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八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4)
骑射骑射,无论是定难军还是河西军,其马军之所以骁勇善战,皆因将士打小生在马背,骑射本领不俗,又因素多游猎围猎之事,深谙马军战法,再加之穷山恶水,多出悍勇之徒,是故将士多亡命轻死,如此种种,使得此处马军颇难对付。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技艺与勇气,固乃回鹘、吐蕃、党项马军之长,然,较之兵甲弓弩等军备,于诸族而言,眼下却还无甚长处,再如何称道,也不过马壮弓强四字而已。
药罗葛阿咄欲在甘州回鹘中地位非常,此番所率本部兵马三千之众,亦是尽数精锐,近半将士身披甲胄,尤其数百亲卫,更是铁甲在身,刀弓之外,还有长矛在侧。
但也仅此而已。
轰隆隆的雷声中,药罗葛阿咄欲平望矮山旁,但见一支精骑轰然奔出,是为大唐禁军精骑。
药罗葛阿咄欲之所以知道那是精骑,是因为他们正狂奔而来。除此之外,药罗葛阿咄欲心里,便只剩下那句仰天嚎问:这是甚么鬼东西?!
人着甲马覆铠,黑甲骑士,兜鍪照面,不见五官,双目似电,如潭如渊,如火如涂,颈甲环立,如刺如城,周身无隙,甲片如鳞,胸甲如镜,手端长槊,一丈八尺,如林如雨如寒风,战马甲坚,面有突刺,前有甲帘,但露马蹄而已,人壮马雄,异于寻常精骑,放眼而望,一骑便是一山,千骑便是洪浪,无破绽,而有毁天灭地之能,奔驰间,烟尘滚滚,地动山摇,山河失色,落叶回卷,秋风回转,艳阳下,甲闪寒光,槊溢煞气,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此数千人,是为大唐重骑。
药罗葛阿咄欲自付久经战阵,杀人无数,见多识广,常逞血气之勇,败军于艰难之境,扬名于尸山之上,然眼前重骑,动若雷霆,其疾如风,侵略如火,全无人间血肉之躯,铁甲铁兵山林海啸,混若黄泉九霄天兵鬼将,实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此刻四肢僵硬,双目发直,呆立当场,神思不属。
天地间不余它物,未见重骑自山后袭来。
旷野中不余它音,唯剩重骑奔驰之雷吼。
回鹘精骑在前侧,定难步卒在阵中,大地哀鸣四野震动之际,千百利箭自阵中攒射而出,于当空汇聚如雨帘,向奔来之重骑迎头罩下。
乒乓之声此起彼伏,连接成串,串连成章,不绝于耳。箭矢落地,入地数寸,箭尾颤如蝉翼,箭矢落于重骑之上,如撞南山,悉数零落,不见利箭射入人体,带飞将士,唯见飞奔之重骑,将利箭反向撞飞,如洪流摧毁林木,飓风席卷落叶,那入甲者,寥寥无几。
重骑军阵,丝毫无损,来势不减半分,此景落入药罗葛阿咄欲眼中,再看大唐重骑,直觉来势更加汹汹,世间万物,大风海啸,江河浪涛,也不能撼动其一根汗毛,所谓排山倒海之势,风卷残云之能,不外乎如此。
“放箭!”
“放箭!”
“放箭!”
定难军将校的呼喝声,凄厉至极,惶恐至极,不安至极。
又是一阵箭幕当头罩下,密集如雨,声呼如蝗,飞入奔驰间的重骑大阵中。
雨落大海,消弭无形,雨打浪潮,不生波澜。
定难军中,不乏强弓劲弩,然藩镇之强弓劲弩,比之禁军如何?大唐打造重骑,平素训练,乃以禁军弓弩相磨砺,今既面世,当能破禁军弓弩大阵,眼前以藩镇军之箭雨应对,于重骑而言,何异于隔衣扰痒?
所不同处,唯重骑更近,而其冲破箭幕之威武状,更加清晰入目而已,箭幕之疲软无能状,更触目心惊而已。
“放箭,快放箭!”药罗葛阿咄欲在马背上弓身大呼,其状也疯狂,其神也惊慌。在他身后,回鹘三千马军,将士惊骇,坐立不安,战马嘶鸣,马蹄起落。所谓纵横河西,悍不畏死之军,于此刻间,目睹大唐重骑步步逼近,以席卷天地、摧毁万物之势,寸寸临近眼前,只觉自身弱小如蝼蚁,当不得对方一轮践踏,轻则粉身碎骨,重则血肉无存,是时无不惴惴不安,神色慌乱。
其人也,见雄武远胜于己者,则心生惬意,其兽也,见强壮远胜于己者,则有退避之心,世间生灵,遇弱而欺,遇强则避,岂非常理?
回鹘、吐蕃、党项兵马之不安噪杂,与重骑奔驰间之人马无声,形成鲜明对比。
终了,三矢之后,重骑压近。
巨浪当头,雪山崩塌,浪走千步,雪卷百里,千帆俱进,万人争发,若论摧城拔寨,移山填海,唯我重骑铁甲,洗净铅华。
定难联军前阵,大盾如墙,长矛如林,防备不可谓不严密,军阵不可谓不坚固,然重骑奔驰而至,其势早已攀至顶峰,数千精甲轰隆碾压,根本无需变更战法,也无需将士格外拼杀,将士所为,不过躬身坐稳,屈身马脖之后,握紧平端之长槊而已。
重骑入阵。
杨光远大汗淋漓,张目倾身,紧望阵前。
药罗葛阿咄欲浑身冰凉,握紧缰绳,嗔目结舌。
当头的大唐重骑,面对抢林盾墙,马蹄踏大盾,合身入枪间。
相撞间,马上骑兵只觉如被大锤猛击,马身一顿,身躯抖颤,差几飞离出去,全身肌肉都在刹那间收缩,五脏六腑如给大手揪住,在一瞬间给狠狠往外一拽,扯得人头晕目眩、目不视物、直欲呕吐,嘶吼声如电流般冲至咽喉冲破牙关,从嘴中炸响,电光火石间的难受与痛苦,撕心裂肺到直让人求死不能,仿佛身躯已经爆炸开来,化为万千碎肉血沫洒在当空,每个毛孔如有血液激射,每根汗毛如针刺入骨。
轰的一声,盾倒枪歪,重骑如疯牛,冲撞入阵。
柳暗花明拨云见日只是眨眼之间,极度的艰涩到极度的顺畅,极度的痛苦到极度的舒爽,如同一脚踏入地狱即已升入天堂,从恶鬼尸海血火深渊,到月明千里白云拂面,人间所有极乐男女一应**,都不及此番体验之酣畅淋漓。重骑将士眼见盾开人倒,身下马前的敌军将士倒飞出去,吐血惨叫,撞入人群之中,再无可以阻扰自己的本钱,那一刹那间灭杀挡路者所有战斗力与战斗可能的成就感,如登金銮殿亲眼见君颜,而自己就是世间最勇猛最无敌的战士,屹立在绝世顶峰。
宽过百步的定难军步卒大阵,原本盾墙枪林密不透风,每一面盾牌后面,皆是数人前后以脚相抵、肩手相连,为的就是稳住盾墙,其后还有一根根长枪斜插地面,枪锋斜指前方,以阻塞骑兵冲阵,再后才是步卒应战、反击力量,这番布置并无奇特之处,贵在细节完美没有破绽,乃对敌之良策,而此时,却毫无作用。
禁军数千重骑前后相继,以雷霆之速冲撞而上,破墙而入之时,人仰盾翻、枪矛四散,虽也不乏有重骑跌倒阵前,就此饮恨的,但绝大部分成功冲入阵中,他们气势千钧,速度不减,就如河水决堤,洪流冲破河堤涌入田舍,盾后的定难军步卒难以抵挡,或被长槊刺倒,就此重伤、殒命,或被战马撞飞,在空中便吐血不停,跌落之后更是全无动静。
至于所谓长枪阵,更是难有建树,那长枪兵刃刺中重骑将士,虽有零星收获,但重骑甲胄坚固,在其急速奔驰的雷霆之势下,不是滑过甲胄偏离方向,就是抢折矛断,在此期间,定难军将士手折人跪,亦是常事,再被重骑撞到碾压,变成死尸肉饼,有那气运不好的,被长槊贯穿身躯,挂在长槊上,随着重骑奔驰,惨不忍睹,一片人仰马翻中,重骑如狼入羊群、猪踏菜园,风卷残云般,直将军阵冲杀的面目全非,那严整的步卒军阵,在重骑奔杀而过后,如同被收割了的庄稼地,留出整片的空白,随着重骑兵甲染血,他们身后的路便是黄泉路,各种兵刃散落在尸体碎肉与血潭中,野草一般毫无生机,浓烈的杀戮气息与血腥味,弥漫了整个战场,让人肝胆欲裂双股震颤,如处十八层地狱。
冲阵中,重骑速度虽有减缓,但仍旧维持在水准线上,雷霆之势让定难军无法应对,便是斩马蹄都做不到,眼间禁军重骑呼啸而至,如移动之山峦,联军渐失斗志,大呼小叫,惊慌后撤,丢盔弃甲,争相后逃。
杨光远僵硬的望着海水绝提般席卷了军阵的禁军重骑,已是好半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站得位置高看得远,所以能见到重骑之后,已有禁军步骑从矮山后赶来,顿时手足都不听使唤一般,不能有任何动作,他早先就料到禁军战力非凡,这一仗恐怕不好打,但却不曾想到,禁军竟然如此悍勇,仅是一轮冲阵,直接就破了他的军阵,并且大肆屠杀如神如魔,近万将士连抵挡一阵都做不到,那数千重骑他从未见过,只是听过前人旧事,知道这种存在,他怎么都无法料想,朝廷已经组建了这样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重骑,作为良将,他深知重骑一旦起势,冲入阵中,若无特别应对,根本毫无破绽,断然不是寻常军队能够抵挡的。
“完了,全完了......”这时间,杨光远想到,他的部曲今日没救了,同时,他更加知道,他没有能抢先一步赶到温池、安乐构筑防线,让这样的禁军进了灵州,那灵州城的战事只怕也凶多吉少。
药罗葛阿咄欲在步卒大阵两翼,位置靠前,原本他激将杨光远,领部曲至此,打的是先行冲阵,给在他眼中战力疲弱的唐军迎头痛击,将他们一举杀败的主意,但来到阵前,做好准备,正欲大展身手之时,却发现从矮山后冲出的唐军精甲,根本不是他部所能应对,当时他便僵住,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他好歹不傻,没有率部冲上去硬碰硬,作为自视甚高的将领,他也无法临战脱逃,背负战败的罪名,所以只能采取防御姿态。
然则,孰料唐军根本不讲道理,锋矢阵当头冲进步卒大阵后,两翼就分出两个小的锋矢阵,直奔他的部曲而来,一番交战之下,药罗葛阿咄欲所部被冲撞的找不到北,时间不长的交锋中,他布置在两翼的部曲,经历了一遭彻头彻尾的血洗,药罗葛阿咄欲记得最清楚的感觉,也是最让他遍体生寒的场景,便是唐军那人高马大周身披甲的重骑,从他两侧呼啸而过,而血腥味就钻进他的鼻孔里,让他闻之欲呕,耳畔响起的金戈声与部曲的惨叫声,则让他来不及担心部曲的处境,唯独恐惧自己也会死于阵中。
唐军重骑已经冲杀而过,药罗葛阿咄欲回身看向战场,眼见自家部曲只剩下零星的游骑,死伤大半,遍地的尸体与血流,到处都是无主战马,不禁心如死灰,再见主阵被重骑冲杀的毫无还手之力,已经开始崩溃,顿时打了个冷颤,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忽然间,他举目四望,觉得四野都危机重重,山峦村舍与一草一木,都显得面目骇人,这时候,药罗葛阿咄欲猛然反应过来,他现在是身在大唐境内!
这里没有他的同伴,只有他的敌人,听说大唐禁军有二十万,此番正在进入灵州,他越想越惊骇,在这无边无际的国土中,到处都是唐军,都是眼前这些杀穿他军阵如履平地的精甲,他怕了,他感到了孤独,他感到了无助,他感到了被窥探,也感到了杀机与危机正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要将他包裹吞噬......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矮山后奔来的唐军后续兵马。
“跑!跑!快跑!”药罗葛阿咄欲发出凄厉的嚎叫,此刻他顾不得还未完成的交战,也完全遗忘了他的美好幻想,他只知道,唐军不是绵羊,而是能在片刻间让他身首异处的悍勇,他再也不想呆在这里,面对更多的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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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十九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5)
李从璟接到的温池军报,言说的便是李彦琳率重骑击败杨光远部的战况。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抢先一步赶到温池的李彦琳,在得知杨光远部的行踪后,经过对地理地形的研究,选择过城而不入,直接向北部挺近。是日,李彦琳在温池城北三十里左右处,集结部曲严阵以待,并且设下哨位监视杨光远所部,在对方进入大军攻击范围后,趁其不备,以重骑为先,发动雷霆攻势,一举将其部击败。
当然,过程也并非毫无波澜,其中就有个小插曲。原本,李彦琳是要等杨光远部进入矮山后,再行出击,彼处的地形地势不宽不窄,正适合最大限度发挥禁军优势。孰料杨光远及时察觉到危险,将行军兵马停了下来,并且派人接近了山头隐藏的岗哨。情急之下,李彦琳部当机立断,下令重骑出击,这才有了后面的战事。
如此,此战的结果虽仍是大胜,但碍于地形广阔,大军没有形成合围,倒是让杨光远和药罗葛阿咄欲得以逃出生天,并且带走了不少马军部曲,没有达到李彦琳事先制定的,全歼杨光远部之战术目标。
“李彦琳是个心思大的,战术部署很合朕的胃口,虽然最终没有达成目标,让杨光远逃了回去,但此一战之战果超过七千,斩首之数甚至超过了俘虏数,也算打出了禁军重骑的威风,没有让朕失望。”李从璟在大帐中看完军报,笑着跟孟平说道,言语中对李彦琳的器重之色,已是分外明显。
孟平坐在下首,在将士面前愈发不苟言笑、愈发有不怒自威之统帅气象的孟平,此刻满面笑容,“重骑冲阵,势若千钧,且双方兵力相差不太多,杀敌数超过俘虏数,也是常情。李彦琳有‘演武院三杰’之名号,性情豪烈有其兄李彦超之风,此战也算对得起自家身份。”
李从璟点点头,自同光年间他在幽州创立演武院,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打演武院出来的学生,早已成为军中的中坚力量主要力量,禁军有今日精锐之貌,本也与演武院有极大关系,其中一期的双雄赵弘殷、安重荣,五期的三杰史彦超、李彦琳、石重贵,都是代表人物。
放下军报,李从璟忽而沉吟:“温池、安乐既然已无贼军,依照先前谋划,大军该有序挺进灵州城,这倒没甚么值得说道的地方......开往河西的大军,现今到了何处?”
灵州是朔方,不在河西范畴,禁军进军灵州,本质上是要往河西用兵,在河西之地尽为诸族占据的情况下,进入河西之地,除却北边的凉、甘、肃等州外,还有南边的河、鄯、廊等州(兰州、西宁一带),此番李从璟领兵出征西北,便是兵分两路,一路北进灵州,解决诸族犯边并及夏州问题,另一路自秦州出发,西进克复河、鄯、廊等州之地,而后再寻机两相合军,一同进入凉、甘、肃一带,直至归义军所在的沙州,朝西域而望。
“据报,李彦超日前正离开秦州,其先锋安重荣、赵弘殷所部,已经攻入岷州,高行周、王思同所部,已攻入会州,若是战事顺利,不日便会有捷报传来。”孟平主管军中事务,这些事情都知道得很仔细,李从璟只理战略大局,并不事事亲为。
秦、渭两州(天水市一带),是目下大唐最西边之疆土,李彦超是南路军主将,他既已离开秦州,是为总攻号角已经吹响。盘踞在河、鄯、廊等州的诸族,以吐蕃后裔为主,大体是昔年尚婢婢一系势力的后人,跟凉州吐蕃差不多,穷山恶水之地,军力并不如何突出,李彦超要克复这些地方也不难。
原本历史上,赵匡胤玉斧画界,一句轻描淡写的“此外非我所有也”,弃了大渡河以西之地,使赵宋疆土西绝吐蕃、南绝大理,之后赵光义图谋夏州而不得,被党项贵族李继迁,带着一帮上窜下跳的贫穷之兵,用游击战打得找不着北,只得坐视党项人征战河西,据险要与地势高处而立西夏国,终宋一朝,军事上备受被动,严防姑且难为,更不必言反击。及至元朝灭南宋时,更是绕道吐蕃取了大理,而后南北夹击,使得南宋防线捉襟见肘,失了战争大势,最终灭亡,这等历史李从璟自然不想“重演”。
先前,郭威南征岭南后,趁着南诏内政不稳之际,一举而平,绝了大理国这个念想,如今更是准备往西南半岛用兵,而此番李从璟亲征河西,便是要打开西边门户,往后大唐禁军的长槊横刀,终归是要征服喜马拉雅山的。
......
数万大军围攻灵州城,声势浩大,远观之,如数不清的蚂蚁攀爬巢穴,密密麻麻绵延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攻城之法,最简单粗暴往往也是最实用的战术,便是蚁附这两个字。
石敬瑭和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等人,站在高过城墙的望楼上观望战场,艳阳高照的边地秋日和风万里,让这些人看起来倍显英武不凡,其间或者纵论战况或者指点江山,倒也的确有一派风流。
所谓风流,但凡站得高,陪衬的人多,便是卖相风骨再差的人物,也会有那么几分。
“这灵州城虽然坚固,李绍城防备也堪称严密,然则毕竟不过数千之众,久战成疲,我方兵力远不止十倍于彼,且皆悍勇善战之辈,又兼我等不吝赏赐,士气高昂,就眼下看来,不出十日,此城必破!”
石敬瑭说这番话的时候,满面红光胸有成竹,看灵州城的眼神,就像是看自家的后院。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的目光里,则尽是贪婪,就如饿狼盯着垂涎已久的食物。与石敬瑭不同,在此二人心中,攻破灵州城就意味着大加掳掠,那城中的一切财物人丁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灵州城虽然不是多么富庶的地方,但跟凉、甘、肃等州相比,无疑有过之而无不及,于他们而言便是一块天大的肥肉。
“攻城这些时日,多赖我回鹘骁勇身先士卒,日夜鏖战,如诸位所见,我回鹘勇士伤亡也是颇多,此番破城之后,该由我回鹘勇士接管府库才是。”药罗葛狄银说话的时候,满脸胡子都似在张牙舞爪,他的眼神有意无意落在杜论禄加身上,示威与警告之色分外浓郁。
城池虽大,府库却只有一个,乃是集中财货物资之要害,杜论禄加当然不甘心这块肥肉都被药罗葛狄银得去,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缓慢道:“回鹘勇士固然善战,但我吐蕃将士亦是出力良多,论骁勇善战,并不比回鹘勇士差了,真论起来,这灵州城乃是我等合力攻下,城中一应好处,都该均分才是。”
药罗葛狄银闻言顿时不悦,眼神愈发阴沉,杜论禄加则是寸步不让,他的军力虽然不及药罗葛狄银,但真要他心甘情愿的让出肥肉,却是说服不了内心的贪婪。
石敬瑭冷眼旁观,看着这两人争锋相对,心头哂笑不已,暗道:一个是狼,仗着自己有几分实力,时时龇牙咧嘴,作态着实恶心,让人生厌;一个是狈,笑里藏刀,以为自己是笑佛,实则不过是邯郸学步,徒惹人笑。
石敬瑭心中清楚,此时两人看似在彼此争斗,实则不过是狼狈为奸,都不是甚么好东西。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要瓜分府库财货,实则言语之中,已是默认将定难军排除在外,而这,才是他们唱这处双簧戏的目的——事先,石敬瑭虽然答应定难军将士不取城中一物,但府库却不在范围内,若是没有府库补给,他军队的攻城损耗,就无处补充。
如此一来,定难军战力有损无补,势必减弱,其与河西军队的实力对比,就拉得大了,届时南下征战,若是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一直如此压榨定难军的收获,那定难军岂非是越打越穷越打越弱?到得那时,三方军队进到中原,到底谁会入主洛阳,可就不好说了。
“狼子野心,不当人子,胃口这般大,也不怕撑破了肚皮!”石敬瑭对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的心思一清二楚,忍不住心中诽谤,“这些异族贼寇,果真没一个好货色!”
