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3)
归义军曹义成、张金来在灵州耽搁了一阵子,养好伤后就由军情处护送到了洛阳,当日休整一天,次日李从璟就在广贤殿召见了他们。
河西情况复杂,各种势力相互争斗,从未有过片刻的消停,死人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不过这也是相对而言,经过曹义成、张金来的叙述,李从璟便知道近年来,河西并没有大的战乱,只是间或有些小冲突。
吐蕃、回鹘、吐谷浑近来都没有十分杰出的枭雄出现,此地有小乱没有大战也合情合理。目下来看,河西的威胁主要来自夏州,不过夏州要往河西用兵,也不是一两年内就能实现的,还需要时间准备。
归义军盼望王师发兵河西,曹义成、张金来在陈情的时候涕泗皆下。唐人在河西乃至西域并不是很多,数十年来死伤太大,虽然与诸部融合,也拉拢了不少人,但势力的确在减弱。
“沙、瓜地带土地贫瘠,虽然归义军不停在劝课农桑,但也不过能堪堪自保而已。早先归义军治下十一州,如今只剩下二州之地,余部基本给各族占去。近年来归义军周旋于各方势力中,一面自固一面与各方交好,但也扼制不住回鹘的觊觎野心......”
曹义成、张金来在陈情的时候,说到艰苦动情处,几乎是涕泗横流,“又且境内唐人日少,他部虽然能拉拢,但都是自私自利之辈,全无尽忠报国之念,一旦发生战乱,实在不敢指望此辈......”
到得后来,曹义成、张金来齐齐伏地拜于殿中,请求朝廷发兵河西,肃清地方其它部族,再宣大唐雄威。
......
当日,李从璟在宫中设宴,招待归义军使者。
翌日早朝,曹义成、张金来于文明殿拜见,李从璟下达敕令,“沙州归义军节度使曹义金加同平章事,拜太保;归义军判官曹义成加左骁卫大将军,归义军录事参军张金来,加左骁卫将军。”
早朝散后,李从璟至崇文殿,召学院王不器、戚同文、李谷等人,到宫中觐见,并宣宰相冯道、中书令莫离议事。
“河西土地贫瘠,粮产不丰,寻常时候自给尚且捉襟见肘,一遇战事便是大灾。朝廷要治理河西、西域,就得想办法提升这些地方的粮食产粮,使得屯田可以供应战事,如此,朝廷才敢向河西、西域用兵。”李从璟先跟冯道、莫离合计了一阵。
等到学院的人到了之后,李从璟便对他们道:“自长兴二年春兴建学院,至今已经三年,第一批学生也已快要完成学业,学院的博士该钻研本门学问的,想必也不至于一个成果都没有,而今朕问诸卿,学院可有办法提升河西的粮食产量?”
王不器回禀:“此事戚博士和李谷正有应对之策。”
戚同文低头不敢直视天颜,得了李从璟应可之后,一五一十的说道:“臣也只是略有想法,不敢言完全有用......去岁臣领农事分院的学生到边地云州‘实习’,实地探查、分析过边地的土地、水利、天文情况,三月下来略有所得,经过臣与众学生对粮食种类的筛选、对水利的改造,云州的粮食产量确有增加。”
“同光年间,陛下在幽州屯田时,曾用过‘大棚育苗’的手段:用密闭式的大棚,控制大棚内的冷暖、湿热条件,增加种子萌发、幼苗存活的比重,再移栽到田地里。这个方法非常实用,现在经过学院改善,已能在北国大多数地方都推广。毕竟种子的萌芽、幼苗的存活,是庄稼生长最脆弱的阶段,如同幼儿一般。安稳渡过这段时日,地方再用精通农事的官吏,配合耕作经验丰富的老农,很容易就能将庄稼培植好......”
“学生李谷有家学,世代精通农事,在学院学习几年后,眼界大开,与博士合力,经过半载尝试,提出了一种‘多样种植’的办法。”戚同文说到这,示意李谷自己解释。
李谷生得面相醇厚,身材也壮硕,性子平和,心思却细腻,很有干实事的品质,闻言身子一抖,立即下拜行礼,言辞略显结巴,然而随着说话的深入,精神专注起来,口齿也流畅了。
他道:“例如在水利条件好的地方,农田里种植庄稼,而于阡陌中栽种桑树等物,再在农田中的水塘里养殖鱼虾,这样桑树上可以放养桑蚕,而桑蚕的排泄物又是农田的肥料,可以年复一年改善农田,同时桑蚕和肥沃的农田,又能为鱼虾提供食料......可谓一举多得。”
“在某些山区,同一座山不同的高度,其实天文、水文、土地情况不一样,可谓一山有四时,在这些地方种植粮食,可以根据不同的地段,种植不同的庄稼,发挥不同地段优势,再稍稍改良一下相关条件,就能极大提升粮食产量,也能让土地利用的更加充分......”
李谷说完,不安的怔在那里,却是一时想不好怎么结尾,憋得脸通红,又担心自己说的东西不能得到皇帝的认可,不禁局促难安。
李从璟听完这些,却知道戚同文、李谷所言的内容,都是真正实用的农桑知识。穿越前他好歹也是一名所学庞杂的文科生精英,虽然没考上好大学,但那都是英语托的后腿,眼下见戚同文、李谷所说的东西,隐隐与自己曾今所学相合,便知对方有真材实料。
“兴办学院果然是明智之举。”李从璟心里如是想到,这便笑容可亲的让李谷落座,将他们好生褒奖了一番,而后加以鼓励,让他们不要怕犯错,要敢于尝试敢于失败,如此才能得出真正的好东西来,最后道:“下去后跟曹义成、张金来合计一下,听他们介绍一下河西的情况,看看诸番手段能否实用,但凡有苗头,戚同文,你在学院中找些精通农事的博士、学生,尽快组建一个队伍,准备跟曹义成、张金来去河西。”
河西、西域虽然土地贫瘠,那也是相对而言,并非一毛不拔之地,后世多样农业不也发展得很好?眼下虽然没有后世那些高科技,但历代以来也不乏在河西、西域改善农事,做出不俗成绩的官员,林则徐不就到伊犁河谷屯过田么。
李从璟相信,有学院的实才们发挥特长,用上一点时间,河西、西域的粮产增加并不是痴人说梦,而一旦彼处的粮产提上来,或者说只要有了提上来的实际办法,他就敢往河西、西域用兵、驻军,建立坚不可破的统治。
数日后,王不器回禀,戚同文、李谷已经跟曹义成、张金来了解了河西、西域的土地、气候情况,正在初步进行研讨。
半旬后,王不器再度回禀,戚同文的队伍已经组建好,随时可以随曹义成等人开赴河西。
而这时,早已到了洛阳的定难军节度使李绍城,再度被李从璟召见。
“灵州、盐州都划归你治下,静难军、朔方军合二为一,统称朔方军,治州灵州,即日起,你就是新任朔方节度使。此番随归义军的使者队伍一同启程,到灵州上任。”
“臣谨遵诏令。”李绍城精神一震,自安史之乱后,这还是朔方军第一回被加强,背后意味着甚么,不言自明。
“今岁朝廷的用兵重心是江南,暂时不会对河西有多行动。但你到灵州后,务必好生整饬边防、精练边军,同时配合军情处,往河西渗透。凉州、甘州、肃州将灵州与沙州隔开,朕知道朔方军现在也无法兵进沙州,但这回曹义成和学院的博士、学生到沙州,朕却要你发精骑沿途护送。”
李从璟看着李绍城,眼睛清明,“朕要告诉河西、告诉西域,安史之乱近两百年后,大唐已经再度复兴,归义军是我大唐的英雄,谁敢为难我大唐的英雄,大唐的精骑铁甲可不是摆设!朕还要告诉河西诸族,告诉西域诸族,我大唐马上就要一统江南,朕的数十万王师枕戈待旦,无不翘首西望,谁敢触我大唐的霉头,来日朕就亲提王师,灭他九族、抄他祖坟!”
“臣肝脑涂地,愿为陛下先锋!”李绍城拜伏于地。
“朔方军能否重拾失去的荣耀,就看你的了。”李从璟最后说道,眼神冷了冷,“主意提防夏州。”
李绍城退下后,李从璟又把冯道、莫离叫了过来。
“朝廷要发兵河西、西域,粮食的稳定供应是重中之重,但也并非只有这一个关键问题。从洛阳到灵州的官道,已经多年未曾翻整,昨日朕接到军情处的上报,经过实地查探,十里官道,少说也有三里坑坑洼洼,有些地方更是杂草横生。路中间长草,路两段凹陷,这等道路王师如何奔行?一旦遇到阴雨天气,大军的辎重还走不走了?”
李从璟对冯道和莫离说道,“驿站也年久失修,有的驿站里一匹像样的马都没有,有的驿站老卒,甚至数年没有收到过俸禄,只得在驿站旁开田种菜,有的驿站甚至干脆就荒废了,这怎么行?天下驿站一千五六百,哪怕只有十之二三是这等模样,也足够骇人。”
“这件事宰相领头,由兵、工等部派遣官吏一里一里查探。道路该休的要修,该填坑的地方填沙石,该割草养护的地方割草,该架桥的地方建石桥,该建造涵洞排水地方一个也不能漏,该加宽的地方要加宽,陡坡该改缓的地方要改缓,一言以蔽之,官道就得有官道的模样。”
“此外,三十里一驿,驿站大小、马匹数量、驿卒多少、馆舍房间,本朝初都有制可循,修缮起来并不难,同时也得主意满足眼下的需求,还望诸卿勉力为之!”
最后,李从璟说道:“今日到灵州的官道、驿站要翻修,日后天下的官道、驿站都是如此。不要怕花钱,朝廷推行新政,大治天下,得来的赋税就该花在这些地方。若是钱不够,朝廷再想法子,但绝不能在这些问题上敷衍了事!”
冯道、莫离皆俯首称是。
最后,莫离留了下来。
李从璟跟他说起归义军的历史,“初,本朝定河西、西域,玄宗时,沙州驻军四千余,隶属河西节度使。安史之乱时,诸军入中原与乱贼作战,河西、西域边防空虚,吐蕃趁机来攻,遂为吐蕃所陷。沙州自此与中原隔绝,军民鏖战二十年,终为吐蕃攻破。”
“六十年后,沙州将门之后张义潮横空出世,带领唐人历经无数血战,逐吐蕃军。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克复整个河西与一部西域,以瓜﹑沙﹑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等十一州户籍、地图献于朝廷,由是大唐朝廷不发一兵一卒,而重得河西、西域。”
“后,回鹘侵扰,归义军与之血战数十年,力尽兵绝,终因内部动乱与诸族入侵,辖地渐失,只能守住瓜、沙二州。而今,沙州与灵州之间的凉、甘、肃等州,为诸族把持,归义军不复能与大唐相连。便是翘首东望,极尽目力,只怕也看不到贺兰山......”
“便纵如此,归义军依旧奋战不休,为唐人守疆土,还不忘时时遣使入朝......”
说完这些,李从璟心头如压巨石,久久不能缓过气来。
昔年,五胡乱华,北国为异族窃据,而有冉闵奋躯而起,带领汉人血战,于群狼之中,拯救北国汉人尊严,创立汉人国度。
归义军岂不如是?
且,归义军孤悬“境外”,彼处唐人稀少,战争就更加艰难。无数唐人终其一生,直至战死,都不能见一眼大唐国土。
此等悲壮豪迈之举,除却唐人,何人能为之?
