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三 我在灵州望西天 待君归来诉思念(1)
李从璟接到云州的捷报时,灵州境内已经遍无作乱之军。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败逃的时候,灵武县的围兵也同时散去。据报,三千将士死伤近半,能站着的不到千人。
这些时日,李从璟着重在解决定难军的整顿问题。既然石敬瑭已经死了,李从璟也不打算对定难军大肆清洗,不过令将士解甲归田是题中应有之意。至于党项一族,李从璟则趁机下令,将其贵族迁往洛阳,解除定难军镇,改隶行省,并收军中甲兵,令其民绝狩猎、改种农田。
夏鲁奇在云州灭杀鞑靼战士数万,令鞑靼部元气大伤,只不过没有将其灭族而已,往后在草原上,鞑靼部顶多算个中等部落,几乎没甚么可能发展壮大,在数百年后成长为危害边境的罪魁祸首了。
至于巴拉西此人,虽然其罪颇大,但到底是鞑靼部首领,为了安定草原人心,李从璟没有下令处斩,让夏鲁奇将他押解洛阳,日后随意给些富贵安置便是。
军报上言,夏鲁奇在解决完云州的战事后,就立即动身去了仪坤州。彼处,李彦饶率领的卢龙军并及支援过去的侍卫亲军,正与契丹鏖战。
不同于云州战事干脆,仪坤州的战争,局面颇为僵持。到底因为契丹是国家而非部落,文明发展的程度不一样,又且军力颇大,不那么好对付。
不过李从璟却也没甚么好担心的,让夏鲁奇先定鞑靼部,再赶往仪坤州,本就是既定之策,相信耶律德光在得知石敬瑭、巴拉西相继败亡后,也不会有多大决心跟唐军死磕到底。按照李从璟的估计,战争持续多久,不过取决于耶律德光收服仪坤州的决心,和夏鲁奇带领唐军在战场上取得多大优势。
这边,殿前军在灵州停留的时间不长,大战之后稍作休整不可避免,但也不能耽误向凉、甘、肃进军的时机,以免让吐蕃、回鹘坚固防线。另外,李彦超在南线的攻势颇为顺利,一路高歌猛进,正待按照原定计划,与孟平合军共击河西。
李从璟倒是想去河西、西域看看,“西出阳关无故人”“春风不度玉门关”,他也想见识见识边塞、戈壁、大漠的风情,寻一寻霍去病封狼居胥的遗迹,找一找楼兰古国的传说......
不过这些终究只能是想想,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中国之君亲临河西、西域的。彼处太偏僻,道路太狭窄,关山太险要,距离洛阳也太远,君王若是去了,如有万一,恐怕连回都回不来。纵然李从璟不惧,群臣也不会同意,万一宵小作乱,对国家百姓更是灾难。
这世上本就没甚么人是能随心所欲的,便是君王也没有太多自由,说到底大家都身在各自的牢笼,对于笼子外的风景,远远瞧瞧也就罢了,不必太过当真。
李绍城则在抓紧时间整顿朔方军,此战损失惨重,伤员该治的要治,该退的得退,军中缺额如何补充,也有讲究。除此之外,相关烈士陵园的修建也很迅速,论功行赏之事更是不在话下。
等到纪念此战的烈士陵园修好,李从璟寻了个时间,带领军将众人去好生祭奠了一番。
灵州城周边地势平坦,陵园也就建在平地中,除却周围的林子,没甚么修饰物。承袭李嗣源之风,李从璟性尚简朴,军中也不讲究奢华装饰,陵园就更是如此。石阶石栏石碑,俱是简朴厚重的风格,金戈铁马之气外,带着些苍凉的意味。
祭奠当日,数千朔方军甲士在陵园之前列阵,在林中不息的秋风里,饮下敬畏国家英雄的烈酒。对于他们这些边军将士而言,战争就是自己的影子,总是不离左右,马革裹尸并非惨状,而是一种奢望,许多一生戍守边关的将士,在大战中战死后,连裹尸布都没有,不被一把火烧掉尸体,能有个坑入土为安,都是莫大的幸事。
数千块石碑,数千个姓名。他们活着的时候披甲执锐,列阵迎敌、冲阵、厮杀,活着在军阵里,倒下也在战阵中,如今他们死去之后,依旧队列齐整,庄严肃穆。他们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们抛家舍业,把一生与一身都献给了这个国家,留下的是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一个个倚门而望的娘亲,一个个独坐空房的娘子。英雄不应该被忽视,所以李从璟在石首县修建第一座陵园时,就没有将阵亡将士的名字写在一块石碑上,而是让他们都有自己单独的丰碑。
活着的时候,国家有你们的位置,死了之后,国家仍然有你们的位置。这是李从璟给大唐将士的承诺,也是维护他们尊严的最起码保障。
李从璟要用这样的陵园,去告诉世人与后来人,战争是何种模样,太平是何种模样,保卫他们的大唐将士是何种模样。
每个战士背后都有家人,现在,他们的家人可以在陵园中,找到他们的名字与位置,去祭奠他们,记住他们。
在家属三三两两走进来,用食物、烈酒与哭声填充空荡而又紧凑的陵园时,李从璟迈步离开。哪怕是已经为君数年,哪怕是见惯了沙场生死,他仍旧不忍去看这样的画面。
走出林子,还未上马,李从璟被不远处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他抬头望去,就见一个老汉在一名小娘子的搀扶下,拦住了一名小校,泪流满面的在说着甚么。老汉不停试图拜下,而小校在不停阻拦他拜下,双方拉扯在一起,有些挡路。左右维护持续的军卒本该驱赶老汉,却不知为何,都有些迟疑。
“去看看。”李从璟示意丁黑。
丁黑走过去不久就快步归来,跟李从璟回报了眼前的情况。
李从璟稍作沉吟,“把人请过来。”
他让近卫们离开道路,站到道旁来,此时往来祭奠的百姓有很多,他不想阻塞了通道。在道旁空地上等了片刻,丁黑把老汉与小娘子请了过来。老汉的腿脚有些微不便,走路时有些簸,不过豆蔻之年的小娘子一直试图搀扶他,却总是被他推开,从他坚硬的神色中可以看得出来,老汉性子倔强,不想被当作需要照顾的对象。两人麻衣布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老汉头上有些许白发,而小娘子鬓角的发丝有些发黄,可见不是富裕之家。
“我听人说,老人家拦着军校不让走,是要对方答应你入伍?”李从璟微微弓着身,面色和悦,“老人家这个年岁,却是已经过了从军的时候了,为何执意如此?”
李从璟着的是黑袍,装饰简单,老汉看得出他地位非常,却不知眼前的便是大唐皇帝,因为李从璟事先交代过,所以左右也没有人告诉他,听了李从璟的话,老汉擦了擦眼角泪痕,再拜,声音却还是抑制不住颤抖,“禀将军,老汉早先便是军伍中人,只因受了些伤,这才不得已归乡休养。不瞒将军,老汉而今也不过不惑之年,军中将校,颇多老汉这般年岁者,老汉自认上了战场,还能为国杀贼。”
这样的执念让李从璟微微皱眉,他稍作寻思了一番,大抵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便温声问道:“老人家执意再入军伍,可是家中有人,埋在了这烈士陵园中?”
这话从李从璟嘴里说出来,立即让老汉情绪崩溃,他再也站不住,噗通一下拜倒在地,以头抢地哭得撕心裂肺,如同一个找不着家的孩子,“请将军垂怜!若能让老汉再入军伍,上阵杀贼,老汉来世做牛做马,再来报答将军大恩大德!”
老汉这一拜一哭,不禁让李从璟有些错愕,更是引得他身旁的小娘子也跪下来,低头哭泣不已。
李从璟费了很大力气,才将老汉扶起来,叹息着道:“老人家心中有事,不妨跟我说说,若是能帮忙一二,在所不辞。”
“将军果真愿意帮忙?”老汉抬起老泪纵横的脸,眼中充满了意料之外的希望。
“老人家但说便是。”李从璟颔首道。
老汉到底是从军过的人,到了这等时候,再看李从璟身旁的阵仗,大抵也能知道对方身份非凡,说不定真有能力让他如愿,于是不再有所保留,拉着李从璟的手说起前因后果。
“正如将军所料,老汉家里的那小子,这回没在了沙场之上......但将军有所不知,老汉家那小子,本来并无从军之念,他是个读书人,是一心想要考取功名的。在他从军之前,他就通过了洛阳学院的选拔,能够进入洛阳学院就读。将军理当知晓,洛阳学院是何等地方,只要他去了,学成之后便是九品官身......是老汉一直逼着他从军入伍,他这才不得不舍弃了大好前途,到关塞戍边......”
老汉涕泗横流的诉说着,脸上充满懊恼与悔恨之色,“不瞒将军,实际上老汉之所以归乡,非是老汉所愿,而是在军中犯了错,被军中驱逐。早年间老汉也曾戍边杀贼,斩杀许多蛮贼头颅,因功累迁队正。乍然被逐,心中着实不忿,但更多却是不舍,这才没日没夜饮酒买醉,不事劳作,还逼着家里那小子从军,就想着有朝一日,他能在军中出人头地,把老汉丢掉的尊严都找回来,让左邻右舍与乡亲都知道,我老吴家不是一家窝囊废......”
老汉断断续续的说着,李从璟一直在凝神细听,没有去打扰,“是老汉太过固执,也是老汉自个儿太过没用,才想要让自己的儿子替自己还债,替自己走自己未走完的路,全然不曾念及他的想法......”
“自打那小子从军之后,老汉就再没饮过一口酒,老汉心里懊悔啊,因为实在是太过对不住他。可老汉心里也有期盼,盼望他能够杀敌建功,能够衣锦还乡,让大伙儿都羡慕,让老汉在左邻右舍面前也能抬起头来。老汉还想,等到那小子归来的时候,能看到老汉将地里的粮食打理得井井有条,也能心里宽慰一些,也能意识到他阿爷对他的愧疚。老汉一直盼着那天,盼着盼着,也就不想他再立功受赏了,只觉得他能活着回来就行,能看到他阿爷重新活成了人样,哪怕他从来没对老汉要求过甚么,但老汉也想让他知晓,他的阿爷不是个没心没肺的窝囊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可谁曾料想......谁曾料想,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再也没有了。左等右等,等到的不是他归家的消息,而是战死沙场的噩耗。白发人送黑发人,老汉之前都是在干甚么啊......他再也没有机会去洛阳了,老汉也再没机会让他知道,老汉心里对他的愧疚......”老汉已经哭成了泪人,苍老的身躯在不停颤抖,但他忽然一把擦干了眼泪,挺直了腰杆站直了身体,对着李从璟深深一拜。
而后老汉目光如铁:“听闻王师要进军河西,所以老汉要再入军中,跟随大军征战,手刃蛮贼为我儿报仇!即便不能杀贼,不能为我儿报仇,但老汉至少要让我儿在天之灵知道,他阿爷重新活成了人样。最不济,他那些从未说过口的话,那些对老汉的期望,老汉得让他知道,虽然他没说,但是老汉都知晓......”
李从璟看着眼前的边地老汉,一时不能言语。
“将军!”老汉见李从璟不表态,还以为李从璟不答应他的请求,于是再度拜倒在地,声音如泣如诉,“即便不能杀贼,哪怕只是戍边,老汉也要再入军中一回。我边军父子,子承父志,世代为国戍边,不论功劳与否,都该同在军中,同死沙场......”
李从璟心头震撼,再度将老汉扶起来,叹息道:“老人家一片赤诚,我岂能不顾?只是不知老人家的儿郎,叫甚么名字?”
“他叫吴生!吴钩的吴,生死的生!”老人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挺起了胸膛,倍显荣耀。
“吴钩的吴,生死的生,吴生......吴钩战沙场,与敌争生死,吴钩复关山,何论生与死,老人家......边地父子,实在是可歌可泣!”
......
灵武县,城郊某处荒地,有女席地屈臀而坐,面对一河秋水,吹响了嘴边的羌笛。
湛蓝的苍穹总是浩远,流荡的白云依旧悠悠,身前的贺兰山直入云霄,远处的黄河水奔流不息。
天地间的人啊,在山川与岁月面前,总是这样渺小。人姑且这样渺小,何论人的那些悲欢离合,除了身在其中的人,又有谁能体味其中刺痛心灵的艰涩?
羌笛的声音婉转悠扬,经久不息,它萦绕在人的耳畔,触动着人的心弦,让人哪怕是从梦里醒来,也能深味其中的辛酸苦辣。
羌笛声渐渐小了,到最后微不可闻,它终于离开了小娘子殷红的唇,因为小娘子已经在掩嘴抽泣。秋日里渐少的飞鸟,草木间早已踪影全无的彩蝶,可曾看得到小娘子脑海里漂浮的画面?
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一骑奔驰而来。
骑兵甲兵俱在,在不远处滚落马鞍,向小娘子走来。
小娘子听到动静,抹干了眼泪,站起身,向来人行礼,“吴大哥。”
吴春看到小娘子的脸,便知她方才哭过了,不禁叹息道:“玉娘若是对吴生想念得紧,大可去灵州陵园看看他。”
“不,他不在那里!”玉娘握紧了羌笛,咬着嘴唇坚定的说道。
吴春苦笑道:“玉娘至今仍是不信,吴生已经战没了么?”
玉娘瘦小的肩膀微微颤抖,她拼命忍住了眼泪,“军中不是也没有见到他的尸体吗?既然没有见到,他自然就还活着!”
吴春低头默然,既然对方愿意相信吴生还活着,他总不能执意说吴生已经死了,幻想在很多时候不切实际,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常能给人坚持下去的力量。
片刻之后,吴春道:“今日前来,是与玉娘作别,王师已经挺进凉州,某要去丰安了。”
“吴大哥要去丰安了?”玉娘微微怔了怔,随即眼中露出希望的光芒来,“那吴大哥会不会也跟着王师去河西?”
吴春摇摇头,“说不好......也有可能罢!”
“吴大哥若是去了河西,若是找着了吴郎......”玉娘满怀希翼的说到这里,已是忍不住泪水夺眶,如果吴生没有在那一战中死亡,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河西军队俘虏了,那他就有很大的可能在河西之地。
“若是吴大哥见到吴郎,还请转告......”玉娘双手拼命攥着羌笛,关节白的没有丝毫血色,她拼尽了全身力气,只为说出当时本该对吴生说,却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请转告吴郎,奴一直都在念着他,一直都在等着他......”
吴春张了张嘴,却甚么也说不出口。吴生还活着的可能太小了些,他能再见到吴生的可能性就更小,但此时面对玉娘饱含希翼的眼神,他却说不出这些道理来。
昔日,贼军压境,大战已起,城池危殆,他要再上战场,她有试过阻拦,但阻拦不住,她便为他着甲。
今日,贼军已灭,大战已休,蒙他与众将士之力,灵武得保,灵州得安,而他却已不见踪迹,此时此刻,她只想告诉他:
她在等,在念......
......
朔方军为他在烈士陵园中立了碑,刻上了他的名字,让他成为国家英雄,但他们不知道,他并没有死。
吴生躺在草堆间,睁开双目,看见湛蓝如洗的天空,看见悠悠荡荡的白云,想起在灵州的战阵厮杀,恍若隔世。
当日跟随刘仁赡追击南下丰安的定难军,大捷之后再撤退追赶高审思的时候,被河西马军追上,刘仁赡率十余骑得以突围,吴生陷于阵中殊死拼杀,最终不敌,受伤力竭之后被擒。
如今,吴生的身份是俘虏,按照河西的规矩,他现在是奴隶。
奴隶,是战士在战场上得来的财物,隶属于私人,这也是吴生当日没有被斩杀的原因。
作为奴隶,他被迅速转移到河西。如今,他身在甘州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在这一堆杂草中间苟延残喘。与他同样被带到河西的,还有百十名朔方军俘虏。
“吴生,你当真不跟我们一起走?”一名朔方军俘虏摸到吴生身边,一面警惕的望着不远处警戒的回鹘骑兵,一面低声问吴生。
“我腿上有伤,至今未愈,走路尚且艰难,遑论奔逃?若是跟你们一起走,别说逃不出去,只怕也会连累你们。”吴生苦涩道,眼中的哀伤浓烈的化不开。
被俘虏的这些朔方军将士,如今大部分都已伤势痊愈,他们不愿做回鹘人的奴隶,自然就想逃回灵州去。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那名朔方军与吴生关系不错,听他这话说,心中不禁难受万分,却也知道事实就是如此。从甘州逃归灵州,路程太长,艰难无数,腿脚不便的吴生的确不可能走回去。
“有甚么话要带回去吗?”朔方军问。
吴生沉吟下来,他想起在定远城的血战,他想起在灵武县的奔袭,他想起他父亲的酒坛与唠叨,他想起了太多。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泪水纵横,咬牙低声道:“若是见到朔方军同袍,告诉他们,我已尽力;若是见到我父亲,告诉他,我不曾让他失望;若是见到我阿娘、小妹,告诉他们,我深爱着他们......”
听到这些话,那名朔方军不禁双目通红。
“还有没有别的?”朔方军强忍着心头的酸涩问。
“没有了。”吴生摇摇头。
朔方军点点头,“吴生,保重。”
说完这句话,他就起身离去。身为同袍,便是有再多话,此刻也不知从何说起。
“等等!”吴生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把拉住对方,默然了须臾,忽然双目明亮道:“灵武县有家药铺,药铺里有个玉娘,若是你们见到她,就告诉她......她是个好女子,让他好好活着,找个好人家嫁了......”
朔方军重重点头,带着吴生的期许离开了这里。
吴生重新躺会草堆,复又看向无边无际的蓝天。
彼处,似乎有一张清秀的小娘子脸庞。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勿等,勿念......”
章六十四 奴在灵州望西天 待君归来诉思念(2)
翌日,天色灰暗得像是被浓烟熏过,这是很少见的事,戈壁滩上也刮起了大风,细沙随风吹打在脸上,像是钝刀子不停割过,鼻孔里也如同爬进了无数虫子,难受得紧。
吴生被带到帐篷外看杀人。被杀的是昨夜东逃的朔方军俘虏。与他一同观看这场惨绝人寰行刑场面的,还有无数被回鹘人从灵州掠来的百姓。
回鹘人的手段很残忍,因为他们本性残忍。他们将抓回来的俘虏绑在马后,在奔驰间将他们活活拖死,他们也斩掉俘虏的头颅,一个接一个。无论采取哪种手段,他们都会将死人的头颅挂在木杆上,成片如林,他们还会剥掉死人的皮,然后将无头尸身也如同干肉般挂起来,让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在西风里被风干。
为了彰显自身的悍勇残忍,回鹘人便在这些“坟墓群”前,搭起篝火大肆聚会,烹羊宰牛载歌载舞。
吴生在恐惧与仇恨中认识到,在这些未脱兽性的蛮子眼中,人与牲畜并没有区别,至少奴隶没有。趴在地上呕吐的时候,吴生的十指攥进了土里,他在心里发誓,此生若不能让回鹘人付出代价,他妄为七尺男儿。
......
西行的路仍然在继续,吴生与同行者被当作牲畜一样驱赶,吃喝成了奢望,不挨鞭子便是大幸,干燥的河西之地,让他脱了几层皮,有时候抬头望见头顶的艳阳,他会觉得自己已经死亡。
活着是一种奢望。
不过回鹘人并没有让财货平白损失的打算,虽然受尽磨难,瘦得皮包骨头,吴生却没有死在路上。不知走了多远,不知走了多久,他被向货物一样分派,最后被人套着绳子,送到了偏僻的草原上。
接收他的是个小聚落,只有不到百顶帐篷,同来的灵州百姓也不过二三十个人。他被分发到了聚落最边缘的一座破落帐篷前,面前的帐篷是这样小,像是一个发育不良的乞儿,事实上,走出帐篷接收他的回鹘人,也的确衣褴褛得跟灵州城的乞儿一样,矮小的身板也只是没有比他更瘦一些。
把他带到这里的回鹘战士,简单跟帐篷里出来的回鹘人交接完后就走了,他们的话吴生自然听不懂。他疲惫且劳累,只是勉强支撑着不到而已,脚下的鞋子早已磨破,没有了本来的样子,露出前半个脚掌,血污脏兮兮跟马粪一样,他双眼布满血丝,他衣不遮体,他头发散落如同野兽,他随时都会倒下。
但吴生没有倒下,他看着眼前这个矮小的回鹘人,并不难辨认出对方是个女子。虽然对方的皮肤同样干燥,双手同样粗糙,脸上同样脏兮兮,衣袍很大不合体,站立的模样跟回鹘男子并无多大差异,但那翘起的胸脯不会骗人。
吴生在心中盘算着,若是他暴起发难,有多大把握杀了对方,若是他杀了对方,有多大把握不引起注意,若是没有引起注意,他如何逃离这里。
逃离这里并无意义,在千里草原、荒漠、戈壁的包围中,他不可能成功逃回灵州,更何况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
但这并不妨碍吴生低着头在心里盘算,直到对方把他领进四处漏风的帐篷里,给了他一碗热水,还塞给他一碗吃食。
吴生当然不会拒绝吃食,单纯固守气节并无用处,他必须要恢复力气,如此他才能做更多事。哪怕最终他都不能逃走,但只要稍有可能,以他的能力要袭杀几个蛮贼并不难,说不定他还有可能给这里放一把火,烧了这个不大的部落。
吃完碗里并不多的食物,吴生并没有半分饱腹的感觉,身子虽然有些热乎了,但还是冷得发抖。那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回鹘女子,走过来收了那个残破的碗,看了他一眼,转身在角落弯腰翻找半响,终于掏出一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衣服,小跑过来递给了吴生,示意他穿上。
天色向晚,帐篷里光线渐渐暗淡,吴生穿上那件带着些牛羊腥味的衣裳,这一刻他清晰感受到,他已经跟牲畜成了一样的存在。他打量着这座小帐篷,如果家徒四壁也适合形容帐篷,那绝再贴切不过,除了帐中燃烧的木柴与悬挂的铁壶、对面那个勉强能称为床榻的狗窝,便只有角落里堆着各种杂物的零碎物件。
黑夜降临,小女子蜷缩在床榻上,没有躺下去,而是抱着双腿把下巴枕在膝盖上,发亮的眸子一直看着吴生。火堆里薪柴不多,燃烧的火光是帐篷里唯一的光,吴生自然知道,油灯这种奢侈物件不会出现在这个帐篷里。
吴生坐在冰冷的地上,手脚凉得发颤,牙齿也不停在打架,这里的深秋或许已经足够冷,但吴生知道,他的反应之所以这样大,不过是因为身子太虚了些。
窸窸窣窣的声响让吴生抬起头来,然后他就看到那小女子抱了一团似被褥似毯子的东西过来,塞到了他面前,然后又迅速的跑回了狗窝,恢复了先前抱膝而坐的姿势。
把毯子围在身上的时候,吴生不禁暗暗揣摩这个家的情况。毫无疑问,这个家里没有其他人,老人或许是已经死了,而那个唯一的青壮则去了战场,并且俘获了自己。这个时候青壮没有归来,很可能是战死了,又可能是在养伤,又或许只是单纯因为战争还未结束。
隔着火苗渐小的火堆,两个本来天各一方,却被命运拉扯到面对面而坐的异族人,各自看着对方盯着对方,谁也不说一句话,谁也不曾挪动目光,怀疑、警惕、防备、仇恨让两双眸子格外明亮。
火堆里火石闪烁着明灭不定的红星,微弱得犹如萤火,间或骤然响起一二燃烧的噼啪声。
连日来的疲惫,让肚里有了东西的吴生,在火堆前沉沉睡去。
这一睡,没有睡得很安稳。此情此景,吴生也不可能睡得安稳。
半夜,他被一阵咕哝的声音惊醒。猛然睁开双眼,吴生第一反应便是朝小女子望去。彼处,一团蜷缩的黑影并无异样。随着黑影的轮廓渐渐清晰,咕哝声再度响起。这回吴生听得分明,那是小女子的肚子在叫。
吴生这才意识到,自打进了这座帐篷,小女子就没有离开过,而他也没有看见对方吃东西。或许,那碗还不能让吴生果腹的吃食,便是那女子今日的口粮。
夜渐深,风渐冷,它们在帐外鬼哭狼嚎,像是要把帐篷掀飞一般,钻进帐篷里后就如刀子一样,到处肆掠。
动静不小,但小女子并未醒来。又或许她醒了,但随即又沉睡了过去。只是在这一睡一醒之间,她的牙齿开始打架。夜风太冷了些,这帐篷又太不严实。以小女子那瘦弱的身板,在没有人帮忙的情况下,她根本不可能对付得了这样大的一座帐篷——虽然这帐篷相对来说真的不大。
吴生在红光微弱的火堆前扯了扯身上的破毯子,心思起伏不定。
他没有再入睡,他开始规划自己的逆袭之路。或许,那该叫作东逃之路。
首先,他该取得这名小女子的信任。至少,他得学会回鹘人的语言。
翌日,天光还是蓝色的时候,小女子就从狗窝里起身,然后摇醒了在装睡的吴生,在她面前手舞足蹈呱里呱啦了几句,就拿着赶马鞭出门。
吴生知道,他的奴隶生活正式开始了,以被眼前这个瘦弱的回鹘女子拉着出帐为标志。
被俘虏也有一段时日了,吴生并非完全不懂回鹘话,再加上眼前的回鹘女子话很少,凡事并不跟吴生瓜里哇啦太多,而是以身示范,再让他照着做,所以吴生对诸事上手很快。
虽则如此,当吴生看到羊圈外那两条大狼狗时,还是不禁心头一颤,尤其对方朝他露出锐利牙齿与凶残目光的那刻。吴生很清楚,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根本对付不了这两条大狼狗。不过还好,在小女子摸着狼狗的脑袋蹲下,呱里呱啦一通警告之后,对方很快吐着舌头老实起来。
吴生不能明白,为何昨夜小女子没有把大狼狗牵回帐篷里,若是如此,即便他有甚么歹心,恐怕也不能奈何这小女子。或许,在小女子眼中,吴生并没有那样可怕,又或许,在小女子眼中,羊圈里羊的安危,比她自身更加重要,没有狼狗看护的羊圈,总是会被野狼光顾,又或许,这回鹘小女子只是单纯的愚笨而已。
放羊,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放羊,这是吴生学会的第一件生活要事。
放羊不难,羊也没有乱跑的习惯,但那是在没遇着狼的时候。
看着回鹘小女子像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驱赶咩咩叫唤不停的羊群,吴生想起了张骞出使西域和苏武牧羊的旧事。两条大狼狗跑得欢畅,极通人性的把羊群圈在一团,而后又跑到小女子身后尾巴一样跟着。
蓝天白云,草场羊群,一人两狗,这副场景并没有让吴生心思纯净。他在寻思着,如果野狼真的出现,那位看着很是呆傻的回鹘小女子,会不会吓得丢下他和羊群就跑?
