如何应对,诸位都说说吧。”
李从璟话音落下,满堂将领,先是略显惊讶,然后各自陷入沉思。
除却驻守阳坝和简山寨的荆任重与史丛达,百战军诸位将领都在,李绍城沉吟了一番,率先开口,“天威天武两军隶属伪梁朝廷六军系统,战斗力较强,戴思远是伪梁名将,用兵诡诈,此番伪梁发兵,显然来者不善。我百战军新历几场大战后,将士得到锤炼,战力倒是无虞。但兵员上本部加上临时战营,也不到五千之数,加上降卒也只七千人,这是能够用于正面战场的队伍。至于五千新卒,还未经训练,战力未成。”
“由此观之,我等处于劣势,与其硬拼是行不通的。”
说到这里,李绍城又陷入沉思,显然后续想法还没有成型。
依照惯例,李绍城说完之后,孟平开始发言,他手枕着下巴道:“戴思远既然是名将,李绍城将军所说的情况,他必然也清楚知晓。换做我是戴思远,一定会集中全力,直扑怀州,寻机与我等决战。必要时候,会强行攻城,不要忘了,孟州还有两三千河阳军,他们如此军力若是强行攻城,可不是没有把握攻下怀州。”
“孟将军说得对。”蒙三很赞同孟平的想法,“不能跟他们硬碰硬。”
孟平颔首继续道:“况且我等新占怀州,好不容易恢复城外田地耕种、完成城内民居修缮,这一仗要是打过来,不知又得损失多少。总而言之,我是不赞成死守怀州的。”
“我也不赞成死守怀州!”蒙三朗声道,说完看向其他将领,“你们怎么看?”
其他诸将,纷纷表示死守怀州并非良策。
“守怀州,并非没得打。”就在众人意见就要达成一致的时候,有人站出来发出了不同的声音,诸将一看,却是郭威。
“郭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做缩头乌龟,不敢出城去跟梁军野战?”蒙三牛眼一瞪,颇为不以为然。
郭威微笑道:“蒙将军莫急,请容我把话说完。”说着他向众人一抱拳,看向李从璟道:“怀州前有阳坝、简山寨可为犄角,后有泽潞两州能作援手,并非孤城。末将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郭将军但说无妨。”李从璟示意他。
郭威好整以暇,道:“戴思远率梁军主力前来,兵锋将锐,定然是想一鼓作气拿下怀州。既然如此,我等大可虚虚放开阳坝、简山寨,只在其隐蔽处埋上伏兵,让梁军进来;一旦梁军开始攻打怀州,可让阳坝、简山寨伏兵截断梁军后路,做成关门打狗之势,同时请泽潞来援。只要怀州能守住十日半月,待挫了梁军兵锋,届时三路大军齐出,可收奇效,未尝不能一鼓作气打垮梁军!”
言尽于此,郭威环视众人,不无自信道:“说到底,我军实力在劣势,守城尚且艰难,野战哪里有取胜的机会?此战法,无论朝廷有没有后续援军来,即便不胜,也不会大败,而只要我等坚持的时日长,梁军远道而来又久攻不下,必不战自溃!”
郭威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立即引起了诸将深思。虽然李绍城和孟平都认为固守怀州,并非上策,会给怀州经济民政造成损失,但从军事的角度上来讲,郭威的话无疑是没有任何毛病的,甚至是良计。
诸将想了一会儿之后,开始交头接耳,现在很多将领都不太确定该拿什么主意了,有点乱糟糟的。
郭威见状,补充说道:“梁军天威天武两军,战力不弱于百战军,我军加上新卒也才一万两千人,只对方一半,野战几乎是赢不了的。以戴思远的谋略,要想设伏袭击梁军,也是极难,很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郭将军说得有理。”
“有理有理,确是中正之言。”
“让泽潞来援,又有怀州城防固守,该是能取胜的……”
越来越多的将领开始同意郭威的观点。
看到这里,李从璟和莫离相视一眼,李从璟没做什么表示,莫离挑了挑眉。
李从璟站起身,示意众人安静,负手道:“郭将军的计策,确实是老成之言,非腹中有韬略的人,不能这般看清敌我形势,得出这般稳妥的作战方案。”
先将郭威勉励一番,随即话锋一转,李从璟又道:“然,除此之外,便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诸将面面相觑,一时都拿不出主意来。
孟平却是知道李从璟的心思,他看向莫离,果然就看到莫离摇着折扇微笑走出来。
莫离慢条斯理道:“郭将军能有如此见识谋略,在下佩服。不过,郭将军到底还是看漏了一些东西。”
郭威一怔,不解道:“我看错了什么?”
“百战军作战,向来主动出击,绝不会坐等对手打上门来。”莫离轻轻一笑,将折扇上的一方河山图对着郭威,微微摆动,“百战军作战,虽也联络盟友,但绝不会在盟友还未出手的时候,将希望过多放在别人身上。百战军,更习惯在局势未明朗之前,做好以自己实力去取胜的准备。”
郭威先是有些意外,随即脸一黑,差点儿骂出来:你这书生说得好听,有种你拿出计划来!
莫离像是没看见郭威的表情一番,继续自顾自表演道:“而且郭将军还没有看清的一点是,百战军作战,从来都是利益最大化。单单击溃梁军,这志向有些小了。”
“愿听别驾指教!”郭威早就看莫离不太顺眼,这厮明明一介书生,天天把自己整得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真当自己是孔明了?真是烦也烦死了!偏偏这厮好像跟李从璟关系极为亲近,让他平日不好多言。这会儿见莫离如此托大,便要听听莫离是不是有真才实学。
莫离微微一笑,也不去和郭威较真,转身有模有样向李从璟拱手一礼,道:“军帅,下官有一套连环计,不仅可使百战军击败梁军,还可让军帅将孟州也收入囊中,不知军帅可有兴趣一听?”
李从璟抬手虚扶莫离,正儿八经道:“愿闻其详。”
做足了铺垫,也成功勾起了诸将的兴趣,莫离这才扶扇淡然道:“下官这套连环计,名为鬼斧十手,这第一手,又叫当头棒喝。”
李从璟额头冒出一条黑线,心里诽谤道:你他娘的有必要搞一个这么装逼拉风的名字么?面上不得不配合,“何为当头棒喝?”
“怀孟之南,黄河之岸,有梁军水寨,然否?”莫离问。
“确实如此。黄河天险,我朝把控黄河下游东段,战事频繁,争夺激烈,建德胜城,伪梁把持黄河下游西段,虽是无关大局的地方,却也不是完全没有用,自然也会有水寨。”李从璟点头道。
莫离又问道:“敢问军帅,现今这水寨,由谁掌控?”
“我军虽克怀州全境,但水寨却还未来得及攻下。”李从璟回答道,不是他不想攻占水寨,一来因为暂时没有战事需要,二来也因为他没有水军,攻了无用。
莫离再问:“伪梁两万大军北上,无论是直扑怀州,还是经由孟州到怀州,都必须经水寨,由楼船过黄河,对否?”
李从璟道:“确实如此。”
莫离笑容里逐渐有了得意之色,他缓缓道:“梁军要来攻打我等,一路千里,我等怎好让他安然走过这千里之地,而不有所表示?若不如此,岂不失了你我敌对的身份?”
自打莫离问水寨,李从璟便想到了他的计划,这会儿沉吟道:“可梁军距离黄河水寨,已比怀州距离黄河水寨近了不少,大军前往,未必来得及了。”
“所以不能派大军前往,也没有必要派大军前往。”莫离折扇一收,面色凌然,“军帅只需遣一精锐偏师,便能做成此事。”
听到这里,自小与李从璟莫离相处的孟平,已然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主意,当下出列抱拳,昂然请命:“军帅,末将愿领军前往!”
蒙三抓瞎,还没弄清楚这些人在说什么,但一看孟平既然已经在抢头功,当仁不让出列道:“军帅,蒙三愿往!”
要论敢拼敢打不要命,蒙三绝对是百战军第一人,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人就差多少,见蒙三争先,李绍城吴钩等人立即不服,出列请命道:“末将愿往!”
孟平转头瞧了三人一眼,眼神怪异,仿佛是在说,你们知道去作甚吗你们就跟我抢?
军中诸将,于此道最为娴熟者,确实未孟平莫属。李从璟见孟平请命,稍作沉吟,便道:“孟将军,本帅将五百君子都调派给你,你再带一个指挥,共计一千人马,人各配两匹坐骑,你可敢保证完成任务?”
孟平精神一振,道:“愿立军令状!”
“好!”李从璟从帅按上拿起一块令牌,交到孟平手里,神色庄重,“袭夺梁军水寨,阻截梁军过河,望你能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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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后更新第二章。
章三 水寨(1)
怀州军营。
点将台前,五千新卒在骄阳下肃然而立,列队整齐。
李从璟站在点将台上,静静看着这些新面孔,心潮已经不像当初在淇门初次给百战军训话时那样澎湃,但要说没有半分激动,却也是当不得真的。
“抓紧时间编练新卒,便是鬼斧十手中的第二手,我把这叫做固本培元。”莫离对李从璟说这话的时候,笑意浓郁,“不要小看这十几二十天的训练,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可是能决定这场大战胜负的几个关键之一。”
彭祖山站在李从璟侧后,他面色有些发苦,颇有些委屈的对李从璟道:“军帅,军中不乏练兵之将,这训练新卒的事,你不能总让末将来做啊!眼看大战已启,末将还想上阵杀敌呐!”
李从璟挺身扶刀,任由猩红披风随风漫卷,没有回头,沉声道:“若是放在平常时候,新卒确实可以让其他将领来练,但当下不同,正如将军所言,战事已动,本帅没有太多时间。而要想在短时间内将新卒练出效果,只有将军能胜任,虽然有些委屈了将军,还望将军能体谅大军不易。”
彭祖山也不是真有多少牢骚,见李从璟如此说,当下道:“军帅还是提要求吧!”
“好。”李从璟转身看向彭祖山,“这五千新卒,本帅给不了你三月之期,最多只能给你半个月。半月之内,本帅也不求将他们练得如何精锐,只有三点要求:壮胆气,识旗鼓,能冲阵。”
彭祖山沉吟道:“要做到这三者,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李从璟正色道:“半月之后,这批新卒就要上战场。本帅要他们不畏惧战斗,敢于杀敌;知进退,能配合大军和战阵行动;技艺以射术和枪术为先,最不济,要能守城。”
微微一顿,李从璟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场大战,我知道这批新卒会死很多人,那将数倍于老卒,可能最后剩不下三分之一。但就是用人命填,本帅也要打赢这场战争!慈不掌兵,哪场战争的胜利不是尸体堆出来的?”
“战场从来都是最能让新卒成为老卒的地方,哪怕最后这批新卒只能剩下一千人,再招就是了,本帅不怕他们死,不可惜他们死,但本帅不想我的兵到了战场上,连最起码保命杀敌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都交给将军了。战后他们会编入百战军各营,但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即便是他们走上战场,你仍旧是他们的主将,你将带领他们走向死亡,或者劫后余生,走向失败或者胜利。言尽于此,该怎么做将军都清楚。还是有那句话,有任何要求,你都可以提,能满足的本帅一定满足,不能满足的,举全城之力,先支援你这里。”
彭祖山耸然动容,他低头抱拳道:“军帅放心,末将知道该怎么做。”
“恩。”李从璟微微点头,临走之前,握住彭祖山抱拳的手,注视着他的眼睛,“希望将军,对这些新卒仁慈一些。”
李从璟走了,背影透露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彭祖山站在原地,回想起李从璟方才那番话,心潮不平。尤其是李从璟最后那句“对这些新卒仁慈一些”,给他触动尤大。
军人的仁慈是什么?彭祖山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一个教头的仁慈是什么,他却清楚得很。
彭祖山轰然转身,双目通红,脸色狰狞如鬼,露出锋利的獠牙,盯着眼前的新卒,恶狠狠道:“都他娘的给老子听好了,在这里,你们的命是老子的,练不好技艺,老子扒他皮抽他筋!”