“昔年,本朝国势鼎盛之时,安西都护府之西,还有大宛都督府、康居都督府、姑墨州都督府、月氏都督府、昆墟州都督府、写风都督府、修鲜都督府、条支都督府、波斯都督府......疆域之广,直达咸海、波斯一带。”莫离喟然叹息,折扇收在手中,忘了摇动。
“昔年大唐雄威如此,所以王玄策以五品朝散大夫之身,只因出使天竺受到不公待遇,便能只身能纠集外邦军队,在距离洛阳万里之外的地方,灭了别人的国。除却唐人,谁还有这等本事与豪气?”李从璟负手远望长天,身如劲松立山峰。
默然片刻,李从璟对莫离道:“班超投笔从戎,以三十六人定西域,自此之后,河西、西域之地,便是我中华的祖宗疆土,不可尺寸与人。而今朕要再定河西、西域,必须得先平定江南。大唐虽然不惧两线征战,但河西、西域包括吐蕃,毕竟偏远之地,不能如唐人世居之土一样,平了就定了。况且北方还有契丹未灭,大唐虽然不惧诸邦,但朕却没有掉以轻心的习惯。”
莫离肃然颔首,“理当如是。”
定鼎元年秋八月末,王师南征闽地、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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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4)
(第二更)
一骑白马到了洛阳。
离城尚有十来里,马上的人勒缰提马。
秋风翻山越岭,将来人送到这里,轻轻拂动她凌乱的长发,便算是作别。
马上的人动作利落而轻便的下马,牵马缓行。
身后百步外有百骑青衣,徐徐跟进。
官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挑担的苦力,运货的商贾,负囊出行的旅人,到郊外游玩的富贵子弟......道旁杨柳依依,万千枝条轻轻摇曳,有人执了柳条在手中,呆呆望着渐行渐远的友人。
牵白马的人,微微低着头,从这些人身旁走过。
她忽然停下脚下,望向一边的长亭。
长亭外,有那作男儿装扮的小娘子,正痴情握着一名年轻书生的手,虽然拼命咬住嘴唇,眸中两汪清潭却似已要绝提。年轻书生身着学院学生的制式青袍,正在温声相劝,声音轻柔的一塌糊涂,却怎么都止不住小娘子清泪夺眶。
秋风卷动衣袂,也卷动束发的束带。
牵白马的人看了两眼,就又低头缓缓前行,目光落在脚尖前的泥地上。
从未有人如此轻握我手,对我如此温声细语。她想。
风沙迷了眼,她摇头甩了几下,眸子仍是酸涩,没法子,她只能去揉。
一阵急促响亮的马蹄由远及近,声声入耳。
好不容易把眼睛揉好,眸子也酸了,视线有些模糊。她抬头前望,就看到一队鲜衣怒马的人,正朝她奔驰而来。当先的那人,着绣金黑袍,神武的不可思议。
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用力眨了眨眼,虽然没有任何想哭的意思,却禁不住刚揉过的眸子淌出泪花。
黑袍男子停了马,腿一拿就利落的下了马,大步向她走来,笑容里秋高气爽、艳阳当头。
她停住脚步,还有些错愕,目光也是发怔。眼前这人早已不同以往,成了九五至尊,怎么还能只带一帮随从就出城?
“总算回来了.....”黑袍男子拉起她的手,动作轻柔如水,比动作更加轻柔的是声音,仿若能融化千年雪山。
说完这话,见女子跟个木头一般,他好笑道:“发甚么怔?莫不是想哭?想哭就哭吧,我让他们都背过身去。”说罢,还真的回头下令:“都转过头去!”
看着众人齐刷刷的扭头,女子顿感哭笑不得,脸颊绯红,低头轻声道:“从未有人如此轻握我手,对我如此轻声细语......”
“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黑袍男子笑得跟以前一样贼眉鼠眼,哪有半分帝王的威严之象?
女子顿时无地自容,只能装模作样的冷哼一声,狠心甩开那双温暖的手,“你到城外来做甚么?”
“当然是来迎你归来了。”黑袍男子大笑两声,手一挥,身后那群哪怕只是最普通的卫士,都有七品官身的宫廷禁卫,顿时以拳击胸,洪亮的声音一齐响起,“恭迎桃大统率回朝!”
这声音太过响亮,官道上行人的目光齐刷刷望过来,都在好奇是何人能当得起归朝二字,还被这样大的阵仗迎接。
当然,路人只知道那群宫禁禁卫衣着不凡,必定不是常人,但若是让他们知道,迎接队伍的为首者竟然是如今的大唐皇帝,不知会不会全都傻了。
“上马,入城!”
马队没有奔驰,只是不慢的向洛阳城行进。桃夭夭复杂的看了身旁的李从璟一眼,心里想到:这厮每回出征归来,都有太子妃......淑妃点灯守望,我可是从没站在城头迎接过他,不曾想这回竟然被他出迎......我做的是不是太不好了些?
王不器知道桃夭夭今日归来,早就遣了家丁在城外迎接,却不曾想家丁大汗淋淋的跑回来,却没有看到桃夭夭的影子。
“怎么回事?我女儿呢?”王不器顿时不悦。
“大......大祭酒,小娘子......小娘子让人在城外给截住了!”家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不利索。
“混账!我王不器的女儿,军情处的大统率,谁敢半路拦截?”王不器大怒,拍案而起,气得胡子直抖。
“是......是皇帝陛下!”家丁总算把话说完。
“啊?这......”王不器顿时泄了气,“是陛下他老人家.......是陛下啊,这......区区小女,怎么敢惊动陛下?”
李从璟带着桃夭夭来到王府,王不器已经在府前相迎。二进门之前,李从璟忽然停下脚步,想起曾今被桃夭夭挡住的经历,嘿然对桃夭夭道:“此门我可能进?”
桃夭夭耷拉着眼帘,一脸无语外加你很幼稚的鄙视眼神,“你是皇帝,哪里你去不得?”
李从璟眼神一正,认真道:“我大唐百姓的私宅,主人不同意,外人不可擅入,朕也不能例外。”
桃夭夭懒得跟他抬杠,自顾自走进门,心想你爱进不进。蓦地回头,见李从璟果真还站在门外,也不知怎的,看到对方那副煞有介事的可恶模样,桃夭夭偏偏在刹那间喉咙硬如磐石,心头一软,差点没忍住落下泪来。
桃夭夭瓮声道:“还不进来?”
李从璟这才不无得意的笑着进门。
王不器眼见这一幕,心头感慨万千,暗道:陛下是何等雄才大略、杀伐果断的人物,竟然对这孩子宠爱到如此地步,这孩子是积了几辈子福气?
桃夭夭赶了很多日的路,回府后免不了去梳洗一番,李从璟就跟王不器坐而闲谈。
“我的意思,是尽快让她入宫,册封贵妃。”李从璟放下茶碗的时候,忽然说道。
王不器的茶碗还没离嘴,闻言顿时一口全喷出来,差些没溅李从璟一身。
李从璟拍拍衣袍上的茶水,“大祭酒这是做甚么?我可不是开玩笑。”
王不器一阵手忙脚乱,茶碗在桌上没放稳,差些从桌上率落,见李从璟没有气恼的意思,压下心头的惊喜,讪讪道:“这......还没听说过皇帝亲自为自个儿说媒的......”
李从璟不由得笑道:“大当家也不是常人。”
收敛了笑意,李从璟露出追忆之色,不无感慨道:“昔年,朕在淇门建军,她就跟随我左右,多年来,战泽潞、攻怀孟、征河上、镇幽州......历经腥风血雨,也不知共同走过多少险境。朕而今实言相告,从未有过一个女子,能如此深入我心。”
“这件事之所以拖到今日,非是朕不愿及早提起,而是不能。黄巢后天下大乱,诸侯征伐频频,乱世中人人朝不保夕,无数英雄也曾势重一时,却多是草草收场,命运凄惨。乱世之中,人如蝼蚁......朕,不愿与她结为蝼蚁夫妻,在兵荒马乱时,不能保她周全,眼睁睁看她遭遇横祸,亦或是穷苦一生......与其如此,朕宁愿不表此情!”
说到这,李从璟自嘲的笑了笑,“大祭酒可以说朕有些懦弱,但实情的确如此。朕或者给她一个可避一切风雨的家,或者宁愿此生都不祸害她。”
王不器怔在那里,忘了言语。
情绪波动的李从璟和王不器,都没有发现,此时桃夭夭已经站在窗外,后者神色已经僵如木头。
“但如今不同了。”李从璟语气一变,豪情立生,“如今朕坐拥天下,大唐也已扫平大半江山,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只要朕不愿意,这天下再无任何人,可以威胁到她的周全。朕虽然没给过她甚么承诺,但誓言早已刻在我心,正因如此,而今朕已不愿再耽搁片刻!”
李从璟看向王不器,不容置疑道:“朕要娶她,册封她为贵妃,纵使天塌下来,也有朕给她顶着!”
窗外,桃夭夭闻听此言,终于泪水盈眶。
只是突然间,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哀伤,一只手不自觉抚上脸上的那只眼罩。手指传来的触觉冰冷无比,让她差些没胆子站在这里,就要转身逃走。
屋中王不器热泪盈眶,起身伏拜在地,哽咽道:“陛下隆恩,臣与小女此生难报!”
“大祭酒何须如此,且快起来。”李从璟连忙搀扶王不器。
王不器跪在地上流涕道:“然则......小女毕竟只有一只眼睛,臣从未听闻,这样的人也能进入后宫......”
“住口!”李从璟面色陡寒,一声厉喝,如虎啸龙吟,刹那间满屋都似充斥着金戈之气,如有万军奔驰冲阵。
李从璟道:“她的一只眼睛,是毁在神仙山上,神仙山是甚么地方?是一方百姓的世外桃源!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之际,神仙山下的百姓,却能独享一份太平宁和,这需要多大的努力,需要怎样的心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她以女儿之身,而能践行此言,为此丢掉一只眼睛,不是缺陷,而是她的荣耀,更是朕的荣耀!”
“陛下!陛下......”王不器伏地不能言语。
李从璟长吐一口气,缓和了心惊,好歹将王不器搀扶起来,“此事朕乾纲独断,就这样定了,没有商量的余地。”笑了笑,“哪怕是大祭酒不同意,也是无用。”
“臣不敢!臣万死难报陛下隆恩.....”
......
