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八 百年安西都护府 十万铁甲出阳关(1)
定鼎三年冬,西北招讨使、四面行营都统孟平,率百战军、横冲军一部,先行抵达瓜州,此举正式拉开了大唐帝国在时隔百年后,再度派遣王师向天山征战的序幕,原本在沙州西境,防御西州回鹘的归义军节度使、同平章事曹义金,特意抽身东奔,并在孟平抵达瓜州当日,率领归义军一众将领、官员,于瓜州城东三十里,摆开阵势相迎。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是日,冬阳明媚,西风凌烈,干燥荒芜的西北之地,风沙如雾。
数千甲士从沙雾中走出来,有种跋山涉水凿开天地的意境,曹义金看到对方森严的队列、威武的甲胄兵刃,感受到队列散发出的精悍之气,顿觉眼前一亮,同时心中也是微微凛然,连忙整整衣袍,带领身后众人向前迎去。
未及多时,曹义金便看到对方的为首骑将,鲜衣怒马威武无双不怒自威,顾盼之间尽显睥睨之色,年纪轻轻约莫三十岁左右。
“归义军节度使曹义金,拜见西北招讨使孟大帅!”隔着十来步,曹义金在对方马前行礼。
行军队列已经停下脚步,脚踩的灰尘与风沙交汇在一起,孟平下了马,快步上前,托起曹义金的双臂,“曹节使,本帅终于是见着你的真容了!”
曹义金不禁打量了孟平一眼,对方看起来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这样的年纪便能统领十万禁军出征河西、西域,实在是天眷之人,但曹义金知道,这个不过三十岁左右的三军统帅,从军已是十多年,有过许多辉煌到堪称奇迹的战绩,那绝对不是天眷二字就能解释的。
孟平也在打量曹义金,这位率领归义军孤军奋战在外的节度使,已是白发苍苍,但毫无疑问的是,身板硬朗精神烁烁,双目尤其有神,如雷电般能看穿人心。孟平想起归义军的往事,张义潮复兴归义军后,被朝廷召到中原定居,实际上颇有入质长安,掣肘河西的意思,而后,归义军陷入内乱,权贵争夺节使之位,自相征伐,遂予外寇可趁之机,归义军十一州之地,逐渐只剩下沙、瓜二州。
自那之后,在甘州回鹘与西州的东西包围中,还有吐蕃各族的牵制,归义军的处境变得极端不利,斗争的过程是复杂的,涉及到各种权谋诡计,又因为中原大乱,归义军失去声援也失去制约,这其间有过许多黑暗之事:自号天子、依附回鹘......这些姑且不论,曹义金接任节使之位后,数度遣使中原,重建与中原王朝之联系,昔年也被李存勖册封过,其人的赤胆忠心,却是毋庸置疑。
历史就是这样,壮怀激烈少,蝇营苟且多,在大多数人都在为一己之私,或者争权夺利或者锱铢必较时,是少数赤胆忠义之辈,抛家舍业毁家纾难,撑起了这个民族的脊梁。
白发苍苍的曹义金,抓着孟平的手臂,话未说上几句,已是老泪纵横,孟平微感诧异,旋即又明白过来,对方的苦痛与不易,他也能体会一二。
“末将日日东望,盼王师久矣,本以为穷极此生,不复能见王师西至,我归义军数万将士,沙、瓜二州无数唐人,都要做孤魂野鬼......今见王师驾临,甲兵鼎盛之状空前,遂知我归义军历经百十年血战后,终于得到保全,天山南北,势必再为我大唐州县,末将感怀涕零,实不知该如何言语......大帅莫怪......”
曹义金面朝东方跪倒在地,仰头大呼:“末将一生,血拼沙州,大小之战凡数百,部曲儿郎死了又补,补了又死,不知凡几......末将身为大唐之臣,孤悬境外,为我大唐浴血杀敌,却从未踏足过中原,从未亲见过洛阳,从未面朝过陛下,不知煌煌神都是何种模样,未见雄才大略的吾皇天颜......然,今见王师之盛,臣已知神都城墙之高,已知皇宫楼宇之盛,已知吾皇陛下之雄姿......臣,曹义金,在此遥拜陛下,吾皇万岁,大唐万年!”
曹义金身后,数十名归义军官、将,皆拜伏在地,纵声大呼:“我等在此遥拜陛下,吾皇万岁,大唐万年!”
其后,数百名归义军将士,尽数下拜,齐声高呼:“吾皇万岁,大唐万年!”
眼见面前的归义军拜倒一片又一片,望着这些与自己并无二致的唐人面孔,孟平双手微微颤抖,心潮起伏犹如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在这片拥有无数忠烈传奇、洒下过无数汉唐热血的土地上,孟平从未有一次,觉得身上流淌的大唐之血如此滚烫。
开元盛世,河西有强军,西域无数都护府,那是大唐帝国强盛的顶点。然而一夜之间,开元大厦崩塌,安史乱兵祸乱中原,皇室为平乱贼,紧急召回戍守河西、西域的边军,吐蕃之贼趁势发难,倾举国之兵侵入河西,自是,西域与中原千里隔绝,这时,是代宗广德元年。
郭子仪力战平叛,又被皇室猜忌夺权时,他的侄儿郭昕,正在安西都护府,一边同势单力孤的同袍一起,与诸族贼寇血战,一边不停派遣密使小队,跋山涉水穿梭敌境,向东联络朝廷。
将军百战死,壮士百战死,密使百战死,第一支西域密使抵达长安时,是代宗大历三年,距离第一批西域密使出发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当其时,闻知西域将士仍在死守都护府,与十倍百倍之敌浴血拼杀,朝堂之上,代宗与群臣相对而泣。然而以当时的情形,代宗已无法派遣援军,只得再遣密使,宣慰西域将士。但即便是密使,也多是一去杳无音讯。
郭昕等人等到朝廷来使时,是大历六年,这是他们以残缺之军,血战不退的第九个年头。然而来使带来的只有慰问,并无一兵一卒,安西都护府的将士,在母国之音面前痛哭之后,还得独自迎敌。
九年过矣,将士血战,又一个九年过矣,安西都护府的将士还在血战,再一个九年过矣,大唐将士仍在血战,又是一个九年过矣......北庭沦陷,天山沦陷,西州沦陷,茫茫西域万千里,在吐蕃、回鹘无数异族兵马的包围中,郭昕的安西都护府,终成一座孤岛......
德宗贞元五年,俗名车奉朝的高僧悟空自天竺归国,途径西域,见安西都护府将士血战守疆,深为震动,于安西四镇,宣扬佛法、超度亡灵达两年三个月。
宪宗元和三年,也就是郭昕血战西域的第四十五个年头,吐蕃大军围攻孤城龟兹,展开了对安西都护府的最后一战。当是时,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安西大都护、武威郡王郭昕,与其部所有唐军将士,历经血战,皆战死城头。
郭昕与其部曲,一身从远使,万里向安西,他们孤悬塞外,血战至最后一人,他们践行了他们作为大唐人的血性与悲壮: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孟平扶起曹义金,他看着对方身后的归义军将士,看着这片河西的土地,禁不住热泪盈眶。
从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到王玄策一人灭一国,从郭昕血战一生直至死在孤城城头,从张义潮复兴归义军收土十一州,从曹义金扛起归义军旗帜数度遣使洛阳,到如今他孟平率十万禁军西征......大唐的辉煌与无奈,大唐人的激昂与悲歌,在河西、西域这片土地上,演绎得淋漓尽致。
孟平忽然觉得庆幸,庆幸自己来了,庆幸自己带着大唐禁军来了,庆幸自己来的虽然晚,但还不算太迟。
......
自沙州向北,便是伊州,伊州之西便是西州,西州之西便是天山,天山南麓有名龟兹者,便是昔日安西都护府所在。
孟平汇合曹义金后,亲率前锋大军进至沙州驻扎,定鼎三年的隆冬过去之后,意欲西征玉门关以西的八万禁军,陆续开进到沙、瓜地界。
定鼎四年开春,孟平率禁军诸将,与曹义金所率的归义军诸将一道,离开沙州城,过敦煌,到阳关一带巡视敌情。
“北面的河苍峰与南面的山阙峰之间,有兴湖泊、北盐池、四十里泽、大井泽等地,我等向天山用兵,进击西州的回鹘,首先得攻下伊州。”在阳关向西眺望的时候,曹义金对孟平等将说道,他对周边地形较为熟悉,如何选择进军路线,他和归义军就是现成的向导,“从阳关北上,从玉门关面向西北行进,都是可以有的选择。”
孟平对此间地形并非一无所知,军情处早就到了这里,一应情报都有汇总,军事舆图同样有绘制,他倒是不甚担心这些,此时听了曹义金的话,他道:“有归义军和军情处作为向导,大军不用担心路线出错,不知归义军可以出兵几何?”
曹义金尽显老骥伏枥之态,当仁不让道:“归义军将士,尽皆可以西出阳关!”
去年秋冬时节,西州回鹘东犯,雷声大雨点小,在得到禁军西征、甘肃被破的消息后,就缩了回去,但饶是如此,归义军也才经历一场大战,此时未有过多休整,曹义金便有这般态度,孟平身为感怀,遂道:“既是如此,禁军携带的甲胄、弓弩、兵刃,归义军能搬多少便搬多少,此番西出阳关,定要三军齐心,一举荡平回鹘,再现安西都护府之辉煌!”
曹义金大喜,众归义军将领俱都神色一震,抱拳激昂道:“谨遵帅令!”
章七十九 百年安西都护府 十万铁甲出阳关(2)
贞观年间,侯君集平西昌,而后于交河城设安西都护府。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及至灭龟兹国,于龟兹置镇,龟兹镇遂为安西四镇之一,迁都护府于此。其后,唐军败西突厥,不停扩充疆土,遂有安西四镇,统辖天山南北。又马不停蹄威服诸国诸城无数,于城邦故地置都督府,势力范围最盛时,称安西大都护府,治西域全境、中亚,西至波斯、咸海,下辖蒙耻、昆陵两都护府,大宛都督府、波斯都督府、条支都督府等九大都督府,并及安息、休循数州。
安西四镇,龟兹、于阗、碎叶、疏勒,龟兹为都护府所在地,位在西州之西、天山之南,于阗镇位于昆仑山北麓,疏勒镇位于葱岭之北,碎叶镇位于天山之西。当其时,安西都护府之大唐数万边军,于西域、中亚诸国众邦而言,便如天兵天将,有无上不可侵犯之威,因惧而降之城邦部族不计其数,因敬而投之城邦部族不计其数。
自贞观年间,大唐初建安西都护府,至元和年间,最后一任安西都护郭昕战死,安西都护府存在近两个世纪。
孟平和李绍城在沙州城外牵马行走,一面回顾这些历史,一面讨论接下来的战事。
“河西之地,虽说党项、回鹘、沙陀、吐蕃诸族杂居,但终究距离中国较近,风俗民情多受我中国影响,男子多冠中国帽,沙、瓜二州也多中国人,这亦是归义军存在之基础。但是再往西用兵,中国人便少了,大军能够得到的呼应就少,且遇到的抵抗势必更多,战事不会轻松。”
孟平眺望着边地戈壁,不无沉重的对李绍城说道,风沙吹打在脸上,说不出的难受,吹打在甲胄上,发出窸窣声响,到这里的时日还短,众人面上却已尽是土色,嘴唇也干裂得厉害,不仅如此,莫说洗漱,三军将士的引水都是问题。
李绍城点头道:“自甘州西行,沿途多是戈壁荒漠,水源太少,大军只得载水而行,这对辎重营是莫大负担。人能克复种种困难,战马却不能被怠慢,别的姑且不言,久行戈壁荒漠中,马掌都磨得厉害,还不透沙,得将铁马掌换成有孔的木涩,驼蹄也得包裹牦皮,才能远行......咱们的战马从未到过这西北蛮荒之地,日后远行荒漠征战,能不能适应都是问题,若是战力打了折扣,就是灭顶之灾......”
孟平沉吟道:“战马该换的要换,本地良马甚多,能适应戈壁荒漠的环境,牧民多好珍珠,一颗珠子就能换一匹好马,还好军情处的消息做得详尽,咱们这回带了许多珍珠来,能够就地交换许多现成的良马,这些良马本就多被牧民用来游猎,稍加训练,参战不是问题......”