从新卒那里离开,李从璟又去军营另一边见了老卒。百战军老卒其实无需多言,李从璟真正要训话的,是临时战营和降卒。
战端已开,这些人都是这场大战中李从璟手中的锋刃,在大规模行动之前,他必须要做一些工作提升士气。
临时战营还好,只不过从潞州搬到了怀州,换了李从璟来统领,这对这些职业军人来说,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反正李从璟已经将他们的家属接到怀州安置。另外,临时战营已经与百战军并肩大战两回,彼此之间已有情感纽带,融合度也提升不少。
梁军降卒稍微麻烦一些。
“马步军七千人,除开君子都本帅自带,七个指挥暂定为百战军左厢军,其中马军两个指挥,李绍城为都指挥使,孟平为都虞候,各兼领指挥使,另六个指挥暂定为百战军右厢军,其中马军两个指挥,蒙三为都指挥使,吴钩为都虞候,也各兼领指挥使。待大战结束后,新卒补充进来,再各齐升为十个指挥。”整编,这是李从璟争对老卒进行的第一项工作。
俘虏河阳军时,有马军补充进来,所以虽然君子都五百人俱都骑兵,百战军下也仍有两千马军。
至于李从璟自身,不再称都指挥使,百战军现在挂在怀州名下,他以刺史和防御使身份领百战军——百战军的身份其实有些特殊,既不是大唐六军和侍卫亲军,又非节度使下军队,本是不会称“军”的,却偏有军号。不过当初李存勖让李从璟在淇门练兵,估摸着也没想到如今会发展这么快。
大战前的第二项工作,李从璟安排诸将主持“忆苦大会”,这是加强军队融合的有效方法,以前百战军在淇门就用过,效果很好,如今照搬。
军中的事情处理完之后,离营时已是傍晚,李从璟最后召集了军情处各位统领。
“大军未动,情报先行。既然如今军情处仅本部就已有六百多人,是时候发挥你们的重要作用了。这回你们的情报重心在于三点:其一为孟州,其二为梁军粮道,其三为配合各部行动。”李从璟对桃夭夭、李荣、赵象爻等人道,“水寨方面的事务安排妥当了没有?”
桃夭夭继任军情处统率之后,赵象爻接替了她之前的位置。
桃夭夭道:“这回由吴统领配合孟平,已经出发了。”
“好!”
深夜。
黄河北岸某处,梁军水寨外的丛林中。
一丛草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动了动,露出里面两个蹲着的人影来,这两人凝视着不远处的梁军水寨,呼吸声轻不可闻。
“这就是梁军水寨了,共有大小楼房六座,望楼十八,大船四艘,小船四十二,寨中水军五百人左右。”吴长剑指着河岸的木楼建筑群,给孟平作讲解。
孟平一边观察,一边回应道:“怎么就这么点规模?”
吴长剑嘿然一笑,道:“梁军腹地在黄河以南,建造的大型水寨当然也在南岸,这北岸的水寨,就是个哨点和渡口而已,规模自然不会大到哪里去。放在往常,这边的楼船更少,也就是军帅新近攻克了怀州,为接应梁军渡河,这里的楼船才多起来。”
孟平点点头,表示了解,随即问道:“吴统领,确信对岸的戴思远,是打算明日渡河?”
吴长剑沉声道:“梁军是今日到的对岸,他们为求战而来,自然不会耽搁,另外,孟州也派出了官员前来接应,今日都已经和对岸联络过了,看样子确信是明日渡河。”
孟平深思良久,确信没有什么遗漏之后,和吴长剑齐齐回到丛林中。丛林中的一片空地上,已经集结了好了一千百战军,招手叫来君子都指挥使林英,孟平问道:“都准备好了没有?”
“都准备好了!”林英抬起胸膛道,对孟平这位前君子都都头,自己曾今的顶头上司,林英非常尊敬。
孟平点点头,召集各位都头,摊开军情处绘制的水寨平面图,开始布置作战计划,“此战之紧要,在于突袭,动静务必要小,速度务必要快,不能让一个梁军有逃脱的机会!一旦走丢一个梁军,咱们这回的行动就有可能被对岸的戴思远知晓,从而败露。现在开始分配作战区域,何小福,你们都收掉这栋楼房……”
在平面图上分配完,孟平又带着诸位都头,扒开草丛,实地给他们指认了一遍,确保不会弄错。
“孟将军,要是有梁军拼了命要纵火报信,那该如何?”说话的是个小个子,黑瘦黑瘦的,只一双眸子分外明亮,他叫何小福,君子都五位都头之一,以前孟平领君子都之时,和他很是熟悉。
孟平不假思索道:“那你就是拼了命,也要阻止他纵火!”顿了顿,接着道:“此战是头阵,关系重大,军帅才将你们派给我指挥,但你们要记住,你们是军帅亲军,不能坠了军帅威风!”
何小福拍着并不如何健壮,却挺得高高的胸膛道:“孟将军放心,当年在从马直时,军帅曾在战场上救过我何小福的命,到了百战军,军帅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宁死也不会坠军帅威风!”
孟平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随即,召集全军,下令道:“出击!”
须臾之后,几百道黑影,从丛林中魅影般闪出,叼着出鞘的横刀,猫着腰身,一步一步向水寨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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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水寨(2)
(昨天两章已发,今日第一更。)
梁军水寨楼房与望楼只有少部分建造于陆地,基本都建造于水中,各部分之间由硬木搭建的走道连接,远远望去整座水寨就像是漂浮在水面的浮宫,灯火点点。
还未到夏日,浅滩没有青蛙蛤蟆恼人的叫声,天气还远说不上炎热,却也不至于太冷,河风习习,送来凉意。
这是寅时,人一天中精神最为松懈的时刻。
钱有田是水寨第九座望楼上今夜的当值军士,正抱着横刀坐在望楼楼板上靠着围栏打盹。
他已经快要四十岁了,正值一个男人盛年之期。不过对于在军队中混了十多年还只是一个小小队正的钱有田来说,盛年与否已经无足轻重,反正他从未想过要拼出多大的军功出来。当年他被抓壮丁抓到了军中,之所以没逃,不过是为混口饭吃罢了,所以在战场上,他从来都不是最拼命杀敌的那群人,而是最懂得保命的那群人。
当初被抓壮丁的一家三兄弟,钱有田是老二。老大最为悍勇,杀人的功夫也最好,入伍两年就位至都头,深得指挥使器重;老三最机灵,脑子好使,入伍不久做了斥候,拿最高的饷,吃最好的肉,喝最烈的酒,指挥使还将自己的佩刀给了他。
后来,老大和老三都死了。
两兄弟都死了许多年,只有钱有田还活着。不仅活着,还娶了婆娘,生了个带把的娃子,给老钱家传承了香火。用钱有田自己的话说,人活一辈子,往大了说光宗耀祖,往小了说不就图个老婆孩子热炕头么,但是话说透了,要是不能给老钱家传承香火,还他娘的说个屁的光宗耀祖。
所以钱有田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也觉得很满足,前段时间清明节,在给老大老三上坟的时候钱有田还跟俩兄弟唠嗑过:要不是我钱老二,日后给你们俩烧纸钱的人都没有!
一阵冷风吹来,钱有田缩了缩身子,模模糊糊睁开眼,摸出酒壶抿了一口。火辣辣的热流从喉咙滑进胃里,整个身子都给烧暖和了,那感觉就想冬日里那玩意儿刚滑进婆娘那处,钱有田差点儿忍不住呻吟出声。
抬头间,看到面前的小黑子还笔直站着,有模有样在放哨。对这个才入伍没三个月的新兵,钱有田有些好感,他觉得这小子很像当年他的三弟。
“小黑子,来,喝口酒暖暖身子。”钱有田伸出酒壶,招呼小黑子。
小黑子转过身,看了钱有田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钱有田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小口,将酒壶还给钱有田,道了声谢,又回过身去了。
看着小黑子的背影钱有田嘿然一笑,他知道小黑子人小鬼大,是个有野心的家伙,看不起他这样的兵油子,但钱有田并不介意——军中看不起他的人,几时少了?但那又如何呢,同一批入伍的百十个家伙,到现在还活着的只有不到十个,而他是唯一一个还健全的,更是唯一一个还留在军中吃饷的。
要不是瞧着小黑子有自己三弟的影子,钱有田不会递给他这口酒,活到他这个份上,还有多少东西看不透的?
但钱有田有个毛病,就是话唠,他抱着膀子看着小黑子,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小黑子头盔上,像是有许许多多星辰,他促狭道:“小黑子,你帽子上有萤火虫在闪哩!”
小黑子摸了摸头盔,抬头看见夜空上浩瀚的星河时,才反应过来钱有田是在打趣他,他略显无奈的对这个无聊的家伙道:“队正,能不能不要打趣小子?”
钱有田嘿嘿一笑,不再多说,闭上眼睛准备再眯一会儿。再眯一会儿,睁开眼的时候,差不多就要天亮了,他也可以换班了。
但就在这时,钱有田原本慵懒的身子忽然豹子一般一跃而起,一把抓住小黑子的肩膀往后一扯。
小黑子诧异的转过头,正要说什么,就感觉到自己身子不自觉倒向梯口,而原本懒猪一样的钱有田,脸上布满他从未见过的凝重之色,闪向一旁,这一幕让小黑子完全不明所以。
但是不等他话出口,下一刻,小黑子感到自己后背撞上了什么,紧接着,咽喉上滑过一丝冰凉,体内的力气骤然间呼啦一声消散于无形,身子无力软倒下去。
钱有田发现有人从木梯爬上来时,已经没有时间多做什么,所以他没有半分犹豫,很果断也很残忍的将小黑子推向来人,给他换来一丝空挡,而他自己则趁机跃过望楼围栏跳了下去。
望楼下是黄河,钱有田知道自己跳下去不会有事。在背靠河面面朝望楼往下落的时候,钱有田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疑问:当年老三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被他队正推出去挡了刀?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因为老三已经死了太久了,他当年的队正也早已死了。
“扑通”一声落入水中。片刻之后,钱有田从冰凉的河水中冒出头来,当他看向水寨时,他几乎要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得叫出声来!
数不尽的黑影,布满水寨各个通道,从不同方向有条不紊涌向一座座楼房,他们手中的横刀,在火光和月色中闪烁着让人胆寒的光芒。十八座望楼上,站着的都是长弓在手、着唐军甲胄的军士!
钱有田几乎被吓破了胆,他知道方才要不是自己反应敏捷,现在已经成了冤魂!他不敢再看,一头栽进水中,向另一边潜游过去,只想早些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他甚至来不及纳闷: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如何出现的,一直在放哨的小黑子为何什么都没有发现?
钱有田只知道一件事:水寨完了!他若不赶紧跑,他也要完蛋!
一路潜游,离开水寨几十丈的距离之后,钱有田慢慢靠近岸边,确认岸上没人之后,手脚并用爬上岸,来不及抖弄湿透的衣袍,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疯一般往岸上跑去。
这会儿,钱有田没想过如何将这里的消息告知上面,没想过如何为死去的同袍报仇,没想过汇集可能逃出来的残军做些什么,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回家!
回家去,和婆娘孩子在一起,再也不回军营了!
哪怕是饿死,也决不再回军营!
他只想和婆娘孩子安安稳稳度过下半辈子。
但是小腿突然传来的剧痛,让钱有田禁不住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他慌忙回头,就看见自己小腿上插着一根铁箭,再看向四周时,丛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唐军装扮的军士。
为首一名唐军将领,提刀向他大步走来,钱有田甚至能听到砂石在对方脚步下发出的吱吱声。
“我投降,我投降!不,不要杀我!”钱有田慌忙一把丢掉长刀,急不可待举起手,一脸哀求的看向来人,“别杀我,我家里还有婆娘孩子,别杀我,我投降了!”