当大唐的皇帝向天下宣布,要纳大祭酒王不器之女、军情处大统率桃夭夭为贵妃时,大唐的天下没有一个异样声音。但凡稍有耳闻桃夭夭履历的人,无不称赞皇帝陛下与大统率乃是神仙眷侣。
当然,这件事也并非从一开始就如此,某些沽名钓誉的官员,不是没有想过就此事好生进谏一番,好留下直言敢谏的名声。只是在大唐皇帝的无上威严面前,这些声音很快就被口诛笔伐,淹没在滔天声浪中,尤其是在曹太后发出声音,表达对王家之女的盛赞后,朝野更是一片礼赞之声。
“亘古未有之奇女子”“史书未见之贤妃”“古今未闻之贤助”之类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年秋日,皇帝迎贵妃入宫。
当日礼典之隆重,声势之浩大,大唐百年未有。
红毯直接从宫城铺到了王府门前,洛阳万人空巷,百姓从王府围到皇城,洛阳和天下各行省的礼贺官员,挤满了宫城广场,见证了皇帝执贵妃之手,在震天的礼乐声中,在相连千百步的仪仗面前,一步步拾级而上,走向大殿的全过程。
是日,皇帝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唯有一小撮想要借机巴结王不器和乱报祥瑞的官员,被皇帝毫不留情的治了罪。
当夜,宫城灯火映天,亮如白昼。
吱呀一声,李从璟推开门,走进了一间张红贴花的宫殿里,看到了百只红烛前,屈膝端坐在红帷下的贵妃。
宫女们悉数退出宫殿,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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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说具体是哪年,有要就守孝守制问题开喷的,还是免了吧,毕竟此时实在该推桃夭夭了。
章五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5)
“建州、长乐、汀州、泉州、漳州,闽地五州十余县,山灵水秀的好地方,西靠武夷山东临大海,地势西高东低,境内山川纵横,多荒无人烟之地,农商却是没甚么值得称道之处。”
闽地舆图在案桌上铺成开,李从璟端详一阵,“闽地的兵马未必强盛,但地势条件却极度复杂。因其南连岭南,进军路线并不多,武夷山虽说不至于难于逾越,却也不是好走的地方。”
莫离接话道:“闽地民风古怪,莫说一州之内,便是一县之内口音都不同,彼此面对面都不知道对方在说甚么,由此可见山川隔绝、地理封闭的程度,如此地域,穷山恶水多刁民。”
李从璟冷漠道:“长兴三年,王延钧上书朝廷:楚王马殷、吴越王钱谬,都曾被朝廷加封尚书令,而今两者皆已老去,请封臣为尚书令。朝廷不许,王延钧便断绝贡奉,转而向杨吴称臣,此獠之习性如此,中书令的话不差。”
昔年南唐攻闽,虽然灭了其国,最终却被吴越占据了长乐府,而泉州也没守住,让泉州兵将独立自建了清源节度使,堪堪夺得建州、汀州地区。
闽地封王的是王审知,如今王审知已死,其子王延钧杀兄篡位,长兴四年大唐灭吴之后,王延钧称帝,国号大闽,圆了自家皇帝美梦。
“闽地可称富庶之地的,不过长乐、泉州而已。王延钧虽然都长乐,但实际上泉州才是有名的地方,本朝先前有四大港,泉州是为其一。”李从璟丢下笔,“拿下闽地,重建泉州港!”
淮东布政使朱长志虽然不涉军务,但水师从扬州出征的当日,他和一众扬州官吏却是来到港口,参加水师的出征仪式。
直到三千余艘水师楼船、战舰,在礼炮声、礼乐声和人潮欢呼声中扬帆大江,朱长志等人才准备打道回府。
眼见如楼如城的水师在浩瀚江面上驰远,最终在大江烟波中越来越模糊,官袍被江风吹得飒飒作响的江文蔚,扯了扯衣领,一屁股坐在了码头上。
“酒!”一个比鞠球稍大的酒坛飞来,江文蔚将其揽在怀里,启了封泥就仰头大灌。
“数年造船,日日不休,如今总算能够松一口气。”张易抱着酒坛与酒碗,在江文蔚身旁坐下,目送渐行渐远的水上城池,神色说不出的畅快。
“痛快!”朱元坐在木架子上,把喝空的酒坛一把摔在地上,一抹嘴,他一手指向大江,豪气干云道:“闽地、广州的小儿们,擦亮你们的双眼,好生见识一番我扬州舰船的威风吧!尔等马上就要睡不着觉了,哈哈!”
浩浩荡荡的水师驰离扬州港,东进入海,而后沿岸南下,直到明州港。
明州港外同样有七八百艘舰船,只不过比之群山大城一般从海上出现的扬州水师,却是显得小巫见大巫。码头上带领钱塘官员出迎的吴越王钱元瓘,望着无边无际的水师从大海上驰来,赶到了比黑云压城城欲摧更大的压力。
钱塘江大潮,也不具备此等威势。
高过十丈的楼船在码头靠岸,履长梯而下的南征统帅郭威,在众将校的跟随下,到码头与钱元瓘相见。
“见过吴越王。”
“见过郭将军。”
“钱塘随王师出征的兵马,可已准备就绪了?”
“楼船八百艘,水师将士万人,皆在此处。另有马步军五千人,已经奉命进抵处州,并及十万石粮秣,都已囤积在处州粮仓。只待王师到来,着即可以出征。”
“如此,有劳吴越王了。”
“不敢。奉命行事,臣子本分。”
王师舰队在明州停留两日,分出一万马步军上岸,在吴越王所遣官员的领路下,赶赴处州,寻机南下闽地。扬州水师汇合明州水师,两相共计各种楼船、战舰四千艘,再度扬帆出海,一路南下。
闽国都长乐府,长乐府即是后世福州。
王延钧喜好奢华,性残嗜杀,其在闽地的统治,简单来说就是荒淫无道四个字。
趁着风和日丽、秋高气爽的日子,王延钧带羽林军到长乐府郊外游猎,几日下来乐不思归,游猎的范围也渐渐超出他大肆圈占的山林。
“陛下好箭!”
“陛下好箭法!”
“陛下真乃神人也!”
听着身后一群羽林军将校的阿谀奉承,身着金甲的王延钧得意的收了弓,“去将朕的猎物捡回来!”
方才他射中了一只豹猫。
甲士们立即驱马而上,然而分开眼前的丛林后,眼前的景象却让人一怔。只见方才被王延钧射中的豹猫,此时却被另一只体型奇大的豹猫叼在嘴里,那豹猫在草木间回头一望,发亮的眸子里竟然有着如人一般的哀绝与愤怒,悲凉的让人无法直视。
甲士们微微发怔,王延钧却是眼前一亮,“好大的豹猫,快,抓住它!”
将校门闻言,立即张弓搭箭,纷纷向叼着同伴尸体的豹猫射去,只是等箭矢射入草木中,豹猫早已叼着同伴的尸体逃离。
“追!休得让它跑了!围上去!”王延钧大声叫起来,甲士们立即纷纷策动战马,四面奔驰。
“寻常豹猫与家猫的体型相差无几,这只豹猫却大近小犬,实在闻所未闻!”王延钧身旁,薛文杰啧啧赞叹,继而福至心灵,陡然拔高了嗓音,“陛下,这是吉兆,是祥瑞啊!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是大闽将兴之兆!”
王延钧闻言大悦,顿时对那只豹猫志在必得。
须臾,羽林军甲士闻知,皇帝陛下有令,得豹猫者,赏金百两,不得豹猫,人皆处死!
羽林军将士得令,无不争先恐后去“围剿”那只豹猫。然而那支豹猫很快就展现出与体型相匹配的力量,嘴里叼着同伴流血不止、渐渐冰冷的尸体,竟然没有马上就被鲜衣怒马的御林军围住。而且不管这些甲士如何箭矢如雨,这只豹猫都不曾丢下同伴的尸体。
到底慌不择路,豹猫闯出山林,奔到了山前一大片平整的农田中。
农田里种满庄稼,如今正是收获的季节,不少农夫都在田里收割,不远处的村舍炊烟袅袅,还有光屁股的孩童追着鸡犬奔跑,闹得鸡飞狗跳。
羽林军见豹猫跑进了麦田里,瞬间踪迹模糊,无不大急,哪里顾得上许多,纷纷策马追入田中,没多久就将田里的庄稼踩踏的不成模样。
农夫们望见这幅景象,又惊又怒,纷纷跑到甲士面前挥手大声劝阻。一名小校正好被一名老农挡住去路,眼见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农对他大喊大叫,怒急交加,长弓狠狠抽在老农脸上,“滚开!”
老农顿时满脸鲜血倒在地上,一时怎么也爬不起来。后面的羽林军避闪不及,直接从他身上碾了过去,老农顿时血肉模糊,没了气息。旁边的农夫们又气又怕,望着大肆在田中冲撞的甲士,只能无助的嚎哭。
“祥瑞呢?朕的祥瑞何在?”王延钧策马缓缓行到村前,瞧见甲士们两手空空,却没看见豹猫的踪影,顿时怒不可遏。
甲士们都垂着头,悻悻不再言。
“混账!一群饭桶,连只猫都抓不住,朕养你们何用!”王延钧怒急,马鞭子狠狠抽打在羽林军都虞候脸上。
薛文杰见事发不可收拾,正左右观望,忽然眼前一亮,连忙对王延钧道:“陛下,快看那里!”
“怎么,看到祥瑞了?在何处?”
“不是祥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一名麻衣村妇,正拽着自家的三岁孩童准备回屋,就给王延钧看见,顿时双眼都直了,“如此美人,莫不是祥瑞所化?快,给朕带过来!”
甲士们杀气腾腾的冲过去,将那村妇三两下提过来,吓得孩童坐在地上大哭,那妇人慌了神,下意识的叫喊:“夫君,夫君......”
不时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屋里奔出来,看见这阵仗,连忙跑过来,要抢回那妇人,“娘子!”
王延钧愈发看得清楚,这妇人果真是貌美得很,而且与平素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宫女不同,胸大臀圆,别有一股风味,禁不住食指大动,“带回去!”
“放开她,这是某家娘子,放开他!你们是何人,还有没有王法!”书生被甲士打到在地,鼻血直流,仍是不管不顾朝这边扑过来。
“夫君......救我!”妇人哭的泪眼模糊,然而她被甲士拽得死死的,无论她怎样拼命挣扎,都是无用。
“聒噪!”王延钧不满的冷哼一声,露出厌恶之意,“朕愿临幸你妻,那是你祖上修来的福气,还不跪下来谢恩?!”
“皇......陛下?”书生呆了,旋即见哭喊的妻子被带走,又往前扑,“陛下怎能如此?强抢民女,这岂是陛下该有的作为?”
“天下都是朕的,所以天下女人也都是朕的,你再敢不识好歹,朕要你狗命!”王延钧沉着脸。
“陛下......陛下......”书生又被甲士踹翻在地,口中吐出血来,然而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胆气,陡然大呼道:“为君者,当安黎庶、爱子民,怎能巧取豪夺如强盗!你这般作为,何以称君?陛下难道不知,大唐皇帝励精图治,大军所过之地,与民秋毫无犯,你这等作为,何以抵挡大唐精甲来攻?”
“混账!”王延钧顿时怒急。
薛文杰好似认出了这名在长乐府略有薄名的书生,对王延钧耳语道:“此人曾去洛阳应试李唐的贡举,落榜了,刚归来不久。”
“杀了!”王延钧怒气不可收拾,咬牙切齿,“身为我大闽子民,竟敢去他国应试,实乃背家叛国之辈,诛他九族!”
甲士听到诛九族之令,立即将书生乱刀砍死,而后又一拥而上,将还在地上茫然嚎哭的孩童杀了,最后冲进村里,大开杀戒。
“不杀你们,不知朕之威严!朕看日后还有谁敢北奔他国,去应试他国贡举!”王延钧冷哼一声,带着已经哭晕过去的妇人离开,留下化为地狱的村庄。
当日夜,王延钧就临幸了那名妇人。
次日王延钧得报,妇人自杀,留下一行血书:暴君来日必将亡国!
王延钧大怒,下令将妇人的尸体剁碎,丢到山中喂食野兽。
然而他的命令刚传下,就有急报传来。
“陛下,建州军报,十万火急!唐军日前攻占蒲城、建阳等地,正大举向建州城奔进!”
“甚么?!”王延钧呆住。
“快!回长乐!”王延钧慌得来不及穿鞋,连忙叫人牵来战马。
“陛下,妇人的尸体还要不要剁碎扔到山里?”一名羽林军问。
“剁你娘的直娘贼,蠢货!”王延钧见甲士如此不分主次,这等时候竟然还问这等问题,气得在马上拔刀将他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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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军:“以羽林统军使黄绍为泉州刺史”,“文献中能见到的只有左右羽林军,如朱文进杀其主王延羲后,自立为主”。
章六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6)
(第二更)
急急忙忙赶回长乐府,王延钧已是饥肠辘辘。
建州位置极度重要,倘若唐军攻占建州城,就能顺建阳溪(闽江)东下,直达长乐府。值此国家危亡之际,王延钧再如何荒淫无道,也不能不担心自身的处境。
而游猎几日走得太远,眼下军情实在是太过紧急,是以他赶了近一日的路,路上没顾得上吃饭。
回到那座还没洛阳一座王府大的宫城里,王延钧连忙叫来大臣心腹,商议应对唐军南下的策略。
急得火烧屁股的王延钧在大殿中来回踱步,而闻听前线军情的臣子们,则是差不多都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惊恐之色。
吏部老尚书悲泣道:“先前李唐灭吴,臣便奉劝陛下遣使洛阳,向唐皇帝纳贡,与之交好。然则陛下不听,以至于有今日之祸,眼下唐军大举来袭,大闽何以自处......”