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还在争吵不休,已经对峙得面红耳赤,言辞越来越激烈。石敬瑭知道,自己必须要出面化解他们的“冲突”了,毕竟他是联军“统帅”,是请人做客的“主家”,客有纠纷,理当调停,否则这仗就打不下去了。而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争论到这种地步,潜台词也就是要石敬瑭来安抚。
当然,所谓安抚,是需要代价的,作为“主家”,怎能没有大局观,没有牺牲精神?所以,依照眼前情况,实石敬瑭只能这样说:“二位莫要再争了,本帅愿意让出自己那份,不取府库一物,平分给两位可汗。两位可汗也各让一步,毕竟灵州城只是小城,中原还有大财,犯不着为眼前的蝇头小利伤了和气。”
然则,石敬瑭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样的话他可不会乖乖说出口,当下笑道:“两位可汗都是当世英豪,怎么为了区区灵州城的小小府库,就失了风度?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谋大志者不重小利,两位是要去中原的,当胸怀远大才是。且攻灵州城,两位出力甚多,本帅也分不出高低。不过此事倒也容易解决,谁先破城而入,占据府库,便坐拥其财。肥肉再美,未到嘴中,终究不算自己的,谁有本事,抢先将其夹到自家碗里便是,如此,既无争端,他人也不能有微词。”
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听了这番话,神色各异,心中却都同骂石敬瑭狡猾。他们本是想合唱一出戏,让石敬瑭吐出自己的份额,临了不仅没能得偿所愿,反而让石敬瑭一番入情入理的话,给噎的没有反驳余地,且对方不仅保留了自己的份额,还将自身利益扩大,毕竟,定难军也是有先入城夺得府库的可能的。他俩要独吞肥肉,到头来还得让自己的部曲增加攻城力度,如此才有可能抢先破城——而这,正是石敬瑭所期望的。
说完这话,石敬瑭不欲再跟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就此事多作争论,立即转移了话题,肃然道:“赶往温池、安乐的兵马,也不知到了地方没有,此两城乃是灵州南面屏障,关乎大局安危,据此两城,才能阻挡朝廷兵马,而让我等有时间攻夺灵州城,裹挟灵州人丁入军中,壮大军力,若是不能,别说灵州形势危殆,此番你我三方的处境,都是十分堪忧。”
“说到此处,这都怪石帅,若非你部没有在约定时间内,攻下灵州,眼下大军局势,又怎么会如此着急?”药罗葛狄银对石敬瑭先前那番话还有不满,此时便冷言冷语道。
石敬瑭沉着脸,“可汗也没能攻克丰安,最后亦是我部南下,才让高审思撤退,怎么都成了本帅的问题?”说罢,主动缓和了神色,“眼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向前看为好,些许艰难,乃成大事者不可避免的。”
药罗葛狄银见石敬瑭老狐狸一般,知道再难讨到便宜,只得冷哼一声,旋即又扬起下颚,傲然道:“葛阿咄欲所部,乃我回鹘精锐,有他前往温池、安乐,两城必克,石帅不必忧虑!”
“若能如此,先锋自然大功一件!”石敬瑭也不吝啬功劳,虽然药罗葛狄银口口声声药罗葛阿咄欲所部如何如何,但先锋主将可是定难军的杨光远。
石敬瑭的话没有问题,先锋也有吐蕃部曲,不过杜论禄加还是要说句话,来彰显自身的存在感,“我吐蕃勇士,临战素来奋躯向前,先锋之胜,断无疑虑!”
话至此处,无论三人心思如何,也都不再继续言语,至少表面上,仍旧是和气的局面。
只是,未等多久,游骑奔来,急匆匆到望楼,禀报了先锋兵败的消息。
“甚么?杨光远兵败了?”石敬瑭闻言大为惊诧,手脚不禁发僵,须臾又怒发冲冠,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杨将军已经败归,所部只剩下两千兵马不到,据溃卒说,先锋还未到温池,即在半路遇伏,朝廷以数千重骑冲阵,将士皆不能挡,遂大败!”游骑急声说道。
石敬瑭愣在原地,脸色煞白,犹如一截干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药罗葛狄银气得面红耳赤,不同于跟杜论禄加争论时的做戏模样,这会儿是货真价实的面红耳赤,他揪起游骑衣领,咆哮道:“他杨光远带着近万兵马,竟然被数千弱卒一战而败,他是怎么排兵布阵的,他是饭桶吗?!”
这一句话,直接就将先锋战败的罪责,完全推倒了杨光远身上。的确,杨光远身为先锋主将,先锋战败,他难辞其咎。不过这话由药罗葛狄银说出来,意味着甚么,也是不言而喻。
石敬瑭见到了这等时候,药罗葛狄银的第一反应不是思考如何应对变故,如何拯救大局,而是将罪责推到定难军头上,虽然心中也恼恨杨光远,但对药罗葛狄银,实在是反感到了极处,奈何此时他发作不得,只得咽下苦果。
孰料,游骑却道:“溃卒言说,交战之际,乃药罗葛阿咄欲将军,率领部曲先行奔逃,这才引起全军溃败......”
药罗葛狄银顿时愣住,“......”
杜论禄加跳脚叫嚣起来,“好啊!主将排兵布阵不力,马军率先逃窜,导致全军溃败,本汗倒要问问,我吐蕃步卒骁勇之损失,该算到谁的头上?!”
这话一出,立即引来石敬瑭与药罗葛狄银的怒目而视。
药罗葛狄银咬牙低吼道:“先锋战败,形势危殆,禄加可汗不思如何挽救大局,却在此时推脱罪责,此乃英雄所为?!”
杜论禄加目瞪口呆,“......”
他心道,方才分明是你要先清算杨光远作战不利之罪责,如今因为药罗葛阿咄欲有失,竟然将为大局着想的话,说得这样大义凛然......我实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灵州城墙上,激战正酣。
李绍城坐镇中央,指挥全局,战事虽难,他面不改色,因为生了一张冷漠脸,平素不苟言笑,此时无人能知他心头所想,脸上那道长如蚯蚓的刀疤,更将他眼神的坚毅之状,刻画得如峰如剑。
“大帅,高将军受伤了!”有小校急急来报。
李绍城闻言,连忙跟着对方走下城头,在疾步往来的将士、民夫人群中,行不多远,进一庭院,入门就看到正在包扎伤口的高审思,铠甲就卸在脚旁。
待李绍城走近,高审思已经站起身来,身上绑着绷带,被血水浸湿,状若梅花,但他高声道:“且为本将着甲!”
“高将军,伤势如何?”李绍城急声来问,同时示意对方亲兵暂缓为其着甲。
“区区小伤,何足挂齿!”高审思摆摆手,硬气不减分毫。
其旁的亲兵面色不安而愧疚,低声道:“腹前刀伤,长过四寸,其深已见肝肠......是我等护卫不利,请大帅治罪!”
“说这些做甚么!战场之上,非死即伤,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高审思一挥手,豪烈大气,又向李绍城抱拳,“末将无碍,这就再上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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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一更。
章五十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6)
李绍城拉着高审思找了个位置坐下,这庭院建筑简单,老土墙老土屋,院中也没有石砖石板,都是黄土地面,还没有树,两边更无抄手游廊,小井上的汲水装置,也不知有多少岁月,颜色已深木体已损,满院单调的黄土之色,乏味的庭院格局,灰尘随意起落,空气干燥,莫说相比江南的小桥流水,便是中原来的人呆久了,都会唇干面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不仅这庭院如此,整座灵州城都是这样,墙体斑驳而显得老旧,屋檐不曾涂漆,一切都是黄土与树木的本来颜色,在岁月的侵蚀下,干裂而枯黄,单调的没有色彩,在阳光的照射下,也不曾五彩斑斓,只有一股子苍凉遒劲之味,一如从历史中走来的老人。然,虽卖相不佳,却步履稳健,筋骨强劲,目光灼灼,豪迈坚硬之气,为其本色,唯其本色。
因为做了战地医馆的缘故,这院子里搭了棚子,在阳光下造出许多阴凉来,简易床位排列的密集而不混乱,章法有度,伤员们接受军中大夫的治疗与照顾,虽然伤痛的确让人痛苦,但气氛却格外温馨,药草味与血腥味之中,不是军医的温声细语,便是伤员们乐观而豪迈的笑声,苦中作乐有时无奈悲凉,有时却鼓舞人心。
高审思方才执意要再上城墙,李绍城没有同意,两人共事的时间不短了,早已生出英雄相惜之情,所以言语真诚不必惺惺作态,如今为把守大唐国门而战,一个善守一个坐镇全局,同心协力之下,已是过命的交情。大丈夫之间的坚固真情,往往建立在志气相投、为同一目标毫无保留拼搏的过程中,李绍城与高审思也不例外。
正巧到了用午饭的时候,随着饭食端出,刹那间肉香四溢,所有伤员都是能吃肉的吃肉,不能吃肉的喝肉汤,待遇好的一塌糊涂,李绍城和高审思自然也不例外,后者边吃边感叹道:“当年末将驻守寿春,将士所食,蒸饼已是难得,肉汤更是稀奇,如今在这灵州边地,竟然人皆食肉,放在以前,实在不能想象。”
“食肉才有力气,不然将士们如何拒敌?”李绍城想起这些时日的情况,略有感慨,“陛下令某出镇灵州时,曾许某随意提要求,彼时某除却兵甲弓弩之外,着重就要求了肉食。不瞒将军,灵州城里储存的肉干,足以让将士们再食一个月。这可不是粮食储存,是肉食!除却我大唐,试问天下还有谁能如此?”
高审思笑道:“朝廷运送肉食的队伍,末将也是亲眼见过的。自中原运送物资入灵州,路途遥远,所耗甚大,而朝廷乐此不疲......不得不说,陛下对朔方军的恩宠之盛,实在是闻所未闻。”
“陛下曾言,大军戍边,保家卫国,本就位在险恶之地,又且常有战乱,死伤不断,若是不能精其甲兵、丰其衣食、厚其军饷,朝廷有何颜面面对边军将士,大唐百姓有何颜面面对自家良心?”李绍城道,“此番诸族乱贼入侵,将士血战死战,无论战事如何艰难,皆气雄胆壮,不曾言苦,前赴后继,争相对敌,也是因为要报效国家之尊重,报效陛下之隆恩。若非如此,灵武县何以能屹立不倒,灵州城何以能坚硬如铁?”
高审思点点头,“于我大唐军人而言,能得国家之尊重,能得君王之隆恩,能得百姓之信任,便纵是战死沙场,又何足为惧!”
此言李绍城深有同感,自李从璟主持军政以来,便在着力重塑大唐军魂,再造军人与国家、百姓之间的情感,又且唐人本就气胆雄烈,故而如今的大唐军人,精气神早就不是藩镇时代可比。
李绍城跟李从璟跟的早,对李从璟的军事思想了解的透彻,眼下继续道:“陛下曾言,所谓精锐强军,除却军备优良、训练有素、受战火磨练,重中之重,在于对将士精气神的塑造,对军魂的塑造。使将士心有家国,雄武豪烈,识大义,辨是非,护君民、击不臣、不惧死,国家厚以养我,同胞厚以信我,我则以血肉之躯报之。国家为我之盾,我为国家之矛,母宁死,不宁负家国。惟其如此,才是真正的汉唐雄风......凡此种种,陛下早在出镇幽州的时候,便在做了,若非如此,百战军何以能百战百胜?”
“母宁死,不宁负家国......大唐军队正当如此。陛下雄才大略,的确古今少有!”李绍城的话让高审思感触良多,不禁陷入沉思,昔年他镇守寿春,唐军四镇八州之兵马,围攻近年而不能克,可谓给唐军扫平江淮创造了莫大麻烦,而在唐军彻底得到江淮,禁军腾出手来之后,李从璟却没有治罪于他,而是亲临城下劝降,待之以诚。
高审思重忠义,向来也是以忠臣自居,唐军得江淮后,他本已打定主意,寿春城破之日,便是他自裁谢罪之时,是李从璟当日一番话,让他大受震动。汉唐两朝,威重四方,荣耀万世,高审思身为时人,岂能不心向往之?当日与李从璟一晤,他被对方的气度所折服,认定李从璟能够重塑大唐辉煌,就如当初汉光武帝一般,故而愿意舍身追随,来做大唐臣子。
此番驻守灵州,朔方军不过万余之众,而河西、夏州近乎倾巢而出,兵马接近十万,灵州之所以能守到今日,与高审思密切相关。前番他不仅坐镇丰安,以数千之卒,挡住了河西悍勇的攻势,实际上,大到灵州的防线布置与防守策略,小到城防的器械构造,都有高审思参与其中,起到了莫大的作用。若非如此,灵武县、灵州城也不能如此固若金汤。
人主贵在能得人,且能令人尽展其才,得人越多,才学越多展露,才能达到灿若星辰的效果,最终照亮大唐的天空。
古往今来,但凡雄主,总有许多名臣相佐,终成大业。唐初气象万千,便跟太宗之胸怀不无关系。而庸主纵然成就功业,却不能容人,功业也会有限。赵宋太祖为安坐龙庭,废尽国家栋梁,故而只能实现华夏之小一统,无法拥有跟汉武帝唐太宗一样的功业。
彼时,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谓诸将的那番话,“好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钱,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择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远不可动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实在是不知所谓,作为君王,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其心志已完全不复汉唐雄风。莫说比之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陈汤“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差之甚远,便是连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豪迈都远远及不上,就更不必说达得到李世民要说出“自古皆贵中华而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这句话需要的高度。
汉唐之时,国风强劲,民风豪烈,君主奋发,人有大志。拜将入相,马上封侯,乃国人之望。所以,汉朝能有耿恭在距离洛阳两万里的西域中,以三百人死战万千匈奴而不降,终只存活十三人,留下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典故。唐有王玄策在更远的地方,因身为使节而受辱,便能愤而一人灭一国。
时下风气,“人辱我母、我杀之而亡、海内英雄皆争相纳我”。
及至赵宋,此等雄风便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究其根源,赵匡胤心胸狭窄、眼界太小,为君而会劝臣子享乐富贵,其人治理江山又岂能不只顾一家统治之长久?由是而往,后人在这条路上愈走愈远,程朱理学应运而生,君子六艺弃若敝履,经济空前繁盛却只能孕育出几首诗词,财富空前鼎盛却只能滋养贪官冗吏,国风岂能不疲,国人岂能不弱!
此等思想统治汉人千年,人皆固步自封,而失锐意进取之志,东华门唱名一次之贵,而胜沙场杀敌逾万之尊,谁还信王玄策一人灭一国的豪情,谁还理解耿恭宁愿死战而不受降封王的固执,谁还赞同汉明帝为救数百人就甘愿调发万千大军出战西域的气度?
而对雄武豪烈的汉唐之人而言,赵宋百姓之疲弱、明清百姓之奴性,恐怕也是他们万万不能理解的。
眼下灵州之役,昔日的吴国将领们大放光芒,高审思、柴克宏、刘仁赡、蒯鳌、卢绛皆有不俗战绩,可见李从璟之胸怀和远见,的确发挥了作用。
李绍城见高审思提起李从璟,便露出崇敬之色,不由得想起自家经历。
身为最早的百战军副将,李绍城是百战军中最早出任节使之人,两川之役为大军开剑门,功在最先,战后即位至宰相,尊贵不凡,然多年以来,偏居一隅,在禁军南征北战之际,一直沉寂无声,眼下郭威坐镇南疆,孟平重于中枢,莫离率舰队出海,他却还只是坐镇藩镇,两相差别,可谓大矣。
然则李绍城毫无怨言,只因在他出镇静难军时,李从璟便已言明,来日必复河西、西域之地,而他便是开路先锋。此等豪情壮志,令李绍城能甘于寂寞,他本性冷之人,不喜争权夺利,但也并非没有功业之志,但克复河西、西域之事,太过豪迈壮烈,乃重现大唐盛象之壮举,他愿意为之默默准备。
眼下,无论是他守得灵州不失,还是李彦超顺利进军河、鄯,皆因他准备日久。李从璟知异族犯边,而不曾仓促发军,能在洛阳有条不紊调度军力、物资,保证各项准备都齐全,就是因为有李绍城在。
末了,李绍城接话道:“有陛下在,大军该强,大唐该兴!”
高审思肃然颔首,“的确如此!”
一顿饭还未吃完,李绍城接到禀报,原来是杨光远所部败归的部曲,被城上将士看见了,这令李绍城精神一震。不等他如何高兴,又有人来报,说是禁军信使已至,通报了温池大捷,与朝廷禁军即将到来的消息。
李绍城如见雨后天晴,顿时精神万分,而这时,城池内外,已是呼声震天,想必是消息被不失时机散布开来,眼见高审思与众人兴奋难当,耳闻城中山呼海啸之声,他猛然醒悟过来,不是大军该强、大唐该兴,而是大军已强、大唐已兴!
......
城外联军营地。
杜论禄加来到药罗葛狄银帐中,相与密谈。
“唐军攻占温池、安乐,不日就将抵达灵州城,对方来势汹汹,你我不能不防,得拿出对策来才是。”杜论禄加坐下之后,就颇显急切的对药罗葛狄银说道,他平素虽然学人做出一副不温不火、不见深浅的笑眯眯模样,实则并没有那份修身养性的功夫,真遇到事就露出了马脚。
药罗葛狄银虽然平素看似盛气凌人,但那不过是示强谋利的需要,实则心性要沉稳得多,他不骄不躁的说道:“你我坐拥数万兵马,只要彼此齐心,便能进能退,有甚么好担心的?此番进入灵州,时至今日,大军上下已经掳得颇多财货人丁,并不算亏。”
杜论禄加没想到对方的心这样宽,有些发怔,他这才想起,这些时日来,对方可是纵兵大肆四处掳掠,抢东西比他要积极多了,有鉴于此,杜论禄加难免悔恨于错失良机,遂道:“进灵州之前,你我曾有密议,此番出军,对石敬瑭和党项人要多加压榨,以确保若是成功攻入中原,能设套将其部一举铲除,来日由你我两人来做中原之主,成就无上霸业。眼下灵州城还未攻克,可汗分兵四处掳掠,是否太过分神了?”
药罗葛狄银瞥了杜论禄加一眼,“可汗如今说这话,是何等用意?”
杜论禄加老脸微红,但还是硬着头皮道:“眼下唐军进了灵州,往后战事如何,犹未可知,为虑万全,保障军资,我凉州兵马这些时日要四处哨粮,还望可汗应允。”
药罗葛狄银不温不火道:“你要抽调攻城部曲去哨粮,该跟石敬瑭说才是。”
杜论禄加嘿然道:“只要可汗同意,那石敬瑭又能如何?”
药罗葛狄银对杜论禄加的心思洞若观火,对方不过是担忧唐军大举杀来,战事不利,要趁着这段时间,多掳掠一些财物,以求即便就此退军,也能有所收获,这当然是药罗葛狄银不会答应的,当下大义凛然道:“唐军援军虽至,温池之战虽败,但我部将士已然说了,那一战不过是对方使诈,事先埋伏,我部措手不及而已。若正面对战,我三州兵马必然会胜。当此之际,可汗休得分心,当有长远目光,先攻破灵州城,确保往后战事没有后顾之忧。只要击败唐军援军,可汗要多少财货不能得?”
杜论禄加闻言,又恼恨又无奈,心说你自己已然吃饱,当然不用顾及别人是不是饿着肚子了。眼见对方态度强硬,目的不能达到,杜论禄加脸色很是不好看。
药罗葛狄银将杜论禄加的神色纳在眼底,心中暗自冷笑:鼠目寸光的货色,早不未雨绸缪,这时候想要损公肥私,本汗怎能答应?此战能不能进入中原姑且两说,但借此战削弱你部兵力,却是本汗不会放过的大好时机。万一战事不利,需得退回,本汗得保证此消彼长,如此,来日我回鹘勇士要夺取你的凉州,才能容易些。
杨光远败归后,石重贵跑去见了一面,他本想打听禁军的事,言谈中却听到杨光远提起吐蕃、回鹘沿途的罪行,还闻知了回鹘兵马各处大肆掳掠、杀人放火的事,这让石重贵恨得牙痒痒。
回到自家帐中,石重贵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末了愤恨道:“早晚生吞活剥了这帮狗蛮贼!”
心念于此,他忽然福至心灵,冒出一个想法来,顿时眼前一亮。
......
过了温池、安乐两地,大军要进至灵州城,沿途基本没有险阻。李从璟随军而来,虽然不少人都劝他坐镇温池即可,不必亲临前线,但李从璟却没有想要龟缩于大军后面的打算,做惯了军中统帅,李从璟一直觉得,有大军在侧才是真的安全。
沿途跟桑维翰讨论治军扩土之事,李从璟没有藏着掖着,将往后要征服吐蕃全境的想法也说了出来,这让桑维翰很是诧异。毕竟,河西、西域都曾是大唐疆土,而吐蕃还从未纳入过大唐版图。
“自先帝入主中原,陛下主持军政以来,举国财赋,大多用在了强军上,如今为征讨河西,陛下不惜竭尽全力,往后征服吐蕃,又是莫大壮举,陛下的远大宏图,臣敬佩不已。”桑维翰感触良多。
李从璟笑了笑,说了一句影响深远的话,“朕要的是大唐前途远大,这就必须让唐人都有雄风豪气。三军不强,何以强志气?国土不广,何以广胸怀!”