李绍城远望西天,“禁军加上归义军,十万将士往西征战,沿途多是荒芜之地,水、粮难以补充,且日费必然数倍于以往,大军所要携带的辎重物资更多,马队、骆队要比征战将士的队伍还要庞大。”
“重要的是依照军情处的舆图和情报,做好行军路线和脚程规划,在何处中转,在何处补充饮水,诸事都要做好充足准备,宁愿行军慢些,也要保证物资充足......若说以往的征战,攻城拔寨是关键,眼下的征战,如何行军才是最重要的。”孟平沉声道,“每至一地,每克一城或一帐,战斗都要精打细算,在西域这块地方,大军经不起战败,一次战败都会是莫大灾难。”
夕阳西下,众人停下脚步,李绍城道:“行军路线规划完后,由先遣队跟随军情处向导,先行试走一遍,而后马军前锋先行,最后才是大军跟进,如此一来,路线熟悉了,沿途的情况都掌握了,大军出征才不会有太多意外。虽然这样会让敌军有所防备,但却是利大于弊,以我军之战力,不惧与任何强敌血战,我军之将士,可以死在战阵中,却绝不可能渴死在荒漠、走失在半途!”
孟平点点头,很赞同李绍城这个观点,“出兵的时机大致已经议定,选择的是风沙最小、沙暴最少的时节,这回往西域用兵,我和曹义金走北面,攻伊州、西州回鹘,往龟兹镇行进,你和张金来走南面,攻仲云、于阗,克复于阗镇,最后两军会师于疏勒,再一起解决西面的其它敌手。”
李绍城神色肃然,“这回出征西域,不知要历时多久,数千里之地,或许会有许多意外,便是打上几年都不稀奇。”
孟平与李绍城并肩而立,一同看向西天,“行军多艰难,比不得在中原,话虽如此,但我军毕竟准备充分,马队、驼队庞大,实际上行军并不慢,若是战事大体顺利,要会师疏勒镇,其实也用不了多久。”
西域有过许多汉唐传奇,如今孟平和李绍城到了这里。
......
禁军分南北两支出战西域,走的便是塔里木盆地的南北两条道,丝绸之路到此,也是分南北两支的。
李绍城率军三万,出阳关,向西南进发,其部要平定的第一个目标,是为仲云国。
仲云国,据石头镇、大屯城,“其牙帐居胡卢碛”。石头镇、大屯城,即鄯善、若羌故地。鄯善、若羌,即汉初楼兰国,“不破楼兰誓不还”之楼兰也,也是汉初的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班超定西域后,楼兰便是汉朝所属。唐初,鄯善更名石头镇,隶属沙州,后为吐蕃所占,现为仲云国,人丁稀少,拢共小几万人,与沙州互有来往。
仲云人,“小月支之遗种也,其人勇而好战。”
牙帐所在的胡卢碛,“汉明帝时征匈奴,屯田于吾卢,盖其地也。”
李绍城行军至仲云地界,未曾冒然进攻,而是派遣军使持诏书,先至大屯城。
进军西域,是李从璟谋划许久的大事,对西域诸国的了解自然颇为详细,哪国该强攻,哪国可以威服,事先都有一些计较,虽然这些计较不一定全部准确,但该准备的诏书,还是会准备妥当。
眼下,李绍城以军使持诏书先行大屯城,便是意欲册封仲云君主,试一试能否让其乖乖归顺大唐。
自汉以来,中国便有接纳、册封来投的草原各族、西域各国的传统,尤其是汉唐两朝,这样的事情多不胜数,是以此时李绍城的这个行为,并不是托大和无的放矢。
为彰显诚意,李绍城在军使先行后,又行进了两日便停止前进,于蒲昌海之侧扎下营寨。蒲昌海是个湖泊,上游龟兹河、下游沮末河(塔里木河),这一段河流为季节性河流,眼下春暖雪融,河中有水,但水量不大。
不过唐军却不缺水源,他们扎营在蒲昌海之侧,这处地方,已经不是沙漠绿洲可以形容,水草丰腴,林木幽深,有碧海蓝天之景,且时在暖春,正是百花绽放之际,让人直怀疑到了江南。
没有别的原因,因为蒲昌海,后来叫作罗布泊。
眼下的罗布泊,是真正的蒲昌海,不是那一片干涸的盐碱地。
蒲昌海既然是西域之江南,此时自然不缺牧民,禁军到达后,本本分分扎营,安安静静取水,其间自然不会出现扰民的事,不过饶是如此,也惊得仲云人四下逃窜,没多久便跑得没了影儿,连羊群都丢了大半。
这幅景象,让马背上的李绍城直摇头,“让张金来带人,把那些牧民都追回来,好生安抚,让他们继续在这好生放牧......我等既然有意和平解决仲云,就得拿出该有的态度,让仲云人看到我等的诚意。”
李绍城这话说得没错,当仲云使者来到蒲昌海,看到一副军民和谐的画面时,面上既有意外之色也有欣喜之意,一行人再看唐军将士,眼神都亲切了几分。
李绍城在中军大帐接见了仲云使者,当他听完张金来的介绍后,有些惊讶于这支使者队伍的分量......两位宰相、十几位都督,无论怎么看都分量十足。
李绍城不知道的是,后晋时,高居海出使西域,到了大屯城,仲云可是派遣了四位宰相、三十七位都督相迎,高居海“以诏书慰谕之”,仲云群臣则“皆东向拜”。
西域自汉朝便是中国之土,而中国国力之强大、文明之昌盛,又是让西域诸国膜拜的对象,且中国对待西域的政策,向来很是宽柔,中国人又知书达理,至西域后与诸族融合,至今已是近千年,带来的灿烂文化与先进文明,使得西域社会进步,使得百姓生活得到改善,凡此种种,就使得西域诸国、诸族,大多仰慕中国、忠于中国,愿被中国所统辖。
一言以蔽之,西域,中国故有之土,中国固有之土。
安史之乱后,西域虽然与中国隔绝,但遣使往东的,可不止郭昕、归义军,还有许多西域邦国。
历代以来,真正让西域与中国隔绝的,多不是西域人的反叛,而是匈奴、突厥、吐蕃、回鹘、蒙古等族的攻伐,与伊斯兰等文明的东来——安西四镇的覆灭,便是源于吐蕃入侵。
李绍城在军中摆下宴席,与仲云来使相谈甚欢,有了张金来这个“中间人”,双方的交流很是顺畅。
唐军克复河西的事,仲云也早已听说,此番唐军大举西来,势不可挡,且以礼相待,尽显大国威仪,仲云来使明确表示,仲云并无与唐军开战之意,愿意重归大唐统辖。
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接下来,便是就归顺条件进行商谈。
章八十一 百年安西都护府 十万铁甲出阳关(4)
洛阳,崇文殿。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李从璟接到李绍城的军报,已是傍晚时分,他在皇案后读完这份“战事”分外顺利的军报,虽然并不觉得如何意外,面上还是露出了笑容。仲云归顺,于阗受封,意味着塔里木盆地南沿已经基本平定,西域之地说起来广袤,葱岭以东、天南以南,不过就是塔里木南北两部分,如今南部安定下来,意味着西域已经打开局面。
今日宫中有“家宴”,李从璟因为李绍城的军报,在崇文殿逗留得久了些,太阳还没落山,李永宁就找了过来,提起西域战事,李永宁便拉着李从璟,要他给她讲解西域形势。
两人在坐塌上相对而坐,李从璟见李永宁兴致勃勃、倾身聆听,便大致给她说了一些:“西域之地,之所以为要害之所,是因其联系东西,别看西域曾有三十六国,似乎很强盛,实则都是城邦小国,一国人丁大多只有数万,少的甚至不到一万——昔年于阗国势最盛之时,人丁也没到十万。所以西域虽然势力庞杂、部族众多,但历代以来,只要我中国派遣小几万王师西征,几乎都是所向披靡。”
“西域局势之所以复杂,战争之所以频繁、难打,是因为有其它大种族侵入、与我中**队相争,早先的匈奴,而后的突厥,前时的吐蕃,都是如此。所以我中**队在西域的敌人,其实主要不是西域诸小国,而是这些大种族。”
“安史之乱后,安西四镇之覆灭,是覆灭于吐蕃野心勃勃,趁机倾举国之兵来攻,四镇的西域小国,大多都是与我安西边军一同奋战的。”
“彼时,河西、西域都被吐蕃攻占。所以一朝吐蕃内乱,张义潮便能趁势而起,复兴归义军,收十一州之地,当其时也,西域诸国,大多主动遣使东来,朝贡我大唐。”
听到这里,李永宁奇怪道:“那后来归义军为何又式微,甘、肃之地为何又被回鹘人占据?”
李从璟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这就不得不说回鹘了,本朝初,统一漠北的突厥被灭后,回鹘便在漠北设立王庭,臣服于我大唐。张义潮复兴归义军前夕,回鹘王庭被黠戛斯攻破,回鹘贵族被迫分三支迁徙,离开漠北,漠北便成了黠戛斯的地盘——突厥、铁勒、回鹘、黠戛斯其实都是漠北部族。”
“迁徙的回鹘分为三支,一支到了葱岭西,一支到了西州,一支南下到了我大唐边境——后被我大唐边军击败,其民融入唐人和其它部族。到西州一带的回鹘,又有一部到了河西之地。张义潮复兴归义军,坐拥十一州之地,势力正盛,迁徙而来的回鹘自然不能在此时做甚么。后来,归义军内部争权,河西遂陷入大乱,河西的回鹘趁势占据甘、肃,吐蕃趁势重占鄯、凉等州。”
“在我十万禁军出征河西之前,西州回鹘势力日盛,西域许多小国都依附过去,对归义军也是虎视眈眈......”
李永宁恍然,随即咬牙切齿道:“如此说来,这帮回鹘贼子,当真是狼子野心,犯我大唐天威,攻我大唐边军,实为我大唐之敌,理应灭杀!”
李从璟纳罕的看了李永宁一眼,笑道:“你杀气倒是挺重。不过事实并非如此简单。”
叹了口气,李从璟继续道:“本朝初,突厥一统漠北,屡犯边疆,太宗灭之,兴起的回鹘臣服大唐,进贡不断,且袭扰边境的时候极少。安史之乱时,回鹘助朝廷平乱,亦有功劳——与主动万里东来勤王的于阗国不同,回鹘出兵的条件甚为苛刻,可以说是趁火打劫,我大唐和亲回鹘,也是自此开始。待到回鹘衰落,被迫迁徙,西州回鹘对我大唐又以‘甥’事之,屡有朝贡。”
不仅如此,事实上到了宋朝,西州回鹘也对中国朝贡不断,直至被辽金所攻占。
“那么眼下如何?西州回鹘可有归顺之意?”李永宁眨着眼关切的问。
李从璟饶有深意道:“归顺不归顺,怕是要打过才知道。”
李永宁露出了然之色,旋即又问:“眼下的西域,除却西州回鹘,可还有其他大敌?”
李从璟道:“自郭昕战死,安西四镇被破,西域南部便是吐蕃的势力范围,西域北部的情况就要复杂些,不过自打回鹘从漠北迁徙,西域北部便是回鹘的势力范围,差别只在于是不是受一个回鹘可汗节制。眼下,西域北部的大敌只有西州回鹘,天山南北的九姓乌护,也是回鹘人。其他的小国部族,则是不必担忧。至于西面葱岭一带......”
说到这,李从璟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而又锐利,“疏勒之西,葱岭一带,则有大敌。”
“大敌?怎样的大敌?”李永宁注意到李从璟骤然严肃的口吻,觉得很是奇怪,以大唐眼下的国势,能让李从璟如此重视的,必然不是寻常大敌,“葱岭之西,不也是西迁的回鹘?”
“时至今日,这支回鹘,已经不是简单的回鹘了。”李从璟意味深长,忽而话锋一转,问李永宁:“你可知昔日的摩尼教?”
李永宁露出回忆之色,“摩尼教是回鹘信奉的教派,昔年也曾入中国,不过没有大肆传播,被朝廷扼制了......也有被佛教排挤的意思。”
李从璟微微颔首,“回鹘一直信奉摩尼教,但自打王庭被黠戛斯攻破,被迫迁徙离开漠北,其信仰就产生了变化。迁至西州(高昌)的回鹘,因为此地佛教盛行,已经逐渐转为改信佛教——其实不止西州,整个西域,都是佛教昌盛之地,于阗国不也信奉佛教吗?敦煌不就是佛教盛行的结晶?但是迁徙到葱岭一带、葱岭以西的回鹘,则改信了另一种教派。”
“甚么教派?该不会是道教吧?”李永宁笑出声。
李从璟无力的看了她一眼,“伊斯兰教。”
“伊斯兰教?”李永宁两眼茫然。
李从璟神色严肃,“不错,世人也称之为穆斯林。”
李永宁仍是满面疑惑,“回鹘人换了个教派来信奉,就变得厉害了?”