唐将脚步不停,没有理会钱有田的哀求,横刀一挥,将他的头颅斩了下来。
钱有田感到自己的视野在不受控制旋转,然后落在地上,他最后看到他自己喷血的无头尸体,轰然栽倒。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杀我,我已经投降了……
钱有田死不瞑目。
唐将就在钱有田的尸体旁吩咐麾下将士:“左右查看,特别是岸边,但有落网梁军,格杀勿论!”
布置完这些,唐将在钱有田身边停了停,似乎是看到钱有田没有闭上的双眼,似乎是感应到钱有田心中的不平,他边走向水寨边道:“一旦穿上战袍,你就是军人,无论你愿意不愿意。活多久是你的运气,马革裹尸是你的宿命。”
钱有田听不到这句话了,他已经死了。
孟平并不知道刚刚死在他手里的梁军叫钱有田,有一个因为身不由己所以堪称悲剧的人生。他是这场战斗的指挥官,取得这场战役胜利的标准,是不走丢一个梁军。
水寨的混战已经开始。
百战军占尽先机,从四个方向,以水路两面悄悄靠近水寨,率先出手的数十百战军身着梁军战袍混淆视听,先是控制了望楼,而后清理了水寨巡逻梁军军士,最后百战军大队齐出,分出数股,各自围住一个楼房——或者叫营房,在梁军的沉睡中冲进去,大肆杀戮。
楼房外的走道上,木架上火盆中的火焰在摇晃,映出水寨楼房的墙面和纱窗。楼房里黑影幢幢,刀光剑影,不时有一道道血液喷洒在纱窗上,惨叫声不绝于耳。
间或有梁军破窗而出,试图跳入水中,但他们的身子一出现,就被外面围着的百战军弓箭手射成了刺猬。有梁军试图纵火报警,但是火势还没有烧起来,就被早就准备好的百战军将士,以水将火扑灭。
一座楼房里,君子都都头何小福一刀将根本来不及穿甲胄的梁军砍死,还没收刀,小腹就挨了一刀,鲜血顺着口子流出来。何小福咬牙骂了一声娘,一脚将那名将军踹翻,自有另外的百战军跟上去将其剁死。
“都头,火!”这时,何小福听见有人在叫,回头一看就见一名梁军打翻了油灯,火势顺着流出的桐油蔓延起来。看到这一幕,何小福目眦欲裂,这里是二楼,水来不及送上来,何小福冲上去一刀将他梁军的胳膊卸下来,低头一看火势要蔓延。
何小福焦急异常,他自然知道火势烧起来控制不住意味着什么——那绝对会被对岸的梁军发现,接下来的行动就要失败!何小福忽然看见自己小腹处的战袍已经被鲜血染红,血还在不停渗出。
黑脸上密布汗水,何小福低吼一声,一纵身扑到火上,用自己小腹上的血水,去扑灭蔓延的火势。
因为身子不算魁梧,有些精瘦,他不得不将流血的小腹顶着地板来回爬动,才将火势都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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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水寨(3)
几名浑身是火的百战军,推开窗户从二楼跳下了河里,当人落入水中时,火被水浇灭的“噗呲”让人牙酸。附近的百战军军士赶紧跳下水去,合力将先前落水的同袍拉上来。
孟平大步踏上二楼,一路上的地板都被血染红,粘稠的血液让人没有地方落脚,这样的楼板,就算是有火去烧也烧不起来了。到得这个时候,整座水寨,已经被五百梁军的鲜血漆了一遍,湿漉漉的。
孟平将何小福扶起来,他胸腹前已经红成一片,一边亲手为他包扎,孟平一边望了一眼地板,忍不住骂道:“你小子真是不要命了,拿自己的血当水来灭火,这种事亏你做得出来!”
何小福脸色苍白,还在一个劲儿嘿嘿傻笑,任由孟平为自己包扎伤口,他扰头道:“不能坠了军帅的威风啊!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倒是后面几个跟着照做的弟兄,浑身都着了火,他们从窗口跳下去之后都无碍吧?”
“都救上来了。”包扎完,看见何小福还在傻笑,孟平一巴掌拍在他头盔上,“直娘贼!”
“孟将军,抓了梁军指挥使,要不要带过来审问?”有军士过来禀报。
孟平想了想,道:“带过来,叫吴统领也过来。”
转身对何小福说了一句“死不了就给我起来吃饭”,孟平走出楼房,在路上布置大军行动:“将尸体集中处理,不能丢入河里,河中漂浮的尸体都捞上来,否则明日被梁军看到就不妙了,水寨外面的血迹立即清理,在天亮前务必做完这件事。”
见到梁军指挥使的时候,孟平稍感意外,对方的年纪实在是太大了些,胡子已经花白,被百战*架着脖子,跪在楼前。老头子看到孟平时,一脸仇恨。
吴长剑赶到的时候,看到孟平正在楼前的阶梯上坐着,“孟将军,叫我来何事?”
孟平示意吴长剑过来一起坐。吴长剑坐过去之后,他看着梁军指挥使平淡道:“吴统领,你们军情处有时候抓到敌军某些人物,需要从对方嘴里套出什么消息,而对方偏偏又不肯合作时,你们一般会怎么办?”
吴长剑的目光落在梁军指挥使身上,很快便明白了孟平的意思,笑着回应道:“我们怎么做不重要,而且具体举措关系到军情处内部机密,也不好外传。不过我倒是可以给孟将军保证,只要是我们军情处想知道的东西,就一定会知道。”
“很好。”孟平站起身,认真的望着吴长剑,“水寨掌控的水下铁链、栅栏等设置是什么情况,梁军明日何时开始渡河,渡河计划又是怎样的,和水寨怎样联络……这些东西,军情处有兴趣知道吗?”
吴长剑笑道:“这些东西,军情处现在很想知道。”
孟平点了点头,指向跪着的梁军指挥使,“那这个梁军指挥使就交给吴统领了,希望军情处问出这些消息来之后,不吝与我分享。”
“如你所愿。”吴长剑起身。
梁军指挥使气的脸色铁青,咆哮着骂道:“贼子,你们休想从老夫这里问出什么来,别做梦了!是汉子的给老夫一个痛快,不枉你我对手一场,老夫也敬你是英雄!否则,老夫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们!”
孟平的步子本来已经迈出,听到这句话,停了下来,顿了顿,在梁军指挥使面前蹲下,平静的看着对方,道:“将军,你一大把年纪了,今天混到这个份上,实话说很凄惨,但你我各为其主,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将军方才的话,至少错了三处,我觉得有必要为将军指出来。”
梁军指挥使气极反笑,冷声着问:“哪三处?”
孟平依次伸出手指,认认真真道:“其一,你我不是对手,因为我出招之后,你根本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说起来很遗憾,但你真不是我对手;其二,我对英雄不英雄真没有半点兴趣,所以你犯不着拿这个激将我什么,我家公子说了,活着的人才是英雄,赢的人才是英雄,至于死人是不是英雄,活人说了算;其三,你想死,想杀身成仁,但我不妨告诉你,你没机会。”
说完,孟平轻叹口气,在对方怒不可遏的神情面前,他的脸色平淡的有些没有道理。想了想,孟平最后用很正式的口吻,注视着梁军指挥使道:“将军,有些人越活越聪明,所以他们活得很好,有些人活了一辈子还是没活聪明,说以他们活得很糟糕。如果我是将军,此时不会做徒劳挣扎,配合是你没有选择的选择,何必跟自己过意不去?”
“当然,如果你想杀身成仁,想告诉我什么叫气节,我觉得真没必要。公子说了,中原之战,是内战,不是对外,跟自家人逞气节,没有必要,真有气节,对付契丹去。”
站起身,孟平负手看向辽阔的河面,“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因为你年纪太大了,长者为尊,我不忍对你使用太多手段,如果你投降,我甚至不介意为你养老,因为我们都是军人,有一样的无奈和痛苦。但若是你不投降,那我们就是敌人,公子说了,敌人没有男女老少之分,他们只有一个身份:敌人,对付他们只有一种手段:对待敌人的手段。”
“如何选择,请将军熟思之。”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孟平长长呼了口气,才提刀走向别处。但没走出多远,他就听到梁军指挥使的咒骂:“小儿,贼子,老夫不需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也休想妖言乱我心智!老夫死不足惜,但老夫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小儿,你不得好死,你……”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不用回头孟平也知道,吴长剑带他进屋了。
伤口包扎好的何小福走在孟平身边,闻言瘪嘴道:“孟将军,你又何必跟这种食古不化的老头子说那么多话,完全是白费力气。这种老头子,一刀杀了干净!”
孟平停下脚步,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认真的说道:“这,是军人的仁慈。”
何小福愣了愣,没读什么书的他,完全不能懂孟平这句话的意思。
接下来,百战军将水寨一切激战痕迹抹除,迅速将一切事物恢复到正常模样,不能恢复的,用其他方法遮掩过去,忙完这一切,天色已亮。
河面上水汽蒸腾,在望楼上眺望河对岸,依稀可见楼船密集如蝗,桅杆傲立如林。孟平一夜未眠,这时候吴长剑过来告诉他:梁军指挥使什么都招了。
孟平点了点头,没问梁军指挥使情况如何,是生是死。
吴长剑见孟平没有其他话,下去之后,给了那只剩下不多几口气的梁军指挥使一个痛快。
杀完人之后,吴长剑说了一句话,“他想以死报国,不成全他,他反而会更痛苦,尤其是在出卖梁军之后。让他活着受折磨,还不如让他死。”
辰时,旭日东升,霞光里黄河依旧平静,水中也早没有了血的猩红。河对岸的梁军开始渡河,他们先派了两艘小船过来,跟水寨沟通之后,大船才开始运送兵马过河。
宽广浩淼的黄河水面上,大船如巨兽,渡波而来,船阵呈三角形,中间一艘大船最为高大,远远看去,如一座水上城池。
“乖乖,这船可真大,比这水寨里的船大多了!”何小福忍不住感叹。
孟平微笑道:“梁军渡河而来的楼船,名为‘连舫’,高十余丈,方百二十步,以木为城,起楼橹,开四出门,其上皆可驰马往来,能容人马两千余。”
何小福“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孟平摆手道:“去准备战斗。”
这个何小福就懂了,抱拳应诺,大步离去。
梁军大船行进速度并不快,大船周围有小船,以作屏障,不过这是渡江,并非作战,小船不多,免得近到水寨时,迟滞大船靠上码头。孟平双眼微微眯起,估算着对方大船离水寨的距离。
两百步时,孟平手一挥,他身边的旗官立即挥动了令旗。
水寨码头,原本停靠的小船,突然动了起来,朝河中行驶过去,速度越来越快,逐渐有离弦之箭之威势。这些小船称为走舸,特点是小而快,兵书上说其“往返如飞,乘人之不及,兼备非常之用。”
百战军没有水军,大型楼船开都开不走,但这种小舟却不然,只需要挑选军中懂水识船的军士,就能很容易操控。
梁军渡河大船上打出旗语,估摸着是问水寨,突然派出二十来艘走舸迎过去是什么用意。孟平没有理会,只是负手略显紧张的看着河面。
走舸和连舫的距离在不断拉近。
“起栅栏,拉铁锁,阻截对方楼船!”孟平突然下令。
连舫没有得到回应,大旗还在挥舞询问,但是其周边的小船,却是迎着走舸加速迎上去,想要阻截。
但连舫旁的小船驶出没几步,便突然停住,静止在河面不动了。
甲板上有梁军来回奔走,撑在船舷上附身观察江面,意图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
而这时,百战军控制的二十余艘走舸,已经靠近了梁军楼船。
突然间,二十余艘走舸上,冒起冲天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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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才搞明白为何捧场和月票评论不显示在主书评区——加精之后就可以,但是本周精华用完了,只调出来一部分,其他的记录下周调出来。
章六 水寨(4)
百战军第一批冲出的走舸上,装满了蓬草、火油、膏脂、硝石等物,极为易燃易爆。梁军水寨出于防御需要,在河中水面下布置有栅栏、铁链等设施。孟平以栅栏、铁链困住梁军楼船,辅以走舸冲撞上去,点燃船中易燃之物,是为水战火攻之法。
烧其船,致其船沉人死,在梁军过河时,给其迎头一击,这便是莫离所谓“鬼斧十手”第一手当头棒喝了。
宽阔的河面上,南边是梁军渡河运兵船,密密麻麻,阵势浩大,一面是百战军二十余艘走舸,箭冲而至。双方之间的距离,很快拉近到百步之内。
何小福猫在走舸船舷内,船舷四周的构造类似于城墙上的女墙,有不错的防御效果,因为临近了梁军楼船,梁军楼船上开始射下密集的箭雨,铁箭钉打在走舸上,乒乒乓乓的声音连绵不绝,让人胆寒。
“避箭,避箭,盾牌手掩护!”何小福紧靠在女墙后,回头大声叫喊,“划桨手,给我快点划!”