章五十一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7)
经过温池、安乐两地进往灵州城的朝廷禁军,有步骑五万上下,这也是北路军的全部兵马。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此番李从璟亲征河西,拥步骑十万,在序列上尽为殿前军。至于侍卫亲军,除却随莫离出海与随郭威坐镇南疆的一少部分外,余下的半在洛阳半往幽云一线去了,意在支持云州大同与幽州、饶州防线,抵御契丹、鞑靼部的攻势。从李从璟的兵力部署上可以很明显看出来,此战大唐的战略是一攻一守,对河西采取攻势,对幽云采取守势。
这也是两线作战的情况下,较为稳妥的战略布置。眼下随同在李从璟身边的参军一类人物,除却桑维翰、谢玉幹、朱厹外,几乎没有分量十足的人物,尤其那些在李从璟坐镇幽州时期成名的英才,卫道、杜千书、王朴等人,此番皆尽去了幽云一线,为幽云统帅参赞军机。因了此番布置,不难想象,此番河西之战,定会有许多各级参谋处的新人冒头,成为军中的重要力量。
定鼎三年十月上旬,殿前军抵达灵州城远郊。
灵州城附近地势,大体乃一马平川之地,与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平地一脉相承,不过往东北二三十里左右后,地势便会有所起伏,东南方向则平地更广,殿前军自东南而向灵州城,经过的是五十里平坦之路。
如此地势,但凡斥候用的好些,便没有可以施展计谋的余地,也没有夺取各种大小战略要点的空间,这就使得灵州会战,从一开始就毫无遮掩,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硬碰硬较量。
禁军征战南北多年,于此种战争自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当然,话是这样说,前期扫除地方障碍的零星战事,依旧是不可避免的。譬如,石敬瑭遣部迎战禁军先锋,交战未几便诈败而走,意图将禁军先锋诱入林深处,再以火烧之,而禁军先锋根本不吃这一套,定难军败走时,将领全无追击之令,只是遣斥候游骑查探各处,果然发现了定难军的布置。
这样的事不少,禁军游骑摸清灵州城远郊近郊每一寸土地,也耗费了不少精力,但因为此种事禁军历来做得多,倒也没有耗去太多时间。
十月十二日,李从璟抵达灵州城近郊。
......
朔方灵州城,十月西风冷。
论气候,朔方天干气躁,大风起时黄沙破关,千里之内了无云。然,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地,并及灵州城周边数十里,风貌却有不同。百年来,因屯田之需,边军凿河为渠,引水灌溉,遍种林木,广开良田,使得此地堪能类比江南。
艳阳当头,光照百里山河,昊天广阔,长空湛蓝如洗,层云如梭,若青丝飞天之状。
方圆十多里的田野上,万千将士正在扎营,掘土为壕,垒土为墙,砍伐树木,构筑栅栏,划立分区,搭建营帐,整理辎重......忙碌之状热火朝天。亦有步骑在前后各处布下战阵,严阵以待。
风卷衣袂,白马嘶鸣,李从璟扶额远眺,不远处的灵州城如立如卧。城头将士肃立,旗帜虽已破败,却铁骨铮铮;城墙浴血处处,箭楼虽已残破,但屹立不倒;城前壕沟填塞、刀兵散落,看似杂乱,实则残酷。
河西、夏州的连营浩如星海,彼此区分为三座营垒,旗帜鲜明各有不同,然在大势上又互相联合为一个整体,并无破绽可循,放眼而观,但见旗帜如林,角楼如城,间或有步骑往来,奔驰行走,气状悍勇。
河西、夏州联军,早已停了对灵州城的攻势,并且调整了连营布置,以应对大唐禁军。
“陛下且看,贼军出营了!”孟平指着河西、夏州联军的营垒。
他们这两三百骑距离禁军停驻处较远,是以能看见对方营垒的动静,在李从璟的视野中,对方三座营垒十数座大小辕门打开,从内里奔出连绵不断的马军洪流,各自汇聚成三股,从三个不同的方位向禁军停驻的方向大举杀将而来。
如浪如潮,如山如林,声势浩大;如箭如矛,如风如火,威风凛凛。
一时间,地动山摇。
“我军方至,立足未稳,营盘未建,贼军趁势杀来,倒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李从璟不以为意,前些时日先锋大小战斗十余场,不过都是开胃小菜,如今禁军尽数至此,方为大战之始。
孟平道:“三路出营者,皆为马军,悉数不下万骑,看样子贼军不是在试探,是欲与我大战一场。”
李从璟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日在中天,“贼军兵马,骑兵势大,此番野战,正是其发挥所长之时。若待王师营地建好,强弓劲弩就位,贼军要攻破我营,无疑要难得多,若届时再用步卒大阵,亦是舍长就短。”
其旁,桑维翰拨弄了一下衣袖,哂然道:“贼军倒也有胆。”
李从璟目光逐渐深邃,忽而笑了笑,嘴角饱含深意,“非只有胆,而是气壮。诸位且看,贼军营中,旗鼓变动不停,烟尘四起不落,此为兵马大动之象。如是观之,贼军今日出击,非为阻我立营,是欲与我一决雌雄。”
众人循声而望,俱都看清了贼军营中动静,在场都是英才,自然知晓当下贼军没有故弄玄虚的必要,一时间心思各有不同。或惊讶于贼军之胆雄,或恼怒于贼军之嚣张,或忌惮或奋然,不少人都露出深思之色。
李从璟并不在意众人心思如何。他戎马数十年,征战千万里,历经大小战事无数,沙场之上,大战或按部就班,或骤然降临,他都不会大惊小怪。当此之时,他只需要在意两点。
一者,将士有无战心。
二者,大军如何得胜。
......
河西、夏州联军营中,石敬瑭与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高居辕门,眺望大军出战状况。
“贼军之强,在强弓劲弩,在火炮利器,我军之强,在马军势大,在士卒悍勇,故而此番大战,先不得给贼军准备之机。若令贼军准备充分,严阵以待,则强弓劲弩齐发,我马军纵然冲阵无双,难免伤亡过大。又且,大军连日攻城,城未克而军将疲,若让贼军立营备战,大噪声势,与城中贼军呼应,于将士而言,难免生出敌军势众而我军孤危之感,是以出击必当雷霆。雷霆出击,又当力求一战而破敌,纵然不能破敌,当有大胜,如此方能鼓舞军心,再接再厉才不难。今日贼军方至,立足未稳,准备不足,且在彼看来,我军久战,必不急于出击,今我反其道而行之,扬长避短,此战胜之不难!”
石敬瑭说这话的时候,气度昂扬,神采飞舞。
杜论禄加笑眯眯的附和道:“石帅所言甚是。”
药罗葛狄银冷哼道:“我军攻城虽然未克,但席卷数百里之地,朔方军见我则退,如入无人之境,也是事实。此前,我军士气高昂,纵横州县掠来的财货,亦助涨了气势,此时,攻城不克,将士正在羞恼之际,故今日出击,乃是气势如虹!”
石敬瑭微笑道:“可汗所言,亦是实情。”
嘴里虽然这样说,但石敬瑭心里明白,实情其实是,如果今日不胜,往后就难胜了。
联军攻略灵州,时至今日,未能如先前所计划的那样,占领全州,诸将已经颇为自疑,灵武县与灵州城的坚固,也让将士见识到了唐军的强悍,又且杨光远夺取温池、安乐不成,联军失去险要据守,在大势上已经处于极为被动的地步,而禁军来袭,一路杀到灵州城,联军束手无策,就更是体现出敌强我弱。
当此之际,如果今日不能大胜,战事持久,联军本就不是一条心,势必会败。
石敬瑭自然不甘心,所以策划了今日之战。
这是他最后一搏。
当然,在石敬瑭看来,今日联军要胜,还是很有把握的。
因为他有依仗。
......
“匹夫以为我军方至,便不能收拾他等?简直不知死活!”桑维翰一如既往的模样嚣张,朝敌军唾骂不已。李从璟没有阻拦他,因为这话有安定人心、鼓舞士气的作用。
眼见敌军出营大举来攻,李从璟自然没有继续逗留野外,给人当作活靶子的兴趣,驱马回到大军阵后时,望楼还未架设好,就更不必说营盘扎得如何了,由此可见河西、定难联军来得多快。
禁军战心毋庸置疑,临战对敌之法李从璟也早有布置,行军征战贵在谨慎,谨慎则要求行事周密,禁军只要离了大营,行军路上都能随时投入战斗,遑论眼下大敌在前了。
眼下的形势是,战阵将立未立,强弓劲弩也未就位,将士俱都在奔跑移动中。不过这对李从璟来说,也并无甚么不妥,他既然观察到了战场形势,那么对如何排兵布阵,就已了然于胸,将士正在移动,正可趁势列阵,强弓劲弩虽未成阵,但仅是将士随身携带的弓弩,也足够迎敌。
“诸将何在?”李从璟甲胄在身,英武不减当年,此刻出言呼喝,更有王者之气。
“臣孟平在此!”
“臣史彦超在此!”
“臣李彦琳在此!”
“臣林英在此!”
孟平、史彦超、李彦琳、林英等,齐至李从璟马前抱拳。
李从璟在马背上以马鞭直指前方来犯敌军,并无半句赘言,“为朕破敌!”
“臣等领命!”
是时,号角声起,战鼓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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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极度厚颜无耻的我,打算恢复更新频率了。
章五十二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8)
自禁军赶赴灵州,凉、甘、肃三州派往各处打草谷的兵马,已然全部回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河西、夏州联军有近十万之众,而灵州城外的联军数量,军情处给出的具体数字是八万上下。
八万河西、夏州联军,连营围城,主营在城南。禁军自东南而来,距离联军连营二十里扎营。此时,营地尚未搭建,禁军五万兵马,正在田野上列阵。
演武院中多能工巧匠,许多楼车都已经采用组装的构造,方便拆卸运输,又能在临战时迅速搭建。眼下,李从璟军令下达之后,楼车也终于搭建完毕,他遂带桑维翰等人,登上高过五丈的楼车,俯瞰战场,指挥战事。
李从璟负手而望,任由西风拂动发带与衣袂。方圆数十里田野,双方十余万大军将士,数不尽旌旗甲兵,并及敌军连营与灵州城,皆被他纳在眼底。
天高云阔,大地山川,这中间唯有勇士能纵横。
三股贼军精骑,各拥万人之众,以横扫江海之势,自西北、正北、东北三面向禁军袭来。十月边地,多日不曾有雨,数十里沃野,早已被糟蹋干净,如今敌骑大举杀来,滚滚烟尘磅薄而起,势若出海蛟龙。精骑奔进,烟尘前袭,而又向后飘扬,其状也,如飞驰之利箭。
声之大,胜奔雷,气之壮,胜填海。
个人面此,如沧海一粟,渺小不值一提,待其扑面,呼吸之间,保管叫人灰飞烟灭,且不留一二痕迹。此情震慑人心,怎能不叫人双股战栗,直欲背身而逃?
于当此之际,能稳如泰山者,当为骁勇锐士。
“陛下?”
跟随在李从璟身旁的,除却桑维翰等参谋,还有一些特别的人,即被他看重的年轻俊彦。其中,又以出身洛阳学院的李从珂之子李重美、赵迥之子赵普为首。当下出声的,便是李重美,他面上颇有惊色,此问,便是问李从璟之应对,但又不好明言,因为有多话的嫌疑。
李从璟负手长身而立,对李重美的话置若罔闻。此时,这个身着黑甲的雄武背影落在李重美眼里,便如山峦一般坚不可摧、大海一般深不可测。
“传令:精骑迎敌!”末了,也未见李从璟有任何动作,下令的口吻平静到堪称平淡。
然,李从璟语气平淡,却不代表传令兵会有所懈怠。
一时间,传令兵喝令之声,大传四方。
“陛下有令:精骑迎敌!”
“陛下有令:精骑迎敌!”
“陛下有令:精骑迎敌!”
旗动鼓噪,传令军使之声,与令旗鼓声一起,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其声也,铿锵若金鸣,厚重如山动,起伏似浪潮,震人心魄。
李重美左右而顾,见大军随令而动之状,不禁心生敬畏。他也不是对军中事一无所知的人,虽然这些年沉浸于“科技发明”,但早年可没少随李从珂出入军营。然则,昔日军营所见,岂能与当下沙场所闻相提并论?
禁军阵型,以护卫营地之搭建为重心,分在西、北、东三个方向,然布阵之法,主体亦是步军大阵在中,马军护卫于两翼。
敌军精骑来袭,李从璟军令下达,禁军马军闻令而动,但见步军大阵侧旁,精骑铁甲由静而前,从开始的步履沉缓,到离开步卒大阵两翼后的渐渐提速,那灰尘渐渐起了,又渐渐大了,及至汇聚成江海,则是马军已经脱离步卒大阵,当头迎向了奔来的敌军。
广阔的田野上,原本是由北向南的三条出海蛟龙,其势独大,奔驰过半的距离后,三条由南而北的精骑洪流,渐也成势,以一往无前之状,要给他们迎头棒喝。
两相数万兵马,各拥军令,皆无半分迟疑。眼看两者间的距离渐渐近了,五里到三里,三里到一里......在高处观战者,心跳随两者的靠近而加速,合着鼓声,也合着马蹄声。
所有人都等待这两相碰撞的那一刻,然又畏惧两相碰撞的那一刻。
因为一到那时,必定是血肉横飞、将士死伤。然则大战已开,两军已动,便再无退路,唯身前一个方向而已,便纵是身份碎骨,也必须硬着头皮迎上。沙场之上,是生是死,本该抛诸脑后,半分的畏惧之心都不能有。
战阵相交勇者胜。
在李从璟眼中,六股马军在距离大营五里开外的地方相遇,双方经过一段距离的奔驰,早已将威势蓄积起来。此番先后两两相遇,首先见到的,便是两股滚滚洪流与烟尘轰然撞在一起。刹那间,不见铁甲骏马,唯见烟尘隆飞。
李从璟一手按上腰间的横刀刀柄,举目而观,气定神闲,脸上并无半分颜色。倒是他身后的李重美、赵普等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有那心绪激荡者,情不自禁抓紧了自己的衣襟。
隆隆烟尘并没有落下,而是彼此成箭势,滚滚袭进对方的军阵与烟尘中。霎时间,烟尘交错纠缠,卷卷翻腾,起承转合,再也不分彼此。而在烟尘中,双方精骑皆已突入彼此阵中,战马催铁甲,铁甲驱长槊,无不奋发前奔。
凝神细看,长槊长矛掠过的地方,马上骑兵纷纷落马,于灰尘中落地。不等看清他们落地的模样,即已被后续精骑和烟尘覆盖。落马者前后相继,一个到十个,十个到数十个,连绵不绝,像是下饺子一般。看得清楚的,不过是军阵出现空缺与空白,原本厚实的战阵,渐渐变得稀疏而已。
而在战马的奔腾声中,杀声亦如潮,就如夏日雷声阵阵,而雨声夹杂其中。
个人相较于战阵,不过萤火之于日月,战阵相较于战场,又不过小巫见大巫,战场之于旷野,亦不过其中一景而已。
待杀声渐大,双方马军已经战作一团。甲胄大相径庭的两军将士,彼此交融,各自奔战,泾渭分明而又不分你我。当此时也,能力压金戈铁马之声的,唯有战鼓声。
而在这时,异变渐生,双方马军并没有相互交错而过,待得彼此军阵纠缠已深的时候,大阵之中,再起小阵之变化。起变的不是禁军精骑大阵,而是河西、夏州联军大阵。
首先映入李从璟眼帘的,是对方后阵的厚实程度,大大高过了前阵,以至于精骑之间,没有留下缝隙。这也就意味着,禁军精骑杀到此处,没了出阵的可能性。就好比通道一端,大门轰然关闭,禁军精骑要出离对方军阵,唯有打破这扇门,杀倒这军阵。
当头的禁军精骑,迎上了铜墙铁壁般的联军军阵。两者兀一接触,便是头破血流,刹那间,轰然之声大作,沉闷得令人牙酸。两军相撞,阵线上人仰马翻,血光大盛。
奔驰中的禁军洪流,就如同撞上了堤坝,一时间堤坝前洪水一荡,蓄积无数。前后相继的精骑人仰马翻,翻倒者数不胜数,烟尘顿浓顿高。
然则,联军军阵到底并非堤坝,禁军之冲势,也让军阵往后一挫。然则无论如何,阵线上拥挤着双方无数精骑。
纯粹的马军厮杀,讲究错身而过,穿阵而出,再拐弯杀回,重新冲阵,如是反复。纵横往来的过程中,若一方杀伤大于另一方,则胜负分。河西、夏州联军的此番布置,则代表他们想要咬住禁军精骑,施展缠斗之法。
果不其然,在禁军精骑撞上铜墙铁壁之时,联军后阵分出数股人马,奔向两翼,开始迂回包抄。观其模样,是想要将禁军精骑兜在怀里。
“贼军想要包围我军精骑!”望楼上,桑维翰已经出声。
李重美、赵普等人闻言,无不面色大变,在他们看来,己方被敌方包围,便是不利局面。
“陛下?”出声者不止一人,俱都向李从璟投来询问的目光。
李从璟按刀而立的身影并无半分变化,气息绵长也无异样。
沙场之争,变故总是时有发生,有的故弄玄虚,有的暗藏杀机,这就需要将帅应变。
李从璟不说话,这可急坏了李重美这些人,无不面面相觑,皆有焦急之色。
桑维翰望着战场道:“细观贼军后阵,的确厚实,我军要强行破阵,非是不可能,只怕要耗些光阴。然则如此一来,我军冲势顿减,难免前后拥挤,甚至自相碰撞。而我军冲势一弱,贼军迂回之兵马,便有了拦腰入阵的可能性,这就使得我军有被分割之险。若使贼军迂回至我军阵背后,则包围之势成,一旦其多方发力,形势于我军不利。”
此言货真价实,然李从璟却无半分回应。桑维翰也不以为意,他这番话本就不是说给李从璟听的,而是向李重美、赵普这些初上战场的人解释。李从璟让他们随军,本就是因为对他们抱以厚望,希望他们也识沙场之道。
就在李重美等人急得满头大汉的时候,李从璟终于开口下令。而这时,三处战场皆有了战阵之变。
河西、夏州联军的变阵,在李从璟眼里也不过是常规之法,既然他认清了对方虚实,禁军精骑自然有应对之法。
军令传下之后,精骑阵型变幻,改前奔冲阵而为缠斗之法。
如是双方陷入混战。
不时,河西、定难连营再起异变。
辕门大开,又有马军杀出!
章五十三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9)
两军精骑厮杀激烈,交战的地方距离禁军大营不过四五里地,三处战场先后陷入混战,交战声震得人耳膜不适,厮杀声冲得人脑门发热,缕缕烟尘汇聚成团蔓延了十数里方圆,婉若又是三座营城。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禁军五万兵马步骑参半,迎战河西、夏州马军已经近乎倾巢而出,尚且处于兵力劣势,此时河西、夏州大营中,再度奔出数股马军,顿时使得局面极为不利。而禁军步卒大阵两翼,已经只有寥寥百千精骑,且多是皇宫禁卫,面对大队马军冲锋,不过是聊胜于无。
“贼军又遣马军出营,欲往何处?”桑维翰望着奔腾出营的敌军,眼中闪烁着思索之色,“若是增援彼方马军,那大可从一开始就尽数出动,如是观之,彼之目标定是我军步卒大阵。”
李从璟不曾言语,对身后官员、俊彦们的议论声也充耳不闻,只是平静的观望战场。皇帝做得久了,李从璟的习性难免有所改变,不必要说的话不说,不必要有的反应不做,这都是人主保持威严的基本要求而已。
......
石敬瑭凝望战场,目光随第二股马军而动,眼中渐有笑意,“所谓朝廷禁军,兵强马壮军备精良,若是双方硬碰硬较量,我虽有兵力优势,实则并不能占到半分便宜。眼下我军要得胜,就得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我军精骑骁勇善战,且数量多于敌军,当此之际,最好的战法,莫过于先遣一部,诱敌马军出战。待缠住敌方马军后,彼之步卒便再无防护,而我精骑便能击之。”
药罗葛狄银冷笑道:“听闻唐朝禁军二十万,眼前灵州城的兵马,不过五万上下,唐皇帝如此轻敌,真当我河西骁勇都是饭桶不成?”