李从璟露出忌惮之色,“的确变得厉害了。而且改信此教之后,葱岭回鹘——眼下,应该叫喀喇汗王朝,便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他们身后还有人。”
此时,李从璟想起一些“往事”。
喀喇汗王朝东侵,遇上“中国守臣”于阗国,双方爆发了“百年战争”。于阗国向北宋求援,北宋无力西顾,只派遣了一个一百多人的僧人团体,去聊壮声势。双方实力悬殊,喀喇汗王朝曾号召信徒,聚集十多万大军,攻打只有两三万战兵的于阗国,在这种情况下,在李圣天与李从德的带领下,于阗国却屡战屡胜,还曾攻破喀喇汗王朝的都城,杀其可汗——在这场旷日持久,而且浩大残酷的战争中,西州回鹘站在了于阗国一边。
“百年战争”后期,于阗国被战争耗尽国力,终于灭亡,但残兵残民,仍旧与喀喇汗王朝东侵势力斗争。
由此,佛教在西域渐渐消失,伊斯兰教取代其位置,但后者扩张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教徒转为以温和派为主,虽然在西域、河西取得成果,但却几乎没有传入中原。
而此时,中原佛教流派禅宗崛起,一改往日大占田宅人丁、与朝廷争利的做派,其地位便稳固不衰,再没被朝廷“灭佛”,遂持续发展千年。
“好了,话至此处,可以收住了。”李从璟站起身,“一言以蔽之,西域之地,吐蕃早已式微,唯回鹘尚且势大,平定回鹘,即平定西域。”
......
翌日,李从璟在广贤殿与冯道议事。
“西域虽然主要只有回鹘为敌,但安西都护府之外,还有北庭都护府,北庭之北,便是漠北,漠北的黠戛斯,也是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还有喀喇汗王朝,到底以何种态度去应对——葱岭以西的地盘,大唐是要还是不要,昔年的大宛都督府,重置或是不重置?”李从璟抛出议题。
冯道沉稳道:“草原上,东有契丹,西有鞑靼,要考虑漠北黠戛斯,先得解决契丹与鞑靼。臣以为,只要解决了契丹与鞑靼,黠戛斯便不是问题,自会归附。”
“如何会归附?”李从璟问。
“昔年,李陵出战匈奴,力竭被擒,被匈奴封王,治坚昆之地,他与其部将士,与匈奴通婚,遂有后人。黠戛斯者,赤发绿瞳,但也有黑发黑瞳之辈,黑发黑瞳者,自称李陵后人。而李陵又是李广后人,所以太宗时,黠戛斯曾入朝贡奉,与皇室‘认亲’。中宗亦曾对黠戛斯言,‘尔国与我同宗,非它蕃可比’。武宗时,黠戛斯击破回鹘王庭,遣使来朝,请求册封,宰相李德裕拟国书‘赐黠戛斯可汗书’,书中有言‘可汗受氏之源,与我同宗’,宣宗亦曾册封黠戛斯可汗为‘英武诚明可汗’。”
冯道如是说道,“黠戛斯既然主动臣服我大唐,若是我大唐平契丹、鞑靼,打通道路,黠戛斯岂有不归附之理?”
“竟是这样!”李从璟恍然,对这段历史,他还真的不甚明了,如今听了冯道这句话,他对“民族融合”“汉唐国威”又有了更深入的认识,“既是同宗,自当一家,何须多言?”
冯道也连声称是,“陛下雄才大略,我大唐国势日盛,往后何愁不能再有贞观、开元之盛?”拍了一阵马屁,冯道继续道:“至于喀喇汗王朝,还是等平定了西域之后,再作定论。”
李从璟点点头,“如是也好。西域平定后,当复设安西都护府,西域形势与中原不同,诸国族民成分复杂,贸然设行省收大权不妥,且他们对安西都护府认可度高,自当喜迎安西都护府之统辖,另外,设安西都护府,这对往后的战事也有利......以安西都护府来作为过渡,至于安西行省之设立,朕打算用十年左右的时间来筹备,冯相以为如何?“
“善莫大焉!”
......
ps:因为当下的政策,历史文不能涉及太多宗教问题,所以伊斯兰就点到为止,以后都用喀喇汗王朝来代替,对这段历史有兴趣的,可以自己去看看。
章八十二 百年安西都护府 十万铁甲出阳关(5)
伊州之守将,陈姓,“其先自唐开元二年领州,凡数十世,唐时诏敕尚在”——这是赵宋官员的记载。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张帅复兴归义军时,伊、西二州皆在十一州之列,而后归义军内乱,回鹘击败想要趁机再占据西州的吐蕃,取得西州之地,而后四面扩张,伊州守将降之。如今西州回鹘势大,屡有东扩之意,伊州随之。伊州守将陈达良,本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说好听些,是左右逢源之辈,说不客气些,回鹘之将也!”
行军途中,曹义金如是对孟平说道。
“依照军情处的调查,伊州陈家式微,比不得沙州归义军,乱世之中为求生存,只得依附强者,这倒也无可厚非。”孟平道。
“话虽如此,但如今王师至此,陈达良竟无开城迎纳之意,却是说不过去。他的祖先本是大唐守将,受吾皇诏令守卫伊州,这些年来虽然命运多舛,但眼下王师既然来了,他不开城相迎,此等行径,与叛臣何异?”曹义金对陈达良的感官很是不好。
孟平笑了笑,不置可否,“当年西州回鹘大兵压境,他姑且降之,如今我王师到了,他焉有不降之理?他若不降,只能说明,在他看来,王师军威不如回鹘。”
听闻孟平此言,曹义金寻思片刻,旋即哂笑:“如此说来,陈达良的确会降。”
不日,禁军抵达伊州,于城外扎营列阵,准备攻城。
伊州,即后世哈密,州治伊吾县,地处盆地平原,乃沙漠绿洲,为丝绸之路要道,某种意义上的咽喉之地。
伊州城头,陈达良正在眺望禁军军阵,与身旁的将士一样,面有惊骇之色。禁军步卒大阵静立如湖海,万千精骑奔腾似江流,铁甲如壁,骏马似云,枪矛如林,无一不是触目惊心。
“报!将军,四面城墙外的劲弩数量已经点明!”
“多少?”
“每面城墙外皆超过千张,合有近五千劲弩!而且......”
“而且都是大弩?”
“是!”
“五千大弩......五千,都跟我守城将士差不多了......”
“将军快看,那是何物?”
“那是......攻城车?”
悠忽间,天空中一只巨大铁球落下,砸在城墙之外,轰的一声爆开,势若惊雷落地,火光烟尘四起,砸出七尺大坑。不等陈达良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铁球腾空而起,纷飞如雨,似陨石将落,相继落于城墙之前。一片震破耳膜的爆炸声中,火光如海潮,遮蔽万物,热浪迎面扑来,烧得人脸发烫。待得雷声停止,火光烟尘落下,陈达良与其将士,都是目瞪口呆,只见城墙前,已是一片坑坑洼洼。
“这......这是甚么东西?”
“没......没见过啊!”
“这要是落在城墙之上,城墙还不跟纸一样?”
陈达良忍不住双股轻颤,再看城外大弩阵,再看城外精骑洪流,再看城外湖海大军,他没有纠结太久,转身就问左右:“回鹘的兵马还有多久能到?”
“狮子王正在集结重兵,还未从西州出发。”身边的人回答。
“如此......怕是等不到了!”陈达良面色苍白。
“陈将军意欲何为?难道你准备投降不成?尔受可汗之恩,岂能不战而降?!”在陈达良身旁,有回鹘官员厉声斥问。
陈达良看了他一眼,手指城外,“阁下若是不服,本将大可调拨人马给你,由你带军出战,如何?”
“你......”回鹘官员顿时被噎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不时,有百余骑奔至城前,当先骑将手持军令,不紧不慢的展开,也没看城头一眼,例行公事般展开,大声读道:“伊州守将陈达良,尔之先祖,受命于朝,为大唐镇守西疆,今,本帅领十万禁军西征,必复安西,重置安西四镇,你若愿为大唐忠臣,速降,若愿为大唐逆贼,速战!”
言罢,骑将收了军令,竟是也不问陈达良的意思,直接调转马头转身就走。
“这......此人怎能如此猖狂!”城上有将领恼羞成怒。
陈达良看了他一眼,“你想出战?”
将领语塞,脸色阵青阵白,最终只得怏怏退后。
陈达良环视众人一眼,“尔等谁敢出战?”
众人无不低头。
陈达良怒从心中起,忍不住吼道:“既然都不敢出战,那还杵在这作甚,开城门,出迎啊!”
言罢,愤然一甩手,推开众人走下甬道。
众人面面相觑,先后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禁军大阵后,在望楼上看到伊州打开城门,曹义金先是微怔,而后对孟平笑道:“大帅果然料事如神,这陈达良终究是降了。”
“陈达良虽然是伊州守将,但追根揭底,他不过是替人看守伊州,自身并非真正的主人。既然如此,自然也犯不着卖命。”孟平笑了笑,“曹将军,且与本帅一道,去伊州城内走走看看。”
“好!”
曹义金跟着孟平来到城前时,陈达良已经解甲换上寻常衣袍,带领众将等候多时。见到孟平,陈达良立马迎上来,行礼过后泪流满面道:“戍守伊州多年,末将无一日不在企盼王师西临,如今终于见到孟帅,末将死而无憾了!”
孟平当然不相信陈达良这话,不过仍要认可陈达良的功劳,“陈将军世代为大唐守伊州,劳苦功高,本帅岂能不知?此番陈将军主动开城迎纳王师,本帅也会如实禀明吾皇。”
“多谢孟帅!”陈达良拜谢再三,侧身让开大道,“孟帅,请入城!”
......
“西州回鹘可汗自称阿斯兰汗,西域人称之为狮子王,如今势重天山南北,九姓乌护与龟兹回鹘,都遵其号令,其王帐夏至北庭,冬在西州。”州府中,陈达良不遗余力为孟平介绍西域形势,“天山西麓,则是突厥后裔葛逻禄,与西迁回鹘共同建立的喀喇汗王朝。”
“依照你先前所言,西州回鹘东来的兵马已经在集结,不日就会东向而来?”孟平问。
“是。先前孟帅出兵,伊州的回鹘官员急报西州,狮子王遂集结大军。”陈达良讪讪道。
“舆图!”
西州一带即是吐鲁番盆地,西州、伊州一带,位在天山东支南麓,并不属于塔克拉玛干沙漠,沙漠少、绿洲多,比于阗的环境要好上太多,虽与中原不能比,但也堪称西域盛地。
“进军西州,抢占蒲昌!”看罢舆图,孟平拿定主意。
蒲昌是西州辖下的一个县,跟蒲昌海没有半分关系。自伊州进军西州,行军路线便是沿着天山东支南麓而行,一路过伊州境内的罗护守捉、西州境内的赤亭守捉故址。
西州之所以是盛地,从它下辖的县邑数量就可以看出来,甘、肃、瓜、沙、伊等州,辖境内都不过一两个县,而西州则有蒲昌、柳中、交河、天山、高昌五县。
历经多日行军,禁军抵达蒲昌。
与此同时,西州回鹘的兵马,十余万之众,也抵达蒲昌。
两军遂于蒲昌展开会战。
......
洛阳,大雨滂沱之日,有电闪雷鸣。
崇文殿中,一副巨大的舆图悬挂在墙壁上,长宽逾丈,李从璟负手立于舆图之前,手里握着一份军报。
禁军在西域取得的进展,比他想象中要快上太多。
恭立侧旁的敬新磨见李从璟久久未动,久久不曾言语,忍不住试探着问:“官家,军报上说的,可是王师取得了大捷?”
李从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颔首,“蒲昌会战,两军二十余万激战十余日,孟平大胜,斩首级两万余,俘狮子王,进驻高昌城,回鹘诸部遂争相归附。”
敬新磨大喜,“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官家该高兴才是啊!西州回鹘归附,西域就再无大寇了!”