“朕何曾不听了?李嗣源薨后,朕不是遣使前去祭吊了?奈何李唐要朕去帝号、亲去洛阳......这怎么行,朕若是去了,岂不羊入虎口?李唐的胃口太大,朕有甚么办法!”王延钧觉得很冤枉。
老尚书垂泪叹息不已,大有天已崩塌的架势,有些话他憋在心里说不出口,但不说出来又委实难受。他心想要不是你向李唐狮子大张口,索要尚书令之位,而后在李唐拒绝之后又倒向吴国,更在吴国灭亡之后称帝,我闽地哪里有今日之祸?
薛文杰道:“眼下唐军大举袭来,建州危在旦夕,不相干的话诸公就不要说了,还是议一议退敌之策要紧。”
“对对对,退敌之策要紧!”王延钧连连点头,“若是让唐军攻占了闽地,诸卿手中的荣华富贵都将烟消云散,若是不愿到时候沦为唐军阶下囚,眼下就要拿出对策来!”
众臣议论纷纷,七嘴八舌,说甚么的都有。
然而数来数去,无外乎修缮甲兵、增援建州、死守长乐府,和向唐军请和这些意见。这些虽然不是甚么奇策,但大多数时候拒敌、退敌就靠这些策略,重要的是要落实到位。然而王延钧却不满意,他又不是傻子,唐军数年之内连克两川、江淮、湖南,连吴国都给他灭了,哪里是闽军说挡就挡得住的?
王延钧不满意,免不得发怒,唾骂众人无能,只知道吃俸禄,却不能有用于国。众人实无良策,估摸着也知道力量对比悬殊,本就忐忑,被王延钧一骂,更是心下难安。如此恶性循环,殿中的气氛当真是混乱得很,君臣乱成一锅粥,干着急。
最后还是薛文杰的一番话,让王延钧内心安定下来。
薛文杰严肃的说道:“唐军虽然大举来袭,但大闽并非就大难临头了。要知道闽地山川纵横、道路不变,那唐军要进抵长乐并不容易,只要我等能守住建州,彼之有十万之众,又能奈我何?”
“请陛下修甲兵、幕勇士,增援建州,同时戒严长乐。只要我军守住建州,唐军就寸步难进。又因大闽军民知地形,而唐军必然于此不熟,一旦建州能坚守一段时日,陛下再遣勇士,出山道,分股袭扰之,或断其粮道,则唐军必溃!”
“陛下奉天命、顺人心,而即帝位,只要陛下立志抗敌,我大闽立日可得十万勇士!只要陛下表明志向,誓与大闽共存亡,大闽就能有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城!”
“当此之际,陛下还需遣使岭南,与刘龑结盟,若能请动汉军,则大闽声势大涨,要守住国土实在不难。而若能击溃唐军,大闽王师未必不能出闽地,趁机西越武夷山,进入吴地。李唐新得吴地不久,根基未稳,大闽若得吴地,便能大出于天下!”
王延钧听罢薛文杰的话,精神大振,这些话“字字珠玑”,可都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不禁连连赞叹,“朕就说嘛,我大闽又非鱼肉,怎会任人拿捏?岂能一朝敌寇入境,便毫无应对、反击之力?薛卿之言,正和朕心!”
这时候有人说话:“若是唐军遣水师,直奔长乐而来,大闽何以阻挡?”
薛文杰老神在在道:“这天下莫非只有唐军有水师?我大闽也是有水师船舰好几百艘的!只要把守住马尾江口,唐军如何进得来?”
王延钧听罢此言,握住薛文杰的手,感怀道:“薛卿之言,实在是谋国之策,朕没有看错人!”将其好生夸赞了一番,又让众臣以之为楷模。
薛文杰最后自请入汉,去游说刘龑与闽国结盟,请刘龑发军来援。对此王延钧自然大为宽慰,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出宫的时候,薛文杰脚步轻快,走在最前面,完全没有留意到背后之人的议论。
众大臣结伴而行,凑在一起戳薛文杰的脊梁骨,“此等贼人,阿谀奉承,靠谄媚而得陛下信任。平日里只会逢迎君意,为讨陛下欢喜,完全没有道德操守可言,且多出祸国殃民之策,完全不顾黎民社稷。而他自己则仗着陛下宠信,多番揽权,大肆收受贿络,闹得朝野怨声载道,而今陛下竟让我等以他为楷模,实在是可笑可悲至极!”
吏部老尚书悲泣道:“诸公少说两句吧。眼下唐军来攻,正是国难当头之时,陛下还需诸公合力辅佐,方能带大闽渡过眼下危机,万不可在此时内斗啊!”
“老尚书高洁!”众臣口中虽然赞叹,实则心里各有心思,但基本都没有要为闽国赴死的志向。
薛文杰的脚步之所以轻快,可不是因为受了王延钧的褒奖而得意,他一跨进府门,就叫来府上的管事,让他们赶紧收拾金银细软财物,准备离开长乐府。
他的妻子急急忙忙跑过来,“你这是要做甚么?”
“唐军来攻,连陷数地,大闽就要大祸临头了!你没听见动静?长乐都戒严了!我这不是赶紧收拾东西,好带你们出奔嘛!”薛文杰解释道。
妻子听罢薛文杰的讲述,慌乱不已,“但你是陛下近臣,既然长乐已经戒严,这等时候,陛下怎会容你出逃?”
薛文杰闻言顿时得意起来,“寻常人等,此时断然出不了城,但我是谁?我要出城,没有一个人敢拦我,谁敢挡我的路,我就能打断他的腿!”
言罢,见妻子愣然不已,薛文杰愈发得意,“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已经向陛下请命,去广州与刘龑结盟、搬救兵,这等时候,你说我要出城,谁还敢拦我?”
妻子惊呆了,“夫君......夫君真是英明神武!”
薛文杰得了夸奖,更是志得意满,“那可不嘛!谁让你跟了我这等良人呢?这回出使广州,若是闽地战事顺利,你我再回来,到时候说动刘龑与陛下结盟,你夫君我还不得成了大功臣?若是闽地战事不顺,你我自然不用再回来,这些年我得来的银钱,足够你我几世受用不尽了!”
说到这,薛文杰嘿嘿笑道:“我跟陛下说,去广州说动刘龑与我大闽结盟,必要贿赂刘龑重臣,陛下相信了,还批了我数千两黄金呢,明日到户部支取后,一并带上!”
妻子敬佩的五体投地。
薛文杰离开长乐府后,王延钧立即增兵建州,同时招募勇士,保卫国都。
然则两日下来,招募到的青壮寥寥无几,竟然还不满百人!
这却是因为,自打王延钧掌权后,行事荒淫无道、残暴成性、不得人心,而今长乐百姓没人愿为为他效死。加之百姓们又知道此番是唐军袭来,哪里还敢入伍,跑到前线去与大唐精甲交战?那不是送死么!平头百姓可能不知日月,但大唐平定江淮、湖南,攻灭吴国的事情,可是早在市井传开了。
——军情处的探子,早就有在坊间散播大唐强盛无双、王师勇猛无敌的言论,以瓦解闽地军民的斗志。
王延钧当然不会认为是自己出了问题,事情不顺心、别人触犯了自己,有几个人会在这个时候,不去想着对付事情、对付别人,会来跟自己较劲、找自己的不痛快?更何况是他王延钧。
于是王延钧下令军士强拉青壮入伍,但凡适龄男子,有敢不应征的,杀无赦,有敢藏匿家中适龄男子的,杀无赦,有敢用各种手段偷逃出城的,杀无赦。
一时间闹得长乐城内外鸡飞狗跳,许多无辜百姓横死街头——某些无良官将,早就觊觎某些商贾、大户的财货,此时借机污蔑对方不遵皇命,立即杀人夺财,反正眼下王延钧也无心详查。
如此折腾几日,最终还真被王延钧得了几万人。只不过这几万人的士气,那可就不好说了。
不仅如此,王延钧把牢里的犯人也都放了出来,充入军中。
但王延钧还没来得及训练新卒、察觉到军民对他的不满,一份军报就将他震得晕头转向、嗔目结舌。
唐军围攻建州,未及两日,建州降。
军报上说唐军的投石车格外厉害,只半日猛轰,城楼、角楼、城墙就损毁格外严重,守军死伤无数,于是建州刺史、守将畏惧,开门投降。
王延钧在大惊大惧之余,恼羞成怒的下令,将建州刺史、守将在长乐的家属、亲族,全都抓起来,于正午在城中大街上,一个个凌迟处死。
此时王延钧想的,仍旧是:不让你们知道朕的天威,你们就不知道为朕效死。
这天晚上,惊怒交加的王延钧折腾了大半宿,快要天明的时候才睡着。但刚闭上眼不久,还没到巳时,王延钧就被叫醒,不等他发怒,城防军守将的话就如给了他一盆当头冷水,将他浇醒。
“唐军水师进入马尾江口,正大举向我水师进攻!”
“唐军水师几何?马尾能否守住?”
“自马尾至闽江入海口,皆是唐军水师船舰,高达数丈者多不胜数,超过十丈者过百,如城如林......我军水师怕是不能挡!”
王延钧怔了好半响。
急急忙忙出宫,等王延钧站到城墙上,向闽江东面张望过后,立即说不出话来。
长乐府前的闽江,远没有扬州之东的大江宽广。但马尾这个地方,是支流交汇之处,若是忽略江心的滩涂、小岛,最宽处也超过五里,最长处更是超过十里。
这样广阔的地方,如今都是两军交战的船舰。
那唐军的水师楼船、战舰,普遍比闽江水师高大、坚固了一个层级,而且源源不断在开赴进来。又且唐军将士个个骁勇,军令一下,千万人奋躯向前,莫敢回首,加之甲坚兵利,这下冲杀进闽江水师船舰群中,直把闽江水师打得落花流水,眼看就要挡不住了。
“启禀陛下!唐军马步军超过万人,已经在马尾以东登岸,正朝长乐城杀奔过来!”有军使来报。
“唐军水师......怎能边战边让将士登岸?”
“唐军水师此时并无兵马登岸,这些人马应该是昨夜就已经在远处登岸的!”
王延钧呆若木鸡,欲哭无泪,眼见唐军大举杀来,勇不可当,又想起建州已破,长乐朝不保夕,顿时压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大叫道:“护驾,护驾!朕要离开长乐,朕要去泉州!”
章七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7)
皇帝要舍弃京都出奔,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长乐府的城防纵然坚如壁垒,若是这等消息扩散出去,军民肯定也要跟着出逃,那城池还如何防守,岂不等于拱手让人?
——更何况长乐的城防并不是那么坚固。
得到消息的吏部老尚书,搂起衣袍就跑过来,挡在了正骑上马的王延钧面前,一双枯槁的手死死拽住马缰,竟然凭空生出许多力气,让王延钧一时没有挣脱。
“陛下不能走!陛下若是走了,长乐必定守不住,届时大闽就危险了!”老尚书老泪纵横的劝谏王延钧。
“滚开!”城外唐军水师正在屠杀闽军水师,更有唐军马步军奔袭而来,不久长乐府就要陷入重围,此时王延钧正在惊急交加的关头,哪里容得下老尚书挡住去路,“敢挡朕的路,你就不怕朕砍了你的脑袋?!”
