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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十八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18)

    崇文殿内,李从璟坐在皇案后,认真翻看那本《处分语》。

    时至今日,《处分语》已经不是一本书册,因为内容的与日剧曾,它本身也增加到了好几本。

    因为天下还未彻底平定的关系,《处分语》中对于各个割据势力,也都有较为详细的介绍。

    目下映入李从璟眼帘的,就是有关岭南的内容。

    阳光越过宫城的层层屋檐,穿窗过门,落进大殿内,在殿中的地板上铺陈开来,一股股光柱中,细尘轻舞飞扬。

    李从璟放下手里的书册,看向窗外,凝神思索。

    少时之后,李从璟提起玉笔,在一份折子上写下一段话。

    字数并不多,只有寥寥数语:

    “岭南官、将,若无侵害百姓与渎职之罪,善待之,不必押送洛阳;若有能继续为官者,令其到洛阳述职;刘龑若是愿降,礼送洛阳。”

    敕令写好,侍候在侧的敬新磨恭敬接过,送到大殿门外,再由专人传递到门下省。

    已是过了午时,照例该是用饭的时候了。对李从璟而言,他平素不喜欢每餐都大肆铺张,因为有后世的习惯,所以中午的这顿饭,时常就在偏殿用了。

    淑妃任婉如这时不请自来,她身后跟着数名宫女,手里托着托盘,托盘上有饮食,“陛下,午时过半了,该用膳了。”

    李从璟放下玉笔,站起身微笑道:“那便一起用吧。”

    宫里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虽然李从璟心里不在意很多东西,但礼法之道、尊卑之礼,关乎秩序与人心,不尊重就会出乱子,他也不曾怠慢,后宫上下,能随意出入崇文殿的,也只有任婉如一人而已。

    原因无他,只因任婉如马上就要加封皇后了。

    吃过饭,任婉如也不赖着,规规矩矩的就要走,李从璟留着她,两人在殿外散了会儿步,这才让对方离开。临行前李从璟道:“我已经让人去修缮东宫了,若是没有意外,岭南平定后,你会加封皇后,待到明天春,就是册封政儿为太子的时候。”

    任婉如喜极而泣,李从璟拉着没让她下拜,“你跟我这些年,没少受累,你的名分是一开始就定下的,谁也威胁不到。另外东宫早立,有利于国政和人心早日安定,我又不是宣宗,不会担心立了太子,自个儿就成了闲散人。”

    有小太宗之称的宣宗,生前就没立太子,诸臣劝谏的时候,都给他一句“若立太子,朕成闲人矣”顶了回去。宣宗年间大唐虽有中兴之象,但宣宗薨后,就是懿宗即位,他将宣宗的政绩都玩坏了,大唐国势由此大衰,再也无法收拾,直到黄巢之乱。

    番禹。

    唐军在番禹完成集结后,当先要解决的便是番禹城外的三万岭南兵马。唯有先攻破这三万兵马的营垒,将其杀败,唐军才能顺利攻打番禹城。

    岭南军营垒距离番禹城只有五里左右的距离,其本身就是小一号的番禹城。

    营垒中的岭南军并不打算主动进攻唐军,只有在唐军进攻番禹城的时候,他们才会出击牵制唐军,当然,若是唐军首先攻打营垒,番禹城同样会发兵相救。

    郭威召集诸将军议,研讨相应战术,进行兵力部署。

    如是,唐军在番禹城外扎营三日后,正式开启了对番禹的攻势。

    晨光熹微。红日照亮大地,光明步步驱散黑幕的时候,在岭南军营外,唐军铁甲已经整齐列阵。以指挥为单位的方阵,连接成五千人的大阵,再连接成数万人的海洋,次序分明而又天衣无缝。

    在铁甲军阵前,两百架火炮排成四排,火炮手在每架火炮后忙碌着,木箱中的铁球被一个个搬运出来。

    两翼,唐军精骑阵型齐整,骏马低首,骑兵肃杀。

    当军营里的岭南将士看到营前整齐排列的火炮阵后,无不是脸色大变。阳光虽然照射在身上,却令人感到了彻骨的寒意,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不再是战争的阴云,而是末日的黑潮。

    当令旗挥下,火炮甩臂发出第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响动后,岭南军营就迎来了狂轰滥炸。

    番禹城中,王延钧在驿馆的房间内醉酒。

    陈金凤推开房门走进来,不由自主蹙紧眉头。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酒味,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呕吐物的味道。王延钧靠着坐塌坐在地上,背对着窗子的阳光,他明明身在光明中,整个人却如一团黑物。

    饭食酒壶到处都是,好似已经一两日没有人来收拾过,王延钧垂着脑袋,已经睡着,披散的头发凌乱不堪,如一堆野草。陈金凤靠近的时候,闻到一股清晰的臭味,也不知王延钧多少时日不曾洗漱了。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雷声滚滚,王延钧吓得身子一抖,惊醒过来,惶然挣眼四顾,“发生了何事?来人,来人!”

    陈金凤连忙去搀扶王延钧,一语未发已是泪水先流。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是为王延钧流泪,而是因为自身的忐忑不安,“陛下......”

    城外雷声不止,王延钧浑身颤抖不停,他睁大了瞳孔仓皇四顾,“为何没有人来?朕的臣子何在?我大闽的子民何在......这帮逆贼臣子,敢不来见驾,就不怕朕诛他们九族?来人!朕的禁军呢?禁军......”

    “陛下......”王延钧并没有能给陈金凤带来安全感,反而加剧了她心中的不安,看到王延钧这副中邪的模样,陈金凤已是手足无措、泪水滂沱。

    刚走到门口李春燕,看到屋中这副场景,怔了好半响。最后她没有进屋,而是转身飞快的跑开了。

    驿馆里到处都是惊慌奔走的人,庭院里更是聚集了不少,他们全都仰头看向炮声响起的方向,面色惶急而惊恐,个个伸长脖子不停的踮起脚尖,好像这样就能看到甚么一样。

    李春燕最后终于找到了王继鹏,两个无家可归的人抱头痛哭,似乎紧紧保住对方的身体,就把握住了避难的港湾一般。

    “殿下,你带奴走吧,带奴离开这里,去没有唐军的地方......”李春燕哭的惨不忍睹。

    王继鹏悲声道:“城外都是唐军,城门已经关闭,你我如何逃得出去?这天下都是大唐的,到处都是唐军,你我这样的身份,又能逃到哪里去......”

    两个绝望的人,只怕早已忘记了先前在闽地的尊荣,如今比之林中飞鸟还要孤苦无依。

    番禹城的百姓起初听到城外的炮声,还没有反应过来,都跑出房门、跑到街上四处张望,一时间番禹城街巷里到处都是人。待知道了是唐军正在攻打岭南军,又无不慌忙跑回屋中,将门窗都紧紧关闭,躲在屋中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出来。这让番禹好似又变成了一座空城。

    过了许久没听到城头的交战声,一些胆大的百姓走出房门,又站到庭院、街巷中眺望,有胆子大的,更是搭着梯子爬上屋顶,使劲儿观察城头的动静。然而除了如临大敌的岭南将士,他们注定了甚么都看不到。

    不时,有岭南军将士在大街上奔过,脚步声隆隆,震得人心更显慌乱。

    再后,城外传来喊杀声与激战声,声音渐大渐密。这时候百姓们都知道两军在交战了,许多人又连忙跑回宅院去,跟家人聚在一起愁眉苦脸、不安垂泪。

    有那些地痞流氓,则是趁机到处滋事,爱财的抢钱,有仇的报怨。

    终于,唐军开始攻打番禹城。

    激烈的交战声,清晰的传到了宫中。

    宫女们都聚在一起哭哭啼啼,谢宜清独在站在窗前,面对深深庭院。她的目光落在萧萧落木上,有浓烈的哀伤,却出奇的没有太多惊慌。

    风卷帷幄,也卷动衣袂。书案上的宣纸哗哗作响,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凝固了。诸番事物都是是谢宜清的背景,而她始终像是置身事外,孑然而立。

    这日夜,谢宜清没有合眼,除却静立窗前,便是在书案上写字。

    对于生活平静如水,也如一潭死水的谢宜清而言,面前的一切事物都没甚么值得留恋的,她不曾得到生活的善待,便也无所谓失去生活本身。

    生命或许有多种色彩,但对每个人而言,生命其实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她拥有的颜色。

    翌日天黑,谢宜清终于接到消息,午后,刘龑在城头竖起降旗,带领岭南文武官员,降了唐军,降了大唐。

    对谢宜清而言,死水般的生活终于有了波折,有了变化。

    这曾是她无数次暗暗期待的。

    但是当变化真的发生了,却不是如谢宜清所愿。

    它比原本的样子,还要让人痛苦。

    许多日后,成为俘虏的谢宜清,在唐军营地中再度见到了刘龑,彼时她和宫里的众多嫔妃在一起。刘龑依旧没有多看她一样,就像以往那样。哪怕如今山河倾覆,家国异姓,都没能让这一点改变。

    谢宜清还在唐军营地中,看到了失魂落魄的王延钧、毫无颜色的陈金凤,与好似时刻都在瑟瑟发抖的李春燕。

    又许多日后,谢宜清和她所见过的那些人,一起在唐军甲士的“护送”中,离开番禹,登上了唐军水师的船舰,向北行驶。谢宜清没有能跟刘龑呆在一条船上,后宫里所有的嫔妃美人,都没有能跟刘龑呆在一条船上。

    她们已经不属于刘龑。从番禹被唐军占据的那一刻开始,岭南的一切,都不再属于刘龑,甚至跟他都没了关系。

    定鼎元年的冬天,谢宜清来到神都洛阳。

    接下来会遭遇甚么,她知道,也不知道。

章十九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19)

    李从璟得到岭南平定的军报后,把莫离和冯道都叫到了崇文殿,对他二人道:“闽地、岭南平定的很快,符合我等当初的最好预期。盛唐疆域三百余州,南部如今就剩下安南(安南都护府,交趾)一地,还有藩镇割据。”

    “自刘氏盘踞岭南,安南军民被迫与中原隔绝,不复能朝见天颜,更兼饱受藩镇之苦,可谓是民不聊生。如今,我大唐国势日昌,大江南北重归太平,安南民心岂不思归?朕意,即令郭威发侍卫亲军一部南下,于年内进占螺城(交州),倘若有不臣之贼,悉数灭之!”

    “至于南诏(大理)......初,韦皋在西川,开清溪道以通群蛮,选群蛮子弟聚之成都,教以书、礼,学成则去,以其他子弟继之,如是五十年,群蛮子弟学于成都者数千,而边境亦安宁五十年......如是观之,群蛮并非不可教化。而南诏既然受我大唐王化多年,便是我大唐子民,岂能不知忠君报国之道?既知忠君报国,官当至洛阳朝见于朕,以述其职,民当迎王师入境,以保地方安宁。”

    “令郭威,亲带侍卫亲军入南诏,倘若路遇贼人阻道,城有奸佞挟民,当谨记王师讨逆贼、击不臣之责!一朝南诏无事,则于此地设立大理行省。”

    说话完,李从璟问莫离和冯道,“诸卿可有异议?”

    两人齐齐俯首道:“臣无异议。”

    大唐的西南边患,主要就是南诏。

    因为其地西连蜀地、东连岭南的缘故,昔年屡屡侵入蜀地的西川、岭南的邕州等地,尤其是邕州,是大唐在岭南防御南诏的重镇,更是四战之地。而当南诏侵入岭南邕州等地的时候,又多与安南的群蛮勾结,这就使得安南都护府时常受到破坏。

    平定南诏,才能彻底平定安南。

    三十多年前,汉人权臣郑买嗣杀南诏王,数年后,郑买嗣诛尽南诏王族八百人,建立大长和国。几年前,大长和国灭于臣子之手,现在的南诏,国号大义宁,称为大义宁国。

    午前,李从璟跟莫离等人在宫中议事,午后李从璟便出了宫,来到洛阳学院。

    洛阳学院建成于长兴二年春,如今四年过去,第一批学生也该在这个冬天毕业。李从璟亲自到学院来,是出席第一批学生的“毕业典礼”。

    学院承载了李从璟全面发展大唐、推动历史进程的希望,关系之大不是什么“百年大计”“千年大计”就能形容的。

    在李从璟的设想中,学院学生除却帮助大唐兴盛百业,治理江山社稷,更重要的使命,乃是成为“推动时代进步的先锋”。

    眼下谈这些可能还为时过早,但数十年后,学院里必然走出许多各行各业的顶尖人才,艺术家、政治家、工程师甚至科学家。

    一言以蔽之,西方大学里培养出来的那些推动了社会进步、改变了社会面貌的人才,李从璟都要培养;西方大学里没有培养出来的人才,李从璟也要培养。

    西方大学用了数百年时间才培养出来的政治家、哲学家、科学家,李从璟要用数十年的时间来做到——最不济也要打下稳定的基础。

    知识改变社会,人才推进历史,西方社会率先发展起来的基本规则,李从璟知道,所以要让大唐抢先一步。

    只有学院先培养出来无数优秀而先进的人才,让他们进入各行各业,大唐的社会才能全面发展。最终让大唐领先于全世界,拥有“先进知识”“先进思想”,并发展成为“先进科学技术”“先进文明制度”,及早成长为“近现代大帝国”。

    “毕业典礼”没有在论学堂进行,而是在大广场上。

    因为有朝廷重视和号召的关系,前来围观的人很多,洛阳城里的官员甚至是寻常百姓,但凡胸有墨水的读书人,形形色色,把可以容纳万人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广场中央,席地坐着今日毕业的数百名学生,在学生之前,是摆案而坐的学院先生。在他们四周,才是洛阳官员,更有没座位只能站着的许多读书人。

    学院淘汰率达到百分之五十,高得离谱,也就是说能拿到告身的合格毕业者,只有入学者一半。这些学生,现在都身着浅青色九品官袍,九銙石腰带,配鱼袋——这就是洛阳学院毕业生的标准装束。

    无论他们日后是否为官,能成功毕业,他们就有大唐九品官阶。

    李从璟以皇帝之尊,迈步走上高台,亲致毕业贺词。

    冬日难得的大晴天,阳光暖和。

    学生们坐在广场中央,众星拱月。

    面对这些承载了他太多希望,也承载了大唐希望的栋梁,李从璟一时间感慨万千。

    他们有的十几岁,有的二十几岁。

    数载寒窗,一朝学成,俱都意气风发,摩拳擦掌,准备投身天下,一展平生所学与一腔抱负。

    李从璟看着他们,“身着九品官袍,拿到鱼符告身,意味着你们学业有成。但学业有成,并不代表学业完成。天下之大,学海无涯,其身未死,求学不止。天下,是战场,也是学院。”

    “......奔赴‘战场’之前,尔等要先扪心自问,尔等何人,有何职责。朕希望尔等投身‘战阵’之前,先想清楚,何谓大唐。朕更希望尔等想清楚,尔等之于大唐,意味着甚么。”

    “......家国有幸,天下太平。但我煌煌大唐,不该安享太平。四海承平,徒生自满懈怠之心,而失锐意进取之志,人无进取之心,则沉浸醉纸金迷,则一事无成,国无进取之心,则生争权夺利之祸,则亡于外寇。”

    “......天下之大,到底有多大?江海之广,究竟有多广?尔等,要自己去寻找答案。但朕要告诉尔等,天下之外有天下,江海之边有江海,彼处,有无数功勋,等待你们去创立,青史万卷,有开端没有尽头,足以镌刻尔等姓名!”

    “......国外有功,国内有民。欲立国家大功,先治国家万民。每个大唐子民一日之食、一身之衣,尔等皆要视为天命,一颗青菜、一粒麦穗,尔等皆要视为神明。须知家国为本,须知唐人为天。”

    最后,李从璟如是总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千年盛唐始于尔众!”

    是日,学院山呼海啸,沸反盈天。

    回宫后,李从璟在广贤殿召见了学院的几位先生和数名毕业生。

    王不器为李从璟引荐一位学院的先生,出乎意料,这人没有博士官衔,只是一名助教,年纪也比较大了,四十多岁,看起来有些像个老农,李从璟眼神敏锐,察觉到了此人手上的老茧。

    “助教黄光石,出于官宦之家,中原大乱时,避祸乡里,而后蒙朝廷所召,至学院任助教。”王不器简单介绍了一番这个人。

    李从璟先前做过一些了解,这时便看向黄光石,温和的问:“朕听闻,卿善织造?”

    黄光石倒不是太拘束,毕竟出自官宦之家,闻言答道:“昔年,臣避祸乡里,生计艰难,拙荆便向人学了些织布手艺,补贴家用。臣读书之余,多有观之,常年累月下来,有所了解。入洛阳后,与学院多位工匠大家结识,常有谈论此事,臣遂知时下织造之术,颇有值得改进之处......”

    黄光石是个读书没把脑筋读死,反而读活了的人,这也跟他喜好阅览杂书的习性有关,他所说的织造改进之术,重点在“捍、弹、纺、织”之具的改进,和“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的棉布花色制造技术上。

    实话说,李从璟并不是很了解这些东西,更加不知道宋代大名鼎鼎的黄道婆,就是靠这些东西留名青史的。此等工艺极大推进了棉纺织业的发展。不过李从璟虽然不了解细节,但听到黄光石对实验后效果改进的描述,就知道这是非常实用的技术。

    这东西,乃是国计民生的基本大事。

    黄光石有个好媳妇,也得益于学院的激励体制,若非学院鼓励先生、学生改进百工百业的技术方法,黄光石这种人就会只想着按部就班升官发财,谁会去捣鼓那些“希奇古怪”,还被士大夫看轻的东西?

    这就是“引导”的作用了。

    黄光石之后,李从璟看到走上前的人,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好小子,你有甚么好东西,能拿出来给朕看?”

    站在李从璟面前的,竟然是李从珂之子李重美,也就是跟赵普不打不相识的纨绔公子。

    李重美是个机灵鬼,平素调皮捣蛋的事没少做,但他这回拿出来的东西,的确震惊了李从璟。

    “臣常随父亲去军营,也喜好军中轶事,不瞒陛下,臣跟军营中的伙夫,都能称兄道弟......”李重美嘿嘿笑道,少年心性好奇心重、没甚么功利心很正常,“于是臣发现,大军但凡征战在外,于行军中蒸煮肉食时,由于铁锅没甚么特色,往往费时太久,很影响行军。父亲还跟臣讲过一件趣事:肉食没煮好,敌军已经杀到,大军仓皇而走,未及二十里,发现敌军并未追来,斥候查看后回报,敌军竟然围在铁锅前,在等着吃肉......”

    一通乱侃,李重美终于说到了重点,“臣观察后发现,若是密封铁锅,则能加快肉食煮熟,大大缩减煮肉的时间,因此,臣跟赵普研究多时,终于制成了一种特制铁锅......”

    李重美说的,就是高压锅的雏形。

    高压锅这个东西,西方十七世纪发明的。

    这的确对行军打仗有些帮助。

    但李从璟在看过东西之后,却是惊讶的差些情不能自已。

    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工业革命,起源于蒸汽机。

    第一台蒸汽机缘何被制造出来?就是受蒸汽逃离高压锅的样子的启发!

    李从璟如何能不惊讶?

    巧合,还是必然?

    若无学院,若无李从璟的种种引导手段,若是读书人仍旧只知道埋首圣贤书,就没有眼前的黄光石、李重美。

章二十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20)

    (第二更)

    黄光石对织造工艺的改进,李重美和赵普制造出的高压锅雏形,这些技术方面的新奇成果,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自打学院建立,李从璟就没少见学院捣鼓出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十个新奇创意能有一个实用,就是天大的惊喜了。像戚同文、李谷、黄光石、李重美这样的人,那个不大的学院里,不知道有多少。

    林子大了,甚么鸟都有。你喜欢读书,但你不能阻止别人喜欢玩火,你喜欢胸大的,但你不能阻止别人喜欢臀圆的。

    而李从璟给学院的建设指导思想,就决定了这是个跟太学院完全不一样的存在,就注定了这里面会有诸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物。

    百工百业的发展,社会的全面进步,需要的就是这样一座综合性的学院。

    李从璟大肆褒奖了黄光石、李重美、赵普等人,并且责令六部相关官员,组建专门的班子把他们的成果落实。当然,李从璟没忘记让这些人再接再厉,继续钻研,比如对李重美和赵普,李从璟就希望他们早日制造出真正的高压锅来。

    至于此举会推动多少诸如物理、工程等学科的发展,就不是李从璟眼下能够预见的了。

    洛阳学院作为大唐学术中心地带,此处的一风一雨,都会对整个天下产生莫大影响,在洛阳学院掀起一阵“经世致用”的革命狂潮时,天下州县会出现多少争相效仿者,只怕一言难尽。

    大唐的“科技革命”,已经缓缓拉开了帷幕,它涉及各行各业、方方面面。

    而李从璟需要做的,就是对实用成果进行大肆奖励,同时将其纳入官员课考范畴,一言以蔽之:积极引导。

    各种成果,都需要人才把它弄出来。

    大唐的天下,并不缺人才。

    人才的出现,需要相应的社会底蕴。而拥有先进汉唐文明的大唐,并不缺乏这种底蕴。相反,拥有千年先进文明积淀的大唐,早就在期待这场“知识爆炸”。

    很遗憾,原本历史上的统治者,完完全全没有这个意识,他们无视了知识本身的诉求,他们压抑了汉唐文明,把先进文明用力的挤进泥土里埋葬了,还没给它修座坟墓。他们平白糟蹋了千年的先进汉唐文明,最终只能让汉唐文明毁在一场场战火中,逐渐被人忽视甚至被人遗忘,永远成为历史中的一抹尘埃,连一声叹息都发不出来。

    千年之后的人,只能在黄土中去一点点摸索,凭借只言片语与微乎其微的残迹,去想象彼时这场文明的灿烂辉煌。

    可悲的是,失去汉唐雄风、被暮气沉沉的思想禁锢了千年的人们,连在想象这场文明时,都小心翼翼、不敢稍微用力一点,唯恐想得太多想得太好,惹人嘲笑。

    ——他们甚至自相嘲笑。

    如果汉唐文明有一缕残魂飘荡在空中,看到这副场景,真不知做何感想。

    李从璟要给汉唐文明一个新生,要让它光芒万丈照亮全世界,要让它的目光洞穿历史长河。

    他要告诉这个世界,这天下,本该是属于我们唐人的。

    ......