“是天大的好消息,也的确该高兴。”李从璟轻叹一声,“但朕却别有所想。”
“官家想的是甚么?”敬新磨好奇的问。
李从璟的视线在舆图上没有挪开,只说了两个字:“中华。”
半响,李从璟才继续道:“有史以来,自三皇五帝至夏商再到周,祖先之所,从黄河之畔,一隅之地,不停往外扩张,无数部落先为蛮夷,受我祖先征服,乃为中华。天下广阔,一人难以管辖,天子遂分封诸侯。起初,一诸侯分一地,一地只有一城,彼时,王有天下,侯有城池,大夫有家。一城即是一诸侯,一诸侯即一国,数百诸侯即数百国,合为天下。其后,诸侯治理邦国,生民渐多,城池也渐多,到了春秋战国,一国之内,遂有数城,诸侯国相互吞并,一国遂有数十城,又且,四方夷族得周天子敕封,亦为诸侯,中华之地,乃至千万里。当此之时,诸侯于国内置郡县,统辖数十城,一诸侯国便成了一个天下。战国君主皆称王,名副其实也。及至始皇帝平天下,遂确立海内疆土之基础。”
“天下之大,不在长城之内,更在长城之外,塞外诸邦,与千年之前,黄河之外四夷,有何区别?秦朝之后,天下屡次分崩离析,终究一统,每当海内一统之时,君主莫不昭告天下,言天下分裂已久,人心思定思一统。君不见,自汉朝以来,西域之地,亦为中华,西域之民,思定思一统之心,与中原并无二致。往先,朕以为西域之地,诸族杂居,平定西域,有千难万难,如今见王师所向披靡,闻西域之民,多服中国衣冠,乃知,汉初的西域三十六国,自汉朝以来,便已化城邦为郡县,是我中华之天下,西域诸族,亦早已是我中华之臣民。”
李从璟长舒一口气,又道:“昔年五胡‘乱’华,而今,中原之地不见五胡,唯见中华,西域诸邦诸族,何尝不也是如此?回鹘占据高昌,仍旧遣使入朝‘报捷’,受我中华册封,黠戛斯远在万里之外,一朝破回鹘据有王庭,同样遣使入朝,求我中华册封,并且世代进贡不息,为何?无它,因我是中华,因他慕中华,亦愿为中华。中华之强,中华文明之盛,天下之大,何人不顶礼膜拜?”
言及于此,李从璟想起赵宋,语气不免沉了几分,“自汉以来,千年以降,我中华有过和亲诸族之举,但论及进贡,向来是诸族进贡我中华,而无中华进贡四夷之事!且我和亲诸族,亦多被诸族视为恩宠荣耀,于阗、西州回鹘,百年来,皆自称为‘甥’,即是明证。汉唐,汉唐,何为汉唐?汉唐,即是天下!何为天下?万邦朝贡之地,即为天下!汉唐君臣,汉唐百姓,都能拍着胸脯说,中华即天下!”
敬新磨口瞪口呆,接不了话,只是用敬畏崇拜的眼神望着李从璟。
“汉朝开疆,有西域,本朝扩土,有四方都督府,若是依照常理,北方草原,亦该为我大唐所征服,为我大唐之郡县。然百年来,中有回鹘吐蕃乱四方,今有北方出契丹,此岂非我大唐君臣之过?!”李从璟目光凌烈,“契丹者,享我中华之文明,仿我中华之行事,却自立为皇帝,僭号天子,真是岂有此理!”
一甩衣袖,李从璟自舆图前转过身来,目光穿过宫殿大门,穿透殿外大雨雷电,字字掷地有声:“这天下,可有王侯无数,但只有一人能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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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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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卷收尾。
章一 雄才大略为君王 盛世帝国新大唐(1)
龟兹回鹘以西州回鹘为尊,孟平底定西州后,龟兹回鹘主动归附,并且提出,要派遣使者前去洛阳朝贡,对此孟平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孟平没有在西州多作停留,只留下了相当部分的驻军,就动身前往龟兹,这是因为西州乃高昌回鹘势大之地,让回鹘各部与西域各族到西州来见,还是会让身为地主的高昌回鹘收获一定威望,大唐要在西域重建安西都护府,自然不会去“提携”回鹘。
昔日,安西都护府所在地,是在四镇之一的龟兹镇,孟平在抵达龟兹之后,召见了西域回鹘各部并及西域各族,举行盛大仪式,昭告安西大都护府重建。由此,塔里木盆地并及天山南北,重归安西都护府统辖。与此同时,高行周率领横冲军,与柴克宏率领的朔方军,会师疏勒镇,皇甫麟重临碎叶镇,宣告安西四镇再建。
安西大都护府重建、西域底定,孟平便要率领禁军回朝,只留一部分将士,作为边军的骨干力量,戍守安西四镇。
李从璟本欲以高行周为第一任新大都护,然而李绍城固请坐镇西域,在上书上言,不欲归朝在繁华市井养老,愿一生在行伍征战,为大唐戍守边疆,李从璟无奈,只得准其所请。
孟平归朝前夜,抵达龟兹出任安西大都护的李绍城,与其相约畅饮话别。
“安西大都护府重建,西域之地,在回鹘已经归附的情况下,大体已经安定,只有一些零星小族,仍有不臣之心,需要分些精力去应对。但这些都是小节,安西之事,重中之重,在于二者:其一,管理回鹘;其二,戍守西境,战喀拉汗。”
席间,孟平跟李绍城说道,“回鹘虽然归附,仍旧势大,不得不耗费心思管理。不过朝廷已经派遣了张一楼等人前来,主持安西民政,又有学院戚同文、李谷等人改善农事,长远观之,化回鹘为中华,不是难事。眼下的紧要之处,是令回鹘速立唐臣之心,要达此目的,最好莫过于征回鹘之兵,受你节制,出战外敌。天山西、葱岭西的喀拉汗,正好提供了出战对象,据李圣天所言、军情处探报,喀拉汗不足为惧,该重视的是他背后的力量。而这同样是契机,欲团结西域力量,与喀拉汗相战,必须要借助佛教对人心的凝聚作用。陛下已经准我所请,会让齐己大师率领数百僧人至西域,来管理西域佛事,号召信徒忠于大唐,为西域出战喀拉汗!”
李绍城点点头,“安西四镇,于阗由柴克宏坐镇,碎叶由李彦琳坐镇,疏勒由史彦超坐镇,龟兹由我亲理,四镇共有我军三万将士,再加上于阗、回鹘兵马,足以戍守西境,阻挡喀拉汗入侵。河西有李彦超作为后援,也能让我安西没有后顾之忧。”
孟平露出追忆之色,感慨道:“史彦超、李彦琳,演武院三杰啊,只可惜,少了一个石重贵,若是石重贵也能出镇安西一镇,那可就成了一段佳话......”
“石重贵,是个本心赤诚的后生,可惜了......”李绍城叹息道,“摊上了石敬瑭这老贼,他这辈子算是毁了......虽然在灵州时,石重贵在最后关头,为朝廷立下功勋,但他身上带着石敬瑭的烙印,这是怎么都消除不了的,陛下......很难再重用他。”
孟平也是一阵默然,“此间之事,我等毋庸多言......眼下,安西大都护府初立,北庭也在统辖范围,依照陛下的意思,暂时不会设立北庭都护,往后怕是也只会设立北庭都督府,李兄,你肩上担子重得很......”
李绍城笑了笑,“无妨,北庭之北,乃是黠戛斯,那也是我大唐‘外甥’,为患的可能不大,要是没甚么意外,黠戛斯得知安西大都护府重建,怕是会很快来贺。”
孟平也笑了,“那我就要先恭贺李兄了。”
“非是恭贺我李绍城,而是该贺我大唐。”李绍城笑道,旋即想到甚么,话锋一转,“河西军镇、安西军镇重立,我和李彦超都临着吐蕃,陛下对吐蕃是何看法?”
孟平露出深思之色,“据说,眼下的吐蕃正是四分五裂之局,陛下若是有意对吐蕃用兵,只怕不会等待太久。”
李绍城点点头,不复多言。
临了,孟平正色问李绍城:“李兄,明日我就要归朝了,你有甚么话,需要我带给陛下?”
李绍城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他想起天佑十九年,他率领百名从马直,于灰蒙蒙的早晨在魏州城外,和一群杂兵一起,等着跟随李从璟征战;他想起李从璟在淇门建立百战军,一时甚至无法凑齐三千兵额;他想起长和县城的大雪夜,他们夜袭城池......往事如风,幕幕再现,走马观花般在他脑海中闪过。
怔了好半响,李绍城收回思绪,看向孟平,肃然道:“请转呈陛下,天下未平,李绍城愿征战不休!”
孟平张了张嘴,最终却是无法说出一个字,只能起身离席,向李绍城深深一礼。
淇门有百战军,所谓百战军,将士百战方为雄。
百战军中有两员将领,一个叫李绍城,一个叫孟平,一生征战为人雄。
......
大都护府侧厅,史彦超与李彦琳呆在一起,前者正襟危坐,后者百无聊赖。
“小史啊,你说,大都护大将军把我们叫到这里来,又不召见我们,这是甚么道理?”李彦琳瞥着史彦超道。
史彦超看也不看李彦琳一眼,“让你来,不一定非得见你。”
“不见我们为何还叫我们来?”李彦琳双眼一瞪。
“有空就见,没空就不见。”史彦超目不斜视道。
李彦琳不乐意了,“你这是甚么道理,难道我们这么不重要?”
史彦超冷哼一声,“你再重要,有大都护重要?”
李彦琳怒道:“史彦超,你这话我怎么这么不爱听?你还觉得咱们被晾在这,很有道理了不成?”
史彦超乜斜李彦琳一眼,“你不满意,可以试试冲进去找大都护理论。”
“你他娘的以为我不敢?”李彦琳一下子站起身来,怒气冲冲撸起袖子就要出门,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史彦超,我被大都护收拾之前,先把你收拾了!”
“来来来,看是你收拾我,还是我收拾你。”史彦超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
李彦琳怒不可遏,哇哇叫着就冲向史彦超,去势极快,大有沙场冲阵之势,然而到了史彦超面前,却忽然止住脚步,停得比冲得更快,然后就忽然垂头丧气的坐在了一边,长叹道:“史彦超你娘的,我知道你心里也不满,你不就想激怒我,好名正言顺跟我打一架?你这副臭嘴脸我还不知道?”
史彦超转过头来,认真打量了李彦琳几眼,正色道:“以前没看出你这么有智慧。”
“去你娘!”李彦琳骂道,随即又泄了火,“自打当年,我们三个在演武院面前打了一架,这么多年来,但凡咱们凑在一起,有两个人开打,旁边不是有人劝和就是有人拍手叫好......现在,没了那家伙,咱们两个闹还有甚么意思?”
史彦超抬头看向房梁,不想被李彦琳看见自己眼中的惆怅,“那家伙,会不会被诛连斩首?”
李彦琳扰头道:“斩首倒不至于,不过你我三人再想并肩征战,怕是没有可能了。”
史彦超冷哼一声,强装硬气道:“反正这家伙也不能打,真要连年征战,说不定会被别人砍下头颅,丢我们三杰的脸......”
“史彦超你这直娘贼,又在背后诋毁你石祖父!”一声怒吼,一人从门外大步踏进来。
史彦超和李彦琳俱是一怔,同时向来人看去,那不是石重贵又是何人?
“小石?”李彦卿又惊又喜,不禁跳将起来,“你怎么来了?”
石重贵扬起头颅,“自然是你们不中用,陛下派我来扫荡西域,戍守大都护府了!”
......
洛阳。
定鼎门大街外,有文武百官,有隆重仪仗,有百姓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李从璟的车驾赫然在前,而前方的官道上,正有一支浩荡队伍缓缓行来。
这日,李从璟亲迎出海的莫离归朝,并于皇宫设下大宴,为莫离等人接风洗尘。
翌日,莫离进宫,在广贤殿向李从璟汇报此行收获、见闻。
“依照出行前的谋划,此番出海,意在建立海上丝绸之路,打通与天竺的商货往来,摸清天竺的商业底细。”莫离与李从璟对坐于坐塌上,前者饮了口茶,将茶碗放在小案上,继续道:“早先的谋划皆已实现,故而离率舰队归朝。离在天竺时,耗费许多光阴,与天竺各割据势力洽谈通商条件,天竺各割据势力,闻我大唐商队前来,皆是欢欣鼓舞。然则,却也有人意图以通商为条件,让我大唐将士助其征战,并许诺很多丰厚条件,依照陛下授意,大唐舰队、商队不卷入天竺内乱,离遂悉数拒绝。同时,远航舰队,由马怀远率领,抵达了大食一带。”
李从璟笑道:“莫哥儿劳苦功高,自是无需多言,那天竺割据诸侯,想要我大唐襄助于他们征战,大唐的确不必理会,然则往后通商,也可将大唐甲胄兵器卖给他们,这总是没甚么问题的。在商言商,有利可图,岂可不赚?再者说,天竺早日统一,商贾环境稳定,才有利于商货买卖......左右我大唐也不求干涉天竺军政,不必太过束手束脚。”
海外商业帝国的建设蓝图谈完之后,李从璟跟莫离简单说了契丹、西域战事,莫离先是大喜,而后又正色道:“无论如何,契丹自仪坤州退兵,是太子抵达仪坤州之后的事,太子得此军功,威望足以稳固储君之位了。”
李从璟道:“他心性才能不错,此行也得到证明,这才是关键......至于契丹,久战不能攻下仪坤州,损兵折将,财物所耗皆是不小,民怨颇大,耶律德光一系的官将雄心遭受打击,耶律敏等亲唐派趁势反击,耶律德光扛不住压力,退兵也在意料之中。”
“既是如此,陛下打算何时出兵灭契丹国?”莫离问。
李从璟目光悠远,“此番仪坤州之战,已可见亲唐派多年努力之功效,经由此战,契丹军民也该熄了最后一点不该有的心思,亲唐派对契丹的汉化,也会更加顺畅、得人心,往后我大唐铁甲北上,也不愁灭契丹国后,还会遭受他们复国派的反扑。不过眼下西域战事方毕,将士疲惫,国库空虚,朕打算休养两年。两年后,即对契丹发动灭国之战!”