吏部老尚书心头悲痛。
想当年王审知在时,他倾力辅佐,与其共治闽地,多年心血浇筑,终于使得闽地大化。百姓安居乐业,府库也颇为充盈,而王审知也被封王,他本身更是身居高位,此等功业与风流意气,人间罕有。
孰料王审知一朝崩殂,王延钧便杀兄篡位,这也就罢了,其人上位后亲小人而远贤臣,让那薛文杰那等奸佞把持军政,闹得闽地怨声载道,好好的江山社稷成了一堆破铜烂铁,让老尚书跟王审知的毕生心血毁于一旦。
老尚书已经是迟暮之人,所谓晚景凄凉,有更甚于此者乎?
心头如此阵痛,老尚书骤闻王延钧要舍弃长乐府南奔,此间悲愤如刮骨之刀,让他痛不欲生,怎会坐视王延钧离开?
“陛下要让臣死,臣便纵是引颈受戮又有何妨?然则闽地大好江山,陛下弃如敝履,今日说走就走,一朝离了长乐,来日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先帝?!”老尚书誓死不松开缰绳。
王延钧又急又怒,口不择言喝道:“唐军来伐,尔等束手无策,只会相对垂泪,尸位素餐之辈,于国于民毫无用处,除却享受朕的恩赐,尔等还会甚么!大闽便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才挡不住唐军来攻!今日朕要南奔泉州,缓图大计,你又不许,如此做派,不是沽名钓誉是甚么?”
一番话,把老尚书说的呆在那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直欲吐血。
王延钧又道:“你不是要守长乐吗?好!朕就把长乐军政交给你,由你来统领长乐军民抵挡唐军!你不是向来依仗自身资历老,跟随过先帝,而自诩忧国忧民,敢为大闽江山效死吗?今日朕倒要问问你,你敢把守长乐抗拒唐军,与长乐共存亡否?!”
一番话声色俱厉,吼得左右人等都愣了。
老尚书面色一片苍白,仿佛剩余的寿命瞬间叫人抽走。
下一刻,老尚书拜伏马前,以头扣地,痛哭道:“臣,愿为大闽守长乐,与长乐共存亡。”
这可惊到了王延钧,他怔了怔,一阵失神。
“当真?”王延钧惊疑的问。
“城若破,臣愿以身殉国。”老尚书伏地不起。
王延钧心头波涛汹涌,一时竟是无言。
他平素向来看这老尚书不顺眼。
对方依仗着是王审知旧臣,向来没少向他直言进谏、触犯他的天威。在王延钧看来,这老头子除了老而不死之外,半分用处也没有,也不会看人眼色行事,更不知国君大于一切,迎合国君心意远重于江山社稷的道理。
——朕是大闽皇帝,是大闽的天,你都不知好生侍奉朕,让朕开心,还好意思口口声声为了大闽社稷?即便是为了社稷,也当知道,朕大于江山社稷!
为此,本该为宰相的老尚书,在他称帝后大肆封赏的时候,只是堪堪得了个吏部尚书,而且近来王延钧还打算撤了他的尚书之位。
却不曾想,至此国家危亡之际,此时老尚书竟然愿意替他把守长乐,抵挡拥有拔山填海之势的唐军,与长乐共存亡。
——王延钧并不担心老尚书说假话,因为他可以带着老尚书的家人一起走,挟为人质。
“陛下,唐军势大,就要临城,既然尚书愿意守城,陛下还是快些去泉州,也好尽快招募勇士再图大计。”王延钧身旁,一名素来得他信任的亲信臣子,见他怔在那里没了动作,忙出声说道。
王延钧回头望着这名心腹之臣,眼神有些复杂。
心腹连忙道:“千金之躯不坐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万万没有以身犯险的道理,还是快快离开为好。与唐军厮杀的事,交给军民就可以了,如若不然,陛下养他们何用?”
这话说到了王延钧心坎里,他点点头,下达了老尚书守城等一应处理后续事宜的命令后,就带甲士急忙奔离。
王延钧带领大量甲士撤离,长乐内外顿时一片混乱,军民都骇然变色。百姓们收拾了家当要出城,却被守军拦在门前,而且城门紧闭,他们拥堵在街道上,纵使万般着急、惶然、嚎哭也是无用。
“陛下都走了,长乐还怎么守,尔等难道只知有军令,而不知自家死活吗?弃京都、军民而走的君王,尔等为何还要为他效死?还是打开城门,你我一起逃命去吧!”城门前,有胆大的人向守军呼喊。
只是半日激战,马尾前的闽军水师就或死或降。战事停歇后,唐军水师接管水寨,同时进抵长乐,水师船舰里运送的马步军,一**登岸。而后四面合围长乐城,并且扎下营垒。
当日夜,长乐城内嚎哭之声传出,唐军大营中清晰可闻。
翌日,唐军搬运辎重,一辆辆投石车、火炮、大弩,在城外整齐排列。一座座巢车、棚车、云梯车,或者组装完备——多年来演武院没有忘记持续改良军械,或者加紧建造,不停往营外布置。
更有数万侍卫亲军精甲,踩着地动山摇的步子在营外布阵,小阵连接成大阵,大阵连接成铁甲海洋,旌旗如林,枪矛光寒。精骑奔行四周,带起卷卷烟尘,不时到城前耀武扬威。
不仅城中百姓,这下连守城的将士,都有了要哭的心思。
入夜,吏部老尚书驻足城头不去。
“尚书都在城头呆了一整日了,粒米未进,还是下去歇息一二,用些饭食吧。”有与老尚书交好的官员,上城来劝道。
老尚书面色悲怆,摇摇头,没有挪步。
官员叹息一声,稍作迟疑即道:“老尚书乃是先帝肱骨之臣,在长乐素来有声望,今有老尚书带长乐军民守城,唐军必不能克。”
老尚书看了官员一眼,目光哀伤,“陈公何必如此宽慰于某?长乐守不住,你我心知肚明。唐军之盛,实属生平仅见,船舰千艘,甲兵十万,器械完备,莫说长乐一隅之地,便是大闽五州十余县,又能苟延残喘几日?”
长叹不绝,老尚书流泪道:“唐军缘何能得大半江山,某今日终于知之矣,如此强军,长乐纵失,某也无话可说。”
官员语气复杂,“既是如此,尚书何必答应守城?”
“答应守城,不为守城。”尚书老泪纵横,抬头看向夜空,“但求一死耳!”
官员愕然,旋即又施然,老尚书的悲戚,他虽然不能尽数体会,但也能感同身受一二。
“既然长乐守不住,何不降了唐军?”这时,数名将校带着数十人走来,为首一人出声说道,他在老尚书身旁站定,“如此,也可让军民免去灭顶之灾。”
“我奉命守城,岂能投降?”老尚书转头寒声道,待看清面前的将校,不禁一怔,中间有名水师将领,他恰好认得,昨日马尾激战,这名水师已经被俘,此时怎会出现在这?
转念一想,老尚书就明白过来,肯定是降了唐军,而且还为唐军做起了说客——城池那么大,吊个篮子拉几个人上城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眼下见长乐守军的主要将领都到了,老尚书便知道,这些人畏惧大唐兵威,已经被说动了。
“诸君要降唐军,某垂老之躯,何能相阻?只是某有皇命在身,城破则人亡,诸君要降唐军,且先取下某的人头。”老尚书已是视死如归。
“我等并无为难尚书之意,此番前来,是欲以尚书为首,开门迎接唐军入城。”为首的将领说道。
“某宁死不降。”老尚书梗着脖子,“愿一死,不愿负先帝!”
“尚书此言差矣。”这时,将校中走出一人,却是常服装扮,面生得很。
老尚书打量此人,讶异道:“唐军既然已经遣了使者入城?”
蒯鳌笑道:“王延钧执政无道,长乐苦之久矣,今我王师既来,长乐军民焉能不箪食壶浆以迎?”
老尚书悲从中来,“这般说来,明日天亮,长乐铁定属于唐军了!既是如此,诸君何必费力多此一举,强迫我这不中用之人投降?”
“非是强迫,而是请。”蒯鳌认真道,“同时,更是君令!”
老尚书不解。
蒯鳌一甩衣袖,豪气顿生,继续道:“天下之大,皆我唐土,率土之滨,皆我唐臣,尚书岂能不知?王延钧僭越称帝,乃是逆天之举,不仅使得闽地民怨沸腾,更是引得陛下雷霆大怒,王师此来,是为讨逆贼、击不臣!容在下斗胆问一句:公本良人,奈何从贼?”
“昔年闽王得公等相佐,安定闽地有功,声望重于东南,陛下闻之,亦曾多番褒奖,恨不能一见。奈何闽王早逝,王延钧杀兄篡位,本为贼人,妄自尊大而称帝,更是不为朝廷所容。公本朝廷之臣,值此王师南进之际,岂非应该率闽地军民迎接王师,助王师诛逆贼?”
“公若上遵敕令,下顺民心,则朝廷日后于闽地设行省,公仍旧是社稷之臣,可为闽地百姓继续谋福,必为后世称颂;反之,公若从贼,则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今不为朝廷所容,来日亦无颜面见闽王,闽地百姓闻之,不会称赞公有忠义,只会戳公脊梁骨,如此青史之上留下骂名、遗臭万年,岂是公之所愿?”
老尚书愣在那里,忘了言语。
老尚书,姓王名淡,前宰相王溥之子。
定鼎元年秋九月,长乐举城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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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溥:“检校左散骑常侍、御史大夫、上柱国王溥守左散骑常侍...侍郎王溥至赤水砦,促全忠以兵迎驾,戊午,全忠自赤水趋长安...王溥同平章事。”
章八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8)
(第二更)
“这宫里的景致也就那几样,待看得时候长了,便也觉得无趣了。牡丹花开时,纵然有千般好,终也有凋零的时候不是?况且百花盛开时虽然绚烂,未必就比雨打芭蕉来的有意境。倒是每年秋日,这宫里宫外都没甚么颜色,但看那黄叶满庭院,反而觉着别有一股风味,也落得清新雅致呢。”
洛阳宫城里头,李永宁和桃夭夭带着一大帮子宫女四处转悠,前者在为后者介绍宫景的时候如是说道。
李永宁边走边道:“两代帝王都不是喜好奢华的性子,这几年来,宫里的建筑虽然都修缮一新,但在装饰上还真没添什么新物什。早先你在秦王府办过差,想必也知道那里的样子,除却气派之外,可还没一些王公的府邸金碧辉煌。”
拉着桃夭夭在湖边的亭子里坐下,李永宁又说道:“时间长了你要是觉着闷,大可多到我府里来走动走动,左右我常是一个人闷在宅子里,也经常觉得无趣,反正从璟也不会拦着你,不准你出宫。”
身着贵妃服侍的桃夭夭,现在气度雍容,与李永宁呆在一处,气质上竟然没有半分冲突,倒也显得颇为难得,就连说话也随了人妻该有的韵味,“公主这般盛情,夭夭定会时常来的,只要公主不嫌叨扰就好。”
看桃夭夭这般温声软语的作派,李永宁愉快的点点头,继而又不禁有些感慨,“要不怎么说,咱们女子都是要寻个归宿的呢,贵妃以前是那样的豪气不输儿郎,如今都温顺的跟那猫儿差不多了......”
这话充满打趣调侃的意味,桃夭夭难免羞得面颊绯红,孰料李永宁见她微窘,却没有就此放过她的意思,反而言语玩味道:“要说从璟,打小就身子好,没从军的时候,习武都能一口气练上几个时辰,从军之后就更不得了了......”
说到这里,李永宁凑近桃夭夭,一双眸子格外明亮,盯在桃夭夭脸上,仿佛要把她看穿一般,“听说你刚进宫那会儿,除却早晚跟太后请安,一连好几天都躺在榻上下不来,可是当真?”