章六十五 奴在灵州望西天 待君归来诉思念(3)
事实出人意料,也让吴生首都感到脸上火辣辣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不知道野狼为何会出现,眼下是光天化日,野狼出现的没有道理。然则世事并不一定需要一成不变的道理,或许不远处出现的这几匹野狼,只是饿得狠了而已。
吴生左右看了看,寻找着最佳撤退路线,他可没有要为这个回鹘少女拼命的想法,而且他也不认为那顶多十三四岁的小女,会有跟羊群共存亡的意思。在观望的过程中,他大抵明白了他们为何会碰到野狼。
草场并不大,放牧的人很多,水草丰茂的地方都让别人占了,孤身一人又身板消瘦的回鹘少女,明显不具备与他人争夺好地盘的资本,眼下又是深秋时节,牧草已是不多,他们自然只能走得更偏僻。
就在吴生随时准备迈动那条伤腿转身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他怔在原地。从林子里蹿出来的野狼有五六头,居高临下龇牙咧嘴,对羊群俯视耽耽,已是随时都会扑下来的架势,那回鹘小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跑到缓坡下,一人两狗,俱都弓着身子和野狼对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就在吴生因为意外而发怔的时候,野狼已经一冲而下,几乎是同一时间,一人二狗就迎面狂奔出去,双方都没有丝毫犹豫,小女子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挥舞得猎猎作响。
两条猎狗身姿矫健,跑动间四肢肌肉纤毫毕现,它们在小女子之前,率先各自扑向一只野狼,在咆哮声中开始抓、咬。须臾间,回鹘小女子也赶到了战场,手中鞭子飞快提起、落下、挥舞,劈啪作响,将面前的野狼逼退,待得收鞭,野狼复又扑过来,鞭子再挥,野狼再退,如是再三。
吴生怔怔看着这一幕,脚步忘了挪动。野狼占据数量优势,一个个龇牙咧嘴,无论是目中的凶光还是锐利的獠牙,皆触目惊心。吴生在战场上经过血火历练,一次次死里求生,自然不会畏惧野狼。但在荒野中被数头野狼围攻,哪怕是军中最骁勇的甲士,都会分外忌惮,何况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子?
吴生一时不能理解,是甚么让对方如此果决而奋不顾身的去迎战野狼,在他眼中,一人二狗面对一群野狼,无疑是找死的行为,哪怕牧人的猎狗向来以忠诚骁勇、能与野狼战著称。
“该死!”吴生对回鹘少女没有半分感情,这个时候转身就走也不会有抛弃同伴的愧疚,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要在这陌生的地方活下去,并且有所图谋,眼下就必须救下这名女子,否则一旦对方有不测,他就将成为别人的奴隶,平心而论,还是跟着这少女没甚么危险可言。
拖着瘸腿一拐一拐跑到回鹘小女子身旁时,对方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激烈交锋需要体力支持,这名营养不良而且极有可能一日未食的少女,明显不具备这种素质,已经开始出现脱力的迹象,动作开始迟缓、僵硬。
身为军中骁勇,吴生有他的战斗方式,哪怕手中没有兵刃,哪怕身上没有甲胄,他依然能在眨眼间化身为一架杀人机器。当一只野狼寻得空隙,纵身扑来,就要将回鹘小女子扑倒的时候,吴生从斜刺里蹿出来,当空将野狼撞飞。
落地时候,吴生双手掐住野狼的脖子,一口朝野狼脖子咬去。一人一狼在地上来回翻滚,狼爪不停抓在吴生背上。
吴生躬身站起身的时候,地上的野狼已经成了一只死狼,脖颈处一片狼藉,血涌如泉。这个时候,回鹘小女子已经被一只野狼扑倒,正在拼死挣扎着不让野狼咬到自己。吴生二话不说,两步跨过去,一脚狠狠踢在狼肚上,野狼一声惨叫,竟是被踢出去数丈远,努力了好几次才再度站起来,却再也无力向吴生发难。
作为军中锐士,不出手则已,出手必然是重击,不杀敌也要重创敌人,哪有让对方还有再战力气的道理,战阵之中有甲胄防护,或许不能一击必杀,然则面对与其缠斗则不利的野狼,吴生准确的判断、狠辣的出手,自然会显现出莫大威力。
将眸子里尽是震惊与惊喜的回鹘小女子一把拉起来,拽到身后护着,这个时候可没有多作思考的时间,与面前一只作势欲要扑来的野狼躬身对视,吴生双目凌厉,沙场锐士的煞气毫无遮掩,竟是让那只头狼一时不敢擅动。
两相对峙间,吴生护着回鹘少女的手陡然一凉,手里凭空多了一物,定眼一看,却是一柄黑乎乎的简陋匕首,刀身狭窄长不到一尺,没有护手唯独尾部有个圆环,唯一的可取之处是刀刃磨得颇为锋利。
看到这柄匕首,吴生心中重重动了一下。
没有升起第二个念头的时间,头狼已经扑了过来,兵刃在手,虽然只是一把破烂匕首,但对吴生而言却已足够。嘴角勾起一抹残忍之色,间不容发的霎时间,他矮身下蹲,在头狼飞过头顶的时候挥手画弧,匕首在头狼下腹间滑过。
背后响起一声尖叫,却是回鹘少女被头狼仰面扑倒,那头狼凶神恶煞的盯着近在咫尺的小脸,大嘴张开,露出狰狞的獠牙,让少女魂飞魄散。闭着眼睛绝望的等了许久,却没有传来疼痛感,少女惊悸的挣开双目,却看到头狼趴在身上一动不动。
这时候,回鹘少女感到肚上一阵温热,以为自己肚子被抓烂的小女子,一把将头狼推开一惊而起,尖叫着在地上疯狂跳脚,却怎么也找不到身上的伤口。怔然间,再看那被自己推开的头狼,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腹间的伤口长过一尺,血流不停,脏腑都已流了出来。
方才还大勇无畏与野狼搏斗的回鹘少女,此时惊讶的张大了嘴,瞳孔因为震惊而瞪得犹如铜铃。
狼群伤亡过半,头狼也已阵亡,余者皆尽散去,少女望着躬身背对自己的吴生,眼中除却溢出的惊喜,还有浓烈的好奇。然而无论她心思如何,这个背影已经烙在脑海。
击退了狼群,事情还远未结束,狼狗都受了伤,被咬掉的皮毛下伤口狰狞,不过没死即已是大幸。收拢受惊的羊群是个麻烦事,耗费了此日余下的所有时间,有只小羊吓得腿软站不起来了,回鹘少女便一直把它抱在怀里,雪白的绵羊像只慵懒的猫。
回去部落的时候,吴生终于知道了回鹘小女子的姓名,或许谈不上姓名,只是一个音译的称呼,月朵。吴生把匕首交还给了月朵,以他现在的身份,不适合保有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月朵迟疑了片刻,还是接过了匕首,吴生心里没有什么隔阂,虽然他今天救了对方。
不过事实再度证明,吴生小觑了这名回鹘少女的纯粹,傍晚两人坐在帐篷外,吃着今日的简单食物时,月朵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张破弓,并及几支箭矢,神色郑重的递给吴生,那双流水般简单的眸子里尽是认真,就似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弓是小弓,弦已有些松动,也不知多久没用过了,箭矢是骨质箭镞,就这也不过寥寥四支。
接过熟悉而陌生的弓箭,吴生心头思绪万千,心潮涌动。不过他很快就释然,眼前的回鹘少女,就是个为了保护仅有的羊群,敢不顾后果跟野狼以身相搏的家伙,在她那颗简单的小脑袋里,怕是不会知道甚么叫作思前想后,更不会知道甚么叫恩将仇报,凡事凭好恶凭直觉,大抵就是她的行事准则,在这犹如世外桃源般的部落里,她或许知道生活的艰辛与不易,但对人心险恶与尔虞我诈,明显没有多少概念,吴生在她眼中,或许就是一个忠诚可靠的奴仆,会跟她荣辱与共、不离不弃——今日在见识到吴生有能力保护自己,而又有心思保护自己后,她便卸下了本就不多的心防。
抚摸着冰冷弓箭,吴生目视着天边的斜阳,久久不曾言语。草原上夕阳更显流光溢彩,在吴生眼中,失去群山陪衬的夕阳无疑有些孤独落寞,那份气质旷远空寂,让他不知所措。
这天夜里,忽然风雨交加,那顶破小的帐篷摇摇欲坠,吴生不得不跟月朵跑出来,冒雨加固帐篷,两人用彼此都不能听得懂的语言,在风雨声中大喊大叫、来回跑动。
协同工作并没有语言的交流那么困难,对于惯于劳作的人而言,寻常事务根本不必有多么艰深的交流,简单的手势与示范,就足以解决一应困难。当然贻误工期是不可避免的,在被淋成落汤鸡后,帐篷终于不再漏风漏雨,而彼时东天已经有了曙光。
靠在木桩上喘息的时候,伤腿一阵阵生疼,吴生咬牙捂着伤口,周身的疲惫与湿衣的禁锢,让他脸色分外苍白。月朵蹲在吴生面前哇哩哇啦的一通比手划脚,披散的湿发粘在脸上,让她看起来跟小兽没甚么两样。
吴生最终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让月朵帮他查验伤口,让他意外的是,对方竟然是个处理伤口的好手,在帐篷里奔进奔出数回,硬是帮他处理妥当了伤口。眼见月朵露出胜利的欣慰笑容,汗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模样干净而单纯,吴生不得不扭过头看向另一边。
吴生本以为月朵给他的待遇和信任,是难得一见的特例,然而事实却告诉他,月朵并不是多么离奇的少女,至少在这个草原上不是。
部落里的朔方俘虏有二三十个,随着日子逐渐流逝,吴生发现他们大多跟回鹘人相处得不错。回鹘人几乎不对他们动手,虽然因为交流的不畅,常常哇哩哇啦的大叫,但随着俘虏们对差事日益熟悉,哇哩哇啦的大叫渐渐变成了笑着拍肩。
吴生知道,这是因为没有人试图逃走。
换言之,欲逃者,为敌,迎来的必然是残酷对待,合作者,为友,也会拥有不错的待遇。
吴生发现他渐渐被部落里的回鹘人当成了自己人。
他是读书人,并且心思活泛、头脑灵光,很快就引起了部落首领的注意。起因是他发现月朵不会数数,清点羊群数量的方法是拿个绳索打结,已经能用回鹘语言跟月朵简单交流的吴生,就教会了月朵数数。
有知识的人总是能受到重用,吴生很快成了部落首领面前的红人,由此被部落所熟知,于是找上门来的人越来越多。草原人性情残忍不假,但也单纯,每回吴生帮了人,月朵总能得到不错的答谢。
渐渐的,月朵放羊不用在草场边缘,也不用再过食不果腹的生活,走在部落里也会被人羡慕说她捡到了宝,这让她天天都笑嘻嘻的看着吴生,就像看到金子一样。
生活得到改善,并且愈发不被当作奴隶看的吴生,心里并没有半分喜悦。
因为他地位的日益不同,故此没少为部落里的唐人俘虏帮忙,这也让他们的生活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好转,于是在某次与人闲聊的过程中,他察觉到有人觉得眼下的生活也还不错,开始安于现状,不再如早先那般,日日念叨想要东归。
这一日,部落首领告诉吴生,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让吴生真正成为“自家人”。
吴生感到事态严重了。
章六十六 独在异乡为异客 何处是家有家人(1)
结束一日辛劳,能有片刻空闲休息,当然是在傍晚的时候。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吴生枕着手臂躺在帐篷不远处的山坡上,望着渐渐落下的夕阳,心思也如夕阳下枯黄的草场一样寂寥。
他从未发现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在灵州戍卫定远城的时候,面对贺兰山上西沉的红日,他只会想念家乡,思念家中的阿爷阿娘和妹子,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的心绪一片荒凉。
在部落的这些时日,但凡稍有空闲,他都会在草坡上躺一会儿,静静看着夕阳落山,等待日暮降临。每每此时,都像有甚么东西堵在心口,身在世界之外的感觉挥之不去。周身的疲惫与无力,让他甚么不想做,也甚么都不想说,甚至懒得去动弹一下手指,只想安静的沉入黑暗。
“还能否回去?”吴生在心中一遍遍问自己。
部落里的俘虏们,眼下无疑是想要回去的,但是十年后如何,二十年后如何?他们想要回去,他们的子女又如何?
“活下去,比甚么都要重要。”吴生在心里想着。
归去,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吴生想起做了匈奴俘虏的李陵,想起在以往的一场场与异族的战争中,在河西、西域、草原被俘虏的那些汉人将士,在恒罗斯被大食人俘虏的唐人工匠,他们在成为异族的俘虏后,是都死了,还是融入了异族?
国家民族总是那样大,个人总是那样小;战争总是血流成河,日子总是平淡如水。国家民族意志之下,仁人志士之外,各国各族寻常百姓的心肝,实则又有多大区别?
生不由己流落异国他乡,活下去,与人和睦相处安稳的活下去,才是平头小民所期望的吧?纵然有苦有泪有辛酸有无奈,却无法左右求生的本能。
“我是仁人志士,还是平头小民?”吴生默默问自己。
夕阳无声,草原旷寂,部落里的帐篷星罗棋布,吴生心头的思绪越来越乱。
扯了根草茎咬在嘴里轻轻咀嚼,吴生禁不住想:何为国家,何为战争,何为仁人志士,何为平头百姓,他们又有甚么关系。壮怀激烈之下,食不果腹的升斗小民,在成为俘虏后是该杀身成仁,还是该与跟母国交战的异族一起生活下去?
“回鹘贼子,侵我疆土,杀我同胞,此乃不同戴天之仇,我该与其鱼死网破!”吴生想到这,看向回鹘部落的目光,充满坚韧与残忍。
但想起这些时日以来,无论是月朵还是部落其他人,不仅对他没有妨害之心,反而还十分友好时,他又不禁生出恻隐之心——部落里有几个汉子,还常常拉他饮酒。
就在吴生思虑万千的时候,月朵那瘦小的身子一步步走上草坡,在他身旁抱膝坐下来。近来总是笑容满面的少女,此时却神情落寞,也没拿刚学的两句汉话手舞足蹈的跟吴生“高谈阔论”。
吴生发现月朵的异样时,对方搁在膝盖上的脸,已是泪流满面。
“发生了何事?”吴生用蹩脚的回鹘话诧异的问。
被吴生一问,月朵眼泪流得更厉害了,须臾便哇哇大哭起来,让吴生好一阵手忙脚乱。
待月朵哭得声嘶力竭,只能一下下哽咽抽泣的时候,吴生终于弄清楚了缘由。月朵的兄长,也就是那座小帐篷的主人,她唯一的亲人,俘虏吴生的家伙,在与唐军的交战中战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吴生悚然一惊,不由自主暗暗握紧双拳,心中想到:“王师还在与贼人血战,抛头颅洒热血,我怎能对贼人平生恻隐之心?!”
他脑海中旋即冒出一个念头:早晚我得烧了这个部落,救出被俘的同胞,与他们共迎王师!
月朵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沉浸在巨大悲伤中的少女,没有注意到吴生眼中格外的阴狠之色,她用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道:“酋长要用两个人把你换过去,我该如何是好?”
这话让吴生回过神来,他在心里细细权衡。昨日那酋长便对他说,要把他从月朵手里换过去,然后将女儿嫁给他,所以他并不意外。此时他想的是:如果娶了酋长的女儿,身份不同,行事多有便利,以自个儿的力量,在必要之时行非常之事,把握无疑大了很多,这是好事!
思前想后片刻,吴生转过头来,正要对月朵说甚么,却发现月朵正紧紧注视着他,哽咽与抽泣让她的肩膀不停抽动,泪水倘佯的眸子里,满是可怜兮兮的哀求之色,这个衣衫破败,头发泛黄的贫弱少女,此时就如一只即将被主人丢弃的小猫,不安的说道:“你不要走,留在我身边,可好?”
吴生说不出话来。
酋长要换他,月朵不可能反抗得过,唯一的可能,就是吴生自己不答应。
吴生低下头,不愿意放弃大好机会,“酋长有命,某怕是不能违抗。”
吴生原本以为,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够明显,但他忽略了面前这个少女的单纯程度,她一把抓住吴生的手,用与他命运与共的神情坚定道:“只要你不愿意,酋长也不能勉强,你早已跟我们没甚么两样,不再是部落里的奴隶,你能自己选择!”
张了张嘴,吴生哑口无言。
月朵瞧见吴生这副踌躇的神色,终于反应过来,“你......你不会是也想走吧?”说着,眼中已然尽是绝望之色。
吴生只得默认,虽然这些时日与月朵相处不错,对方对自己也早无防范之心,夜里从来都是躺下就睡,不仅帮自己洗衣缝补,每有奶酪肉食都是分自己多半,美其名曰多劳者多食。
“你走了我可如何是好?”月朵无助的望着吴生,泪如断线珍珠,她忽然扑进吴生怀里,拦腰把他抱紧,“你不能走,我兄长已经死了,我再也没有别人,只有你......”
说着,手上猛地发力,把吴生推倒,手脚迅速去解自己的衣裳,“今日咱俩就成亲!”
吴生吓得目瞪口呆,好半响才回过神来,连忙一把将月朵推开。
......
对于吴生而言,眼下的选择还谈不上两难,他心中坚定的想要回归大唐,所以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该选择谁。只不过在他还未做出选择时候,一件大事就将他何去何从的问题压了下去——唐军已经攻下凉州,眼下正大举攻打甘州。
甘州会战爆发。
药罗葛狄银急令,境内所有适龄男子,皆要应召从军,与唐军决战。如此,药罗葛狄银还嫌不够,又纠集了境内所有罪犯、奴隶,加入到甘州防御战中。
吴生被征调入伍,只不过这一次是以回鹘军卒的身份。
因为读书识字的缘故,他被奉命出征的部落老酋长带在身边,担任类似书吏的职务。
两国交战,亦用降卒,汉朝也有投降匈奴之汉将,为匈奴练兵的旧事,老酋长认为吴生已经是自己人,用他也没甚么稀奇。怪就怪吴生这些时日,把自己隐藏得太深,而且为了博取部落信任以图将来,平日的表现太好——否则,老酋长也不至于想要把女儿嫁给他。
一个灰蒙蒙的早晨,部落里尽是牵马出帐的回鹘战士,在各自家人的陪送下,从四面八方汇往部落中央集结,老酋长已经在彼处等待。吴生被月朵送着走出帐篷,对方塞给他一个包裹,里面装着鼓鼓的衣裳与干粮。少女看向吴生的目光,充满不舍与担忧,依依惜别之情与部落里送别自家男儿的那些回鹘女子并无区别,嘴里哇哩哇啦絮絮叨叨个不停,都是叮嘱吴生注意安全与身体的话。
吴生清楚的知道,他这一走绝对不可能再回来,说不得临阵之际还会见机行事,将老酋长及其部兵马卖给唐军,所以此时面对月朵充满关切的唠叨,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能尽量不去看对方那双充满依赖与柔情的眸子。
“我走了。”吴生往四处看了一眼。
月朵将那柄黑乎乎的简陋匕首塞到吴生手里,让他带着防身。
吴生知道这匕首是对方唯一能用的防身物品——那张破弓月朵还无法用得好,就不忍把它带走,想塞回给月朵,毕竟他这一走,月朵就又是孤身一人,必然回到先前食不果腹、放牧只能去草场边缘的日子,虽然一把匕首改变不了甚么,也无法让对方在夜里把漏风漏雨的帐篷修好,但至少再傻乎乎面对野狼袭击时,还能垂死挣扎一番,奈何少女态度坚决,任他说老酋长会给他发兵刃都无济于事,末了,实在无法跟那双噙着眼泪的干净眸子僵持,吴生只得收了匕首,心头却已堵得发慌。
“你一定要回来!”吴生走出去一段距离后,听见月朵带着哭腔的嗓音在背后响起,是那样年轻而凄凉,他脚步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一定要活着回来!”