杜论禄加则阴笑道:“听闻唐皇帝统军征战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以能一统唐土。如此功业,难免助涨其嚣张气焰,以至于目中无人,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此番唐皇帝率军轻进,我等正该教训教训他才是。”
三人身后的众将闻言,俱都出声附和,不乏扬言要灭尽唐军、活捉唐皇帝的。
......
眼见敌方后续马军出动,绕过三处激战的战场,直奔步卒大阵而来,又是过万之众,桑维翰却无忌惮之色,反而哂然道:“我禁军精锐,以一当十,步卒大阵中,更是强弓无数,贼军马军想要破我之阵,无异于痴人说梦!”
话音落下不久,夏州马军已至步卒大阵之前,失去精骑护卫的禁军方阵,此刻却没有丝毫惊慌。
阵中楼车上,孟平迎风而立,神色肃然目光凌厉。
因了护卫正在搭建的营地的需要,步卒大阵也分三块。而孟平所在的军阵,为品字形最前的军阵,也是将士最多的军阵,有近万人,阵前铜墙铁壁,阵中枪矛如林。
过万夏州马军携带滚滚烟尘奔驰而来,针对的便是孟平所在的这个主阵。及至,却没有迎头撞上军阵,而是在军阵前一分为二,向两侧迂回奔进。
夏州马军分流的方位,还未到步卒大阵弓箭射程,是以前阵严阵以待的弓箭手,此时全无用武之地。
分流后的夏州马军,迂回到了步卒大阵两翼,而后马上骑兵纷纷引弓搭箭,向步卒大阵攒射。须臾间,利箭前后相继,争相飞出,如江河悬空,射入步卒大阵之中。
箭雨如流入阵,乒乓声不绝于耳,步卒方阵中顿时闷哼声、惨叫声四起,许多将士接连倒下,原本湖海般严整浩大的军阵,顿时出现繁星点点的空白。
方阵阵型,重心在前,侧翼防御薄弱,这也是方阵需要精骑护卫两翼的原因,就更不用说后阵了,那是将士背对的方向。
在夏州马军奔来时,楼车上的孟平接李从璟军令,即已拔刀出鞘,大声喝令:“圆阵!”
方阵进攻,圆阵防御,方阵重前,圆阵无缝。旗鼓声中,步卒大阵迅速变阵,将士脚步或细碎或宽大,俱都急促,军靴踩得烟尘四起,地面震颤。外部将士相互靠拢,内部将士纵横奔走,盾牌穿插上前,枪矛紧随其后。外部将士渐成圆弧,线条最先形成,而后层层叠叠向内递进,内部将士向外奔靠,不时便形成一道道圆圈,如湖水中凌波扩散。
禁军步卒变阵之时,夏州马军依旧在奔驰中放箭,他们绕阵而行,马蹄声轰隆不停,箭雨连续不休,奔跑移动中的禁军步卒,间或有人中箭,若是利箭穿甲亦或是射中要害,便惨叫倒地。
马军对步军,倘若不冲阵,便多是绕阵环奔,以弓箭射杀步军。步军进,则马军退,步军退,则马军进,步军停,则马军放箭不止。步军机动性不如马军,只能被动挨打。
但世事无绝对,倘若步军弓箭强,则马军也要遭殃。昔年李陵以五千步卒,大战匈奴八万兵马,而能予敌莫大杀伤,靠得便是强弓劲弩。
眼下禁军方至,列阵仓促,强弓劲弩未及就位,无法形成压倒性优势,但将士随身携带之弓弩,亦不可小觑。
变阵完成,孟平持刀喝令:“弓弩就位!”
圆阵之中,除却边缘的盾、枪,其后便是持弓弩之将士。
眼见弓弩到位,孟平再度喝令:“攒射,弓弩齐发!”
弓弩之布置,自有安排,不用赘言,在军校的具体带领下,步卒军阵开始反击。层层箭雨从军阵飞射而出,待其升空,亦成一道道圆弧,接连射向阵外奔走放箭的夏州马军。
禁军弓弩,锐不可当,马军防御不及步卒,被箭雨袭击,顿时惨叫叠起,人仰马翻者前后相继。
由是,两军对射,箭雨往来,将士接连倒下,弦声震天,血染疆土。
桑维翰眼见此景,对李从璟说道:“我军强弩虽未就位,然禁军改良军备十多年,弓弩之强已非贼军能比,又且甲胄坚厚,贼军想要占到便宜,无异于痴人说梦,两军对射,势必是我军胜出。而我军精骑虽然不及贼军多,却个个精锐,尤其五千重骑更是破阵奇兵,不消多久,便能击溃贼之马军,届时返身杀回,倒要看看那贼军如何应对!”
说到这,桑维翰不禁拱手而赞,“天下间,唯有禁军方能有如此战力,这都是陛下高瞻远瞩!”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桑维翰不用多言。
倒不是他故作姿态,而是精编禁军这么久,类似的话他早已听得多了,也就不在意。
李重美、赵普等人见皇帝这等云淡风轻,愈发觉得皇帝高深莫测,心中的敬畏之情愈发浓厚。
......
战场已经杀作数团,数万人投身沙场,声势之大如欲翻天。
杜论禄加首先露出不虞之色,“贼军精骑端得是骁勇,葛狄银可汗的马军怕是要支持不住了吧?”
双方马军鏖战在三地,位在中间的乃是禁军重骑和回鹘马军,前者战力强劲,回鹘马军已经露出不支之态。
药罗葛狄银冷哼道:“温池一战,本汗已知贼军马军精悍,怎会没有应对之策?禄加可汗看好便是!”
说话间,只见回鹘马军后阵突起变化,骑兵皆左右奔驰开来,露出战马之间用绳索捆绑的圆木,圆木之上竟是遍插铁刺。放眼而望,圆木不下千数,蔚为壮观,随着骑兵奔驰,圆木在烟尘中呼啸向前,其势骇人。
“贼军马军再是能战,那马腿马脚难道是铁做的不成?碰到本汗的滚木,保管叫它们脚裂腿断!”药罗葛狄银眼中闪烁着饿狼般的光芒,神色倨傲,眉宇有猖狂不驯之色,“葛阿咄欲归来时,本汗即已知晓贼军骑兵甲坚兵利,非我所能相比,然则那又如何?沙场决胜,非只取决于何人军强,临阵对敌,更重应变之道。天下间,岂有百战百胜,而无弱点可循之师?”
石敬瑭笑道:“古往今来,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例多不胜数,自然不是没有道理。”
药罗葛狄银瞥了石敬瑭一眼,“我回鹘勇士大胜在即,不知石帅兵马,是否也能如期破阵?”
石敬瑭不急不缓道:“出击贼军步军者,乃我夏州精骑,以我精骑战法,彼若要防我,必结圆阵。贼军方阵,若是正面强攻,便是我军精骑,也不敢断言能胜,然彼若结圆阵——哼,圆阵虽然没有薄弱之处,但将方阵前阵之防御,平摊到整个圆阵外围,即便多有补充,也是削弱之举,圆阵任何地方对骑兵冲阵的防御力,都远不能跟方阵前阵相比,如是,我军精骑必能破阵而入!”
药罗葛狄银冷笑道:“石帅就这样有把握?”
石敬瑭不耐道:“贼军方至,列阵仓促,而且李从璟托大,将步卒大阵摆成了进攻阵型,没有在外围摆放车辆阻碍骑兵入阵,此时拿甚么抵挡我精骑猛攻?本帅也曾与贼军一同征战,对其知根知底,先前在夏州练兵时,在战法上便多有针对,此番若是连这分把握都没有,岂非贻笑大方?”
药罗葛狄银桀桀笑道:“若能如此,你我两部一同破敌,贼军必败无疑!”
碧蓝苍穹之下,旷野浩远,石敬瑭束手而立,不再言语,唯独双目愈发炯炯有神。
忽的,杜论禄加出声道:“听闻贼军多火炮之物,此番怎么不见其用?”
不等药罗葛狄银出声,禁军步军大阵外,乍然一声巨响,紧接着,隆隆雷声接连而起,顿时泥土勃然迸发,烟尘遮天蔽日。远观之,如无数看不见的大石落入湖面,朵朵巨大水花四溅飞起,将圆阵包裹其中。
章五十四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10)
喧嚣的战火让人头晕目眩,骤然轰隆的炸响如晴天霹雳,甚至让交战的双方马军都身躯一震,地面的颤抖与战栗,急促得如同慌乱的心跳,让人双腿都不由自主跟着震颤。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爆炸声淹没了惨叫声与马嘶声,卷腾的火光烧红了纷飞的泥土,烟尘如洪浪更如云朵,透着刺痛眼球的光芒。
于此境中,奔驰的精骑冲破尘雾踏碎泥土,持弓横刀而进,其势睥睨众生惊骇鬼神。
禁军步卒圆阵外波浪滔天,然手-榴弹最多不过能扔出数十步远,打击范围远不如弓箭射程,所以动静看起来虽然大,实则不过能堪堪触及夏州马军内侧。
不过禁军步卒本也没有指望手-榴弹能将夏州马军尽数炸飞,他们所期望的,不过是夏州马军因之而惊,待得战马惊慌四散,则其奔进之军阵不攻自破。
几轮手-榴弹轰炸之下,圆阵外围泥土与烟尘经久不散,遮挡了万事万物,浓烈程度胜过一切大雾。泥土与烟尘扑散在禁军步卒身上,覆盖了甲胄,也让禁军将士呼吸不畅。咳嗽声中,将士们却无不耐之色,反而都聚精会神盯向阵外。
令禁军步卒吃惊的是,待得烟尘消散,阵外马蹄声依旧,烟尘中露出夏州马军奔驰的身影,前后相继严整不乱,依旧如洪流。
不仅如此,随着烟尘散落,几乎没有丝毫停歇,箭雨再度升空,向禁军步卒当头罩下。
禁军将士俱都失色,夏州马军竟然没有受惊,其军阵其奔战,竟然丝毫没受影响!
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围绕步卒军阵的马军洪流,圆圈向外移动了几分,堪堪脱离了步卒手-榴弹的打击范围。
军阵中,孟平双目愈显凛然。
楼车上,桑维翰露出惊讶之色,“贼军军阵,竟然丝毫未乱!”
按刀而立的李从璟,依旧是不曾言语。
......
在河西、夏州连营前,其部步军士卒,已经列阵完毕——早在马军出动的时候,步卒就已在调动集结。除却严防灵州城的少量步骑,此刻的河西、夏州联军,已是近乎倾巢而出。
“马军对战,不适合火炮对攻,能用火器的不过就是步卒而已。眼下贼军步卒之火器,不能奈何我之精骑,彼还能如何防御我夏州精骑破阵?”石敬瑭手指禁军步卒军阵,衣袂飘扬,眉眼间意气勃发,忽的一甩衣袖,“两位可汗注意了,且看本帅如何攻破贼军步卒大阵!”
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狐疑和凝重,炸药这种利器,他们先前未曾接触多少,眼下虽然杀伤疲软,但声势之大却是不容小觑,两人无论见识如何,眼下都敏锐觉察到了此物之难缠。
话音落下没多久,夏州马军悠忽变阵,外围向外奔驰,将外圆扩大许多,形成大弯,将士不停汇聚,军阵渐厚,遂成方阵,而后拐弯杀回,直向禁军圆阵奔驰而进,其状,乃精骑冲阵之法。
于此过程中,夏州马军收了弓箭,靠近禁军步卒大阵时,前阵将士悉数从鞍边取出一包包物什,点燃,而后向禁军步卒军阵抛掷出去。
霎时间,如同冰雹散落,撒入步卒圆阵中,不等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反应过来,轰炸之声在禁军步卒外阵中接连响起,泥土横飞、烟尘四起、红光闪烁,禁军步卒将士被轰炸的左歪右倒,阵脚大乱,露出大片空档。
夏州马军所用之物,似炸药包又似手-榴弹,正是先前定难军在荒漠中练兵时,来训练将士所用之物。
也就是说,当世军队,能用炸药的,已不止大唐禁军一个。
此时,夏州马军持刀持矛,冲入军阵空档,轰然杀进阵中!
势若猛虎下山,状似蛟龙出海。
禁军步卒大阵在变为圆阵后,再无方阵前阵那样的厚重防御力,眼下在炸药轰击下,如何能抵挡夏州马军趁势而进?
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等河西人物,见此情景,无不惊骇。
石敬瑭眼中迸射出无尽杀气和残忍之色。
夏州马军以炸药破阵,而后悍然杀入,顿时势不可挡,禁军步卒大阵被轰炸、被攻入的那段,已如被洪水冲破的堤坝,再难抵御夏州精骑洪流侵入。一时间,人倒兵折,乱作一团。
“这......这......”杜论禄加眼见此景,口齿含糊不知所言,只剩双目发怔,手足无措。
药罗葛狄银看向石敬瑭,目光凌厉,充满忌惮,咬牙道:“石帅真是好手段,竟然有这等利器!”
石敬瑭傲然仰首,“若无此等利器,谈何击破贼军,谈何攻入中原,谈何成就大业!”
药罗葛狄银眼见石敬瑭意态万千,身若劲松,竟是不知该如何接下这话。河西军队与夏州兵马联手,谋求的是攻入中原,眼下大唐禁军来攻,自然要先胜之,才能有后续作为。夏州马军依仗利器而破阵,使得今日之战大胜在望,药罗葛狄银本该高兴,但他此时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拥有此等利器的夏州兵马,实力跟往先已不可同日而语,河西军队若跟夏州兵马对阵,全然没了能赢的把握。
石敬瑭将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的神色收在眼中,心头冷笑,大感畅快,暗道:无知匹夫,粗鄙蛮夷,哪里知道我中国文明之深邃?先前尔等与本帅争财夺利,本帅不与尔等计较,不过是利用尔等兵马戮力攻城而已,真当本帅惧了尔等不成?本帅坐拥利器,今日就让尔等好生长长见识,也好知晓这联军之中,谁才是真正的精锐,谁才是真正的主人!今日战罢,本帅倒要看看,尔等还敢不敢压榨我夏州兵马的财利,还敢不敢对本帅蹬鼻子上脸,还敢不敢不对本帅言听计从!
纵目远眺,眼见夏州马军前赴后继攻入禁军步卒大阵,而对方莫能奈何,阵脚已乱,石敬瑭心头豪情顿生。
这是大胜在望了!
河西、夏州军的战法,至此已经全盘揭晓。以马军为交战主力,以夏州精骑打开局面,待得形势明朗,便令步军跟进,底定战局。
石敬瑭驻刀于身前,双手叠放在刀尾,看向战场的双目眼神如电。
今日若能得胜,于敌,是破军,于友,是立威,可谓一箭双雕。
微抬目光,石敬瑭远远望向禁军阵后的高大楼车,彼处,飘扬着唐军黄旗。
如此远的距离,楼车姑且如米粒,就更不必说看到李从璟了。
但在石敬瑭眼中,李从璟就站在彼处。
他一直站在彼处,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深秋艳阳,为大地着上色彩,苍穹旷野辽阔无边,记忆模糊了时光。
初见李从璟,是在晋阳府宅中,对方尚是少年,着青衫,持书册,于窗前而立,抬首望天,目露思索之色。
只此一副画面,石敬瑭便知,这少年非是庸人。但彼时,石敬瑭尚且不能预料,这少年会成为自己这一生最大的敌人。
再见李从璟之前,石敬瑭已听闻他杀将成名、独领一军的事迹,而彼时,娶进家门的李永宁,正让石敬瑭的心智备受煎熬。所以那一天,在李从珂面前,他无意识折断了手中的筷子。
石敬瑭每每扪心自问,早年间他要的并不多,不过就是想出人头地,借势而上成就功业显赫人前罢了——就像乱世中每个心怀大志的人会做的那样,充其量,他不过就是心思重些。
然则出身卑微、才学平平的他,若无心计,如何能够越过龙门?
在石敬瑭心中,是李从璟自持身份与学问,对他的疏离对他的不重视对他的防备,让他恼羞成怒;是李永宁对李从璟的亲密无间,对李从璟的魂牵梦绕,对李从璟的时时守望,让他彻底疯狂。
他要争。
他必须要争。
他不惜流血十斗、他每每遍体鳞伤,才为李嗣源为自己打下来的功业,怎甘交到李从璟手中,任他据为己有?他怎甘做了李嗣源的鹰犬后,再去忍受李从璟的颐指气使?
大丈夫怎能被人呼来喝去!
于是那年雨夜,他与李从璟彻底成为死敌。
但石敬瑭从不后悔。大争之世,风云际会,生死未到,谁敢轻言胜败?
然则天命不眷,李从璟崛起太过迅速。短短数年间,平泽潞之叛,手刃李继韬;略怀孟之地,大败戴思远;出军河上与王彦章斗,一战而平再战败之;为先锋,千百里奔袭,首定大梁而成社稷之臣,从此如日中天;遂镇幽云强藩,又屡败契丹之军,而夺平、营二州之地;再出援渤海大破契丹精骑,气死耶律阿保机,迫使耶律倍签订城下之盟,自是扬名海内威重三军,军功鲜有人及;再后竟又率军南下,救李嗣源于危难之境,一朝风云变幻,便拥秦王之尊、治天下之军!
当其时也,群雄侧目,天下威服,石敬瑭又能如何?
及至出征两川,怎能不受制于人,摇尾乞活?
命中有难,大丈夫欲求功名,必须能屈能伸。
而后方有放逐夏州之事,好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石敬瑭终于能有一席之地,可旦夕谋划大业。
今,李从璟以帝王之尊,率大唐禁军来伐,若是常人,早已畏服,但他石敬瑭却要奋起抗争。
人这一生,不过斗争二字。
不斗不争,便一无所有,能斗能争,才有言语功名之资。
秋风飒爽。石敬瑭深吸一口气,收回思绪。他看向禁军楼车,双目坚定如铁,嘴上虽不言语,心头已在呐喊:“李从璟!世人皆敬你服你畏你,恨不能匍匐而进,捧你双脚置于额前,而我石敬瑭独不为也!大争之世,人皆能成功业,我石敬瑭雄武半生,岂能为你牵马坠蹬!今日,我便要与你决一死战,以定天下归属!”
......
楼车上,桑维翰见步军大阵被破,夏州马军强势攻入阵中,吃惊道:“贼军怎会有炸药利器?”
李从璟纹丝不动,淡淡道:“炸药面世多年,火炮、手-榴弹之物,更是为我大唐征战半壁江山,天下人物又非饭桶,岂能对此置若罔闻?”
言罢,纵目远眺,纳战场于眼底,又道:“沙场之争,道法万千,岂有因一物一利之长,而能立于不败之地的?征战疆场也好,与人争斗也罢,当以应变为重;而应变之道,追根揭底,在于有多少后手准备。后手越多,应变之道便越足,才能游刃有余。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何也?知己知己,才能料敌于先,才能备足后手,倘若己之后手多于彼,则将帅方敢言胜。”
桑维翰闻言神色一振,弯身拱手:“臣谨受教。”
李重美、赵普等人,俱都露出恍然与深思之色。
李从璟神色如常,也无半分动作,而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足以决定沙场胜败,“传令孟平,该史彦超出战了。”
章五十五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11)
带领夏州马军攻入禁军步卒阵中的,是石敬瑭麾下三大上将之一的杜重威,其人骁勇善战威重三军,是冲锋陷阵的不二人选,前时定难军攻略定远城等地,便是刘知远坐镇中军而杜重威率部前驱。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杜重威策马奋战在前,率部突入禁军阵中,顿时精神大振。马前之禁军步卒,经受炸药轰击后,本就东倒西歪、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军阵露出大片空档,此时见他们奋然入阵,以风弛鸟赴、倏来忽往之姿,行飙举电至之举,无不惊骇,左右相顾皆尽失色。
此景让杜重威心头大感畅快,本就盎然的战意又更沸腾几分,当下呼喝连连,持槊而进,挡兵杀人,突阵破围,好不气壮。他本身就是悍将,眼下全力施为,自然不好相与,那面前的禁军步卒,虽不曾惧怕后退,也难挡他脚步。两相斗战,刀兵相交,战马轰然踏进,步卒相继退倒。
杜重威战意大盛,浴血奋进,混若天兵鬼将,手下难有一合之敌。其亲兵见他如此凶猛,无不戮力跟随,枪矛并举,呼喝齐发,尽显精锐悍卒本色。
夏州马军破阵而入,战马轰然奔驰,撞飞步卒不知凡几,刀兵锐利前突,又杀伤步卒不知凡几。一时间,禁军步卒无法抵挡,人散阵溃,而夏州马军势若虎狼,有望风披靡之态。
“杀破贼军,建功立业!”血溅于甲,杜重威杀得酣畅淋漓,不禁大声高呼。马军冲阵势若江流,依仗的就是快速奔进、冲势浩大的长处,能在对方组织起有效反击前,就将对方击溃。是以马军突入步卒大阵后,一旦前阵不能抵挡,后阵几乎不可能有所作为。
也正因此,杜重威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而就在这时,杜重威忽然发现,他们面前的禁军步卒,潮水般向两侧、后方退去,主动让出了战场。这让他心中不禁一喜,暗道莫不是己方兵锋无双,禁军眼见不能敌,只得主动退散?