莫离深表赞同,“海外商队增加的财赋,也会让国库在两年内充盈不少。”
章二 雄才大略为君王 盛世帝国新大唐(2)
自打莫离从海外归来,就再没跟随舰队出去过,大唐海外商路的开辟与商队的保护,则由马怀远接手负责。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在定鼎五年的春年,冯道卸去宰相之职,由莫离接任,同时,王朴担任副相。
莫离在任职宰相后,办理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在全国推行学院分级制,将学院体制逐步完善起来。而在洛阳学院,学术百科都已基本成型,虽然文理的分科还是前者占比较大,但后者的比重也在不停提升,随着整个大唐科技水平的进步,理科势必蓬勃发展。
值得一提的是,李从珂之子李重美已经将蒸汽机基本模型做了出来,正在尝试进行实物建造,李从璟有理由相信,在不久的将来,科技革命就会爆发。
定鼎四年,西域平,仪坤州战事也宣告完毕,打那之后,李从璟便将治国重心放在了民政上。在这期间,李从璟做的事不多,但件件都是大事。
首先,他剔除了大理寺的办案职责,将大理寺卿官品提升一品,由苏禹珪出任寺卿,专门进行大唐律法完善,这其中,已经颁行的《大唐律》便是劳动结晶,这部《大唐律》,与《武德律》地位相当,都充当着宪法的角色,由此,大理寺正式成为立法机构,将持续进行大唐律法完善。
其次,扩建御史台。原本,御史台辖下机构设立到州,李从璟将其推行到县,职责大体不变,只不过将风闻禀奏、上书弹劾制,改为立案侦查制。之前,御史台官吏弹劾官员,讲究的是风闻禀奏,也就是只要听到风声,就可以上书弹劾,至于属实与否,则交给其它部门查证,就算查证了不属实,也不必负责任,涉及的内容也是方方面面,从贪赃枉法到德行不佳,都可以弹劾。如今,规定御史台各级机构,依照《大唐律》中的规则,对官吏进行监督,察觉到官吏不法时,先行立案,再行侦查,证据确凿,再行查办。由此,御史台正式成为检查机构。
第三,整治刑部。刑部分支机构设立到行省后,办案职能就已从各级官衙分离出来,不受布政使、刺史、县令管辖,如今,律法权已经不属于刑部,李从璟对刑部职责进行重新定义,使其成为专门的刑狱机构。
以上这些都是民政部分,李从璟在军政方面同样有举动。
首先,扩建演武院,设立演武院行省、州的分支。
其次,在此基础上,改募兵制为征兵制,也就是职业军官与普通士卒相结合的制度,要求除伍长外,队正以上军官,必须经过演武院深造——沙场建功的士卒,该提拔为军官的,在战争结束后,同样要到演武院学习。此外,普通士卒三年为一届,战时听调,非战时轮流戍守京师与边关。
第三,改兵马元帅府为总参天下军事府,也就是实际上的总参谋处,设正副参谋长各一名,参谋十二员,录事三十六员,有调兵权,无统兵权,统兵权归殿前军、侍卫亲军都点检、军镇军帅。
受此影响,原定为定鼎六年出兵契丹的计划,改为定鼎七年。
......
定鼎七年,帝国历史上不平凡的一年。
春,崇文殿。
“让女子也进入学院学习?”莫离听到李从璟的这个提议,先是怔了片刻,随即陷入沉思,“怕是不能够。”
李从璟正色道:“朕也知道,此事施行难度不小,主要是世俗难以接受,但可以从官员家属开始着手,逐步推进。”
莫离沉吟道:“即便是从官员家属开始,然则既然进了学院,学成后必然要学有所用,难道还要这些女子也出仕?”
这件事李从璟已经想得很多,心中有些谋划,徐徐道:“那倒不必强行推行。女子学成后,无论是在家相夫教子,还是出仕、经商,都可以让时代自己选择。”
“让时代自己选择......”莫离露出沉思之色。
李从璟点点头。
莫离沉思后道:“此事,陛下打算如何开头?”
李从璟道:“办女子学院倒是不难,难的是召集先生,眼下的先生们,怕是不愿去教授女子。既然如此,那便让那些有学识的官员家属,承担起这个责任。”
莫离双眼渐渐明亮,“陛下的意思是?”
李从璟笑了笑,“洛阳女子学院开办后,让皇后去挂个名,让皇亲王族去任教......”说到这,他顿了顿,“比如说,永宁公主。”
......
永宁公主听完李从璟对女子学院的讲述,和请她去出任大祭酒的建议,显得很是高兴。说是高兴已经不能够表达她的态度,该说兴奋激动才是。
“自古以来,我们女子也不是没有贤人的,那些流芳千古的事迹与传说,不也正表明世人对女子的态度?只不过千年以来,鲜有女子出仕为官,追根揭底,还是儒家复古思想在作祟,眼下你既然愿意开这千古先河,我说甚么也要帮你这个忙。”李永宁双目发亮对李从璟道,一脸跃跃欲试。
李从璟笑道:“你也犯不着太过急切,这事说到底,还是要循序渐进,因为推行阻力不小......至于对女子学院的管理,我就全部交给你了,此间之事,我会让杜千书跟你详细交代。”
李永宁嫣然笑道:“这件事你放心就是了,我不会误你的事的。”
李从璟点点头。
就此事,两人又言谈了许久,李永宁才意犹未尽的离去,走得时候精神振奋,如同要去做大事一般。
李从璟结束政务后,回到后宫,去了桃夭夭的宫苑歇息。
“你打算在今年对契丹用兵?”桃夭夭在服侍李从璟休息的时候问。
李从璟微微颔首,“这件事是一定要做的,不灭契丹,就腾不出手来出兵吐蕃......吐蕃的环境比安西还要差,必须全力施为。”
桃夭夭笑道:“说起安西,自打安西都护府重建后,商队日益繁盛,又因莫离打通了海外商路,如今四面蜂拥到大唐的商贾,也不知有多少......听说已经有人在劝你重建大明宫,这个丝绸之路的圣殿?”
李从璟闭上眼睛,享受着桃夭夭为她按摩肩膀,“灭了吐蕃再说吧......眼下的大事,还是出兵契丹,以及解决契丹战后的重建问题。”
桃夭夭明显对军政大事没甚么太大兴趣,抑或说没甚么需要解惑的地方,她悠悠的问:“那耶律敏呢,你要怎么解决?自古以来,都是大唐和亲各族,你不一直都想着,要开各族和亲我大唐的先河?若是收了耶律敏,统治契丹也会方便很多。”
李从璟笑了笑,“这种事在西方是很多,在我们这里倒是少见......不过也未尝不可,天下事本就不是都一定绝对的。”
......
西楼,北院宰相府。
耶律敏接到一份紧急密保,看罢后失神许久,又思索许久,而后叫来了康默记。
“陛下准备再度遣师北来了?”康默记赶到后,从耶律敏嘴里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又惊又喜。
耶律敏点点头,不无凄婉道:“契丹的事,早晚都是要解决的。”
康默记能体会耶律敏的心情,遂收敛了惊喜之色,虽说化契丹为中华,令契丹百姓丰衣足食,是耶律敏的毕生追求,然则唐军北至,到底意味着契丹“国灭”,耶律敏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悲戚都没有。
“只是如此军国大事,陛下怎会提前通知我等?”康默记思索着道。
耶律敏也收敛了凄婉之色,毕竟大事临头,没有多摆弄个人情绪的余地,需要的是毫无顾忌一往无前,对耶律敏而言,化契丹为中华,也是她信仰的契丹出路,“唐军这回北至,需要我等做好相应准备,大战与战后诸事,都需要细细谋划妥当。”
康默记点点头,旋即又问:“如此......陛下就不怕提前走漏风声,让耶律德光有所准备?”
耶律敏笑了笑,神色复杂,“先生难道还认为,李从璟怕耶律德光有所准备?”
康默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的确,在经过前两年的仪坤州之战后,契丹国内的耶律德光派万马齐喑,亲唐派风光无限,如今唐军即将北至,李从璟根本不担心契丹兵马,或许有些人不理解,实际上,李从璟甚至担心耶律德光准备不足,他需要的,就是在耶律德光汇聚契丹所有抵抗力量的情况下,堂堂正正进军,光明正大灭国,名正言顺汉化,以让契丹无人不服。
这是李从璟的意志,也是大唐的底气。
......
前些年的时候,整个草原颇有三足鼎立之势,东契丹,中鞑靼,西北回鹘、黠戛斯。这些年来,草原的北方之地,大体已经落入黠戛斯之手,东部与室韦、契丹接壤,草原南部的鞑靼部,自打云州一战、六万兵马被灭后,便一蹶不振,势力范围逐渐被压缩,西境一些小部落趁势兴起。
鞑靼部王帐。
帐中声色犬马,歌舞丝竹,热闹非凡。
巴拉西豪饮不休,左拥右抱,正纵情享乐。
“可汗,紧急军报!”忽有一人,疾步入帐,到巴拉西面前躬身禀报。
“军报?”巴拉西悠忽一惊,一把将左右美人推开,正坐急问:“莫不是唐军要来了?!”
“不是,丰、胜、云的唐军并无异动,是西边的军情......又有一小部族,宣称脱离王帐,遣使去洛阳朝贡了!”来人奉上军报。
“唐军没有异动......那就好。”巴拉西无比庆幸的松了口气,看也不看军报,摆摆手让来人退下,复又将美人拥入怀中,“些许小部族,翻不起多大浪花,不必理会。”
“可汗......”
“还有何事?”巴拉西不耐烦的皱起眉头。
不比早年间的雄心万丈,自打定鼎三年进攻云州受挫,自身也被活捉,被押着走了一趟洛阳,沿途见过大唐的强盛之后,巴拉西就完全没了再犯大唐的心思,战后他虽然被放了回来,但回来的不过是一具纵情声色的身体,那心志万千的灵魂,早已不知所踪。
“近日阿狸公主让人传了话回来,让可汗戮力政事,少些酒色享乐......”
“滚!”
章三 雄才大略为君王 盛世帝国新大唐(3)
“此番北伐契丹,枢密院与总参天下军事府,已经制定出了作战计划,预计发兵十五万。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崇文殿中,枢密使夏鲁奇,总参天下军事府的谢玉幹、朱厹,向李从璟禀报关于今年出兵契丹的计划,“如今我朝兵马四十万,除却洛阳二十万禁军外,便是河西、安西、南诏、交趾、幽云的边军和各地驻军,此番出兵契丹,有幽州卢龙军作为先锋,禁军发兵十五万已是足够。”
“出征计划朕并不担心,上回便是枢密使和太子,打退了契丹对仪坤州的进犯,此番北伐仍由枢密使与太子同往便可。之前,太子的主要任务是劳军,这回枢密使可以多教授他一些沙场学识,至于行军征战之法,还是枢密使拿主意、负责任。”李从璟说道,“战后民政诸事,包括对契丹百姓的内迁,朕已经交给了王朴,枢密使不必分心。”
夏鲁奇点头道:“出征诸事都在准备当中,不日就会完成,临了何时发兵,但凭陛下定夺。”
太子是皇后之子,夏鲁奇却是豆娘的父亲,李从璟让这两人领兵挂帅出征,可谓用意深远,既有考验之意,也有昭示之心。如今,夏鲁奇兼任总参天下军事府的参谋长,往后,枢密使一职便会撤销。军事方面,有总参天下军事府与兵部,已是足够,不需要再多出一个职能重复的枢密院,军事大权说到底,还是集中在李从璟这个大唐皇帝手里。
从崇文殿出来,谢玉幹与朱厹并肩而行,前者不无感叹道:“从同光年间到定鼎七年,从陛下出镇幽州到君临天下,从扼制契丹南侵到反占仪坤州,我大唐几度向契丹用兵,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场战事终于要迎来结局......可真是不易啊!”