梁军楼船无论大小,皆高于走舸,有居上临下的优势,箭雨对走舸上百战军威胁极大。在何小福大声叫喊的同时,划桨手两边的百战军,举起大盾遮挡箭雨。
即便这样,仍有将士被射中要害,血珠喷洒。
而百战军现在根本无法还击,走舸太小太矮,依仗的就是速度快,在靠近对方楼船之前,根本无法还手!
“快划,快划!”何小福满头大汗,一边盯着面前的梁军楼船,一边挥手大喊。
“都头,咱们正对面的梁军运兵船让他们冲上来的小船给挡住了,冲不过去!”何小福身边的百战军军士大声喊道。
“妈的!”何小福大爆一句粗口,往自己这艘走舸后面看了一眼,在他们身后,二十余艘走舸稳步跟进,河面在船前划出两道水波,被撞向两边,“让张队正和赵队正的船冲上去,点了那船,其余的跟我们绕道!”
“是,都头!”旗官大声得令,稍微起身,挥动令旗传令。但他刚起身一点,就被梁军的铁箭从后颈贯穿了脖子,倒在甲板上。
“干他娘!”何小福又怒又急,猫身跑过去捡起大旗,自己挥舞起来,他身旁的军士连忙举起大盾,为他掩护。
走舸在梁军楼船前的河面上划过一道弧形波浪,擦着楼船身侧飞驰绕过。何小福这艘走舸一转弯,他身后两艘走舸,顿时冒起熊熊大火,笔直撞上了梁军小楼船!
走舸上的百战军军士纷纷跳入河中,而走舸本身因为载有大量油膏等物,大火瞬间点燃了梁军楼船,火焰冲天而起。
楼船上的梁军,张皇失措,乱扔物件乱泼水,仍旧抵挡不住火势蔓延,上面的梁军将领发了狠,命令弓箭手对着河面上的百战军走舸和落入水中的将士,拼死放箭,不时就有百战军被射中。
“冲,冲上去,撞梁军大船!”何小福带着其他走舸,从梁军楼船之间的空地上火速驶过,冒着箭雨,一往无前。
“都头,右前方有梁军楼船冲撞过来了!”何小福身边又有军士大喊。
水寨栅栏和铁链不多,只能挡住几条线上的梁军楼船,迫使他们不能前进,不能阻挡大部分梁军楼船,而何小福他们现在又冲过了那条线,自然会面临梁军楼船的拼死阻截!
何小福急得顿足,他们乘的是走舸,梁军水军楼船阵中自然也有走舸。
“梁军运兵船想走!”有军士突然指着前面急切大喊。
“别慌!梁军走舸没提起速度,反应快冲上来的也只有几艘,不怕他!谁敢挡在前面,能避就避,不能避就撞死他!”何小福一边喊话一边低头避箭,到了梁军阵中,箭雨的压力更大了,百战军举起的盾牌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好消息是,这也意味着他们离梁军运兵船已只有咫尺之遥!
何小福盯着前方不远的一艘梁军运兵船,嘶吼道:“前阵清道,后阵前冲,各自寻找空隙撞上梁军运兵船,主要目标是前两艘连舫!”说到这,何小福大声补充了一句,“最后一道军令: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传令: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全船将士齐声大喊,声波震浪,再不需要旗官传令,不多时,军令传达到各艘走舸,艘艘走舸上齐齐吼出前进宣言:“拼死烧毁梁军两艘运兵船,不坠军帅威风!”
“轰!”一艘百战军走舸撞上一艘梁军楼船,火势窜起。
“碰!”一艘百战军走舸撞上一艘梁军走舸,巨大火焰瞬间吞没两艘小船,船上的将士纷纷跳入水中。兀一落水,百战军将士一把抽出横刀,埋头游进还想游回去的梁军阵中,不管不顾劈刀而下。刀锋砍进梁军的脖子,因为水中力道不畅,一刀很难致命,但鲜血刹那间涌出伤口,染红河面,惨叫声更是不忍听闻。
“砰砰砰”,箭矢钉在船面上,力道和密集度都大了许多,让人忍不住担心,小船会不会被箭矢射翻。何小福面无惧色,眼中竟然还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因为正准备掉头的梁军运兵船已经近在眼前。
走舸中,点燃数只火把,在白日里这些火把的光芒并不如何耀眼,但何小福却得意的不行,他大吼一声“放”,满船的火把立即丢入船面,火焰点燃油膏蓬草,立即燃烧起来。
“走!”何小福招呼一声,和众将士跃入水中。
十余步的距离,在何小福跳入水中后,走舸撞上了梁军连舫船身!
“轰轰”的火焰爆炸声不绝于耳,即便是在水中,露出头的何小福也能感觉到热浪,他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就见走舸上的冲天大火,已经附上了梁军运兵船!
在他之后,数条走舸,先后撞上那艘梁军连舫,火势连成一片,往上飞窜。
看到这一幕,何小福脸上荡漾开一圈幸福的笑容。
“嗖”的一声,一支铁箭飞来,在何小福耳边落入河面,惊得何小福一跳。他嘿嘿一笑,招呼周围的百战军将士,“快回去!”
众人于是往回游。
远近的梁军楼船上,箭雨不停射向河面,何小福等人回程的路格外危险而漫长,因为缺少楼船和盾牌的掩护,但凡露头,很容易就被射中,只十余步的距离,何小福身边已有几名百战军将士丧命。
“埋头,脸朝下,只露头盔在河面!”何小福大声招呼。
众将士纷纷照做,果然减少不少伤亡。但在他们面前不远处,忽然有梁军走舸急速而至,走舸上,梁军或放箭或者手持长兵,近到百战军将士面前,箭雨齐发,长兵刺入水中,顿时有不少百战军将士遭了秧。
“干你娘!”何小福急得大骂,却无济于事。
他们烧了梁军的船,完成了此行任务,却深陷梁军阵中,想游回去,比登天还难。
眼看河面上冲出越来越多的梁军走舸,越来越多的百战军将士送命,何小福知道,自己可能回不去了。但眼见数艘梁军楼船燃起冲天大火,像是火莲花一般开放在河面上,何小福觉得,自己死得也值,至少,陪葬品不少。
“都头,我们回不去了!”箭雨在他们身周不停落入水里,何小福身边的军士凄声道。
“哈哈!”何小福一阵大笑,满不在乎的样子,“人死鸟朝天,怕什么!”看着身边的军士,何小福的眼中有泪水,但他昂然道:“军中教你我识字的先生不是说过么,死得其所,虽死犹生,军人,死算个鸟!”
军士重重点头。
就在这时,有人大叫道:“都头,看,我们的人!是孟将军来接应我们了!”
何小福一怔,向河面望去,果然就看到约莫二十艘走舸,冲进了梁军楼船阵中,向他们疾驰过来。
“哈哈,命不该绝,快游过去!”何小福振奋大喊。
来的确实是孟平,走舸到了何小福这群人中间,船上竖起书面大盾掩护,将水中的人一一救起。
何小福上了船,靠在船舷后大声喘息,看着身旁的一脸肃然的孟平大声道:“孟将军,你本不必来的,你这一来,可能救的人还没死的人多!”
孟平看了何小福一眼,摇头认真道:“账不是这么算的。难道因为救人要死人,便不救人?百战军,不会丢下同袍不管!”
何小福愣了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心中感觉暖烘烘的。
“况且……”孟平忽然指着前方,“梁军的连舫,还没被烧毁!”
“什么?”何小福大惊,连忙去看,果然就见不远处,梁军连舫虽然被几艘走舸撞上,但是火势却被扑灭不少,火没有烧穿连舫厚厚的船体。
大火烧船,火势够大可以烧死船上人马,火势不大,烧穿船体,船也能沉入水中,淹死船里的人。毕竟在北国会水的人不多,而在这种大河中,不懂水性的人只要片刻就会被吞没。
孟平出发时,是在全军几千人中挑选了几百懂水性的人,因此才有走舸袭船。
“这船,必须要烧掉,否则百战军此行任务完不成,就是白费力气。”孟平看着前方正色道,“还需要两艘走舸撞上去!”
经过了这么些时候,梁军早已反应过来,再冲上去撞船,不管成与不成,去的人都注定回不来了。
几艘走舸冲向梁军连舫,孟平这艘走舸旁,驶过来一艘走舸。
孟平这艘走舸上有油草,那艘走舸上没有,可见那艘走舸是来接人的,那么孟平这艘走舸是来做什么的可想而知。
孟平站起身,漆黑的眸子闪烁着荧光,对一身是水的何小福道:“回去告诉军帅,就说——孟平,不回去了。”
章七 三个锦囊
书房中的油灯静静亮着,小指头大小的火苗微微抖动。
书桌前李从璟正在伏案写着什么,毛UU小说的宣纸上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隶书楷字,很工整,工整中透露着一丝不苟的严谨。
李从璟攻下怀州才月余,各方面的事务千头万绪,他要将怀州治理得好,要做的工作实在是太多。怀州虽然有莫离和卫道一个治州,一个治军,但作为真正的执牛耳者,李从璟只会比他们更累。
写完手中的东西,李从璟放下毛笔,拿起宣纸将墨迹吹干,看着自己的劳作成果微微笑了笑。将宣纸折放好,李从璟大大伸了个懒腰,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位置高了,总领军政之后,李从璟再亲自披挂冲阵的机会无疑少了些,一些小的战役,只需要给交麾下的将领就能完成,处理政务的时候不可避免多了起来。
“也不知孟平在黄河边上这一仗,打得如何了。”李从璟呢喃一声,对孟平这个发小有些挂念,站起身,心头却突然没来由狂跳起来。
心跳骤然剧烈来得如此毫无预兆,以至于勾起一丝痛意,李从璟皱眉捂住自己的胸口,一只手撑在书桌上,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慢慢平息下来。
他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李从璟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窗外,院中没什么景致,怀州城的月色也不比淇门特别,浓郁模糊而旷远的夜色,稍稍撑开了一点李从璟的心怀。但他总觉得今日的夜,好似别样压抑。
弯月高悬,静默无声。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整个府邸,能不敲门就进来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董小宛。她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盛放着一碗鸡汤。
“公子,时候不早了,喝了这碗汤早些休息吧。”董小宛将盘子放在桌上,端起鸡汤走到李从璟身旁,柔声道。
李从璟接过汤碗,却没有喝。昏暗的灯光下,长发披肩的小碗楚楚动人,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美,她安静的注视着李从璟,似乎是在等他喝汤。
李从璟拿起汤勺,却没有喝汤的兴致,他开口问董小宛,“你觉得孟平这回出征黄河一役,能胜吗?”
董小宛一愣,意外道:“军中之事,公子怎么问起我来了?”顿了顿,似乎是感受到李从璟的不安,董小宛露出一个笑容,“孟平自小与公子一起长大,论武艺和韬略,跟公子最为接近了,若是他都不能打赢这一仗,还有谁能取胜呢?”