    转眼进入到定鼎二年。

    李从璟登基即位的第二个年头,第一个好消息是侍卫亲军水陆并进,于去岁冬成功平定安南。为巩固在安南的统治,李从璟派遣大量得力官员、士子,前往螺城,一方面改善地方民生,另一方面大力兴办教育。

    前者是为了让安南百姓吃饱穿暖,失去做强盗北上抢东西的动力,后者则是从精神思想上,给他们灌输忠君报国的思想,让群蛮脱去野性,受王化。

    除此之外,李从璟令岭南行省修筑、拓宽邕州到螺城的道路,让王师南下更加方便,同时在沿海建立水师海港,派遣唐军水师驻扎,增加广州之兵迅速出击螺城的能力,力求从军事上杜绝安南再度陷入混乱的可能。

    当然,安南很多地区气候恶劣,地形复杂、区域隔绝严重,为免群蛮隐居山林为祸,李从璟派遣学院学生深入安南,选择气候地理都适宜的地方,大面积垦荒,集中修缮农田。同时建造城池,将山民迁出山林,到平地城池中定居,在农田集中地耕作,增加官员对地方的控制力,也加快地方的发展。

    在赋税徭役上,也给予特殊优待。

    至于因为气候原因,该地盛产的水稻、水果,李从璟则令官府帮助兴商,使得这些产品可以北运江南甚至江北,增加该地百姓的收入,改善他们的生活。

    凡此种种,事无巨细,李从璟都一一和众臣拟定章程,力求彻底让安南再无战事,而不是简单的军事占领。这样一来,前期朝廷会在安南投入大量财物——例如在轻徭薄赋的前提下,安南官员要修缮道路、城池,就必须付给劳作者工钱——但从大局上看,这无疑是有益于安南长治久安的。

    当然,李从璟也没有忘记让安南官员,激发安南百姓的积极性——例如自愿投身垦荒、修缮水利等事情中的百姓,可以在多年内于赋税徭役上享有更多优待。

    诸番举措议定之后,大唐朝廷已经从政治、军事、经济上,全面对安南实行了掌控。

    进入定鼎二年春天,李从璟册封李重政为太子,令其入主东宫。此后不久,在洛阳学院开学之际,李从璟让已经十岁的李重政进入学院就读。至此,洛阳学院的地位完全稳固下来。

    春夏之交,李从璟接到郭威军报,南诏平定。

    有了安南的“前车之鉴”,朝廷对如何建立在南诏的稳定统治,已是轻车驾熟,没多久各项章程就被确定下来,人力、物力迅速安排到位,源源不断开赴南诏。

    值得一提的是,安南作为岭南行省的一部分,朝廷在进行安南建设时,岭南行省的官员去了很多,以此加强对安南的了解,方便日后处理安南各项事务。

    而在建设南诏的时候,西川也去了许多官员,这是为了加快地区的相互了解与融合。西川作为人文荟萃之地,南诏,亦或说大理行省,日后就是第二西川。凡此种种,也有利于消融西川与大理昔曾多年互相攻伐的隔阂,具体到眼前来说,就是有利于两地通商、交流。

    同时,李从璟下令郭威“凿山开路”,并以澜沧江(湄公河)为依托,评估向南进行军事扩张的可能性。

    西南半岛之所以叫西南半岛,就是因为在中国的西南,既然如此,李从璟为何不能谋求让它干脆变成中国的西南半岛?

    眼下,大唐已经坐拥安南与南诏,要知道,安南就是后世越南北部,而南诏的南面疆域,已经深入到缅甸、老挝、泰国。大唐要做的,不过就是轻轻再往前踏一步而已。

    拥有了西南半岛,就能拥有东方咽喉之地——马六甲海峡。一旦马六甲海峡握在大唐手里,日后大唐无论是掌控南海,还是君临马六甲之南的岛屿、疆域,都将易如反掌。

    更重要的是,大唐舰队自此西出印度洋,就将毫无滞涩。拥有了这等咽喉之地,沟通东西方两个世界的海上命脉,就完全握在大唐手里。无论是东方的朝鲜半岛、东瀛,还是印度半岛,都将在大唐天威的震慑之下。

    海洋,才是地理大发现中的主角;海峡,则是海洋中的主角。

    因为它控扼海上通道。

    诸事解决完,就到了夏秋之交。

    李从璟决定派遣莫离前往广州。

    “南征的侍卫亲军已经开始陆续班师,回洛阳的部曲不用多言,依然是禁卫军主力,而留在安南、南诏的部分部曲,则要承担起重建安南、南诏地方军队的使命,就如当初打造两川地方军队一样。区别在于,今日的安南、南诏地方军队,很可能就是日后的大唐远征军。”

    “大唐疆域辽阔,不能每回出征,王师都从京畿洛阳开拔,朝廷建立禁军,不是要抹杀边军的存在,而是为了寻求边军与禁军的平衡。日后再向西南用兵,便要安南、南诏出大力气。这也是为何在王师占领安南、南诏后,朕要不惜血本,在两地改善民生、大兴教育、修筑道路的原因之一。”

    广贤殿中,李从璟跟莫离在谈话。

    说到这,李从璟推给莫离一盏茶,继续道:“安南、南诏已经稳定,就更不必说岭南了,诸事都已走上正规。王师这些年征伐天下,将士在前面攻城掠地,官员便紧随其后接收民政,诸事都已轻车熟路,这也是岭南为何这么快就稳固下来的原因。”

    “岭南、安南、南诏稳定后,便该是我大唐舰队扬帆海外的时候。朝堂上下衮衮诸公,虽然不缺贤才,但能让朕把这件事放心托付的,也唯有莫哥儿一人。岭南平定后,水师就在修筑海港,进行海航训练,如今诸事都已妥当。这回莫哥儿南下,一手大唐船舰,一手海商货船,扬帆大海,西出万里,当不在话下。”

    “大唐要克复河西、西域,要往西南用兵,少不得钱粮。大江南北虽然地域广袤,朝廷赋税每年巨万,但一个安南和南诏建设,就让国库大为出血,何况劳师远征的河西、西域?这回莫哥儿出山,便是为大唐去找财富。”

    “舰队远航,第一阶段是重建海路。丝绸之路留下来的通道,舰队要重新掌握,有闽地和岭南海商相助,这事应该不难。重建海路的同时,便是令军情处深入各地,发现、评估各地的财富情况,有我数年来的筹谋,军情处中不乏通晓外语者,此亦不难。”

    “第二阶段,便是通商。这些年,大唐商业繁茂,丝绸、瓷器等物,我大唐要多少就能制造多少,通商各地,数倍利润不在话下。倘若有些地方比较封闭,其主不愿通商,莫哥儿手中的水师将士,也知道该做什么。番禹、安南接连两战,水师对于登陆作战,已是有不少心得。”

    话说完,李从璟品了口茗,口齿留香。

    莫离叹道:“无论是给立功商贾授官阶,还是让水师学会登陆作战,诸多事宜陛下早就准备妥当,此番离南下西出,虽然诸事庞杂,但若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也就无颜回来面见陛下了。”

    听到这话,李从璟却忽然放下茶碗,看着莫离,面容肃然,不容置疑道:“夫世间之大凶险,未有胜过开天辟地者。莫哥儿此去,无论事情成或不成,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做到:那就是给我完整的回来!”

    莫离起身离座,拱手拜道:“臣谨遵敕令。”

    莫离离开洛阳的时候,李从璟率领众臣出城相送。

    古道长亭,队伍已经远去,李从璟依旧远望未动。

    又是一年秋风将至。

    望着那个白袍折扇的身影渐渐远去,李从璟轻轻喃喃了一句,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话。

    “莫离莫离,莫与君别离。”

章二十一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21)

    (第三更)

    莫离到达广州后,大唐舰队并没有立即出发。这个世代的大规模海上航行,还是要考虑海上风向和大海风浪的,要寻找到适合的季节和时机。

    另外,虽说舰队和商队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但毕竟莫离这个主事的人没来,也不是所有事情都已经就位了的,故而莫离到达广州后,还有一段时间的忙碌。

    李从璟在广贤殿的时候,跟他说了舰队出海的两个阶段,在他和李从璟的谋划中,这两个阶段自然不是全部内容,而只是前期的内容。在这之后,还有诸多谋划,只不过眼下来看还显得久远了些,不必赘言,饭要一口一口吃。

    莫离知道,李从璟要在海外建立商业版图,要汇聚四海财物为大唐所用,至于更深层的东西,李从璟却是还没有提起。然则以莫离的心性见识,他自然知道,彼处,并不是李从璟心中蓝图的尽头。

    莫离去看了广州海港,也就是番禹海港。刘龑投降后,唐军占领番禹,将名字又改了回来,如今仍是叫作广州。亲眼目睹海港里的巨大军事基地,以及正在建造的船坞船台,莫离忽然发现,李从璟心中的那个世界,恐怕他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看到尽头。

    许久之后,大唐的舰队扬帆出海时,莫离手里握着一副绝密机要。

    这份绝密文书,是李从璟给他的。

    那是一幅图。

    西方地图。

    那是大唐舰队要到达的地方,也是大唐舰队的航行目标。

    李从璟在信中说,此图梦中得天授。

    莫离相信了。

    有了这幅图,哪怕只是作为航行对照,大唐舰队的远航,都要变得容易太多。

    站在十丈高的楼船上,身后船舰如城,身前碧海蓝天,莫离将文书贴身收好,而后负手远望。

    不入海洋,不知天地之广阔。

    而莫离知道,一个新的时代,就这样诞生了。

    他想起长兴二年,李从璟站在扬州船台之上,手指东海的模样。

    ......

    洛阳学院门前,王不器望着面前几个身着道袍的家伙,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不像是好人。

    这并不是王不器心思不纯,而是对方的卖相实在是太怪异了些。且不说这些人高矮肥胖各异、年龄差距巨大,那道袍也着实脏乱了些,而且个个面色不同于常人,似有光泽,但不是黄色光泽就是灰色光泽,让人一看就怀疑他们是吃土为生的。

    心中虽然有诸多怀疑,王不器仍旧是不敢怠慢,礼数不差的相迎。

    这些人,是李从璟吩咐他好生接待的,据说是军情处从某处道观带来的洛阳。这些都不是关键,重点是李从璟要他们在学院开设一门叫作“化学”的学科。

    在学院的宴席上,王不器没忍住,问为首那个看似已经五六十岁、头发花白而枯黄的老者,“诸公以前在道观,平日都做哪些事?”

    这话的意思,就是问你们有甚么本事,你们要来开设的“化学”到底是门甚么学科。

    老者好似已经几年没有吃饱过饭,吃相惨不忍睹,不过他还是很快回答了王不器的问题,虽然只有简单两个字:“炼丹。”

    “炼丹?”王不器这回着实惊到了。道家的炼丹术,他不是没有耳闻,只是作为学问大家,不怎么相信罢了。这古往今来,许多帝王都希望得道家仙丹,长生不老,但哪一个不是吃丹吃出问题来了的?

    “陛下让你们来,是在学院炼丹的?”王不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语气不善。

    老者抽空瞥了他一眼,被肉食塞满的嘴还在咀嚼,这就让他原本的鄙视眼神格外怪异,“不炼丹。”

    “那做什么?”王不器心想,你们这帮炼丹的,除了炼丹还会做甚么?

    老者的回答,让王不器刚饮下的酒水,差些一口喷出来。

    老者老神在在的回答:“教你们炼丹。”

    王不器嗔目结舌,这简直狗屁不通,学院学生竟然要学炼丹?

    看到王不器的神情,老者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有些问题,立即补充道:“教你们炼丹之术。”

    王不器老脸一黑,心说这有甚么区别?

    见王不器更加不高兴了,老者这回停止了吃饭,思索了半响,这才郑重道:“确切来说,是教你们有关炼丹的所有学问,但却不是以炼丹为目的。让学生认识这门学问,钻研其中的道理,去粗取精,保留有用的部分,加以发展。这是陛下的原话。所以我们教授的学识,叫作‘化学’,而不是‘炼丹术’。”

    说罢,老者尴尬了一下,“虽然某也不知为何这门学识叫作‘化学’。”

    王不器沉默下来,细想其中的深意。

    老者最后道:“陛下有言,若是演武院刘老与徐半仙见到我等,当会知晓我等的有用之处。陛下还有言,本门学科,当对火药改进,铁矿、金矿等的提炼,据有极大作用。”

    王不器将信将疑。

    就在这时,刘老和徐半仙来了。

    见到老道士,两人如见亲兄弟,立即亲切的迎了过来。

    时至今日,学院早已有“数学”这门学科,如今又迎来“化学”,假以时日,伴随着“物理学”被单独划分,则学院已经可以尝试去触摸、打开“近现代科学”的大门。

    ——物理学早期研究的天文、力、热、声、光等,并不是太高深晦涩的东西,而汉唐在这些学问的钻研上,向来多有成果,别的不说,钦天监、太史局、司天台可不是摆设,《大衍历》也不是浪得虚名。

    不得不提的是,学院中早已设立了“地理学”这门学科,而其中的先生,竟然以军情处老兵为多。

    当日,老道士与刘老、徐半仙等人相谈甚欢。

    ......

    大唐要稳定统治辽阔疆域,离不开科学技术的进步,大唐要成为恒久强国,更离不开科学技术的发展。

    西方那些偏居一隅、还没大唐一个行省面积大的小国,之所以能成为列强,靠得就是这看似简单不过的四个字。

    科学技术,或者说生产力,最终会推动整个社会的发展,这就是历史规律,这就是历史潮流。

    而大唐的科技革命,已经从学院悄然萌芽。

    ......

    李从璟终于接到戚同文、李谷等人传回的好消息。

    他们在沙州辛苦多时,终于探索出了在彼处提高粮食产量的方法。

    这并不让李从璟感到意外,因为他知道即便是在西域那样的地方,也有坎儿井这样的“神兵利器”。

    这世上估计没有甚么困难是人克服不了的,关键在于,你有没有克复困难所需要的知识和品质。

    戚同文、李谷的折子中提到的方法,眼下能提升的粮食产量并不多,至少没有李从璟后世了解的那样多,但就当下而言,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李从璟对此感到很满意,河西、西域的农业改进,本就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如今开了这样一个好头,就好比打开了那扇大门,证明在河西、西域提升粮食产量的确可行。至于粮食产量究竟能达到多少,日后再逐渐改进就是了。

    李从璟叫来冯道、夏鲁奇、卫道、王朴、杜千书等人,商讨接下来朝廷对河西的用兵计划。

    “侍卫亲军刚从南诏班师,许多将士还未回到洛阳,王师刚刚在岭南、安南、南诏用兵,若是今秋立即出征河西,对府库而言负担太大。而且眼下时过初秋,等到王师到达河西,战不几回,便是深冬,多有不利。”夏鲁奇如是说道,“故而臣认为,用兵河西,最快也得等到明年。”

    夏鲁奇的意见没毛病,众人都表示赞同。

    众人正在商议的时候,第五姑娘到了。

    桃夭夭进宫后,军情处便是第五姑娘主事。

    她身材娇小,绯色官袍被裁剪得小了几号,这让她看起来既显得英武不凡,又不可避免带上两分呆萌气。

    礼数却是规规矩矩,没半分可挑剔的地方,第五姑娘向李从璟启奏道:“夏州与契丹有密使往来。”

    李从璟对此并不觉得稀奇,左右不过是石敬瑭最终都避免不了,向契丹俯首称儿的命运而已,“夏州可有兵马调动迹象?军情处能否查明,夏州意欲何时向河西用兵?”

    “早则今秋,迟则明年。”第五姑娘回答,秀气的眉头有几分肃杀。

    李从璟沉吟片刻,忽而笑了笑,“看来河西这场大战,战况定会分外激烈。”

    李从璟的预感没有错,因为在定鼎二年的这年秋天,有一个人从草原只身南奔,来到洛阳投靠李从璟。

    见到这个人,李从璟便知道,河西、北方草原、西域,在来年注定了要风起云涌,有一番不亚于初唐的大动静。

    甚至可能是,初唐三代人的大动静,此番会在短短数年内发生。

章二十二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22)

    (第四更)

    当日,李从璟正在和第五详细交流夏州方面的情报,而后接到北方草原有人来投奔的消息,他的确颇感意外。

    来到洛阳投奔李从璟,亦或说投奔大唐的,是鞑靼部的公主阿狸。

    鞑靼部图巴克汉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而后其子巴拉西即位,这厮主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阿狸囚禁起来,并且大肆抓捕阿狸的党羽。幸得沃里克帮助,阿狸才侥幸逃出生天。

    听罢阿狸的叙述,李从璟很快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虽然诸事从阿狸嘴里说出来,不可避免带有许多主观色彩,甚至可能有扭曲部分事实的情况,但李从璟是何等人,自然能捕捉到真实有用的信息。

    一言以蔽之,阿狸夺权失败,被迫潜逃。

    阿狸夺权失败,正是让李从璟感到意外的点。

    因为和李从璟有那层关系,阿狸一直是大唐扶持的对象。这倒不是李从璟没事找事,硬要插手鞑靼部内政,平白无故去整幺蛾子,而是巴拉西从一开始就对李从璟有敌意,而后不知何时就上升到对大唐有敌意,哪怕李从璟当年曾帮助他们重返祖地,都没能让这种敌意消失。

    李从璟是不得已,才想要扶持阿狸在图巴克汗死后上位。

    孰料图巴克汗说死就死了,变故来得太突然,阿狸和驻扎在鞑靼部的大唐官员、军情处锐士,都没能及时察觉。

    事实上,图巴克汗一死,巴拉西就在亲信势力的拥戴下,强势即位,没有给阿狸反应时间,就把她囚禁了起来。

    “按理说,你在鞑靼部的势力不小,虽然最终能否主事还在两可之间,但巴拉西也没有实力能让你毫无还手之力,但你这回却落得个只身南奔的下场。无论怎么看,这件事都颇显诡异。”李从璟望着面前一脸委屈模样的阿狸公主,并没有出言安慰她的意思。

    “巴拉西这鸟厮,定然是跟契丹耶律德光相互勾结!否则以他的心性本事,如何能在突然发难的情况下,还把诸事安排的那般周密,让我的人根本没有反抗之力?”阿狸一番话说得咬牙切齿,而又别样憋屈,话说完,她拽着李从璟的手臂左右摇晃,“陛下,你可要为奴做主啊......”

    说罢,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低头嘤嘤抽泣,一副楚楚可怜、分外较弱的模样。

    李从璟早就习惯阿狸的“活蹦乱跳”,当然懒得欣赏她的演技,若有所思道:“我一直不甚明白,巴拉西为何对我有那样大的敌意?怎么说我也是鞑靼部的恩人,他不应该那样对我吧?”

    阿狸抬头注视着李从璟,一双狐狸般的眸子闪闪发光,“陛下的意思,是鞑靼部的每个人,都该像奴这样,主动向陛下......献身?”

    说罢,不忘咬了咬嘴唇,眨了眨眼,眸中的魅惑之意犹如春水初生。

    李从璟觉得这个问题根本就是废话,正经反问道:“难道不该如此?”

    饶是阿狸性情跳脱,也被李从璟的厚脸皮给弄得一怔,不过她旋即莞尔,对李从璟抛了个意味难明的眉眼,“陛下应当知晓,在我们草原,父亲死后,继承者可是连他的妃子都能一并继承的。”

    李从璟奇怪道:“那又如何?”

    阿狸笑得比狐狸还要贼,扭了扭腰身,吃吃笑道:“所以弟弟喜欢上姐姐,也是很正常的事,对吗?”

    李从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感情巴拉西有恋姐癖,阿狸是他的禁脔,而李从璟竟然成了巴拉西的情敌?

    李从璟有些郁闷,绷着脸不说话了。

    阿狸见李从璟不高兴了,又拽着他的手左摇右晃,撒娇道:“奴就是随便说说而已,陛下怎么还当真了?”说着,她眸底闪过一抹羞耻的狡黠之意,腆着脸幽幽道:“陛下该不会是怀疑,阿狸在没有陛下的日子里,不守规矩吧?”

    李从璟无力的看着她。

    阿狸伸出滑-嫩的小舌头,舔了舔自个儿的殷红嘴唇,“陛下若是怀疑,大可来查验一番啊......彼处的林间小道,长久无人踏足,如今可是越来越狭窄了呢......”

    这话真是淫-秽不堪啊。

    草原果然是穷山恶水,养育出的果然都是刁民,李从璟心里诽谤一句,站起身就要走,“我还有事,你先歇着吧,需要甚么就言语,自会有人给你准备。”

    阿狸见李从璟要走,哪里肯依,连忙一下子扑出来,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却紧紧揣着李从璟的衣袍,扬着泫然欲泣的俏脸,字字含泪道:“陛下,奴大老远赶来,陛下就不怜惜奴?奴可是好生可怜的,这一路来担惊受怕,就怕陛下见了奴不理......如今看到了陛下,奴的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可陛下连多陪伴奴一阵都不肯吗?”

    李从璟低头看着阿狸,“撒娇也没用。”

    阿狸眼珠子滴溜一转,忽而转过身去,再回头时,已经一把扯下一截衣袍,露出白璧无暇的小香肩,一根手指更是含在嘴里,眼神极尽挑逗之能,“这样呢?”

    李从璟点评道:“还差一点。”

    阿狸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嘤咛,转而双膝跪地,四脚趴在地上,梗着白皙的脖子,回头做出陶醉万分模样,双眸迷离的叫唤:“郎君,来蹂躏臣妾呀......”

    这火候就到位了。

    ......