朱厹感同身受道:“的确是不容易。若无陛下当年出镇幽州,何来今日的灭契丹国之战?”
谢玉幹点点头,忽然问道:“待得来日灭了契丹,渤海国会如何?”
“还能如何?”朱厹伸手拍了拍肥大的肚腩,笑得脸上肥肉激荡,“自然是设行省了。”
“设行省......”谢玉幹抬头前望,凭空生出几分豪气,“灭国设行省,壮哉我大唐!”
......
春雨淋漓。
“自打张一楼去了安西,听说天山南北都是称赞我大唐仁义的声音,这厮在安西的民政举措如何,由此已是可见一斑。这回灭契丹设行省,契丹民政较之安西更为庞杂,用武之地不少,我曾向陛下请命去契丹,奈何陛下不准,临了还是派了王公前去。”苏禹珪的府中,苏逢吉站在屋檐下,双手拢袖望着雨滴成串,跟前者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不无失落之意。
“你是财政大臣,陛下自然不会让你擅离中枢。”苏禹珪实话实说,“王公昔曾追随陛下于幽州,对契丹诸事都熟悉,乃是主持契丹民政的不二之选。”
“横刀立马,建功塞外,是我等唐人的毕生追求,此番错失良机,我怎能不感到可惜?”苏逢吉叹息道。
苏禹珪宽慰道:“若是契丹战事顺利,来年朝廷还会用兵吐蕃,你可以再试试求求陛下。”
“吐蕃?那就更不可能了。”苏逢吉摇摇头,“陛下把江文蔚、张易放在河西,数年没有半分调动,既不派去西域又不派去契丹,摆明了就是日后要用在吐蕃。”
苏禹珪奇怪的看了苏逢吉一眼,目光中带上了两分审视意味,“你想做宰相?”
苏逢吉苦涩一笑,并不避讳,“陛下的用人之法,已经很是明显,两任宰相冯公、莫公,前者是跟在征战的陛下身后,走遍了大江南北的,后者是出海归来才做上相位的,不曾跟随大军征战,不曾历经沙场,不曾塞外建功,哪里能做宰相?姑且不说江文蔚等人,便是学院的赵普、李重美等人,都被陛下带去了参与河西、安西之战。”
说到这,苏逢吉喟叹道:“横刀立马,建功塞外,不仅是我唐人的毕生追求,也是通向宰相之位的必经之路!”
苏禹珪的神色没有格外变化,望向庭院中被春雨淋打的花圃,“做不做宰相,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想过......不过我最近倒是听到一些风声。”
“甚么风声?”苏逢吉好奇的问。
苏禹珪目不斜视,“听说你这位财政大臣,有贪污受贿的嫌疑。”
苏逢吉瞪大了眼,“苏禹珪!你还防着我呢?这事现在不归你管了吧?那是御史台的职责!”
苏禹珪皮笑肉不笑道:“我是《大唐律》的主要起草人,毕生都有监督律法施行之责。”
苏逢吉无奈道:“真有你的!”
这是一场看似无关紧要的谈话。
但也正是这场谈话,让已经自觉做不成宰相,便想充分利用手上职权“假公济私”的苏逢吉,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
......
春雨初歇,院中还有水汽,不过因为铺满石砖,积水倒也干得快,只是未等水汽散尽,便有两人持剑跃至院中,开始捉对厮杀。这其中一人着红色劲装,身形娇小,是名女子,另一人青衫长剑,风姿出尘,像是世外修士。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两人才停下手来,这时便有仆役搬了椅子茶凳,置于院子边,让两人休息。
缓了气,饮上一口清茶,剑子看向第五姑娘,声音依旧清清冷冷的,“想不到几年没见,你的剑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也不知陛下这些年有没有因为政事,耽搁了身手。”
第五姑娘呵呵道:“若是陛下果真因为政事耽误了身手,你不就可以赢他一回了?”
剑子哼了一声,“我也从来没输过!”
第五姑娘瞥了他一眼,“那是陛下让着你,别说你还没察觉过。”
剑子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大叫:“你快些帮我带个话给他,我要进宫去跟他比武,这回我一定会赢下他!”
第五姑娘叹息道:“怕是没有机会了。”
剑子满面不解:“为何?”
第五姑娘低下头,双颊绯红,“过两日,我也要进宫了。”
“你也要进宫?”剑子疑惑半响,忽然反应过来,“那岂不是说,整个洛阳城,不,整个大唐,我再也找不到交手之人?”
领悟到这点,剑子咬牙切齿:“自打桃夭夭进了宫,我就再没跟她交手过,这回连你也进去了......陛下轻易又没个闲暇理我......我,我还要这剑何用?!”
说罢,竟是愤然起身,将长剑掷了出去。
第五姑娘好笑的看向他,“要不你也进宫?”
“我进不去!”剑子回头恼火道,却发现第五姑娘目光戏谑,这让他脚底升起一股凉意,“你......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第五姑娘悠悠道:“别装了,真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其实也是女儿身?”
......
幽州。
“近来耶律德光可有甚么异动?”
“异动谈不上,都在意料之中,他应该是得知了陛下要在今年用兵契丹的消息,正在厉兵秣马,准备来日与我王师决战。”
节使府邸中,李彦饶正在跟刚从契丹归来的赵象爻座谈。
“定鼎三年的仪坤州之役,暴露了契丹前些年蓄积的军力,耶律德光用炸药、火炮等物,猛攻仪坤州军堡群,想要重现长兴年间,我军攻克仪坤州的战役,殊不知仪坤州防线早已今非昔比......耶律德光进攻仪坤州受挫,转而利用骑兵优势,在草原上与我等周旋,采用奔袭战术到处点燃烽火,却也没有占到半分便宜。”
李彦饶如是说道,“这回我大唐有备而来,契丹被迫应战,耶律德光能够蓄积多少兵力,基本都在我等的掌控范围内,他的临死反扑,注定打不开局面。”
赵象爻笑道:“无论如何,这都是耶律德光的生死战役,自打耶律敏出任契丹宰相,十多年来,契丹已经发生了太多变化,他若是再不绝境反击,怕是往后不用我大唐兵马北伐,他的契丹国就成了我大唐的藩属。”
李彦饶露出思索之色,“我朝复河西、安西后的这些年,回鹘、黠戛斯,包括鞑靼、吐蕃,都在不停遣使洛阳,朝见吾皇,就更不必说南海之外的那些邦国了,在这种四海皆臣、八方来朝的大势面前,耶律德光怎能不惊慌焦虑?这天下就剩他一个契丹国了,孤立无援,又显得弱小,这回耶律德光还有聚集兵马,与我大唐决一死战之心,已是殊为难得。”
赵象爻面有追忆之色,“天成元年初,陛下带领卢龙、百战军一临西楼,耶律阿保机死,耶律倍上位,室韦、鞑靼划土自治,使得契丹国势大挫;长兴元年,陛下二临西楼,耶律倍死,二十万契丹兵马自相残杀,其国已经颓丧;如今,到了定鼎七年,王师终将三临西楼,也是时候将契丹国从草原上抹去了!”
......
秋,洛阳发禁军十五万,陆续抵达幽州。
章四 雄才大略为君王 盛世帝国新大唐(4)
首先抵达幽州的是先锋百战军,与卢龙军是故人,时任主将赵弘殷,也是老面孔,李彦饶出城相迎、安排扎营事宜的时候,与赵弘殷相谈甚欢。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出征契丹的军队由太子李重政与枢密使夏鲁奇率领,前者是招讨使,后者是行营都统,来的也是禁军精锐,久负盛名的将领,除却出镇河西、安西的部分,如安重荣、高行周、王思同、李从璋、李彦卿等,俱都随行在列,不过孟平没有随军前来,作为军功已满的将领,他如今统率五万禁军坐镇洛阳。
赵弘殷没有在幽州停留多久,既是先锋,自当有先锋的位置,两日后就去了仪坤州。抵达仪坤州后,赵弘殷着即安排驻扎,并且派遣大量游骑、斥候,依照惯例,对方圆五十里范围内的敌军势力,进行拉网式的清扫。
随着十五万大军陆续过境,幽州一线的百姓,俱都听闻了帝国要灭契丹的风声,于是群情激昂,妇孺老弱自发组织起来,携带酒肉吃食守在官道旁,见着行军队伍便涌出来,逮着谁就是谁,把携带的东西都塞过去,青壮男儿则纷纷涌向军营、官寺,振臂请命随军出战。
——然而更多的青壮,却早已被组织起来,运输大军的各种物资,保障大军的后勤供应。
......
依旧是初秋,依旧是幽蓟边界。
官道旁有一家木棚搭成的小店,看起来依然颇为简陋,里面依然只有三五张木桌,几条板凳,简单却不凌乱,桌凳摆放得很是整齐有度。
木柜旁,一个年迈的老人,依旧斜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睛享受午后的斜阳,低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的轻轻敲打,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小溪边,照例响起一阵悠扬的笛声,婉转绵长,正如这初秋的风,和风中飘然的落叶,带有一丝淡淡的萧瑟和清愁,却又似精灵般轻盈灵动。店中的客人不知不觉被吸引,都偏过头望过去,
哼着曲调怪异小曲的枯瘦老人,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微微起身,看向溪边。他那已经浑浊的老眼中,依然有怜爱,只不过怜爱之外,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情绪。
小溪旁吹响梆笛的,不再是那豆蔻年华的少女,而是人到中年的妇人,只不过她的肤色依然很光滑,让她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一曲罢了,妇人没有等老人喊她招待客人,就主动从溪边回来。
笑着与老人言谈两句,妇人就进了棚子,主动招呼棚子里不多的客人,询问他们的需求,为他们端上茶水。
事情并不多,妇人做完之后,就搬个了小凳,坐在老人身边,与他闲话家常。夕阳从棚檐落下来,散发着些许暖意。
“官寺每年都会给您派发粮食银钱,足够您衣食无忧了,怎么还要守着这件小棚子,每日来回折腾,您也不嫌累?”妇人温柔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
老人笑了起来,露出已经没剩两颗牙齿的牙床,“衣食无忧又如何?若是手上没个事做,那会闲得慌,就真是混吃等死了。这棚子虽然不大,但却是赶路人歇脚的好地方,我守着这个棚子,每年也不知要方便多少人。”
妇人又是敬佩又是无奈,只得说道:“我就说怎么昨天看账本的时候,发现您每年还倒贴银钱呢,原来就没指望着赚钱。”
老人笑得像个顽皮的孩童,透露着一股自我满足的得意。
不时,官道上出现了一支骑队,不是军中甲士,也不是行商队伍,谈不上鲜衣怒马,却也衣着不凡,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角色,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出游。
藤椅上的老人,眼睛眯了起来,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暴露出他心绪的波动。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故人,准确的说,是和许多年前一样,装扮一样的故人。
那个故人,年过不惑,背着六把刀。
这世上会背六把刀的人不多。实际上,老人一生也只遇见过一个。事实上,让他至今印象深刻的,不是那个背六把刀的人,而是那人跟随的对象。
眼下,在那个背六把刀的人身前,是一个锦衣少年公子,玉带白马,丰神俊朗,没有带冠帽,这意味着他还没到及冠之年。
骑队在小店外停了下来,当先的锦衣少年下了马,走到老人面前,行了一礼,笑着道:“老人家安好。”
老人祥和的笑了笑,很好的将眼中微弱的精芒敛去,“郎君有何贵干?”
“来讨碗茶水喝。”少年郎的笑容不轻不重,没有刻意为之的谦和,反而让人觉得亲切。
凉棚里的妇人神色有些异样,自打她见到那锦衣少年,就在迟疑着要不要去见礼,不等她拿定主意,老人已经让她伺候些茶水,妇人便收起了心思,专心做些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的事。
妇人伺候少年郎茶水的时候,老人看向那背着六把刀的男子,“你我可曾见过?”
男子站在少年郎身旁,寸步不离,闻言笑道:“刘老好记性,同光二年,在下曾随主人到过此地,也跟刘老讨要了几杯茶水。”
刘老露出追忆之色,半响后点头道:“的确是同光二年。我不会忘记,正是那一年,当今陛下出镇幽州,率百战军在葫芦口大败契丹贼,从此幽燕百姓,便跟着陛下戍边复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岁月......”
说着,刘老看向中年男子,“想不到快二十年了,今日还能再见足下,足下风采不减当年,真是幸甚。”
锦衣少年听到这里,转过头来看向中年男子,脸上带着揶揄的笑,“出行前我还纳罕,为何这回到幽州来,你要弄这一身行头,背上六把刀,原来是为了让人认出来。”
中年男子嘿然道:“想当年,我在幽州也是有过不少光辉事迹的!”