到了部落中的空地上,吴生找到老酋长后,被送了一匹马,这已经是格外恩遇,身为书吏,他没有再被发放弓箭兵刃——老酋长虽然用他,但不代表就对他完全放心。
看着眼前百余人的队伍,吴生觉得实在是单薄得很,然而部落里的青壮战士,早在药罗葛狄银发兵灵州的时候就已经征调过一回,眼下的这百余人中,还有不少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不过十多岁的少年。
望着周围站在帐篷前,大多衣衫普通到破烂,面色发黄头发凌乱,用不舍目光目送出征人群的妇孺,吴生眉州微微皱起,不过旋即又松开。
章六十七 独在异乡为异客 何处是家有家人(2)
盘踞甘、肃二州的回鹘既然被称为甘州回鹘,可见甘州之分量。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灵州城会战,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兵败,两人率残部逃回河西后,便马不停蹄加固城防、重整军力。彼时大唐禁军已经攻略会、鄯等州,李从璟进军河西的意图昭然若揭,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不得不顺势结成铁盟,欲求拒大唐禁军于凉州城外。
奈何大唐禁军将士悍勇,军备又太过先进,持续改进的火炮等物,更是攻城利器,强弓劲弩骏马精骑,更是野战利器,李彦超率南路军骤然进攻兰、鄯等州时,正值灵州会战,兰、鄯等州的吐蕃人,哪里能料到大唐禁军会分兵来攻,防备不及,被打得找不着北。
因是之故,两股大唐禁军汇合于凉州后,凉州城也被一攻而克,杜论禄加只得仓惶逃至甘州,寻求药罗葛狄银的庇护。
这一日,药罗葛狄银、药罗葛阿咄欲、杜论禄加等人,汇聚在甘州城内军议,商议对敌之策。
屋中的气氛很是沉闷,彼此相视的目光掩盖不住压抑,杜论禄加肥胖的身子已经消瘦了太多,脸上肥肉荡漾弥勒佛式的笑容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阴云,他弓着身子坐在座位上,眉眼间仇恨、愤怒与颓然之色相互交织,如藤蔓一般拉扯不清。
“鄯、兰等数州之地,多有论恐热与尚婢婢势力之后裔,理应为骁勇善战之辈,且各州兵马加在一起有逾十万之众,战时能聚集的人马就更多。以悍勇之众,坐拥坚城,缘何在数十日之内,就让五万唐军打得一败涂地?禄加可汗说说道理何在。”药罗葛狄银心头愁云惨淡,他眼下为甘州会战操碎了心,密布血丝的双眸体现出睡眠的严重不足,但他到底是心智坚韧之辈,断不会有主动认输的道理。
杜论禄加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道:“唐军甲胄之强,数倍于我,唐军弓弩之强,数倍于我,唐军重骑之强,数倍于我,唐军陌刀之强,还是数倍于我......凡此种种,葛狄银可汗在灵州城外便已亲眼所见,无需本汗赘言。然本汗还要说可汗不知的,那便是唐军火炮之强,唐军谋战之强,唐军密探之强,唐军成长之快!”
杜论禄加站起身来,走到悬挂的舆图前,他的手落在舆图上,本想转身说甚么,目光落在图上,却不由自主哂笑出声,“这也能叫舆图?除却山川大势,和四不像的城池关塞,还有甚么?”
他摆摆手,示意随从递上一个圆筒来,他从中取出一张布帛,张开来挂在架子上,掩盖了原本的舆图,“这张舆图,是本汗精骑伏击小股冒进唐军后得来的,诸位都来看看,甚么叫作舆图。这么大一张图,画得不过是凉州一地,山川走势,林子疏密,城池防卫,大小道路,包括村落、水源全都跃然纸上......这个记号,听俘虏的唐军说,叫甚么‘比例尺’,这些线条,叫甚么‘等高线’......这些批注想必诸位都看得明白,写明了对应路线、地形的行军、征战情况,这一块能容纳多少人战斗,这条道能日行多少里,这地方适合怎样排兵布阵,此处山岭能眺望周边多远......”
望着一张张或疑惑或震惊或恐惧的脸,杜论禄加声音冰凉,“这是舆图?这哪里是舆图,这分明就是神灵之眼!有了这等舆图,便是再愚蠢的领兵将校,也足以应对一切情况,何况是唐军中那些据说基本都进过‘演武院’的狠人?”
说到这,杜论禄加不禁冷笑一声,“当然,此等舆图虽好,但若是给到我军将校面前,怕是也没人能够认得,只会晕头转向。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暴殄天物罢了!”
“此等舆图,唐军如何能够绘制?他们又是何时绘制?为何你我皆不知晓!”药罗葛狄银怔然愤然。
“传闻唐皇帝每要攻取一地,必事先数年遣大量细作深入其地,分州县绘制舆图,而后汇聚一处,为大军之征战做准备。早先唐军入蜀地、江南,无不如此。起初本汗不信,信了也没觉得如何,如今见其舆图,才知此事有多可怕。奈何,为时已晚。”杜论禄加自嘲一笑,笑容凄凉而悲惨。
屋中众人皆尽沉默不语,虽心思各异,却都面沉如水。
杜论禄加从凉州惨败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摆摆手,示意随从收了唐军舆图,又看向原本舆图,勉强收拾了心绪,指着图上继续道:“唐军对会、鄯等州了如指掌,此番出兵,分路并进,来势极快,以强弓劲弩而胜野战,以火炮而轰塌城墙,前军战则中军进,中军战则后军进,后军战则前军又进,如是交替往复,各军皆战而能进军神速......可怕的是,各军皆战而皆胜,这就使得唐军能以雷霆之势,迅速攻占各州。本汗纵观各州战局,唐军分进合击,时机把握极为准确,凡各州重兵驻守之地,必有大举集结之唐军共同突破,而后分兵攻略各处,令人防不胜防。如此便表明,唐军对行军路线之选择,对各路大军脚程之算计,对各处大小战斗之安排,皆是事先有所谋划,且事实偏偏不出唐军之谋划。会、鄯等州的兵马调动,如果不是皆尽在唐军预料之中,便是唐军有考虑到了多种可能性,故而应对起来游刃有余,丝毫不乱。”
说到这,见屋中之人皆是无法置信之色,杜论禄加苦笑一声,“本汗也知,此言耸人听闻,然除此之外,没有别种可能。”沉吟片刻,忽然又道:“听闻唐军之中,有机构名参谋处者,乃是唐皇帝早年出镇幽州时所立,专门拟定大军作战计划,不仅一军之中有参谋处,一指挥之中,亦有参谋处辖下分支,故而唐军之征战,鲜有因主将之失而贻误战机的。此番唐军进攻会、鄯等州,有唐军细作绘制之舆图,其事先便有大谋划,事无巨细,都在禁军谋略之中,也就说得通了。”
“这不可能!”药罗葛狄银见杜论禄加越说越离谱,禁不住怒拍桌面,“世间征战,哪有这般打法,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杜论禄加黑着脸沉声道:“如今不就见着了?难道葛狄银可汗当真认为,会、鄯等州的兵马,都是饭桶,唐军都是天兵天将,所以才能将战争打成这番模样?”
说到这,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可汗不知的。据逃至凉州的鄯州溃卒言,唐军攻势凶猛,辎重粮秣之运输,亦是极为迅捷。想必葛狄银可汗也应知晓,唐军攻城掠地这般快,必然离不开军械粮草之及时补充,而唐军运送此物的,非是民夫推车,而是骡马驾奔!早就听闻,大唐不仅马场众多,年产良马极众,而且草原诸部每年都有进贡,故而唐军之中,马比人还多!精骑战马死于沙场,而能立即补充,运输辎重粮秣的,亦是良马拉车,故而唐军精骑永不折损,故而唐军征战,不虞后继乏力!中原行军惯例,日行三十里,为最低行军脚程,日行六十里,是为倍道兼程,然而可汗不知道的是,只要道路宽敞,眼下的唐军能日行八十里!情况特殊的时候,甚至能一日急袭近百里!甚么叫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就是!在唐军攻打鄯州的战役中,他们就是这般兵贵神速,所以才让鄯州守军措手不及!”
杜论禄加深吸了口气,稍微平缓了一下心境,却止不住眼中流露出恐惧之色,“自李嗣源入主中原,大唐励精图治十余年,而后又一统唐土,可大唐禁军至今不到二十万!是大唐不能供养更多兵马?非也!是唐皇帝不想供养更多兵马!甚么叫兵贵精不贵多?这就是!唐军需要的,是保证将士人皆精锐,人皆着甲,人皆劲弩,人皆食肉,人皆有后方保障!唐军缘何能在沙场之上纵横捭阖,来去如风,这便是原因!攻打会、鄯等州的唐军虽只五万,却是能以少胜多,能日行近百里的唐军!这样的军队,莫说五万可攻会、鄯等地,一朝携带火炮利器,便是直取我凉州,又有何难?”
药罗葛狄银怔了良久,而后阴狠道:“这就是你凉州失守的原因?”
“当然不止于此。”杜论禄加听到这话,竟然没有否认的意思,“唐军之强,非只强一面,而是面面俱强,很多事情不仅超乎你我见闻,甚至都超乎你我想象。唐军之中,军医多得离谱,且每战必建战地医馆,这些姑且不言,难得的是,寻常将士,皆有医救常识......葛狄银可汗当知,沙场之上,以新卒伤亡为最大,老卒弥足珍贵,而唐军每有一战,都能挽救无数伤员,而令老卒增加,这岂不可怖?”
重重呼出一口气,杜论禄加似乎又看见了唐军攻打凉州城的场面,“还有更为匪夷所思的,唐军征战,军中除却将士、大夫,还有大批书生......似乎不应该叫书生,更应该叫先生。据说他们都来自大唐演武院、学院,这些人跟在唐军将士后面,不上阵搏杀,却参与每一场战争,唐军火炮持续改进,射的越来越准,唐军手-榴弹持续改良,能适用于更多的战况,就是靠这些人在每战后都发挥作用,将这些利器不断改良......不仅如此,据说,这些人还是唐军学习各州县驻军战法,取长补短的依仗......本汗曾听到传言,唐军每征战一回,都会强上几分,之前不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
末了,杜论禄加长叹道:“如此唐军,岂非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药罗葛狄银面色苍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当然知道杜论禄加没有道理骗他,也知道杜论禄加不是唐军细作,被唐军派来来蛊惑军心的。所以他更加清楚,眼前的这支唐军,绝非他们在灵州城外看到的那般简单。
药罗葛狄银纵然再如何自认英雄,也意识到了,他们在灵州城的兵败,是不必避免的。
沉默了许久,药罗葛狄银咬牙道:“禄加可汗,今日军议,你说这些,难道是为了劝本汗放弃抵抗,投降唐军不成?”
杜论禄加摇摇头,语重心长道:“本汗说这些,并非是为了瓦解军心,相反,是希望葛狄银可汗认清唐军面貌,调整作战部署,如此,甘州方有一线生机......本汗,实不想可汗重蹈本汗覆辙。”
“调整作战部署?”药罗葛狄银冷哼一声。
杜论禄加颔首道:“本汗知道,葛狄银可汗已经召集了许多兵马,都在赶往甘州的途中,但因为唐军来得太快,这些兵马还有很多没有到来......葛狄银可汗是否以为,唐军会先阻击这些来援的兵马,剪除甘州羽翼,而后再集中兵力攻城,与甘州决一死战?”
药罗葛狄银冷笑道:“难道禄加可汗有不同见解?”
杜论禄加沉声道:“唐军根本不会理会外围那些虾兵蟹将,他们会直接攻城!”
药罗葛狄银不由得嗤笑一声,“唐军狂妄,这是自寻死路!”
杜论禄加摇头叹息道:“方才本汗说了这般多,难道葛狄银可汗就没意识到,唐军非是狂妄,而是有把握?”
药罗葛狄银沉着脸不言不语。
就在两人对话的当口,有人来报,城外唐军叫阵。
众人立即散了军议,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赶到城头。
城外,唐军军阵森严,铁甲如山,枪戈似海,有一队人马,近至城前,为首者,正是孟平与李彦超。
药罗葛狄银有灵州一败,知道唐军威风,因了杜论禄加一番话,此刻又见对方军容,不禁对唐军忌惮万分,两相问答的时候,忍不住大声责问:“甘州之地,位在塞外,乃我回鹘世居之地,本汗素闻唐人以礼义著称,而今尔等唐人,不思在关内好生耕作,安居乐业,千里迢迢来侵我土地,掠我子民,这难道是礼义之道吗?”
孟平闻言大笑,“可汗此言缪也!甘、肃之地,本为我唐人疆土,尔等世居于此,乃我大唐恩赐也,如今见我王师,不仅不开城相迎,反而踞城而守,是为擅土自专,实与石敬瑭之流无异,乃叛臣贼子也,本将岂能不伐?”
药罗葛狄银怒道:“孟将军此语,乃强盗之言!纵你巧舌如簧,尔等所为,实则不过夺城掠财,实与强盗无异!”
“强盗?”孟平再度大笑,笑罢,神色一正,“好叫你知晓,我大唐陛下有言:河西之地,唐土也!唐土之上,一应城池财物,自然为我唐人所有,我等为唐人,故而我的东西是我的,你的东西也是我的,我等唐人取自家的东西,有甚么问题?”
药罗葛狄银听到这话,气得手指发颤。
孟平一挥手,“可汗虽颇有兵马,但在我大唐禁军面前,可汗那些兵马,实在称不上是军队。恕某直言,城上各位,也根本不懂甚么叫战争!”
“若是识相,开城投降,我皇仁德,保你富贵,若是甘为叛贼,今日必定叫你城破人亡!”
章六十八 独在异乡为异客 何处是家有家人(3)
孟平和李彦超在甘州城外与药罗葛狄银对答时,李从璟也在灵州跟李绍城谈论眼下大唐禁军的征战形势。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战争是门艺术,层面越是高级,其艺术性也就体现得越是充分,到了国家战争这个份上,战争这架庞大机器的健康运转,已经精密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而且文明发展的程度越高,战争也就愈是精密,其艺术性也更加突出。部落时代的战争与宇宙时代的战争,可以说根本就不是一个存在。
战争有其固有成本,李从璟要降低攻河西、西域之战的成本,除却对战争各组成部分都“精打细算”之外,还要谋求迅速而干净的胜利。一场干脆利落的大胜,与一场耗日持久的僵持战的成本,也不可同日而语。
从这个意义上说,主要是带领兵马冲阵厮杀、召集战士进行城池攻防的河西军队,被孟平说成是“不懂战争”,并非没有道理。
“一场战争涉及整个国家的方方面面,大体而言依然是战前、战时、战后三个过程,国、军、民三个主体。于国家而言,国库有多少钱、财、粮储备,钱、财、粮在从国库用于战场的过程中,经官吏之手,会被贪墨几何,路途运输,会损耗几何,这之间的‘转化比例’是多少,转化过程需要耗时多少,而国家能从民间征调多少物资,战场附近的州县又能供给多少,运往战场的效率如何......凡此种种,是为战争决胜于国家。”
“于军而言,军纪是否严明,将士素质如何,争胜之心是否强烈,各科技艺是否娴熟,将校识得多少征战之道,临阵知道多少应变,甲胄是否坚固,兵刃是否锐利,弓弩是否齐备,火炮利器存量几何,折损能否及时补充,伤员能否得到及时救治,新老士卒‘转化率’有多少......凡此种种,是为战争决胜于军队。”
“于民而言,凡国家征战,百姓愿意承受多少赋税增加,家家户户能为战争输送几个儿郎,国家号召之下,上至富户大族,下至寻常百姓,能为战争捐献多少钱财,有几个能放弃手中活计甘为大军运送粮秣成为辅兵。当战争不利时,百姓是唾骂国家无能还是挺身走上沙场,当强敌入侵时,百姓能否不顾身死走上城头,又是否有能力上阵厮杀。民,军之源也,一旦大战起,举国百姓是否齐心,又有多少人能成为后备军,但凡国家需要,就能拿起武器走上沙场......当战争损耗大量财物,民不聊生之际,百姓是甘愿为国家大义勒紧裤腰带,还是会被有心人蛊惑,行反叛国家之事来为祸地方......凡此种种,是为战争决胜于百姓。”
这一日,李从璟站在灵州演武院的授课台上,亲自为教室中的学生传授战争之道。
“凡此种种,国家当有清楚认知,甚至当有明确计算,有此基础,方有国家之战。凡战,必有军事情报,有军报情报,方有军事谋划,有军事谋划,才有大军行动,否则,十万大军,数十万民夫,如无头苍蝇一般放之于沙场,一旦稍有不慎,便是大动乱大灾难。”
“战前情报搜集的详细程度,直接关系到大军征战之谋划之胜败,没有详尽之军事情报,就没有大军之出动。大军行军路线,行军脚程,扎营之地点,攻打目标之兵马部署,大小战斗之投入,粮仓之选址,粮道之防卫,物资之调派,攻城掠地之章法,分进合击之策略,都要有明确布置。虑胜,也虑败,虑进,也虑退,有进攻谋划,也要有撤退谋划。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又云’‘庙算多者胜’,此之谓也。有如此谋划,纵然战场有变,应对起来才不至于慌乱,才不至于因小败而贻害大局,纵然不胜,亦可立于不败之地。僵持之战,亦或惨胜,姑且耗费无数人命与钱财,何况是败?届时不仅人命与钱财大损,而国民之信心尊严亦损,还助涨敌寇之气焰,壮大敌寇之实力,其害岂不为大!”
“每战之后,伤员如何救治、安置,所得之地如何驻防,民众如何安抚,财物如何聚拢然后快速运用于战争,战略战术部署如何及时调整......”
“何谓战争?唯计划二字。大军征战,不打无计划之仗。计划妥当,每一个将士,才能发挥最大战力,每一分钱财,才能发挥最大作用,而沙场上每一将士每分钱财,皆是国家耗费十倍之力支持,此间轻重不可不查......如何打好一场战争,打一场恰到好处的战争,打一场壮大国家而非削弱国家的战争,怎能不是一门艺术?”
说到最后,李从璟总结道:“诚然,沙场之道,乃应变之道,沙场之上,有太多东西无法预料,事先也无法都探知,战争还得靠将士流血来打赢,但这不是战争缺少谋划的借口。一言以蔽之,增加战争的已知和可控因素,减少战争的未知和不可控因素,再以绝对优势去打每一场战争,才是赢得战争的取胜之道。”
给演武院的学生授课,李从璟早在幽州时就常做,洛阳演武院他也是常去的。演武院是李从璟宣扬他的军事思想的战场,实在不能忽视。只不过做了皇帝之后,这种时候就很少了。
李从璟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在推动战争早日向“近现代”战争转变,引导大唐的军事人才,将战争这门学问做深做细。研究得深入研究得细致了,才会把事情做到更深入的层面,做好做到极致,不仅战争如此,很多事都是这样。
在李从璟看来,这个时代的战争,还是“略显粗糙”了些。而大唐的战争之道这样持续进步下去,日后必然独占鳌头。他想要将大唐建立成恒强帝国,首先得保证大唐的军事实力举世无双——包括硬实力和软实力两部分。
当然,要将战争早日推进到“近现代”的地步,仅凭他方才讲的那些,是远远不够的。
历史的发展有其必然基础,无论是国家的“近现代”化还是军事的“近现代”化,都需要物质水平跟上,或者说,需要生产力水平跟上,再直接点说,需要科技水平跟上。
这一点也是李从璟一直在花大精力去做的,李重美和赵普捣鼓出“高压锅”雏形后,经过持续改善,在李从璟的有意引导下,已经在向“蒸汽机”转变,按照目前的趋势,真正的“蒸汽机”不久就会出现。
换言之,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工业革命会提前到来,在大唐的天空下。
大唐的文明程度很高,李从璟并不担心此举是在拔苗助长。
至于某某阶级某某主义的问题,他也毫不担心。
从演武院出来,李从璟接到了甘州军报。军报上说,孟平、李彦超等人,已经着手准备决战。
回到住处,李从璟召见了李绍城。灵州之战结束有一段时日了,李绍城也不该一直呆在后方,河西是孟平和李彦超的,攻略西域也该李绍城大显身手。军功平分,才不会出现一家功劳独大,功高震主的情况,这也是御下之道。
好在大唐不缺军事人才,李从璟也不用担心,会因为要分功,而影响战争之取胜。
“这回大军攻打河西,进展颇快,朕事先制定的‘闪电战’之策,基本已经得到实现。既是如此,河西、西域交给尔等即可,朕也不必呆在灵州盯着,不日就能启程回洛阳。”
与李绍城商讨完诸事,李从璟靠上扶背,露出颇为轻松的笑意。
攻占河西全境,是大唐禁军在入冬前必须完成的任务,以河西的地理条件和复杂情况,禁军能取得这样的战果,的确称得上是“闪电战”——李从璟也确实参照了希特勒的战术。
李从璟一直在强调河西之战的成本,强调这场战争的投入收获比,而人类历史上也鲜有比“闪电战”投入收获比更高的战争了。要实现“闪电战”的部署,除却准备、谋划这些工作,需要的是军队拥有突出的硬实力——强大的运输能力和军事力量的压倒性优势。
大唐数量庞大的良马和火炮利器,为“闪电战”提供了必要的支持。
当然,眼下李从璟的“闪电战”,比起希特勒的“闪电战”,还是弱化版的,这是时代限制。
“此战之胜,是乃陛下雄才大略之胜!”李绍城由衷道。
李从璟笑了笑,摇头道:“战争何其庞大,岂是一人雄才大略就能决胜的。”
言罢,李从璟正色道:“此战之胜,是大唐文明之胜!”
是的,在李从璟眼里,这场战争若胜,是先进的大唐文明,对落后的河西文明的胜利。
中华历史上有一个无法忽视的悖论:坐拥先进文明的中国,总是屡屡被落后的北方草原文明战胜。
元朝、清朝的建立,是最突出和无可辩驳的证据。
蒙古人,位在漠北的漠北,女真满人,位在辽东的辽东,中国拥有灿烂的文明、在全世界面前光芒万丈时,彼部还在茹毛饮血。
而彼部一旦起势,短短数十年间,便能横扫大江南北,入主中原。
这也是汉人心头永远无法抹去的痛。
其因何在?
一句简单的“农耕文明的保守性,无法抵挡草原文明的侵略性”,无疑是不能解释所有问题的。
一句简单的“农耕文明的发展程度还不够高,无法对草原文明形成绝对压倒性的优势”,也是不能解释所有问题的。
野蛮战胜文明,并不是必然,而是无奈。
在李从璟看来,这个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
中国的文明的确很先进,但中国的军事,并没有达到与先进文明相对应的高度。
中国文明的先进,在经济,在文化,在政治,甚至在百业百工在所有方面——唯独,不在军事。
手中拿的,仍然是刀枪,胯下骑的,仍然是战马,身上穿的,依然是甲胄,战阵依仗的,依然是弓弩,居而坚守的,依然是城池,执掌万千兵马的,仍然是一个个大老粗——某些时候,甚至是比大老粗还不如的纯粹文人。
明清与汉朝,近两千年过去,可有本质区别?
中国对草原,可有绝对优势?
没有。
论文章,从骈四俪六,到唐诗宋词,到明清小说,历经蜕变。
论体制,从封建井田,到汉唐郡县,到明清行省,历经蜕变。
论保家卫国的最根本力量,军事思想,军队建设,实无建树。
中国不发展军事文明。
偶有改变,也是大敌当前,苦着脸不得已做出应对。
从无主动追求进步的。
唯一的明朝火枪火炮,还是建立在元朝的基础上,并且很快销声匿迹。
如是,草原人弓马娴熟,善骑射,而彪悍轻死,一朝成势,中国不能挡也。
中国的军事文明既然不比草原先进,将士素质又赶不上“穷山恶水”的刁民,最为依仗的军事物资——战马,更是拍马赶不上,如此,沙场之争,焉能不败?
河西、西域之战,是李从璟提升大唐军事文明——软实力与硬实力的一大试验场。与庞大的大唐军事文明相比,“闪电战”的战术,不过就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李从璟也知道,要提高大唐的军事文明,仅靠这些还不够,最为重要的一点,还得保持大唐帝国的侵略性。
刀不用了生锈,粮不吃会生霉,军队不用自然要腐坏。
战争,需要精益求精。
发展军事文明,永无止境。
章六十九 独在异乡为异客 何处是家有家人(4)
等着别人打上门,自然只有挨打的份。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心里想的,也只会是如何渡过眼前劫难。
拿着刀枪走出门,才能是去打别人。
心里想的,自然也就是如何提升实力,好赢得一场场战斗。
不变强就变弱,而生存之道总是弱肉强食。
强大是强大者的通行证,弱小是弱小者的墓志铭。
山东六国都被秦国灭了,为何还有人在满嘴仁义道德幻想和平?