    李从璟当然知道,极有可能是用弑父手腕夺权的巴拉西,在鞑靼部打击亲唐势力,站到大唐的对立面,并不是因为他真有恋姐癖。退一步说,即便巴拉西真有恋姐癖,阿狸也不是他做出这等决定的根本原因。

    草原上有人亲唐,自然也会有人仇视大唐,有人想要依附大唐,愿意做大唐的臣民,自然也会有人认为大唐是欺压草原的外族,想要维持草原人统治草原的原有秩序。

    而巴拉西就是后者。他跟耶律德光是一样的人。

    大唐对待草原的策略,就是在打压、清除仇唐派,扶持壮大亲唐派的基础上,全面进行草原民族的汉化,这跟对待安南、南诏的手段是一样的。

    接下来的日子,李从璟给阿狸派了几个宫里的女官,让她们带着阿狸好生学习汉唐文化,当然还是从诗书礼仪开始。

    这倒不是李从璟怕阿狸太闲,会没事在宫里瞎闹,这关系到他日后处理草原的大局。阿狸之于鞑靼部的地位,与耶律敏之于契丹的地位是一样的,日后大唐统治草原,如果需要草原代理人作为过渡时期,那么在大唐呆过、受过大唐文化教育的阿狸与耶律敏,无疑是绝佳选择。

    而且她们还都是女人,这可比让男人当代理人要好得多。

    阿狸在草原时,就曾向驻鞑靼部的大唐官员学习过汉学,早已能够说上一口流利的汉话,对眼下李从璟布置给她的学习任务,阿狸也完全没有抗拒之意。一路南行,阿狸也算是见多识广,尤其是在到达洛阳之后,阿狸已经成为大唐的狂热崇拜者,让她学习汉唐文化,她甘之如饴。

    这就是汉唐灿烂辉煌文明的天然优势和吸引力了。

    当然,以阿狸那九尾妖狐般的性子,每每接下新的学习任务之前,或是完成一个学习任务之后,她都要向李从璟索要“甜点”。

    后宫里的女人已经不少,皇后任婉如、贵妃桃夭夭,还有豆娘、孟小花,吴越王贡献的钱小桔等,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品种颇为齐全,从收藏的角度上来说,李从璟已经颇有成就。

    立冬日,李从璟召集了后宫里的所有嫔妃,一道在宫里游玩散心。这里面就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皇子公主,有的能调皮捣蛋了,有的还只能看着年纪大的调皮捣蛋。

    豆娘善画,李从璟就摆了一张书案,让她在众人面前显摆显摆才艺。

    钱小桔喜欢吃桔子,李从璟就给每个人的案桌上都盛上几盘桔子。

    孟小花喜欢看戏,李从璟就让伶官们给众人演奏。

    谢宜清自打进宫之后,还没展露过才学,平日里也没甚么存在感,李从璟见她冷冷清清的坐在边上,便对她说道:“才人出自官宦之家,素来听闻你颇有才情,赋诗作词不在话下,今日可有呈献?”

    谢宜清昔日是谢尚仪,到了洛阳,就成了谢才人。

    才人身份低微,听了李从璟的话,谢宜清起身缓缓施礼,柔柔弱弱零零丁丁,“陛下请出题。”

    “你自己选题吧,朕不给你设限。”皇后任婉如贴心的递过来一杯酒,乃是产自西域的水晶杯葡萄酿,李从璟轻轻品尝了一口。

    谢宜清想了想,“妾身欲以番禹被破为题。”

    她这话出口,立即让众人都露出惊讶之色,有佩服谢宜清胆大的,有恼怒谢宜清不识大体的。

    李从璟似笑非笑,“准。”

    妆容清雅、衣衫寻常的谢宜清,婉约站在小案前,缓缓开口:

    “君王城上竖降旗。”

    “妾在深宫那得知?”

    两行诗句落下,嫔妃们都睁大了眼睛,李从璟饮酒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个开头他再熟悉不过了。

    谢宜清接着吟道:

    “一朝入城十万甲。”

    “谁敢自言是男儿!”

    一语罢了,所有人都紧紧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大笑,“好诗,好诗!”

    是日,谢宜清进封芳仪。

章二十三 赵普颍上行良政 士子风流总不同

    大唐三百余州近千县,颍州颍上县只是其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如说有甚么值得称道之处,除却文风醇厚之外,就是长兴年间发生在百里外的寿春大战了。

    年初的时候,县里来了位新任主簿,让颍上县上下一片哗然。虽说主簿只是九品官职,但怎么说都是正经八百的朝廷官员,在县里更是辅助县令统摄全局的存在,地位重要得很,但新来的这位主簿,货真价实的年未弱冠,还只是一个少年郎。

    一个少年郎,如何具有辅助县令统摄一县大小事务的能力?

    没有一个人看好这个叫作赵普的年轻人,哪怕他出自那座大名鼎鼎的洛阳学院——天下人对洛阳学院的看法本来就不统一,争议良多。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颍上县上下对这位新任主簿的看法,逐渐有了改变。

    春日的时候,赵普带领一众小吏差役,沿着颍水查看灌溉设施,造访沿途的乡绅乡老,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赵普都没有回县城。白日在田野河流间穿梭,夜晚就住在村落,唯一不变的是,这位九品官员老是跟农夫和乡绅们,有着说不完的话,讨论不完的问题,并且毫无官架子可言。

    一个月后,赵普回到县城,三日闭门不出。

    三日后,他手持公文,再度出城,下到乡里,组织起千百人的百姓,按照他拟定的计划,开始有条理的修缮水利灌溉设施。

    仅仅一月的忙碌,便让颍上县的农田,大多得到充足的水量供应。

    这年夏天,降雨并不充足,然而秋天的时候,颍上县却喜获丰收,粮产比之往年多了三成不止。

    秋收之后,赵普又召集百姓,在农田里焚烧秸秆。他还带领百姓砍伐一些树枝,和秸秆平整在一起,再往上面堆砌细土,然后点燃树枝和秸秆,烟熏火烧细土,最后再把细土返还农田。

    他还将县城里的粪便和乡里每家每户的粪水排泄物,都做到充分利用,让农夫们有章法的洒在农田里,他更是让农夫们将用不着的麦秆等物,都铺陈到猪圈里,等过上许多时日,麦秆在猪羊的日夜踩踏和粪便滋养中,变成黑漆漆、臭熏熏的物什,再把它们放进农田——很多时候,粪水和粪秆都配合庄稼的种植过程。

    赵普告诉农夫,这样可以让土地更加肥沃,也可以让庄稼更好成长,可以保证来年的粮食增收两三成。

    乡亲们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赵普已经证明了他的博学和才能。

    作为学院出来的杰出学生,赵普并不是只会劝课农桑,这一年里他也并不只是在农事上有所动作。

    春天忙完水利设施的改良后,赵普对颍上县的产出已经有所了解,对颍上县的特产也做到了心中有数,他带着小吏差役们,先是到县城里的市场走访,而后又到乡下的市集查看。

    约莫一个月后,赵普带着一帮小吏和差役,驱赶着几辆载满颍上县特产的驴车,去了颍州州城推销。

    赵普虽然年龄不大,但是学问不小,文采更是不凡,他在跟颍州商贾、富人推销颍上县的特产时,会专门写上几篇文章,大肆吹捧,更是不惜借用历史名人和文化典故,以文化历史底蕴来增加特产的附加价值,再加上赵普脑子灵活,又通晓商业知识,在包装、品种、花样上的手段层出不穷,常常引得商贾、富人们赞叹不已,被深深吸引。

    赵普从颍州回到颍上县的时候,驴车上的特产已经售卖一空,并且已经装满了颍上县需要的物资,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吸引了许多商贾,和他一同回到颍上县,因为这些商贾看到了颍上县特产的价值,要有规模的收购,建立长久的供求关系。

    为了方便商贾往来,赵普从颍州回到颍上县后,说服县令动用了许多人力物力,去翻整颖水河道,以利商船通航,并且在县城外扩建码头,修建配套设施,以供商贾往来、歇脚和吃喝。

    如此赵普还不满足。颍水沟通中原腹地和淮水,乃是一条重要的通航渠道,仅仅是翻整颍上县的河道,还显得改变太小,于是他在县令那里求了一封介绍信,亲自跑去见了颍州刺史,说动刺史对颖水大加整修......

    在看到商贾繁盛带来的赋税收入后,赵普又跑去寿春考察。寿春不仅是军事战略要地,因为其位置特殊,沟通江淮与淮北,有交通枢纽的地位,这里商贾更多,市场更加繁荣,而且淮水之上商船相连,景象十分热闹。

    赵普在对寿春的商业进行“刨根问底”的研究后,回到颍上县,立即说服县令,在颖水与淮水的交汇口,新修了一处市集,并且建造码头、货仓、旅店等设施。

    在赵普的努力下,颍水与淮水交汇口的这处货物中转、集散基地,很快就有了雏形。因为市集处在淮水中段,且颍水沟通中原腹地与淮水的关系,市集一经建成,就吸引了大量商贾来此。

    赵普又从县里调集了两队刀弓手,到市集来日夜守卫,在他的统一管理下,这里货仓、商铺租金便宜,秩序井然且安全悉数高,差役也不敢为难商贾,很快就名声大振,吸引了源源不断的商贾到此歇脚、中转商货、买卖货物。

    为此,颍上县甚至不得不在此设立户曹衙门,来管理商事、征收赋税。

    市集的繁荣兴盛,立即带动了周边乡里的发展。

    为了建立良好的商业环境,赵普拟定规则,一方面杜绝小吏差役中饱私囊,把手伸进商贾的钱袋子,一方面杜绝商贾间的不良竞争,再就是打击贼人来劫掠......事无巨细,赵普都统一协调。

    仅仅是兴商这一项,就让颍上县的赋税大量增长,那可不是三两成,而是有望在几年内就翻倍的,这可把颍上县县令乐得合不拢嘴。

    市集刚刚建好,闲不住的赵普又把目光盯向了手工业。

    男耕女织的时代,妇女们除却帮忙农活、洗衣做饭外,就是织布制衣,有多余的能拿出去买点钱,还可以补贴家用。赵普就发现,在这一点上也是大有可为的。

    洛阳学院教给了他许多经世致用的知识,也开拓了他的思维。

    男耕女织的时代,能买得起一架织布机的家庭并不多,那些佃户、贫农根本就没有这个资格,只有中农甚至富农,才有这个本钱。而即便是中农亦或是富农,家里的织布机,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用的,因为妇人的杂活其实很多。

    赵普觉得,这实在是浪费了太多物力和人力。

    赵普的法子,就是由县里出钱,购置织布机,而后分发到村、里,搭建专门的房屋,建造统一的织布作坊,然后把村、里的妇女统计一番,给她们分班,让她们在一天中轮流到织布作坊里来织布。

    这就能充分发挥织布机和人力的作用。

    至于有些妇人不会织布,也不用担心,手艺是可以教的。

    而那些家里有织布机的中农富农,也可以把织布机搬到织布作坊里来,算是织布作坊折价收购。

    织好的布,再由织布作坊统一卖到县里,这样就杜绝了妇人们卖布时被欺压价钱的可能性,得来的钱财,再根据织布作坊统计的工时、产量,分发给妇人们。

    织布厂不扣留一个铜板。

    看似县衙只出力,没有收益,会入不敷出,但布匹到了商铺里,再卖出去的时候,官府是要征税的,所以这是一个良性循环。

    如此,不仅颍上县的布匹量得到剧增,而且百姓们的生活也得到改善。

    这已经颇有农村合作社的意味。

    赵普还觉得不够,他想起了黄光石,于是在织布作坊出现一段时间后,他又派人去学习黄光石的织布工艺,然后传授给那些织布的妇人们......

    当然,赵普在颍上县的所作所为,也不都是一帆风顺的。

    在抑制土地兼并的过程中,赵普就碰到了不小的麻烦。这个麻烦来自一个退伍的将校,彼人从军征战时,多有功勋,曾今做到过都虞候的位置,统领数千人马,受伤后卸甲归田,朝廷也有赏赐。

    这样的人回到乡里,自然势力庞大,县令都不敢得罪。

    而广置田产,却是时人的习俗,这名都虞候也不例外。

    赵普在办理此案的时候,不仅受到了来自县令的阻力,也受到了来自都虞候的行贿示好、赠送钱财等诱惑,但他始终不为所动。最后,赵普的自家房子都被都虞候派人给烧了,自己更是被威胁甚至殴打,差些命悬一线,但他始终没有退缩。

    县里的刑部分支机构,站在赵普一边——此时的县令已经没有断案的职责了,就像布政使没有断案权力一样。

    这件事最后捅到了州里,又从州里捅到了行省。

    行省的刑部分支和御史台分支同时震怒,派遣得力官员一同下到颍上县。

    这件事最终被摆平,都虞候被治罪。

    赵普名扬州县。

    处理完都虞候的案子,时已入冬。

    赵普还是没闲着,他再度动用县里的物力和人力,在乡下兴建书院、兴办教育。按照赵普的说法,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必读圣贤书。

    赵普更是魄力十足的决定,凡适龄孩童,皆要入书院就读,父母不准孩童读书者,视为有罪,一律收监。不仅如此,赵普更是让书院也教授成年男女读书识礼,鼓励百姓们都做文化人。

    这是赵普在颍上县种种作为中,唯一一项只有钱财付出而没有钱财收入的事情。但赵普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却比任何事时候都用心,他甚至以身作则,在百忙中抽空到书院去教授课程。

    他说,为人不知诗书礼仪,与禽兽何异。

    他说,大唐之所以为大唐,不仅因为百业兴盛、国家强大,更在于每个唐人都明是非、知黑白、识礼义、懂报国。

    也亏得是赵普在颍上县发展了农业、商业、手工业,县里才能支撑起如此庞大的教育事业。

    偶然一次,赵普在闲谈中透露,他之所以戮力农业、商业、手工业,最终的目的,就是为了兴办教育。

    他是从学院出来的学生,他深知教育的重要性。如果说唐人是大唐的根本,那么培养一代代唐人,才是大唐的根本。

    赵普是读书人,他立功、立德、立言。

    他虽然年少,但在这个冬天,他已经开始总结这一年的为政经验,书写《劝农书》《劝商书》《劝工书》《劝学书》,以此来不断纠正、提升自己的为政水平。

    没有人知道,赵普曾今驻足乡下简陋的书院门外,静静看着书院里的孩童们,在先生的带领下,认真而虔诚的读书。他时常在失神之后,发现自己的手背已经湿润——那是他自己的眼泪。

    赵普知道这一天来的多不容易。是的,他渐渐知道了。

    往前千年,往后千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回响,从不曾停止:

    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啊?

    赵普不是个例,在大唐这片土地上,一批批从学院出来的学生,正在做着跟他相同的事。

    而这,就是定鼎二年的士子风流。

章二十四 国家大政须慎谋 河西大地正待伐

    (第二更)

    赵普去了地方做官,李重美还在学院里搞发明创造,学院的士子们各有各的风采,而作为皇朝的掌舵人,李从璟也从未停止过向前的步伐。

    自打天成新政推行,天下看似一片欣欣向荣的大治景象,然而作为穿越者的李从璟却知道,眼前的繁盛不过是一时花开罢了,还有太多问题等待他去解决。

    首先是土地的问题。

    “要抑制土地兼并,首先得弄清楚土地兼并的根由。无论是商贾大户,还是官员将领,都有大肆购买田宅的习性,一日不禁绝土地买卖,就一日无法禁绝土地兼并。而要禁绝土地买卖,最根本的办法,就是让田主只有土地使用权,而没有土地所有权。没有所有权,就不能买卖。”崇文殿里,李从璟如是跟冯道等人说道,“国家土地归国家所有,而百姓耕种之,所得除却税赋外,皆归百姓,但土地本身,不能由田主支配。”

    地主阶级是君主制,或者说是封建时代的统治基础,而将土地收归国家,无疑是对地主阶级的根本性打击。李从璟的这个提法,立即引起了众人争议。

    李从璟则态度强硬道:“有土地兼并,则有百姓无田可耕,或者依附大户成为佃户,或者成为流民。而流民不是成为盗贼就是成为奸人暴徒,天下藩镇林立时,各镇的藩军从何而来?主要就是流民。流民一旦多了,天下就会乱,而国家要杜绝流民,不能治表不治里,收编流民为军卒是无用的,只能杜绝土地兼并。”

    冯道等人担心的,是如此一来会引起地主们的动乱。

    最后议定,此事循序渐进,先行试点,再看效果推行。

    第二件事是货币问题。

    货币问题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民间私铸铜钱、扰乱货币秩序,二是铜钱不利于流通,动辄几十斤铜钱扛上街,很是麻烦,而商贾经商,更是不便,严重影响商业发展。

    李从璟的办法自然是建立国家银行,发行货币符号。

    “此举有多个好处,一方面可以避免铜、银、金的流通损耗,另一方面有利于商业兴盛,第三方面,日后大唐商队远航海外,可以在海外进行‘货币战争’。”李从璟说道,这件事比较麻烦的地方在于,货币符号的意识比较朝前,而且“交子”这个东西也不能避免造假。

    不过自打有了纸币这个货币符号,打击假币就会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说到底还是利大于弊,也必须施行。

    为此,李从璟找来章子云等人,让他们去拟定章程,同样先行试点。

    第三件事是兵制问题。

    李从璟道:“在募兵制下,朝廷精编禁军已经多年,成军于天成年间的殿前军,如今已经征战了很久,士卒逐渐老去,军中老弱数量增多,这对禁军的后续征战不利。”

    募兵制最大的问题,是士卒一日为军终生为军,作为职业军人,年轻的时候固然有战力,年老之后还待在军中,由国家养着,不仅战力没了,还是莫大负担。

    李从璟道:“军中要建立裁汰老弱的标准,以从军年限为基本依据,普通士卒三年一代,精锐可以留在军中继续奋战,中下层军官放长年限,建立‘转业’机制——被军队淘汰下来的中下层军官,可以到地方出任公差......”

    用义务兵役制代替募兵制,是军队建设的必然趋势,在这种体制下,军官皆要求是演武院毕业生,普通士卒想要成为军官,必须进入演武院深造,只有在战时,士卒立下军功之后,才能被直接提拔为军官。

    这件事同样要循序渐进的施行,眼下大唐还有河西、西域和草原战事,在诸方强敌尚未平定、并且打算去平定的时候,募兵制效果明显。也就是说,募兵制是为消灭目标强敌存在的,当强敌被消灭、目标没有了之后,募兵制就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继续存在下去,弊大于利。

    就目前而言,李从璟提出的这个想法,主要是为军中裁汰老弱。

    第四件事是建立学院分级制。

    洛阳学院是大学,相应的,自然要建立中学、小学。

    学院分级制的建立,意味着教育体制的重大变革。

    李谷、赵普这些第一批学院毕业生,在各地的良好政绩,是推行学院分级制的基础。

    李从璟之前就说过,大唐官场的第一次换血,是以天成新政得力官员替代无作为官员,第二次大换血,则是以学院学生替代贡举制下的官员——后者无疑更加彻底,也更加有用。

    每一次官场大换血,都意味着大唐国事的改善、国势的上升,意味着当下的大唐,正在接近李从璟心目中的那个大唐。

    李从璟道:“洛阳学院先行扩大规模,往后再视情况建立分院,此番先在州里设中学,县里设小学,往后再逐步往下推进。与此相应的,则是教学内容的分级制,这对学院教材有很高的要求,需要花大力气,不过有洛阳学院的先例在,此事不会太难。”

    眼下还不是废物贡举制的时候,等到学院分级制大成,贡举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这件事同样需要循序渐进,诸项事宜不必赘言。

    随着时间进入定鼎三年,朝廷对河西、西域用兵的大事,进入到准备阶段。

    ......

    夏州。

    四十多岁的石敬瑭站在城墙上,扶墙远望东南方。若是从他的目光一直延伸出去,最终一定会触碰到神都洛阳。

    他已经在这里站立了两个时辰,似乎在思考甚么,又似乎只是在放空。国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中更没有任何色彩,这让人无法揣摩他心中的想法。

    装扮简单但不平庸的崔玲珑,从甬道走上城头,来到石敬瑭身旁,“探报,朝廷使者已近在十里之外,稍后要不要放他们入城?”

    石敬瑭的目光依然悠远,“朝廷忽然遣使前来,所为何事?”

    崔玲珑冷笑道:“想来无非两个字:移镇。”

    “移镇。”石敬瑭笑了笑,“移镇何处?云州,还是幽州?都不可能。然而除却这等边关重镇,还有哪一个节度使,如今不是有名无实?移镇,不就是自缚双手,把自己置于砧板上,任人宰割嘛。”

    崔玲珑面寒如水,“现在还说这些做甚么,李从璟要你移镇,无非就是准备对你动手了,你我在夏州苦心经营多年,不就是在等这一天?”

    石敬瑭摇摇头,面色仍然没有甚么变化,“朝廷要我移镇,我若不遵行,岂不是形同反叛?我石敬瑭对国一片忠心,又怎会行那悖逆之事?我还在等着发兵河西,为国家收复被异族占据的山河呢。”

    崔玲珑蹙眉,片刻后,她理解了石敬瑭的意思,“稍后有人自会迎接朝廷使者入城,好生招待,不会让对方起疑。但这也只能拖延一时,李从璟既然决定对你动手,只要不见你离开夏州,他总会发兵前来。”

    石敬瑭似笑非笑道:“那也是朝廷要对付党项人,无关我石敬瑭。就算朝廷要对付我石敬瑭,那也是李从璟猜忌边关将帅,不是我石敬瑭不忠。”

    石敬瑭的话,可谓句句都有大文章。

    崔玲珑询问道:“这回你要如何搪塞来使?又装病?”

    石敬瑭手指敲打着女墙,“同样的借口,用多了,难免让人感到厌烦。前段时间不是说北边在闹马匪吗?这回我去剿匪好了。”

    崔玲珑露出笑意,“马匪有没有不知道,但是鞑靼部和契丹的使者,却是不久就要来了。”

    “还有呢?”石敬瑭问。

    “凉、甘、肃三州的党项人、吐蕃人,也都会相继赶来。”崔玲珑笑容愈发浓郁。

    “那可真是群英荟萃,如此盛事,错过了岂不可惜?”石敬瑭笑意深邃,“怪不得马匪猖獗,难以平定,饶是我出征数月也无法尽除,原来是有这些人暗中支持。然而凉、甘、肃等地,又为何要派人扮作马匪,来为祸我夏州?”