李从璟轻轻笑了笑,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竟然还要小宛来宽慰自己,不再胡思乱想,低头准备喝汤。
就在这时,院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时林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军帅,孟将军回来了。”
“孟平回来了?”李从璟闻言大喜,将还未喝过的鸡汤还给董小宛,大步走出书房,“人在何处?”
林英低头道:“已到府上。”
“好!”李从璟赶紧走出小院。
在厅堂看见孟平的时候,李从璟脸色剧变。
孟平躺在担架上。
李从璟快步走到担架前,俯下身来,将脸色苍白如纸的孟平看了个清清楚楚。在孟平的胸口,包扎的布带已被鲜血染得通透,成了黑色。
“公子……”看见李从璟,孟平挣扎着想起身,却没有力气,李从璟连忙扶住他,双眼通红。
孟平笑了笑,费力的对李从璟道:“蒙众将士奋勇,孟平不辱使命,烧毁梁军连舫两艘,水寨一战,杀敌五百,共计杀伤梁军三千有余,现特来复命。”
李从璟低头“嗯”了一声。
“可惜……”孟平脸上突然布满痛苦之色,“何小福死了……”
“何小福……”李从璟沉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很低。
孟平咳嗽两声,挣扎着道:“本来,最后是我要指挥走舸亲自去撞船的,但是我话说完还没动脚,已经冲了一阵、将梁军连舫烧伤的何小福……突然抱起我,将我扔上了另一艘走舸,自己带着我的船,冲向了梁军连舫……”
“他冲得太快,我来不及阻拦……公子,小福最后身重数箭,血流如柱,仍旧不管不顾咆哮着指挥将士向前……当走舸撞上连舫的时候,船上大火冲天,他就那么被烧成了一个火人,却还用身体挡住了一根梁军毁船的拍杆……”
“公子!”孟平一把抓住李从璟,泪涌如泉,哽咽道:“我对不起小福……他本已完成任务,他本可以不死,他……是替我死的!”
李从璟头埋得很低,以至于没人能看清他的脸,他沉默了良久,问道:“小福,留下什么话没有?”
“有。”孟平几乎已经不能说话,但他仍旧咬着牙拼命道:“他说,让我告诉公子:何小福,没有坠军帅威风……”
没有坠军帅威风……
李从璟紧紧闭上眼。
……………………………………
孟平被抬走了。他的箭伤是在回撤的时候掩护将士受的,没有伤及心脏,虽重,性命无虞,只要修养一阵子便可康复。
孟平走后不久,莫离来了。
李从璟将莫离直接带回了书房,坐下后,莫离望着脸色不太好看的李从璟,纳闷道:“黄河水寨之役,孟平带队以不到五百的伤亡,烧掉梁军两条连舫,少说也让梁军折损了三千,可谓大胜,你怎么这副模样?”
百战军近五百的伤亡,主要还是走舸冲阵的时候付出的代价,不过斩获的战果却是数倍于己了。
李从璟伸手使劲儿搓了把脸,将没喝的鸡汤丢给莫离,岔开话题,“大半夜跑过来也不容易,赏给你喝。”
莫离撇撇嘴,一脸惋惜之色,“这么好喝的鸡汤你都不喝,真是浪费了小宛顶好的厨艺。不过以她那倔强和护主的性子,要是知道这碗汤我喝了,你猜她会怎么着?”
“当然是再给我做一碗了。”李从璟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心慌,极为理所当然。
莫离呆了呆,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夸赞了李从璟一句教导有方。
“戴思远出师不利,在黄河里吃了一亏,你说他会有什么反应?”莫离喝汤的时候李从璟问道。
放下碗,砸吧砸吧嘴,感叹一句好汤,莫离捡起折扇打开,轻轻摇动,“换成是寻常将领,遭了如此当头棒喝,反应无非两种。一者是恼羞成怒,于是大兵压境;二者是吃一堑长一智,从此广布游骑,谨慎推进。戴思远则不同,他不属于以上这两者。”
“戴思远向来自视甚高,也确实有几分本事,行军打仗有他自己的一套方法,自然不是寻常将领能比的。”李从璟点点头,琢磨起来,“梁军本是憋足了劲而来,刀还没出窍,就被百战军偷袭,失了先手,戴思远想必不会任由士气低落下去。”
“所以,挨了打之后,戴思远一定会遣偏师寻一处地方打回来。”莫离道,“关键是打哪儿。”
李从璟摊开军情处特制地图,对照上面的山川城池仔细打量,沉吟道:“戴思远用兵速来诡异,不按常理出牌,接下来的行动想必还是会秉承他的风格,他要打的目标,着实不好猜。”
莫离呵呵笑了一声,显得有些阴险,“要选择打哪儿,自然要看打哪儿有用。”
“两种选择。”李从璟的手指在地图上滑过,眸子里有精光闪烁,“一前一后,打前面为清扫梁军来怀州的道路,打后面为断绝泽潞对怀州的支援。”
“兵多将足就是任性啊,可以想打哪儿就打哪儿。要是百战军也有两万可战兵力,你我也能想往何处就往何处。”莫离轻叹口气,感概一声,补充道:“戴思远若是要打,必然以雷霆之势。”
“所以,我等该当如何应对?”李从璟看了莫离一眼,“你的鬼斧十手前两手已经用了,难道这第三手,你也早就胸有成竹了?”
“那是自然。”莫离老神在在,正正经经道:“做谋士很辛苦的,做首席谋士就更辛苦。若是不能处处料敌于先,饭碗可就保不住咯。好在我们有军情处,能让我在谋划的时候,清楚知道戴思远这个人是什么样,甚至能知道他以往的战绩,要不然还真是不好分析。”
说完,莫离的手指向地图上一点,笃定道:“接下来第一战,一定会爆发在这里!”
李从璟点点头,一手环胸一手摸着下巴道:“所见略同。”说到这里,李从璟忽然道:“这一仗,我亲自去。”
莫离愕然,“你亲自去?”
李从璟肯定道:“当然。不管怎么说,我都得上前线去看看梁军军貌,这样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接下来再布置战斗时,心中才有底。况且,我也想近距离看看戴思远。”
“你出征了谁坐镇怀州?”莫离问出这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李从璟瞧了它一眼,眼神中的意味很怪异,似乎是在奇怪莫离的智商,“我走了,当然是你这个别驾坐镇怀州。”
莫离懊恼道:“原来我还想去观察观察梁军的。”
李从璟嘿嘿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这鬼斧第三手,叫什么?”
“空城计。”莫离道。
“好名字。”
“你此番前去,我不能相随,实在是有些挂念。”莫离叹了口气,神奇般的从身上摸出三个锦囊,郑重其事的交给李从璟,肃然道:“送给你三个锦囊,若遇需要抉择的时候,依次打开,可保无虞。”
“我操!”李从璟这回是真的震惊了,“连我亲征、留你坐镇怀州这种事,你来之前竟然都能算到?”
莫离抖了抖眉,仙风道骨般摇起折扇,“这有什么,难道你不觉得,我能算到之后你会遇到什么情况,才是真的有能耐吗?”
李从璟哑口无言,不得不笑骂一句老子装逼的本事都让你学走了,“你还真是在向孔明靠拢啊!”
“活活累死的孔明有什么好学的,我可不想像他那样。”莫离一脸义正言辞,随即叹了口气,幽幽道:“李哥儿,你也别奇怪,一直以来你才是跑得最快的那个,我要是不跟紧点,被你甩掉了,我找谁要饭碗去?”
李从璟苦笑摇了摇头,拍拍莫离的肩膀,“都是这个世道逼得啊!”
章八 空城
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就更别说昨夜还下过一场雨,打开门走出去的时候,李从璟觉得这个世界都好像干净了些,精神跟着也抖擞不少。
今日他要带大军出征。在府门外骑上马,带上林英等护卫穿过怀州城宽阔的街道去军营,一路上所见所闻,都是一派繁华和生机勃勃的景象,让李从璟很满意。
全军都在军营校场集结待命,除却新兵营。李从璟自然不会带新兵出征,也就没打算扰乱彭祖山正常的练兵节奏,除开五千新兵,其余七千将士,都已经集结完毕。偌大的较场上,方阵巍峨,抢戟如林,甲胄森森,除却呼吸声,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响,连战马都很安分。
李从璟登上点将台,环视一周自己麾下的军队。临时战营和降卒日前已经被整编,现在百战军就是七千人的规模,整体战力提升毋庸置疑,虽然平均战力系数会有下降,但有老百战军作为中坚力量,依旧是精锐。
孟平已经带兵出征过一次,李从璟简单说了两句作战动员,就点了百战军左厢七个指挥,带齐所需物资,浩浩荡荡出营。
百战军出城的时候,没有百姓夹道相送。李从璟对此也不以为意,骑在马上行在军列最前,注意到怀州百姓看向百战军好奇而陌生的目光,李从璟不由得想起,不管百战军此番迎战戴思远是凯旋,还是败归,恐怕也不会有百姓夹道相迎。他不由得思索起来,如何让百姓对自己产生归属感。
出城,上官道,一路往南。
“大哥,你不是说别驾给了你三个锦囊吗?里面写得什么?”李绍城扶了扶头盔,好奇的问道。
“既然是锦囊,哪有提前打开的道理?”李从璟表示自己绝对没有不遵守游戏规则的打算。
李绍城撇撇嘴,“别告诉我你不好奇,我可不信。”
李从璟不为所动,笑道:“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管好奇不好奇,既然是锦囊,就得当锦囊对待。”
李绍城见李从璟态度坚决,虽然好奇,也只能放弃偷窥的打算。
一路无话,旬日后,先前派去阳坝和简山寨传令的游骑返回,向李从璟汇报:“阳坝和简山寨指挥使荆任重和史丛达,都已按照军令撤了城防,做好了相应布置。”
李从璟表示知晓,大军依旧按照既定计划行军。
这边厢,李从璟行军有条不紊,那边厢,戴思远亲自带着五千精兵,已经到了离阳坝县城不远的地方。
前番因为不小心,在黄河上吃了百战军的亏,损失两艘连舫,船上四千余兵马,沉入水中,虽然救起不少,但折损的更多,这让戴思远很生气。
他向来以用兵诡诈著称,此番出征,还没出境,就被李从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心情如何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不过戴思远生气归生气,却并没有因此而乱了大军步伐。渡过黄河之后,按照出征前就定下的计划,戴思远令主力缓行,遣了精兵五千直奔阳坝和简山寨。
阳坝和简山寨,是怀州桥头堡,也是梁军北上必经之地,地理位置突出,城防也上了标准,自然要首先对付。
但戴思远在黄河上毕竟受了委屈,这回遣偏师直奔阳坝、简山寨,他也怕李从璟再耍什么花招,索性自己亲自领军。
第一个目标,是阳坝。
但还没到阳坝,戴思远就接到斥候回报,说阳坝不仅城门大开,与往常无异,连城防兵力都少得可怜,完全没有大战在即的准备。
“你们可曾去了城中查看?李从璟有没有在城中埋下伏兵?”戴思远神情不变,也没下马,就在马背上如是问道。
与莫离不同,戴思远可没李从璟给他普及《三国演义》的知识,自然也不知道空城计。但如果有人跟他讲空城计,他一定会仰天大笑,不屑一顾。为何?司马懿不知道城里有没有埋伏,不会派斥候进去查看?不会遣先头部队上城楼去擒诸葛亮试试看?几十万大军,隔着几里地,看到诸葛亮连试探都没有直接就跑了,戴思远一定会反问给他说这事的人,你是在写小说吗?
百姓打扮的斥候回答说:“我等进城简单巡视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异样,队正正在进一步详查,命属下先行回来禀报。”
“做得对。”戴思远点点头,看了一眼天色,“天色尚早,我等于城外列阵,你等详细查看,再来向本帅禀报。”
“是。”斥候领命,回身而去。
当下,戴思远率领五千步骑,到了阳坝城外。
城池内外,一切都跟平常无异,不过看到梁军到来,现在已属大唐辖境的阳坝,城外田地上的农夫见到他们,还是立即跑回城内。
百姓进了城,城门却没有要关上的迹象,当然,到了这个时候,城池内外,已经没有百姓进出。百姓见到敌军到了城外,哪还能不知死活到处乱跑。
面对五千敌军,阳坝县城安静的像个处子,好似连呼吸的节奏没有变乱,就像根本没有他们这支大军一般。
戴思远眉头紧锁,挥手传达军令:“大军列阵!”