天下大争,从未停止。
“大唐的和平不靠仁义道德,靠强大的大唐禁军。”李从璟摸着第五姑娘的小脑袋,笑容温和像是窗外的秋阳,“人人都说打江山而后守江山,朕不守江山,朕会一直打江山。”
“虎狼之君!”第五姑娘跪坐在旁,给李从璟斟好茶,皱着小巧的鼻子打趣一句。
“虎狼之君,守成之君,亡国之君,多少朝代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李从璟把茶碗递到嘴边,吹了吹热气,动作略微一顿,“朕宁愿我大唐往后的君王,都是虎狼之君,而不要渐渐沦落为守成之君、亡国之君!”
......
傍晚的夕阳缓缓沉向山峦,带着一股迫切的意味,一如远行归家的游子,急着要去叩开熟悉的柴扉,晚风从山岗上吹下来,已是带着直入骨髓的冷意,吴生不由自主紧了紧衣领,在马背上左右看了看,前后都是低着脑袋行军的回鹘战士,从他们冷山冷石一样的表情中,很难去揣度他们此刻心中的想法。
“今日赶不到了,就在此处扎营。”身前的部落老酋长传回了上峰指令,带着几分无奈,“本想趁夜赶至甘州城,但这野外的唐军游骑太多,夜里行军多有危险。”
身周的回鹘勇士停下脚步,经验老道的人勘察宿营场地,呼喝着开始分派任务,勇士们陆续下了马,人群逐渐散开,没有分到任务的人,解开驮马上的行囊,准备搭建帐篷,也有人仰头灌着水囊,顺便看几眼周围的地势。
这是一处山坳,周围的林木稀稀落落,裸露的岩石随处可见,山风摇曳着落了叶的树枝,轻微的呼呼声说不上如泣如诉,倒是近似亲人在耳畔的低语,吴生没来由的有些头疼,尤其是听到队伍后面绵羊的叫唤声,总觉得心绪不宁。
“吴郎,你没事吧?”相熟的回鹘战士见吴生面色苍白,凑过来关切的问。
吴生摇摇头,没有去直视对方的眼睛,“无妨,大抵是西风太冷了些。”
他牵马穿过喧闹的人群,微微低着头走到队伍后面。把马拴好,顺着山坡攀上几步,坐上一块凸起的石头。望着山前热闹忙碌的千百回鹘战士,吴生想要长舒一口气赶走一日的疲惫,却怎么也吐不出这口气。
从部落出来,原先的百人小队汇合了其它队伍,行军队列变得庞大了许多,这也让吴生施行心头计划的难度增加不少,这些时日心思过重忧思过甚,突然的头疼其实并不突然。
凝望着远方渐渐落到山头的夕阳,山前的金辉被阴影寸寸遮盖,吴生的心头也好似升起一团阴云,他索性在山坡上躺下来,想要闭上眼睛休息片刻,奈何眼皮刚一合上,眼前就不停掠过昔日战阵厮杀的惨烈场面,耳畔也似回荡起金戈铁马之声,让他不得不重新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目。
此处距离甘州城已经不远,依照大军的脚程,明日是必然会到的,只是到了彼处之后,吴生实在没有把握自己能在千军万马之中做甚么。或许找个机会溜走,悄悄潜回唐营才是正确的选择,但吴生不甘心,昔日他与同袍在灵州数月血战,无数手足接连陨落,就是因为河西贼人与夏州乱军挑起事端,若是此番不能让他们付出一番代价,吴生自觉无颜面对那些俘虏后试图逃走不得,而被残忍杀害的同袍。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洒落脸庞,吴生伸出手挡在眼前,望着金辉从指缝里流过,他在心头默默念道:以大义之名,行卑鄙之事。
恍惚间,他看到这样一幅画面:在大唐铁甲纵横捭阖的身影中,部落里的勇士相继倒在血火里,而那些平素与他相熟,常拿出私藏劣酒邀他同饮的回鹘人,则在地上挣扎着抱住他的腿,用怨恨的目光一遍遍问他为甚么。黑烟与人影之后,月朵那穿着破衣烂衫的瘦小身影一步步走过来,绿油油的双眸像野狼一样盯着他,坚定而缓慢的举起了手中黑乎乎的丑陋匕首。然而少女手中的匕首还没落下,一骑唐军就从她身后奔过,寒光掠过一道圆弧,她的头颅高高飞起,不知落在了何处,只剩血泉喷涌的无头尸身在他面前僵硬的倒下,黑乎乎的匕首砸在他脚上。
吴生无意识的呢喃:“别怪我,我们是敌人,一直都是。”
以世间最有情的大义之名,行世间最无情的卑鄙之事。
吴生猛然坐起身来,腰板挺得笔直,目光犹如钢铁。他想,或许趁着今夜,他应该潜逃出营,去联络甘州城外的王师,然后领着王师来将这些回鹘人一网打尽。
他忽的一下站起身,正想去做甚么,不料眼前一阵泛黑,又无力坐了回去。
......
月黑风高。
吴生蹑手蹑脚走出帐篷,营中光亮并不强烈,巡逻的战士刚好走过去一队,他紧了紧衣领,机警的钻进了冷风中,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向营外走去。途中意外的碰到了熟人,被他以上茅厕为由搪塞过去,对方也没有疑心的道理。
翻越营墙并不难,为了避过角楼上的岗哨,吴生还是等了许久才等到好时机,因为左右观望的关系,手脚动作难免有些误差,木桩子划破了衣衫,吴生没有在意,只是回头确认了一遍有无碎步被留下。
出了营,吴生在营后的山林里绕了一大圈。他自然是不能选择从前营走的,彼处有太多岗哨,走山路虽然艰难许多,不过要安全不少。因为着急赶路的关系,免不得被林木荆棘划破衣衫,甚至脸上、手上都渐渐多了许多血痕,出山之前也不知摔了几回,周身疼痛的地方太多,反而没有太大感受了,好在没有崴到脚,倒也算幸运。
从营地到甘州城,大路只有一条,吴生不用担心走岔,夜里两军游骑斥候的活动也很少,否则一旦遇上,别说跟对方虚以委蛇,很可能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给杀了,即便遇到的是唐军游骑,对方也不会给他特殊待遇。
沿着大道奔行,一路上吴生极为警惕,一旦听到马蹄声就躲开,等对方过了再继续赶路,如此折腾了好几遭,凭着敏捷的身手与几分幸运,吴生总算到了甘州城外。
两军交战之所,便是夜里,也有大量将士活动,这个当口谁也不敢大意,游骑岗哨多的可怕,双方界限分明,回鹘人控制城西,唐军控制城东,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吴生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路来不仅奔波还要担心受怕,纵然他久在边军,也大感吃不消。
潜行的时候,吴生最担心的是遇到同样在潜行的哨探,他不知道两军哨探、游骑今夜的暗语,两者一旦碰上,他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对方也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只会立马将他斩杀。
在靠近唐军边营的过程中,吴生被唐军哨探发现。此时他没有做贼一样潜行,而是在大摇大摆的行走,这大抵也是唐军游骑在围过来的时候,没有将他立即射杀的原因。不过身上的回鹘人服饰,还是为他带来了不少麻烦,望着对准他的一架架短弩,吴生手心里冒出了许多汗水,好在汉话说得流利无比,帮他渡过了最危险的瞬间。
“带回去。”为首唐军哨骑的这句话落在吴生耳中,无异于天籁之音。
“某姓吴名生,乃朔方军柴克宏将军麾下,数月前跟随刘仁赡将军救援高审思将军,半路为回鹘人所困,受伤力竭被俘......此番随回鹘军队来援甘州,今日方至五十里外......请带某拜见将军,某能为大军领路,击溃来援之贼军!”这番话吴生不知说了多少遍,从在营外遇到哨骑,到被带进军营丢进帐篷,他的嘴就没停止过开合。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
唐军将士把他带回来,似乎只是单纯的抓了个疑似唐人的俘虏,并没有希望从他身上得到格外的东西。
吴生知道这是正常的,他既非唐军哨探又非唐军细作,更不是身份非常的军中将校,他不过就是个寻常士卒——数月前是。没有身份还人微言轻,底层将士管不了他,有资格管这事的人没兴趣管他,唐军将士没有在看到他的时候,就一刀把他杀了,已经是他的幸运。军中将校倒是该把他当作敌军细作来审讯,看他有甚么企图——但是唐军明显连这个兴趣也没有。即便吴生是敌军细作,只要关押在营中,也无法还能有所动作,如果吴生不是细作,真的是逃回来的唐军俘虏,大战之时就更不会有将校有闲暇来理会他,战后倒是有可能去查实他的身份,然后找个机会将他带回灵州——顶多如此而已。
帐篷里不止吴生一人,还有其他被唐军哨探抓住的人,吴生苦苦哀求看管他的唐军将士,甚至不惜危言耸听,希望见一见将军,但没有人愿意为他传话。
千百人的军功,没有人在意。
吴生求见朔方军将校,求见柴克宏、刘仁赡,却被告知朔方军根本就还没来——就算来了,柴克宏、刘仁赡也几乎没可能知道他这个人,更不会有闲暇来见他这个寻常军卒。
就这样,吴生在军营呆了许久,直到大军攻克甘州。
然后又过了许久,吴生得知大军攻占了肃州。
再然后,王师开始安抚地方。
甘州回鹘正式成为大唐治下之民,吴生的军功也彻底没了可能性——甘州已经没有敌人,没有敌人,又何来军功?
再往后,吴生随着大队人马回到了灵州。
在灵州,历经波折,吴生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遂回家乡,与家人团聚。
再去灵武县,见到了玉娘。
与玉娘成亲,自此过上寻常生活。
......
吴生回过神来的时候,夕阳正好完全沉下西山。
寒冷犹如潮水,从脚底蔓延上来,寸寸没至头顶,将他完全淹没。吴生感到呼吸困难,也感到浑身无力,似乎心跳都变得微弱,行将就木。
他知道,即便他想要立功,王师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一个寻常小卒,即便是去了王师营地,也没有人愿意理会他,大军更不会为他这个身份不明的人,而有甚么行动,他的最好的命运,不过是军中设立了收容先前被虏至河西的朔方军民的场所,而他在这个场所里占据一个普通的位置。
然而吴生更加清楚,他根本不可能走进王师营地,在此之前,五十里的路程,甘州城外的交战泥潭,足够他被两军哨骑不问青红皂白的斩杀百十回。
“立功?不可得。回去?不可得。”吴生低声喃喃,比之臆想中的壮怀激烈,这才是真正的现实,冷冰冰的现实。
“国家总是这样大,个人总是这样小......战争总是席卷天地,个人总是随波逐流......”吴生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不愿再去看任何人、任何事。
身份贵如张骞,也在草原蹉跎了十多年,身份贵如苏武,也只能在草原上牧羊,何况是“没名没分”的吴生。
很多时候,两难的选择常会把人逼疯,但比这更惨的,是压根就没有选择的资格,只能做一个浮萍,在风雨中接受命运的安排。
心中装着金戈铁马与壮怀激烈的吴生,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认识到了个人的渺小与无奈。
但这不过是开始。就在吴生感到自己一颗心沉到谷底的时候,从不知多远的远处,传来一阵轰然的巨响,如同万千惊雷在刹那间砸落地面,他愕然抬起头来,循声向山那边望去,就看到彼处暗淡的天际,骤然爆发出晨阳晚霞般的冲天红光,映透了半边天,接近着,便是海潮般的沙场杀声,在彼处轰然响起,仿佛连天都要冲破,连山峦都要震塌。
“怎么回事?”
巨大的动静引起了所有人注意,山前扎营的千百回鹘战士,全都停住了手中的活计,一起向山那边望去,脸上布满了震惊与疑惑之色。
吴生在山坡上站起身,扶额远眺,虽然注定甚么都看不到。
彼处是甘州城的方向,如此大的动静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他的心跳不禁加快,一只手紧紧攒成拳头。
意识到可能发生了甚么的不止吴生一人,大军很快做出应对,又一批游骑被紧急加派出营,赶往甘州城查看情况。不久,有军令传下来,除却加紧修筑营地外,所有人等都要做好应战准备。
突如其来的紧急状态,让所有将士都面色凝重,吴生正在低头沉思间,相熟的回鹘勇士过来对他郑重叮嘱道:“待会儿跟紧我,万一有事,可不能走丢了,否则连部落都回不去!”
事实上,所有人都已经回不去。
入夜,山那边的红光与杀声渐渐平息,夜半,地面却忽然震动起来,并且动静越来越大,黑夜的恐惧与未知的战局,让所有人都惴惴不安,营地中的火把连接成片,火苗在夜风中飘零的燃烧着。
游骑率先归来,带回的是令回鹘战士绝望的消息:唐军攻破甘州,药罗葛狄银等人率部出逃。
——听动静,药罗葛狄银残部应该是冲这边来了,而唐军正在追击。
甘州城的战况众人并未亲眼所见,但傍晚时分的动静都听得真切,那座防备严密的重城都已经陷落,可想而知唐军的势大,如今药罗葛狄银都要出逃,众回鹘战士更是不可能存有反击的心思。
撤退,毫不犹豫的撤退。
没人想去力挽狂澜,甚至没人想去接应药罗葛狄银,众人只想在唐军追来之前,从这里远远逃离。
苍凉的夜,被仓惶的大撤退打碎。
吴生被汹涌的人流裹挟,只得跟着众人奔逃。望着慌张奔走的战士,望着月夜下跳动的火把海洋,听着此起彼伏哇哩哇啦的回鹘话,听着惊惶不定的马嘶声与脚步声,吴生没来由生出一股不知此时何时、此生何生之感。
他想回家。
乱军之中,他却没得选。
被簇拥在拥挤的洪流中,顺着大道向前方奔行,吴生的耳畔却传来愈发清晰的交战声。惊惶不定的逃窜永远快不过整齐有序的追击,身后的唐军距离他们越来越近,天亮后,唐军之前的药罗葛狄银残部,开始冲击他们原本还算齐整的队列。
这支不曾经历战斗的军队,由此不可逆转的也成了败军溃卒。败军溃卒没有秩序可言,丢盔弃甲只为跑得更快,你推我搡相互践踏只为削减阻碍,四散而走想要脱离恐怖......事实只能是,溃败得更加彻底。
整个白天过去,唐军的追杀没有停止。
这看似不可能,却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唯一的可能是,唐军追击的精骑,早就有了准备,并且在相互交替前进。
溃军只能直奔肃州。
差些在乱军中丧命的吴生尚且不知,肃州有甚么在等待他们。
章七十 独在异乡为异客 何处是家有家人(5)
十年征战,戎马南北,大小战事无数,无论灭国屠军,还是攻城拔寨,唐军深谙各种战法,又因演武院、参谋处之存在,使得唐军战后总结工作分外深入彻底,一战之得一将之长,往往可以成为全军之得诸将之长,故而唐军之锐利无匹,不仅在于甲兵鼎盛,更在于智慧系统之完善、军事文明之发达。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大战之后的追击之法,唐军自然没有不精通的道理。事实上,时至今日,唐军在各种战法上的造诣,都不是他国异族可比,更何况,主持甘州会战的主帅乃是孟平。
军中很早就有种说法,李从璟的用兵之道,李彦超得其三,李绍城得其五,唯独孟平深谙精要,得了十之七八,堪称继承衣钵者。
——能得十之七八,已是极为难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重点还得自家融会贯通,根据自身之长短与性格,形成自己独一无二之风格。早年李从璟跟随李存勖征战四方,做了对方两年亲卫,日日耳濡目染,又被对方时时提点,堪称李存勖用兵之法的传承者,但要李从璟自个儿来说,他也只得了对方兵法的七八分真谛。
总而言之,唐军对甘州残军的追击,一路昼夜不停、片刻不息,完全没有给药罗葛狄银喘息的机会,一直尾随到肃州。这一路上尸横遍野,多的是连甘州城都未望见的回鹘“勤王之师”,莫名其妙就成了沙场白骨,对这些回鹘战士而言,说他们心中满腹委屈,未免显得太轻描淡写了些,命运的无奈与个人的渺小大体如是,沙场之上,普通士卒大多连战况都没弄清楚,就已经带着自己的故事踏上了黄泉,而等待他们的不过是一碗忘却前事的孟婆汤。
药罗葛狄银没有死在乱军之中,实属命大。
从这个意义上说,吴生也很命大。
被裹挟在败军的洪流中,身不由己逃往肃州时,多次见到追至不远处的唐军精甲,对着回鹘战士不由分说乱砍乱杀,吴生不止一回觉得自己命要休矣。乱战之中,唐军将士不会有闲心去听回鹘战士的诉说,眼见那些满嘴汉话的回鹘战士,一个个接连在唐军横刀下倒在血泊中,吴生清晰认识到了他的身份。
现在,他是回鹘战士。因为他着回鹘服饰,与回鹘人为伍,在回鹘人军中。虽然他没有回鹘人的五官,虽然他说汉话——那又如何呢,河西之地,诸族杂居,不乏汉人,不乏混血,但眼下他们隶属河西军队,是唐军之敌。
大战之时,唐军不会有闲情逸致,去讲仁义道德——那是战后的事,是得胜之后的事,是只有胜者才会做的事。而且不同于中原之战,现在唐军面对的是异族,眼下,依照孟平的军令:前锋不纳降。
死去的敌人才是最好的敌人。
杀敌才有军功。
吴生不得不面对同胞一次次向自己举起横刀,并且和身边的回鹘战士一起仓皇逃窜,这让他的心头一片冰凉,这让他觉得人生太过荒诞。
这种情况下,吴生这些人甚至无法择道回归部落,只能被迫逃往肃州。
好在终于活着抵达了肃州。
然而吴生的境遇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因此而变得更加危急。
逃亡路途中,药罗葛狄银本在队伍后阵,为摆脱唐军追杀,他毫不犹豫选择向前冲击,依仗其亲兵之锐利、战马之优良,无情将阻道的回鹘战士杀散,而冲到了溃军队伍前列,这样一来,那些被他抛在后面的回鹘战士,就成了他阻滞唐军的屏障,而吴生所在的群体,不幸就落在了药罗葛狄银后面——他本身也差些被药罗葛狄银的亲兵乱刀砍死。
对此,吴生和其它回鹘战士自然愤然不已、骂声一片,但却无可奈何。这就是战争。对身处战争中的人而言,战争最大的主体不是取胜,而是活命。取胜,是活命之外的追求。军队建设为何总要强调荣誉重于生命?就是让你甘愿赴死,把取胜看得比活命重要——若得三分将士如此,军队自然战力非凡。
当吴生等人逃到肃州城外的时候,药罗葛狄银已经进城,而这个时候,城门已经紧闭,并且无论他们这些后到的溃卒如何喧哗哀求,城池拒不开门相迎,因为唐军已经尾随而至。
为了避免唐军杀入城中,肃州必须要关闭城门,药罗葛狄银必须要将他的族人阻隔在城墙之外。
面对白捡的军功,唐军自然没有不要的道理,追杀而至后,便在城外各处大肆收割慌乱的回鹘溃卒。
哭声震天,惨绝人寰。
散落在城外的回鹘战士,不得不拥挤到城墙外,拼命向城墙靠拢,以求得到城头上弓箭手的庇护。
城头上的弓箭手自然没有不掩护的道理,唐军也不贪心,只管四处砍杀那些距离城墙远的回鹘溃卒,并不靠近城墙一箭之地。
求生的本能总是分外强大,唐军取得数百战果后,剩下的数千回鹘战士,都聚集到了城墙周围。
这时候城上城外的回鹘战士都看清了,追来的唐军精骑不过千余人。
肃州城内的驻军,少说有数千之众,城外的溃卒更是远超唐军。
时近黄昏,苍穹愁云惨淡,城外横尸处处,拥挤在城墙外的回鹘战士,望着在城前四处游弋的唐军精骑,发现对方并没有退却的意思,这让他们惊惶甫定的一颗心,一直无法落到肚子里。
那千余唐军精骑,姿态好整以暇,视面前的雄城与十倍敌军如若无物,因为那些游弋的骑兵,还在四处给将死未死的回鹘战士补刀。
但凡稍有战心,十倍回鹘马军,冲杀过去,千余唐军精骑焉有不退之理?但凡稍有战心,药罗葛狄银岂能容忍区区千余唐军,在城外如此闲庭漫步、耀武扬威?
日暮降临,肃州城门依旧紧闭,无论是城内驻军还是城外溃卒,皆无一战之念。
头发散乱的吴生坐靠在冰冷的城墙上,荒凉的双眸望着天际渐陷黑暗,干枯的嘴唇微微张合,终究是一个字也不曾说出口。一路逃窜,身心俱疲,眼下无水无粮,腿伤已有复发之势,疼得不能动弹。
透过无数坐着的回鹘战士头顶,吴生的视线最终落在不远处的唐军精骑身上。日暮中,对方军阵严整,千余骑便有泰山压顶之势,世间威武之态,无有更胜大唐精甲者。
吴生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浅淡的笑意,那是一个与有荣焉的弧度。
身为唐人唐卒,见大军威武如斯,该有万丈豪情,该觉无上荣耀。
数月前,那是与吴生并肩作战的同袍。
然则眼下,那是想要取下吴生项上头颅的“敌人”。
吴生手指动了动,他几乎要忍不住站起身来,拖着与回鹘人血战留下的伤腿,大步走到这支精骑面前,横刀咽喉之侧,用尽一身力气与生平所有豪情,大吼一声“王师威武,大唐万年”,然后自刎军前。
如此落幕,也不失壮怀激烈。
但吴生最终还是没有动。
人生,总是苟且偷生多,而壮怀激烈少。人生,多是安于眼前的苟且偷生,而怯于触碰想象中的壮怀激烈。
夜幕吞噬了天地,城墙外漆黑一片,数千溃卒在黑暗中沉默无声,卑微得犹如潮湿处的蛆虫。城头灯火通明,却似照耀不到尺寸之外。
不知何时,有哭声在不知何处响起。
哭声外,有骂声,有呵斥声。不时,有厮打声响起。间或有战士站起身,向城头苦苦哀求开门。
不远处,唐军精骑已经下马,在战马旁席地歇息、进食,但军阵依旧齐整,随时都能上马而战。
城门当然不会开,也不敢开。好似城外那千余火把之下的唐军精骑,凭一己之力就能杀入城中,在十倍回鹘战士与满城百姓中,将肃州搅得天翻地覆。
“吴郎,我等今夜就走。”老酋长从坐着的人群中走过来,他方才去联络自己部落的战士了。
“去何处?”吴生的声音绵软无力,如同将死之人。
“去何处都好,呆在此处只有等死的份。他日唐军大举杀来,势必攻城,我等聚集在此,首当其冲,而城门又不开,只能落得人尽皆死的下场。”老酋长惆怅的说。
“或许,王师战前会先尝试招降城墙外的我们。”吴生在心中如是说道,但这只是一个可能性而已,以唐军强攻河西之地,以诸族人头威慑河西,以绝战后河西诸族作乱的做派,这个可能性实在很小,所以吴生只能默然点头。
“我等只有不到六十人了。”老酋长沉重的叹息,锁成一团的眉头尽显苍老之色,“此时再不走,就要绝种......六十人太少,连马贼都难以应对,此番西去就会进入瓜州地界,生死难料......必须要再聚拢些人。”
吴生忽然想起那座破败的小帐篷,还有小帐篷里衣衫破烂、刚刚过上能吃饱日子的消瘦少女,忍不住问道:“留在部落里的人怎么办?”
“顾不上了。”老酋长沉默了许久,才说出这样一句话,然后就低着头不言不语了。
章七十一 独在异乡为异客 何处是家有家人(6)
吴生知道老酋长别无选择,一场浩大的战争面前,部属只剩下数十人的老酋长与他一样,实在是渺小无能得很,身不由己。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吴生不无奢望的想,王师攻占甘肃之地后,接下来就会建立在这个地方的统治,作为大唐治下之民,月朵并没有性命之虞......当然,她也不可能过得更好,她的窘迫与饥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被改变。
手里攥着那柄黑乎乎的简陋匕首,吴生荒凉的心头浮现出许多往事,一张张人脸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闪过,嗜酒如命酣醉时比清醒时多的父亲,对他照顾有加射艺非凡的吴春,灵武县城药铺里为他着甲的玉娘,小帐篷外单纯善良到愚笨的月朵......