    崔玲珑笑道:“沙州归义军与朝廷往来频繁,朝廷还派了使臣进驻沙州,李绍城坐镇灵州后,更是时常派遣斥候进入凉、甘、肃等地,种种迹象都表明,朝廷有联合沙州图谋河西之意,凉、甘、肃等地,为保全自身,如何能不恼怒并且未雨绸缪,先发制人?”

    石敬瑭抚掌而赞:“妙,妙,实在是妙。”

    崔玲珑道:“更何况,灵州之西、凉州之东,本就有党项人生活,此番夏州又得鞑靼部、契丹呼应,足以牵制朝廷兵马,等我等合力啃下灵州,将夏州与河西练成一片,届时河西之地,还不是我等想如何就如何?朝廷纵然兴兵,也是劳师远征,我等借用凉、甘、肃等州之力,足能与之周旋。待到朝廷兵马粮草不济、人困马乏了,岂能不退?”

    石敬瑭看向崔玲珑,“心思玲珑,不愧玲珑之名。”

    崔玲珑嫣然道:“不玲珑,如何助你成就大业?”

    石敬瑭笑而不语。

    过了片刻,崔玲珑忽然道:“可奴有一事不明。”

    石敬瑭道:“但说无妨。”

    崔玲珑问道:“李从璟敌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早不对你发难?”

    “早不对我发难?”石敬瑭笑了,“他如何对我发难?派遣杀手,还是兴兵破我军营?前者我亦有宾客、护卫,日夜防备,纵然不能反击,难道我还不能逃走?后者我有军中将士,更是能从容而退。”

    “而李从璟若是背上阴谋杀我的罪名,你让李嗣源如何看他,让天下人如何看他?要知道,李嗣源可不止他一个儿子,你当真以为李从荣从一开始就没有跟他相争的心思?李从荣不跟李从璟相争,是因为最后李从璟势力太大,他已经争不过,而若是李从璟给他机会,他岂能不把握住?”

    “再者,天下还未平定,诸侯盘踞江南,徐知诰又岂是等闲之辈,李从璟若是擅杀大将,徐知诰有的是办法把他名声搞臭——你难道不知道李从璟对李永宁的那点心思?如是一来,你让李从璟还怎么得李嗣源信任?”

    “对李从璟而言,顺利成为太子,再顺利成为皇帝,先行平定天下,才是最大的大局,其它一切事务,都可以放到后面。因为他自信一朝他成了皇帝,就能对我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就像这回让我移镇一样。”

    说到这,石敬瑭又看向东南,笑容凛冽,“可是他错了。他太小看了我石敬瑭,我岂会坐以待毙?”

    此时的石敬瑭,当然不会承认,等到李从璟兴兵攻来的时候,对方的目标其实是河西、西域。至于他石敬瑭,坐拥大局的李从璟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此番也不过是顺手灭之而已。

章二十五 有人北上去做贼 有人出城去止杀

    (八千多字)

    塞外风光不与中原同,当然夏州城的特别之处,并不只在于它在长城之外,北近沙漠,还因为夏州城本身是一座石头城。

    “这座石头城,能否挡住朝廷新式投石车的轰击?”石敬瑭抚摸着女墙,眼中有异样的光彩。

    崔玲珑站到石敬瑭身旁,也学着他的模样,轻轻抚摸女墙,就像此刻在她手指间滑过的,是世间最动人的首饰,“这样的坚城,哪里是人力能够撼动的?多年以来,奴跟随你南征北战,见过多少雄城,但规模这样的石头城,也仅此一处而已。坐拥这样的城池,何愁强敌来犯?”

    石敬瑭露出缅怀之色,“当初奉命移镇夏州,党项人闭城不纳,将士们奋战近年,仍是不能奈何这城池半分,此城的坚固,彼时我等就已知晓。”

    崔玲珑道:“党项人被吐蕃、回鹘赶出世居之地,流离失所,幸得朝廷收留,得以迁居此地,自那之后,这群无家可归之人,便分外珍惜这处来之不易的居所。这塞外林木不多,石头却是取用不尽,所以才有这等石头城。”

    石敬瑭转身看向崔玲珑,目中有怜爱之意,“说到当初,我真要好生感谢你。”

    崔玲珑迎上石敬瑭的目光,眸子里柔情三千,“谢奴甚么?”

    两人四目纠缠,石敬瑭道:“当初我率将士与党项人力战逾年,而不能奈何夏州,彼时朝廷已经对我心生不满,不乏有人口诛笔伐,又有李从璟推波助澜,我几乎就要成为国家罪人,回洛阳被治罪。那段时日,真可谓是暗淡无光,便是我内心里,也多有焦虑之意。”

    崔玲珑没有说话,只是痴痴望着面前的人,似乎只要能静静对着对方,她就拥有了一切。她是个心思玲珑的女人,自然知道这时候最该说的话,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石敬瑭继续道:“危难之际,是你带领暗虎深入凉、甘、肃三州,历经千辛万苦,带回三州舆图,我才有了可以跟党项人座谈的本钱。谁知党项人虽然动心,但却不打算买账,又是你带领暗虎蹲守近百日,几乎付出全军覆没的代价,劫持了党项首领李仁福的一子一女。”

    说到这,石敬瑭脸上流露出痛苦之色,顿了片刻后才继续道:“这之后,我娶了李仁福的女儿,这才得以进入夏州城,成为名副其实的定难军节度使。”

    崔玲珑笑了,笑容里有一丝凄凉惨淡。

    石敬瑭低下头来,凝视着她,良久后才道:“这些年,太辛苦你了。当年,为了得到李嗣源的势力,我娶了李永宁为妻,现在,为了得到党项人的势力,我又不得不娶李仁福的女儿......我心,实在痛如刀绞!”

    崔玲珑含泪摇头,示意石敬瑭不必再说下去,“只要你能知道奴的心意,只要你能了解奴的不易,奴便是刀山火海,也能为你去......”

    石敬瑭感念不已,“今生能得你侍奉左右,实在是我石敬瑭最大的幸事!”

    崔玲珑感动得如痴如醉,嘴上却坚定道:“不,你最大的幸事,是成就一番大业,这才是你最重要的事!只有成就大业的石敬瑭,才是那个奴倾心的石敬瑭,为此奴即便是死了,又有何妨?”

    石敬瑭说不出话来,只能久久凝视崔玲珑,眼中的柔情蜜意似乎能化沙漠为江南。

    然而,崔玲珑期待的相拥,却是没有发生。

    因为这是在城头,在众目睽睽之下。

    夜里,石敬瑭召集了刘知远、杜重威、杨光远、石重贵等人,在一起议事。

    “夏州虽然有大片适合耕牧之地,但与江南相比,仍然是贫瘠之所,又且夏州处在灵州与河东之间,地盘不大,左右皆有禁锢,实在不是成就大业的地方。你我要建立功业,就必须向河西作文章。”

    石敬瑭说道,“而要进军河西,首先必须得拔出灵州这颗钉子。”

    “如何拔出灵州?”刘知远问。

    “灵州有李绍城布防,其人不是庸才,又且兵强马壮,更不是易与之辈,我定难军虽然不惧与他交战,但也不能用蛮力。联合凉、甘、肃等地的党项、吐蕃、回鹘人,两面夹击,方是良策。若能如此,我方兵势大盛,攻下灵州易如反掌。”石敬瑭说出固有的谋划。

    “军帅高见!”刘知远赞叹道,“攻打灵州,是为进军河西。而攻打灵州时,我们却借助了河西三州之力。如此,我等不仅可以保存实力,也可以消耗凉、甘、肃等州的兵马。战后,更能在河西三州毫无防备之际,突然发难,届时,我强彼弱,又是以有心算无心,河西必然大败。三州之地,我等要收入囊中,几乎不费吹飞之力!此计一箭双雕,环环相扣,实在是奇策,也唯有军帅,才能有这等谋划,我等实在望尘莫及!”

    石敬瑭哈哈笑道:“刘将军过谦了,你智勇双全,不仅是军中骁将,更是本帅智囊,此番举大事,正要依靠你和诸位同心协力。”

    刘知远、杜重威、杨光远皆道:“愿随军帅创立大业!”

    石敬瑭满意的点点头,“只要能夺下凉、甘、肃三州,则河西之地,可以皆尽为我所有。届时无论是出西域,还是下三川,皆是易如反掌!”

    三川,即是两川加上汉川之地。

    收敛神色,石敬瑭肃然道:“灵州虽然易克,河西虽然易得,但要守住这些地方,却是不易。河西战端一开,朝廷势必引军来伐,如何抵挡朝廷大军的进击,才是我等能否守住河西基业的关键!”

    刘知远试探着说道:“河西地形复杂,灵州之西、夏州之北,多为荒漠,我军依仗地利,足能与之周旋,朝廷即便发大军来攻,想要速战速决也难得很。而只要朝廷兵马不能速战速决,彼部劳师远征,物资日费巨万,必然难以持久,待其兵锋失锐、人困马乏,我等再寻机反扑,要败之并不太难。”

    石敬瑭点头道:“刘将军说得在理。”旋即又摇摇头,“不过这还不够。”

    刘知远闻弦声知雅意,眼前明亮道:“朝廷兵强马壮,又有新式投石车,的确不好相与,但若是有人能从旁牵制,引发别处战端,迫使朝廷分兵,则大事可为!”

    石敬瑭笑了,“正是如此。”

    他站起身,意气风发道:“明日本帅去北上草原,与鞑靼部、契丹使者相会,更会与河西凉、甘、肃三州使者订立盟约,待到本帅归来,即是大事发动之时!”

    众人互望一眼,皆拜道:“军帅英明!”

    议事完,众人退走的时候,石敬瑭忽然叫住了闷头耷脑的石重贵。

    “方才你为何从始至终都不说话?”石敬瑭看着石重贵问。

    “诸位将军都是军中宿将,辈分也比孩儿高,孩儿不好随意说话。”石重贵不说话的原因,自然是抗拒石敬瑭等人谋划和朝廷作对,只不过在夏州这么些年,经历的事情多了,石重贵已经不再像跟刘知远去截杀归义军使者时那样,有甚么想法都会说出来,在他的心思跟众人都不一样的时候,他学会了隐藏心思。

    石敬瑭却没有那么好糊弄,“我看你有心事。”

    石重贵知道不下猛药怕是糊弄不过去了,他可不想引起石敬瑭的怀疑,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于是突然下拜,以头抢地,悲声喊道:“请军帅救河丫!”

    河丫,石重贵的妹妹。

    当年石重贵逃避战乱,从幽州南下时,名字还是石青锋,石重贵这个名字是在被石敬瑭收养后,石敬瑭给他取的,彼时他带在身旁一同逃难的妹妹河丫,后来被当时还不是曹太后的曹氏收在了身边,如今却是身在洛阳。

    石敬瑭微微一怔,旋即了然。

    可以想象,一旦定难军跟朝廷开战,石重贵的妹妹肯定被诛连,投入牢狱必不可免,说不得还会被诛杀。

    不过要求河丫,这却是个难题。

    石敬瑭寻思着道:“河丫身在宫城,彼处防备太过严密,有军情处在,暗虎也不好渗透进去......要救河丫,实在是太难......”

    不过转念一想,石敬瑭忽然福至心灵,“然则此事虽难,暗虎拼尽全力,纵然损兵折将,也势必将河丫救出来,你放心便是!”

    石重贵大喜,这喜悦却是没有作假,“多谢军帅!”

    等到石重贵退下后,石敬瑭笑而不语,笑容深邃。

    作为他石敬瑭的养子,又是演武院杰出的毕业生,石重贵极受重用,在军中地位非常。

    但就因为石重贵地位非常,石敬瑭才不得不留个心思,君王喜欢猜忌大臣,石敬瑭焉能不防着点大将?更何况,如今即将与朝廷交战。

    石敬瑭自言自语道:“河丫......若是她被朝廷杀了,你跟朝廷那或许有的一点情分,也就会在仇恨的冲击下,化为泡影吧?我石敬瑭的儿子,怎能对朝廷有情分?一点儿都不能有!”

    鞑靼部的领地,就在夏州正北。

    应天,鞑靼部之南、黄河之北、阴山之西的一处盛地。

    今日,此地有盛会。

    草原上凭空出现了数十顶毡帐,游弋的草原骑兵成百上千,斥候更是远放数十里之外,在毡帐正中央,有一顶帐篷格外显眼,它规模庞大,有被周围毡帐众星拱月的意味,而在大帐外面,则有搭建高台,一些人正在宰杀牲畜。

    石敬瑭带领着数百精骑,出现在地平线上,很快,他就被营地中的人出来迎接。

    这群人里面,有两个人领头:鞑靼部的新任可汗,巴拉西;最受耶律德光看重与信任的人之一,韩延徽。

    几人见礼的时候,巴拉西斜眼瞧着石敬瑭,阴笑两声,开口便是下马威:“你就是被唐朝赶到夏州戍边,如今有家不能归的石敬瑭?中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丧家之犬......是这样吧?跟石帅的处境很像啊!”

    巴拉西比石敬瑭年轻个十来岁,被这样一个后辈,一见面就当着众人嘲讽,石敬瑭心中顿时不快,颜面无存,不过却也不至于立即变脸,谁让他有求于人呢,也不好反讽,“可汗年轻有为,本帅可是敬佩得很。”

    石敬瑭以退为进,巴拉西得了夸奖,却没有就此息事宁人的意思,冷笑道:“石帅话倒是说的漂亮,然而鞑靼部人务实,仅凭花言巧语可是没用的,得有实际的好处才成。”

    石敬瑭早有准备,闻言挥了挥手,立即就有一份礼单送上,“夏州贫瘠,没有甚么好物什,还望可汗不要觉得礼薄。”

    巴拉西听到左右给他念礼单,眼前渐渐明亮,看石敬瑭的眼神就带上了几分揶揄之意,“都说汉人官员,最擅长欺压自己的百姓,搜刮同胞的钱财,看来石帅是个中高手啊,也不知为了这份礼单,石帅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石敬瑭一味拿热脸贴冷屁股,心中老大窝火,然而不等他说甚么,巴拉西已经接着道:“不过这还远远不够!我跟石帅不一样,我心系每个鞑靼人,你这些礼物,我平分给所有族人,每人能得到多少好处?凭此就想让我出兵牵制唐军,你这是在痴人说梦!”

    饶是石敬瑭向来自诩修身养性颇有成就,面对巴拉西这等嘴脸,也是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石敬瑭只能告诉自己大局为重,循循善诱道:“夏州偏狭之地,物力就这么多,可汗若想要更多的财富,只能去中原取。彼处金银遍地,有无数珍奇,粮食布匹铁器更是搬都搬不完,而这,正是本帅此番来此的目的,为助鞑靼部财物丰收,本帅可以奉献所能。”

    这一大段话,巴拉西的左右翻译了好一阵,他听完后使劲儿打量石敬瑭一阵,就像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怪物一样,片刻后摇头啧啧道:“你们中原人真是莫名其妙,竟然愿意让外族侵入自家任意劫掠,有句话怎么说的......引狼入室,对,就是这句话。这对我们鞑靼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面对外敌,我们族人向来都是齐心协力,石帅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这一番颇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感慨之言,落在石敬瑭耳中,并没有让他羞愤欲死,他有他的行事准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是我连命都没有了,国家好与坏跟我有什么关系?

    巴拉西最后道:“你最好记住你刚才的话,若是日后我发现你言不由衷,有意欺骗我鞑靼人,我必然叫你好看!”

    韩延徽看着两人说话,只是面带微笑的站在一旁,眼见石敬瑭如此“谦让”,他心头不禁冷笑连连,暗自寻思道:看来这石敬瑭为达目的,的确是不择手段,如此正好,稍后谈条件的时候,我正好狮子大张口。

    转念间,韩延徽又想道:这石敬瑭狼子野心,说到底与我是一丘之貉,如是观之,我俩倒该把酒言欢才对。

    想到这,韩延徽顿时有啼笑皆非之感。

    忽的,他眼角余光注意到石敬瑭身后的石重贵,不由得眉头微皱:此人是谁,竟然有如此风貌,端得是少见。只是此人为何脸色这般扭曲,难不成是不喜石敬瑭方才的言语?也对,石敬瑭的那些话,怕是没几个汉人愿意听。

    众人进入营地中最高大的那顶帐篷,然后分别落座,因为此地距离鞑靼部较近,算是鞑靼部的势力范围,巴拉西便毫不客气的坐了主位,配合他一脸睥睨的神态,的确有高高在上之感。

    议事的时候,石敬瑭说道:“河西战端一旦开始,朝廷必定大举来伐,等到朝廷的兵马集聚到河西一带,国内空虚,这便是契丹与鞑靼部的机会。幽州、云州之地,虽然边防严密,但是只有那几万边军,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以契丹和鞑靼部的实力,要破关而入并不太难。”

    “而一旦契丹和鞑靼部突破边关,广袤中原大地,将再无能阻拦草原精骑的地方,一朝饮马黄河之畔,中原大地的财富、粮食、人丁,契丹与鞑靼部可以予取予求,想要多少就拿多少!”

    巴拉西冷笑道:“洛阳周边的关防,难道都是摆设不成?”

    石敬瑭笑道:“洛阳周边的关防,在于防备强敌侵入洛阳,只要诸位不入洛阳,那些关防戍卒,又如何有能力弃关与诸位交战?其不弃关尚好,若是果真弃关,这才是诸位的大机遇。数十万草原精骑,在中原的广袤大地上,要击败区区数千戍卒,实在是轻而易举!其若不弃关,中原广阔之地,也足以让诸位赚得钵满盆满。”

    韩延徽老奸巨猾,他慢悠悠道:“可若是唐军从河西回军,那该如何?”

    石敬瑭成竹在胸,“唐军若从河西回军,路途遥远,岂是旦夕之事,等到兵马赶回中原,草原精骑来去如风,早就没了影儿。非只如此,一旦朝廷分兵,则本帅在河西便能反戈一击,到时候若是诸位能在中原牵制朝廷兵马,则你我两相合力两面夹击,便是要进入洛阳,又有何难?”

    “等到你我进入洛阳,那大唐的天下,皆尽都在你我手中,届时大唐的财富,但凡能拿走的,各位尽管拿走便是,尔等得财货,我得土地,岂不宾主尽欢?”

    巴拉西听到这里,神色激动不已,眼中尽是向往之色。

    韩延徽老成稳重,谋划深远,继续道:“若是有朝一日,你我真将唐朝倾覆,而石帅成为中原之主,那石帅可就成了最大赢家。我等出力甚多,若是只取走些许财货、人丁,所得未免太小了些。”

    石敬瑭没想到韩延徽是这样的老狐狸,事情还没影都能想得这般周到,遂皱眉问道:“那依先生的意思?”

    韩延徽字字惊人道:“昔年,李从璟从我大契丹手中,夺走了营、平二州,让我大契丹饱受损失。如今,石帅有雄心壮志,若是他日得我契丹相助,成功入主中原,这幽云一带的十六州之地,就划归我契丹代为管辖,如何?”

    石敬瑭一惊,“十六州之地?这......韩先生这胃口也太大了!”

    韩延徽老神在在的抚须道:“石帅也不想想,如今你蜷居夏州一隅之地,朝不保夕,旦夕就有覆灭之险,而若是果真得我大契丹与鞑靼部相助,摇身一变成为中原之主,李嗣源、李从璟父子辛苦多年打下来的江山,可都为你做了嫁衣裳,你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坐享其成。唐朝三百余州,给我十余州之地,有甚么打紧?”

    石敬瑭默然下来,良久后道:“兹体事大,容某细思。”

    韩延徽淡淡道:“一州之地而为三百余州,便是分出去十余州,也还有三百余州,孰轻孰重难道还要某来跟石帅详说?”说到这,冷笑一声,“若是石帅连这等魄力都没有,契丹何必与石帅共谋大业?”

    石敬瑭咬咬牙,“此事......并非不能商量。”

    巴拉西见韩延徽拿到手了莫大好处,顿时急不可耐,叫嚷道:“丰、胜二地,夏、灵二州,我鞑靼部要了!”

    石敬瑭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石重贵在帐外听到这话,差些一跃而起,拔刀进去砍翻这些贼人。

    最终,在韩延徽与巴拉西的联合发力下,石敬瑭接受了所有提议。

    ......

    灵州。

    第五姑娘到了灵州。

    然而第五姑娘并不是第一批增援灵州的军情处锐士。

    她来,是主事的。

    李绍城接到这个消息,就知道风雨将至。

    他赶到军情处驻地,来见第五姑娘。

    一间光线略显昏暗的屋子,人来人往。

    房中有许多排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册子、折子、纸袋。

    内间,一张小案后,大红衣裳妖艳如血的第五姑娘,盘膝在坐塌上。

    一只细腿翘着,一只手握着短刃。

    短刃未出鞘,撑在小案上。

    刀鞘精致至极,寒光不发。

    第五姑娘长发披散,在窗前的缕缕阳光里,有无数阴影。

    她的脸比短刃更加精致。

    但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杀气凛然。

    李绍城在小案前坐下,“闻听第五统率亲至,某心下一安。”

    第五姑娘的目光,落于小案上一本展开的书册上。

    “节使如今心安,便说明先前心不安。节使军略杰出,心不安,便只能是因为夏州密探。”从第五姑娘嘴里说出来的话,清晰无比。

    李绍城脸上的长刀疤,历经岁月,依旧冷冽,“灵州重镇,人心质朴,缘何有人要行叛逆之事?”

    第五姑娘道:“财帛动人心,纵然无心反叛,也会出卖机要。”

    李绍城道:“人多眼杂,如何杜绝?”

    第五姑娘道:“我来了,自然就能杜绝。”

    李绍城道:“统率要杀人?”

    第五姑娘道:“要杀不少人。”

    李绍城道:“杀的人多了,会乱。”

    第五姑娘道:“杀该杀的人,才会止乱。”

    李绍城道:“统率要杀人,必然大兴牢狱。”

    第五姑娘道:“我杀人,不用大兴牢狱。”

    李绍城道:“统率方至,不查案,如何杀该杀的人?”

    第五姑娘道:“在我之前,已有很多人先到了。”

    李绍城道:“夏州暗虎,行事周密,本事非凡。”

    第五姑娘道:“在军情处面前,没有虎。”

    李绍城道:“不是虎,是什么?”