五千大军在城外布下大阵,严阵以待,同时,戴思远派遣游骑去往不同方向,打探周围是否有唐军埋伏。
大阵列好之后,戴思远打马在阳坝城外兜了一圈,仔仔细细观察阳坝的城防,但让他奇怪的是,即便是大军都已经在城外列阵,摆明了敌军来犯了,阳坝县城竟然还不关城门。
之前城门上还有唐军驻守,这会儿,连驻守的唐军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几杆旗帜,在微风中有一下没一个的飘荡,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一阵风吹来,戴思远的披风被卷起,他苦苦思索李从璟的用意,想到了很多可能性,却又被他自己一一否定,最后,实在是想不出,戴思远呢喃道:“李从璟啊李从璟,你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不久,阳坝城里跑出来几个人,直奔戴思远而来,有骑兵上前阻拦,两者一碰头,说了几句话,骑兵就带着人回来了。这些百姓模样的人,正是戴思远派出去的斥候。
“城中情况如何?”不等斥候说话,戴思远抢先问道。
“一个唐军都没有!”斥候回答的很肯定。
“一个唐军都没有?”戴思远重复了一遍,面色突然变得怪异起来,他盯着这几个斥候,眼色不善,“你们,不会是被唐军收买了吧?”
随着戴思远这句话一出口,他身边的亲卫,立即纷纷拔刀出鞘,架在斥候的脖子上,杀气外露,那模样仿佛只要戴思远一个眼神,他们就会要了这几个斥候的性命!
“军……军帅饶命!”斥候们大急,“城中确实没有唐军啊,一个都没有啊!”
“那本帅且问尔等,先前还在城墙上的唐军,撤下城墙之后,去了何处?”戴思远冷着脸问道。
“城墙上的唐军本就不多,他们一下城头,纷纷跨上马,眨眼间就跑没影儿了,我们跟不上,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啊!”斥候们道,“军帅,我们说的都是实话,绝……绝对没有半句假话!”
戴思远脸色阴晴不定。
世人只知道他用兵诡诈,举止无定,常常出人意料,但其实越是用兵诡诈的人,越是谨慎。因为不按常理出牌,也就意味着会面临许多正常情况下不会面临的变故,这就好比有大道不走,偏走山路,走山路虽然出其不意,但山中有什么情况,谁知道?
在戴思远沉思的这个空档,散布出去的游骑纷纷回报,四周并没有伏兵。
得到这个消息,戴思远不禁问自己:难道说这是李从璟的疑兵之计,为的就是乱我心神?
无论如何,小心驶得万年船,该谨慎的还得谨慎。戴思远挥手招来一名指挥使,对他道:“你领一千精骑,入城查看,多方搜索,若是城中果无唐军,大军再入城!”
指挥使领了命令,带着斥候,点齐骑兵,轰然驶进城内。
戴思远坐在马背上,继续揣摩李从璟的心思。
半个时辰之后,入城的指挥使回来禀报,城中确实没有看到唐军的影子。
“我有大军五千,阳坝城中就算藏了唐军,又能藏多少?现在一千人进去都没搜到,更加不可能有大批唐军藏身其中。区区一座敞开城门的县城,我率五千大军都不敢进城,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思及此处,戴思远点点头,一挥手,率领大军入城。
进了城之后,戴思远派出几部兵马,继续在城中搜索,确保大军没有掉进埋伏圈。其次,又广布游骑,往城外各处,打探唐军踪迹。最后,给主力大军传回军令,让他们谨慎行军。
“无论如何,五千大军入城,就算李从璟倾巢而出,也休想攻克阳坝。”戴思远想道,随即又下达军令,派出斥候,往怀州方向而去,查看怀州城内百战军的情况。
各方面都安排好之后,戴思远走上阳坝城头,巡查城防。
这一巡查就到了天黑,戴思远下令大军分为三部轮值,又对着军事舆图琢磨了许久,直到半夜才睡下。
刚睡熟,就有亲卫慌忙来报,城外有敌军来袭。
“漫山遍野的火把,看不清有多少人!”
戴思远一惊而起,还没出门,又接到军报,城中起火!
章九 他的屠刀
山道。
山道很窄,仅能容一人通过,战马都需要拉着才能前行。
山道两边,丛林密布,荆棘遍地,乱石土坑小沟。
在这样的山道行军,别说辎重,便是干粮清水,都带不了多少。
在这样的环境中行军,非精锐不能完成。
李从璟带着百战军,就在这样的山道里行军。山道是山脚附近百姓进山砍柴、狩猎走出的道路,自然谈不上有多平坦,但又没有坎坷到走不通的地步,否则,就算有这样一条道路,李从璟也不可能将大军置身其中、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七个指挥的队伍,单排通行,蔓延好几里路,说是长蛇已经不能形容,从高空俯瞰,倒是更像是一条小溪,一条黑色的小溪。
山道是军情处锐士在勘测地形、绘制地图时,无意中从百姓口中得知的。这件事本是一件小事,不足以引起重视,但在军情处,任何一个细节都会被重视。所以这个情况,先是被上报到桃夭夭面前,随后又被上报到当时还是军情处统率的莫离面前,最后到了李从璟面前。
于是,有了这一次行军。
“穿过这座山林,能直达潭水河,潭水河是梁军主力开赴阳坝必经之路。”路上,李从璟给李绍城等人介绍这次行军的目的,“山道长达四十里,若是能在两日之内走完,你我就能赶在梁军主力之前到达潭水河。”
“若是单个行人走四十里山道,别说两日,半日都能走完,但是大军两日走四十里山道……”李绍城以他老练的军事经验衡量了一下,“很难,特别难。”
“不难,怎能出奇制胜?”李从璟摸了一把脸,汗水被他直接从脸上刷下来,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他道:“这山道是难走,但要避开梁军斥候,只能如此。百战军善用斥候,所以,我比寻常将领更加知道优秀的斥候是何等可怕。常人只知道胜利很耀眼、很出彩,但有多少人知道,为了这份耀眼和出彩,要付出多少艰辛汗水?”
李从璟说到这,前方一阵噪杂,原来是一名将士掉进了天坑。那天坑旁密布丛林,军士太累,没有看清。
李从璟顿了顿,脸色严肃道:“有时候,还要付出血的代价,和生命。”
李绍城点头,“有时候,即便是付出血水和生命,也不一定能够取得胜利,那时候,多的是人来嘲笑。”
“所以,我们这一役,只能胜不能败啊!”李从璟叹息道,“百战军,现在还败不起。”
说完这些,两人又携手埋头进行。
从早到晚,被大山的险恶吞没了数名军士,有人死于毒蛇之口,有人坠落山崖,有人掉入天坑。
天黑之后,大军就地宿营,甚至谈不上宿营,在路边随便一蹲就是,连躺着都做不到。但能休息,对于辛辛苦苦行进一整日的军士来说,已是莫大欢喜。
林英给李从璟找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块,垫在屁股底下,坐着能舒服不少。
李从璟打量了林英一眼,指着他的嘴唇道:“你这嘴是怎么回事?”
林英的嘴唇又肿又青,活像两只肥大的黑虫挂在牙齿外,他尴尬的扰扰头,发音不清道:“前些时候,一只飞虫在我脸上跳来跳去,一巴掌拍死之后,不知怎么就成了这幅模样。”
李从璟皱了皱眉,“这不是小事,去找医官看看。”
林英给李从璟折腾好干粮和清水,点点头去了。
又叫来军使,李从璟问他:“今日走了多远?”
军使回答道:“不到二十里。”
李从璟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挥挥手让军使下去,将军情处的人叫了过来,问他前面的路好走不好走,当得知更加不好走时,李从璟对李绍城道:“明日加紧行军,便是要丢下一些战马和弱卒,也要在天黑之前到达潭水河。”
李绍城点点头表示同意,想了想道:“按照之前斥候的回报,以梁军偏师的速度,今日应该到了阳坝,不知史丛达和荆任重的计策有没有出现纰漏。”
李从璟喝了口水,道:“荆任重是个稳重的性子,有他在,不会出事。”
“希望如此。”李绍城揉着腿脚,“若是荆任重出了岔子,咱们这边就算顺利出山,也是白费力气了。”
李从璟没说话。作为百战军主将,他比李绍城更清楚麾下每个将领的情况,他相信荆任重不会出错,因此才没有派人过去顶替他的位置。
这日晚,阳坝。
“城外有唐军来袭,漫山遍野的火把,看不清有多少人!”
“城中起了大火,民众都冲上街头,乱成了一锅粥!”
戴思远听到这两个消息之后,心跳不禁加速,但他没有慌,平静的思索着。
他冷静,他身旁的将领可没这么冷静。
“城外有唐军不足为奇,但是城中怎么会起火?”戴思明是戴思远族弟,他急的跳脚。
这会儿戴思远岂能想不明白,他冷哼道:“不消说,定然是李从璟事先安排人埋伏在城中。”
“但我等之前为何没搜出来?”戴思明诧异万分。
戴思远看了他一眼,道:“只要唐军换下甲胄穿上寻常衣袍,混入人群中,就和平常百姓差不了太多,军士如何辨认?”
“那……那可如何是好?”戴思明急得团团转,“到了这深夜,唐军里应外合,先是作乱城中,而后袭击城池,城中虽没有大批唐军埋伏,可是这手段丝毫不亚于有大军在侧!如今内忧外患,一个处理不好就有可能马失前蹄,大哥,只怕这阳坝非可留之地啊!这李从璟,当真是阴险至极,我们该怎么办?”
“慌什么?李从璟还没杀进城来,岂有先自乱阵脚的道理?”戴思远呵斥了戴思明一句,随即下达两条军令:“你带两个指挥,灭火,安民,恢复城中秩序,若有人想趁机闹事,杀;其余人,随本帅上城头!”
“得令!”
戴思远上城头的时候,攻城战已经开始。
戴思远在城头上往下看去,果然就见城外有大批唐军正在蚁附,这是近处的,可以看清,远处的火把连天,也不知有多少唐军。
“军帅,唐军攻势凶猛,浑然不要命也似!”部将来报,“那李从璟不会是倾巢而出,要将军帅困在这儿吧?我等要不要从南门出城?”
戴思远没说话,只是在箭雨中静静观察城外。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后,戴思远突然仰天大笑,“李从璟小儿,想要夜惊我戴某,要我弃城而逃,痴心妄想!传令:调一千精骑,随本帅杀出城去!”
部将大惊失色,“军帅,不可啊,城外不知有多少唐军,贸然出城,怕是会被唐军趁机攻进城啊!”
戴思远一甩手,冷哼道:“你还看不出来,这是李从璟的疑兵之计么?白日他故意摆出一座空城,迷惑我等,让我等起疑,现在又火烧内城夜半攻城,无非是想我等以为他早有算计,要将我等歼灭于此,叫我等出城而逃!若真是如此,你我果真出城,那才是中了他的计策,说不得他在南门外就有伏兵!”
“兵法之道,虚虚实实,难以揣度,军帅可要当心啊!”部将还想劝。
“混账!”戴思远大怒,甩开部将,走下城去,“好好看着,看本帅如何破李从璟的诡计!”
戴思远下城头,聚集千余精骑,打开城门,轰然杀出城外!
那城外的唐军,见了这个变故,顿时手忙脚乱,偏偏没有趁机夺门进城的意思。
戴思远杀入唐军之中,无人能挡,正在他要大开杀戒之际,城外金锣齐鸣,却是唐军退了。
横刀立马,戴思远在马背上哈哈大笑,指着撤退的唐军嘲笑道:“李从璟,乳臭未干的小儿,还是回去多读几年兵书,再来和你戴爷爷过招吧!”