桃夭夭被这话骇得睁大了眼睛,一脸惊吓。她到底初经人事,跟那些三四十岁的妇人不能相比,脸皮还薄得很,完全不知道这话也是能拿出来说的。
李永宁嘿嘿一笑,很贼,然后摆出一副我是过来人,深知其中深浅的神色,老神在在道:“你不用这般羞涩,这些悄悄话怕是也没人跟你说,但你到底是宫里的人,往后还得跟从璟生孩子呢,不可不知个中秘辛......”
说到这,一把拉起桃夭夭的手,挤眉弄眼,像是给鸡拜年的黄鼠狼,“日后常到我府上来,姐姐跟你好好说道说道这里面的门道,保管让你受用不尽。”
说罢,还不忘一下一下轻抚桃夭夭白嫩的纤手,活脱脱一个无良嫖客。
桃夭夭简直快吓傻了。她好歹也是女中豪杰,曾今执掌军情处的不凡人物,然而今日听到的这些话,却比千军万马还要叫她心惊,连一双手被李永宁握在手里,都搞不清楚要不要抽回来。
李永宁见桃夭夭这番弱弱的模样,很是志得意满,如果她是天鹅,这下肯定伸长了脖子,如果她是孔雀,这下定然开屏了。此时坐在桃夭夭面前,俨然一副我是大姐大你是小跟班的神情。
“你们俩在说甚么,竟然这样开心?”李从璟不知从哪里转出来,进了亭子,在两人面前坐下,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
桃夭夭不无委屈和无辜的看向李从璟,心说你看我这像是开心的样子?
李永宁终于肯停止祸害桃夭夭的双手,面向李从璟笑容温婉、人畜无害,“方才桃妹妹跟我说,这宫里景致实在是乏味得很,你平素又政务繁忙,她可是闷得紧呢,想去我府上走走。”
“这才进宫多久,这么快就觉得闷了?”李从璟狐疑的看向桃夭夭。
桃夭夭笑容牵强,她平素虽然面似慵懒、对甚么都不在意,实际内心里却是极善良的。这下想起李永宁方才说的那些羞煞人的话,还有对方拉着自己手的模样,实在是害怕得紧,有一种去了公主府便羊入虎口的不好预感。但又不好意思说甚么来拒绝,怕伤了李永宁的心,这下只能给李从璟使眼色,偏偏眼色还很含蓄,怕太明显了给李永宁瞧出来。
最终的结果是李从璟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既是如此,倒也没甚么打紧,左右公主平素也没甚么事做,你们正好有个伴。”
这下桃夭夭慌了神,当真是欲哭无泪。她忽然想起天成四年冬,孤身去草原时,在契丹见着耶律敏,被对方死拉着手往身上凑,言语充满挑逗、神情不堪描述,顿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原来这世上的女子都是这样的?
我桃夭夭先前竟然不知?
李永宁高兴的又拉住桃夭夭的手,“难得出去一趟,这回可得在我那儿多住几日。”
桃夭夭:“......”
李从璟看着这两人,总感觉有些奇怪,尤其是桃夭夭的脸色有些发白,而李永宁竟然抽空投给他一个意味难明的眼神。
“这帮娘们儿在搞甚么?”李从璟有些费解,干脆懒得去想,站起身拍拍屁股,摇着头走人了。
......
“但凡能建海港之地,必要求地势天然内凹,形成港湾,近岸之处又要水深,能走得近大船,若是海岸地势曲折,则是最好不过,能都抵挡海浪冲击。”马怀远登上十丈楼船的顶层,向泉州眺望,“泉州海岸无疑满足这些条件,其地呈倒三角,内窄而外宽,且三角之中又出凸出的地方,将三角分成近似两个圆的地形,泉州能成为前时本朝四大港之一,的确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
马小刀在他身旁嘿然笑道:“若是王延钧得知,我等已经先行一步到了泉州,也不知还不会进泉州城。”
长乐的闽军水师规模,军情处早在战前就有打探,进攻无需四千艘船舰,遂只遣了一半的水师船舰。另一半则由马怀远带领,在大军攻打长乐时,直奔泉州而来。
大唐平楚灭吴后,江陵水师的使命便已完结,这回王师南征,江陵水师也随同出战,并且依照李从璟的意思,水师在攻占泉州、广州后,大部分船舰将不用再北归,而是就地驻扎,等待日后扬帆南海外更广阔的天地。
然而马怀远率领的水师船舰,也远不止两千艘。除却扬州水师近年来赶制和吞并的吴国船舰外,原江陵水师就有两千余艘船舰,这回出海作战不用太多小船,但队伍中的船舰也超过三千艘。
怀抱着横刀的周小全永远一张石头脸,缺乏生动的表情,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鲜有波动,他接话道:“若是我军不能击败泉州水师、攻占泉州城,则无论王延钧到不到泉州,都跟我们没甚么关系。”
面对周小全木讷顽固的性子,马小刀从来不介意热脸贴冷屁股,他一只手搭上周小全的肩膀,没个正行的笑道:“有我们周小全上-将军在,区区泉州水师、小小泉州城,还不是说拿下就拿下了?”
周小全懒得理他,把对方的手从肩膀上拨下去。
“檄文誊抄好了没有?”马怀远忽然问马小刀。
所谓师出有名,大军出征必是先发檄文,向天下说明出征之缘由,一份好的檄文,兼有打击对方士气,提升己方斗志的效果。
“还没出师的时候就誊抄了数百份,这船上太颠簸,哪里是能写字的地方,将军若要,现在就可以给将军。”马小刀虽然看似大大咧咧,实则从来就没误过正事。
“派人送给泉州守将。”马怀远吩咐下来。
“我去就行,正好看看泉州的水师、城防。”马小刀当仁不让。
马怀远没有意见,马小刀脑子灵光、反应快,正适合办这样的差事。
泉州刺史正在吃饭,被报知海面上出现了绵延不尽的唐军水师后,扔下碗筷就跑到港口来看个究竟。待望见海面上海市蜃楼一般的唐军水师,将广阔海面都给完全挡住后,禁不住双股颤栗。
初,泉州为本朝四大港,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的闽地不过五州十余县之地,哪里需要又哪里养得起许多水师?眼下泉州海港的水师,满打满算还不到千艘,就这些还是王审知攒下来的家当,王延钧上位后曾说泉州水师费饷,还起过裁撤泉州水师的心思。
好在唐军并没有马上发起战争,而是先遣了一艘楼船,并及十余艘船舰前来,打着使臣的旗号,这让刺史很是松了口气。但等对方走得近了,看清对方船舰上那一架架床弩,刺史的心又沉到谷底。
大小弩具数量繁多,将士个个铁甲长枪,肃立在船舷两侧,威风凛凛,斗舰上全都蒙着牛皮,女墙上箭孔密集,看得人头皮发麻。
毕恭毕敬的招待马小刀,泉州刺史小心打探唐军的情况,马小刀竟然毫不隐瞒,全都如实说来,例如船舰共计多少艘、将士共计多少人、床弩共计多少架等。
这些军情落在泉州刺史耳中,让他几乎忘了阻止对方发放檄文,马小刀一脸亲和的笑容,竟然把檄文当作金子发,力求让泉州官将人手一份,连带着左右的军士都没一个遗漏,也不管他们认不认得字......
马小刀临走之前,将泉州刺史好生夸赞了一通,无外乎是刺史贤名早有闻之,眼下实在不忍刀兵相见,但如今身负皇命不敢迟疑,泉州必须要拿下云云,最后,马小刀总结道:“为臣为贼,只在公等一念之间。我等在楼船上备下两物,一为酒席,酒席上自然不缺好酒好肉,而且摆放着为诸位请功的军报,二为一支令箭,令箭一出,三千船舰齐发、十万甲士齐进。如何选择,望诸公好自为之!”
上船前,马小刀又回过头来,笑着补充道:“诸公只有一日时间考虑,可万莫误了时辰。”
章九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9)
马怀远率领唐军水师,在泉州海湾里花了一日时间,来做暂时休整和排兵布阵,为可能到来的泉州之战做准备,这其中就包括派遣马步军上岸。
一日后,泉州回应:不降。
马怀远遂下令:水师攻占泉州港,马步军合围泉州城。
泉州之所以不降,却是因为王延钧到了这里。
闽地五州十余县,重中之重,是为东部长乐府与泉州。王延钧已经失了长乐,若是再丢泉州,闽地将再无挽救余地,短期内将尽数为唐军占据。事到如今,王延钧不得不下令泉州严防死守,他若继续南奔,则只能去广州,与丧家之犬无异。
唐军来伐的檄文已经说的很明白,王延钧在朝廷眼里就是逆臣贼子,跟昔年的两川乱兵毫无二致。王延钧若是大业败亡,那是真的欲求布衣而不可得,只能被大唐所诛。
本朝律法,有“十恶不赦”之论,王延钧分裂国家、僭越称帝,这等谋反的大罪,当然在“十恶”之列,朝廷绝不会赦免,否则无以明纲纪、正人心。
昔年杨吴称帝,道理与此相同,故而就算杨溥、徐知诰不自杀,仅就律法而言,朝廷也不会让他们活命。
朝廷袭承大唐正统,延续大唐国祚,如今李从璟统治大唐江山,靠得不是甚么“千金买马骨”,而是律法。
天下诸侯,不奉朝廷之令入京,胆敢与朝廷兵戎相见者,皆乱贼,诛!
诸侯官吏,不遵朝廷诏令,遇王师而不降,据土抵抗者,诛!
凡僭越称帝者,诛!
这是原则。
原则之外,如高审思、柴克宏之辈,则是朝廷格外开恩。
“朝廷律法严明,赏善罚恶,以此明是非、断黑白!所谓善者,忠君报国之道为先,故而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者,为大善,朝廷必有封赏;所谓恶者,谋反叛逆之事为重,故而裹挟百姓与王师开战者,为大恶,王师必讨之......”
水师楼船上,马怀远大声重读南征檄文。
念罢,将檄文收了,马怀远一把拔出横刀,向全军下达将令:“今我王师至泉州,而泉州官吏不识忠义,不明是非,附王贼而作乱,罪在十恶之列,律法不容,遇赦不赦,王师以护君民、讨逆贼、击不臣为职责,现今本将下令:攻泉州!”
战鼓喧天,船舰齐发!
......
王延钧满面愁苦不安的在房中来回踱步,一会儿望望屋外,一会儿又不住的唉声叹气。不出所料,泉州水师根本就没能挡住唐军,唐军破泉州水师,即集中数万兵马合围攻城,如今城外交战之声殊大,一**不利战报连续不断送到王延钧面前,让他惶惶不可终日。
不时屋中走进一帮盛装女子,却是王延钧从长乐府带着一起出奔的宫人,为首女子披金戴银,打扮的富贵华丽而又花枝招展,正是王延钧的淑妃,被闽人称为“万安娘娘”的陈金凤。
——哪怕如今是在逃难途中,陈金凤的妆扮也没有半分马虎,以色侍人的淑妃娘娘自然知道,要是她现在疏于打扮,让王延钧看到她容貌不再光鲜亮丽,恐怕就会被王延钧丢在半路不管。
“陛下,唐军攻城的动静愈发的大了,这可如何是好?”淑妃踩着小碎步靠过来,抱住王延钧的手臂夹在胸前,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泫然欲泣。
“淑妃休慌,泉州城防坚固,必然不会这般容易就被唐军攻破的!”王延钧看着这名最得自己宠幸的妃子,免不得出言宽慰几句。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一个年青人忽然奔至门口,急切道:“陛下,唐军轰塌东门城楼了!”