话至此处,刘老看锦衣少年郎的目光就大不一样了,不过双方谁也没有主动戳破身份。
“不出意外,今年之后,北方就不会再有契丹贼了。幽云边境的将士百姓,为大唐戍边数百年,肩上这副沉重的担子,也终于可以卸下来。”锦衣少年郎颇有些感慨的对刘老说道。
刘老点点头,浑浊的眼中含着沧桑,“幽云军民,为大唐戍边数百年,为中国戍边千余年,一直跟长城之北的蛮贼厮杀不休。一代接一代,一辈传一辈,这长城内外,也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埋下了多少白骨......国家强弱不定,而边患连年不休,幽云的军民既悲愤又无奈,然平心而论,大家也都期盼着边患真正消除那日的到来,可以永久过上太平日子。当年陛下出镇幽州的时候,被称为幽云之福,变了幽云的天,也让我等都看到了一点希望......不曾想,这点希望,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就要变成现实了......”
说起往事与自个儿的切身体会,刘老的话多了起来,锦衣少年多是静聆听,偶尔应和两句。
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时辰过去,骑队重整队伍,再次出发。锦衣少年郎与刘老拱手作别,临行之际,锦衣少年郎既没有豪言壮语,更不曾许下甚么承诺,只是目光更加坚定。
他本也无需豪言壮语,更无须许下承诺,因为他此行的任务,就是把豪情用在实处,把承诺变为现实。
眼看着骑队消失在视野中,刘老复又躺在藤椅上,慢悠悠的哼起小调。只是脸上的笑容,却是再也收不住,那是看到某种大业与荣光,被后辈继承之后的欣喜与自豪。
“您可知道这少年郎是何人?”妇人在刘老身旁坐下的时候问。
“怎么能不知道?”刘老嘿然笑道,“那刀客之前是陛下的亲卫,如今能让他随行护卫的,除了太子还有谁?”
妇人轻笑道:“他叫丁黑,方才也看到我了,不过和您一样,没有戳破这场聊闲。”
“那太子就不认得你?”刘老奇怪道。
妇人回答:“太子还没长大,我就从军情处退了出来,这些年我在洛阳深居简出,太子又是个勤政的储君,便是有两回来府上拜会,或者宫廷设宴的时候,碰过面,眼下我这副装扮,仓促间他又哪里认得出来。”
刘老点点头,接过妇人手中的茶水喝了一口,“细细儿,你都回来两天了,怎么不见杜千书那小子也回来看看我?难道这小子官越做越大,孝心却越来越少,不稀奇我这两碗粗茶了?”
“那倒不是,他这回到幽州来,是跟王朴一起的,要谋划着处理战后契丹民政大事,忙碌的时候分不开身也是有的,您就不要怪他了。”刘细细宽慰道。
刘老哼了一声,佯装不满,“嫁出去的孙女泼出去的水,胳膊肘净往外拐!”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官道上又出现了数骑,为首的正是杜千书,老远就下马小跑过来。
看着杜千书过来,刘老双眼微微眯起。
这个小跑起来跟小时候好似没甚么两样的家伙,到底还是娶了青梅竹马的细细儿——那个曾今不惜跟着李从璟的商队,也要去西楼找他要一个答案的豆蔻少女,那个不惜进军情处成为一个杀手,也要离他更近一些的痴情小娘子。
......
李重政赶到古北口的时候,仪坤州的战事已经开始,虽然他执意要去前线,却还是被众人拦了下来,最终他就站在古北口的关隘上,面北聆听彼处的金戈铁马。
章五 我有一个梦想(大结局)
仪坤州。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夏鲁奇站在城墙上,眺望着北方草原,在他脚下,层层叠叠的军堡群,依然昂头耸立着。不同于长兴元年,李从璟北临契丹,率卢龙军攻下仪坤州的时候,眼下的仪坤州军堡,是利用学院研制的“水泥”建造,以契丹的炸药水平,对军堡群的威胁已经不足以致命,这也是前两年,耶律德光没有突破仪坤州防线的重要原因。
“这回契丹没有兵犯仪坤州,而是依照西楼周边的地形,摆开了防御阵势,看来耶律德光也知道无法进攻得胜,只能寄希望于龟缩防守,拖垮我军。”夏鲁奇身旁,高行周笑着说道,“毕竟契丹物资补充较为方便,而我军虽然背靠幽云,实则兵械补充还是仰仗洛阳。”
夏鲁奇向来稳重,在稳重中带着进攻锐气,沙场之上,他能攻能守,若是敌军没有丝毫破绽也就罢了,但凡有一丝空隙露出来,就会被他抓住,而后迅速突破,此时听了高行周的话,夏鲁奇道:“此言有理,依照实情而言,耶律德光的确应该龟缩防守。但耶律德光此人,前些年还敢来犯我仪坤州,虽然彼时有石敬瑭、巴拉西等共同行动,但此人的心性可见一斑。”
“那依大帅的意思?”高行周试探着问。
夏鲁奇沉吟片刻,“高将军,就由你领横冲军,去冲击契丹防线。耶律德光到底是何打算,有没有布置陷阱,我等敲打他一阵,也就能试出来了。”
高行周点点头,“正该如此。”
......
西楼。
耶律德光没有住在城里,而是住在了军营大帐,说不上甚么与士卒同食同住,但也足够表明他的态度。
高行周率领横冲军主动猛攻的消息,被耶律斜涅赤送到了耶律德光面前。看罢军报,耶律德光沉吟不语,耶律斜涅赤问道:“在此之前,双方已经交手十余场,如今高行周率领横冲军突进而来,可见夏鲁奇是想展开大规模进攻,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耶律德光目光深沉,“夏鲁奇用兵老道,与之对阵,容不得半分懈怠。高行周大举杀来,只不过是他的试探之举,唐军全面进攻七老图山防线,未必就会马上开始。”
耶律斜涅赤不解,“唐军既然大举北犯,自当兵锋直指西楼,为何如今却在七老图山之前停留,不敢轻易全数出动?”
耶律德光冷笑道:“我军兵马,依七老图山布防,他若冒犯来攻,岂不正好给了我机会?用兵之道,虚虚实实,越是战术明确,便越是不能着急,出了岔子!”
耶律斜涅赤露出恍然之色。
耶律德光接着道:“这些年来,我军在七老图山修筑高墙关塞,防线坚固,彼攻我守,我军有天时地利人和,纵然唐军甲兵鼎盛,要攻克我军防线,也不是那般容易!”
耶律斜涅赤露出笑容,“那是自然,只要拖住唐军,战事就大有可为。”
耶律德光思索半响,忽然问:“李重政可到仪坤州了?”
“他没有到仪坤州,远远龟缩在古北口。”耶律斜涅赤回答道。
耶律德光露出深思之色。
......
两月后。
耶律斜涅赤急急忙忙进帐,向耶律德光禀报:“陛下,七老图山,守不住了!”
耶律德光高居主位,闻言并无格外的神色变化,只是面黑如墨,好半响,他才问道:“还能守多久?”
“最多五日!”
“若是把朕的宫廷宿卫都派上去呢?”
“至多能多坚持三日!”
“那就派上去!”
“陛下!”
“耶律斜涅赤!”耶律德光忽然站起身,盯着耶律斜涅赤,“朕现在问你,你可敢走一趟古北口?”
“古北口?”耶律斜涅赤愣住。
“李重政就在古北口,若是能突袭将其擒获,则此战仍有回旋余地!”耶律德光目露凶光。
“陛下......”
“即便不能,唐军见我迂回奔袭古北口,也会回救,只要唐军背朝七老图山而退,我军就能趁势反扑!”
“臣愿去古北口!”
......
四日后,古北口,深夜。
关隘上火把通明,冷风习习,李重政矗立在星海下,一直望着北方,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殿下,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去歇息吧。”丁黑见李重政一时半刻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禁出声劝道。
李重政没有转身,他负手抬头,望向辽阔星海,“我大唐十数万将士,在七老图山与贼血战,本宫身为太子,又是招讨使,哪里能够酣睡?”
丁黑也知道李重政的脾性,索性不再多劝,“军报上说,大军即将突破七老图山,若是此战胜了,十五万大军兵临西楼,耶律德光也就没有负隅顽抗的机会了。”
他这话刚说完,李重政陡然目光一凛,凝视关外。
关外,点点萤火,悠忽点亮,汇聚成海,向关隘潮水般袭来。
不时,有游骑奔回,在关前即大喊:“贼军来袭!”
寂静的城头,顿时沸腾起来。
丁黑面色大变,“太子殿下,快走!”
李重政仍旧望着关外,不紧不慢的反问:“走?去何处?”
丁黑急切道:“自然是退回州城!贼军夜袭关隘,必是有备而来,古北口很可能有一场惨烈血战,太子怎能身处险境?”
李重政回过头来,看着丁黑,认真的问:“你觉得耶律德光傻不傻?”
丁黑一怔,“太子此言何意?耶律德光当然不傻!”
李重政笑了笑,复又看向关外,那火把连接成的海洋,已经分外波澜壮阔,马蹄声轰隆如雷,震得关隘都似在颤抖,“既然耶律德光不傻,此番奇袭古北口,只会是为本宫而来,惟其如此,他才能扭转契丹的不利战局。既然是为本宫而来,他怎么可能想不到,我有可能从古北口退回州城?既然想到了,他又怎么可能不做布置,安排人马半道设伏?大敌当前,本宫从古北口退回,能带走多少人马?若是半道遇伏,岂不正中耶律德光下怀?”
丁黑愣了半响,“契丹兵马要闯关而入,在我们背后设伏,不可能没有动静啊!”
李重政徐徐道:“等着吧,不到天明,就会有军报传来。”
李重政所料不差,耶律德光为赢得此战,做了许多准备,其中就包括针对李重政的“斩首”行动。佛晓时分,有军报传到古北口,说一股契丹兵马,于昨日袭击了倒水沟军堡,从彼处而入,正向古北口杀来。
听到这个消息,丁黑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昨夜当真撤了,跟这支契丹人马碰上,必定危险万分。
李重政却道:“犯不着庆幸,那支贼军没有碰到我们撤退,必然会从背后袭向古北口,眼下,我等面临的,是被两面夹击之局。”
丁黑闻言急得满头大汗,“如此,太子的处境就危险了......需得立即遣使仪坤州,让夏帅遣军回救!”
李重政从坐塌上站起身来,“是该遣使仪坤州,不过却不是让夏帅遣军回救,而是让他一鼓作气突破七老图山,杀向西楼!”
丁黑大惊失色,“太子殿下,你......你这是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自然是灭契丹的国!”李重政来到丁黑面前,与他对视说道,“耶律德光奇袭古北口,兵行险着,这说明在正面战场上,他已没有丝毫胜算!当此之际,大军正该一鼓作气,拿下契丹国,岂有因一人之难,令三军半途而返的道理!”
丁黑急得团团转,“可你是大唐太子,你若有些许闪失,那可是关系到国本......关外贼军势大,背后又有呼应,古北口形势危殆......”
“形势危殆,那就奋力一战!”李重政仰首挺胸,气宇轩扬,“丁黑,你是父亲身边之人,当知父亲南征北战二十载,为大唐流下了数不尽的鲜血,然父亲可有一次退缩?而今,贼军杀来,也是该本宫为大唐流血的时候了!此战,本宫决不后退,也绝不拖大军后腿!”
丁黑急得伏地而拜,哭诉道:“殿下!贼军势大,身为太子,不能涉险啊,一旦你有甚么闪失,陛下也会痛心!”
房里房外的侍者护卫,皆伏地而拜,大喊:“请太子三思,勿令陛下痛心!”
看着这些跪倒一片的人,李重政目光决然,不容置疑道:“我大唐,坐拥天下三百余州,有无数英杰俊彦,有无数英雄豪杰,李重政身为太子,不敢在天下英雄面前丢我大唐的脸!今日,本宫若向夏帅求援,贻误战机,贻害战局,那才会真的令陛下痛心!今日,大敌当前,贼军犯边,本宫岂有不战沙场之理!今日,大唐的太子可以战死,但大唐的尊严不容辱没!”
“太子殿下......”
“本宫心意已决,尔等毋庸多言,若有热血男儿,且随本宫一道,上城杀敌!”
言罢,李重政来到门口,耳闻关隘上的交战厮杀声,张开双臂,一字一顿道:“来人,为本宫着甲!”
......