但这个念头只是刚刚升起,就如熄灭的烛火了无踪迹,在层层叠叠的禁军步卒退散之后,他纵目前望,立即就看到不远处,有队列齐整的禁军步卒严阵以待。
第一眼,杜重威目光错愕,不知禁军此举意欲何为,要知寻常步卒,根本不可能挡住骑兵冲锋,而对方之战阵,偏偏不是盾、枪防御阵型。
第二眼,杜重威目光凛然,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禁军战阵的煞气。那煞气是如此深重,浓烈像是一团梦魇,瞬间笼罩了心头,让人不禁心悸。若非血战精锐,断然不会有这种气势。
第三眼,杜重威目中已有惊骇之色,随着禁军步卒不停退散,对方的战阵露出主体真容,他终于看清了眼前战阵的配置。
这一下,杜重威胆敢欲裂。
人皆重铠,兜鍪罩面,全身上下,唯露双目。
人皆持刀,其刀,长一丈,开两刃,重若千钧。
人皆虎士,身长七尺,虎背熊腰,如松如山。
其阵,严丝无缝,如墙如垒,如林如海,有数千将士。
是为陌刀阵!
《唐六典》载:陌刀,长刀也,步兵所执。
杜重威认出陌刀阵,大惊失色之下,几乎要惊呼出声,就要忍不住提缰立马,率部转头!
禁军中怎会有陌刀阵?
这天下怎会还有陌刀阵?!
......
世间不见陌刀阵,已数十年矣。
陌刀阵之强盛,在于唐前期,其用武之地,乃是针对草原骑兵。
史思明曾曰:“胡骑虽锐,不能持重。苟不获利,气沮心离,于时乃可图矣。”
“胡骑虽锐,不能持重”、“不能持久而果于驰突”、“乍出乍入,不能坚战”......故此,大唐步卒用陌刀阵,以其厚重耐战而杀伤巨大的特点,专为克制胡骑冲阵。
大唐陌刀,威名赫赫,战果之辉煌,彪炳千古。
天宝初,安西诸军初用陌刀,咸推李嗣业为能,每为队头,所向必陷。
天宝七载,高仙芝征小勃律,与吐蕃会战于娑勒城,李嗣业率队持陌刀登山陷垒,凌空而下,攻下敌人所据险绝,唐军大胜,收小勃律、西域七十二国来献。
至德二载,唐军与安史叛军大战于长安西南香积寺一带,敌骁将安守忠、李归仁率精骑突人唐军阵中,大阵将乱,李嗣业见势危急,“乃肉袒持陌刀立于阵前,大呼奋击。当其刀者,人马俱碎。杀数十人,阵乃稍定。于是嗣业率前军各执长刀,如墙而进,身先士卒,所向摧靡。”《新传》记载此战曰:“步卒三千,以陌刀长柯斧堵进,所向无前”,是役“斩首六万”,收复西京。
杜甫有诗赞曰: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
论及“御奔冲”“杀骑兵、斫战马”,陌刀及陌刀阵之威,无任何兵器可以替代。
相传,恒罗斯之役初战,唐军以强弓劲弩,配合陌刀阵,斩大食士兵首级两万余,俘获四千余,而己方战死者仅一百六十余人,伤者不过四百余。
陌刀既有如此之威,故而素来为国家依仗之救难“重器”。
德宗被困奉天,内库出陌刀五千口,以备“城外群凶”。
大和二年七月,出内库弓箭陌刀三千四百口(只),令度支差送银州防御屯田。
大和五年五月,内库出陌刀百五十口......赐盐州。
成通四年,荆南、江西、鄂岳、湘州将健四百余人携陌刀......杀贼二三千,马三百来匹。
沙场战如龙,陌刀世无双。
只不过到了藩镇相互征伐的时代,因为沙场征战对象有所变化,不再是胡骑,而是以步卒为主的中原兵马,陌刀阵失去了存在的大部分意义,又因为其它种种原因,这才淡出历史舞台,逐渐失了踪迹。
眼下,杜重威所率之夏州马军,便是以党项人为主,而河西骑兵更是纯粹的“胡骑”,此时乍见陌刀阵,杜重威怎能不胆寒心悸?
作为定难军有数的上将,他不是没见识的粗鄙之辈,自然知道陌刀阵意味着甚么。
杜重威固然心思万千,但这些都不在史彦超的考虑范围内。立于陌刀阵前排正中,史彦超的铠甲兵刃都无半分不同,此刻他双目炯然盯向前方,眼见夏州马军冲杀过来,罩面下的双目陡然迸发出逼人的寒意,双臂一震,将陌刀高高举起。
与此同时,鼓声轰隆,如雷翻滚,如天坠地,催人向前。
史彦超陌刀向前一引,前脚踏出,大步向前。其左右之陌刀士卒,莫不同时行动,整个阵型本就严整紧密,如此动作齐整向前一踏,正当得“如墙而进”四个字。
以无惧刀山火海之势,陌刀阵迎向奔来的夏州马军。
以夏州马军冲阵的地段为界限,大阵中的禁军步卒不断向两翼和后侧移动,如云齐走,如鸟齐飞,重新布置战阵。层层叠叠的铁甲将士,或立盾或持刀或举枪,踩动着烟尘四起,夹杂着将校的喝令声,与铁甲环佩之音交相应和,响成一首气势磅礴的乐章。而陌刀阵则仰首阔步上前,步履沉稳,脚步声厚重而又干脆,烟尘席卷而来扑打在脸上,也不曾让将士分神丝毫。所有人目视前方,身稳如山,气势如虹,惊天地泣鬼神。
夏州马军近至眼前。
禁军将士,沉腰立马,高举陌刀,排列如林,劈斩而下。
阳光在双刃上一闪而逝。
扑哧声不绝于耳。
陌刀斩落马上,则马首开裂,战马轰然栽倒。
陌刀斩落人身,则骑兵皮开肉绽,栽落马鞍。
一排陌刀手面前,一排骑兵人死马倒。
就如空中多了一道能斩万物的细线,撞上即死。
后续骑兵再进。
陌刀再举再落。
人惨嚎、马惨嘶。
血染陌刀,人马俱倒。
如是再三。
碎尸枕地,血流成潭。
史彦超一刀将面前骑兵迎头斩为两半,裂口整齐平滑,两半尸体成了两半死肉,向两侧开裂掉落,鲜血飞溅如雨而又流落如水,五脏六腑散了一地。
他再度举刀,将战马也一分为二。
踏步前行,军靴踩破脏腑,腥味直冲脑门,吧唧声令人作呕。
“向前!”
史彦超大喝一声,对周遭事物置若罔闻,眼中只有身前之敌。
“杀!”
三千陌刀手,齐齐踏步大喝,严整的军阵如同一架机器,逆袭夏州马军。
如墙而进,人马俱碎。
夏州马军攻势受挫,阵型一顿。
自此,再也无法抵挡陌刀阵之威。
陌刀阵攻势如潮。
......
步卒大阵反守为攻,在陌刀阵扼住夏州马军咽喉之后,孟平调兵遣将,将其阵拦腰斩断。眼前的夏州马军,已然丧失机动性,成为禁军步卒砧板上的鱼肉,只有被围歼的下场。
陌刀手杀得兴起,其军阵每进一步,面前的夏州马军皆倒下一排,而后再进,将空白抹去,又杀倒一排夏州马军,如是反复。
将士脚下,血流成河。
军阵背后,碎尸成毯。
楼车上,李从璟缓缓闭眼,又缓缓睁开。
朔方秋风劲。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自安史之乱以来,边疆国土接连沦陷,为贼寇小人所据,已近两百年。
如今,带领大唐壮士克复河山,正当其时。
李从璟远望贼军大营,目光里没有半分感**彩。
他心里知晓,石敬瑭必然以为,此战能够得胜。
就像石敬瑭必然自认为没有过失一样。
哪怕他眼下与吐蕃、回鹘贼寇为伍,攻破大唐边关,屠戮大唐百姓。
在石敬瑭眼中,这些都不过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高尚者总是自认高尚,卑鄙者却从不会自认卑鄙。
李从璟无心与石敬瑭讲道理,更无心让他幡然悔悟,对此祸国害民之辈,他向来只有一种应对态度。
杀!
章五十六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12)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然两军如此激战,禁军营垒的构建却一直未曾停下来,随着战事持续进行,营垒也逐渐搭建成型,当史彦超率领陌刀阵,在营垒正前方的数里之地,将杜重威的夏州马军,杀得节节败退的时候,禁军大营终于大体搭建完成。
而此时,位于营垒东北、正北、西北三个方向的两军精骑对决,也已局面明朗。李彦琳所率之禁军重骑,虽然遭受了回鹘马军针对,进攻颇为受阻,死伤也是不小,但他及时改变战法,将重骑大体分作两股,向左右冲杀,避开了回鹘马军的圆木阵。而后双方陷入缠斗,重骑一直在往来奔驰,回鹘马军则是紧咬不放,以轻骑的高机动性,配合圆木大阵,尝试围追堵截,双方你冲我突,战阵变幻迅捷,厮杀分外激烈,精骑纵横二三十里地,搅得烟尘天翻地覆,到底谁也不曾奈何了谁。
与之相比,另外两股禁军精骑对河西、夏州联军的冲杀,就要顺利得多,因为同是精锐轻骑,谁也没有刻意的手段能针对谁,双方比拼的便是硬碰硬的纯粹战力。在这种时候,禁军精骑冷锻甲的防御效果,长槊的锐利程度等装备优势,全都显现出来,战斗开始一个时辰之后,禁军精骑就完全占据了上风,一直在压着联军打,观其形势,联军战败只是早晚的事。
杜重威所部的溃败,成了改变战场短暂平衡态势的导-火索。
在陌刀阵的迎头痛击和孟平的分割围歼战术下,夏州马军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就遭受了巨大损失,将士死伤千百,有人想进有人想避有人想退,杜重威的军令已经不能号令将士,前阵完全陷入混乱,近万人的马军冲势全无,身陷泥潭不能自拔,哪里还有精骑逞威的面貌。
眼下的形势是,整个夏州马军近万将士,锋头被陌刀阵砸得稀烂,已无冲击之势,前阵数千将士身陷禁军步卒阵中,正在遭受四面围攻,而禁军铁甲海潮还在不停从两翼向其后阵蔓延。在有陌刀阵这等足以消化一切猎物的食道的情况下,禁军各部战阵如同两排锋利的牙齿,在不停咬合、咬断夏州马军军阵,禁军大阵如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想要将所有夏州马军都吞进肚子嚼碎。
随着禁军步卒反击,李从璟不失时机下令,让林英带领皇宫禁卫精骑,冲入战场之上,对夏州马军展开纵横梳理,而这,成了迅速压倒夏州马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夏州马军由是大骇,仓惶失顾之下,遂争相调转马头奔逃。
能逃的,不过就是后阵将士而已。
夏州马军后阵将士的争相溃逃与大呼小叫,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所有看见这副情景的联军将士心头。
与此同时,禁军战鼓轰响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盖过了战场之上的一切厮杀声,惊雷海啸也不能比这声音更大,在各处厮杀的禁军将士闻听鼓声,全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用尽浑身力气嘶吼着向联军发动最猛烈的攻势。
夏州、河西联军闻声见状,无不大惊失色,斗志渐失,心智渐乱,而恐惧如当头暴雨劈头盖脸砸下,冰冷了四肢。
数十里的战场上,原本由将士组成的四处波澜壮阔的巨大湖泊,在最靠近禁军大营的湖泊率先绝提泄水后,立即引发连锁效应,其它三座湖泊也相继绝提,潮水、洪流般的夏州、河西马军,争先恐后涌向联军大营,再也没有甚么能够扭转这股势头。
禁军将士不失时机展开追杀,各处精骑战阵先后奔进,杀声震天动地,足以远传百里。
灵州城上,目睹了整场战事的李绍城与高审思等人,眼见贼军溃败,王师大举逞威,无不精神大振,将校们赞叹声不绝耳语,士卒们齐声高呼,不是以刀击盾就是以拳击胸,其奋然沸腾之态,恨不得立即出城参战,末了李绍城自豪道:“我大唐禁军,举世无双!”
夏州、河西联军辕门上的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此时都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带着浓烈的不可置信之色。无论他俩心智如何,此前想法如何,此时面对这样的战况,也无法再有其它反应。
或许,从今天开始,他们会明白,唐军不可战胜。
而石敬瑭则是恨得面色铁青、五官扭曲,紧握长刀的手因为用力过度,都已经在刀尾上搓出血来。
三名统帅姑且失态至此,就更不必论夏州、河西的那些将校了,一个个如见鬼神,惊呼之声四起,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
禁军追杀至联军大营前,这才各自止住脚步,在将领的号令下,收拾阵型返回。也亏得是联军步卒还未出动,在营前有稳定的军阵防御,禁军这才没能趁势杀入营中,将联军一举击败。
李从璟见天色已晚,也不欲再有其它举动,遂令各军入营,明日再战。
......
史载:定鼎三年秋十月,王师与夏州、河西军初战于灵州南郊,大胜,斩首级近万。
后数日,两军大小战凡数十,王师皆胜,斩获首级数千。
......
是夜,大帐中灯火通明,李从璟坐于小案后,埋首案牍中批阅奏章。
洛阳有冯道执政,寻常政务倒是不用送到前线来,不过皇朝的要政大事,还是得由李从璟过目。皇帝到底是皇帝,虽然御驾亲征领兵在外,还是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要做,帝国权力,不可一日不问。
大帐里自然不会有将校军吏,在烛火边缘中躬身肃立的,便只有侍者。
批阅完了奏章,李从璟放下玉笔,活动了一下双肩,这时候有使者端着热汤进帐,敬新磨去接了过来,细声与其交谈两句,来到小案旁的时候轻声道:“陛下,第五统领求见。”
身在军中,第五姑娘换上了官袍。官袍可没有男女之分,四品绯袍上麒麟飞舞,金玉带束腰衬胸,悬挂的鱼袋精致有品,如此装扮让平素向来只着大红衣裳的第五姑娘,多了许多英武不凡的正气来,躬身行礼后肃立帐中,更有一股子威严味道,然而脸上的胭脂淡妆,又让这份英气显得格外妖娆。
“制服诱惑啊。”李从璟心里给了一句话的评价,笑着问她:“何事?”
“对面来使者了,陛下见不见?”第五姑娘触及到李从璟欣赏的目光,心头不禁微微一漾。
......
夏州军营,中军大帐,石敬瑭怒目圆睁,盯着站在帐中的石重贵,好半响才咬牙道:“可敢把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面对石敬瑭的勃然大怒,石重贵仰首挺胸,全无半分惧色,“请大帅下令定难军攻打吐蕃、回鹘军营,擒下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二人献于陛下!”
“混账!”石敬瑭怒不可遏,“这就是你说的渡过眼前困局的良策?”
“正是如此。大帅,禁军战力强横,陌刀阵更是马军克星,连日来我军每逢与之交战,无不惨败,如今军中损兵折将,将校自疑、士无战心,此战若是持续下去,我军必败无疑!”石重贵言辞激烈,显然是本着豁出去的态度,“当此之际,定难军若想求得活路,唯有将功折罪,乞求陛下法外开恩。那吐蕃、回鹘蛮贼,经年犯边,恶行累累,乃我大唐之心腹大患,且彼自入境以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犯下诸多滔天罪行,早该被千刀万剐,凡此种种,陛下岂能不恼之恨之?如今,我等营垒相连,大帅若是骤然领兵出击,贼人必无防备,当可一举败之,再擒贼首献于陛下,便是于国有功,届时若是陛下垂怜,或可免大帅此番兴兵之罪......”
“住口!”石敬瑭怒而拍案,“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如此行事!”
“父亲!”石重贵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声音悲怆,眼中热泪淌出,“父亲,事已至此,何苦执迷不悟?定难军本是大唐之定难军,父亲欲往河西用兵,开疆扩土收复失地,成就大业,自然于道义无亏,然而如今兴兵进犯灵州,更与贼人联手,屠我大唐百姓,这是意欲何为啊?难道父亲果真要携兵自重、擅土自专,背叛朝廷,做那逆臣不成?”
石敬瑭冷冷道:“大丈夫建功立业,有何不可?”
石重贵以头抢地,痛哭不已:“父亲!你怎生如此糊涂?如今天下一统,皇朝复兴,万民归心,早已不是藩镇携兵自重,能抗衡朝廷的时候了!眼下禁军兵强马壮、甲兵鼎盛,强弓劲弩无数,父亲如何能够抵挡?不能为而偏为之,便只能自取灭亡了啊!趁现在吐蕃、回鹘贼兵还没有警惕,父亲领兵败之,为陛下除一心头大患,届时即便是诈说定难军此番兴兵,乃是有意引贼入境,好屠之军再克其地,平定河西,陛下也未必就不会信,父亲何苦不为?”
石敬瑭愤而推翻案几,起身怒喝:“你给我住口!大军征战,生死不见,胜负未分,岂可胡言!今禁军远道而来,粮运艰难,久战必不能支,且契丹、鞑靼部之兵,已然叩响幽云边关,不日便能饮马黄河,只要大军再坚持一段时日,李从璟左右失顾,禁军必败无疑!”
“父亲!贼人无信,不可与之谋,今我大军征战不利,贼人必有贰心,父亲不早为自己筹谋,来日势必为贼人所害,届时功业不能立得,还要背负逆臣罪名,更会连累定难军数万将士,父亲这是何苦!”石重贵涕泗横流,额头已经在地上磕出了血。
“来人,轰出去!”
......
回鹘大营。
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坐在一处。
帐中别无他人。
灯火氤氲。
“眼下我等征战不利,连日来大小战数十场,竟无一胜,那唐军陌刀阵,端得是难应对,又且强弓劲弩无数,远胜我军弓箭,战事再这样拖延下去,只怕对我等不利。”杜论禄加脸上早没了笑眯眯的神色,此时也是不愿在药罗葛狄银面前落了面子,才勉力沉住气。
药罗葛狄银也没了强作硬气的心思,面上虽无愁色,实则心中一片焦急,“石敬瑭这狗贼,战前说甚么唐军不堪一击,完全无法跟我回鹘勇士相提并论,如今倒好,唐军这般能战,我等还谈什么攻下灵州,大败唐军,纵横中原?这都是痴人说梦!这狗贼,把你我害得好苦!”
“谁说不是!这狗贼狼子野心,自家想要背叛唐朝,便拉着你我做伴,如今你我两军将士死伤无数,军中怨气滔天,勇士们都开始想念家乡,还如何继续征战?早知如今,当初就不该答应这狗贼,出兵到灵州来!”杜论禄加咬牙切齿。
说完这话,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相视一眼,刹那间,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某种含义。
“既是如此,你我何必跟他在此与唐军死战,左右勇士们都抢掠到了不少财货,也是时候该回去了!”药罗葛狄银冷冷道。
“正该如此!早就该回去了!”见药罗葛狄银与自己心思一样,杜论禄加抚掌而喜,“你我要走,石敬瑭那狗贼是拦不住的!”
“石敬瑭固然拦不住,可是唐军呢?”药罗葛狄银思维周密,说出了焦虑的原因。
杜论禄加闻言色变,“以唐军精骑之骁勇,恐怕你我难走。”
药罗葛狄银沉思片刻,忽而眼前一亮,“不如你我向唐皇帝请个罪,让他放我们走?那石敬瑭是逆臣贼子,反叛唐朝,唐皇帝定是十分恼怒,此刻主要是想对付他。若是你我就此离去,正好让唐皇帝腾出手来收拾石敬瑭,如此,唐皇帝应该会高兴,你我再保证永不犯边,愿意与唐交好,唐皇帝岂会不答应?”
“此言甚是!”杜论禄加第一回真正服了药罗葛狄银。
不过药罗葛狄银转念一想,又沉吟下来,“若是如此,唐皇帝仍是不允我等回去,那该如何是好?”