吴生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人生竟会有这样多的离别,所有曾今得到的,在他还未明确认识到得到时,就已经不可逆转的失去,离别划分了得失,在他来不及珍惜的时候。
“穿过瓜、沙二州,若是能够不被大唐归义军拦截,一路往西就可以抵达西州,彼处也有我们回鹘人定居。”老酋长终于想到了他麾下这群人的归宿,眼中开始有了希望。
昔年,张义潮复兴归义军,纳沙州周边十一州之地于统辖之下,河西、西州都在其势力范围,而后吐蕃侵入、回鹘大兴,归义军损人失地,只能勉强保住沙、瓜二州周边之地,在那场长达数十年的斗争过程中,甘州回鹘与西州回鹘的两面夹击,无疑是导致归义军衰败的罪魁祸首。吐蕃与诸小族之外,破甘州回鹘,大唐可得河西,破金山(天山)南麓的西州回鹘,大唐能进西域。
这些天下大势对吴生来说太遥远了些,远到不是他能稍微触碰的层面,不过因为早年寒窗苦读志在宦途的缘故,吴生还是知道西州、伊州的方位,知道此处到金山南麓的距离。
很遥远的距离。
此去金山,戈壁荒漠,马匪悍贼,诸族恶徒,长路漫漫,凶险无数,此去金山,前路不可预知,此身生死难料。
老酋长的话没有在吴生心中点燃希望之火,反而让他本就寂灭的心火更加冰冷。他抬头望向银河星海,苍凉的心绪已无多少起伏,脸上的神色是没有神色,犹如一潭死水。
此去金山,吴生不认为自己还能活着,亦或是,不认为自己还有能活着归来的那日。昔年寒窗苦读时,抬头能看见的天空小的只有巴掌大,心中却有锦绣万里江山如画,埋首三尺案牍目对字字金玉良言,脑海中总浮现大展宏图显赫人前指点江山的蓝图,而今一朝走出家门投身天下,才发现天下原来这样大,数月间世事巨变目不暇接,才发觉命运不是自己掌控而是随波逐流。
天下之大,不是看见山河万里,而是看见自己的渺小,天下之大,不是看见灯火辉煌,而是看见自己的落寞。
异乡的月夜与家乡的月夜并无不同,却总是让人倍加思乡,异乡的山河与家乡的山河并无差异,却总是让人倍加怀旧,吴生凝望着肃州城上的夜空,感觉如噎在喉,醉酒的父亲,或许在村口眺望,寡言的吴春,或许在策马寻觅,清秀的玉娘,或许在吹响羌笛,愚笨的月朵,或许在寒风伫立,往事如风消散,故人如风消散,只有挂念常存心头。
吴生低下头,低声呢喃:“勿等,勿念。”
......
吴生等溃卒趁夜逃离肃州时,唐军精骑并没有追击,那不是让他们反感的事情,肃州也没有遣军追回,那是他们只能感到无奈的情况。逃离肃州城墙的人并不多,虽然逗留在城前,很可能被他日攻城的唐军碾成齑粉,但此时背靠城墙,背靠同族,还是让他们感到些许安全感,与逃离肃州面对茫茫不可预知但铁定凶险万分的征程相比,坐在肃州城前至少还有片刻安逸,左右是朝不保夕,那便只顾今夕之存,何必多想明朝之亡。
对吴生而言,同胞与同袍近在眼前,却不能并肩而立,眼下远离同胞同袍而去,归家更成了不能触及的奢望。离开肃州,背对灵州,每行一步,吴生的心便沉下去一分,他甚至能感到马蹄的艰涩难迈。
此生离了家门,便注定要把他乡当作故乡。但吴生心底仍旧残留有一丝希望:只要能够活下去,总有归家的可能。只是理智清晰的告诉他,当他滞留他乡,把他乡当作故乡之后,早年的家就只能存在于梦里。
无论是太平盛世还是战乱年代,归家,其实比想象中要难。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家都成了流离之人,流落到何处便在何处滞留,落叶归根就只能是一种偶尔提起的情怀。
虽然唐军没有追击之意,众人还是在离开肃州很远之后,才点燃火把照明。吴生望着火把下张张仓惶不安的面孔,眼神如荒野一般旷寂。离开部落时,队伍里尚有一些灵州俘虏,而此时却基本不见了踪影。吴生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但他曾亲眼所见,很多人都成了唐军精骑的刀下亡魂。
战乱年代,家国不及阵营重要,同阵营人才是自己人,敌对阵营的人,没有资格谈论自己的家国。
此时此刻,吴生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家国抛弃了,就如药罗葛狄银抛弃肃州城外的溃卒一样,因为他已经站到了唐军的对立阵营,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
一夜逃亡,天亮后队伍也没有停下来歇息,既然决定离开肃州,当然要离得更远些才好。直到午后,疲惫不安的队伍才停住了脚步。
食物和水成了问题,人不吃马却不能不吃,好在这支数百人的队伍,还有一批人甲兵齐全,没有在先前的溃逃中完全丢了吃饭的家伙,这就成了队伍的依仗。
这等时候,“吃饭的家伙”为什么叫吃饭的家伙,其含义完全体现了出来,拥有甲兵的人,被聚集起来,冲向临近的村落。败军溃卒之害,尤胜马匪山贼,这些双目通红、朝不保夕的人,受饥饿疲惫之祸,历同伴首领抛弃之痛,怨恨之下,心中早已没有道德。
吴生目睹了这群溃卒冲进村落,杀人掠食的全过程。
然后他就混在队伍中,在满地村民尸体、鲜血,和残存者的哭嚎声中,和同行者一起冷漠的享用食物。
......
吴生想要跑,想要脱离队伍。
先前被败军裹挟,被唐军追杀,脱离不得也无法脱离,眼下却不同。找个机会脱离这支残军,然后找个地方藏起来,拖到战后再出来,那时候地方秩序稳固了,也不会再有杀身之祸,找到唐军说明身份,未必没有重回灵州的可能——或者去瓜洲找归义军。
当吴生有这个念头后,他看同行者的目光开始不一样。于是他很快发现,某些人看他的目光也不一样。不一样的目光来自部落,是他相熟的那些回鹘战士。从对方的闪躲的目光中,吴生敏锐捕捉到了戒备的意味,这让他脊背一凉。
是日夜,吴生闭目到半夜,也未能入眠。
而后他察觉到老酋长和几名部落战士离开宿营地,朝外面的小林子走去,吴生等了片刻,潜行跟了过去,最后躲在一处草丛旁的石头后,静听对方的谈话。
幸好他脑子灵活,回鹘话已经颇有造诣,能勉强听懂对方的谈话。
“这两日吴郎可有甚么异常?”老酋长的声音。
“正常得很,就是心情有些低落。”一名回鹘战士回答。
“心情低落没甚么,看紧他,若有异样,要及时来报。”老酋长的声音很是凝重。
回鹘战士应了声是,而后不解的问:“为何要如此紧盯着吴郎?”
“吴郎是唐人,若是有甚么鬼心思,比如说鼓动众人向唐军投降,可是麻烦得很,不能不防。”另一个回鹘战士说道,“眼下就要进入瓜洲地界了,那里可是大唐的归义军所在地。”
老酋长道:“不仅如此。”叹了口气,继续道:“让你们看着吴郎,也是怕他跑了。吴郎颇有才学,在部落时大伙儿都见识过了,此番你我远去西州,若想谋得立足之地,得到不错的对待,还得靠吴郎。若是能让吴郎得到那边的赏识,被重用,你我的处境自然会好很多。”
一阵沉默。
“进入瓜洲地界后,绕道北面草原,避免与归义军接触,而后往西直奔金山,如此,纵使吴郎有心跟归义军碰头,也没有机会。只要到了西州,你我就不用再担惊受怕......有这数百人在,部落大可重建。”老酋长继续道。
“若他真有了要跑的心思,那该如何?”先前的回鹘战士问。
老酋长沉默了一阵,“最好能够说服他,劝他打消这个心思......若他真有不轨心思,或是执意如此,那就打断他的腿......大不了杀了便是,部落予其恩惠,他若不思报答,也不得让他好过!”
临了,战士疑惑的问起另外一件事,“我们为何不绕道回部落去?如果唐军果真攻占了甘、肃之地,我们做大唐的治下之民,也不会被赶尽杀绝吧?”
“混账!”老酋长大怒,“唐人与我有杀子之仇,我岂能做唐人的狗?”
静了片刻后,老酋长森然道:“我可以用唐人奴隶,甚至让把女儿嫁给吴郎,让他死心塌地为我所用,但那是我对唐人的施舍,而不是接受唐人的施舍!唐人到底是唐人,岂会真心待我回鹘族人?”
草石后的吴生听到这里,见对方要停止谈话了,连忙率先潜行回去。
恢复了先前的睡姿没多久,老酋长等人就回来了,那两个回鹘战士,就一左一右睡在吴生侧旁。
吴生一夜未眠,也没甚么动作,唯独手没离开过那柄黑乎乎的匕首。
翌日佛晓,众人陆续醒来,吴生装作给老酋长请安,与他面对面靠近了说话。
老酋长笑呵呵的勉力吴生要打起精神,还说去西州的路他年轻时就走过,那条道只有他一人知晓,隐蔽安全得很,此番定能如期抵达西州,而且那边还有他的朋友,到时候再给吴生讨个美人,许诺让他住大帐篷,言语亲切犹如一家人,还透露出要收吴生为义子的意思。
“酋长如此抬爱,吴生感激涕零。”吴生大受感动,连忙下拜作揖,俨然受宠若惊要跪谢的模样,引得老酋长老怀大慰,笑出了声,弯腰来扶。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出乎所有人意料,作揖下拜的吴生,忽然顺势从衣袖中抽出那柄黑乎乎的丑陋匕首,在电光火石之间,猝不及防的狠狠刺进了老酋长的胸口!
章七十二 独在异乡为异客 何处是家有家人(7)
变故太过突然,以至于众人发现异常时,吴生面上的感激之色还未褪去,而老酋长的笑容还留在脸上。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匕首艰难穿透皮甲,刺进老酋长干瘪的胸口,彼处血肉萎缩,远不及吴生以往杀伤的任何一名敌人血肉充实,匕首并不锋利,它本身不过是那个愚笨少女用来寻求安全感的寄托,而不是真正的对敌利器,在吴生的手中它钻进老酋长的心脏,却卡在了胸骨之中,一手抱着老酋长的脖子,一手将匕首狠狠往里送的时候,吴生甚至听到了匕首与骨头尖利的摩擦声,老酋长凸出的双目瞪着他,不可置信的意味像是杯中满溢的水,刹那间又被仇恨与愤怒所替代,好似饿狼野鬼一般骇人。
吴生迎着这双眼睛与目光,全无半分退缩之意,事实上,他眸子里的狠戾与狂暴之色,论可怕程度并不比老酋长逊色多少,身为军中锐士,昔曾浴血疆场,与同袍手足死战敌寇,刀下亡魂一只手已经数不过来,自打被俘,被迫入甘州回鹘,数十日来他已不曾杀人,然而此时亲手将匕首送进老酋长胸口,感受到利器入肉的滞涩与畅快,鼻中嗅到飘散升起的血腥味,吴生全身的毛孔依旧不可抑制的张开,就像是行将渴死之人终饮甘泉,数十日以来胸间堆积的郁垒,心上密布的愁云,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一如雨过天晴,霎时间艳阳万里。
呼吸之间,吴生握着匕首的手连连扭动,将老酋长的心脏毫不留情搅碎,对方嘴中不受控制的涌出大股鲜血,眼中的仇恨与愤怒也在瞬间化为惊恐绝望,他依然瞪着吴生,至死都不肯挪开目光,那是人之将死的仇恨,也是化为厉鬼的纠缠,原本不容直视,但吴生却丝毫不避,迎着这道足够让人心悸到夜半惊醒的目光,他的心头甚至有无限畅快,一种他自己也无法尽数理解的畅快。
“尔......尔敢?!”老酋长临死的控诉饱含怒火,落在吴生眼中却已全无威慑力,他双手死死抓紧吴生的双臂与肩膀,惟其如此才不至于立即倒下。
“有何不敢?”吴生直视这名回鹘老酋长,目光坚硬如铁,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字,更是字字千钧,“我乃唐人,顶天立地的唐人,纵然沙场被俘,又岂能甘为尔之走狗?!”
这句话不过就是二十来字,但此时从吴生嘴里说出来,却似用尽了他生平所有力气,分外厚重,这话的确只有二十来字,但此时从吴生嘴里说出来,顿时让他眼前黑暗尽散光明尽显。
做唐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唐人。
不是因为是唐人,所以理所当然做唐人,不是因为未涉世事,心中有无限单纯美好之幻想,所以愿意做唐人。
绝不是这样的唐人。
而是历经一个普通唐人的辛酸苦痛,阅遍一个普通唐人的悲苦无奈,还愿意做唐人。
是眼见同样被俘的唐人在异族被消磨心志,为了眼前安逸生活而自愿成为异族附庸之后,依然坚定的要做一个唐人。
是被昔日并肩作战的同袍刀兵相向后,还要坚定的要做一个唐人。
是在亲见昔日同伴在乱军中被王师不分黑白砍杀之后,仍然坚定的要做一个唐人。
是目睹现实的种种黑暗与冷酷、冷血与无情、不公与罪恶之后,一如既往要做一个唐人。
做唐人,是选择站在唐人的阵营。
做唐人,是选择把那个叫作大唐的国家永远刻在心里。
做唐人,是因为要记住那些战死沙场的同袍。
做唐人,是因为要记住那些想要奔回大唐,却被异族抓回来残忍虐杀的同胞。
做唐人,哪怕卑微得如同一只蝼蚁,心中依然装有一个盛世大唐。
做唐人,哪怕平凡得犹如一只飞蛾,临死也要扑向大唐的万家灯火。
做唐人,你就可以说,我大唐王师,已经攻占河西!
做唐人,你就可以说,我大唐舰队,已经远帆四海!
做唐人,称呼天下最雄才大略的君主为吾皇!
做唐人,面朝中土而拜,那是我祖先埋骨的地方!
做一个这样的唐人!
无关是非,无关黑白,无关善恶,做一个唐人。
这是一个简单的选择。
如果非要给这个选择找个理由——我身上流淌着唐人的血。
战争冷酷无情,要站在唐军这一边。
国家宏伟浩大,要做大唐一砖一瓦。
做一个这样的唐人。
不负祖先。
做一个这样的唐人。
顶天立地。
——大唐,我落叶归根的家乡。
哪怕客死异国,也要魂归东方!
......
回鹘老酋长死死攥着吴生的臂膀,双目逐渐黯淡,眸子里诸番情绪与色彩皆尽消散,到得最后唯余冰冷的杀意与无法释然的疑惑,这让他宁死不愿松开吴生,咳血发出最后一问:“今尔杀我,尔必横死,为何如此?”
“生为大唐人,死为大唐鬼,吾有何惧?”这一刻的吴生,心胸豁然开朗,他平静吐出这句话,将染血匕首从老酋长胸口拔出来,静视对方捂着胸口,在他面前不甘的倒下。
周围的回鹘溃卒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大多数人都还未从陡生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事实上,直到老酋长倒在吴生脚前,很多人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然而本部落尤其是老酋长的亲信,却是早早就注意到了事态变化,虽然来不及阻止甚么,但在老酋长倒下后的第一时间,就接二连三拔刀出鞘,或者去查看老酋长伤势,或者朝吴生扑过来。
吴生早就料到情景会如此变化,背水一战的他早已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态,既然敢向老酋长骤然发难,就不会在这等变化下束手待毙,他出奇的没有后退,而是挥舞起拔自老酋长腰间的马刀,逼退欲要扑来的部落战士,而后横刀而立,刀尖直指众人,陡然大喝:“全都退后!”
他的回鹘话虽然僵硬,但好歹已能将意思表达清楚,此刻他一手滴血匕首,一手马刀平举,长身而立,煞气横生,双目圆睁,在老酋长流血尸体的陪衬下,倍显可怖,一声厉喝,别有威慑力。
部落战士先是一怔,被眼前这个平素气质平和如书生,却陡然暴戾犹如野兽的家伙给震住刹那,不等他们回过神来纵身杀上,吴生大喝又起:“尔等若想找死,便上前一步试试!今我杀人,已是不惜一死,难道尔等也全都不想活?”
吴生心跳骤然加快,浑如战鼓炸响,一句大喝之后,心跳复又迅速平静,他怒视众人,满面威严,语气全无半分波动,此情此景,但凡露怯一二或是让人察觉到他有半分紧张,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他虽不惧一死,但却更想活,他的回鹘话虽然说得不好,但辞令事先便有准备,倒是分外流畅。
部落战士被吴生吼得稍有迟疑,中间有人面色狰狞道:“你杀了酋长,我要宰了你,吃你的肉、饮你的血......”
吴生却不等这人把话说完,他知道此时不能有片刻迟疑,更不能被对方占住话头,遂目光如电逼视众人,慷慨激昂:“方才老酋长问我,今我杀他,我必横死,为何还要如此。某不妨明告尔等,某不惜一死,也要杀人,便是要用行动告诉尔等,我乃唐人!”
我乃唐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犹如惊雷落地。再加之吴生虎目圆睁,有目眦欲裂之态,浑若虎狼,就更显其份量。
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目露骇然之色。
唐人,这两个字如有千钧之重,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若是放在数月前,莫说唐人二字,便是唐皇帝三字,在河西也没甚么威慑力。
但而今不同,因为唐军已经杀到河西,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排山倒海人莫能敌之态,败军杀人攻城掠地,将河西兵马打得溃不成军,将河西之地碾得支离破碎,如天神如阎罗,已是让河西之人畏惧非常。
他们这些溃卒,可是被唐军一路追杀到肃州的,他们可是亲眼看见千余唐军精骑,就能让一座肃州城一片死寂的。此时此刻,这些溃卒畏惧唐军的程度,早已胜过畏惧药罗葛狄银。
是故吴生一句我乃唐人,立即短暂震住了场面。
“此人欲带尔等与大唐为敌,某身为唐人,不得不杀之!”吴生威视众人,平生许多汉唐雄风,“今我王师在后,而归义军在前,前后皆我唐军,尔等如若继续与我唐军为敌,纵今日不死,来日必亡!今我问尔等,尔等欲生,还是欲死?!”
溃卒们你看我我看你,尽显惶然之态,便是部落战士,此时也都暂时止住了要扑杀吴生的心思。河西大军已经溃,如今唐军已然兵临肃州城下,他们这些连肃州都不得入、无家可归的败卒,费尽心思想要活命却不得其法,之所以跟随老酋长至此,也不过是想要谋得一线生机,事实上不少人都想回家,甚至包括一些部落战士都是如此,此时听得吴生此言,都齐齐望向他。
“实告尔等,某先前乃是唐军校尉,若尔等愿随我归降,我可保尔等不死,他日亦可平安归家!”吴生为提升自身公信力,不得不撒了个谎,“我大唐素来待诸族甚厚,尔等若是归降,必不会为难尔等。今老酋长已死,若是尔等执意西行,莫说不知抵达西州之道路,一旦进入瓜州地界,必为归义军所屠,断无活命之理!此间道理,尔等好生思量!”
吴生不想去甚么西州,更不想继续做一个伪回鹘人。
昨夜偷听老酋长一番话,让他心神大受震动。
一夜未眠,他的心思终于通透。
他要做一个唐人,哪怕马上就会被乱刀砍死。
但至少可以顶天立地,就像在灵州时一样。
即便只能片刻如此。
以一个唐人的身份活着,或者死去。
——这是吴生的选择。
章七十三 锦绣江山万万里 阳关未必无故人(1)
这个清晨格外冷,荒野上的草丛在冷风里打着颤,戈壁上的沙石铺陈到看不见的边际,稀疏的林子甚至谈不上是山林,这样宽旷的地方让人半分安全感也没有,遇到真要逃命的情况,连遁入密林都做不到。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依照眼下的情况看,今日好似是个阴天,往日里湛蓝如洗一碧万里的苍穹,在此时也像是扯上了一层帘幕,将下面的人都罩在阴影里。
吴生被数百个回鹘溃卒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间,双方大眼瞪小眼,眸子里神色各异。随着吴生话音落下,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空旷的场地上落针可闻,粗重的喘息声像是夜雨,突兀而清晰。
许多年后,当吴生再回想起今日的情景,虽然大多是一笑置之,但心里总会觉得无比庆幸,如果让彼时的他再来处理眼下的情况,他会有更加缜密的谋划与更加妥帖的安排,比如说事先与溃卒中某些对老酋长不以为意的家伙联络一番,让他们在自己的话说完、震住场面后,能够及时表态附和站在他这边,那局势差不多就定了下来。
但眼下吴生没有那些安排,所以话说完后他只能瞪着众人,关键的言语就那么几句,说完了就说完了,继续说些重复和无关紧要的话,只会显得婆妈和没有底气,平白失了气势。眼下的情况就如两军对垒,苦口婆心并不适合吴生这个“外人”,他不能让自己失了威势,那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对峙的气氛并没有剑拔弩张,而是比之更加危险的沉默,数百回鹘溃卒心头更多的是茫然。吴生只希望他们快些拿定主意,这种等待命运宣判的滋味如坐针毡,让他的每一刻的呼吸都分外沉重,而且觉得奢侈。
众人头顶的高空,有一只孤独的苍鹰展翅飞过。
终于,也不知是谁先出了声,旋即,喧嚣声此起彼伏,像是被定格后瞬间恢复正常的菜市场。溃卒们作鸟兽散的速度快得无法形容,数百人分作大大小小的群体,或骂咧或呼喝但更多是沉默的,离开了这个没有意义的地方,迫不及待朝着各自家在的方位散去。
没有人响应吴生的号召,跟他一同去投降唐军。
好不容易捡回性命的溃卒们,在此时只想要回家。
事情如此发展出乎吴生预料,他本以为今日不成功便会成仁,现在的结果竟然是两者中间的情况,这让他有片刻的不知所措。然则这其实并不难理解,想要溃卒们响应他的号召,他必须得有威望才行,唐军的大举杀来的现实和他刺杀老酋长的举动,的确为吴生提供了威望,但他却没有得到溃卒们的信任——一个陌生的唐人,当然不会得到回鹘溃卒们的信任。
如果吴生在部落里生活的更久些,可以将那些相熟的战士变成自己的势力,让他们将部落战士都聚集起来,听从吴生的号令,那么有他们作为核心力量,此时就能拉拢所有溃卒跟他一起行动......如果吴生已经变成了回鹘人,那他也有机会得到回鹘人的信任。
急着回家的溃卒们,没有心思去惩罚吴生这个杀了老酋长的家伙——他们对老酋长也并不熟悉,但在这些人散去后,场中便只剩下部落的五六十名战士,他们不仅没有离开,而是重新将吴生围在中间,并且神色不善的向他逼近过来。
吴生心头一阵哀鸣,他知道自己的危机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到了最为严重的时候,面对部落战士们的持刀逼近,他勉强稳住脚步没有后退,看向其中一个身体强壮的家伙,声音不急不缓的说:“巴布尔,老酋长死了,你现在可以带着战士们回去了。”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提醒那个叫作巴布尔的战士,老酋长死了,凭他的威望,可以谋求成为部落酋长——因为老酋长的儿子早就战死了。
巴布尔却不领情,目光阴狠道:“你杀了老酋长,不拿回你的人头,我如何服众?”他本就是部落中颇有威望的人,自然知道如何顺利坐上酋长的位置。
吴生盯着巴布尔沉声道:“你杀了我,唐军必为我报仇,你这是在给部落带来灭顶之灾!”