    第五姑娘道:“死人。”

    李绍城没有再说话。

    该说的话,他已经说完。

    夜,明月高悬。

    夏州城,录事参军府。

    一间房中,有细小的火苗,一闪而逝。

    “点灯做甚么,找死!”

    一个微不可查的声音。

    很显然,有人刚从夹壁中议事完出来。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

    一个脑袋先探出来,左右张望。

    数个人影,尾随而出,不及道别,匆匆掠进抄手游廊,疾步欲走。

    火光,偏在这时,乍然亮起。

    院墙上,月如银盘。银盘下,遍是火把。火把下,遍是青衣。

    寒风吹动衣袂,带着贺兰山峰顶不化积雪的冷冽。

    “什么人?!”

    “来人!”

    “快走!”

    一阵喧嚣,那方才出门的人,慌忙奔走。

    他们反应很快,动作也快。

    但快不过青衣,更快不过青衣手中的刀。

    月光是冷的,刀光是寒的。

    挥洒在月光下,被横刀带出的鲜血,却是温热的。

    人倒下了,呼吸断绝了,血还在身下蔓延。

    血流得很多。

    但再多的血,也无法让冰冷的地面温暖起来。

    青衣一脚踹开房门,冲入其中。

    先杀人,再搜集物证。

    人死了,再也无用,但证据,却能继续说话。

    夏州城外,有许多民房。

    民房边,有许多树。

    圆月滑落树梢。

    一栋普通的民房,忽然房门大开,数条矫健的人影,从屋里飞奔而出。

    人衔枚,手持刀。

    身如虎,眼似蛇。

    脚步落在道路上,踩动沙石吱吱作响。

    脚步忽然顿住,就此停在原地,再也不能挪动分毫。

    他们四周,有青衣冲杀出来,前赴后继。

    脚步太快,也太用劲,沙土一蓬蓬从脚后飞溅而出。

    没有言语,只有搏杀的声音。

    狩猎者,从不需要向猎物说甚么。

    猎物,也没有资格向狩猎者说甚么。

    最终站着的人,才能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站着的,是青衣。

    四周民房,没有亮灯,却有人探出头。

    灯油太贵,这些百姓点不起。

    探出头的人,眼中的好奇之色,瞬间被惊恐替代。

    清冷的月光下,有鲜血顺着刀锋滑过,轻轻滴落地面。

    边地的百姓,知道危急来临时,该蹿回屋子,再也不要露头。

    那栋民房后面,有一人悄悄潜行。

    民房前的人,是他的掩护。

    然而,他奔出没数十步,就被青衣拦住去路。

    民房前的人都死了,他也得死。

    倒在地上,握着血涌如泉的咽喉,他满眼不甘心。

    “为何,为何我会死?”他说。

    “不死,如何证明你活过?”青衣说。

    灵州通往夏州的道路,不止一条。

    可以顺长城东下,再越过长城出关。

    也可以从灵州北上,直接翻越关山,再寻机东去。

    白日,阳光明媚。

    明媚的刺眼。

    有两骑在道路上疾驰。

    没来由,道旁飞出两支利箭,准确洞穿了他们的脖子。

    他们从马背上摔下来,在地上不停弹动。

    瞳孔里,映出青衣的身影。

    青衣在他们身上一阵摸索,最终,在他们的头发里找到一枚蜡丸。

    人死了,却不是死在家中。

    一场大战,会死多少将士?

    一场大战之前,会死多少探子?

    ......

    李绍城再度来到军情处驻地。

    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那个大红衣裳的娇小女子,依旧坐在小案后。

    精致的短刃,摆放在小案上。

    李绍城坐下,认真问:“该死的人,是否都死了?”

    第五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该死的人,永远死不完。”

    李绍城皱眉,“该死的人,怎会这样多?”

    第五姑娘道:“事情未了,便不知有多少该死的人。”

    李绍城略惊,“越往后,还会有人浮出水面?”

    第五姑娘颔首,“这就是细作和密探的战争。”

    李绍城顿了顿,“杀人,真能完全杜绝机要外泄?”

    第五姑娘看了他一眼,“不能。”

    李绍城眼帘微沉,“那该如何?”

    第五姑娘面无波澜,“人未尽,杀不休。”

    李绍城变色,“杀戮,不该如此无穷无尽。”

    第五姑娘道:“还有一个办法。”

    李绍城问:“甚么办法?”

    第五姑娘拿起短刃,站起身,“赢下这场战争。”

    李绍城怔了怔,旋即颔首,“战争休,则杀戮止,的确如此。”

    第五姑娘走出小案,影子拉得很长。

    李绍城起身,“统率还要去杀人?”

    第五姑娘脚步微顿,“为了赢下这场战争。”

    李绍城忽然道:“要赢下战争,未必一定要这样杀人。”

    第五姑娘没回头,长发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却能让将士少死不少。”

    李绍城愣住。

    “战争,就是用一些人的死,来换取另一些人的生。”第五姑娘回头,看向李绍城,“节使岂能不知?”

    李绍城笑容苦涩,“将士死,百姓生。”

    第五姑娘字字如刀:“军情处锐士死,大军将士生。”

    李绍城说不出话来。

    第五姑娘忽而一笑,“将士生,百姓才能生,军情处的人不死,谁来死?”

    李绍城苦涩道:“我只希望,军情处能少死几个。”

    “有一个办法。”第五姑娘道。

    李绍城了然,“杀尽暗虎。”

    第五姑娘道:“或者,割下虎头。”

    话说完,那身红裳已经消失在门口。

章二十六 崔玲珑寺庙设伏 赵象爻挑选坟墓

    (5000+)

    商贾装扮的赵象爻望着眼前的景象,身体僵硬的犹如一块石头。

    夏州城向北两百里左右的距离,便是毛乌素沙漠,这中间的广阔地带,非常适合练兵。如今,定难军就在这里大规模集结,演练战阵之法。由党项人和汉人组成的大军,多达数万之众,步骑参半,散布在辽阔的荒野,彼此冲阵,场面震撼人心。

    赵象爻所在的位置,视野很是辽阔,他举目远望,正好能看到定难军演武的场景。

    定难军的骑兵阵型比较分散,至少要比中原军队分散得多,看起来颇为贴切“一盘散沙”的字面意思,烟尘中,骑兵阵型正在飞速奔驰。

    防守方是步卒军阵,人员集中,军阵也成方形。这本不是甚么奇怪的事,但当防守方的投石车轰响后,赵象爻的双目顿时覆盖上了一层寒霜。

    投石车投放的,并不是普通的石块,而是据有爆炸效果的圆球!

    虽然爆炸效果还不能跟禁军火炮相比,但本质上已经没有甚么区别!

    而让赵象爻真正感到心底发寒的,是骑兵阵型的应对。寻常情况下,骑兵阵型遭受火炮轰击,必定马惊人倒,因为这种大规模的爆炸场景,是战马未曾经受过的训练。但眼前的定难军骑兵阵型,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多大影响,骑兵没有慌乱,战马更没有受惊。

    显然,这样的战阵演练,已经不是第一次!

    赵象爻身体僵硬的想到:“骑兵阵型分散,又处在飞快奔进中,哪怕面对的不是火炮,而是手-榴弹,只怕也会浑然不惧,折损不多。临阵三矢,而手-榴弹射程近,引线燃烧需要时间,根本就无法扔出去三波。可以想象,若是禁军跟定难军野战,手-榴弹这等王师南征时,所向披靡的利器,必定失去效用。”

    赵象爻转念又想到:“骑兵来去如风,在骑兵作战过程中,弓箭其实比之手-榴弹要方便得多,又因为射程较远,所以只要骑兵战马不因为爆炸而受惊,手-榴弹几乎没了用武之地!”

    念及此处,赵象爻狠狠一击节,愤然道:“石敬瑭跟契丹与鞑靼部有勾结,既然定难军骑兵在进行这等训练,想必鞑靼部和契丹骑兵,对王师的手-榴弹、火炮等物也已不再陌生。”

    赵象爻想得没错,禁军征战吴国、闽地和岭南时,火炮和手-榴弹都扮演了极为重要的绝色,作为跟大唐敌对、或者准备跟大唐敌对的势力,契丹、夏州焉能不关心这些战事,焉能对炸药的运用一无所知?

    别的不说,卢龙军削平仪坤州军堡群时,用的可就是炸药,耶律德光又不愚蠢之辈,对此早就有所研究。

    正如李从璟之前所预想的一样,炸药这东西一旦问世,根本就瞒不住。

    即便夏州、契丹一时无法研制出品质跟大唐一样的炸药,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此有所应对,进行针对性的军事训练。而与闽地、岭南不同的是,草原诸部本来就多骑兵,手-榴弹能在步卒阵战中发挥出莫大的杀伤力,在跟草原诸部对战时,天然就不具备太多优势。

    眼下大唐对炸药的使用水平,还是太过低级。

    赵象爻无法考虑到所有问题,但却能意识到眼前所见的东西有多么重要。

    “耗费大量钱财,付出诸多代价,千辛万苦找到定难军的演武地,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赵象爻不敢多作停留,因为他看到定难军的游骑已经奔驰过来,立即带着人手远远离开。

    消息必须要尽快送回去,这对往下的战事实在太过重要。

    花了大半日时间,赵象爻跟军情处的商队汇合,又扮作寻常商人的模样,在荒野中默默赶路。

    等到队伍再次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长泽县城。

    长泽县城在夏州城西南,靠近盐州。盐州,是灵州朔方军的属州。

    在长泽县城,赵象爻有短暂的停留,一方面给商队补充必须的物资,另一方面,赵象爻要在这里见一个重要的人物。

    对方是军情处耗费大量力气,收买到的一个夏州“内奸”,对方手里掌握有夏州向灵州进军策略的部分内容,此番赵象爻就是来跟对方做一场买卖,以钱财来换取情报的。

    灵州如今的处境并不好,身在夹缝之中,就注定了它有被多方夹击的可能性,在朝廷大军还未出动的情况下,若是对方先行动手,灵州就要面临莫大压力。况且兵法之道,虚虚实实,灵州要应付接下来的局面,撑到朝廷大军赶来,掌握对方军情就显得分外重要。

    暗虎在收买灵州的官员,窃取灵州的兵力安排、防御部署,军情处当然也会做同样的事。

    对方是定难军中身份极高的存在,这回到长泽县来,也是为了完成定难军在长泽县军事上的相应布置,否则,定难军用兵策略如此重要的军情,莫说知道一部分,便是蛛丝马迹,寻常人也根本不可能接触到。

    赵象爻到达长泽县后,坐进了闹市中的一家酒楼,而后让人按照计划行事。

    半个时辰后,赵象爻接到回报:“我们的人手,按照先前的接头暗号,已经在另一家酒楼与对方的人联系上。”

    又半个时辰后,赵象爻再度接到回报,“对方给定了交货地点,是城东的一处粮铺。”

    赵象爻想了想,“不在城中交货,告诉对方,在城外的寺庙碰面。并且,我要见到对方本人,否则就不交货。”

    又半个时辰后,赵象爻三度接到回报,“对方答应了统领的要求,不过将时辰定在了明日申时。”

    一方定地点,另一方定时间,谁都没有太吃亏,赵象爻没有不同意对方要求的道理。

    翌日,在动身离开县城去城外时,赵象爻又从头捋了一遍有关信息,确认没有破绽后,才决定动身。

    路上,亲信问赵象爻:“对方既然是定难军中有数的大将,便与定难军是一损俱损的关系,为何愿将定难军的用兵策略卖给我们,他就那样贪财?”

    赵象爻回答道:“财帛动人心,这世上没有不贪财的人,只看你给的价钱是不是能让人心动。只要钱财足够多,很多原则都是可以放弃的,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商量的。而军情处,无疑出得起任何价钱。所谓与定难军一损俱损......若是我能给他的钱财,是他这辈子都注定挣不到的,他还有甚么理由不就范?”

    说到这,赵象爻沉吟片刻,“况且,对方将定难军的用兵策略卖给军情处,就是有功于国,日后若是定难军覆灭,此人凭借此等‘功劳’,至少可以保住性命。狡兔三窟,便是这个道理。”

    心腹寻思着道:“既然对方有意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等为何不跟他更加‘亲近’些?不说派人到他家中去接收消息,便是只派遣人手到夏州,与他建立稳固的联系,来往起来也要方便得多,而且也不用担心他使诈。就像这回,若是对方卖给我们的是假消息,那该如何?”

    赵象爻冷笑一声,“建立稳固的联系?你知道夏州派来的那些,跟灵州官员建立稳固联系的人手,最后都是甚么下场吗?”

    心腹一怔。

    那些人,在第五姑娘的打击下,都成了死人。

    “来往得愈多,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赵象爻冷面说道,“至于对方使诈......他图甚么?图钱?事后军情处把此事抖出去,足以让他身败名裂,被定难军清洗!想要靠围捕我们军情处立功?那就更愚蠢了,对方的身份是将领,而不是暗虎。只要沾上军情处,就是惹了一身腥,事后会被暗虎一查到底,他说他是为了围捕我们,暗虎就会相信?”

    距离申时还有半个时辰左右,赵象爻等人到了约定的寺庙——鹿鸣寺。

    鹿鸣寺是长泽县唯一的寺庙,香客甚多,如今又是午后,人来人往。而对于军情处来说,喧嚣的人群就是绝佳的掩护。

    在上山之前,赵象爻让军情处将鹿鸣寺里里外外都探查了几遍,以防万一。当然,军情处自身也需要隐藏身份,是以探查的方式很隐晦。

    赵象爻没有冒然去跟人碰面,而是让心腹先去查探虚实。

    申时后,心腹回来,说是已经确认了没有问题,赵象爻这才跟着心腹走进寺庙,来到一座小院。

    院中有座小亭,亭中坐着一名中年汉子,身材魁梧,腰大膀圆,正在闭目养神。在亭子四周,有四名精悍的汉子护卫。

    听到动静,看到赵象爻进来,那人冷哼一声,略显不满道:“要见赵统领一面可真是不容易,千呼万唤始出来。”

    赵象爻向亭子走去,拱手笑道:“这里可是定难军的地头,赵某如何能不小心谨慎?让杨将军见笑了。”

    那人冷笑一声,“赵统领的确够谨慎,但那又如何?你还不是踏进了这座院门?”

    赵象爻脚步一顿,眉头一皱,“杨将军这是何意?”

    “他的意思是,你今日既然来了,就走不了了!”没多时,在赵象爻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

    走进院门的,是崔玲珑。

    赵象爻脸色大变,“怎么是你?”

    崔玲珑冷笑道:“当然是我。”

    赵象爻面上肌肉抽动,咬牙道:“我分明已经叫人查过,这寺庙里没有可疑之人!”

    崔玲珑反问道:“你如何就这样肯定,那些香客不是暗虎所扮?”

    赵象爻身旁的数名军情处锐士,连忙将赵象爻护在中间,露出袖中断刀,赵象爻道:“杀手军卒可以穿百姓的衣裳,但气质却是变不了的。”

    崔玲珑的笑意化冰冷为得意,“这话的确不错。”

    赵象爻继续道:“寺庙里可以藏人的地方不多,该看的我的人也都看了。”

    崔玲珑道:“想必寺庙外的地方,你也派人看过了。”

    赵象爻道:“这些地方都没有人,所以你即便带了人来,也应该不多才是。”

    崔玲珑笑得愈发开心,“我是个女人,胆子小,人不多,是断然不敢现身的。”

    赵象爻道:“难不成你在寺庙里挖了地道、密室?”

    崔玲珑道:“时间仓促,当然来不及。”

    赵象爻道:“然而人却不可能凭空出现。”

    崔玲珑戏谑道:“你查了香客,但你可曾查了僧人?”

    闻言,赵象爻如遭雷击,怔了好半响,“诵经的僧人,的确没法查。”

    崔玲珑道:“你若查了,自身就足以引人怀疑。”

    赵象爻不得不佩服道:“你果然胆大心细。”

    崔玲珑道:“不胆大心细,如何跟军情处相斗?”

    赵象爻道:“如此处心积虑,想必你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崔玲珑沉声道:“自打当年败在桃夭夭手里,我就在等这一天。”

    赵象爻道:“看来这些年暗虎精进了不少。”

    崔玲珑冷笑道:“事实已经摆在眼前。”

    赵象爻叹息道:“可我有一事不明。”

    崔玲珑道:“你不明白,好好的杨将军,为何就变成了暗虎的人。”

    赵象爻道:“军情处的人并不傻。”

    崔玲珑道:“你们查了他,也证实了他的可靠性。”

    赵象爻道:“如今看来,我们查得还不够,证实得也不够好。”

    崔玲珑道:“有些事情,再给你们一年时间,你们也查不出来。”

    赵象爻道:“这样的事情并不多。”

    崔玲珑道:“你从不会记得你今天吃了几口饭。”

    赵象爻苦笑道:“看来有些事情不是查不到,是根本就不会去在意。”

    崔玲珑道:“比如杨将军的妻子,就是暗虎的人。”

    赵象爻吃惊道:“这简直匪夷所思!”

    崔玲珑道:“不止杨将军,定难军那几个大将的妻妾中,总有一个是暗虎的人。”

    赵象爻道:“原来你们把这事做成了生意。”

    崔玲珑道:“这天下没有不能做的生意,只有不被需要的生意。”

    赵象爻点头道:“这个生意的确有必要。”

    崔玲珑道:“手里握着兵权的人,如何让人放心?”

    赵象爻道:“同床共枕的人,的确很难有什么心思可以瞒过对方。”

    崔玲珑道:“至少瞒不过暗虎的人。“

    赵象爻道:“看来石敬瑭时时都在防着属下背叛他。”

    崔玲珑道:“是防着你们利用这些人。”

    赵象爻道:“所以我们查到的人,的确就是杨将军。”

    崔玲珑道:“只不过与你们来往的人,不是真正的杨将军。”

    赵象爻叹息道:“看来我们一开始就错了。”

    崔玲珑道:“你们的确错了,想要收买定难军的大将,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赵象爻道:“现在我至少确信了一件事。”

    崔玲珑道:“何事?”

    赵象爻道:“你们暗虎,这些年的确费尽了心思。”

    崔玲珑道:“青衣衙门没做到的事情,现在由暗虎来完成。”

    赵象爻道:“我知道你想说,你比林安心厉害。”

    崔玲珑道:“你错了。”

    赵象爻疑惑道:“我错了?”

    崔玲珑满眼杀气道:“我比桃夭夭都要厉害!”

    赵象爻苦笑道:“如今在军情处主事的,是第五统率。”

    崔玲珑目露轻蔑之色,“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

    赵象爻道:“第五统率若是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高兴。”

    崔玲珑道:“高兴?”

    赵象爻道:“她已经不是丫头片子了。”

    崔玲珑道:“毫无意义的一句话。”

    赵象爻道:“能把她看成丫头片子的人,自身一定人老珠黄了。”

    崔玲珑双手瞬间紧握,面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来,“我想你是活腻了!”

    赵象爻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崔玲珑道:“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赵象爻道:“我跟你废这么多话,不是因为想听你显摆自己有多么厉害。”

    崔玲珑道:“我跟你废这么多话,也不是因为想要给你拖延时间的机会。”

    赵象爻道:“看来你知道我想说甚么。”

    崔玲珑不屑道:“来救你的军情处愈多,我这回的战果就越大。”

    赵象爻苦笑道:“你的口气真的很大。”

    崔玲珑道:“我的人还很多。”

    赵象爻问:“有多多?”

    崔玲珑道:“长泽县是夏州的地头,也就是我暗虎的地头。暗虎的人,肯定比你军情处的人多。”

    赵象爻道:“我想你忘了一件事。”

    崔玲珑道:“你的废话真的很多,我快要失去耐心了。”

    赵象爻看着崔玲珑,面色肃然,眼神坚决,说出来的话,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他一字字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崔玲珑道:“想做教书先生,可以等下辈子。”

    赵象爻道:“我想你的记性真的不好。”

    崔玲珑道:“杀人的手法,我一直都记得。”

    赵象爻道:“当年被桃统率打脸的疼,看来在伤口好了之后,你已经忘掉了。”

    崔玲珑一字字道:“我会让你明白,嘴硬是一件让人多么厌恶的事。”

    赵象爻道:“如果你不是忘了这件事,就应该一直记住:军情处,永远不是你能战胜的。”

    崔玲珑笑出了声,“与其说这些没用的话来激怒我,你何不说点实在的,看看能否惊住我?”

    赵象爻有求必应道:“鹿鸣寺,是我选的。”

    崔玲珑哈哈笑道:“你为自己选的坟墓还不错,虽然不一定能有棺材。”

    赵象爻看着崔玲珑,露出怜悯之色,语不惊人死不休:“鹿鸣寺,是军情处建的!”

    崔玲珑怔了怔,眼底闪过一抹浓烈的不安之色,但一闪而逝,她转而笑道:“在石帅出镇夏州之前,鹿鸣寺就在这里了,你是想告诉我,你们军情处喜欢没事到处建寺庙?”

    赵象爻笑容灿烂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很久以前,久到你无法想象的时间,陛下就让军情处进入夏州了。”

    崔玲珑冷笑道:“我仿佛听到有人在濒死之际,语无伦次。”

    赵象爻道:“你不会知道,两川之役时,陛下就让军情处进入河西了。”

    崔玲珑道:“剩下的话,去跟阎王说吧!”

    赵象爻看着崔玲珑,眼中杀意显现,“所以,夏州,就是陛下早就为石敬瑭选定的坟墓!”

    他话音一落,院子里忽然震了一下。

    接着,平整的地面,忽然凹陷下去一大块。

    一个数尺见方的洞口,赫然出现!

    青衣,从洞口一跃而出!

    与此同时,院里的房间门被踹开,无数青衣前赴后继,冲杀出来!

    这座寺庙,到处都是突然现身的青衣!

    就连寺庙的主持,都披了一件青衣,带着一帮人冲向暗虎杀手!

    围攻赵象爻的崔玲珑,瞬间陷入十面埋伏。、

    攻守易行。

    只在瞬息之间。

    赵象爻一步步走向面色大变的崔玲珑,认真说道:“鹿鸣寺,不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坟墓,而是为你选的!”