“这......”杜论禄加心想如此还不行,那还能怎样,思索间,忽然福至心灵,于是靠近了药罗葛狄银,眼神闪烁,“不如你我主动向石敬瑭那狗贼出击,帮助唐皇帝平定石敬瑭之叛乱,如是,你我皆是唐皇帝的功臣,这般,唐皇帝总该不会再对你我动手了吧?”
药罗葛狄银眼前一亮,兴奋得站起身,“好,好,此计甚好!你我这就遣使唐营,向唐皇帝请罪献策!”
章五十七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13)
帐中灯火通明,并没有其他人,唯独第五束手立于侧旁,李从璟饶有趣味打量着进帐的两名回鹘、吐蕃使者,嘴角含笑不发一语。
“可汗受石敬瑭巧言蛊惑,兴兵冒犯了皇帝陛下,这实在是无心之失。事实上,可汗向来敬仰皇帝陛下,一直都想跟大唐交好。这回可汗发兵灵州,实际上也是因为石敬瑭说灵州出了大唐叛贼,想要据土自专,可汗本着为大唐分忧的想法,这才领兵前来,熟料事实并非如此,可汗是受了石敬瑭那贼人的蒙骗啊!”
回鹘使者四十多岁的年纪,明显是个混血,身上有汉人的影子,汉话也说得颇为流利,看起来不是那么面目可憎,此时他痛心疾首的说道,“可汗心知犯下大错,所以想要弥补。既然现在弄清楚了,石敬瑭才是大唐的叛臣,可汗本着与大唐交好的心思,愿意里应外合,帮助陛下平定此贼!”
他这番话说出来后,很期待的看着李从璟,在他心里,李从璟应该会很高兴,因为药罗葛狄银的提议,不仅让唐军减少了一半敌人,而且还能帮助唐军对付石敬瑭,那胜利便唾手可得,李从璟怎会不愿意不高兴?
然而回鹘使者失望了,高居御用案后的李从璟,脸上并没有任何色彩,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只有些微的揶揄之色。
李从璟心思莫测,吐蕃使者不敢怠慢,也连忙道:“我凉州也是受了石敬瑭的欺骗,这才触犯了皇帝陛下,我凉州兵马愿意倾尽全力,助皇帝陛下杀败石敬瑭,只求与大唐交好,自此和平相处。”
听到这里,李从璟终于肯出声,却是微笑的反问了一句:“和平相处?”
“是!和平相处!”吐蕃使者和回鹘使者一起道,“我回鹘可汗愿意接受大唐的册封,自此永不侵犯大唐的边境!”
“接受册封”这句话,并非无的放矢,数十年前他们就接受过后梁的册封。
使者说出这样的话,完全是因为这些时日以来,他们被大唐禁军打得损失惨重,眼看不敌就要败亡了,一方面心服口服,另一方面也是没有办法,所以就想要效仿前人前事,求得一个平安,先走了再说。
至于成为大唐名义上的臣子,这对他们来说也没甚么大不了的,至少不存在丢脸的问题,而至于此番成功身退之后如何跟大唐相处,那也未必就是做大唐的忠臣,但不停向唐朝廷要求好处,例如说求取公主、索要赏赐之类的,则是题中应有之意,他们不犯边劫掠就少了很多收入,这些收入自然需要以另一种方式来补偿,而中原为了边境稳定也大多愿意花财消灾,此间门道,回鹘、吐蕃这些种族早已摸得清清楚楚。
吐蕃、回鹘使者在说出这样的话后,就等着大唐皇帝降下隆恩,在他们看来这是对双方都好的事——收服异族为臣,这对大唐皇帝而言,也是一份莫大的功绩,足以彰显大唐的强盛,而大唐皇帝也会被万民称颂,留芳青史。
不得不说,河西之地的民族融合,至少让他们清楚了中原人的思维方式,所以回鹘、吐蕃使者认为,面前的大唐皇帝必然应允他们的请求。
但是很可惜,眼下的大唐皇帝,并没有这样的心思。
李从璟脸上的玩味之意已经消失,因为他看出了回鹘、吐蕃使者的“志在必得”,他的眼神变化落在第五姑娘眼里,后者再看回鹘、吐蕃使者时,脸上已经有些嘲讽之意——尔等还真是一点都不了解陛下啊!
“回去告诉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献出凉、甘、肃三州之地,双手奉上民册,而后白衣到洛阳谢罪,朕或许会考虑留下他们的人头。”李从璟嘴里说出来的话,让回鹘和吐蕃使者,惊讶的张大了嘴。
愣了好半响,回鹘使者才艰难道:“陛下这是何意?”
“朕的话说得不够清楚?”李从璟声音清冷,“那朕不妨说得更直白些:凉、甘、肃三州,兴兵犯我边塞,纵马掠我城池,举刀杀我子民,其行十恶不赦,罪不容诛!若是尔等识相,便乖乖解甲、献城、请罪,否则,我大唐铁甲旦夕而至,必定让尔等明白甚么叫残忍!”
回鹘、吐蕃使者面面相觑,满眼都是不可思议,心头已经震惊到了极点。
吐蕃使者声音颤抖道:“眼下两军对垒,皇帝陛下难道不欲迅速平定战事,而要我等浴血死战不成?”
“浴血死战?好啊!”李从璟眼神闪过一抹不屑,“再战三日,且看尔等的脑袋还在不在肩膀上!”
回鹘、吐蕃使者信心满满的前来,怎么也不曾料想,会遭遇这样一盆当头冷水。难道眼前的大唐皇帝就不知道,两军再战必然死伤更多,会给唐军也带来巨大的损失?
一时间,两人大感手足无措。面前的大唐皇帝就像一只老虎,根本就不理会你抛给他的食物,一定要把你一口吞进肚子,在这种情况下,和谈还怎么谈得下去?
在回鹘、甘州使者无言的时候,李从璟摆摆手,用驱赶苍蝇一般的语气道:“还站在这里做甚么,且回去将朕的旨意告诉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明日,两军阵前见胜负。”
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以朕的禁军战力,无需跟尔等谈条件,朕就是要打!打到你们五体投地,打到你们没有还手的余地,再去接收尔等的土地百姓!
说到这,李从璟像是想起了甚么,嘴角动了动,笑意有些诡谲,“或许杜论禄加还不知,朕的南路大军已经打到了兰州,不日就将进抵凉州了?”
......
见石重贵掀帐归来,聚集在帐中的将领们立即起身,关切而满怀期待的询问:“大帅可纳了少帅之策?”
石重贵黑着脸从将领们中间走过,一屁股坐在将案后,把横刀取下来重重仍在案桌上,“不曾。”
“这......”将领们面面相觑,脸色都很不好看。
“少帅之策,于情于理,皆为良计,大帅为何不纳?”有人用不解而愤懑的语气道,这话说出来,怨气显而易见。
“大帅不听,某也没有办法。”石重贵垂着脑袋,想到气结处,不禁狠狠击节。
“如是看来,大帅是铁了心要一条道走到黑......眼下形势如此,大帅仍旧固执己见,我军只怕难逃覆灭了......”说话的人不禁长叹一声。
“禁军悍勇姑且不说,甲坚兵利远甚于我,强弓劲弩和陌刀阵,更是我军之克星,依末将之见,战不三日,我军必败......”
“岂止如此,某看灵州城中的李绍城也缓过气了,明日必定率军出城,我军腹背受敌,情势危矣!”
“唉,这可如何是好......”
石重贵抬头看着众将长吁短叹,心头五味杂陈翻江倒海,难受到了极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为三军将士计,依某看,我等是时候有所动作了。”说这话的是杨光远,他目光中闪烁着凌厉之色。
“杨将军何意?”石重贵讶然问。
“少帅之策既为良策,大帅不行之,难道我等便不能自行之?”杨光远语出惊人。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没有军令,我等怎么擅自行动?”石重贵摇摇头。
杨光远却不这样认为,他显然决心已定,“定难军,大唐之定难军也;朔方军,大唐之朔方军也。以大唐之定难军,攻大唐之朔方军,此之谓何?如此也就罢了,那凉、甘、肃三州的兵马,自入境之日起,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杀我同胞害我百姓,如同禽兽一般,你我身为唐人,岂能与之为伍?诸位,连日以来,难道尔等对贼人之恶行,便没有半分不忿?”
聚集在帐中的都是定难军中的唐人将校,对杨光远的话俱都感同身受,当下附和声四起。
“你我身为唐人,岂有与异族狼狈为奸,残害血肉同胞,坏我唐人江山的道理?今,陛下御驾亲征,可见其平定边患之决心,而连日数十战,五万禁军姑且让你我奈何不得,陛下手中可是有禁军骁勇二十万,即便此番你我幸免于难,来日又如何?”
杨光远继续道,说到最后,目光如电,“眼下大军败局已定,若不趁此最后机会,率将士合力杀贼,为大唐社稷立下微末功劳,难道还等着来日,你我皆被刀斧加身,而亲族亦背负叛国罪名,含恨九泉吗?!”
一番话深得众心,将校们争相表示赞同。
石重贵沉默良久,“将军意欲如何行动?”
“夺帅帐,行帅令!不如此,不足以号令三军!”杨光远坚定道。
石重贵心如刀绞,五官都纠结到了一处,“事情已经到了必须如此的地步了吗?”
“不如此,你我皆不能活!”杨光远咬牙道,见石重贵神色痛苦,顿了顿,叹息一声,语气倍显沉重,又带着一股大彻大悟的意味,“少帅应当知晓,这天下,早已不是藩镇称雄的天下,而是朝廷一统的天下了......若是放在以前,藩镇或可自立大业,我等将士也愿意以死报效大帅,但而今,若不能报效朝廷,恐怕就真的只能去死。”
石重贵垂首默然,他知道这就是实情,这就是如今的天下大势,末了叹息道:“若使定难军杀贼有功,届时再向陛下求情,大帅或可免于一死......”
杨光远等互相看看,俱都没有甚么言语。
“事已至此,只得这般行事了。”石重贵终也下定了决心,“不过即便夺了帅帐,要号令三军将士,还得刘知远、杜重威两位将军也配合才行......”
他刚说完这句话,亲兵进帐禀报,说是刘知远求见。
刘知远进帐后,一看帐内的阵势和众人的神态,竟然直接开口道:“少帅但有所命,末将愿意效死!”
章五十八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14)
帐中之人,都是石重贵的心腹亲信,最不济也是和他交好的将领,显然,石重贵献策石敬瑭,要提定难军反攻河西军队的想法,是他跟诸将事先商议过的。这不仅说明石重贵心思缜密、不愧是“演武院三杰”,同时也表明在当下的定难军唐人将领中,石重贵颇有威信与人缘,毕竟少帅这两个字不是白叫的,否则诸多将领也不可能在这等时候,聚集到石重贵这里来。
刘知远是心思剔透之人,年岁不是太大,却有老奸巨猾之嫌,到底是本可以建立后汉的开国之君,他进帐之后一看众人的架势,就知道对方必定在密谋甚么大事,虽然暂时不知其详,但凭借着敏锐的直觉与老道的经验,他知道现在就是站队的时候,权衡利弊倒也干脆,决心站在石重贵一边。
石重贵有些惊讶,不过眼下这等时候,也不用遮遮掩掩,“刘将军知晓本将所谋何事?”
刘知远知道这个时候该说甚么,抱拳道:“敢请少帅为定难军将士之生死存亡谋划!”
这话怎么看都没有问题,即便石重贵没有夺帅的心思。
“刘将军果然明锐之人。”杨光远适时向刘知远表示了欢迎。
时间紧迫,话已至此,虚情假意不用多言,需得立即部署行动,石重贵也不是没有担当的人,眼下既然决定举事,就容不得半分优柔寡断,将情况跟刘知远简单交代一番,而后道:“若想号令三军,还得杜重威将军也站到你我这边来,否则事发之时,杜重威若是举兵抵抗,我定难军便先乱了,也就谈不上攻打河西贼军。”
定难军唐人四大实权上将,除却石重贵统领石敬瑭的亲军外,刘知远、杨光远、杜重威都有各自的本部部曲。
刘知远却摇头道:“杜重威思虑简单,且因大帅曾对他有恩,故而对大帅十分愚忠。此番即便我等没有对大帅不利之心,只想借帅令一用,杜重威也未必会忤逆大帅。”
杨光远也知晓杜重威的为人,“杜重威的确是个麻烦。”
石重贵问道:“如之奈何?”
杨光远和刘知远相视一眼,前者朝石重贵抱拳道:“若要成事,先要对付此人。”
“杨将军之意,要杀杜重威?”石重贵讶然。
“天下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为救一军而亡一人,眼下只能如此。”杨光远心思果决。
石重贵到底心地纯善,此刻眉眼全是痛苦之色,“某只想救同袍,从未想过要杀同袍,今同袍尚未救得,却要先杀我手足,某如何下得去手?”
刘知远心念转了转,忽然道:“不杀也可,只是需得将他诱到这里来,将其囚禁。”
“他若不来,那该如何?”杨光远皱了皱眉,觉得刘知远此计,有些拖泥带水,但好歹同袍一场,不至于全无感情,还是同意下来,只是仍有顾虑。
“那便只能杀了。”刘知远道。
“如此,生死由其自身选择,倒也对得起他。”杨光远颔首,又对石重贵抱拳,“时间紧迫,请少帅速作决断!”
石重贵喟然叹息,也知道此时别无他法。
就在这时候,有人进帐来向石重贵禀报,“李彝殷去见大帅了!”
李彝殷,便是夏州党项首领。
闻言,刘知远首先色变,道了一声不好,“我定难军中,唐人将士不过半数,党项兵马都在李彝殷手里,此番举事,在谋得我唐人将士同心之后,便需要争取李彝殷之赞同,如今李彝殷去了帅帐,若是大帅跟他有甚么谋划,只怕事情不妙!”
众人听了这话,都勃然变色。
石重贵站起身,却道:“刘将军勿忧,大帅之信李彝殷,还未到胜过你我唐人将领的地步,此番不会有甚么变故......但你我所谋之事,需得立即行动了!”
当即,石重贵吩咐下来诸番布置,刘知远、杨光远等将,都各自回去召集本部将校,统一部署今夜之行动,而他自己则假意要商量明日战阵之事,让人去请杜重威过来。
待得石重贵在帐内埋下伏兵,杜重威也到了。
前些时日,杜重威率夏州马军冲击禁军步卒大阵,被陌刀阵迎头痛击,伤亡惨重,他自身也负了伤,好在伤得不是太重,这才没有被替换了职位。
石重贵肃然坐在将案之后,待杜重威进了帐,也没有跟他弯弯绕绕,直接将形势讲明,要他号令部曲配合自己,在今夜出击河西诸军。
不出刘知远等人所料,杜重威在听闻石重贵要软禁石敬瑭,代行大帅军令后,断然表示不能配合,且言辞犀利指摘石重贵不孝不忠。
石重贵别无他法,只得摔杯为号,帐中伏兵一起涌出,将杜重威制服。后者被捆绑起来之后,大为恼火,对石重贵破口大骂,言辞恶毒,状极愤然。左右亲兵不忿,进言石重贵将其杀之,石重贵于心不忍,只不过严令看守而已。
......
李彝殷是石敬瑭叫过来的,待他进了帐,后者便将石重贵劝他攻打河西军队的话,对李彝殷说了,并且问他有何看法。
李彝殷先是表示了惊讶,稍事平缓了情绪后,才字斟句酌的缓缓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少帅之言,亦不无道理。眼下大军征战不利,连日屡败,将士伤亡惨重,我等又是在镇外作战,将士们没有守土之念,而平生思乡之情,士气难免萎靡,少帅有此想法,不失为权宜之计。”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石敬瑭的反应,很是谨慎小心,完全不像是直来直往的马上民族。
石敬瑭却没甚么表情,语气也出奇的平静,他心中有想法,不能让李彝殷知晓,保持神秘莫测的有效方法,就是只重复对方的话,“不失为权宜之计?”
“然也。禁军战力之强横,连日来无人不知,实无不承认之理。敌强我弱,硬拼不得,否则便要自取灭亡,当此之际,该以柔克刚,先行渡过眼前困局,日后再从长计议。”
李彝殷徐徐说道,“大军离镇作战,若战事顺利,自然士气高昂,战事不顺,难免人心有变。况且禁军强横,我军没有坚城依仗,反而腹背受敌,形势的确不利。依某之见,不若与朝廷虚以委蛇,假意攻打河西贼军,实则寻机从战场脱身,退回夏州。届时,以夏州之城坚,以大帅在夏州之经营,以将士守土之决心,以党项各部之后援,以夏州广袤之地作为回旋余地,足以抵挡禁军进攻。若能如此,即便我军不能击败禁军,假以时日,禁军粮运不济,必定主动退兵,而大帅之基业得以保全,功业才有再谋之时。”
石敬瑭微微颔首,“此为老成之言。”
李彝殷闻言心中一喜,“一切但凭大帅做主。”
表面上,李彝殷每句话都在为石敬瑭着想,实则不然。
作为党项首领,李彝殷有自己所处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他有自己看问题的角度和考量,在他心中,党项人的利益才是第一位的。石敬瑭能为党项带来好处,他自然不惜“鞍前马后”,但若形势不利,他首先要谋划的,也是如何保全党项势力。
夏州才是党项的老巢,回到夏州党项才有把握应对禁军进攻,这是其一。
石敬瑭以图谋河西之名,而行叛乱之实,若是他行将败亡,李彝殷在夏州才方便有所应对,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有能力反戈一击,将石敬瑭绑了献给朝廷,如此,党项不说有功,至少可以功过相抵,继续在夏州生存,保持自身势力无损,这是其二。
石敬瑭寻思半响,忽而郑重对李彝殷道:“兄长乃某之左膀右臂,当此危难之际,你我应该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眼下某有重任托付,不知兄长能否助我?”
李彝殷大义凛然,“大帅吩咐便是。”
石敬瑭肃然道:“重贵所领之骁骑军,乃是本帅亲军,分量如何毋庸多言,然重贵今日之言,本帅颇为不喜,为防他有不该有的心思,本帅之意,请兄长代其统领亲军,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李彝殷心头震惊,随即喜不自禁,骁骑军既然是石敬瑭亲军,不仅战力独步定难军,更是常在石敬瑭左右,若是他能统领这支军队,加以渗透控制,日后若要反戈一击对付石敬瑭,那就方便多了。退一步说,即便日后不谋求对付石敬瑭,但能渗透这支军队,也是好处多多,可备不时之需。
当下,李彝殷按捺住心头喜悦,躬身执礼道:“大帅有命,不敢不从。”
“如此,便有劳兄长了。”石敬瑭高兴的说道,随即,又脸色一黯,不禁长叹一声。
“大帅何故叹息?”李彝殷不解。
石敬瑭惆怅道:“重贵久在军中,颇有功勋,也得将士信任,此番临阵换将,平白无故夺了他的职位,只怕他心中不平,而将士颇自惊疑......说到底,重贵并无甚么过错。”
“这倒是。”李彝殷也沉吟下来,半响,问石敬瑭,“不知大帅打算如何安置少帅?”
石敬瑭看向李彝殷,眼中露出信任与期待之色,“今,兄长已经代为统领骁骑军,大战之际难免军务繁忙,不如让重贵暂代兄长掌管党项兵马。重贵对党项部曲并不熟悉,也不用担心他真有甚么心思,而又免了他忿忿不平和将士猜疑。”
李彝殷愣住,张了张嘴,半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石敬瑭继续恳切道:“眼下大军征战不利,军中党项部曲与唐人部曲,正该合舟共济才是,不能有半分嫌隙,否则不等禁军败我,而我便自乱了。如今,若是能有兄长统带骁骑军、重贵统带党项兵马,正是两者亲密无间、亲如一家的体现,三军将士见此,势必同心同德。如是一来,即便此战不胜,我等也可自保无虞,安然退回夏州!”
李彝殷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石敬瑭把骁骑军都交给了他,自然是对他“无比信任”的体现,他掌握骁骑军扩大权柄得好处时,没有半分迟疑,而今石敬瑭要石重贵“暂时”“代为”执掌党项部曲,他又如何能够反对?