骂完,戴思远昂然道:“传令,明日,大军攻简山寨。”
部将眼见这一幕,对戴思远佩服的五体投地。
“军帅英明,无人可敌!”部将对戴思远由衷赞美道。
当夜,戴思远安睡一晚,到了第二日,留下少量兵马驻守阳坝,戴思远领梁军主力去了简山寨。
遥望简山寨,山头上城池如宫,戒备森严。
戴思远依旧骑马在城前溜达了几圈,随后下令:“攻城!”
梁军齐齐向简山寨涌上去。
但这一次,直到黄昏,梁军却连城头都没上得一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付出丢下一批伤者和骡马的前提下,李从璟带领百战军,走出了山林。
在一座低矮的山包上,李从璟稍事歇息,有斥候来报,梁军到了潭水河边。
“梁军扎营没有?”李从璟问。
“只是刚到,仍是行军队形,还没摆开。梁军应该是想在潭水河畔扎营,就近取水。”斥候是个老卒,经验丰富。
李从璟回头看了一眼蜿蜿蜒蜒从山上下来的百战军,一把拔出横刀,沉声下令道:“传令全军,集结,出击!”
从一开始,李从璟就没把袭击阳坝和简山寨的梁军放在眼里,那只是一支偏师,打赢了又能如何?无关大局。戴思远还是能继续兵发怀州。
所以阳坝的空城计,说到底,只是为了给他这次袭击梁军主力,拖延时间吸引注意力罢了。荆任重昨夜能吓走戴思远,给予他重创自然更好,不能,也能叫戴思远无暇注意身后。
而李从璟要的,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掉梁军的主力!
所以,戴思远即便能在昨夜袭击中安然无恙,今日也攻不下简山寨。因为简山寨早有准备,仗着地利布防严密,严阵以待,并且军力充足。
简山寨拖住了梁军偏师,李从璟自己,就对本来安安稳稳走在前锋之后的梁军主力,亮起了屠刀。
章十 他的将士(第一更)
山包上,李从璟举起横刀,目光在身前的百战军众将士脸上扫过,中气十足的开口:“一直以来,百战军都能以少胜多。半年前,三百君子都袭夺长河城,杀近千梁军;月前,两千百战军精骑,火烧李董联军,杀八千将士;即便是在怀州城外与朱铨周一战,我四千百战军,也能堂堂正正击败五千敌军!”
“但是!”李从璟的音量陡然拔高了许多,“一直以来,百战军的胜利,多依仗奇计,或夜袭,或火攻,少有正面对敌的时候。然,今日不同。山下,你们知道有多少梁军吗?本帅不妨告诉尔等,一万二!”
李从璟的目光锐利如刀,他高声道:“以三千对阵一万二,敌军四倍于我,你们怕吗?”
“你们或许害怕,或许不怕,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万二千梁军,要去怀州,抢你们的田,抢你们的粮,抢你们的家产,抢你们的女人!”李从璟的声音,像钟声一样,在每个将士耳边回响,“你们每个人,在怀州都分到了这些东西,但是今天,他们却要来抢!他们人越多,就抢得越多,连渣都不会给你们剩下!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众将士大吼。
“旬日前,孟平将军以一千人,在两万梁军面前,斩首三千余。都头何小福在临死前犹在大喊,不坠百战军之威!”李从璟继续道,他每说一个字,自己的血液都要更加沸腾一些,“将士百战方为雄,这就是百战军!百战军数次征战,无论面对什么敌人,从未败过!”
“今日,尔等相信,本帅也能带尔等取得胜利吗?”李从璟大声喝问。
“我等相信!”
“好!”李从璟的刀指向山下,“今日,本帅将带领你们冲阵!就算要死,本帅也会死在你们前面!因为,本帅会一直冲锋在最前!你们,怕死吗?”
“愿为军帅赴死!”君子都将士,回想起出征长河回程时,李从璟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回想起那时的誓言,无不振臂而呼。
“李绍城安在?”李从璟点将。
李绍城出列抱拳。
“命你带一部,截断梁军军阵,堵住山口!”
“得令!”
李从璟跨上战马。
百战精骑跨上战马。
百战精步列好军阵。
“杀!”李从璟大吼一声。
“杀!”
“杀!”
“杀!”
三千余百战军将士,冲下山坡。
漫山遍野,其势如虹。
自上杀下,势如破竹。
正在不紧不慢行军的梁军,骤然发现身旁的山坡上,冒出数不清的敌军,猛虎出笼一般挺马横槊杀来,吓得惊慌失措,胆小的,肝胆欲裂。
万余梁军,人数不可谓不多,队伍不可谓不长,但他们太多太长了些,所以前部到了河边,后部还在山道中没出来。
三千余百战军,精骑在前,步卒在后,如一只锲子,插进了梁军长蛇般的身躯中间!
日落,日暮。
百战军将士,像是死神,与夜幕同步袭来。
李从璟冲锋在最前,是骑兵锲型军阵的当头锲子,在他身后,君子都紧随而行。
猩红的披风在背后高高扬起,一千余张披风排列在一起,如红潮涌动;丈八长槊平直端起,一千余把丈八长槊,如针如林;身躯在马背上微微低伏,千余骑士杀气满面冲来,如天降神兵。
李从璟看到,在他们正对面的梁军,看到百战军之后第一个反应,是大叫一声转身就跑。
李从璟嘴角勾起一抹寒意。
跑,你们做出的选择没错,但是你们跑得了吗?
紧握长槊,平举不动,战马带着李从璟冲进梁军阵中。这一刻,他清晰听到了梁军张皇逃命的喊叫声,下一刻,战马从梁军军士身旁奔过,长槊刀锋刺进一名背对他逃跑,正恐惧回头的梁军军士后背!
在战马风一般速度的威势下,锋刃没有丝毫费力,刺船了梁军甲胄,刺进他的身躯,将他带飞地面。
李从璟眼神紧盯着前方,右臂稍稍用力,长槊前端从梁军军士胸膛透出,紧接着又穿进下一个梁军后背。
李从璟身后的君子都将士,长槊在梁军阵中划开一道口子,就像是划开人的肚子,带出一蓬蓬热腾腾的血液。
李从璟手中的长槊带着两名梁军的尸体前奔,须臾便穿进第三名梁军的背心,三名梁军,连在一起串在长槊上,鲜血从胸口贴着后背的缝隙中流出。松开手,战马超过三名梁军,在最前那名梁军胸前,李从璟将长槊拔了出来。
丈八长槊,无一寸不沾满鲜血。
湿漉漉的感觉从掌心传来,李从璟没有丝毫意动,目光沉静的将长槊向前一探,锋刃刺破一名梁军脖颈,他手腕一抖,锋刃便带出一片血和碎肉。旋即,手中长槊没有任何阻碍,离开那名梁军的脖颈,又刺向下一名梁军。
梁军直线队列并不宽,转眼之间杀穿,李从璟没有纵马去追脱离大道太远的梁军,一扭缰绳,带着战马掉头,顺着梁军前行的方向奔行。
“弩!”丈八长槊换手,李从璟取下装填好弩箭的劲弩,手一扬,对准身旁乱糟糟的梁军阵型,扣动扳机!密集的梁军队形,让他无需瞄准,便能射中敌人。
利箭的破空声响起,随着百战精骑往前奔驰,其身旁的梁军,惨叫着倒下去一层。君子都射出的弩箭,大部都中在梁军甲胄防御不到的脖颈处,弩箭一中,便射杀一个梁军。
奔跑的梁军,一个接一个倒下。
连发三矢,李从璟再次调转马头,冲进梁军阵中,大开杀戒。
弩箭破阵,接着杀入梁军队列中,扩大战果,李从璟如是入阵出阵数次,梁军死伤已不知有几,只看见凡是百战骑兵经过的地方,尸体横七竖八,血流遍地。
跟在百战军精骑身后的百战军步卒,杀入混乱的梁军阵中,手起刀落,如同收割机一般,收割着梁军的生命。
再次出阵,往前奔行,三矢之后,李从璟望向前方,广阔的地面上,有梁将带着一群骑兵,向他们杀过来!
“李正,入阵!”李从璟手向右一挥,接着抬起,向前一引,“君子都,随我迎敌!”
在潭水河边,广阔的平地上,红袍黑甲的梁军,后部在黑袍黑甲百战军的冲杀下,乱成一团,无序逃命,死伤无数;前部则开始转过身,在将官的喝令下,奔奔走走,一边避免溃逃梁军的冲击,一边准备列阵。
在梁军被懒腰斩断的地方,李绍城带领一部步卒,列阵守在山口,阻挡山道里的梁军冲出。两军相接的地方,只一线,却已经血流漂橹,尸体像是地毯,铺成几层在地面,将士只能跃上尸体,与敌拼杀。
“前排立盾,后排出抢!”李绍城大喊着指挥,“后阵举盾,抵挡箭矢!”
整个阵型看上去,如同龟壳。
百战军精骑顺着梁军前进的方向不停奔行,随着李从璟令下,千余精骑奔行的长阵中,自中间分出一条支流,带着后面的精骑,撞进梁军阵中,而前部的五百骑兵,则加快了速度前行。
“弩!”迎向梁军来将的过程中,李从璟等人手中劲弩不停,在他们经过的地方,弩箭又射倒一排排梁军。
梁将看到君子都这般做派,气得目疵欲裂哇哇大叫。
李从璟一边放箭,一边在心中默默丈量和梁军骑兵之间的距离,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收起劲弩,长槊换回右手,他大喝一声,“百战军,破阵!”
“破阵!”身后五百君子都,齐声大吼。
忽然的齐声大吼,气势在刹那间展露无遗,杀气凝成实质,和声波一起扑向对面的梁骑。君子都经过几轮冲杀,煞气已叠了上来,几乎人人战袍甲胄上都沾有鲜血,尤其是前阵将士,血洒满面,狰狞异常。戾气随着吼声爆发,威势岂是儿戏?
迎面而来的梁骑不少人都变了脸色,敌人实力如何,从杀气上可见一斑,几名梁骑战马嘶鸣,竟是受惊不小,将马上骑士摔了下来。
李从璟不由得面露嗤笑。离得近了,梁将将李从璟的嗤笑看在眼里,不由得大怒,马槊笔直探出,直取李从璟咽喉,“小儿,安敢如此?!”
李从璟身子向旁一偏,长槊从梁将槊下,由下而上直取对面面门,半路将梁将马槊格开,而自己的攻势一点儿没受阻,转眼间到了梁将眉前。
梁将大骇,李从璟这一手刁钻至极,饶是他乃沙场宿将,也是大感吃不消,连忙丢了马槊,不顾其他,伸手握住到了眼前的锋刃。
“蠢!”李从璟再次嗤笑,手腕一抖,长槊跟着旋转。
梁将一声惨叫,连忙松开手,虽然避免了手指断裂,手心却已一片血肉模糊,好歹保住了性命,但尽落下风。和李从璟交错而过的时候,听到李从璟那声哂笑,气得他几欲吐血。
拔出横刀,正要杀几个李从璟身后亲卫出气,谁知不等他出刀,一刀已经到了他眼前,惊得他眼珠子都差点儿掉出来。
紧跟着李从璟的林英,本就是因为武艺突出而被李从璟赏识,梁将丢弃马槊再拔刀的空档,他怎会放过,一刀挥出时,没其他特点,就是快。那梁将极力避闪,仍被一刀削掉了右肩大片血肉。
梁将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右肩受伤的他,只能左手持刀,在君子都阵中拼命冲杀,只是此景此景别说杀敌,他连自保都极为艰难。
君子都的将士,不仅个人武艺出众,配合起来更是没有间隙,往往前一击不求杀敌只求逼得对方手忙脚乱,而紧接着的后面一击,才是致命的杀招。梁将捉襟见肘,受了两刀,终于快要熬出阵。
“这是一群什么人,怎么如此难对付?”梁将好歹是个都虞候,自付武艺不差,一个照面,就差点儿身死,大为惊骇,眼看要出阵,眼中不由得露出侥幸之色。
但最后一个碰面的君子都,却带给了他噩梦。
看到梁将的表情,林雄嘿然一笑,“现在就庆幸,早了些。”
他说完,在梁将格挡前面一击的时候,在梁将惶恐的眼神中,刀快得不可思议,从梁将脖子上斩过。
梁将感到自己脖子一凉,身子就没了力气。直到栽下马,被后面的马蹄踩成肉饼,他仍旧不能接受,自己竟然就这么死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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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第一更”三个字,大家应该就能猜到,今天加更。是的,为了弥补前两次更新都迟到了晚上,今天加更一章。
既然是**,那就索性战个痛快吧。
章十一 他的战斗(第二更)
战马奔驰起来总是一起一伏,尤其是在急速奔跑时,这种起伏更为明显。配合着战马起的动作,李从璟长槊探出,本来会被面前梁军挡住的一击,以毫厘之差,破开对方的防御,穿透了对方的脖子!