章二十七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七千字)

    天边响起一声惊雷,噼啪的声音炸响在崔玲珑的心口。苍穹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阴沉,乌云像是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又如草原上受惊的羊群,仓惶奔走。一道闪电在乌云下掠过,好似夜半叫人惊醒的噩梦,乍亮的光如同一柄利剑,当头劈斩下来,映出崔玲珑苍白的脸。

    山上的鹿鸣寺,本是佛门清净之地,此刻却浑如有地狱之门,要在寺庙上空打开。

    午后的庭院一片昏暗,大风拔地而起,天地勃然变色,万里高空上,似有金刚怒目、菩萨低眉。

    孤山小寺,何其卑微,七尺之躯,何异蝼蚁。

    噌的一声,赵象爻拔刀出鞘,金属摩擦声短促而急切,寒光一闪而逝,他一刀劈向崔玲珑的时候,闪电正在他背后落下,长发在风中乱舞的轮廓,清晰的犹如刀刻。

    崔玲珑凄厉的尖叫一声,抽身急忙后退,遁入暗虎杀手身后,拔刀在手护在身前,大声吼叫道:“我不信!”

    庭院并不宽大,此时双方各有十数人涌入其中,立即让空间变得分外逼仄。对于军中将士而言,他们习惯于结阵而战,狭窄的地形并不能限制他们的行动,但对于军情处和暗虎杀手来说,没有盾牌、铁甲,又没有可以腾挪转移的空间,厮杀立即就显得格血腥而残忍。

    只是一个照面,双方就相继有人倒在对方的刀下,倒在血泊里。

    赵象爻持刀前奔,挥刃如电,在面前的暗虎杀手还未反应时,长刀就捅进了对方的胸腔,染血的刀身从对方背后露出来。

    世间再难有比这更醒目的物件。

    赵象爻推着暗虎杀手前奔两步,撞开对方的阵型,拔刀的时候,鲜血飞溅数尺,在他脸上留下一抹刺眼的猩红。

    赵象爻狞笑道:“我不要你信,我只要你的命!”

    咣的一声,寺庙里传出一声钟响,梵音回荡。不知是何人,在此时推动了撞针。

    崔玲珑慌忙四顾,却见院外也是正在厮杀的双方杀手,远近各处,无论是清幽宁和的小道、不惹尘埃的石阶,还是庄严神圣的佛龛,都染上了湿热的鲜血。

    危急之境,崔玲珑虽然心急如焚,却不曾方寸大乱,她提刀返身迎向赵象爻,“我不信你能杀了我!我不信你的人比我多!”

    鹿死谁手,总要拼过才能见分晓。

    赵象爻矮身避过侧面暗虎杀手的平斩,脚步微错,贴身靠近对方,横刀倒刺,将对方的小腹洞穿,那腹中的血液,顺着刀身上的放血槽,潺潺溪流般流淌出来。

    扭动手腕,刀身在对方腹中一搅,再抽出横刀,立时血溅五步,肝肠洒出。赵象爻欺身而进,举刀斩向崔玲珑,一言未发,刀锋已经近至崔玲珑额前。

    那暗虎杀手惨叫着丢了长刀,脸上刻满惊恐之色,他捂着自己的腹腔,却不能阻止肠子合着鲜血流出。他倒在地上,猩红的血不停从嘴里涌出,他张开嘴大叫着,拼命把肝肠往肚子里塞,却越来越无力。

    不知是谁,在搏杀中移动脚步,一脚踩在杀手的双手上,也踩在他的肠子上,吧唧的声响让人直欲作呕,那肠子随之破裂,里面的秽-物挤射出来,还带着热气。

    约莫是因为肝肠太滑,那脚踩着肠子在地上搓了几下,几乎将肠子搓进泥土里。

    杀手望着自己那被踩坏的肝肠,目中顿时充满绝望与惊恐之色,双眼朝上直愣愣盯着眼前的人,拼尽全力想要说话,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僵硬的神情,充满对世间的怨恨。

    院中的那座小亭,在翻滚的阴云与剧烈的杀戮面前,显得分外渺小而可怜,犹如在寒冬里瑟瑟发抖的猫儿。

    赵象爻与崔玲珑厮杀在一处,两人身手相差不多,出手毫不留情面,不多时,各自身上就多了几处伤口。

    呲啦一声微不可查的声响,衣衫被刀锋划破,切口不可能再整齐,翻卷的肌肉刚开始成白色,如同海绵一般,过了一会儿才有鲜血渗出,血液的外流就此不可收拾,顺着肢体汇集成流,一点一滴落在地上——或是被肢体摔落。

    衣衫一片接着一片湿透。

    两人都已疯狂,在伤痛与血腥的刺激下,他们忘了所有一切,只记得要杀掉眼前的人,用尽一切手段,在自己倒下去之前,在对方身上多添几道伤口。

    魔鬼若是见了长发乱舞,双目充血,神情癫狂的两人,都要退避三舍。

    只是此刻此刻,却没有佛陀来渡他们。

    在疯狂的杀戮面前,那庙里的佛,自身也难保。

    清净之地,不复清净。

    没有理智可言的人,不需要信仰。

    ......

    最终,崔玲珑倒下了。

    数柄带血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院子里,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干燥的泥土地面,已经叫血液侵透,眼前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暗虎杀手。

    赵象爻往地上吐了口血水,直身俯视着崔玲珑,“真他娘的狠!”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浑身血液还在沸腾的崔玲珑,梗着脖子大叫,浑不在意因为这个动作,脖子上又被刀锋划出几道细口。

    “败者没有资格提要求。”赵象爻哂笑一声。

    因为遍体鳞伤,所以显得衣衫褴褛,长发也杂乱无章的披散着,崔玲珑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死死盯着赵象爻,恨不得将他一口咬碎。

    赵象爻看着崔玲珑,眼中颇有欣赏杰作的意味,“如果你愿意让暗虎的人放下兵刃,我可以给你包扎伤口,留你一条性命!”

    “你休想!”崔玲珑发出凄厉的嚎叫,声音大的让耳膜不适,在这个落败就意味着一无所有的时候,她只能用最大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敌意,来掩盖内心的恐惧。

    赵象爻摆摆手,吩咐军情处锐士:“去,传我命令,降者不杀。”

    寺里寺外,军情处的人手与暗虎相差并不太多,在暗虎杀手知晓崔玲珑已经失手被擒后,虽然有零星的抵抗,但大部分还是选择放下武器。

    “将暗虎杀手聚集到一处。”在赵象爻的命令下,百十名暗虎被聚拢在大雄宝殿之前的空地上,他们周围,是持刀肃立的军情处锐士。

    赵象爻带着崔玲珑来到此处,看了那些暗虎杀手一眼,忽然抬起手,公鸭嗓在此刻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杀,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百十名暗虎杀手,皆尽殒命。间或有逃窜、反抗者,立即被军情处锐士围上,乱刀砍死。

    崔玲珑眼见这一幕,目眦欲裂,这些都是她花费大价钱培养出来的精锐,竟然就这么死了,她抑制不住的向赵象爻咆哮,“你这条疯狗,你说过降者不杀!”

    赵象爻冷冷看了崔玲珑一眼,漠然道:“这是夏州地界,不是灵州境内,我有甚么理由留着他们?这是战争!”

    ......

    崔玲珑没想到第五姑娘会出现在鹿鸣寺。

    乌云过境,转眼间消散无踪,雨水只是洒落几点,连地面都未完全淋湿。

    那身鲜艳的大红衣裳,就坐在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崔玲珑看向第五姑娘的时候,正好可以看到她背后的巨大佛像。

    军情处诛杀暗虎时,第五姑娘就已经出现了,她坐在石阶上安静的看着,直到尸体被一具具抬走,她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零星的雨水没能冲散血腥味,反而使得味道更浓了些。

    崔玲珑坐在地上,无惧地面的略微潮湿。她已经平静下来,她知道她接下来要面对甚么,但她好似浑然不惧。

    “我不明白。”崔玲珑看向第五姑娘。

    第五姑娘双肘靠在双膝上,下颚放在手背上,这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杀气,却足够有战士英姿,“你说的话,我全都听明白了。”

    “原来你那时就已经在鹿鸣寺了。”崔玲珑恍然。

    “我来的比你要早。”第五姑娘道。

    “小丫头片子才喜欢躲着听人说话。”崔玲珑嘲讽道。

    “人老珠黄的人才不喜欢承认自己的失败。”第五姑娘动也不动。

    崔玲珑嘴角抽了抽,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跟第五姑娘斗嘴,转而说道:“我自认我的计划天衣无缝。”

    第五姑娘道:“天衣无缝的计划不会失败。”

    崔玲珑道:“问题出在何处?”

    第五姑娘道:“没有问题就是问题。”

    崔玲珑想了想,“你是说,杨将军的一切举动都太合情理了?”

    第五姑娘道:“如果陷阱不是伪装的跟平地毫无差别,也不会有人踩进去。”

    崔玲珑冷笑道:“既然毫无差别,就不应该被怀疑。”

    第五姑娘道:“不是没有怀疑,是让你觉得我们没有怀疑。”

    崔玲珑怔了怔,随即恼羞成怒,“我怎么可能被你们骗?”

    第五姑娘道:“你若是没有被我们骗,也不会落在我们手里。”

    崔玲珑大叫道:“你休想侮辱我的智慧!”

    第五姑娘道:“有怀疑,但不表现出怀疑,只有这样,对手才没有防备,你才能发现更多的疑点。如果日后果真有更多疑点露出来,就意味着怀疑被佐证。相反,从一开始就表露出怀疑,被对手所警觉,那不是聪明,而是愚蠢。”

    崔玲玲冷笑道:“就因为一个怀疑,便在鹿鸣寺藏兵数百,还劳动你亲自跑来?你是不是太闲了?”

    第五姑娘道:“那是另一个问题。”

    崔玲珑又冷笑道:“此时还故弄玄虚,没有必要了吧?”

    第五姑娘的目光始终向前,没有刻意落在崔玲珑身上,她道:“如果你真的是要借军情处跟杨将军买卖消息这件事,来抓捕一些军情处人手,立下一些所谓的功劳,大可不必跑到长泽县来。”

    崔玲珑道:“若是在夏州城行事,只怕你们不敢。”

    第五姑娘道:“你为我们想得这样周到,很明显是担心我们不上钩。”

    崔玲珑道:“你们不上钩,我自然就抓不到你们。”

    第五姑娘道:“费了这般多心思,却只为抓捕一些军情处人手,太过不值。”

    崔玲珑道:“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第五姑娘道:“你想要的,是吸引我军情处的注意,让我军情处把目光集中在长泽县,集中在杨将军身上。”

    崔玲珑轻蔑道:“这可真是一个大阴谋!”

    第五姑娘继续道:“军情处的职责,说到底,是为战争效力,军情处是大军的眼睛,军情处的消息,对大军部署、行动,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崔玲珑道:“那又如何?”

    第五姑娘道:“所以,定难军的军事行动,在此刻已经开始了。”

    崔玲珑道:“你还可以说得更多一点。”

    第五姑娘有求必应道:“长泽县在南,所以定难军的行动,肯定是从北边开始。”

    崔玲珑笑了,“军情处现在将大部分力量和视线都集中在长泽县,北边势必空虚,定难军的行动,自然很难被及时察觉,得不到军情处的消息,朔方军必然应对不及。”

    第五姑娘道:“这就是我来鹿鸣寺的原因。”

    崔玲珑道:“连你都来了鹿鸣寺,可见军情处的确已经中计。”

    第五姑娘笑道:“你能这样认为,我就很高兴。”

    崔玲珑撇撇嘴,道:“难道不是?难道坐在我面前的,不是第五统率?”

    第五姑娘的话,平地起惊雷,“我只是一个幌子,一个让定难军以为军情处已经中计,朔方军对北边应对不足的幌子。”

    崔玲珑咬牙道:“我不信你早先就看破了这些!”

    第五姑娘笑了笑,“赵象爻在沃野泊一带,看见的定难军演武士卒,其实并不是仅仅为了演武,他们本身就是会西进的部曲。”

    崔玲珑勃然变色,“这不可能!”

    第五姑娘道:“你这句话的意思,说的还是我不可能看破的你的布置。恼羞成怒的人,都是你这种反应。”

    崔玲珑大叫道:“你到底是怎么看穿的,你怎么可能想到这些?!你只是军情处的第五姑娘,而不是运筹帷幄的莫离莫神机!”

    第五姑娘看向崔玲珑,眼中充满怜悯之色,“账不是这样算的。”

    崔玲珑怔了怔,“甚么账?”

    第五姑娘道:“你只是一个藩镇节使的战士,而我是大唐陛下的战士,藩镇节使注定斗不过大唐陛下,你又如何斗得过我?”

    崔玲珑愣住,好半响,她忽然阴笑道:“你的这份自大,若是能维持到明日天亮,我才是真的服你!”

    第五姑娘道:“你方才一直很平静,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平静得这样快。”

    崔玲珑傲然道:“我的平静自然是有道理的!”

    第五姑娘道:“这里是长泽县,是夏州的地头。”

    崔玲珑笑道:“军情处来再多人,又能有多少?一百,还是五百?”

    第五姑娘道:“再多的军情处,若是被军队围在山上,也是出不去的。”

    崔玲珑道:“我就不信,你们军情处还在山上挖了地道,能直通山下的荒野!”

    第五姑娘道:“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崔玲珑笑得愈发开心,“所以你死定了!”

    第五姑娘道:“看来你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准备后手,长泽附近的驻军,都被你调动了。”

    崔玲珑道:“我有这个权力,我也有这份缜密的心思。”

    第五姑娘道:“把地方选在城外山上的鹿鸣寺,本来就太特殊了些,越是特殊的东西,就越是容易引人怀疑。”

    崔玲珑道:“我虽然不知道鹿鸣寺是你们军情处建的,不知道你们在鹿鸣寺挖了地洞藏兵,但既然我有所怀疑,则必然要有所准备,这才是万无一失!”

    第五姑娘道:“你看起来很高兴。”

    崔玲珑道:“我跟你打个赌。”

    第五姑娘道:“我虽然没有打赌的习惯,不过你可以先说一说。”

    崔玲珑道:“我赌你方才推断的定难军用兵策略,并不是很早就有的结论,我赌朔方军还不知道这些事情,也没有做出相应的防御部署。”

    第五姑娘道:“所以我若是不能安然回去,最后还是你赢了。”

    崔玲珑哈哈大笑,这一刻她分外畅快,“这本来就是我赢了!”

    第五姑娘道:“我也跟你打个赌。”

    崔玲珑饶有兴致,“我虽然不是时常打赌,不过你也可以先说一说。”

    第五姑娘道:“我赌石敬瑭会放弃你。”

    崔玲珑愕然,“你说甚么?”

    第五姑娘站起身,“石敬瑭会下令军队放弃来救你,放任你被我带走。”

    ......

    正如崔玲珑所说,长泽县的三千驻军,已经开赴到了鹿鸣寺山下。

    这场由双方情报机构开启的战端,早已不是双方情报人员的相互厮杀。正如第五姑娘所言,情报机构存在的意义,本就是为战争服务,有些时候它甚至能决定整场战争的胜败,其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三千驻军的调动,实在称不上甚么大手笔。

    而对于崔玲珑来说,不管朔方军是否在兵力部署上,做好了应对定难军的突然进攻,只要她此番能够将第五姑娘抓回去,或者说斩杀在鹿鸣寺上,则必然引起灵州军情处的混乱,哪怕这场混乱不会持续太久,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也足以对战争产生莫大影响。

    当然,最关键的是,只要将第五姑娘握在手里,暗虎与军情处的这番争斗,就是暗虎胜了,纵然胜得惨烈,纵然最后崔玲珑殒命,最不济也是平局。这才是崔玲珑最在乎的问题,她不能忍受自己在石敬瑭面前,带着暗虎一败再败。那是最让她痛苦的事。

    所以当第五姑娘言辞凿凿的说,石敬瑭会放弃她的时候,崔玲珑心里就跟被针扎一样疼,哪怕只是被提这样一句,她也不能忍受。

    然而事实却让崔玲珑感到了莫大的危机。

    在鹿鸣寺山下,不止出现了一支军队。

    长泽驻军之外,还有一支三千名将士、六千匹战马的骑兵。

    两支军队,在鹿鸣寺山下对峙。

    站在山上的视野开阔处,看到山下整齐列阵、互相虎视眈眈的两支军队,崔玲珑心头震动之大,便是第五姑娘也能了解不少。

    “君子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崔玲珑看清旗号,心头一片紊乱。

    第五姑娘站在她身旁,闻言笑道:“你这话说的可真是让人费解。君子都是大唐数一数二的精骑,朝廷的大军朝夕之间不能赶到灵州,但陛下让君子都先行一步,来支援灵州守备,总不是甚么难以想象的事。”

    崔玲珑默默攥紧双拳,手指关节阵阵泛白,“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第五姑娘继续道:“君子都战力无双,最善奔袭。最善奔袭,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你知道意味着甚么吗?莫说奇袭长泽,便是奇袭夏州城,又有何难?你布置在灵州的暗虎,我在来此之前就被杀得差不多了,而长泽县本身的斥候,在君子都面前......更是不值一提。”

    崔玲珑道:“君子都突然进入夏州,就不怕挑起战端?”

    第五姑娘笑道:“这话说的就更没意思了些,夏州可是大唐疆土,大唐的军队奉命前来,怎么就是挑起战端了?”

    崔玲珑说不出话来。

    第五姑娘看了崔玲珑一眼,“你现在要担心的,是长泽驻军何时后退。”

    崔玲珑看着第五姑娘,坚定道:“我不下山,他们是不会退的!”

    “是吗?”第五姑娘笑了笑,忽然向山下一指,神色揶揄,“他们已经退了。”

    “甚么?”崔玲珑惊愕去看。

    山下的长泽县驻军,的确后撤了。

    崔玲珑的脸色顿时惨白如纸,双目在刹那间失去神采,变为一潭死水,身子更是晃了晃,差些软到在地。

    第五姑娘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两支军队的对话,并不难推断......君子都身负朝廷之令,来此接军情处西归,长泽县驻军哪里敢拦?在君子都的要求下,他们只能后撤。”

    崔玲珑扶着身旁的树,眼前一阵阵发黑。

    长泽县驻军退也就罢了,但却退得太快!

    第五姑娘幽幽道:“长泽县驻军退得这么快,自然没有向夏州请示甚么,他们知道你在山上,还退得如此果断,只能说明,他们在出发之前,应该就接到过石敬瑭的密令:若是朔方军也来护卫军情处,则长泽县不得与朔方军动武。因为两军一旦交战,便是定难军已叛。”

    第五姑娘又看向山下,“我原本以为,长泽县驻军至少会跟君子都对峙一两日,等向石敬瑭请示过后,才会有所行动,但没想到他们退得这样干脆......看来,在你出发时,石敬瑭就想到了这里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如若不然,他如何能提前一步,就对长泽驻军下达密令?”

    “不过这也不难推断,你能调动长泽驻军,我为何就不能调动朔方军呢?只不过,定难军此时已经向灵州北面进军,战事不日即起,石敬瑭为了掩盖北边的大军行动,不让朔方军因今日之事,早一步提前进入战备防御,不影响北面的战事大局,就只能舍弃你。但他如此干脆的舍弃你,的确让你难以消受。”

    崔玲珑已是泪流满面,跌坐在地上,她仍旧扶着树干,面上尽是绝望之色,嚎哭道:“他如何能这样狠心,我可是在为他卖命啊!这么多年来,我为他牺牲了这么多,他为何能这样果断的舍弃我?曾今的山盟海誓,说好的两不相负......他如何能这样无情!”

    说到最后,崔玲珑已是哭得撕心裂肺。

    她愿意为石敬瑭去死,但前提得是主动的,而不是被动的。

    主动意味着壮烈,被动意味着被背叛。

    第五姑娘不愿去看一败涂地还被背叛的崔玲珑的悲惨模样,她的目光落在山下,缓缓说道:“你先前还希望我对定难军用兵策略的推断,不是早就得出的,朔方军也没有相应的军事部署......那么现在君子都出现在这里,想必你已经很清楚答案了。”

    长长吐了口气,第五姑娘继续道:“而我要告诉你的是,石敬瑭宁愿舍弃你,也要晚几日跟朔方军撕破脸皮的奢望,并不能实现了——定难军在北面用兵,朔方军就在南面率先动手,抢占先机!”

    话音落下,山下的君子都,忽然动了。

    他们面朝转身退向长泽县的长泽驻军,出其不意的发动了冲锋!

章二十八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楼

    夏州定难军节度使的前身是夏绥节度使,治州夏州,属州有宥、银、绥三州,此四州都在无定河流域,无定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是也,其最终汇入黄河。

    灵州朔方节度使,治灵州,属州为盐州,李从璟令李绍城出任朔方军节度使后,原本属于静难军的庆州、宁州、邠州也划归朔方军管辖,以增强朔方军实力。

    夏州和灵州都在黄河几字型大弯内,由此二地向北,正是丰、胜二州,即后世河套平原一带,又即大名鼎鼎的三受降城。夏、灵二州与丰、胜二州之间,多有沙漠,隶属后世黄土高原的范围。

    东有太行山、北有阴山、西北狼山、西面贺兰山,夹杂高原、沙漠,便是此处地势。

    “定难军要西攻我朔方军,经盐州入关,拥大军西进,是为常规、正统策略。灵州的关防分布与兵力配置,是防西不防东,定难军若是如此进军,除却盐州边关难克外,可以直达灵州城下。一旦打通灵州通道,定难军再要西进河西,就容易得多。”

    灵州节使府,李绍城正在与诸将军议,站在悬挂的舆图前,他为众将讲解眼前的形势。

    “从盐州用兵,是取南面,除此之外,定难军还可向北面进军。若是如此,彼部可经宥州,直奔贺兰山而去,途中地广人稀,多荒野地带,可以有效隐藏大军行迹,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部将李正寻思道:“向北面用兵,直奔贺兰山而去,定难军图甚么?我朔方军之边防,重点便集中在贺兰山一带,此处有崇岗镇、定远城、新堡、怀远等重镇,兵力可是不少。”

    李绍城回到将案后坐下,回答了李正的问题,“破关防,打开贺兰山之通道,便能迎接河西等州的贼兵入境。彼若合二为一,再合围灵州之时,灵州难守。”

    李正更加不解,“近年来,定难军不停往河西派遣哨探,图谋的就是进军河西之地,既然如此,河西贼兵岂能助他进攻我灵州?河西贼兵攻我灵州,所图为何?定难军图谋河西之心,彼辈难道不知?”