况且石敬瑭的话可谓入情入理、滴水不漏,让人没有反驳余地。
石敬瑭将李彝殷的神色纳在眼底,表面上诚恳迫切,实则心头冷笑不已。
平心而论,石敬瑭信任石重贵,绝对超过信任李彝殷,就像他信任唐人将士,胜过信任党项部曲,虽然在内心深处,他对谁都未必完全信任。
眼下大军征战不利,石敬瑭难免担心麾下将士有异样心思,为了在困局中彻底掌控军队,免得大军生乱,他不得不有所作为。
换将,令兵将互不熟悉,便是极好的手段。
实际上,石敬瑭要李彝殷统带骁骑军,并不是将骁骑军交给他。骁骑军既为他的亲军,自然是他心腹亲信最多的部曲,李彝殷空降而来,不过有名无实而已,石敬瑭只需稍用手腕,就能让李彝殷成为光杆司令。
而让石重贵掌握党项兵马则不同,一方面,石敬瑭是定难军节度使,党项兵马受他节制,行事名正言顺,在石重贵过去的时候,他再安插心腹义子随行,就能加深对党项部曲的控制,另一方面,让石重贵远离唐人将士,也避免了石重贵真有甚么异样举动。
唐人部曲中没了石重贵,党项部曲中没了李彝殷,都不能各自作乱,最终军权都集中在石敬瑭手里。
一石数鸟。
当然,在这个计策中,李彝殷受损最大,这也说明,石敬瑭对党项部曲并不如何信任。
“兄长放心,重贵只是暂时代为统带党项部曲,待得回到夏州,一切还照原样。”石敬瑭循循善诱,以打消李彝殷的顾虑。
李彝殷无奈,只得抱拳道:“一切但凭大帅做主。”
他心里却想着,就算我不在党项军中,党项军那些将领们,也都还会听我的,我也不怕石重贵真能如何。
“如此,吾心安矣!”石敬瑭露出笑容,“事不宜迟,本帅这就传令重贵前来,与你交接军务。”
叫来亲兵,石敬瑭吩咐了两句,让他去传石重贵来。
亲兵得了令,立即出帐去。然而,只是转瞬之间,亲兵又回到了帐中。
“禀报大帅,少帅已经来了!”
章五十九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15)
亲兵的话让石敬瑭微怔,对方出帐不过片刻就回帐,自然不是石重贵接令后动作迅速,这只能说明在他传令之前,石重贵就已经快到了,然则此时此刻,石重贵又来作甚,方才自个儿可是斥退了他,难不成石重贵劝谏之心不死,还要来再度进言?
石敬瑭认为有这种可能,也没有多想,便让石重贵进帐来,他心头计议已定,无论石重贵说甚么,都不会让他改变主意。只不过李彝殷也在帐中,他倒是担心石重贵进言之心不死,影响和李彝殷的军务交接,让自己下不来台。毕竟他不可能发兵攻打河西军队,哪怕是跟禁军虚与委蛇也不行,李从璟他可是了解得很,眼下禁军势大,不可能答应他将功折罪,他早就铁了心要谋反,李从璟也早就有必杀他之念。
“本帅之意,骁骑军你不必再带了,交给李公暂领,你则暂代李公统带党项兵马——这是对你的重用,你当勉力为之,不可让本帅失望。”在石重贵说话之前,石敬瑭已经率先开口,语气平静而不失威严,看向对方的眼神,满是警告之色,希望对方不要不识抬举。
石重贵的反应,终究还是让石敬瑭失望、恼火了,他抱拳正色道:“大帅之令,恕末将不能领受。”
“放肆!”石敬瑭怒斥一声,“难道你胆敢违抗军令?”
石重贵肃立帐中,并不躲避石敬瑭严厉的目光,“若大帅愿提兵攻打河西贼军,末将便是做一马前卒,亦甘之如饴。若是不能......末将便不能领命。”
“混账!”石敬瑭这下是动了真火,他没想到石重贵竟然如此固执,“你若敢抗命,本帅便能治你的罪!你也太猖狂了,看来本帅平素对你太过放纵,以至于你如今目无尊长,既是如此,本帅何惜夺你军职?来人,将此子拖下去,拔了甲胄!”
石重贵见事到如今,石敬瑭还是不肯迷路知返,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泡影,想到往下的事不得不做,到底还是得父子反目,不禁悲从中来,眼神哀伤如雪。
李彝殷眼见两人势同水火,大感不妙,眼下形势危急,若是石敬瑭、石重贵两相反目,定会影响军心,届时党项兵马亦难逃灾祸,他不得不赶紧劝和,“大帅息怒!少帅到底年轻心性,遇事难免不够冷静,只要对少帅晓以大义、言明利害,少帅定会知道该怎么做。”
石敬瑭也不欲跟石重贵翻脸,毕竟若是没有石重贵去统带党项兵马,他还真难以找到人替代,党项兵马毕竟是党项人,寻常唐人将领不能使其心服,石重贵少帅的身份十分重要。
不过看石重贵仍旧是一脸毫无悔意的神色,石敬瑭就感到恼火,“你看这竖子,岂是能通晓大义的?”
李彝殷见石重贵一副油盐不进的神态,也感到很是棘手,不过他也别无选择,当下便道:“大帅勿忧,且容某跟少帅单独言语一阵,某必能说服少帅。”
两人针锋相对,都在气头上,谁也说服不了谁,这个时候由李彝殷出面,的确再好不过,石敬瑭冷哼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帐去单独聊。
拉着石重贵出了大帐,李彝殷就在帐前停下脚步,叹息着语重心长道:“少帅何苦不惜与大帅反目,也要固执己见?需知当下大敌在前,唯有同心协力,方能渡过难关,否则便会贻害三军,自身也不能幸免......”
“敢请李公下令,让党项兵马随某攻打河西贼营!”石重贵没有等李彝殷说完,就抱拳一礼,打断了他。
李彝殷先是一愣,旋即不禁恼火起来,心想这石重贵莫非得了失心疯,怎生如此固执?正待要再说甚么,忽的发现左右围过来数名悍卒,将他包围在中间,个个神色不善,手都按在刀柄上,仿佛一眼不合,就要抽刀砍下他的头颅。
“少帅......你......这是意欲何为?”李彝殷大惊失色,不禁左右观望,顿时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手脚一片冰凉。
但见远近营地中,密密麻麻摸过来不知多少将士,黑压压的一片,已经将中军大帐围得水泄不通,而在这些将士面前,刘知远、杨光远等上将目光凌厉的看过来,眼神落在他身上,犹如看死人一般。
石重贵身为亲军统领,中军营地本就驻扎的是他的部曲,行动起来格外方便,就连中军大帐的护卫,也是他一手安排,虽说其中仍有亲兵指挥直辖于石敬瑭,但也不过是水中鱼虾罢了。
当年从马直军卒作乱于宫禁,数百人就围杀了李存勖,由此可见亲军倒戈是何等便利。
“大帅,有......”李彝殷此刻哪里还不知道石重贵反水了,顿时大喊示警,只是不等他声音完全发出来,石重贵就已一拳轰在他小腹上,重击之下顿时让李彝殷身子弯成虾米,差些背过气去,剩下的话再也喊不出来。
更叫李彝殷肝胆欲裂的是,石重贵从军卒手里接过一把横刀,直接架在他脖子上,刀锋划破了皮,鲜血顿时就渗出来,感受到刀锋上的寒意,他半分也不敢动。
“李公,欲生,欲死?”石重贵从牙缝里冷冷挤出几个字。
李彝殷当然不想死,而且还是死在石重贵与石敬瑭反目的乱事中,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他本是出帐来劝说石重贵的,却自动送到了石重贵的刀口上,此间际遇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荒诞至极,不过眼下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却也毫无办法,只得连忙表态,“愿听少帅差遣!”
石重贵冷笑一声,收了横刀,命军卒将其绑了。
而这个时候,将中军大帐围得水泄不通的骁骑军,已经向为数不多的石敬瑭亲兵发难,值岗的亲兵不过就是小几十人,被杀得措手不及,哪里挡得住骁骑军?而其大部将士,此刻正在营帐里,被骁骑军围堵得根本出不来。
石敬瑭提刀冲出大帐,满面怒容,将面前的作乱骁骑军连杀数人,终见帐外人多势众,自己的亲兵已经所剩无几,立时气得五脏俱焚,恨不得将石重贵千刀万剐。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义子,统带亲军的上将!石敬瑭那张国字脸已经不见原来颜色,浑如一只猪肝,胡须抖动得像是要飞出来,举刀指向石重贵,恨得直欲吐血,“逆子!你竟然拥众作乱,弑杀尔父!狼心狗肺,无法无天,你就不怕被五雷轰顶?!”
石重贵悲恸万分,恨不得受死于石敬瑭刀下,然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他面朝石敬瑭而拜,泣血进言道:“事到如今,还请大帅发兵,攻打河西贼军!”
“混账!你休想!你这个逆子,我要宰了你!”石敬瑭怒不可遏,举刀就冲向石重贵。
前奔两步,被斜里冲出来的一人挥刀挡下,石敬瑭脚步受阻,定眼一看,却是杨光远。他怔了怔,原本以为今夜之事只是石重贵一人作乱,却不曾想杨光远也“附了贼”,顿时又惊又怒,“杨光远!本帅待你不薄,你怎能背叛本帅,跟这逆子为伍?!”
“大帅此言,恕末将不敢苟同。身为大唐将士,挺身驱杀河西贼寇,乃是分内之事。”杨光远眼观鼻鼻观心,冷冷的说道。
“你......”石敬瑭被气得行将疯乱。
“事已至此,还请大帅认清形势,既是为了报效国家,尽臣子本分,也是为了保全定难军。”说这话的,却是步履稳重走过来的刘知远。
石敬瑭一看刘知远这个最受他看重的外姓将领,也投靠了石重贵,顿时绝望不已,定难军四大实权上将,如今叛了三个,可谓大势已定,他如何能不心冷意凉,领悟到今夜之事,己身已经毫无反抗余地?
“好!好你个刘知远,枉本帅对你器重有加,任命你为前军统帅,你竟然如此报答本帅......好得很,好得很!”石敬瑭咬牙切齿,眼神在众人面上扫过。
“大帅不必再找了,杜将军已经授首,不会再有人来襄助大帅。”刘知远清楚石敬瑭的心思,这是一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家伙。
李彝殷被绑在人群中,此时见唐人兵将皆已被石重贵控制,心知大势已去,再无回旋余地,不禁心头冰冷一片。旋即他又想起,若是此时不快些解决此事,让定难军自乱起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他党项部曲也要完蛋。
“大帅,事已至此,何不放下兵刃,同意少帅所请,发兵攻打河西贼军?”李彝殷主动出声相劝,他站得远一些,所以声音颇大。
石敬瑭听得这话,脸色再也挂不住,苍白一片,仿佛瞬间老了十岁。连李彝殷都投向了石重贵,他就真的没有一兵一卒了!
想他在夏州经营数年,本以为根基稳固,孰料一朝风云突变,竟然众叛亲离至此,连半分挣扎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大业前途在此时灰飞烟灭,多年隐忍多年谋划付诸东流,从此孑然一身再无凭仗,成了一介废人。最可恨的是,他最后不是败在李从璟的禁军攻打下,对方甚至都没有刻意谋划过甚么,他的义子部曲就忙不迭反叛投靠,争相为李从璟尽心尽力到这种地步!
今日之后,他必死无疑!
“苍天无眼!可恨!可恨哪!”石敬瑭仰天怒吼,恨意滔天,话音落下,禁不住血吐当空,身子无力栽倒,昏了过去。
“大势如此,人能奈何?”刘知远见状,叹息一声,旋即面朝石重贵抱拳,“请少帅代行大帅之权,下令大军攻打河西贼军!”
“众将听令,全力攻打贼营,决一生死!”石重贵艰难说完这话,已是全身没甚么力气,“遣使拜见陛下,言我定难军报国之志!”
“我等领命!”
章六十 伐谋伐交可得地 唯独伐兵令人惧(上)
进到帅帐用帅令下达了军令,石重贵没有在帅案后多作停留,而是重新站回了帐中,向平日一般肃立面对帅位。
与石敬瑭反目,石重贵心神大伤,这等时候实难再冲锋陷阵。而定难军有刘知远、杨光远领头出击,也不会出甚么岔子。
李彝殷没有放到阵前去,石重贵不放心,另外,石敬瑭调李彝殷统领骁骑军、石重贵统领党项部曲的军令已经拟就,这正便宜了石重贵,他方才去了一趟党项大营,手执军令,也就将战事安排下来。
李彝殷和石敬瑭都被看押在大帐里,有石重贵的亲兵严密戒备,倒也不用担心出甚么大问题。无论石敬瑭如何认为,本质上石重贵并没有害石敬瑭的心思,此时也自然不会为难他。
此时,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聚集在大帐中,正等到了使者从唐军营地中归来。满怀期望和必得把握的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在听到使者的回报后,不可思议的面面相觑,满眼都是无法置信。
“唐皇帝没有答应我等的请求?这怎么可能!”杜论禄加终于忍不住跳起来,激动得满面通红,“我凉、甘、肃三州的兵马临阵倒戈,袭击石敬瑭的兵马,让唐皇帝坐收渔翁之利,他竟然不允?这天下竟会有这样的事,白捡的便宜不要?!”
药罗葛狄银面沉如水,盯着使者一字字问道:“你可有跟唐皇帝说清楚,我凉、甘、肃三州,不是跟唐军共同出击夏州兵马,而是让唐军隔岸观火,只等大势已定的时候,出营平定战事?”
与唐军共同出击,和河西兵马自行出击,差别很大。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前者河西可以有阴谋诡计,借与唐军共同行动之名,暗地与夏州兵马勾结,给唐军埋下险境,而后者则没有这种可能。
“我等的确是如此言说的,奈何唐皇帝就是不答应!”回鹘使者哭丧着脸,分外委屈。
药罗葛狄银五官扭曲,脸上肌肉抽动了半响,还是不肯放弃,又问道:“那唐皇帝到底为何不答应?难不成是不愿册封本汗?”
杜论禄加闻言连忙表态,“若是唐皇帝不愿降下恩典,本汗不要求被册封就是,只要此番能让我等兵马安然退回,不被唐军继续攻打,别说本汗可以不要诸多好处,那唐皇帝有甚么要求,也大可以提出来!”
他说这番话,就有再度遣使唐军营地,作第二回努力的想法,毕竟现在他愿意做更多让步。
凉州使者听了杜论禄加这话,眼神好一阵闪烁,最后硬着头皮在药罗葛狄银的目光下,凑到杜论禄加耳边,对他低语道:“唐皇帝方才说,他已经遣军从南面出击,不日就将攻到凉州......”
“甚么?竟有这等事?!”杜论禄加大惊,随即便僵在那里,失魂落魄愣了好半响,临了回过神来,立即咬牙切齿,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唐皇帝竟要图谋凉、甘、肃等地!怪不得他不愿与我等联手共击石敬瑭,他就是要与我等继续战下去,将我等兵马都斩杀在此处,如是进军河西,就没太大阻碍了!”
药罗葛狄银满怀不解的看向杜论禄加,待得杜论禄加跟他稍加解释,他也禁不住义愤填膺,从喉咙里发出狼一般的低吼,“唐皇帝竟有这般野心,简直是疯了!他竟然图谋我回鹘之地,简直是丧心病狂!”
“唐皇帝的胃口也太大了!”
两人发泄一番,临了杜论禄加先冷静下来,挤着眉头苦涩道:“然则若是我军败亡在此处,若是唐皇帝的其它兵马也如眼前铁甲这般精锐,那你我的凉、甘、肃等州......此刻已是危如累卵......”
药罗葛狄银忍了半天,才没有露出愁眉苦脸的神色,“若是如此......你我的确不能在此再耽搁下去了,必须要立即回军凉、甘、肃!”
“确实如此!”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浓烈的荒诞之意。
的确很荒诞。
就在不久前,他们刚进入灵州的时候,还野心勃勃信心满满,要打到中原去,要攻占洛阳。他们不仅想大肆抢掠大发横财,还有过要入主中原的念头.....如今不过是与唐军交战数日,就只想着如何保命了。
传说大唐有禁军二十万,而眼下灵州的唐军,不过五万上下而已。就这,姑且已经让他们性命危殆,若是那二十万禁军聚在一起,全数出动,那该是何等景象,拥有何等威力......
这让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都感到极度无奈、无力。
唐军怎会强横如斯?
大唐竟又强横到了这等地步?
这个问题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无暇顾及,他们迅速拿定主意,“立即再度遣使唐营,禀报唐皇帝,我等愿对唐皇帝俯首称臣,并且明日就尽出军中酒肉去劳军,只要唐皇帝愿意,我等兵马解甲半数也无不可......无论如何,先稳住唐军,迷惑唐皇帝......如此我等今夜才能遁走......下令全军,舍弃一切辎重并及掠来的财货,人衔枚、马裹蹄,轻装简行......”
此刻,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再也顾不得甚么财货,眼下还是保命要紧。唯有保得军力与性命,才能迅速回去河西设防,应对唐军攻打河西。
布置完这些,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再度相视,不禁同时长叹。无论他们心性如何,此刻都冒出一个想法: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早知唐军如此强横,当日何苦来侵犯大唐边境......但谁又能知晓,唐军竟然强横到这般地步,而唐皇帝竟又如此不可理喻,完全不按规矩办事。
想到最后,杜论禄加和药罗葛狄银,同时恨得牙痒,对石敬瑭唾骂不止。
......
杜论禄加和药罗葛狄银没有等到各自的使者再度从唐营回来,他们等到的是定难军向河西军队发动突袭的异变,而这个时候,杜论禄加已经从药罗葛狄银处归来,正在自家帐中安排今夜撤退事宜。
“怎么回事?”听到帐外炸响的动静,杜论禄加立即从座位上惊起,冲到大帐外向远处眺望。
“敌袭!”
“敌袭!”
“敌袭!”
凉州战士的大呼小叫此起彼伏,如同平静海面上骤然升腾的巨浪。
“可汗,大事不好!敌军袭营!”
有弄清事态的军校,率先急奔过来,在杜论禄加面前惶恐的禀报。
黑夜里,辽阔的营地一眼望不到边,远处清辉千里,近处营火如海,在天与地交接的地方,人潮鼎沸,无数将士聚在一处形成团团巨大黑影,正向凉州大营冲击。大火骤起,凉州兵马慌忙迎击,营中的将士先后急奔出帐,慌乱奔走,人呼马叫夹杂在一起,乱糟糟一团,有人撞翻了火盆,烧着了军帐,有人相互撞在一起,倒在地上又连忙爬起来。
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脊背,杜论禄加如坠冰窟。一抹世间最大的恐惧凭空弥漫而来,如同月光一般将他笼罩其中,让他四肢僵硬,几乎不能行动。
杜论禄加艰难的张了张嘴,却甚么声音也发不出来,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像是被无数丝线缠住固定了一般。费了莫大力气,以极大的毅力,杜论禄加终是挣脱了那分明只是一瞬间却恒久如春秋的身体僵硬,扯开嗓子大喊:“休得惊慌,分营迎敌!”
再看向其它方向,四面八方皆是袭营的敌军,人潮、黑影、火光不分彼此,看不清有多少人,但千军万马是必不会少的,凉州将士在慌乱迎击、奔走,章法大乱。
将目光放得更远了些,杜论禄加连忙看向回鹘营地,却见彼处也是火光大起,映红夜空,喧闹的厮杀声清晰可闻,战况必然同样激烈。
“唐军竟然会夜袭我营,唐军竟然会夜袭我营......”杜论禄加心如死水。
“禀报可汗,不是唐军,是夏州兵马!”
“甚么?怎会是夏州兵马?!”
杜论禄加欲哭无泪,此刻他还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引得夏州兵马突然临阵倒戈,夜袭河西军营,但有一点是万分确定了,他捶胸顿足几乎要哭出来:“本汗在凉州呆得好好的,为何要兴兵大唐边境,为何要到灵州来啊!”
......
唐军营地,李从璟负手站在望楼上,将灵州城外联军大营的乱象看在眼里,面色一如既往的不见半分波澜,除却淡淡的君王威严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其它气息。
石重贵的使者他已经见到了,所以他知道二十里之外的联军营地正在发生甚么。
灯火通明的唐军营地中,各部兵马都已分批集结,牵马而立的精骑将士,持盾按刀的步卒精锐,无不是严阵以待,在静候军令。
但李从璟没有让大军立即出营的打算,灵州城外联军营地的这趟浑水,他还不打算立即趟进去——至少得等到这趟浑水纹理清晰之后,禁军才会有所行动。黑夜里的乱象异变,谁也不知道会有多少险恶,哪怕他愿意相信石重贵。
“臣有一事不明,不知陛下可否赐教。”桑维翰躬立在李从璟侧后,此时拱手而问。
在得到李从璟的示意后,桑维翰继续道:“陛下先前,为何不假意答应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所请?让河西军队攻打夏州兵马,令其两败俱伤,岂非正好可以削弱贼军,而我禁军坐收渔利?”
“原因很简单,没有必要。”李从璟淡淡道,“先假意答应贼人所请,事后却突然变卦,挥师攻打贼军?如此出尔反尔,岂是我煌煌大唐应有之所为。”
转身看向桑维翰,李从璟眼神清冷,“我大唐要得河西,便堂堂正正得。何须这般阴谋算计,失信于天下,令诸邦耻笑?朕要让诸邦知晓,我大唐的禁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攻城掠地不靠其它,唯凭战力。惟其如此,方能让诸邦诸族,皆畏惧我禁军战力,方能令诸邦诸族,对我大唐心服口服。惟其如此,彼等事后才不敢有任何作乱之心!”