那名梁军到死都不能相信,明明可以裆下的长槊,怎么会滑进了自己的咽喉。
长槊搅动,从梁军咽喉里露出身来,李从璟一矮身,借着战马伏的动作,避开到了眼前的一记直刺,起身时长槊上挑,卸掉眼前一名梁军的手臂。
一阵冲杀,没有能给李从璟造成实质性威胁的梁军,直到杀穿这群匆匆集结冲过来的梁军骑兵,眼前豁然开朗时,李从璟不用回头,心里已经能够大致判断得出,双方交阵之后,君子都杀敌多少,而自身的损失又在多少。
无疑,那绝对是一个跟对等没有半毛钱的比例。
君子都出征黄河水寨时,袭击营地,一举功成。随后的水战,由孟平挑选的懂水性的五百百战军完成,君子都并未参与太多,是以回师时,五百人几乎还是五百人。
眼前豁然开朗时,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
前方的梁军,已经在有序集结,步卒成阵,骑兵成群。
被百战军一分为二的梁军,前部约莫在半数,被李从璟领骑兵杀乱,又被步卒跟上来咬住的梁军,又在半数,所以眼前的梁军,在两三千之数。
这两三千人中,骑兵不多不少,七八百的样子。但若是让他们稳住阵脚,步骑稳步推进,和百战军形成相持之势,那么被百战军杀乱的两三千梁军,就会得到机会有序聚拢。而一旦这两者汇集在一起,对百战军来说,将是一个非常不利的局面。
所以,不能让他们成阵。
不让他们成阵的唯一方法,就是杀穿他们。
杀穿他们,简单四个字,这就是袭击战役中取得胜利的核心要义。
君子都面前,是不成阵型奔逃的梁军将士,李从璟顺手刺倒两个,长槊往前一指,大喝道:“梁军意图结阵,我们该怎么办?”
“破阵!”林英大喊。
“破阵!”更多的将士大喊。
“破阵!”君子全体,齐声大喊。
李从璟哈哈大笑两声,感受到体内战意的沸腾,他振槊而呼,“杀穿他们,破阵!”
君子都所到之处,但凡周围有梁军的,系数被杀于马下,精骑所到之处,留下七零八落的尸体,如残花败叶。片刻之间,杀到梁军面前。
看到神魔一般杀过来的君子都,前方军士竟是无人能挡,梁军都指挥使恼火的大骂一声,眼看阵型就要有序集结,偏偏这群唐军不给他机会,自然是愤怒难当。
李从璟看到,随着梁军将领的调度,因为有马得以聚拢得快的梁军骑兵,也不管什么阵型,向他们冲杀过来。
步卒挡不住骑兵,因为骑兵快,可以绕道,正面相遇,能挡骑兵的只有骑兵。
眼眸微凛,梁军骑兵奔驰的队形,让李从璟看清了梁军将领的意图。这些梁军骑兵之间,没有太多空隙。也就是说,他们不会任由君子都穿透阵型,而是要实打实阻截君子都!
没有选择,只有对战。
不彻底杀没这七八百梁骑,不能破敌。
不迅速杀没这七八百梁骑,己方必危!
“锋矢阵!”李从璟一声大喝,“杀穿他们!”
随着他这声大喊,君子都悠忽变阵,冲在最前的不再是一列,而是李从璟单独一个人。
自李从璟身后,君子都成箭头状。
所谓锋矢阵,就是以箭头之型,以箭头之利,钻进敌军阵中,撕裂敌阵,杀入其腹中,由己阵聚而令彼阵溃,由此破敌。
锋矢阵,勇猛之阵,有去无回,不成则败,不生即死;锋矢阵,锐利之阵,锐利重在箭头,当先之骑锐,则阵锐,当先之骑死,则阵死。
箭头者,主将。
轰然前行的两阵骑兵,犹如埋头拔足狂奔的两头蛮牛,轰然撞在一起。
“啊呀!”当头梁将,怎能不勇武,武艺怎能不强悍,他怪吼一声,挺槊直刺李从璟咽喉,出手岂能不快,锋刃岂能不利。
当面撞上,没有后发制人,只有先手杀敌。
李从璟精准的控制着战马的节奏,在当面碰上的时候,没有丝毫客气,长槊同样刺出。
两柄马槊,各不相让。
你快,我只能比你更快;你锐,我只能比你更锐。
不争这一口气,不争这一瞬先机,便不能活!
“当”的一声,在李从璟和梁将同时侧身的时候,两柄长槊在半空相交,冰冷的锋刃就在眼前,咫尺之遥的距离,李从璟的眼眸和锋刃相映成敌。
这一刻,李从璟眼中冰冷的杀意,比这锋刃寒冷。
战马不能停,停则攻势受阻,攻势受阻则势弱,势弱还能如何破阵?
战马要前进,就要斩了面前的梁将。
“喝!”一声低喝,李从璟浑身的力气在这一瞬轰然爆发,体内沸腾的战意点燃了他全部的力量。脚底骤然发力,蹬在马镫上如蹬在地面,力从脚底生;巨大的压力让战马一声嘶鸣,却没有矮下去半分,它知道此时他的主人在杀敌,它一动就会破坏它主人的蓄力,哪怕是极为痛苦,它也如他的主人一般咬牙挺住。
力生转汇,腰身一扭,手臂一转,全身的力量集中到一点,从李从璟手中的长槊中爆发出来,长槊一摆,看不见的力量在槊与槊之间强烈碰撞,轰然间,长槊荡开对方马槊少许!
全身的力量,就产生了这么一丝距离差,但就是这一丝距离差,决定生死。李从璟双眸如箭,手中长槊的锋刃趁机直刺而出,正如那毒蛇吐信,闪电间刺破了对方的颈动脉!
血雾喷洒,在空中绽放如花盛开。
敌将死。
李从璟杀入阵中。
压力陡增。
眼前是密密麻麻的梁军,一眼望不到边际,入目全是冰冷的马槊,一个人以身为刀尖,冲进一片血肉中,岂能不被血肉包围?
两柄马槊不分先后向李从璟眉眼刺来,梁军骑士面目狰狞如厉鬼,张大的嘴里发出的怒吼,仿佛要将李从璟吞没。
战马奔驰,只得寸进,李从璟双目如欲喷火,手中长槊却快得无法捉摸,看不清它从何处来,又会往何处去,但见虚影闪过,两名梁军就丢了马槊,喉前有血肉飞出,人跟着掉落马下。
双腿*战马马肚,李从璟手臂挥动得毫无规则,长槊在他手中化作龙蛇,如臂指使,凡是他眼神的焦点到过的地方,锋刃必定紧随其后,而锋刃到过的地方,必有血肉飞溅。
长槊从一名梁军胸前滑过,梁军胸甲破裂,崩开的伤口可见白骨,那梁军身旁的同伴,马槊向李从璟刺来,但他手臂还没伸直,就看到握着马槊的手臂,飞向了空中。
一槊斩飞一名梁军头颅,一槊穿透一名将军脖颈。李从璟手中的长槊,从不会深入梁军身体里,因为他不能让梁军的身体阻滞了长槊的运行轨迹,他手中的长槊,必须保证时刻能运动不停,才能应付一个个梁军。
要快,要快!
李从璟不停提醒自己。
要迅速杀穿这群梁军,才能破敌!
李从璟告诉自己。
他的双眼已经变得红如石榴珠子,每一个看到李从璟眼眸的梁军,无不惊骇于其中的恐怖气息,他们甚至会担心,那两颗眼珠子,会不会夺眶而出!
要快,要快!
李从璟提醒自己。
快,才能让锋矢阵真正发挥威力。
长槊刺破又一个咽喉,但不等李从璟手中长槊离开,那名梁军竟然丢弃兵刃,在最后一刻双手抱住了槊身,不让它离开。
李从璟双目一凛,虎吼一声,手臂与手腕齐动,长槊硬生生斩断了对方的手臂,脱离困境!但因为这分毫的迟滞,有两槊刺向他上身,眼看避不过。
两柄长槊,忽的从李从璟身后探出,为他挡下了这一击,让李从璟能顺利前行。出槊的两人,是林英和另一位亲卫。
出槊后林英迅速回槊,所以他挡下了一名梁军斩向他的一刀,但是那一名亲卫,反应稍慢,就被一名梁军砍落马下。
那名亲卫死后,后面的亲卫跟上来,补上他的位置,继续帮李从璟照顾侧翼。
“军帅当心!”林英眼观六路,突然一声大喊。
李从璟同时看到了梁军阵中,有一梁将,提一双铁锤,向他急冲而来,瞄准空档,人未至,而铁锤已砸到李从璟脑门前。
那梁将生得虎背熊腰,可见力气非常,这一下全力施为,威势甚大,带起一阵疾风。
但也就是这阵疾风,让李从璟感应到,他前手迅速回收,后手顺着槊杆前滑,长槊就势一扫,以槊尾击打在铁锤上。
铁锤本就重,非勇猛异常者不能使用,况且从上而下砸下,力道何其之大,李从璟以槊尾迎击,又是自下而上出力,可能挡得住?
事实是,李从璟挡开了这威力极大的一记铁锤。
挡开的时候,李从璟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诧。
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长槊回扫,锋刃直逼梁将前胸。
梁将身子魁梧,身手却敏捷,上身后仰,避过李从璟这一扫。
在梁将躲避的时候,明明会扫过梁将胸前的长槊锋刃,却没有离开,而是停在对方胸前,在对方要起身的时候,随着战马前行,李从璟倒提长槊,将锋刃插进了梁将咽喉!
梁将死。
拔起长槊,李从璟将欺身到近前的一名梁军,斩落马下。
而这时,三柄长槊在侧面同时刺向李从璟腰身。
他身后的亲卫,一槊挡不下三槊,眼看李从璟危险异常,千钧一发之际,亲卫突然纵身一跃,直接将身子扑向那三柄长槊,以他自己的身躯,挡下这三槊,为李从璟化解了这次危机。而他自己,则被长槊刺透身子,掉落马下。
主辱臣死。
将死亲卫皆诛。
是以,死亲卫,不可死将军。
补上他位置的后续亲卫,大叫一声,长槊一扫,锋刃滑过那几名梁军胸前,将他们纷纷斩杀。落在地上,以身挡槊的亲卫看到这一幕,嘴角带笑,安稳的闭上了眼睛。
李从璟依旧在前行,在埋头冲杀。
身后发生的一切,他感应得到。
但他没有回头看一眼,因为他不能回头。
只是,他的长槊挥舞的更加凶猛了些,将身前的梁军杀了一个又一个,驱动着战马一步步前行。
只有杀穿敌阵,快速杀穿敌阵,才能让身后的亲卫,少死一些。
只有杀穿敌阵,才能赢。
只有赢,才能少死部属。
李从璟已经被鲜血染成血人,血液布满他的甲胄战袍,随着他拼杀的动作,滴滴挥洒落下。
向前,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