这年青人叫做王继鹏,是王延钧的儿子,但不是陈金凤的。
王延钧面色大变,连忙让王继鹏进来,详细询问情况。
陈金凤抱着王延钧的手臂没松开,时间长了胸前风光难免泄露,她注意到王继鹏虽然在跟王延钧说话,但眼光有意无意的瞥向自己,心头顿时恼怒。
她虽然生得貌美,但国色天香并不是她的特点,之所以能先侍奉王审知,而今又侍奉王延钧,靠得便是“玉-肌滑肤”这个独到之处,尤其是在薄衫的陪衬下,肌肤显得烟雾朦胧,最是诱人不过。
除此之外,陈金凤颇有才情,长乐市井间流传,她曾有过这样的词作:“龙舟摇曳东复东,采莲湖上红更红。波淡淡,水溶溶,奴隔荷花路不通。”在有心人眼里,就显得香艳至极。
陈金凤还擅长音律,曾作《乐游曲》,曲音悠扬婉转、响遏行云,每回命宫女伶人歌唱,必然人人皆洒兰麝之香,又添环佩声声,所以极是令人心醉。
“父亲,唐军势大,泉州难守,恐怕得另寻出路了!”王继鹏最后言辞恳切道。
“岂有此理!泉州若是守不住,朕还能去何处?如今长乐已经被克,若是泉州再失,朕岂不成了亡国之君?你身为皇子,当严守城池,为社稷舍身,怎可贪生怕死!”王延钧恼怒的教训了王继鹏一通,让他赶紧去守城,事若不成要他好看。
王继鹏悻悻退出房间,心头已是一团乱麻。
唐军甲兵鼎盛,攻城之势又猛,如今战不一日,泉州守军已是死伤惨重,他委实不敢在城头多呆,生怕性命不保。
王继鹏还没走出府,游廊里就闪出一个人影来,出声呼唤:“福王,福王殿下!”
王继鹏转身去看,顿时眼前一亮,那却是名宫人打扮的女子,有闭月羞花之颜,此时双手扶着廊柱,探身呼唤,脸上尽是不安与期待之色。
女子叫作李春燕,是王延钧后宫的人,也是与王继鹏私通的情人。
前面有段时间,王延钧因听信道士的话,有过“退居二线”的举动,彼时就将军政事务交给王继鹏打理,王继鹏则乘机跟李春燕搭上线,两人背着王延钧私通,行苟且之事。
李春燕把王继鹏拉到无人的角落,死死拽着他的手,哭哭啼啼:“唐军日夜不停的攻城,这里的人都被声势吓的慌了神,泉州到底还守不守得住?”
王继鹏叹息道:“怕是难守了。”
“泉州若是守不住,那可怎么办?届时若是出奔,殿下可万万莫要丢下奴......”李春燕可怜兮兮的哀求。
王继鹏心软道:“你放心,我必不会丢下你。若是泉州守不住,我就带你出奔,去广州投奔刘龑,日后怎么也能长相厮守!”
李春燕感动得泪水稀里哗啦,连连点头。
陈金凤本是王审知的妃子,但在王审知还没死的时候,陈金凤就曲意承迎,勾搭上了出入问安的王延钧,彼时王审知还在位,两人无法做的过火,只得多番忍耐,后来王审知一死,王延钧就再无顾忌,直接就纳了陈金凤为妃,还为她铸造了长春宫,装饰极尽奢华,可谓是恩宠无双。
如今王延钧还在位,却不知自己的妃子李春燕,也跟自己的儿子有了一腿。
当然,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王继鹏杀父篡位后,也会册封李春燕为贤妃,之后更是会立为皇后,并且为李春燕修建一座比长春宫更加奢华的紫微宫。
而后王继鹏、李春燕死于兵变,坊间便会有传闻:他俩的墓上长出了一种树,树上开了一种少见的花,如鸳鸯交颈一般,谓之鸳鸯树。
闲话休叙,且说王继鹏去城门守城,却是再没上过城头,只在城墙后面安全的地方,对守军吆五喝六,如是好歹坚持到了天黑。
天黑后,王继鹏勉强整饬了一下城防,又再度去州府问安,当然更是想看看王延钧有甚么举动。却不料刚到府门口,就看到大批军士集结,那些被王延钧带来的宫女、宦官们,也正在收拾行装。
王继鹏顿时明白过来,王延钧这是要出奔!
只是白日里王延钧还态度坚决的要他守城,怎么一入夜就马上要走了?
王延钧也是迫不得已。
他的心腹打探到消息,说是听到泉州军卒密谋,要打开城门迎接唐军入城,免得平白战死城头,还让家人乡亲蒙难,左右唐军势大,今日已经险些破了城池,这泉州定然守不住......长乐都没守住,泉州何以能守?
面色憔悴的王延钧,在府门前看到王继鹏,便对他说道:“集结精卒,随朕一道南下广州。”话说完,再没有多余的言语。
王继鹏闻言不敢耽搁,但心里又记挂着李春燕,于是一面让心腹去传令,召集能召集的甲士,自己虽也离开府门,却在偏远处逗留不去,卖力观望出奔的队伍。
最后果真还被他在灯火中,看到了即将走进马车的李春燕。王继鹏不方便上前去搭话,踌躇不已,幸好李春燕忽然看过来,她原本眼神哀伤、脸上犹有泪痕,直到发现了王继鹏,顿时破涕为笑,凄婉而又欣喜,王继鹏看到那笑脸,心都醉了,连忙用力挥手。两人隔着人群相望,无只言片语,却似一切尽在不言中。
可真是一对痴情的鸳鸯!
当夜,王延钧舍泉州,再度南奔。
......
翌日,泉州降,唐军入城。
马怀远在一众将领的拱卫下,迈步走上城墙,面向泉州城观望起来。
泉州刺史因为先战后降,误了马小刀规定的投降期限,心头正在忐忑,眼下亦步亦趋跟在马怀远后面,见对方看向城中街坊的时候,身如劲松豪气干云,立即奉承道:“马将军真是英雄风姿!这等气度实在是少见,令我等心折不已,难怪王师南征是以马将军统带精锐水师,就马将军这等人物风流,王延钧拍马都赶不上!”
马怀远闻言,转过头来,看向泉州刺史,眼神却冰冷的厉害,“某为人臣,不与人主相比,刺史还是慎言的好!再者,王延钧逆臣贼子,某也不屑与他相比!”
刺史立即点头哈腰,连连自责不停致歉。
在城头站了片刻,不知怎么就说起王延钧出奔时,还带着许多妃子宫女,家当也不少。马怀远闻言,嗤笑一声,冷漠道:“某曾跟随陛下南征北战,颇知陛下平素言行,昔年在幽州时,为训练军卒,陛下曾夜宿军营一月不曾回府,而每逢与契丹大战,陛下更是身先士卒,亲冒矢石......”
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果真是兴国有道,亡国亦有道!”
章十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10)
李从璟接到闽地平定的消息时,并没有觉得如何惊喜,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值得夸赞的地方,也只是战事进展颇快罢了。
然则闽地平定,却意味着有一项计划该被提上日程。
“闽地偏狭,王审知在治理闽地时,除却劝课农桑发展农事外,也曾大兴海商,吸引南海(涨海)的商贾到闽地来买卖货物。”李从璟把冯道、莫离、夏鲁奇叫来,跟他们说起这项规划,“如今王师平定闽地,长乐、泉州等地的商贾买卖,应该重新兴办起来。”
冯道知道李从璟素来重视商贾,天成新政中本来就有发展商贾的政策,如今大唐平定江南虽然时日不长,但各州县商贾的繁盛,却是已经恢复到了很是兴旺的程度,官道之上商贾往来,更是络绎不绝。
冯道赞成道:“闽地物产不多,正合适互通有无。”
李从璟却摇摇头,“非是闽地物产不多,才要大兴商贾。兴商,这本就是我朝该有的国策,而要使得商业真正发展起来,通商海外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今日,朕要在长乐、泉州设立市舶司,把商业的兴盛程度纳入官员政绩考察范围,来日扬州、明州、广州,都要如此,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这还不够?”冯道怔了怔。
李从璟点点头,“凡此种种,只不过能鼓励通商罢了,还不能引起海商大兴的浪潮,更引不起商贾争相远赴海外,在海外建立商业版图的浪潮。”
冯道哑口无言,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商业版图”这个说法。
实际上,在李从璟的规划里,“商业版图”叫作“商业帝国”更加合适。只不过后面这四个字说出来,在当下就显得太过骇人听闻了些。
“陛下打算如何实现这等规划?”莫离简单直了的问。
“很简单,允许商贾为官。”李从璟语出惊人。
不出意外,冯道立即惊讶的反对:“昔年,太宗定文武官六百余员,谓房玄龄曰‘朕以待天下贤士,工商之流,不可处也’,懿宗欲以乐工李可及为左威卫将军,而朝臣进谏,以为不可。工商之业,固然可兴,但以工商之流为官,恐怕天下之人争相从商牟利,长而久之,只怕大唐无读书人矣!以臣之见,朝廷如今兴办学院,学院学生不乏精通商事者,彼辈足以管理商贾,万不用以商贾为官!”
李从璟失笑,“宰相言重了,且听我详细道来。商贾逐利,鲜有礼义报国之心,若使朝廷轻易授商贾以官,重商贾而轻士子,则天下之人,的确会争相舍弃圣贤之言,转而投身市集,久而久之,难免礼崩乐坏,道德沦丧。但朝廷允许商贾为官,却与此不同。”
“学而优则仕,此为国家选拔官吏之道,不会变。然则国家选拔官吏,却不必局限于此。将士血战沙场,为国立下功勋,不同样可以授官?朕的意思,是使于国有功者贵,于国无功者贱,于国有用者为官,于国无用者......使其于国有用。”
“商贾之辈,若愿修缮水利、道路、桥梁,这也是利国利民之事。授予散阶,使其贵,令其受人尊敬,但不授职官,不让其掌权、理事。如此,一方面可以提高商贾地位,使得商业兴盛,另一方面,也可引导商贾向善利民,变无义之商贾为有义之商贾。”
“当然,更重要的,是树立一种道德标杆,让天下子民都知道,凡利国利民者,国、民必尊之。你我君臣治理天下,说到底,依仗的无非是‘引导’二字。大唐何以有律法?何以要惩治触犯律法之辈?无非是引导百姓不要作奸犯科;大唐何以重礼仪?无非是引导天下人忠义守礼、和睦相处;大唐何以重读书人?无非是引导百姓读书识礼、立志报国。”
李从璟顺了顺衣袖,继续道:“但这还远远不够。天下事千千万万,天下人万万千千,朝廷皆要引导之,但又不能一个个去耳提面命。所以,朝廷必须要尊重一个原则:凡是利国利民的,要正面引导;凡是害国害民的,要反面引导。”
“譬如说,今日有人横死街头,而百姓裹而葬之,官府必要嘉奖,如此,则可收获劝人向善之效,这便是利国利民之事。但若明日横死者家人来,责怪安葬他的百姓,说百姓偷了死者身上的财物、或者说是对方让死者横死的,该当如何?若是死者家人有铁证,则官府当详查,若是死者家人无铁证,则该将此辈投入牢狱。何也?若不严惩此辈,则良善者受辱也,试问日后谁敢为善?岂不是引导百姓不识恩义?不识恩义之辈,谈何利国利民?”
“允许商贾被授予官阶,则天下人不复轻视商贾,再加之朝廷有鼓励之策,则商贾如何不兴?天下人,人各不同,有人擅于读书,有些不擅长。朝廷既然有心让天下人都成为利国利民者,又怎能关闭百姓报国的大门?天下没有贤才吗?天下缺少爱国者吗?非也!不是天下没有,而是朝廷自己遗失了!”