巴布尔面不改色:“有谁知道是我们杀了你?你死了就没了,没人会知道你存在过。”
望着左右逼近到身前的部落战士,目光触碰到一个个仇恨的眼神,吴生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挽回余地。他终究不是身处高位的上位者,也不是一步百计的军中幕僚,他只是一个没有去成洛阳的乡下读书人,他只是一个差些死在战阵中的普通将士,刺杀老酋长劝降回鹘溃卒,本就是抱着殊死一搏的信念,眼前的难题已经超出了他的处理能力。
吴生握紧了手中那柄黑乎乎的匕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在陡然间变得决然,“身为大唐人,我死得并不容窝囊。我杀了一心与大唐为敌的老酋长,也算死在战斗中,不负为大唐将士,死后也能做个大唐鬼。如此,到了黄泉之下,也有脸跟昔日战死的同袍,再把酒言欢!”
说罢,他目光一凛,冲向巴布尔,要与他同归于尽。
......
咻的一声,一箭破空飞来,正中巴布尔肩头。
猝不及防之下,巴布尔惨叫一声,手中弯刀掉落在地,连忙抽身急退,而后才向利箭飞来的方向望去。
已然踏出一步的吴生,硬生生止住了身形,同样惊诧的看向另一边。
约莫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人负刀持弓,立于一棵粗壮大树的枝干上,面目沉静毫无波澜,观其动作,方才那一箭正是出自他手。
这名身着普通河西服饰的青年男子身旁,还有一个长袍飘飘的身影,两脚悬空坐在横出的枝干上,一手驻剑身旁,长发在冷风中微微起伏,姿态出尘,气质妖异。
“张金秤啊张金秤,这都多少年了,你跟我修行了这么久,手还是这样不稳,如此近的距离都能射偏,你让我的脸面往哪搁?”驻剑斜坐的长袍人瞥了身旁站立的男子一眼,白皙如雪的脸上尽是嫌弃之色。
名叫张金秤的男子收了长弓,不冷不热回应:“故意的。”
长袍人怪叫起来,像只乱跳的蚂蚱,“你凭什么是故意的?你怕你一箭射死了那人,中间的年轻后生被群起而攻乱刀砍死,所以你射这一箭,只是想控制局势?”
张金秤依然目视前方,没有偏头去看身旁的同伴一眼,“既然你都知道,还问我作甚。”
一张脸比中原女子还要白比江南女子还要美的长袍人,却是实打实的男儿装扮,他嗤笑一声,“你凭什么要顾忌那年轻后生的生死,两地距离足足五十步,难道你耳聪目明到了能听见他们对话的地步,知道那后生其实是个唐人?”
张金秤目不斜视,“我也是修行人。”
长袍男子嗅之以鼻,“你是个鬼的修行人,你就是根木头,笨木头,毫无修行资质可言。”
张金秤终于肯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长袍男子认真的说道:“你有没有发现,越是靠近灵州你的话就越多,眼下不过是看见了一个唐人,你已经完全没有了剑子清冷出尘的气质,快要变成了一个长舌妇了?”
“你......张金秤!”美得万众倾倒的长袍男子顿时咬牙切齿,他先是恼火的咆哮一声,继而阴沉着脸威胁道:“你是不是又欠揍了?”
张金秤收回看向剑子的目光,复又看向前方,大抵是回忆起过往吃过的太多苦头,他明智的选择了不跟对方硬碰硬,“他们来找我们麻烦了。”
七八名回鹘战士,气势汹汹的朝大树奔了过来,边奔行边喝骂不止。剑子看也没看一眼,“是你先找的他们麻烦,你自己解决好了。”
张金秤也没指望剑子,拔刀就跃下树干,只不过在迎向那七八名回鹘战士的时候,回头对剑子说了一句:“你还是直接去灵州找皇帝陛下吧,我实在受不了你了。”
在剑子发怒之前,张金秤已经冲杀到了回鹘战士群中。
......
因为回鹘溃卒们刚刚散去的缘故,不远处响起的马蹄声,一开始并没有引起部落战士们的注意,直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弦动声响起,支支利箭飞射而来,射倒了外围的数名战士,其他人才吃惊的回过头来。
而后他们就看到,一支骑队正杀气腾腾朝他们飞奔而来,一阵短促的金属摩擦声中,骑兵们拔刀出鞘,有神挡杀神之势。
这支骑队,从西面的道上奔来,约莫百余骑,黑盔黑发,弯弓直刀,风卷残云也似。这不是部落战士们先前见到的大唐禁军的模样,但也绝非甘、肃二州的军队装束。
毫不理会部落战士们的呼喝,几轮骑射之后,这支骑队悍然杀进部落人群中,横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当先的部落战时首当其冲,被斩杀在马前。
战斗来的毫无预兆,巴布尔等人大惊,再也无心顾及吴生和剑子,慌忙聚集准备迎敌。只是这支骑队战力非凡,又有人数优势,在部落战士还未形成良好应对的情况下,就将他们杀得溃不成军。
暂时脱离危险的吴生,怔怔望着这支突然出现的骑队,心头的震惊无法言说,没用多久,他就意识到了这支骑队的身份。
归义军。
章七十四 锦绣江山万万里 阳关未必无故人(2)
来的是归义军游骑。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此处已经快要进入瓜州地界,且禁军正在大举攻打肃州,归义军莫说派斥候入境探查,便是遣大军前来支援禁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很快,这支百来骑的精锐游骑,在制造了二十余具尸体后,就让巴布尔等人乖乖蹲在地上选择投降。巴布尔等人本就是溃卒,无战心无战力,整死吴生是毫不费力,但要面对来势汹汹的归义军正规人马,无疑没有这个能耐。
一只脚踏进黄泉的吴生,被阎王一把推了回来,在跪了一地的回鹘战士群中,唯有他独自一人站着,怔怔望着这支无数次听闻其名,却不见其貌的军队,他心中翻江倒海。
归义军的事迹,对于生在灵州的吴生而言并不陌生,他们的大名不仅刻在书册上,也流传于市井间寻常百姓的交口称赞中。在朝廷式微,尤其是中原陷于诸侯混战后,被吐蕃、回鹘攻占了凉、甘、肃等地的归义军,孤悬塞外,在群狼环伺之地,为保全大唐在河西、西域的最后一丝血脉,为守住大唐收服河西、西域的最后一丝希望,历经几代人百十年血战。
在这之间,各家个人的悲惨故事不可数计,死前回首东方者不可数计,浴血战死时犹在大呼王师者不可数计,若说可歌可泣,世间难有可比归义军的存在。
吴生早就不是灵州那个未涉世事的小卒,流落河西的这些日子,他历经了太多辛酸苦痛,是以更加能够理解归义军的不易。
在这陌生的异乡,在生死边缘,凝望着这支威武不凡、杀敌如屠猪狗的精锐之师,面对这些刚刚将自己从黄泉拉回来的同胞同袍的面孔,刹那间吴生难以抑制内心情感的奔涌,热泪不受控制涌出眼眶。
......
归义军录事参军张金来,在马背上扫了一眼跪成一片的回鹘战士,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之色,而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人群中的吴生身上,眸子里闪过一抹沉思之色,他复又向远处望了望,看到了大树下的张金秤和剑子。
袭杀这群回鹘人是计划之外的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张金秤率先动了手。张金来知道对方必有他动手的理由,眼下看到唐人面孔的吴生,心头已是有些了然,只是对方眼中淌出的眼泪让他有所不喜,他下意识认为对方那是给回鹘人吓住,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
然而下一刻,张金来就收敛了这种心思,因为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站在回鹘人群中的吴生,忽的身形一正,神色庄重到神圣的行军礼,而后声音洪亮的大吼:“朔方军定远城戍卒吴生,面见归义军同袍!”
是朔方军?
张金来眉头微微一皱,大体能够猜到吴生的处境,遂下马,正色回礼,“归义军录事参军张金来,面见朔方军同袍!”
百日颠沛流离,吴生终于迎来了解救自己的同袍。
百年孤军奋战,归义军终于迎来母国襄助自己的王师。
在肃州与瓜州边界,朔方军遇见归义军。
一个意料之外的遇见,一个意义非凡的碰面。
这是今日之中国,遇见了百年前的盛世大唐。
......
听吴生简要讲述完他的遭遇,张金来不禁露出钦佩之色,“身处数百敌军之中,而能果断斩杀敌军首领,虽然劝降敌军不成,但这份胆量气魄也足够让人敬佩!”
非止张金来,同行的归义军游骑,也都向吴生投来敬佩的目光,这倒是让吴生有些不好意思,自觉受之有愧。
“这些人吴郎想要如何处置?”因为敬重吴生的关系,张金来将巴布尔等人的生死决定权,交给了吴生。
吴生默然片刻,“王师攻下肃州之后,这里便是我大唐的辖境,此处一应军民,无论战前如何,都将接受王师安抚,成为我大唐子民。眼下既然大势已定,这些人也没必要都杀了,放他们回家吧。”
自打被俘,吴生朝思暮想的,就是回家二字。这些部落战士虽然前一刻还想杀死他,但他却不必对他们赶尽杀绝,他愿意放他们回家,去过各自或普通或卑微的寻常生活。
张金来对此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他是两次到过洛阳被李从璟召见过的人,自然知道朝廷的行事风格:战时杀敌毫不手软,力求威慑一切宵小之辈,战后安抚百姓则推心置腹,力求让诸族感恩戴德,心甘情愿接受大唐统治。
吴生处理这数十名回鹘战士的方式,让张金来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心知以对方的心性心胸,日后必然大有前途。在往后的相处中,当张金来得知吴生本有可能进洛阳学院时,这种认知就更加肯定了。当然,这是后话。
张金来向不远处望去,但见剑子正在拧着张金秤的耳朵,也不知在说些甚么,一副气愤不已的模样。对此他早就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甚么奇怪。
当年李从璟平定孟知祥时,张金秤作为雇佣军扰乱西川被俘,而后就被剑子要了过去,作为代价,剑子自此成为军情处客卿,被军情处派回河西,作为军情处构建河西情报网的前锋卒子,眼下他与归义军混在一处,也实属情理之中。
“张参军此番前来肃州,是归义军有意助王师一臂之力,与王师一起攻克肃州城?”临了,吴生如此问张金来。
张金来苦涩一笑,“区区甘肃之地,有十万王师来伐,何须我归义军插手。此番某奉命前来,乃是要紧急告知王师,西州回鹘纠集西域诸部,正在犯我沙州西境!”
......
灵州。
李从璟已经准备启程回洛阳。在这之前,他已经得到了禁军取得甘州会战大捷的消息,继续坐镇灵州已经没有多大用处,眼下得赶回洛阳主持帝**政大局。仪坤州传来的军报不容乐观,耶律德光对卢龙军的攻势分外凶猛,饶是夏鲁奇和李彦饶合力,至今也没能讨到多大的便宜。
不同于巴拉西、石敬瑭、杜论禄加、药罗葛狄银这些部族首领,耶律德光拥有的是一个制度齐全的国家,原本在他的手里,契丹国会成为辽帝国,是中原一统后的赵宋都无法战胜的。此等存在,自然不是小鱼小虾,他本身甚至拥有某些连昔日吴国都不具备的威势,若非早年间李从璟仗着各种因素,让契丹吃了许多暗亏,恐怕在他统一中原后,就不是向河西、西域用兵,而是要倾举国之力,才能与契丹一决胜负了。眼下夏鲁奇和李彦饶不能迅速击退契丹攻势,实在是没甚么好奇怪的。
对李从璟来说,仪坤州战事僵持,对大唐财政来说是个莫大负担,这是如今正在进行各项军政大建设,和百业都在大发展的大唐帝国,所不能接受的。
在离开灵州的前日,第五姑娘跟李从璟说了一个谈不上要紧的消息,“剑子到肃州了。”
“怎么,难道他想要来灵州见朕?”李从璟不以为意的笑问。
第五姑娘迟疑了片刻,忽然凑到李从璟耳边,小声跟他耳语了一阵,说完就颇有些幽怨的瞧着他。
脸色有些变化的李从璟苦笑不得,“这倒真是令人意外,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等事,朕先前竟然一直没有察觉......但就算如此,朕也没有在灵州等他的道理。”
李从璟看了第五姑娘一眼,忍俊不禁道:“你不必用这副幽怨的眼神看朕,朕纵然不是一代明君,也不会是糊涂之人。”说罢,一个没忍住自己就大笑起来。
笑罢,李从璟眼中掠过一抹怅然之色,“朕若非是大唐皇帝,倒是真会有纵马河西,仗剑与剑子再战一场,坐群山之巅与其论道的心思。然而朕的确是大唐皇帝,这些诗情画意与闲云野鹤之事,只能是偶尔想想的事物,没法子多作挂念。”
第五姑娘拿一双小眼睛使劲儿瞅着李从璟,仿佛要把李从璟看出个三头六臂来,“陛下当真只是想跟剑子大战一场,再坐而论道?”
李从璟心头一囧,不禁想起剑子的风采,顿有许多不能明说的念头,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旋即把脸一板,佯怒道:“还不退下!”
......
从灵州回洛阳,路程遥远,队伍行进的速度也不太快,皇帝仪仗自有威仪,不是想快就能快的,纵然李从璟想要快马加鞭,也无法舍弃大队只率轻骑回奔,眼下到底没有太要紧的事,行为不合常理免不得要被大臣劝谏,那些聒噪之辈烦起人来实在要命。
如是,李从璟回到洛阳时,已是隆冬时节。
闲话姑且不叙,只说李从璟回洛阳后处理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召见苏禹珪,询问他《大唐律》的编撰进度,毕竟这是关系李从璟实现“依法治国”大蓝图的要害。
就在李从璟与苏禹珪讨论《大唐律》的时候,一道震惊朝野的消息被送到李从璟手里,言说的却是率领舰队出海南下的莫离,从海上登陆昔日天竺国的情况。
章七十五 锦绣江山万万里 阳关未必无故人(3)
莫离率领舰队出海之前,曾今派遣马怀远为探路先锋,跟随军情处先行打探过通航海路与沿岸的情况,是以莫离在出海之后,行程颇有章法,虽然海上航行免不得有种种困难,不过这对于庞大的大唐舰队而言,都不是太大问题。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莫离顺利抵达天竺,这个消息并不让李从璟吃惊。眼下的天竺南北分裂,北天竺为波罗王朝所统一,南部则有数个割据势力,而且穆斯林侵入天竺已经两百年,整个地区形势颇为复杂。
李从璟当然没有征服天竺的打算,他只想建立跟天竺的商业关系,这就让莫离等人的差事要好办得多,毕竟互通有无这种事,无论是统一王朝还是割据势力,正常情况下都不会拒绝。而作为大唐商船远航西印度洋的中转站,天竺地位非常重要,关系着大唐商业帝国建立的大局。
目下莫离在天竺逗留,会跟对方有一段时间的接触,后续情况会如何发展,还得看莫离的本事。
合上了折子,李从璟继续跟苏禹珪说《大唐律》的事。
“《大唐律》要统筹全局、面面俱到,此固基本要求,但初版之内容,却也不必事无巨细都囊括在内。初版《大唐律》,是要给大唐竖立基本规范,给社稷治理确立基本原则,有此方向与基础,往后再步步完善即可。能在一二十年内,将《大唐律》修缮到一个颇为完整的地步,朕就不会觉得有大妨碍。”
临了,李从璟如此总结。
苏禹珪躬身应是,而后直叙要害,“依照陛下的旨意,初版《大唐律》明年就能施行。一部律法要确立威严,让官民都去遵守,抛开其它因素不言,惩治不法的第一战定要大张旗鼓,令天下皆知。不知陛下能接受这一战,打到多大规模?”
李从璟岂能不知苏禹珪心中所想,他看着这位被他深为倚重的时代俊彦,目光炯炯道:“你是问朕可以给你多少颗人头?”
“人头不仅要多,还要够尊贵。”苏禹珪毫不避讳,“律法者,规则也。欲使人遵守规则,不仅要规则合理,还得让人畏惧规则。而欲求律法迅速确立此等威严,没有比让人意识到规则能杀人、能无区别杀人,更好的方法。惟其如此,才能彰显陛下以之治国之心!”
这番言论,若是让某些老夫子听见,定要指着苏禹珪的鼻子,破口大骂一声“毫无人性的酷吏!”
李从璟端详着苏禹珪,纵然他早就知道此子心性异于常人,此时也不得不为对方的“严酷”感到惊讶,这让他沉默下来,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历史上那些有名的酷吏名号。
这一刻,李从璟陡然意识到,他现在要借《大唐律》做的事,跟汉武一朝借助酷吏们做的事,颇有相似之处——两者都是在打破时代旧有规则,竖立新的规范,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将不可避免任用“酷吏”。
汉初,朝廷以黄老之术治国,有罪轻惩甚至有罪不罚,都是常有之事,而时人美其名曰不伤天和。如此治国手腕,不能说不好,但绝对无法缔造强大帝国。要建立强大帝国,得靠赏罚分明,有赏罚,人才会不作恶,而思奋进。汉初朝廷看似心胸宽大,实则这份宽和之下,导致的是官吏贪赃枉法,滋生无数人间悲剧,国家更不可能很好的调用国力。刘彻能缔造汉武帝国,自然有他的道理,以“酷吏”惩办不法官吏,除去官僚系统中的蛀虫,推行新的规则,让官吏少作恶而戮力国事,改良社会风气,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跟商鞅在秦国变法,实在是有共通之处。
李从璟无意去做秦孝公和汉武帝,因为时代不同,他心中的想法也不同,但行事的方法,其实万变不离其宗,苏禹珪有类似“酷吏”的做派,也是一种必然。
李从璟靠在扶背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徐徐道:“长兴年间,朝廷曾大举整顿吏治、肃清不法,眼下才多少年,难道天下吏治又乱了?而且是在朝廷持续完善体制,时时大力监察的情况下?”
“从古至今,从不缺贪官污吏,尤其是寒门士子做官后,争权夺利、收受贿赂之事,更是不可禁绝。”苏禹珪站得笔直,“如今九州一统,边境虽仍有战事,但对许多权贵而言,天下实已太平。当此之际,这些在往前的天下大乱中,贫穷过窘迫过流血过立功过,而如今掌握了权力的,自然没有不大肆揽权与聚敛财富的道理。”
“若非长兴年间陛下曾大力肃清吏治,眼下之大唐官场,真不知已经糜烂到了何种地步。”苏禹珪直言不讳,“长兴之治,使我大唐能一统九州,而若陛下欲求大唐再现盛世,则需定鼎之治!”
李从璟不说话了,只是打量着苏禹珪。
若是换做寻常官员,此时必定如坐针毡,马上就要下拜谢罪,但苏禹珪这种人,心头唯有律法最是神圣,其它的都不能与之相比,所以身如劲松,不动如山。
苏禹珪继续道:“所谓长治久安,‘长治’才能‘久安’,世间断无一劳永逸之事。幸有长兴之治,眼下大唐才有推行《大唐律》的基础,若无长兴之治,纵然臣将《大唐律》书写得再如何完善,它也不会有面世的可能。如今,陛下推行《大唐律》,有重开九天之意,是为天下重塑秩序,此等改天换日之举,焉能不流血、不流许多血?”
抬起头,苏禹珪掷地有声:“但即便如此,眼下推行《大唐律》,也不会比长兴之治流更多血,这都是陛下治理江山之功劳,除此之外,还有边境大战提供时机。但若是此事拖延下去,再过十年,天下承平日久,得‘富贵病’的官吏太多,陛下再推行《大唐律》,恐怕就不是流一些权贵的血就能做得到的了。而若是等到数十年后,官场定型,风气败坏,官吏、百姓都习惯了腐朽规则,荼毒积淀太深,社稷病入膏肓,一部治世的《大唐律》,恐怕就会成为乱天下的罪魁祸首!到得那时,纵然君主再如何圣明,恐怕都不可能重塑大唐盛世,顶多,得个‘中兴之治’的虚名——但这于江山根本又有何益?”
言及于此,苏禹珪撩袍拜下,“天下秩序,不破不立。自黄巢起事,天下霍乱数十年,正为新秩序之确立,提供了无双契机,而先帝与陛下之治,又为《大唐律》之推行,奠定了最好的基础,当此之时,请陛下万莫迟疑!”
李从璟看着苏禹珪,沉吟许久,道:“民不犯法,自然也谈不上治罪,今你欲求一批尊贵人头,为《大唐律》立威,可是已经察觉到,有某些权贵有不端之举?根基正,大厦才正,为正大唐根基,朕何必吝啬几颗人头?说吧,哪些人有犯法之嫌?”
为给《大唐律》立威,苏禹珪可谓是用心极深,他眼下明明察觉到有人行为不端,触犯了律法,却不立即查办,要的就是等到《大唐律》颁行后,再去以《大唐律》来治他们的罪,如此,既惩治了不法,也为《大唐律》立了威。
苏禹珪抬起头,“前工部尚书任圜!”
李从璟愣了愣。
任圜,皇后任婉如之父也。
......
治理国家,尤其是好好的治理国家,比李从璟想象中要难。
最怕的,就是身边的亲近之人掉链子,让自己落入公私不能兼顾的尴尬局面。
但从古至今,似乎所有有为的君主,都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这等时候,与其说考验君主智慧,不如说考验君主心性。
......
肃州。
张金来等到后续队伍跟上之后,便赶至肃州城外的唐军大营,面见禁军主帅孟平,陈述西州回鹘侵犯沙州西界的军情。吴生已经摆脱了俘虏的命运,原本一门心思想要回灵州的,如今处境安全后,忽然发现这种心情没当初那般急切了。
左右大军攻城正顺,而且大战还未结束,吴生便想随军继续征战,若是能打上一些胜仗立上一些功勋,日后回灵州的时候腰杆也能挺得直些。不用想吴生也知道,若是自己以被解救的俘虏的身份回家,自家父亲一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张金来见过孟平之后,回到帐中跟吴生说起战况,把朔方军即将到来的消息也告诉了他,这就让吴生铁定了等朔方军到来,而后回归队伍继续征战的心思。
翌日,张金来与吴生在军营作别,前者得加紧率队赶回沙州,传达孟平对河西战事的安排,让归义军做好迎战西州回鹘,和接应王师进入沙、瓜的准备。
张金来走后,肃州战事还在继续,禁军对城池的攻打累日不歇,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吴生则是成了闲人,眼下没有他上阵的道理,就只能在营中干坐着。不过他也并非没有人理会,随行军中,负责战后抚民差事的官员,来找了吴生好几回。因为吴生曾今跟回鹘人相处过的关系,又还懂得一些回鹘话,所以这些官员便来跟他了解相关情况,以利于日后对甘肃之地的管理工作。
如是几日,吴生倒是跟一些官员熟悉了,这些官员在得知吴生是读书人,并且曾今通过了洛阳学院考核的事迹后,便诚邀吴生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去。
“眼下肃州攻克在即,朝廷马上就要重建甘、肃二州的秩序,无论是战后的抚民差事,还是处理军政事务,都很繁重很复杂,吴郎既然是读书人,又对回鹘人颇为了解,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对我等往后的差事大有帮助......”眼前精明强干的官员名叫何晨光,起势于天成新政。
吴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推辞道:“某到河西也不过数十日,对回鹘人实在谈不上太了解,且某虽然读过几本书,到底没有官身......”
何晨光正色道:“吴郎此言差矣,你本是朔方军将士,怎么不是官身?再者,你到河西虽然不久,但比之我等却已强了太多,往后朝廷要重建州县官寺和各衙门,本就要用到许多河西之人,用河西之人是用,用吴郎有何不可?”
吴生颇为迟疑,出仕为官本是他打小志向,只是自打入伍,早已视自己为行伍之人,没想过还会“改换门庭”。
最终,吴生答应何晨光,在朔方军还未到的这段时间,他可以跟着对方,做些力所能及的差事——这样也算为国家分忧。
之所以如此决定,却是因为禁军已经攻下肃州。
......