戚同文站在洛阳城前,抬头凝望高耸入云的城墙,看见城墙上伫立如神兵天将的甲士,心潮如浪起伏,他复又看向宽阔如江海的定鼎门大街,眼神触及到车水马龙的人流,悠忽间不禁热泪盈眶。在他身旁,同行归来的李谷,也是双手轻颤,眼眶泛红。
戚同文喟然而叹:“定鼎元年,我等奉命前往河西,先行改善河西农事,为河西长治久安做准备,哪曾想,这一去就是七年......”
去时还是弱冠少年,如今已是青年俊彦的李谷,满脸风沙残留的痕迹,彼时的洛阳布衣书生,尚有稚气未退,而今,早已是活脱脱的边地粗糙壮汉,他眼中闪烁着荣耀的光芒,“七年之间,踏遍河西、安西,数经生死险境,如今终于再见巍峨神都,方知此行不负初心,方知此行虽有千辛万苦,终是不负男儿志气,不负国家所托!”
戚同文同有所感,颔首道:“七年前,我等挺直腰板去了河西,而今,我等也可以昂首挺胸再入定鼎门!”
在定鼎门外,早有官吏在等候迎接。戚同文与李谷说话的当口,相迎的官员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为首便是章子云,他对戚同文一行人深深一礼,“诸位先生,此行辛苦,陛下已在宫中等候,请随我入宫。”
戚同文与李谷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整整衣襟,昂首大步走进定鼎门。
他们已然知晓,此番再入定鼎门,大唐的青史上,必然会留下他们的名字。
......
见过戚同文与李谷后,李从璟接到了北边传回的军报。
他在崇文殿看完这份军报时,雨落洛阳城。
手持军报,肃立殿门,望着雨中的洛阳城,李从璟久久不曾挪动。
耶律斜涅赤率领契丹精骑,迂回奇袭古北口,太子李重政率古北口守军,在被两面夹击的不利态势下,与敌血战三日。
三日后,夏鲁奇突破七老图山,兵锋直进西楼。直到这时,夏鲁奇才令李从璋回援古北口。
李从璋赶到古北口的时候,雄关已成地狱,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火光遍地。
太子李重政站在血火关头,问李从璋,大军是否已经突破七老图山。
李从璋回答,大军已经突破七老图山。
太子笑了笑,而后倒了下去。
此一战,太子不避矢石,亲上战阵,与敌血战,刀伤四处,箭伤六处,其它伤口七处,终率劣势兵力,打退耶律斜涅赤进攻,直至援军赶至,才累倒在城头,一睡两日方醒。
雨声渐大。
李从璟又看了一边军报,临了露出一个笑容,“这就是我大唐的太子,这就是我大唐的儿郎,这就是我大唐盛极天下、威服诸邦的资本!”
......
定鼎七年冬,李重政、夏鲁奇率禁军十五万,并及卢龙军,灭契丹国。
......
定鼎八年,于契丹国故址设辽宁行省,以耶律敏为布政使。
耶律德光,押送洛阳。
同年,于鞑靼部设蒙古行省,以阿狸为布政使。
巴拉西,送洛阳。
定鼎九年,渤海国大明安自请为大唐行省,李从璟许之,设吉林行省,以大明安为布政使。
同年,蒸汽机在洛阳学院面世,引发科技浪潮。
定鼎十一年,郭威率禁军,汇同李彦超,出兵吐蕃。
定鼎十二年,平吐蕃,设西藏行省。
同年,改元复兴。
复兴元年秋,宰相莫离上奏,请重建大明宫,李从璟许之。
......
春日,风和日丽。洛阳宫城,李从璟与莫离在阁楼中对坐畅饮。
“历经近十载,大明宫终是建成了,离身上又卸去了一个重担。今日来与陛下畅饮,也是想借此时机,跟陛下告老还乡,回晋阳去闲居。”莫离饮尽了杯中的石冻春,放下酒杯的时候,对李从璟如是说道。
李从璟呵呵笑道:“从定鼎五年到复兴十年,宰相还没做够二十年,就想着要偷懒了?”
莫离抚了一把胡须,笑道:“宰相是没做到二十年,但离如今,却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了。这个时候回乡养老,还能再到处走走,看看我大唐的大好河山,若是再等一些年,怕是就走不动喽!”
李从璟又饮了一杯,咂咂嘴,不无调侃道:“辞了官,你倒是能落个清闲自在,我就不行了,便是想去四处看一看我大唐的锦绣河山,也是没个机会——总不至于到处巡游,或是微服私访吧?”
莫离笑道:“万里河山,不都在陛下心中吗?未必一定要在眼前的。”
李从璟笑骂了莫离几句,“年轻的时候没见你阿谀奉承过,临到老了倒是油嘴滑舌起来。”
言罢,李从璟忽然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喟叹道:“从晋阳少年郎,到如今的帝王将相,莫哥儿,这三十多年来,亏得有你在身旁啊!”
莫离心有所感,也不禁大受触动,“晋阳少年郎,孟平,章子云,那些年身在市井,或者窗前温书,或者混迹街头,嬉笑怒骂,可真是意气风流。”
李从璟点点头,“淇门建军,多了李绍城、蒙三、王不器、卫道、李荣、赵象爻、丁茂、史丛达、林英林雄兄弟......当然,还有桃大当家,第五姑娘。”
“神仙山桃大当家,不仅把臣和孟平等人卷到了山上,神仙山下单骑长枪,还差些将百战军主将挑下了马。当年风姿让人至今思之,犹且神往不已。”莫离半是感慨半是打趣。
李从璟继续追忆,“到了怀孟,就有了郭威,有了两万百战军,而后就有了皇后,有了丁黑,出战河上,奔袭大梁,又是许多人许多事,思之不及。”
莫离笑道:“出镇幽州,就有了四大才子,八大骁将,办演武院,便有了无数杰出将校,安重荣、赵弘殷......”
李从璟站起身,来到窗前,“三十多年,太多人和事,如今历历在目,言之不尽啊!”
莫离也起身,站在李从璟侧后,同样望向窗外,“三十多年,当年的志向,可都实现了否?”
酒温香仍在,只待当年人。
临了,莫离向李从璟行礼告退。
待得莫离走出阁楼,行于走廊之上,李从璟转身望去,似乎又看见了当年那折扇白袍的翩翩公子,潇洒无双风流万千,他禁不住喊道:“莫哥儿!”
莫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到阁楼里的李从璟,那个昔日青衫长枪的少年郎,似乎正站在晋阳小院的屋檐下,刹那间他喉咙硬如磐石,深深一礼,“李哥儿!”
......
夕阳西下。
余晖洒落在李从璟肩上,李从璟矗立在阁楼上。
桃夭夭抬起头,望见了阁楼上的李从璟,那个在此刻显得有些孤单的身影。她又看了一眼远去的莫离,不知不觉间鼻头有些泛酸。她比谁都清楚,是这两个人,联手缔造了如今的盛世大唐。
荣耀背后,繁华尽头,总是只有孤独。
走上阁楼,桃夭夭站到李从璟身旁,轻轻拉住他的手,紧紧放在手心。没有半句言语,她只是怜爱的凝望着他,就像他凝望着他的帝国。
感受到手心的温度,李从璟温和的笑了笑,“年少时,我曾无数次问自己,人的一生,要怎样活才算有意义,我的一生,又该如何渡过,临了才不会对自己不满意。”
“我想了很多年,后来我有了答案。我想,在我老去的时候,在夕阳下,与珍爱的妻子并肩而坐,泛舟河上,相偎相依,然后我回首我一生,有过一番施展了自己抱负的事业——那便是圆满了。”
李从璟转头看向桃夭夭,眸子里只有她的脸,“我知道这个想法有些奢侈,我要的有些过于多了,所以我很庆幸,庆幸我今天得到的。”
桃夭夭笑得像个孩子,把头埋在了李从璟胸前。李从璟紧紧抱着她,看向窗外的世界,“做了该做的事,遇到了该遇到的人,我想,无论是千年之前还是千年之后,这都是最圆满的人生了。”
......
大明宫落成的时候,洛阳城万人空巷,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市井百姓,无论是外邦商贾,还是各国使节,都争相涌向大明宫。
李从璟大宴群臣,并于宴席开始前,发表了那篇传遍海内外的演讲。
“四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为我们的文明,画上了第一个符号。”
“四千年来,在无数先人的血汗与智慧上,这片土地出现了伟大的汉唐文明。汉唐文明,不仅会彪炳史册,流芳百世,更应该传遍天下,恩泽万民。”
“如果那一日果真到来,身为唐人,朕与尔等皆可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毫无疑问,汉唐文明,乃天下第一之文明。纵然眼下不是,日后也会是。因为汉唐文明兼容并包,开放博大,自强不息。我们先进,但我们仍旧不耻下问,我们强大,但我们依旧谦逊好学。”
“因是之故,大唐的江山社稷,理当光芒万丈,没有瑕疵。”
“若是有一个官吏还在贪赃枉法,大唐就不该满足。”
“若是有一个唐人还衣食堪忧,大唐就不该满足。”
“若是有一个唐人的尊严还在受到侮辱,大唐就不该满足!”
“若是天下之大,还有甚么学识是唐人不知道的,大唐就不该满足!”
“若是天下之大,还有一块地方是唐人未曾踏足的,大唐就不该满足!”
“若是天下之大,还有一个邦国对大唐不敬,大唐就不该满足!”
“朕有一个梦想,大唐能够恒强不衰,永受四海万邦之朝贡!”
“朕有一个梦想,唐人皆知是非善恶,皆识礼义而友爱,皆有报效国家之念!”
“朕有一个梦想,每一个走出国门的唐人,都能让人一眼看出来,这就是唐人!”
“朕希望你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希望你们记住祖先的光荣与屈辱,希望你们知道自己身上流淌的血,到底是甚么颜色!”
“朕希望你们无论何时,无论面对甚么境遇,都要记住,守护我汉唐荣光,守护我汉唐文明,守住我们唐人之所以是唐人的底线!”
“朕希望你们所有人,希望每一个唐人,都扛起大唐的旗帜,永不满足已获得的成就,永不畏惧还未战胜的敌人,永不停止征服的步伐!”
“因为你们是唐人,是一直在前进的大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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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完。
——————
完本了。
临了,诸多不舍。
回首那些故事那些人,俱都历历在目,真不想与他们道别。
一个日夜相伴的老友离开了。
不圆满。但我知道,这就是路的尽头。
这些日子,有尝试过继续往前走,终究还是无奈的发现,我只能走到这里。
既然如此,与其拖着,不如给上终点,画上句点,留一段美好的回忆。
而我知道,在《十国帝王》的世界里,故事没有停止,那些人还将继续前行。
......
这本书写了很久,出乎我意料的久,当然,原因是我更新渣。
当初决心写五代,是打算立足南唐,走南方路线的,几经周折,落笔在李从璟身上,颇为仓促。所以书的前期,准备不足,史料缺乏,考究也少,有故事没历史。
写这本书的过程,是对那段历史深入研读的过程,也是学习如何写好历史文的过程,如果现在让我再开一本唐末,我有把握写成精品——至少也是精品。
因了历史文日益苛刻的政策,很多原本做好铺垫,打算浓墨重彩的地方,只能一笔带过。
或许是这本书写得太久,杨吴的内容写完后,已是精疲力竭。特别写完石敬瑭后,转入新书准备期,两边拉扯,就更是力不从心。还有些个人原因,导致原本该写好的东西,没有很好的写出来。
无论如何,这本书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也有留下诸多遗憾的地方。而今再回首,心头只剩下一些感谢,感谢订阅、打赏读者的一路支持。对你们,我心中有愧。虽然不想说这无能的话,但真的很抱歉。
历史文是家国情怀,是男儿志气,是年少时纵横天下,把历史与黎民扛在肩上的梦,感谢你们陪我做完这个梦。你们是热血好儿郎,若是有酒,真想与你们对月当歌,大醉三千场。
......
新书肯定有,只是出现了让我始料不及的波折,所以,虽然我很想永远在纵横写下去,但到底还能不能在纵横,我也没有把握,届时再通知——如果能够留在纵横,我会写一些后记和番外,详细交代一下某些人物的命运。
......
再拜顿首,谢谢大家。愿大家头顶常悬明月,照亮脚下的前路与归程。
新书已签约,月底发书
很抱歉,新书拖了这么久。
此情非我所愿,奈何世事多艰。
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把历史文中的一些精华,融入到仙侠玄幻文中,发挥自己所长,在避免小众的同时,写出自己的特色。
但本质上,仙侠有仙侠的逻辑,写法也与历史文大相径庭。所以这条路还是比较艰辛,直到现在才终于写好,通过审核。
多的就不说了,留在新书相见吧。
如果不出意外,新书八月最后一天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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