“原来是这样。”桑维翰恍然大悟。
李从璟一挥衣袖,负手背后,“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之言,并不适合我大唐攻略河西、西域等地,为何?我能伐谋伐交,彼也能为之,我靠伐谋伐交而胜,彼也能效仿之。唯独我大唐精甲之战力,是诸邦诸族不能效仿的。故此,国强军强才是根本,才是会令四海臣服的利器。”
“此番出兵河西、西域,朕便是要让诸邦诸族,都见识到我大唐国力、禁军战力,敬我大唐,畏我大唐!如是,日后我大唐精甲所到之处,何愁诸国诸族不自相伐谋伐交,争先恐后臣服于我大唐脚下?”
章六十一 伐谋伐交可得地 唯独伐兵令人惧(中)
桑维翰是有悟性的,立即道:“此番定难军将校临阵倒戈,不就是因为畏惧我禁军战力?与我禁军战,则兵败身死,前途尽毁。彼等将校,岂能不惧?不愿身死道陨,想要谋求功利,便只能效忠朝廷!”
李从璟微微颔首,“这是放诸四海皆通行的道理。”
桑维翰寻思片刻,又道:“不过今夜定难军反攻河西贼军,却是让河西贼人不是因我禁军而败的了。”
李从璟摆摆手,“此言差矣。定难军之倒戈,便是因禁军强横,河西贼军之败,追根揭底还是因我禁军之盛。且朕拒绝贼人所请,已是表明我唐人志气,彼辈即便侥幸逃归河西,日后再面对我大唐精甲,亦同样会心生畏惧。”
桑维翰拱手叹服:“陛下英明!”
......
定难军与河西军半夜激战,一直持续到天明。
待得旭日东升,霞光普照大地,万事万物皆能看得清楚后,李从璟这才让禁军出营。而这个时候,定难军与河西军的激战也接近尾声,因为二者营地相连,且定难军发难突然的缘故,河西军遭受惨败并无甚么悬念。禁军赶到的时候,大势已定,交战的动静也已变小。
在李从璟的号令下,禁军没有冲进河西军营去,而是将其围了起来,在将河西残余兵马退路尽断的同时,任由定难军结束战事。这等布置,对定难军也是一种牵制,两军战罢后,无论李从璟如何处置定难军,禁军都能从容应付。
不久,李从璟得到军报,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已经逃窜,身旁的兵马只有千百之数。此事在李从璟的预料之中,昨夜两军交战时,他便得到了有河西军队逃走的消息。
追杀药罗葛狄银和杜论禄加是题中应有之意,交给禁军精骑即可,不用李从璟操甚么心。
从始至终,李从璟都没有踏进河西军营,他脚下的望楼高过十丈,足以看清战场大势。
灵州城外的河西军队有三五万之数,连营十数里,一眼望去如林如海。只不过因为定难军昨夜纵火的关系,到了此时,营地已经面目全非,军帐、营墙都已残败,血火的残骸中黑烟袅袅,横七竖八的尸体与兵刃触目惊心,血腥味和焦糊味弥漫开来,真个一座炼狱。
随着李从璟下令定难军打扫战场,营地中充斥着蚂蚁大小的定难军将士,在各处忙忙碌碌。禁军依旧在营外列阵,只等定难军将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之后,再对他们进行处置。
虽然昨夜定难军立下大功,但毕竟是作乱之军,李从璟要不要将他们缴械整顿,亦或是干脆遣散,都在可以考虑的范围内。
灵州城依旧沉静,像是结束繁重劳作后,疲惫坐在田垄间,沉默抽旱烟的边地汉子。汗水还未消散,肌肉中还有力量,气质苍凉而厚重。
在望楼上静静看着这等场景,李从璟的心绪并无甚么起伏。戎马多年,类似的场景他看得够多了。若说此时心中有甚么感慨,无非是清晰的意识到,灵州城的战事已经结束。
灵州城的战事既然已经结束,被围的灵武县自然也会迎来曙光。但对大举出动的大唐禁军而言,战争还远未结束,眼下不过是解决了石敬瑭作乱与河西军队犯边的问题,接下来,禁军的兵锋要降临凉州、甘州、肃州,去沙州与归义军汇合,还要扫平西域。
......
李绍城消瘦得厉害,甲胄战袍也不再干净,跟在深山里呆了半年的人差不多,但挺直腰板立在李从璟面前时,仍然显得精神抖擞,如这不屈的灵州一样。李从璟执其手,喟叹道:“国之有将军,大幸也。此番平贼,朔方军首功!”
李绍城再拜,“不敢言功,能为陛下牵马坠蹬,是绍城之大幸!”
李从璟褒奖再三,李绍城谦虚不已。
李从璟又看向李绍城身后的高审思,微笑道:“高将军雄风依旧,此番却是把灵州守得比寿春更加坚固,朕心甚慰。”
高审思抱拳低首,“为陛下守疆土,臣万死不辞!”
李从璟点点头,将目光放得更远了些,对跟在李绍城身后的朔方军将校们道:“朔方军,国之重盾,诸位将士,都乃我大唐骁勇!有尔等驻守边地,方有大唐百姓安居乐业,方有朕在洛阳安心国事,朔方军,威武!”
朔方军将校抱拳齐声:“陛下威武!”
李从璟抬起右手,如揽日月,“大唐威武!”
众将士奋然大喝:“大唐威武!”
其声,由百而千,由千而万,一浪高过一浪,响彻在灵州上空。
是时,日上三竿,正是大战方毕之时。数十里战场尸体铺陈,血迹未干。
禁军也好,朔方军也罢,皆大唐锐士。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华夏自古出雄师,中国历来为强邦。
关西老秦军,十年扫**。汉武精骑三十万,不破楼兰誓不还。太宗开疆万万里,大唐天威慑四夷。
看白起,为国灭敌逾百万,一生征战不诉难。看卫霍,踏破草原如漫步,不敢贼奴敢南顾。看薛礼,将军三箭定天山,英姿卓绝美名传。
将士百战方为雄,马革裹尸不改容!为国之盾护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护君民,击不臣,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
——大唐军曲,再度在沙场上炸响。
在朔方,在边地。
日后还要在河西,在西域。
沙场秋点兵!
......
沙场征战锐士纵横,金戈铁马血染战甲,壮怀激烈豪情千古,此固可歌可泣,然眼前事仍旧琐碎,需得李从璟劳心劳神。
石敬瑭跑了。
在李从璟召见石重贵和李彝殷的时候,石敬瑭逃离了定难军的看守,在一众亲兵死忠的搭救护卫下,冲出了大营。
李从璟自然不会让石敬瑭跑掉,下令精骑追击。
若是让石敬瑭逃回夏州去,以他在夏州的多年经营,未必不能据坚城而守,在夏州北广袤的荒漠中与禁军周旋。
那将是个大麻烦,最不济也会分散禁军兵力,影响禁军西征的大业。
这场追击,持续了两日两夜,唐军从灵州一直追到盐州。
是夜,率先追上石敬瑭的,不是禁军精骑,而是刘知远与杨光远率领的百十亲兵。
——在追击的过程中,他俩比禁军还要卖命,比疯狗还要疯狂。
原因无它,他俩的家眷都在夏州。若是让石敬瑭逃了回去,其家眷亲族势必在第一时间,被石敬瑭尽数诛杀。所以他俩不得不拼尽所有力气。
为了减轻战马负担,提高追击速度,其部士卒甚至脱去了甲胄。如是,伤亡几乎翻倍,一路上也不知丢下多少尸体、伤员,但最终还真让他们如愿了。
小村外,只剩下十余骑的石敬瑭,被刘知远和杨光远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的火把下,石敬瑭等十余人分外狼狈,两日夜的奔波与疲惫,让他们此刻看起来的确与丧家之犬分外神似。
看着围成圆阵,将石敬瑭护在中间,持刀躬身备战的十余士卒,杨光远眉头大皱,冷冷道:“死到临头,尔等还打算抵抗不成?速速放下兵刃,看在同袍一场的份上,本将或可饶尔等不死!”
石敬瑭怨毒的盯向杨光远与刘知远,恨得牙都要咬碎,“本帅平素对尔等不薄,想不到临阵之际,尔等竟然叛主投敌,尔等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不成?”
刘知远默然不语,杨光远则是面目狰狞道:“放你的狗屁!是你背叛朝廷,不忠不仁,想要图谋不轨,我等又岂能与你为伍,被天下人唾骂!”
石敬瑭衣衫不整,大汗淋漓,额头上青筋暴突,双目通红,此时龇牙咧嘴,浑如一只即将陷入疯狂的野狼,“忘恩负义的东西,也敢口出狂言,就不怕闪了舌头!想我石敬瑭英雄一世,怎么就让你等贼子掌握了军权......”
刘知远终于露出不耐之色,“废话这么多作甚!众将士听令,此乃国家叛贼,罪不容诛,杀了!”
一声令下,百十锐士再不迟疑,轰然杀奔过去。
那十余人,渐渐被淹没在人群中。
到得最后,便只剩下一群士卒围着一具倒下的尸体,疯狂挥动手中兵刃。
待将士散开,杨光远望着快被剁成碎肉的石敬瑭,不屑的吐了口唾沫,对刘知远道:“陛下之令,是让你我将他带回去,此番你我却将他杀了,陛下会不会怪罪你我?”
刘知远坐在马背上安稳如山,“此贼虽然叛国,好歹却是驸马,若是将他活着带回去,陛下脸上难免无光。今日你我将他杀了,正是帮陛下消了心头之患,陛下又岂会怪罪你我?”
杨光远沉吟着颔首,随即便道:“割下此贼头颅带回去!”
后晋开国之君石敬瑭,就这样在这不知名的小村外,被昔日的部将下令一群不知名的将士围杀至死,除了脑袋还算完整,几乎被剁成肉酱。
没有大雨突至,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临死大悟,更没有壮怀激烈,石敬瑭死得干脆利落,死得突如其来,死得没有挣扎余地——他甚至连话都未说完。
英雄的时候固然光芒万丈,活着的时候或许殚尽竭虑,但该死的时候却也不过一阵微风。
就如李存勖。
——当然,石敬瑭没有与李存勖相提并论的资格。
章六十二 伐谋伐交可得利 唯独伐兵令人惧(下)
与同光、长兴年间风光大盛的幽州卢龙军不同,驻守长城关塞的云州大同军,这些年来鲜有甚么大事发生,职司防御阴山北面草原民族的大同军,面对的鞑靼部向来都不是甚么南侵大恶,除却早年间契丹精骑纵横草原,夺下关外丰、胜二州而又被李从璟襄助克复的大捷,大同军这些年跟大战无缘。
这回明显很反常。
在石敬瑭兴兵西渡黄河攻打定远城等地时,鞑靼部在巴拉西的带领下兵马齐出,几乎是倾尽举族全力,向丰、胜二州发动了突袭。
在巴拉西与石敬瑭的盟约中,此战得胜之后,石敬瑭要将丰、胜二州并及周边土地,割让给鞑靼部,作为此番鞑靼部出兵呼应的酬谢。所以在攻打丰、胜二州之时,巴拉西没有丝毫保留,格外卖力。
战况出人意料的顺利。
丰、胜二州疏于防备,鞑靼部蓄谋已久,兀一发动攻势便是雷霆出击,大同军不能抵挡,一败再败,丰州守将不敌,败阵而逃,巴拉西马不停蹄挥师胜州,同样摧枯拉朽,半月之间,长城之外的土地尽数被巴拉西攻取。
大胜之际,巴拉西志得意满,随即下令攻打桑乾关,豪言不仅要饮马黄河,还要见识见识神都洛阳的繁华。
“凉、甘、肃三州的兵马,再加上夏州的党项人,怎么着也得有接近十万兵力,唐朝要应对灵州战事,也非得从洛阳出动十万兵马不可,那得需要多少民夫运力?此番我鞑靼勇士进攻丰、胜、云等州,除却大同军外,唐朝根本就支撑不了多少禁军到来,更何况还要防备东边的契丹人。”
领军大摇大摆行向长城,巴拉西脸上荡漾着狂傲与自负之色,“当然,这些都不是重中之重,最重要的是,唐朝何以能够料到,我鞑靼勇士会突然发兵南下,攻打唐朝的领土?这个时候,唐皇帝该是正在为灵州战事忧心,等到他接到我鞑靼勇士与契丹发兵的消息,怕是会要惊掉下巴吧?等到那时候他再遣军来应对,便会碰到本汗方才说的难处,届时唐朝捉襟见肘,还是会左右失顾,难以应付。”
“可汗说的极是!”巴拉西身旁的一位心腹一脸奉承,“早年我们便把唐朝驻扎在草原上的官吏全都赶了回去,现今他们在鞑靼部已经没有一兵一卒,那唐朝皇帝又如何能够得到消息,可汗会跟石敬瑭联手,突然发兵攻打云州呢?这回我鞑靼勇士进军丰、胜二州,唐军明显疏于防备,临阵之时还出言不逊,责骂我鞑靼勇士为何兴兵犯境,由此可见,可汗英明神武,此番发兵的确是出人意料,深得攻其不备的兵法精要啊!”
“本汗的兵法造诣,自然是唐军不能比拟的!”巴拉西昂起下颚,“早年间李从璟出镇幽州,仗着曾今帮助我鞑靼勇士对付过契丹,便对我鞑靼勇士颐指气使,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实在是让人厌恶到了极点。他当真以为没有他的帮助,我鞑靼勇士就不能回到祖地吗?真是不知所谓!想当年我鞑靼勇士从西边东归的时候,那李从璟可有发一兵一卒来援助?他攻打西楼,还不是靠我鞑靼勇士鼎力相助,要不然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李从璟不谢我鞑靼勇士、不敬我鞑靼勇士,却时时以天朝上国自居,让我鞑靼勇士连年进贡,真是无耻到了极处!”
心腹点头哈腰道:“唐朝皇帝,一直都是如此叫人讨厌!”
巴拉西冷哼一声,神色睥睨,“正因如此,本汗才要与耶律德光结盟,将唐朝官吏尽数驱逐出去,再不对唐朝俯首称臣。听说阿狸跑到了洛阳,被李从璟收留了起来,真是岂有此理!李从璟若是识相,若是心中有大局,就该将阿狸送回来,如此,说不得我鞑靼勇士还愿意跟唐朝友好往来,但是如今......却是怪不得本汗了。李从璟既然敢收留阿狸,就说明对我鞑靼草原还有图谋之心,那本汗怎能不预作绸缪,先下手为强?”
“可汗真是洞若观火,思虑长远,我们都是万万比不上的!”心腹谄媚道。
“若非如此,本汗也就不是鞑靼可汗了!”巴拉西哈哈大笑,他最是喜欢听别人的奉承之言,因为这代表别人都服他畏他,“这回本汗亲自领兵南下,就是要让李从璟知道,我鞑靼勇士骁勇无双,并不比他唐军将士差!不,不是不比他们差,而是比他们要更骁勇善战,这回迅速攻占丰、胜二州即是明证!”
说到这里,巴拉西不禁眉飞色舞起来,“人人都说唐军强横,悍勇无匹,本汗偏是不信,难道唐军将士,就不是血肉之躯?难道唐军将士,也是自小生长在马背上,弓马娴熟?哼,事实证明,唐军也没甚么了不起的,根本就不能挡我鞑靼勇士的兵锋!”
回忆起鞑靼部这些时日摧枯拉朽的攻势,巴拉西心头畅快,差些就要手舞足蹈,“本汗这回带领六万勇士南征,别说区区丰、胜二州,便是连那中原、江南,也未尝去不得!等着吧,等本汗攻克桑乾关,就没甚么能挡住我鞑靼勇士的马蹄,届时我定要李从璟知晓,到底谁才该对谁称臣!他不是敢收留阿狸吗?到时候,本汗就要收留所有的唐朝公主!”
就在巴拉西豪气万千、大做白日梦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奇异的响动,像是低沉的闷雷,在远处渐渐抬头。
“甚么声音?”巴拉西不满的四下张望,好似是觉得天地中竟然有异响打扰他的兴致,实在是不知好歹,“速去查看!”
此时,鞑靼部的兵马,正行在一处谷地中,此处的草原山体虽然不曾壁立千仞,两侧的山势却也颇为陡峭,不是骑兵能够纵马而上的。
很快,巴拉西就知道了异响是何物。
“唐军!是唐军骑兵!”
首先来禀报的,不是前军斥候,而是后军游骑,神色十分慌张。
“后面怎会有唐军骑兵?”
巴拉西大感意外和不可思议。
“不知!唐军骑兵出现的突然,已经向大军攻过来了!”
“胆大包天,唐军想要做甚么!还不快去迎敌!”
巴拉西很是不满部曲的慌乱,严厉斥责。
他很快就知道了唐军意欲何为,因为前军很快来人禀报,前方也发现了唐军骑兵,正大举杀将过来!
“唐军这是想要在山谷之中,对我进行前后夹击!”
巴拉西很快反应过来,意识到这点,他不仅没有慌张,反而觉得很是愤怒,他愤怒于唐军胆大包天,竟然敢向鞑靼勇士进攻!
“唐军这是找死!传本汗令,前后分部杀败来犯唐军!”巴拉西沉着脸下令,眼中闪动着疯狂之意。那丰、胜二州的唐军不堪一击,被鞑靼部连战连捷攻城掠地,此时竟然还有唐军敢来进犯,那简直就是找死!
就在鞑靼部准备分部迎敌的时候,忽的,山谷中两侧山坡上,响起沉重的号角声。
紧接着,黑压压的唐军开始冒头,越过山线杀将出来,须臾就列阵完毕,在山坡上架起了强弓劲弩。
巴拉西看到山坡两侧的唐军,仅是视野之内的,就有好几千人,张张强弓劲弩在秋日下,显得格外清晰刺眼。
“山坡上姑且有这般多唐军,再加上山谷前后的......那云州的守军,何时有这样多了?”巴拉西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禁大惊失色。
但是唐军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
狭窄的山谷中,唐军精骑从前后两侧疯狂冲锋,挤压鞑靼马军的活动空间,而两侧的山坡上,占尽地形优势的唐军步卒,开始用他们最擅长的强弓劲弩,不停向山谷中倾斜箭雨!
仗着甲坚兵利,唐军精骑不要命的冲锋,给予了鞑靼骑兵当头棒喝。鞑靼战士震惊的发现,眼前的唐军将士,哪里还有先前据守丰、胜守卒的疲弱之态,分明就悍勇到了极点,个个咬牙切齿、目光锐利,像是吃人野兽一般!
不多时,唐军精骑就让鞑靼骑兵损失惨重,其前阵慌忙退却。
而两侧山坡上强弓劲弩倾斜的箭雨,则是密集如蝗,威力巨大而又持续不断,让活动空间狭小的鞑靼部将士经受莫大打击,不久便让他们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更是加剧了乱象。
应接不暇的鞑靼部骑兵,挡不住唐军精骑的冲锋,也无法防御唐军强弓劲弩的齐射,更别提反击,顿时乱成一团。
“稳住!稳住!”巴拉西扯开嗓门疯狂的大喊,却是没有半分用处,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他可能钻进了唐军为他布置的圈套中。
然则鞑靼战士毕竟有六万之众,来攻的唐军却貌似不过万余人,在经历了最初的猛烈冲杀之后,就将攻势缓了下来。
但这却是鞑靼战士噩梦的开始。
占据山坡高处的唐军步卒,拥有强弓劲弩,虽然巴拉西疯狂命令部曲反攻,但草原战士论及步战,哪里能跟唐军相提并论?
巴拉西又组织骑兵冲击山谷前后的唐军,却难以冲破唐军坚固的枪盾大阵,不仅如此,唐军甚至用辎车堵塞了通道,只用弓弩就将他们杀退——山谷通道太过狭窄,一排最多能容纳一二十骑,这正好发挥唐军弓弩的威力,而使得鞑靼马军毫无用处。
一日突围不成,巴拉西气急败坏。
两日突围不成,巴拉西手脚冰凉。
三日突围不成,巴拉西心生恐惧。
四日突围不成,巴拉西欲哭无泪。
五日突围不成,巴拉西心如死灰。
是役,驰援云州的一万禁军,在夏鲁奇的指挥下,配合云州大同军,采用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的战略,以绝对劣势兵力,将鞑靼部六万战士围困于山谷中长达数十日。
当唐军发动最后的决胜攻势时,山谷中已经几乎没甚么抵抗。
是日,大军生擒巴拉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