中军大帐中,孟平高居帅位,漠然打量被绑在帐中的药罗葛狄银、药罗葛阿咄欲,许久才声音中正道:“两位在灵州时,陛下就给过尔等机会,让尔等投降朝廷,恩典尔等做我大唐臣子,但尔等执迷不悟。如今,军亡城破,兵败被俘,身陷囹囵,本帅倒像是想问问两位,悔否?”
药罗葛阿咄欲低着头不说话,这位以凶悍著称的猛将,此刻已然全无气势,只想把自己当作隐形人,药罗葛狄银贵为回鹘可汗,有身份包袱,此时梗着脖子,有心死鸭子嘴硬说些硬气言语,但话出口却成了这样,“大唐坐拥数百州之地,自然甲兵鼎盛,本汗不过二州之地,打不过也属正常。”
孟平被这句满腹委屈的话弄得稍怔,随即哂笑道:“莫非两位以为,甲兵相同,尔等便有胜算?战前本帅便说过,与我唐军相比,尔等根本不懂战争。”
药罗葛狄银抬头忘了孟平一眼,嘴角动了动,想起唐军的所向披靡,最终还是服软,叹息道:“世有唐皇帝,天下人物,谁敢自称英雄?生不逢时,如之奈何!”
“这话倒是不错,吾皇雄才大略,自非尔等可以望其项背。”孟平傲然道,话至此处,神色一正,“然大战多时,将士死伤千百,非是两位一席软话便能抵消。药罗葛狄银、药罗葛阿咄欲,尔等知死吗?!”
两人同时愕然抬头,满眼绝望与惶然。越是高位者,越是惜命,因为荣华富贵总是令人迷恋。药罗葛狄银欲言又止,挣扎半响,还是说不出求饶的话,唯独面色一片死灰。而药罗葛阿咄欲已然噗通跪倒,悲声哀求:“饶命,大帅饶命!”
孟平冷笑一声,“药罗葛阿咄欲,生性残忍,率部进犯灵州,犯下罪孽无数,九死莫恕,拖出去斩了!药罗葛狄银,押送洛阳,听候朝廷发落!”
闻听此言,药罗葛狄银颓然坐倒,眼中竟有庆幸之色。药罗葛阿咄欲则是哀嚎不止,然唐军将士却不理他,不由分说拖了出去。不时,一声惨叫之后,哀号声消失。
孟平站起身,负手睥睨着药罗葛狄银,“吾皇有令,药罗葛狄银若愿随军前往西州,劝降回鹘部族,可将功赎罪,尔可愿往?”
药罗葛狄银精神一震,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包袱,连忙跪好下拜,“臣,叩谢吾皇恩典!”
掌七十六 锦绣江山万万里 阳关未必无故人(4)
辉煌的灯火将洛阳宫城映照得明亮如昼,五彩纷呈的灯火让皇后宫苑看起来灿若云海,往来的盛装宫女颇似行走在云间的仙女,无论气质还是容貌都是天下罕有。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与之相比,殿中的气氛就显得太过沉重,沉重得有些突兀而且极不协调。
铺着狐裘的坐塌上,李从璟眉头微皱,看着跪在面前请罪的任婉如不言不语。
“妾身久在宫中,对宫外的事知之甚少,父亲出了这等事,都怪妾身早先不查,否则断不会让父亲犯下此错。”任婉如低着头,声音不可避免的颤抖着。
李从璟沉吟片刻,示意任婉如起身,瞧着站在面前不知所措的大唐皇后,一向待之极厚的李从璟,竟然没有让她坐下来,“昔年在魏州时,任家便是大族,不少人都有官身,这些年更不必多言,势力愈发庞大。若是族规严明,倒也是帝国中流砥柱,而若族规不严,一旦为祸便是大祸。这回族内子弟酒后杀人,族人求到了任公面前,任公虽然没有明着徇私枉法,但任家势大,又是后族,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看任公眼色,任公没有表明态度,便是纵容族人四处活动,最后的结果也印证了这点。任公在中枢谋事多年,英明一世,这回却一时糊涂,犯下这等错误——任公难道不知道,我大唐的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一双揉不得沙子的眼睛?”
任婉如面色苍白,不知该作何言。
李从璟叹了口气,“人浮于事,‘人情世故’四个字的确没人能够避得过,天下虽然早就没了世家门阀,但宗族却是不曾消失,也不会消失。以宗族为基础组成利益团体,相互帮衬相互依存,的确是世道生存法则,在此之上,更是形成了道德规则,若是宗族有难而不施以援手,不仅不容于族内,也会为天下人所不耻。但宗族之法,不应大于国家律法——寻常人就该有此觉悟,何况是曾为宰相的任公?”
说完这些,李从璟站起身来,见任婉如仍是立在原地,眼神呆滞一言不发,顿了顿,问:“你就不向朕为任公求求情?”
任婉如凄然一笑,如花容颜似是百花凋零,而后再度跪拜在地,“父亲不容于国法,妾身不敢求情。族人为陛下添忧,妾身无颜面见陛下。”
李从璟饶有深意的看了任婉如一眼,没有言语甚么,抬脚离去。
翌日,李从璟在广贤殿召见了太子李重政。
李重政虚岁已经十二,束手立在大殿中央,倒也颇具英雄之气。
李从璟将李重政招到身侧,把仪坤州夏鲁奇、李彦饶与契丹的战报给他看了,而后带着他来到侧殿,两人在坐塌上相对而坐,李从璟道:“契丹也造有火炮、手-榴弹等物,如今北方战事胶着,两军以仪坤州为核心,在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上,累日交战,每日都有将士人头落地。我大唐军队虽然屡有胜绩,却终究难以底定胜局,但战事拖延下去对我大唐不利,你且说说看,我大唐要如何赢得这场战争?”
李重政神色肃然,声音里还带着童音,但已有不骄不躁之气,“孩儿未去仪坤州亲眼见过大战情景,不敢轻言胜负,但据军报所言,孩儿倒也有一些想法。当下,契丹之所长,在于兵马数量多、马军多,且距离西楼近,粮草转运方便,所以能不计损失与我军僵持,而不速败;我军之长,在甲坚兵利,在强弓劲弩......”
“此番我军之所以不能速胜,乃是战略有所欠缺。战前,军中以为石敬瑭、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败亡后,契丹也势必退缩,所以战略以守为主,而没有进攻决胜之兵力......”
李重政言说了许多,李从璟也不时点拨,这场谈话便持续了整个下午。
临了,李从璟忽然道:“我欲让你去仪坤州,劳军督战,你可愿往?”
李重政先是怔了怔,随后大喜,连忙离座下拜,“能为父亲分忧,孩儿求之不得!”
“起来吧。”李从璟笑了笑,“既然你愿意去,此事就这样定下。”
李重政退下后,李从璟便在广贤殿没有离去,傍晚时分,李永宁到宫里来探望,李从璟便跟她在宫里走了走。
说起任圜的事,李永宁讶异不小,“任公乃是皇后之父,更是后族之首,若是任公因罪下狱,此番后族必然遭受重挫,且免不得要牵连皇后。便是你没有要迁怒皇后的意思,皇后的名望也会因之受损,届时不仅母仪天下的后位岌岌可危,太子也会沾上污点,连储君之位的根基都会动摇,这在朝野上下都会引发极大动荡。”
李从璟边走边说道:“这是自然。”
李永宁奇怪道:“皇后竟然没有为任公求情?”
李从璟摇摇头,“一个字也没说。”
默然思索片刻,李永宁盯着李从璟的侧脸,半是期待半是不安的问:“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李从璟徐徐回应道:“我打算让政儿去仪坤州劳军督战。”
“你要保太子?”李永宁旋即明白李从璟的用意,“让太子去仪坤州,那么大军击退契丹之进犯,太子便是立下大功。用太子之功,来堵住悠悠之口,表明你保太子、以大局为重的立场,如是,任公的罪自然也就不用治了。”
李从璟不置可否,李永宁见状,试探着说道:“任公的罪你还是要治?也是,只要太子立下功勋,便能收获威望,储君之位也就稳固了,任公被治罪虽然不免对其有所波及,但‘功过相抵’,即便还有些影响,也不会有太大麻烦。”
李从璟摇摇头,目光深邃道:“让太子去仪坤州,不是让他去捡功劳,而是借仪坤州之战,来观察他的心性才能。若是他堪当大任,朕不介意牺牲一些原则,为他处理掉一些麻烦,来维护朝野大局的稳定;若是他不堪大任......朕那么多儿子中,难道就没有贤才?”
李永宁默然,片刻后宽慰李从璟道:“太子心性才学俱佳,这回北上之行,定然不会让你失望——只是如此一来,苏禹珪怕是要唠叨你许久了。”
李从璟叹息道:“比起帝国来日有一代明君的大局,苏禹珪的些许唠叨又算什么,他要为《大唐律》索要一批尊贵头颅,朝野有那么多人头,随他去取好了,也没有必要死盯着任公这颗人头不放。”
“你就不怕如此行事,会让《大唐律》施行的大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李永宁饶有意味的问。
李从璟看向远天,“若是这件事不涉及皇后太子,朕也不必迟疑,但事情既然发生了,便只能两害取其轻......天下事,非黑即白的能有几件?若事事都只要能分个黑白就能办好,天下事也太简单了些。”
叹了口气,李从璟不无怅然,“现在的天下不是春秋战国了,朕也不能去学秦孝公。”言罢,收敛了神色,“此事究竟如何,且看太子在仪坤州的表现吧。”
李永宁点点头,在心里想着:天下事,分黑白的少,看利弊的多。太子要不要保,追根揭底,还是要看他值不值得保。陛下只有在认为保太子利大于弊的情况下,才会去选择保太子。这个“利”,至少需要太子具有成为一代明君的潜质。
......
肃州之战落幕不久,朔方军就赶了过来,只不过李绍城所率的部曲并不多,毕竟在往先的数月鏖战中,朔方军损失不小,这回李绍城带朔方军前来参战,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军事意义大于征战意义。
凉、甘、肃三州,并及凉州之南的会、鄯等数州,都已被禁军攻克,陇右之地纳入大唐囊中,必然要重塑地方治安、军防体系,又且陇右位置特殊,联系西域与中原、毗邻吐蕃,是以驻军同时也是边防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安排好的——在此战中,陇右还担负为征战西域之大军,保障后勤、转运粮秣的职责,故而堪称重中之重。
好在朝廷早有计议,禁军攻下河西后,李彦超率领一部兵马,就地驻扎,重建陇右军镇。李彦超有担任幽州节度使的经历,与契丹、渤海与草原各部都打过交道,这回坐镇陇右,应付内外各种局面理应没甚么问题。
“重建陇右军镇,眼下重要之事有二。其一,恢复各州县稳定秩序,对州县贼寇进行整肃,同时防备吐蕃可能的入侵;其二,保障向西进发之王师的各项粮秣器械医药转运,使禁军进军西域没有后顾之忧。”幕帐中,对李彦超说这话的是桑维翰,他被李从璟留在陇右,暂且辅助李彦超重建军镇,同时保障禁军的后勤转运,“这是军务,除此之外,州县的各项民政要事,有张一楼等人处置,就不用李将军分心了。”
陇右位置特殊,根本在于是联系西域与中原的枢纽。军镇,亦或说藩镇,并非一无是处,作为边军军镇,有其存在的必要性,早年的朔方军与卢龙军,与朝廷关系或近或远,但在保境安民、抵御外寇入侵之事上,都建树颇丰,堪称中原屏障。军镇之害,在外重内轻,藩镇之害,在藩镇林立,眼下,朝廷在中央有强大禁军,作为帝国常备军主力,在边关上,也要重整军镇,再塑帝国边防体系。
十万西征禁军,除却伤员,在陇右留下了三十个指挥,作为重建陇右军镇的基础军力,日后若是西域战事顺利,归义军、朔方军、陇右军也必将迎来彻底洗牌。
与李彦超商议完眼前的事,桑维翰回到官署,又与张一楼等人会晤。
“此番设立陇右行省,以何晨光为布政使,以江文蔚为转运使,以朱元为都指挥使,刑部、御史台也有分派官员下来,构建州县下级官署......眼下主要官员都已就位,诸事虽说由你我统属,但大政上都有纲领,无需费心多少,关键还是在于分部施行,下面的事才是紧要之处。陇右不比中原,诸族杂居,民俗风情与中原不同,先前的官吏体制也与中原不同,诸事具体施行必然会出现许多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才是最麻烦的......”
桑维翰跟张一楼谈起这些事的时候,显得有条不紊,“某的主要职责,是协助李将军重建军阵,协调行省与军镇事务,保障大军物资转运......行省民政方面的事,具体还得张兄多费心了。”
张一楼拱手笑道:“你是大忙人,行省之事,某责无旁贷。”
会议开罢,诸位官员散去,屋中就只剩下桑维翰与张一楼两人,待侍者奉上茶水糕点,前者喟然叹息道:“重建陇右军镇,皇朝又多一边关重镇,这往后边军与禁军如何相互配合、掣肘?”
“战时总是禁军强悍,一旦天下太平,便是边军之强胜过禁军——原因无他,边军总有零星戍边战事,而禁军则安享太平,成了娇生惯养的娇娘子。”张一楼饮茶道,“不过对皇朝而言,这样的事却是不必太过担心。一来,依照陛下的意思,边军与禁军会定期换防,所谓边军其实也就是戍边的禁军,并不会有太大差别;二来,皇朝开疆扩土,海外总会有战事,倒也不虞将士怠惰。”
桑维翰微微点头:“陛下还有意摒弃募兵制,施行所谓‘义务兵役制’,某虽然不知其详,但也听陛下提起过,若得如此,多管齐下,藩镇之祸当不复再现,可保天下太平。”
......
李绍城率部赶至肃州时,柴克宏、刘仁赡都随行在侧,吴生去见过后两者,费了一番功夫,总算将自己从阵亡名单中“复活”了过来,这倒不是柴克宏、刘仁赡对他记忆多么深刻,而是见到了随军的吴春。
趁着无事的时候,两人相约到城中寻了处酒肆,叫了满满一桌酒菜,坐在窗前开怀畅饮。
肃州城的街道没有铺石板或者石砖,而是清一色泥地,细尘在阳光下粒粒起伏,打在一个个行人身上。这些肤色五官服饰各有差异的行人,来自不同的民族,也有不同的神色,或者严肃或者喜悦或者木然或者淡漠,在不时行过的巡逻甲士面前,俱都安分守己得很。
“你能活着,伯父不知道有多高兴,你是不知道,伯父早已戒了酒,上回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在地里伺候庄稼,累得满头大汗......还有玉娘,她常常独自坐在河边抹泪,吹着羌笛一吹就是半日,临行的时候她让我务必找到你......谁曾想,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可真是天意......”
吴春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酒喝得多话也说得很多,跟平素的沉默寡言极为不相符,倒是吴生没机会插上话,都听他说个不停了。不过吴生也没有要立即说甚么的意思,吴春所说的东西,够他失神许久了。
这顿酒喝了半日,直到快要宵禁的时候,两人才意犹未尽离开了酒肆。在这期间,吴生知道了他该知道的,吴春也弄清了他该弄清的。
“真想不到,你到河西之后,竟然有这许多经历。”走在行人渐少、夕阳西下的街道,吴春感慨至深,“如此说来,你眼下不打算回军中了?”
吴生默然片刻后点点头,“布政使已经找节使把我要过去了,我就算想要回军中,怕是也没有办法......河西之地,诸族杂居,沙场之上,你死我亡,反而来得简单,战后要彼此共处,却是很大的麻烦,我虽然没甚么政事经验,但在这件事上,总能出一份力。”
吴春拍拍吴生的肩膀,勉励道:“犯不着如此怅然,你打小就有治国平天下的志向,进入军中也是为了却伯父心愿,如今伯父心结已经解开,你大可乘此机会,去走你自己的道。”
吴生点点头,忽而笑道:“往后不能再受伍长照料,与伍长并肩杀敌,却是莫大遗憾。”
“我现在可是队正!”吴春挺起胸膛,不无得意,临了叹道:“报效国家,无分彼此,你我虽不能再并肩杀敌,却还是在一同为国征战。”
无论如何,这两个小时候便是伙伴,先前又一起戍边一起杀敌的年轻人,终究还是分道扬镳了。吴生虽然颇觉不舍,却也没有太多遗憾,生活无非离别与重逢,但人生的道路追根揭底还得自己走,即便孤独,却是在不停遇见新的自己。
与吴春分别后,吴生便赶回官署,半路上,忽见街巷一角,数名巡逻甲士围在一处,正对着中间一人呼喝,他看了两眼,没看出个所以然,正要离去,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惶急的哭腔,让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说的是回鹘话,巡逻甲士都是禁军将士,自然听不懂,眼下又在宵禁前夕,起冲突在所难免。吴生走过去,透过甲士,看到一个分外瘦弱的身影,抱着一个破布包裹,卷缩在墙角,看向甲士的眸子里,满是泪水,脸上尽是畏惧、慌乱、无助与惶恐之色,她不停的说着话,迫切想要表达什么,却牛头不对马嘴,只能让甲胄皱眉。
“月朵,你怎么在这里?”吴生跟甲士表明身份,然后疑惑的问面前的少女。
孰料,少女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猫一般扑倒在吴生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
吴生怔在那里,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少女经历了什么,是如何从远处的部落,一路或寻找或流落到这里,也不知她被恶人欺负被甲士为难时,想的又是什么,但他从那声泄闸洪水般的哭声里,听到了浓到极致的悲苦与希望。
就像方才,他在不远处听见的那个,让他停住脚步的声音。
那是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在绝望中大喊,吴郎......
章七十七 世间安得两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吴生从未想过会在肃州遇到月朵,他甚至都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月朵。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乱世之中人如草芥,寻常百姓就更是无根浮萍,在大势的洪流中身不由己,况且吴生也没觉得他与月朵有多么深的纠葛,依照最合理的设想,便是他在河西为官,而月朵则在偏远的部落过自己的生活。世界太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都有自己的挣扎,都很难走出局限自己的那片天地,无论彼此的生活过得是否如意,双方都不会再有甚么交集,哪怕是有,顶多不过是偶然的遇见,寒暄或者不寒暄,就再度分别,沉入各自的生活,成家或者生子,相忘于江湖,彼此都无牵挂,纵然偶尔会回想起,也不过是轻声一叹,略微感怀。
吴生没有想过再去部落,即便要去,那也是办差,绝不可能是因为挂念,月朵是个回鹘人,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不长,连共患难都谈不上,也不是他吴生的知音,没有让他念念不忘的理由。
历经过一些磨难与挫折之后,吴生那颗原本未经世事、白纸一样的心,早已不是那么单纯,他看见了世道的本来面目,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适者生存强者生存,他必须接受并适应世道生存法则,某些原则与坚持,该抛弃的要抛弃,该圆滑的要圆滑,该转变的要转变,所以他接受了不回军中的“命运”,那是因为在河西为官,在大军后方为官,无疑安全得多,而且被何晨光看重,他的仕途会很光明,等到河西初步建设好,吴生也会有一个光明前途,这些都是他先前求之不得的,吴生自认不比任何人差,如今又有伯乐相中有贵人提携,他没有道理蹉跎岁月,一辈子只做个升斗小民,繁华洛阳锦绣扬州,他怎么去不得?五品官四品官三品大员,他怎么想不得?
相应的,心境变化的吴生,也不会对往事太过看重,更不会对一个回鹘女子如何挂念,更何况还是一个与自己并无太多纠葛,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的笨女子,眼下的吴生,连对玉娘的牵挂都少了,虽然安静下来的时候会常常想起,但也仅此而已,肃州与灵州相距甚远,眼下肃州诸事繁忙,他得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差事上,不可能回灵州去跟玉娘成亲,如是,纵然玉娘现在对他分外挂念,但在三五年没什么见面机会的情况下,玉娘也势必嫁于他人,相夫教子,与他相忘于江湖。那年那场大战那间小药铺里,那个含泪为他着甲的小娘子,终究会化作天际一抹流云,消散在他的视野中生命里。
即便玉娘会等一段时间,会念一段时间,但对吴生而言,他也不必对玉娘念念不忘,如今他不再是边军小卒,而是朝廷命官,在官场如鱼得水,往后有远大前程,他的妻子,也不该是目不识丁的药铺小娘子,不该是只能缝衣补袜扫地做饭的小娘子,那样的小娘子做的事是下人做的事,相不了他这个夫也教不了他的子,无法跟他举案齐眉琴瑟相合,他的妻子,应该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有才能,能帮他主持内务将府邸打理的井井有条,有手腕,能把妾室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有威严,能让下人们都本本分分,有眼光,能把他的儿子教育成帝国俊彦,有魅力,能够与同僚妻妾打成一片,有智慧,能在他疲惫的时候知道他在忧思什么,有家世,能让娘家人与他在官场上相互扶持,所以他注定了不能娶玉娘,他这条鲤鱼已经跃过了龙门,就像科举高中的进士一样,注定了要抛弃乡下青梅竹马的痴情人。
吴生依然是个唐人,哪怕做了文官,外寇入侵的时候,他依然能死战城头,他依然有一颗热忱的心,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民做主惩奸除恶,但这并不妨碍他离开军营舍弃玉娘追寻自己的抱负,世间有许多颜色不能黑白区分,世间有许多人不能以好坏论断,大千世界,个人悲欢,谁又看到了全部?
只是当月朵抱着吴生的腿,在他面前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吴生心头还是像给甚么击中,那一刹那,如有雪山消融。
询问了月朵的情况后,吴生将她带回了住处,一路上月朵就像个孩子一样,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吴生则是趁机想了些事情,以他如今的官职,带个回鹘人在身边没甚么问题,权当仆役养着就是了,他和月朵到底较为熟悉,日后带着月朵,再到回鹘人聚居的地方办差,也会方便不少。
至于其它......还有其它吗?
吴生虽然习惯了行伍生活,但现在并没有住在官舍里,而是另外找了个清净小院,他是读书人,单独住出来也方便温书。小院颇显破旧,陈设也极为简单,不过吴生并不在意这些,屋里已经有个老仆人,负责他的饮食起居。月朵跟着他进门之后,就忍不住悄悄四下打量,小眼睛里充满对未知世界的好奇。
将月朵交给家老,让他安排对方的食宿,他自个儿就去了书房,点上灯开始处理文案。如今河西百废待兴,正是忙碌的时候,眼下哪怕是回家了,吴生仍旧有许多事要做。
约莫一个时辰后,吴生听到敲门声,进来的是端着热汤的月朵。少女已经洗漱过,换了身新衣裳,因为吴生是唐人的缘故,月朵自然也是穿的唐服,只不过是男装,也不太合身。
“吃过了?”吴生让月朵将热汤放在桌上,停下了手中的笔。
月朵点点头,放下托盘后,就站在桌旁,有些不知所措。
吴生起身走过来,端起热汤吃了几勺,“既然你离开了部落,若是愿意跟着我,日后便跟着家老做事,别的我不好说,但要保你吃饱穿暖、不受人欺,却是没有问题的。”
月朵怔了半响,小脸上尽是茫然之色。
或许一时之间,她还不能接受主仆身份的调换,又或者,眼下吴生对她的态度,跟她想象中的差了许多。她离开部落历经艰辛,找到肃州来,吃了不知多少苦头,心里想的,是希望与那个曾今与她相依为命的人,再度相依为命——是的,无论吴生怎样认为,在她那颗单纯到愚笨的心里,她就是那样定义两人曾今的关系。
而眼下,没有人再需要跟她相依为命,那个曾今是她奴隶的人,已经成了大唐官员,是高高在上手握权柄的大人物,他不仅重新主宰了自己的命运,也能主宰无数河西百姓的命运,就像他现在,随便挥挥手,就足以让她衣食无忧,这是月朵始料未及的,在她的幻想中,她宁愿两人还是一无所有,守着一群比她还要消瘦的小羊,在水草并不丰腴的牧场放牧,没事的时候就躺在草地上,看白云在眼前流散,哪怕吃得不好,哪怕那座破旧的小帐篷还会在雨夜里漏风。
她要的不是施舍,是同甘共苦。
“我这回来,并不是想过富贵日子,我是想找到你,然后带你回去......”月朵低着头,声音低得犹如蚊蝇。
吴生心生啼笑皆非之意,放下汤碗笑道:“我现在是朝廷命官,怎么可能跟你回部落?莫非你还以为,我仍旧是你的奴隶?”