    李绍城哂笑一声,“朔方军驻防边关,防备的不就是河西之贼入境?彼辈为豺狼,视我关内膏腴之地为鱼肉,常思入境劫掠,多少年来皆是如此。”

    说到这,李绍城顿了顿,继续道:“近年来,定难军的哨探、密使的确去往河西频繁,但谁能保证,彼辈进入河西之后,不是蛊惑河西贼人,并与之密谋,要平分我朔方之地,打开进入中原的通道?河西贼人常有此心,定难军若是投其所好,自然能与河西贼人结盟。总而言之,即便静难军是图谋河西,但却能让河西贼人认为,他并无此心。”

    李正闻言肃然起来,沉吟道:“若是如此,则定难军确有可能直接往贺兰山进军。”

    ......

    长泽县。

    浩瀚的夜空清明如洗,寂静的旷野让人心沉定。

    鹿鸣寺的大雄宝殿烛火明亮,有一人在蒲团上伏地而拜,规规矩矩的动作一丝不苟。

    “你还信佛?”第五姑娘靠在门框上,看了殿中的人一眼。

    那人直起上身,面朝佛像,眼前有三株香在徐徐燃烧,“进山问路,入庙拜佛,总是不会错的。”

    第五姑娘道:“我看你眼有疑惑茫然之色,莫非心头正有疑虑?”

    那人笑了笑,起身来到门前,又是规规矩矩行礼,而后才道:“莫非第五统率也有佛心,可替人解答心中疑惑?”

    第五姑娘笑道:“有些疑惑本就是多余的,摒弃杂念,才能得持本心。心神若是清明,再看待世间事物,自然也就豁然开朗。”

    那人闻言,认真的想了想,末了叹息道:“此言说来简单,可真做起来哪有那般容易?”

    第五姑娘道:“石敬瑭叛国附贼,此为大奸,你身受国恩,才有今日,当知精忠报国的道理。此心若是识得忠奸、大义,此时又何必彷徨?”

    那人苦涩道:“于旁人看来,此事自然再清楚不过,但我身在局中,受节使大恩,今要弃之叛之,终归是于心不忍。”

    第五姑娘与那人来到一座偏房,摆案而坐,灯火虽是明亮,却只有粗茶为饮。

    第五姑娘道:“我还没来得及谢你。这回定难军向北用兵,若非有你通风报信,朔方军必然应对不及。此战不仅关系到朔方军的生死存亡,更是关乎国家用兵河西、西域的大计,你的功劳陛下必然会看在眼里,来日必定不负。”

    若是崔玲珑听到第五姑娘这番话,一定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昨日第五姑娘将定难军的用兵策略分析得头头是道,其实也不过是知道答案的逆向推算罢了。崔玲珑不知实情,难免被震惊得心神俱疲。而第五姑娘之所以那样做,正是为了掩饰眼前这人。

    此番与此人会面,正是第五姑娘到鹿鸣寺来的重要原因,对方的身份太过重要,第五姑娘必须要亲自来,才有可能说服他继续在那条路上走下去。

    那人苦笑摇头,“我将定难军的用兵策略透露给你们,并不是期望日后得到甚么功劳,我只是不想看见唐人相互厮杀,以万千大唐骁勇的热血与性命,来让异族贼人占据便宜。”

    说到这,他默然了片刻,声音沉缓,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第五姑娘,“此番朔方军防备严密,便是定难军杀将过来,想必朔方军也能应对,那贺兰山的边关,想必也不至于破了,异族贼人也就不能踏足我大唐国土......只是......”

    “只是如此一来,定难军的处境就艰难了。”第五姑娘替他说道。

    那人沉默了良久,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我实在不明白,节使为何要对朔方军动武......他总说他想打下河西,建立一番大功业,以前我一直认为,他是要为大唐建立这份功业。现在我才明白,他心中早已没有大唐......但没有大唐,就能忍心屠戮自己的同胞?就忍心让异族的强盗,在中华的大地上肆掠?”

    第五姑娘也沉默下来,片刻后才道:“人生数十年,得经历多少事,受多少苦难与委屈?在此之间,总有些人,心肠会坏掉。”

    房中一直安静下来,只剩下灯火摇曳。

    半个时辰后,那人站起身,向第五姑娘行礼作别,“但凡我所知晓的,都已经说给统率了,但愿往下的战争,不会让大唐的将士和百姓,遭受更多的苦难。”

    第五姑娘起身相送到门口,认真道:“你且放心,你的努力必定不会白费。”

    那人点点头,正要走的时候,忽然又停住了脚步,欲言又止。

    第五姑娘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她,陛下已经说了,会给她找个好人家嫁过去。”

    那人点点头,禁不住又是热泪盈眶,“对,嫁个好人家,过平凡普通的日子,相夫教子,远离征战杀伐,也不会有两难的时候......如此,便是来日我遭遇不测,也不会有甚么遗憾了。”

    ......

    三千君子都在长泽县驻军背朝他们回撤时候,突然发动袭击,自然没有不大胜的道理。这些长泽县驻军怎么也不会想到,已经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的君子都,会在这个时候,在夏州跟灵州、跟朝廷还没有撕破脸皮的时候,向他们发动冲锋,主动挑起两者间的战争。

    石敬瑭愿意放弃崔玲珑,只为将大军行踪再掩盖几日时间,是因为他觉得,暗虎的使命至此已经差不多完成,对这场战争的后续行动,崔玲珑已经没有太多价值。

    然而当石敬瑭在夏州听闻这个战报后,立即意识到,他不惜以让长泽县驻军放弃武力营救崔玲珑为代价,以求掩盖定难军北面行动的想法,已经化为泡影。

    君子都在长泽县率先挑起战事,若说不是蓄意而为,根本就没人会信,既然是蓄意而为,就不可能是孤立的行动,那必然是配合朔方军整个用兵策略的,在这种时候,可想而知朔方军已经全面进入战争状态,对贺兰山一带的边防重镇,都会严密设防。

    “刘将军统率大军进军贺兰山一带,为的是和河西三州里应外合,打开贺兰山边防,如今观之,朔方军既然早有防备,只怕刘将军的战事会很艰难。”石敬瑭的心腹幕僚劝他道,“而眼下君子都已经在长泽县挑起战事,这说明朝廷大军很可能就在不远处,若是在河西三州进入灵州之前,朝廷大军围攻夏州,只怕夏州危矣!”

    石敬瑭沉着脸一言不发。

    幕僚继续道:“当此之际,让刘将军引军回防夏州,先谋求自保,大计再从长计议,方是稳妥之举啊!”

    石敬瑭愤然起身,“区区三千君子都,还能反了天不成?若是不能打通贺兰山,河西三州的军队不能进入灵州,定难军再如何防备夏州,也无异于苟延残喘!本帅锐意进取,岂能如此束手束脚?”

    言罢,仍旧下令刘知远进攻贺兰山。

    而君子都在取得长泽县大捷后,并没有在长泽县多做停留,而是充分发挥精骑奔袭的优势,不日就到了夏州城前!

章二十九 欲征边疆先存甲 从璟酒棚识民心

    洛北作院迎来了新一轮的扩张,根据朝廷最新下达的指令,洛北作院除却制造火药武器外,还要担负起相当一部分的冷兵器制造职责,此事发生在大唐进行大规模军备扩张的大背景下,动静自然小不了。

    不断改进中的冷锻甲已经达到了甲片五千余的水平,作为禁军向来依为制胜利器的各种弓弩,其制造技艺也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往日里珍贵的马槊现在已经有了烂大街的趋势,禁军中的正规马军几乎已经能做到人手一杆。

    军备制造的全面推进,使得各式军备在不断改进,新式横刀已经在演武院研制完成,防御性与机动性更加优良的改进版步人甲也随之出现,军备研制处更是在尝试提升火药的使用水平,建造更加实用的火炮。

    听闻,耶律德光在成为契丹皇帝后的这些年,也在不断推进契丹国的军备制造,想要将契丹战士武装的更加得力,以求在军备上缩短跟唐军的差距,两国之间不断有密探、细作来回,各种军情传入彼此的国家中,推动了两国的军备竞赛。

    又听说,耶律德光正在谋求与渤海国改良关系,以求能从渤海国购买一部分契丹短缺的军备原材料,包括矿石跟品质优良的各种木材。

    在这种情况下,洛北作院的大规模扩张,已经让昔日单纯的火器制造作坊,有了演变成综合性军事基地的趋势。此番在极短的时间内,朝廷调集大量民夫青壮,运输木材、石料,进行洛北作院的修建。

    因为工程大、人手多,建造周期相对较长,官道旁先后出现了一些茶棚、酒鹏,以供搬运石料、木材的民夫歇脚。

    午后,阳光还很炽烈,官道上遍是来来往往背负石料、木材的民夫,人皆汗如雨下。一座酒鹏的粗劣柜台后面,老板在清凉的阴影里眯着眼,望着官道上热火朝天的景象面带微笑。天气越是炎热,他这里的生意就会愈好。

    到了傍晚,劳累一天的民夫们开始走进茶棚、酒棚,酒棚里没甚么坐的地方,除了酒坛子,板凳一共只有两条,再如何挤着也只能坐上六个人,民夫们也不太在意这些,他们手里捏着炊饼或是蒸饼,来到柜台前,掏出几个铜钱撒到柜台上,老板便笑眯眯的摆出一个破烂酒碗,往里面倒上烈酒,民夫们端了酒碗,就在酒棚的阴影里蹲下,就着自带的吃食,津津有味的享受,那酒碗里一共也没多少酒,他们饮得很慢,可舍不得一大口给干掉一半,在这里做工的时间长了,汉子们大多彼此相熟,几个关系近的蹲在一起,或者唠嗑些家常,或者说些荤素不忌的笑话,有人打趣别人,有人被打趣,你作势踢我一脚,我便笑着嘲讽你两句,再使劲咬一口蒸饼,小心翼翼饮一口烈酒,这日子就别提有多逍遥了,至于彼此的汗味,手上还完全洗干净的泥土灰尘,那就是不需要在意的东西,对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子们来说,有的活干有的饭吃,不用被官吏欺压,偶尔还能饮上一点虽然劣质但能骗过舌头的烈酒,便是再美不过的生活了,等到来日结了工钱,回去的时候看到媳妇孩子的笑脸,就别提心里会有多舒坦,等给家里添上几把锄头、镰刀,若有余钱,能给媳妇做上一件衣裳,给孩子做上一双鞋子,那便是乡里乡亲都会竖起大拇指称赞的好汉,甚么是做英雄的感觉,这就是。

    酒棚老板在柜台后面看着酒棚内外的汉子们,面带微笑,实际上在暗暗盘算今日的丰胜业绩,这些民夫们寻常时候是没钱,但眼下为朝廷做事,朝廷可是有工钱的,而且还不薄,一些顾家的汉子,来的少,不舍得花钱在酒上,性子稍微粗狂些的,便是拿点小头出来,也足够酒棚赚上一大笔了,后者人不少,毕竟搬运石料、木材是力气活,流了一天臭汗,要是临了连两口小酒都不饮,那也太亏待自己了。

    这时候外面走进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虽说衣着普通,但那气度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前面的年青人三十多岁,后面的应该是护卫随从一类的角色,虽说刻意收敛了举止,但一双犀利的目光,仍旧将左右人物都收在眼底。

    “东家,这酒给我也来一碗。”年青人虽然气度威严,但一开口却暴露出他随和的性子,方才正有人买酒走了,他也有样学样拿出铜钱。

    酒棚老板照理舀上一瓢味道扑鼻的烈酒,倒在碗里给年青人推过来,年青人也不矫情,端起酒碗就是一大口,烈酒入喉他不禁皱了皱眉头,随即笑道:“这味道可真是够劲!”

    “郎君想必不常饮这等货色,一看就知道郎君不是咱们这样的小民。”老板是个有眼力劲的,笑着跟年青人说道。

    年青人笑了笑,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言,他是个能聊的性子,当下就跟老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问一问酒棚生意,也问一问老板平日里的见闻,做生意的人大多也不会是木讷性子,两人很快就聊得熟络。

    “自打朝廷推行了两税法,租庸调都没了,朝廷要雇佣百姓卖力,就得给工钱,以往的时候官吏总是层层剥削,百姓们能拿到手里的没几个铜钱,碰到不讲理的官吏军将,不仅不给工钱,还要征收地方的特产,那就是灾难呐。”老板跟靠着柜子毫无架子的年青人说道,语气中颇有些感慨,“也是如今碰到好世道,两代君王治国英明,这才让那些官吏个个都学会了夹起尾巴,咱们老百姓才有好日过,眼前这等百姓吃肉饮酒的盛世光景,要是放在二十年前,根本就不敢想。”

    年青人听到这些话,脸上笑容更深了些,跟老板聊完,他再要了一碗酒,端着去跟酒棚外的苦力们蹲在一起,又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汉子们享受酒食的时候,本来就心情不错,看到年青人衣衫干净,举止随和,大多也愿意给个笑脸,跟对方唠些家常。

    “要说这些官吏,现在可真是有良心,先前被召集起来做工的时候,要是能吃上饱饭,就觉得不错了,至于黄米里面有没有掺些细沙,谁在乎呢,如今不仅大蒸饼敞开吃,隔三差五还能有肉汤喝,那些官吏见到咱们,也不跟先前一样,要么板着一张脸好似咱们欠他钱似的,要么威风凛凛好似都是神仙一般,如今他们跟咱们说法都客客气气的,碰到累了动不了的,从没见他们拿鞭子招呼,还劝我们歇会儿,嘿,这种事还真是闻所未闻,这样的日子,给个天仙也不换!”

    汉子们你一言我一语,跟这个年青人聊得热乎。

    “如今朝廷扩建作院,大肆制造军备,意欲兴兵河西、西域,这事大伙儿怎么看?”年青人问道。

    “这事儿早就听说了,那河西、西域早先不都是咱们大唐的国土吗?如今叫一帮异族贼子给占了去,当然要打回来了!”

    “就是,就是,要是我能年轻个十来岁,我都愿意披甲从军,去征战这帮狗贼!”

    “得了吧,你都快五十岁了,便是再年轻个十岁,也过了朝廷招募骁勇的年龄了!”

    “所以我这不是来搬石料、背木材嘛,这都是给国家出力啊!”

    年青人听到这些话,在欣慰之余,又问道:“国家兴兵,劳师远征,必然所耗巨大,征调的青壮也数以十万计,诸位不觉得这会耽误了过日子、不觉得辛苦?”

    那近五十岁的汉子嘿然笑道:“我跟郎君说个实话,若是朝廷还像往先那样,征粮的时候压低价钱,征青壮的时候不给工钱,还让我们自备饭食,那我们当然是不乐意的。但如今不同,但凡给国家出力,朝廷必然给工钱,这不是影响咱们过日子,这是给咱们好日子过啊!既然朝廷仁义,我们也不是没心没肺的,纵然西去河西路途遥远,免不得要吃苦,回来少说要瘦一大圈,穿坏好几双鞋子,但能为国家出份力气,也算对得起那些官吏们,不辞辛苦给咱们修缮的水渠、发放的农具,还有耕牛......”

    年青人听到这里,所有所思。

    夕阳快要落山时,汉子们陆陆续续散去,酒棚老板也开始收拾东西,年青人离开原地向洛阳城走去,不远处有一支铁甲精骑在默默等候。

    跟在后面的随从见年青人一直沉默不语,遂问道:“陛下,今日见的这些百姓,莫不是说错了甚么话?”

    年青人摇摇头,“百姓哪里会说错话?百姓们说的话,就是民心,民心从来没有对错之分。”

    他叹了口气,远远望着散去的汉子们,“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朝廷要天下人都爱国报国,总得先给们好处才是。百姓们吃好了喝好了日子过得舒坦了,才会想要去为朝廷出力,去维护这个给了他们好日子的国家。”

    随从不是很能理解这些。

    就像他不知道,在年青人心里,征战河西与西域,最重要的是两个字:花钱。

章三十 一日朔方一日战 能得几人见州城(1)

    河西之地,重不在沙州,而是凉州。

    凉州,毗邻灵州,位在所谓的汉羌边界,民风彪悍。

    史书中说“地广民稀,水草宜畜牧,故凉州之畜为天下饶”,可见凉州是河西富饶之地,盛唐时期,凉州就养有骏马两百多万匹。

    凉州扼河西之咽喉,所谓“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是丝绸之路的必经枢纽,前人有诗赞曰“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

    自古以来,“凉州大马,纵横天下。”

    有良马,自然就不难有精骑。

    前时,凉州名为威武郡,其由来,乃是汉武帝彰显霍去病之“武功军威”。

    东汉时,董卓之所以能平十常侍之乱,而后把持朝政,靠得就是凉州兵马。

    此后,每逢乱世,凉州之地,不知出过多少王,建过多少国。

    安史之乱后,河西被吐蕃攻略,凉州亦不能独存,而后张义潮起兵,趁吐蕃论恐热与尚婢婢彼此攻伐不休之际,克复河西十余州,方使凉州重归大唐。

    而后甘州回鹘兴起,归义军在甘州回鹘、西州回鹘的两面夹击下,遂不复能掌控河西,散布在凉州之地的吐蕃人后裔,趁势而起,重新据有凉州,直至今日。

    凉州境内,吐蕃、党项、吐谷浑,诸族杂居。而甘、肃两州,基本都在回鹘人的掌控下。

    自凉州进军中原,最合适的路线是照丝绸之路,经兰州向东南而行,如此,则根本就不会进入灵州地界。然则如此一来,河西军侧翼就暴露在朔方军威胁之下,若是朔方军南下而攻,有居高临下之便,河西军难以应对。长久以来,朔方军驻军灵州,而能防备河西,道理也在于此。

    河西军要进入灵州,必须经关山、破边关,而其行军路线,大体要沿着腾格里沙漠南部迂回,从贺兰山南部进攻。

    此番出动的河西三州联军,便是采用此等行军路线。

    骄阳高悬,阳光明媚得没有半分杂质,数万步骑参半的大军,一眼望不到尽头,在荒漠边缘的戈壁地带,蜿蜒往前,纵目而观,如同沙漠中流动的长河。

    那队伍里,固然有良马无数,悍卒万千,然而规模浩大的骆驼辎重,亦是让人望而生畏,更兼有被驱赶的羊群,白茫茫一片一望无垠,就使得此间的行军队伍别具风情。

    河西军队,或许军备不十分优良,然而无论是战争的血火,还是争斗的生活,早已将他们磨练得胜过中原大地的寻常精锐之师,其游猎的技艺和骑兵征战的本领,坚韧不拔的意志、吃苦耐劳的精神,都是所谓中原精锐之师,难以望其项背的。

    先锋是凉州精骑。

    “你们在前面,碰没碰到唐人的游骑?”先锋主将见到斥候回来,把对方叫过来问。

    “禀报将军,没有。”斥候回答。

    “那有甚么异样的动静没有?”主将又问。

    “也没有。”斥候回答。

    主将点点头,放那斥候归去,对身边的人说道:“看来唐军的确不知道我们来了,到时候我们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惊喜!”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道:“真想看看唐军吃惊的样子,那一定很让人感到高兴!”

    “放心吧,你不久就会看到了,再有四日行程,我们就能抵达长城!”主将眼中迸发出强盗般的光芒,那是对即将到手的财货的渴望与贪婪,“多少年来,我们都没有再踏足过中原,这回一定可以满载而归!”

    “将军说的是,我们早就迫不及待了!”

    “那就传令下去,让大伙儿打起精神,快些赶路,若是走得慢了,好处就叫党项人给抢去了!”

    “是,将军!”

    强盗的战力不容小觑,不是凶恶之辈,根本就做不出杀人越货之事,从他们做强盗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拥有了充足的动力,和胜过常人的血性。

    ......

    夏州。

    “自打今岁以来,我们的斥候就已经无法越过夏州边界,进入中原腹地,朝廷在各条道路上,都派遣了大量精锐斥候与军情处探子,进行严密封锁,还到处设置关卡,派遣甲士驻守,严密控制行人走动,便是暗虎的探子,也只能出去一段极有限的距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根本就无法得知朝廷大军的动向。”

    节使府中,石敬瑭的幕僚如此对他说道,“此番君子都明目张胆的出动,绝无可能是单独行动,若是朝廷大军已经在路上,而刘将军不回援,只怕夏州危急。”

    更有人劝说道:“朝廷封锁大小道路,隔绝夏州与各州之间的来往,这分明是只有大军来伐才会有的举动,朝廷大军已在路上,此事毋庸置疑,眼下朔方军早有防备,若是刘将军不回援,夏州自身难保!”

    这几日来,这样的劝谏石敬瑭不知听了多少,但他始终不为所动。

    直到君子都兵临城下,夏州人心出现混乱之际,石敬瑭仍然没有让刘知远引兵回援的意思。

    面对君子都咄咄逼人的叫骂之势,石敬瑭仅仅是去城头看了一回,在下达全军将士闭门不出的军令后,就没有再作理会。

    夏州城中不是没有充足兵马可供出击君子都,只是石敬瑭没有必胜的把握罢了,三千君子都可进可退,无论是骑兵迎击还是步卒出击,都难有讨到便宜的机会,石敬瑭不想做吃力不讨好的事,那会更加影响士气。

    不仅如此,石敬瑭更是传令各州,若是君子都前来袭扰,全都不许应战。

    就这样,一支君子都就让夏州人心惶惶。

    不过除此之外,夏州也没有实际损失。

    君子都在夏州停留三日后,退回了长泽县。

    事后证明,朝廷大军并没有现在就出动。

    石敬瑭在跟杨光远谈话的时候,透露了他心中的真实想法,“本帅与契丹、鞑靼部有约定,若是定难军出击灵州,一战未起一矢未发,仅仅因为三千君子都就退回来,契丹、鞑靼部见定难军如此不中用,可能就会推迟发兵的时机,甚至毁约。而定难军要成事,少不得契丹与鞑靼部的呼应,当此之际,本帅唯有一赌。”

    如果说君子都的主动出击,攻占长泽县而后威逼夏州城,是为了引诱刘知远率军回援,让朔方军避免被两面夹击的境遇,那么就眼下而言,石敬瑭无疑让君子都的这个意图没有得逞。

    ......