月朵的头更低了,声音也更小,捏着衣角道:“我从未把你当过奴隶......”说到这,她迟疑了好半响,才继续道:“我一直把你当.....家人。”
最后那两个字,她抬起头,看着吴生,用汉话说。
这回轮到吴生愣了愣。不可否认,他心底有一丝感动,但他也知道,这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月朵太过善良,或者说,太过愚笨,说得再清楚些,不过是因为月朵已经无亲无故,所以只能依赖彼时的吴生。
那些被俘虏到河西的朔方军将士、百姓,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待遇,即便他们日后与回鹘人相处得好了,本质上也不可能摆脱奴隶的身份。
“那你就呆在这里吧,不要再回去部落受苦了。”吴生如是说道,原本他想说,他也可以把她当家人,但是说不出口,对方毕竟只是个回鹘人,而且是个目不识丁的女子,他真的能够帮她改户籍,让她姓吴?吴生觉得这不可能。
他并不是没有想起曾今并肩搏狼的日子,不是没有想起雨夜加固帐篷的日子,不是没有想起月朵总是把多半的食物给他,不是没有想起临别那日她眼中的不舍和牵挂,只是那又如何呢?
这些都过去了,过去的东西顶多只能怀念,对眼下的生活并无实际帮助,人生不需要太多情感与情怀,他需要戮力实事。如今在河西为官,吴生有太多正事要事需要处理,有太多同僚需要搞好关系,有太多达官显贵需要相处,他有不错的才能,可以施展抱负,他有远大前程,需要不停歇的去争取,他在意的东西变了,他的精力也有限。
是的,这个大千世界改变了他。但人一旦进入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不被改变?不改变就意味着没适应,没适应谈何在这世界活得更好?物欲横流,有几人能守住本心?繁花似锦,又能剩几颗赤子之心?本心之上,赤心之外,经难念饭难吃,有几人不是在苦苦挣扎?
月朵收拾好碗勺,端着托盘走了出去,再没说过一句话,甚至都没有对吴生的“恩赐”有所反应。
吴生默然片刻,就回去书桌后,继续处理文案。
这天夜里,吴生做了个梦。
换上唐人女装的月朵,成了姿采艳丽的少女,她读书识字抚琴学画,三年小成五年大成,未及双十年华,便已成了名闻遐迩的才女,在河西之地备受推崇,吴生每每在家会客,月朵的诗情才华,动辄让客人叹服不已,让他脸上十分有光。
更难得的是,昔日的瘦弱少女,长到现在已是倾国倾城,容貌身材无一不佳,于是,在月朵二十岁那年,吴生纳其为妾,从此两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此事也成为一段佳话,更为河西之地的诸族和睦相处,起到了极好的标杆作用,吴生因此绩考上上,被朝廷召入洛阳,大加重用。
梦醒了,天也亮了。
公务繁忙,吴生的早饭一向简单,一般都是家老将粥、饼送到房中,随意对付一番。
吃过早饭,吴生正要出门,却看到月朵正在院门处坐着。见到月朵,吴生怔了怔,因为月朵又换上了那身破旧衣裳,并且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吴郎,我要走了......回部落去。”月朵站起身,低着头说道,她总是怯怯的,就像一个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世界的孩子。
吴生很是意外,月朵竟然要放着眼前衣食无忧,往后还可能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回去那个偏远的部落,继续过那种食不果腹的日子?
“决定了?”吴生没有劝阻,他心底有些恼火,因为月朵拒绝了他的恩赐,这是对他一片好心的辜负,任何人只要自认好心被辜负了,都不会有好脸色。
“嗯。”月朵点点头,抬头看了吴生一眼,又迅速低了下去。
“你等着。”吴生回去房中片刻,再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两样东西,第一件东西,是一个钱袋,第二件东西,是那把卖相丑陋的黑匕首。
吴生将两样东西递给月朵,“这把匕首还给你,这些银钱你也拿着。”
匕首吴生已经用不着了,且不适合随身带着,因为那卖相实在不佳,带着有**份。银钱是吴生的恩赐,虽然月朵辜负了他的好意,但他仍要给她一些钱财,这样会让吴生觉得,他仁至义尽了,他的良心上不会有负担,还会自觉品德高尚,自认为形象高大,总会让人心里舒坦,因为有优越感。
月朵呆了半响,眼眶里蓄满泪水,她伸手拿回了那把黑乎乎的匕首,却没有去看钱袋子一眼。然后她转身就走,没两步,停下来,回头,深望了吴生一眼,眼神哀绝,却用力挤出一个笑脸,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跑了,向着远方。
远方,远在天边的偏僻地方,有一个人丁单薄的部落,在那个贫穷的部落边缘,有一座破旧的小帐篷,上面有大块的补丁,夜里总是漏风,雨天总是漏雨,小帐篷旁,还有个不大的羊圈,里面有几十只瘦骨嶙峋的绵羊,总是饿得咩咩叫唤。
她会回到那里,形单影只的生活在那里,日复一日,春夏秋冬。她有一柄黑乎乎的简陋匕首,那是她保护自己,保护羊群,保护帐篷的唯一依仗。
吴生望着月朵的身影消失在门前,面色微沉,他心头震颤着,很清晰,但也很短暂,因为他不愿多想什么。将钱袋随手交给家老,吴生出门,赶向官署。
他心坚如金,他心硬如铁。
......
五年后。
晨阳万里,凉州城门才刚打开,一支近百人的骑队,就踩着铺满长街的灿烂阳光,轰隆隆出了城,驶上新近整修拓宽过的官道,向西边而去。
这支骑队鲜衣怒马,旗帜鲜明,威风不可一世,官道上的行人远远见了,都要停在路边避让。队伍里有两队甲士,有两队差役,官员数名,书吏数名,为首的两人,一人着六品文官袍服,一人着五品都尉甲胄,俱都英武不凡。
午时前后,这支队伍在官道旁的一处驿馆歇脚、进食。这座搭建不过四载,却已三度整修的驿馆,规模一年比一年大,过往歇脚的商旅也越来越多,通行西域与中原的商贾,面孔五官服饰各异,却都操着一口流利官话。
“今日我等急急忙忙出城,这是要去作甚?”在院中歇脚的时候,一名年轻书吏问身边的同僚。
“拆迁。”那名九品录事边喝水边说道。
“拆迁?”年轻书吏微微一怔,“拆迁需要吴司马亲自出面?对方到底甚么来头,还搬动了吴都尉这尊杀神?”
录事放下水囊,看了看不远处正在交谈的司马与都尉,低声对书吏道:“山那边的一个小部落,只有小几百口子人,硬是不愿服从安排,放弃游牧迁到城里定居,还闹出了流血事件,这才惊动了州府。至于吴司马为何会出面......你也不想想,拆迁这事一直都是吴司马主持的,向来没出过岔子,如今提拔吴司马的命令都下来了,他不日就要去洛阳走马上任,这等关头,闹出这样的事,他能坐得住么?”
“原来如此!”书吏恍然大悟,眼神飘向那两队纪律严明的甲士,“这回吴司马连吴都尉都请动了,这事恐怕很难善了。”
“可不是么!那些游牧的回鹘人,放纵惯了,野性难驯,这回惹恼了吴司马,要是吴司马跟他们谈得不投机......哼,吴都尉那两队甲士,都是他的亲兵,个个身经百战,要踏平一个小几百口子人的部落,还真的不用费甚么力气!”录事如实道。
翌日,这支骑队到了某处偏远之地的一个部落前。
望着草地中的百余顶帐篷,一向沉默寡言的吴都尉咧嘴一笑,不无揶揄对身边的吴司马道:“这就是你曾今做奴隶的地方?”
吴司马笑容无奈,“正是。”
“那还跟他们谈什么,直接踏平了就是。”吴都尉一挥手。
吴司马摇摇头,“不可。”
吴都尉嘿然,“这些年为了拆迁这事,你手上也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何时见你怜惜过这些人?”
吴司马叹息一声,“河西之地不比草原,要长治久安,就得让游牧民族放弃游牧,收其甲兵,发放农具,让他们去种田——学院对河西农事已经改善了许多,朝廷在赋税上又有照顾,务农足够他们吃饱穿暖。迁他们到城里定居,也是便于管制。这是国家大策,没得商量,碰到冥顽不灵、武力抵抗的恶徒,自然要采取相应手段。但那也只针对首恶,何曾不问青红皂白,纵兵踏平部落了?”
吴都尉撇撇嘴,“无趣。”
吴司马笑了笑,“伍长故意这般言辞,不就是为了套我的话?我哪里会轻易上当。”
言罢,策马前行。
部落前,有两帮人正在对峙,吵得不可开交,一方自然是部落里的人,另一方则是前来办理拆迁事宜的官吏。
骑队还未走近,已有官吏闻讯赶来,向吴司马禀报情况,“这些人顽固不化,死活不肯挪窝,我等都把嘴皮子磨烂了,他们也毫不动心,实在是可恶至极!”
吴司马摆了摆手,没有多言,让吴都尉带甲士远远呆着,他自己则带着几名官吏行向部落。
部落的人也注意到了吴司马,尤其是吴都尉的两队甲士,这让他们神色大变。连日来的对峙和不愉快经历,让他们也大体能够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差别只在于按照哪种方式解决。
吴司马下了马,官吏们让开一条道,他走到人群面前,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而当中的一名女子,则是让他微微怔了怔。
“好久不见。”他说。
出落得担得起草原明珠之称的女子,也是一愣。
“好久不见。”良久,她也说。
......
不久之后,两人来到部落中央,进了一座帐篷。
吴生四下打量两眼,微笑道:“这是你的帐篷?与先前那一个可是天壤之别。”
月朵给吴生端上冒着热气的奶茶,与他对案而坐,嫣然浅笑:“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哪有一成不变的事。难不成,你还想我住在那座漏风漏雨的小帐篷里?”
“方才我注意看了,那座小帐篷已经不见踪影。”吴生低头饮了一口热茶,虽然不可避免带有一丝腥味,但称得上味道甘醇,手上动作顿了顿,“你的官话说的很好。”
一双会说话的水亮眸子落在吴生脸上,月朵的浅笑风情更甚,梨涡也更美,“河西早就是大唐的天下,不会说官话,如何能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她没有再提那座小帐篷,似乎有意回避往日的落魄与龌龊。
吴生放下茶碗,好奇道:“你要跟哪些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月朵轻拢鬓角发丝,一直没有挪开的眼神倍显抚媚,声音也酥甜诱人,“比如说,跟你吴司马。”
“既然说起这茬,那就好生说说。”月朵表现出来的美丽风情,无疑有万千魅力,吴生不得不收敛心神,才能抵挡这种魅惑,“你们的酋长呢?”
“我就是酋长。”月朵眨了眨眼,又神秘又大气。
“你是酋长?这怎么可能。”吴生觉得对方是在开玩笑。
“我说过了,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没有什么事是一成不变的。”月朵收起眉眼,悠悠道。
吴生怔了怔,“巴布尔呢?”
“死了。”月朵淡淡道。
吴生沉默下来。
他意识到,五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他不想问巴布尔是怎么死的,更不想问月朵怎么就成了酋长——至少有酋长之实,但他知道他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军事上的常识性错误——开战之前,他没有充分了解敌情。
对,眼前与月朵的这场座谈,已经变成了一场战争。
因为她是这个部落的酋长。
吴生的沉默,让月朵把握到了主动权,她开始提问:“这么久不见,我还不知你近况如何呢,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应该娶妻生子了?妻子是谁,是你曾今提过的那个玉娘吧?”
“不是。”吴生心头有些苦涩,他端起茶碗,又饮了一口奶茶,这回却没尝到甚么味道。
“怎么会不是呢?不是她,那是谁?”月朵珍珠般的眸子里充满讶异。
“布政使的千金。”吴生低声道。
“布政使的千金?”月朵张大了殷桃小嘴,随即便是莞尔,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揶揄,“这倒也对,药铺东家的女儿,自然是比不上布政使千金的。”
吴生不想再谈论这些问题,他正色看向月朵,这个让他感到陌生的月朵,“部落一定要迁到城里定居,并且弃牧务农,这是朝廷大策,没得商量。如果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说来听听。”
“要是我们铁了心不迁呢?”月朵笑着望向吴生,笑里有话,眉眼含春。
吴生道:“你应该知道。”
月朵咯咯笑出声来,笑得胸脯轻颤,掩嘴轻瞥吴生:“是了,我可是忘了,吴司马是带着甲士来的,要是我们不迁,甲士便会大开杀戒吧?”
说着,她眨了眨眼,佯装神秘道:“也可能不是大开杀戒,只杀我,对吗?”
吴生沉下脸,临了叹息一声,看着月朵道:“你怕我不忍心杀你?”
“你忍心吗?”月朵倾过身子来,露出胸前两团雪白,媚眼如丝的瞧着吴生,“你要是忍心,何不现在就杀了我,倒也省事。”
吴生偏过头去,黑着脸不说话。
月朵四脚并用,如狗一般从小案上爬过来,一只手搭上吴生的肩膀,轻轻抚过他的胸膛,在吴生耳边吐气如兰,声音轻的像是在呻吟,“能死在你手里,我也没有怨言了,左右是个没人疼的,活着也没甚么意思......”
......
半日后。
骑队离开部落。
在他们背后,当地官吏已经在指挥部落的人,开始做迁徙的准备工作。
吴春望着一言不发的吴生,好奇的问:“你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们同意迁徙了?”
吴生只是望着前方,并不说话。
吴春嘿然道:“该不会是出卖了**吧?那你小子可真是艳福不浅。”
“艳福?”吴生想起帐篷里的情景,不由得苦涩一笑,“这娘们儿可是想杀我。”
“她想杀你?”吴春大为惊讶。
吴生叹息道:“在试图杀我之前,她开出的条件,是让我给她一个正七品的官。”
“正七品?这娘们儿疯了吧!”吴春瞪大了眼,“部落迁徙后,酋长封官,这本是惯例,但我大唐地方州县,何时有过女官?即便是对回鹘人特殊相待,正九品倒是可以,说上天顶多从八品!”
说到这,吴春反应过来,看向吴生的眼神就有些怪异,“她在要求正七品之前,不会没有甚么好处给你吧?”
“部落财帛,尽数可以给我。”吴生回答。
吴春冷笑一声,“拿部落的钱财贿赂你,谋取个人前程,这娘们儿倒是真有心。”
转念一想,吴春又道:“不对啊,这小部落能有几个钱,就算她跟你有些旧情,也不至于这样狮子大张口吧?”
吴生喟然长叹,“再加上伍长想象中的东西,不就够了?”
“这娘们儿果然色诱你了。”吴春笑起来,摇头啧啧而叹,“照你以前所言,这娘们儿是个心底善良,单纯到愚笨的小丫头啊,如今怎么成了这番模样?”
吴生半响说不出话来,脑海里回忆起以前的画面,心口有些隐隐作痛,临了,只得叹道:“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人浮于事,适应了世道规则,便是随波逐流。大千世界,个人何其渺小,为了吃饱穿暖,为了心头的**,我们又能如何?初心,那是甚么?不能果腹不能御寒,不能带来尊严与虚荣,丢了也就丢了,有甚么打紧。”
吴春摇摇头,“你这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你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在河西主持拆迁,也不知碰到过多少这样的事,之前那些色诱你贿赂你的人都如何了?你打心里厌恶这些人,从不给他们好果子吃。但这回怎么就放过了这娘们儿,没动她一根毫毛不说,还答应了部落提出的那许多条件?”
“有要求可以提,能办的就办,他们最后提的那些条件也不太过分。”吴生搪塞道。
吴春冷哼一声,摆明了不相信。
忽然间,吴春愣住。
他看到吴生泪流满面。
“你这是怎么了?”吴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伍长,你说,我之前是不是错了?”
......
部落的帐篷外,月朵望着部落里忙忙碌碌的人,身姿虽然依旧端庄,面色虽然依旧含笑,但望向部落外那支骑队的眼神,却充满怅然与寂寥,还有些许狠戾。
五年前,她孤身一人离开部落,历经千辛万苦,凭借不俗运气,在饿死之前找到了吴生,本以为可以和吴生一起回到部落,继续安稳的生活,孰料吴生面目大改,让她幻想落空,她不愿接受吴生的施舍,也因为一时适应不了主仆关系的转变,更受不了吴生高高在上的做派,所以再度历经千辛万苦回到部落。
回到部落的月朵,境遇比先前更差,因为兄长已经在外战死,而分到的奴隶却不见踪影,又因部落老酋长死于吴生之手,部落里的人对其横眉冷眼、大肆欺压,吃饱穿暖成了奢望不说,连瘦得不成模样的羊群,都隔三差五丢上几只,无数个抱膝独自抽泣的夜晚,她都想结果自己的生命。
让她坚持下来的,是恨。
对吴生的恨,对生活本身的恨。
她决定要好好活下去,要活得很好,要将欺负她的人都踩在脚下。
在别人驱赶她放牧的时候,她用那柄黑乎乎的匕首,猝不及防插进了对方腹间。
结果是,她被毒打得差些死去,本就少得可怜的羊群,变得更少了。
当她好不容易从被毒打的伤病中挺过来,她的羊又饿死了许多。
她去放牧,旁人都惊讶她能从伤病中活过来,但他们没忘记继续驱赶她、欺负她。
这回,她的匕首,再度插进了蛮横者的小腹。
不出意外,她再度被毒打,她的羊,再度被赔给受伤的人。
她又撑了过来。
于是,再也没有人敢驱赶她、欺负她。没有人愿意跟一个打不死的疯子较劲。
那年寒冬特别难熬,那年春天也特别难熬,因为她的羊太少了。
幸好一支商队路过,幸好她是个女子。
她跟上了那支商队,跟了很远,与好色的商贾达成协议,却在把对方诱骗到林子里后,用那柄黑乎乎的匕首,捅进了对方的小腹,再抢了财物潜逃了回去。
自那之后,她的生活渐渐好转,她花了两年的时间,在那座破旧的小帐篷里吃饱穿暖。
某一天,她发现巴布尔对她的态度转变了,给她送了很多好东西。一次在河边的时候,她骤然发现,河水中的那张脸,竟然是那样好看。
她以为巴布尔是垂涎她的美色,她猜对了一半,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偷听到了巴布尔,与前来部落办事的大唐官吏的谈话,于是她知道,善待她是大唐官吏的意思。
她想到了吴生,想到了那个在肃州一副高高在上嘴脸的家伙,她感到厌恶,但她并不拒绝甚么,因为她想要活下去,活得更好。
偶然患病的巴布尔,忽然就死了,那本不是可以致命的病。
但是,巴布尔曾今是欺负她最卖力的人。
后来,她和大唐官吏打成一片,就顺理成章成了部落的实际酋长。
若非管理这片地区的大唐官吏换了人,换了个头很铁的人,恐怕她的部落也不会被逼着拆迁。
因为布政使的女婿,河西行省最有前途的司马,总在暗中照顾这个部落,不到最后关头,没人愿意为难这个部落。
月朵望着骑队消失在视野中,眼神冷得厉害,她近乎咬牙切齿的呢喃:“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一个女人,去体会生活的丑陋,去学会独自坚强?难道你就不知道,女人心冷心硬起来,比男人要可怕得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以为你这些年暗中照顾了我,我就会感谢你?我已经不是那个愚笨的少女了!我有野心了,我不满足了,我总想得到更多了!是你教会了我,人要为自己谋远大前程,是你教我的,人不应该理会那些过往的情义,是你教我的,人只有自己强大才是真的强大!”
她呢喃着,诉说着,倾城美颜上梨花带雨。
她奔回那顶部落最大的帐篷里,冲到床榻上捂着被子狠狠抽泣。
她独自哭泣,在拥有一切的时候,她哭得丝毫不让于一无所有时。
因为她终于明白,权势与富贵,终究无法完全填补她内心的空白,无法真正驱散她的孤独。
她的孤独与孤苦,曾今被恨意与野心驱散过,曾今被权势与虚荣遮掩过,但她终究还是意识到,她不可能一辈子靠这些东西活着,靠这些没有温度的东西活着。
她最想要的,她最该要的,不过是心仪男人的宠爱,那才是世间最温暖的东西。
而这个,她得不到。
以前是,现在是,以后还是。
......
草坡上,吴生蹲在地上,吴春站在他身旁,骑队远远停在后面。
“什么错了?”吴春拍拍吴生的肩膀,也在他身旁蹲下来。
“急功近利,利欲熏心......”吴生把头埋在膝间。
吴春笑了笑,“后悔了?”
吴生嗯了一声,“真后悔。”
吴春问:“为什么后悔?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后悔,但你现在并没有失去什么;人总在犯错的时候反省,但你现在并没有犯错。”
吴生抬起头来,看向身前的草地,“人在困顿受挫、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时候,总会格外想念家人想念故人,因为于那时一无所有的他们而言,情感便是他心中唯一的慰藉,仅剩的慰藉。但是当人功业有成,得了些许富贵,看到些许前程,触碰到些许权力后,他们总是把自己看得很高,而把别人看得很低,他们会觉得,到手的这些金银财富与权力,才是真正宝贵、永恒的东西,可以让他们有尊严有荣誉的东西,甚么情感情义,都是虚的,根本不值一提——人总是善变,而情感又是人身上最善变的东西,把情感看得太重,那不是自找不快,那不是傻吗?”
吴春扰扰头,“既然如此,你应该志得意满才是,最不济也是意气风发,又在后悔甚么?”
吴生喃喃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吴春更加疑惑。
吴生又把头埋下,“我觉得我丢掉太多东西了,而这些东西,才是弥足珍贵的。”
吴春摇摇头,“听不懂。”
吴生忽然又抬起头,像是想通了什么,“伍长,你说,人活着,意义何在,又是为了甚么?”
吴春张了张嘴,僵了半响,“你这个问题,让我如何回答?”
吴生眼神一黯,又垂下头去。
吴春想了想,忽然问:“你是不是后悔,没有娶玉娘?”
“后悔。”吴生声若蚊蝇。
“为何?布政使的千金不好?”吴春问。
“不是。”吴生说,“不知道。”
吴春抬起头,本想拍拍吴生的肩膀以示安慰,却是半响没有落下,临了叹息道:“你还真是,他娘的纠结。”
“你为何不娶玉娘?”吴生忽然抬头盯着吴春。
吴春先是一怔,随即恼火的一巴掌甩在吴生脑袋上,“你不娶,我就得娶?”言罢,讪讪一笑,“问题是人家也不愿意嫁我。”
吴生收回目光,看向远方,沉默了许久,“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少年。”
......
“再少年,又当如何?”
“当娶该娶之人,当珍爱该珍爱之人。”
“这却是好办!”
......
被子已是湿透,疲惫像是暮色,将月朵紧紧包裹。
忽然,帐篷里陡然一亮,月朵拿手遮住眼,向帘子看过去。
吴生就站在那里,气喘吁吁。
“你回来作甚?”月朵先是一怔,随即嫣然一笑,妩媚道:“莫不是后悔方才错过了大好时机,这会儿又惦记着我了?”
“跟我走。”吴生大步来到床榻前,一把抓起月朵的手,将她拽起,动作凶猛无双,眼神和声音却是温柔如水,“我供你一日三餐,让你笑口常开。”
月朵双目呆滞,脑中一片空白。
......
部落外,吴春靠在马旁,环着双臂,看向部落的方向,“甚么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少年,狗屁,还他娘的谈什么人生意义,我呸,不就是大好前程与如花美眷,都他娘的想要么!”
......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