    黄河西岸,贺兰山东麓有一片土地大致较为平坦的肥沃之地,南北狭长,由南北平行的汉渠、来渠贯通,形成灌溉条件优良的耕地,就是在这片土地上,集中了定远城、崇冈镇、新堡、怀远、安静、灵武等城,是为朔方军支撑关防的重要屯田地带和驻兵区域,与西南方向的黄河东岸的灵州城相互遥望。

    在这片区域中,定远城位在东北,若是定难军来攻,定远城首当其冲。

    刘知远率领定难军经由长城外的宥州,一路西进,抵达了黄河东岸,与定远城遥遥相对。

    战前的军议上,刘知远如是对诸将说道:“定远城、崇冈真、新堡都是小城,驻扎不了多少兵马,纵然防备严密,也挡不住我数万雄师的进攻,一旦我军攻下这三地,就能向南威胁怀远、安静、灵武等城,起到呼应关外河西兵马的作用。”

    “届时,朔方军若是不派遣援军来,等我军一一攻占这些城池,朔方军面向河西的关防也就土崩瓦解。而若是朔方军派军来援,则对河西的防御力就要大为下降,河西数万兵马猛攻之下,贺兰山之南的长城就难以把守,朔方军依旧要覆灭。”

    “一言以蔽之,无论朔方军是否整饬城防、严加防范,都要面对腹背受敌的境遇,我军蓄力而来,又有河西军相助,顶多不过是战事激烈一些罢了,击破朔方军,是迟早的事!”

    翌日,定难军在黄河上择处搭建浮桥,发起渡河之战。

    定远城方面的朔方军,派遣精锐出战河畔,阻扰定难军架桥渡河。

    ......

    灵州。

    “君子都的主动进击,没能引诱刘知远回军,甚至没能让刘知远分兵回防,如今看来,刘知远攻打定远城等地的决心,实在是坚定。对方此番全力进攻,定远城方面的战事会很艰难。”

    军议上,部将李正如是对李绍城说道。

    “有黄河天堑,定远城方面又早有准备,定难军要渡河,还没有那般容易。”李绍城沉默片刻后说道。

    “如今定难军与河西两面夹击之势已成,战事一旦开启,定会分外惨烈,朝廷的大军,何时才会到来?”李正问李绍城。

    李绍城沉吟道:“朝廷探知了石敬瑭与契丹、鞑靼部的阴谋,必要做出相应应对,事到如今,灵州之役到底是单纯的防守战与平叛战,还是仍旧是朝廷克复河西、西域的揭幕战,不是一言而决的事,需要朝廷拿出相应谋划与布置,而这牵扯到的人力物力安排,更是纷繁复杂到难以想象。”

    说到这,李绍城摒弃杂念,目光坚定道:“然则无论如何,一场滔天之战已经开始,论规模论阵仗论牵涉之广,此战比之朝廷灭吴,有过之而无不及,朔方军有守土拒敌之责,本帅奉君命坐镇朔方,绝对不会畏惧任何贼人,此战无论是激烈还是惨烈,本帅与朔方军,有进无退!”

    ————

    急性肠炎加重感冒,折腾了三天,生不如死,好在输液也输完了,差不多已经康复,明天起恢复两章的更新量,时间还是在晚上。

章三十一 一日朔方一日战 能得几人见州城(2)

    贺兰山东麓,北至定远城北,南至灵武县南,是一处长达三百余里、宽过五十里的南北狭长平地,既然是平地,黄河水流也不会湍急,定难军部曲并及夏州党项人精骑,意图从定远城一带渡河,难度就不至于太大。

    夜晚的黄河之畔一片静谧,西岸上却已亮起许多火把,彼此可以望见,那是士卒在巡逻。河岸上每隔一段距离,便会有堆积起来的干柴,不过这可不是用来取暖的篝火,而是示警用的火堆。

    为了防备定难军趁夜渡河,朔方军的防备格外用心,在烽燧之外另置篝火,就是为了及时传递军情。

    除却巡逻的游骑,还有以都为单位的步卒,也在各处警戒,以备在发现定难军行踪后,可以第一时间赶到战场,阻拦对方登岸,撑到大队人马赶来。

    定远城、崇冈镇、新堡三城,彼此距离不远,相互之间又呈三角形态,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平地的北部防线,就是以定远城为中心,崇冈镇、新堡为依托,三者紧密相连。

    一伍步卒,此时正高举火把,在河畔巡逻。

    时年不到二十岁的吴生,是朔方军的一名普通士卒,生长于灵州,从军后就被安排在定远城戍卫,至今还没经历过战事,却有一股虎头虎脑的气质。

    眼下正是夏日时节,夜里河风清凉,可以很好驱散一些燥热,这对身着甲胄、走一段路就会满身汗水的士卒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

    “伍长,这几百步的路程,我们来来回回也走了不下十来遍,可没看见河面上有什么动静啊,这贼人今夜怕是不会来了吧?”歇脚的时候,吴生问身旁的伍长,那是他的同乡,唤作吴春。

    伍长吴春比吴生年纪稍大一些,不过也大不了多少,但却是个从军两年,经历过好几回战事的老卒,生得身材匀称、气质精悍,他在黑夜中眺望江面,声音略显低沉:

    “为应对定难贼军,这回节使增援了千名将士过来,加上定远、崇冈、新堡原有的兵力,已经超过三千之数,这在往先是从未有过的事。若非军情紧急、贼军势众,节使焉能抽调防备河西的兵马,投入到定远城来?定远、冲岗、新堡三城虽然不是纸糊的,但要抗拒贼军数万兵马,谈何容易。贼军若是不出现也就罢了,一旦出现,必是大战骤起,黄河天堑就是我们防备贼军最有力的屏障,若是不能把贼军拒之河外,往下的战事可是不好打。”

    吴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问,就让吴春说了这般多,有些不好意思的扰扰头,“我倒不是懈怠,我还怕贼军不来呢!”

    吴春回头看了他一眼,“嗯?”

    边地汉子生性豪爽,吴生见吴春望过来,也没有藏着掖着,嘿然笑道:“我早就想上战场了,不上阵杀贼,怎能像伍长一样,立军功被授官职?”

    吴春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闻言冷声道:“虽说屁大个伍长还算不上官职,却也不是轻易就能得来,没拼过命,没经历过生死之境,莫说立功受赏,要在战场上活下去都难。”

    吴生嘿嘿笑道:“但是立了功,有了官职,身份可就不一样了,别的不说,消息传回村里,我阿爷脸上也有光彩不是?”

    听了吴生这话,吴春的神情有所波动,既然是同乡,对吴生的情况他自然是有所了解的,顿了顿,吴春道:“你阿爷......如今还是日日饮酒?”

    吴生又习惯性的扰扰头,“他那个性子,不让他饮酒,那还不等于要了他的命?以前他在军中的时候,不大不小也是个队正,依照他平日里自己的唠叨,那也是手刃了近十个蛮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有的荣耀。只是没想到,一次饮酒误事,从马背上摔下来,折了腿,又正好碰到节使裁汰老弱,就被卸甲归田了。按说军中给得待遇不错,够他安稳渡过后半生了,但他哪里是在乎这些的性子?往先的时候,他回乡省亲,谁见到他不是恭恭敬敬叫声吴队正,并且称赞不已?但自打被军中裁汰下来,还是因为饮酒误事,回到乡里就没人再尊敬他了,心肠好的惋惜两句,心肠不好的,少不得背后嘲讽,他哪里受得了这等差别对待。”

    吴春默然,“以吴伯父的身手,当时若非正碰上节使到任,大力整顿军纪、精编士卒,也不至于离了军伍。”

    吴生仰头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所以他心中不平啊,老觉得自己还可以上阵杀敌。腿伤好得差不多后,就到军中走动,想要再投身军伍,哪怕不能上阵杀敌,能披甲戍岗,他也心甘情愿......他在军中十多年,早就习惯了军伍的日子,让他回去再拿起锄头去对付地里的庄稼,他哪里还做得顺手?奈何军中不纳,数次走动无果,彻底绝了他这份心思,他这才性情大变,每日里借酒浇愁......醉酒得多了,没少因为一些琐碎小事就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是大打出手,都快成老头子的人了,还常常等人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滚得一身灰尘,闹得鼻青脸肿的,跟个小孩子一样,有时候打坏了人家的物什,还被人找上门来索赔......但我知道,他心里委屈,所以我从不怪他。”

    吴春摇摇头,“你们家里那些值钱的物什,这些年不是被伯父拿去典当了换酒,就是赔给人家了,若非你死命守着那几亩薄田,只怕如今你母亲和你妹妹,都要没了口食。”

    说到这里,吴春叹了口气,眼中露出惋惜之色,“你本是读书人,才学名闻县里,原本已经通过考核,可以到洛阳学院就读......洛阳学院,每年才招几百个人啊,连食宿都由朝廷包揽,学成之后更且直接就是九品官身,那可不是甚么伍长可以相提并论的,然而前番灵州招募新卒,你却选择了放弃去洛阳,放弃大好前程,跑到边军来做个寻常戍卒,饮风沙、食咸菜......”

    吴生笑了笑,站起身,沐浴在河风中,面向浩瀚河面,眼神坚毅,“我不放心去洛阳啊,洛阳太远了,我要是离家那么远,家中再有个甚么事情,我如何照料得到?阿爷老在我耳旁唠叨,是热血儿郎就该投身军伍,杀贼戍边报效国家,在马背上取功名......既然他在军中留下了遗憾,在这黄沙漫天的边关留下了遗憾,既然他希望我去杀敌建功,我这个做儿子的,又怎能不接过他手里的横刀,来帮他了却这些遗憾,来帮他重拾丢在军中的荣耀,与尊严?”

    吴春听罢吴生的话,眼中已有敬佩之色,但仍是为对方感到可惜,“人人都说,大丈夫当有凌云之志,好男儿志在四方,中原、江南,天地辽阔,市井繁华,彼处有无限风光,你若去了洛阳学院,以你的心性才学,来日大有可能锦衣玉食,显赫人前,葡萄美酒夜光杯,佳人舞姬为君笑,见识到我们不能想象的精彩景象。但你放弃了十多年的寒窗苦读,到了这边关......这边关有甚么?”

    “这里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里有秦时明月汉时关,这里有黄沙漫天长城边塞啊。”吴生笑道,笑意纯真得笑个孩子,只是在不知不觉间,他的眼角淌下一滴泪珠——那大概是对他个人理想的祭奠,是对他作为一个读书人,对那个“日谏君王金銮殿、夜思社稷万千策”的美梦的祭奠——他很快抹去了泪珠,又继续露出笑脸,“中原有无数繁华,但阿爷只有一个啊,他没走完的路我不去走,还有谁去为他走?谁让我是他儿子呢。”

    吴春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一队马军从旁驰过,火把下,当先的那人甲亮马骏,气度不凡。

    众人望着那支马队远去,吴春眼中流露出浓烈的向往之色。

    “那是何人?”吴生问。

    “新任定远城守将柴克宏。”吴春道。

    吴生点点头,没有再问。

    歇脚罢了,这一伍士卒又开始巡逻。

    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眼看到了寅时,正是人一天中最困乏的时候。

    这个时候,吴春这伍人马都有些精力不济,在盼着快些天明,盼着来替换岗哨的同袍出现。

    河面上吹过一阵冷风。

    吴春忽然停下脚步,脑袋微微前伸,努力望向河面。

    吴生也看向河面,半响甚么都没看到,好奇的问:“怎么了,伍长?”

    吴春没有动,须臾之后,他忽然大喊:“快!去点燃篝火!”

    他转身就奔向柴堆,大喊不停:“敌袭,敌袭!贼军出现了!”

    吴生这时候也终于看见,夜幕中的河面上,露出了船舰的轮廓!

    夜里视线不好,等到吴生看见黑暗中的船舰,那船舰距离河岸已在咫尺之遥。

    在这个距离上,吴生甚至能看到船上那些披甲执锐,个个脸色凶神恶煞的定难军将士。

    “呜呜~”在篝火亮起之前,沉重的号角声已经在河畔响起。

    ————

    第二更应该很晚了,建议留着明天看吧?

章三十二 一日朔方一日战 能得几人见州城(3)

    (第二更)

    “压上去,压上去!”

    点燃篝火,吴春一把拔出横刀,招呼这一伍人手冲向河岸。

    来回之间,附近的巡逻士卒也都反应过来,纷纷跑向岸边,或者向吴春等人所在的位置奔来。

    黑夜中,火把在士卒手中快速移动,呼呼的破空声清晰可闻,火苗像是被大风吹拂后向后飞扬的长发,火光在急速闪动间明灭不定,有行将熄灭的趋势,间或有零星火星飞溅,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待吴春等人奔回河边,夜幕中河面上的船舶,距离河岸已经不过数步距离,眼看就要靠岸,船舶上的定难军将士,露出那不属于中原人的面孔。

    黄河河面何其宽广,火把的光亮在黑夜中微乎其微,谁也不知道河面上有多少敌人正乘船而来,或许有千军万马,或许是洪水猛兽,只需动动手指,就能将吴春等人碾碎。

    “吴生,扔火把!”

    吴生骤然听到吴春一声大吼,他不假思索,完全是出于本能,将手中的火把使劲砸向定难军的船舶。

    火把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落向河面,火光中定难军的船舶、将士,在这一刹那露出完整轮廓。吴生握紧了横刀,在战事骤起的这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压力,性命攸关的当口,他这个初上战场的新卒,还不知道该如何管理自己的情绪。他只是睁大了双眼,用力盯着火把下的情况,然后他就听到一声干脆利落的弦崩声,一支利箭,突然出现在火把下,以超过火把运动无数倍的速度,射向船舶上的定难军士卒,在火把落到船舶上人群中的时候,那支利箭正中一人前胸!

    惨叫声,突兀而凄厉的响起!

    吴生回头,就看见吴春正是引弓搭箭的姿势,电光火石之间,第二支箭矢已经到了弓上,依稀而冷冽的火光下,吴春身如劲松、面如磐石,严峻的面容上一双锐利的双眼格外慑人,随着第二声弦响,第二支利箭已经从弓弦上消失。

    吴春一箭射完,对吴生吼道:“看我做甚么,杀啊!”

    吴生连忙反应过来,他是伍中的长枪手,担负着在盾牌手后刺击敌人的重担,这时候哪里有发愣的时间,在横刀手面无表情的推搡中,吴生赶忙向前几步,紧紧跟在盾牌手后面。

    河水与平地的交汇处,沙石泥泞,一脚踩下去,就要陷进去整只脚,移动困难。

    在他们身前,船舶已经近岸,近在眼前,如今看得真切,那是一艘渔船大小的船,上面密密麻麻挤了一二十名定难军将士,个个弓着身子,握紧了兵刃,脸上杀气腾腾,如同荒野上觅食的野兽。

    在这种面照面的距离下,区区五名士卒面对一二十个杀人锐士,压力犹如山峦砸在心口,对方冰冷猩红的双目、泛着寒光的兵刃,在氤氲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暴戾而又恐怖,直到这时候吴生才意识到,所谓厉鬼孤魂之狰狞可怕,不过是哄骗小孩子的东西罢了,唯有敌军锐士,才是真正叫人胆寒的存在,因为他们下一刻就会砍下你的脑袋!

    若是寻常百姓面对此等景象,只怕已经掉头就跑。

    当头的定难军士卒,大吼一声,一手横刀一手圆盾,就要从船头跃下。

    “杀!”吴生耳边,一声厉喝骤然炸响,如晨钟暮鼓,让他精神一震,惊慌畏惧的情绪在这声厉喝中烟消云散,他大吼一声,用力刺出了手中长枪!

    船头上的定难军将士,分明是名老卒,他的圆盾在吴生出手前,就紧紧护在身前,嘭的一声,长枪刺来,枪尖正好顶在圆盾上。

    那一刻,定难军士卒嘴角微动,露出一个隐含得意的笑容,但是不等他的笑容扩大,就立即僵住,眼中的神色,也瞬间变为惊骇。

    只见吴生一枪刺出,重重顶在圆盾上,却没有就此收手,久经训练的技艺在这一刻展现出来,他双手一抖,长枪就滑过圆盾,落在定难军士卒脚旁,而后就势一扫,枪头的锋刃扫中对方小腿,立即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啊!”定难军士卒惨嚎一声,仰面栽倒,倒进人群中。

    一击伤敌,顿时将船头的登岸之势扼制下来,然而这样精彩的伤敌手段,却没有换来半声喝彩,因为在吴生对付船头的敌人之际,两名定难军士卒,已经越过船舷跳了下来,脚步淌水,正持刀冲向吴生等人。

    在对方已经一左一右举刀杀来之际,吴生身后,一名负责接应战阵的老卒,一步探出,手中长枪笔直前刺,洞穿了一名定难军士卒的胸膛,对方举起的长刀已经在吴生头顶,却就此僵硬住,再也无力落下来。待老卒用力收回长枪,对方的身体就不可抑制的栽倒在冰冷的河水中,溅起一阵水花,河水很浅,只能淹没他半身,鲜血融进河水里,墨水般扩散开。

    另一面,眼看定难军士卒已经一刀挥出,就要砍下吴生的手臂,间不容发之际,又是一支利箭从身后飞来,距离近,箭矢准确洞穿了定难军士卒的咽喉,在后颈上露出三寸有余,那定难军脖子被利箭带的往后一扬,身子就不受控制倒在河水中,他丢了兵刃,双手捂住脖子,嘴中桀桀叫个不停,却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他在水中不停乱弹,双腿蹬出无数水花与淤泥。

    战阵厮杀之惨烈,战阵配合之紧密,战阵之同袍为手足,于此际展现的淋漓尽致。

    没有人再去关注倒在船旁的定难军士卒,吴生双眼死死盯着船头,手中长枪一下一下用力刺出,拼命阻扰对方从船头跃下来。船头的定难军将士,一面用圆盾护住身体,一面不停跳脚,手中兵刃在身前挥个不停,以求挡开吴生的长枪,寻得跃下船头的机会。

    两边的船舷上,不停有定难军士卒跃下来,血淋淋的教训面前,他们没有一味冲杀,而是和船头的士卒一样,不停试探不停与吴生等人缠斗,寻找破绽杀入这个小小的战阵中。

    船上,一名定难军士卒站起身,引弓搭箭,就要去射吴生这个拦路石,但他的弓弦还没拉开,就被吴春一箭射中,又一名弓箭手起身,还想取吴生的性命,却冷不防又是一箭射来,被正中面门,惨叫着捂面倒下,到了此时,船上再无人敢起身,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个小战阵中的朔方军弓箭手,本事太过了得。

    然而战事并不会僵持,短暂的势均力敌不过是一个急促的过渡阶段,虽然船后面的定难军士卒,碍于船后段水深无法直接下船,但当从船舶前端两面船舷跃下的定难军多了之后,他们就有了正面击溃吴生这个战阵的实力。

    好在河岸附近的朔方军巡逻将士,已经陆陆续续奔跑过来,加入到吴生的战阵中,在两翼充当护卫,这就绝了定难军一击破敌的心思,双方不停缠斗,定难军组成三五人的小阵,一度试探着冲锋,却没能凑效,到了这个时候,没人会傻到脱离同伴,单独冲杀,那跟找死无异,眼下死人虽然不再像先前那样,照面就是数人倒下,但拼杀的激烈程度与危险系数,却是直线上升。

    这一块河水,已经彻底浑浊。

    船上的定难军队正,焦急而暴躁的在船上大吼,催动部曲奋力前驱,那个在河岸上不停晃动的渔船,在此时显得格外不安。

    吴生已经手臂发麻发僵,面上汗如雨下,但他只能死死咬紧牙关,长枪一下接一下刺出、挥动。要阻拦对方从船头跃下,他就必须保证动作的高频率与力度,连贯不休,饶是他久经训练,片刻之后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高强度出手,双臂渐渐如灌了铅一般沉重,面色也阵阵发白。

    此时,吴生已经成了整个战阵的核心点,若是他这里守不住,被定难军杀入阵中,必定会导致整个战阵的失利。偏偏此时无人能替换他,因为替换就会有空隙,而在眼前的战斗中,任何一丝空隙都足以让船头的定难军将士杀下来。

    远近的厮杀声,声声入耳,如同河浪一般,一浪接一浪拍打着吴生的耳膜,不用想也知道,近的,是身旁同袍的战斗,远的,则是其他将士,也在与各处的登岸船舶厮杀。

    极度疲惫的吴生,脑海中渐渐没了东西,只剩下一片空明,唯有一个念头,促使他不停挥动长枪,“杀,杀,杀!”

    没有家国大义,没有豪情壮志,甚至忘了父亲的嘱托,忘了母亲与妹妹的牵挂,在疲倦至极的境遇下,全部身心都只能遵从一个简单的念头,那是吴生作为一个战士的本能:杀,杀,杀!

    终于,吴生手中动作慢了一拍,被定难军士卒一刀劈开枪身,而后趁机跃下,合身而撞,圆盾重重击在吴生胸前!

    嘭的一声,吴生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已经重重摔在地上,胸口在疲累与猛击之下,泛起一阵浓烈的恶心,让他只想趴在地上呕吐,手中的长枪是何时脱手的,他都没有发现。

    吴生听到了身旁的一身大吼,在他被汗水模糊的视野中,一个人影从他身旁冲出去,持盾狠狠撞在跃下船头的定难军士卒身上,而后又是横刀手持刀杀上,与敌拼杀在一处。

    他们的脚步,用力而又坚决,踩得河水飞溅在吴生脸上。

    火光太过昏暗,吴生看不清太多东西,但他感到自己被人从身后拖住,在不停往后拉,一阵咆哮在耳旁炸响,“起来!不想死就赶快给我站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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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介绍:
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