“一言以蔽之,天下乱贼频出,是朝廷的问题;天下礼崩乐坏,是朝廷的问题;天下没有贤才志士,还是朝廷的问题!君王掌神器,而若是让朝廷将天下治理成这番模样,君臣皆是国家罪人,理该受到惩罚!”
“今日,朕欲大兴商业,更欲商贾成为利国利民者,故而出此国策。明日,百业百工,皆可照此行之。还是那句话,善政者理政,善农者治农,善兵者从军,善百业者从百业。在此之外,朕还要引导他们向善,引导他们利国利民,这是我们大唐自己的国家,是我们大唐自己的百姓,唐人不利大唐、唐人不利唐人,那利谁去?”
说到这,李从璟缓和了语气,微笑道:“可能这个国策会有些问题,但朕不怕犯错,若是出了问题,届时再纠正就是了,但若是怕犯错、不敢做事,也就无所谓做正确的事了,朕可不想做尸位素餐之辈。”
莫离拱手行礼道:“陛下英明!”
冯道和夏鲁奇怔了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不得不服气道:“陛下的雄才大略,当真是古今鲜有!”
“具体的施行措施,你们下去议定章程,虽说授的是散阶,没有实权,不会被评为卖官鬻爵,但到底非同小可,不能让宵小有钻空子的机会。例如如何杜绝那些品行不端的商贾,摇身一变成为贵人,就得好生思量。”李从璟最后如是说道。
“陛下放心好了,若是臣等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也无颜立于庙堂之上了。”莫离等人说道。
这件事大体而言没有根本性的祸端,按照李从璟的意思,这些散阶主要是给出海经商,在海外打出一片天地的商人。并且商贾领了散阶后,也不会有经商方面的特权,只是一种纯粹的身份象征,实际功能类似于荣誉勋章,起到的作用还是提升商人社会地位。
——荣誉勋章这个东西,在人心崩坏、唯利是图的时代可能没甚么用,不会受到多少尊敬,但在眼下的大唐、日后的大唐,人人皆思利国利民的大唐,份量之大显而易见。
伊丽莎白还给海盗授爵位呢,李从璟给在海外“开疆扩土”和修桥修路造福乡里的商人授散阶,还有种种限制条件,只要施行章程没有问题,即便有弊端,也是利大于弊。
至此,大唐的舰队已经初具规模,大唐的商队也即将组织起来,就等泉州、广州等地的海港建设好,大唐就能进行海外扩张,去海外各地“找黄金”了。
“通灵州的官道、驿站,修复得怎么样了?”李从璟问莫离和冯道。
“按照眼下的进展,大抵明年秋天之前就能完成。”冯道回复道。
李从璟颔首,示意较为满意,又问道:“戚同文、李谷等人到沙州后,情况如何?”
“因有精骑一路护送,戚同文、李谷等人一路顺畅,过凉州、经甘州、越肃州,都没有遇到大问题。前两日接到的回报,是说他们已经进入各地进行考察,至于甚么时候有成果,还得再等等看。”莫离回答道,
李从璟微微颔首,目光从皇案后望向门外,越过层层叠叠的宫殿屋檐,看向更辽远的天地,“学院的这第一仗,可务必要给朕打响!”
“殿前军新卒招募得如何了?”李从璟问出今日议事的最后一个问题。
天成四年时,殿前军有五万将士,分别是高从周部、皇甫麟部、王思同部、孟平部、李从璋部,底定江淮后,增加了西方邺率领的三万将士,合计达到八万人。每场大战后,缺额都有及时补充。如今征战闽地、岭南的是侍卫亲军,殿前军未发一兵一卒,正在日日操练。
对此李从璟还觉得不太够,大唐现在国力日盛,一定范围内并不缺钱,铁甲是大唐霸业的基础,目前仍旧处在不停扩充阶段。
“两万新卒,已经招募完成,现已充入军营,正在训练。”枢密使夏鲁奇回答。
李从璟点点头,没有再多言。
如是,就等侍卫亲军平定岭南了!
章十一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11)
黄巢之后天下大乱,在岭南称王的是刘隐。刘隐扫平岭南,建立大业基础,被后梁册封为南海王。刘隐死后,其弟刘龑继承基业,趁着中原梁晋争霸之机称帝,至今已是十五年有余。
刘龑治理岭南,政策得当,善于用人,并且跟王审知治理闽地一样,大兴海商,两广之地的条件比闽地好,是以农业、商业也都发展的比闽地好,国力比闽国高了一个层次。
眼下的刘龑,还没到晚年暴戾无道的时候,虽然有些不好的习性,但整体来说是个英明人物。眼下的南汉,也正是经济繁荣、民生安定、国力鼎盛的时候。
南汉称广州为番禹、兴王府,并以之为国都。
薛文杰奉王延钧之命,到番禹来与岭南结盟、请发援兵,虽说他有自己的小心思,但还是把差事按部就班的做了。
刘龑见过薛文杰后,召集文武大臣商议对策、讨论了许久,最后得出了统一意见:跟王延钧结盟,声援王延钧抵抗唐军,但不发兵支援。
岭南君臣没有跟唐军开战的勇气。
曾今率军北上声援吴国的大将苏章,归来后跟刘龑详细汇报了芜湖镇的战况,百战军一日而败吴军三万兵马的战绩,让岭南君臣胆寒不已。
其实就算没有苏章的汇报,岭南君臣也没有夜郎自大的本钱。
岭南多大点地盘?江北、江南那么大的地方,楚国、吴国那样强大的诸侯,大唐说平定就平定、说灭就灭,岭南哪有底气跟大唐争锋?
况且,再如何满打满算,从李嗣源即位到如今大唐大定天下,还不到十年时间。
岭南可以谋求固土自保,但绝不可以到唐军面前挑事。
尤其苏章最后转述的孟平的那句话,让岭南君臣日夜难安。
“诸位归去,好生吃喝,纵情享乐。没有多少年了,这天下说一统,就一统了!”
唐军来统一岭南的时候,也就是岭南君臣富贵终结的时候。
刘龑为此没少日日唉声叹气,最后只能抱定这样一个希望:“但愿闽地好生据土自守,多抵挡唐军一些时日,多消耗唐军一些战力,如此我大汉的压力也小些。”
然而天不遂人愿。
还没等刘龑组织好使节队伍,去闽地跟王延钧碰面,闽地就接连传来消息:长乐被唐军攻占,泉州被唐军攻占,王延钧逃奔番禹而来。
算起来,从唐军进入闽地,到王延钧逃离闽地,前后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闽地五州十余县,未及一月就被唐军尽数收入囊中。
刘龑听到这个消息后,已经一整日没吃下饭,“太不中用了,王延钧也太不中用了!”
“非是王延钧不中用,而是唐军声势太大。”兵部尚书赵光胤说道,“闽地那些虾兵蟹将,本就挡不住唐军,更何况王延钧在闽地不得人心,且两战都率先出逃,闽地哪里还能抵挡唐军兵锋?”
刘龑用力拍打案几,“事到如今,尚书就不要长他人兵威,灭自家志气了!还是赶紧想想法子,拿出应对唐军的策略来!”
“无非修缮城防,严加戒备,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而已,陛下何须惊慌?”兵部侍郎杨洞潜说道,言语豪壮,颇有几分硬气,“大汉立国十数年,陛下与先帝治理岭南数十年,根基稳固、民心归顺,唐军远道而来,而我以逸待劳,且有山川之险可为屏障,何足为惧!”
“侍郎说得好!此番唐军虽然势大,但我大汉也不是任人宰割之辈,朕要倾举国之力,与唐军决一死战!”刘龑站起身,生出几分豪气,“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成败未到,立时不可知也!两军交战,究竟鹿死谁手,总要战过才能见分晓!”
岭南虽然无意去撩拨唐军的虎须,但既然唐军已经打到家门口来了,岭南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本就在加紧备战的岭南,自即日起,声势愈发浩大起来,招募青壮、修缮甲兵、派遣斥候、征集粮草,各项事务都进行的如火如荼。
不日,王延钧到了番禹。
刘龑略尽地主之谊,在宫里招待了对方。
宴席上,王延钧的妃子陈金凤、李春燕,第一回见到了谢宜清。
史书有载:“尚仪谢氏,名宜清,姿容绝艳,选入事高祖,爱之,进职尚仪。”
刘龑与王延钧在主殿宴饮,两人的妃子在偏殿。
陈金凤如今跟着王延钧流亡他国,凄凉神伤之余,也要为日后做打算。来之前王延钧就吩咐过她,要注意跟刘龑的嫔妃好生相处,若是能结识一二姐妹,对日后他们在番禹生活,都是大有好处的。
故此,陈金凤不敢怠慢,而谢宜清,便是陈金凤的目标之一。之所以把谢宜清选定为目标,也是有缘故的。
“谢尚仪出身名门,祖上乃是阳夏谢氏,也即淝水之战中大败苻坚的谢安、谢玄的后人。其父昔曾任职广州,谢尚仪是正经的官宦之后。不仅生得美貌无双,难得的是知书达理,传闻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过好似性子比较冷清,属于孤芳自赏的那一类女子。”
来的路上,陈金凤这样跟李春燕介绍谢宜清,陈金凤自负有几分才情,善音律、能赋诗,所以自觉跟谢宜清有几分亲近,“听说谢尚仪不善事人,不愿意拉下架子好生跟刘龑相处......那刘龑是个粗人,没甚么学问,所以两人谈不来。传闻刘龑之所以将谢尚仪选进宫,也是垂涎对方的家世,想为自己搏个好名声。所以这谢尚仪进宫没两日,就跟刘龑‘分道扬镳’了,平日里几乎不照面。”
“这样的人,不受宠,拉拢了也没甚么用吧?”李春燕奇怪道。
“你傻呀,谢尚仪有家世,刘龑还指望用她来提升自己的名声呢,虽然没甚么宠幸,但肯定有求必应......再者,谢尚仪是官宦之后,家人在番禹说得上话,这可是对我们日后大有好处呢!”陈金凤教训道。
李春燕反应过来,“原来如此。”
初见谢宜清,陈金凤如见仙人,不禁自惭形愧。
帷幄下的小案前,静坐着一名白裳女子,妆饰极尽简约,侧脸清秀而娇媚,如同出水芙蓉,在满殿披金戴银的莺莺燕燕中,有一股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静坐眼前,却如远在流云之上,清丽脱俗,不可描述;飘渺无依,孤零零如浮萍,仿佛被世人所遗忘,恬淡安静,虽孤芳自赏,却不顾影自怜。
陈金凤不知道的是,谢宜清也听过说她这个有名的“万安娘娘”。
“陈金凤是福清人氏,父亲名叫陈候伦,曾在福建观察使陈岩手下当差,陈岩有断袖之癖,常与陈候伦同起同卧,视其为男妾。陈岩有小妾陆氏,也喜欢年少英俊的陈候伦,便暗地里与他私通。陈岩死后,妻弟范晖继承陈岩的基业,自称留后,陆氏就委身于范晖,而此时陆氏已经怀上了陈金凤。”
“后来王审知在闽地起势,攻打范晖,后者兵败,陆氏携陈金凤流落民间,被族人收养。王审知占据闽地,广选良家女子充入后宫,陈金凤年方十七,有幸入选,便摇身一变成了王审知的宠妃。至于王审知患病时,陈金凤勾搭上王延钧,实在颇有陆氏‘家风’。”
实话说,谢宜清看不上陈金凤。
所以面对陈金凤的亲近,谢宜清始终不冷不热。
但谢宜清实际上是孤苦伶仃的人,平日里身边连个能说话的都没有,宫女虽然能解闷,却不知诗书,没有共同语言,无法深入交流,自然也就走不进她的内心。
谢宜清是个孤独的人,没有同伴。
每一个孤独的人,纵然再如何习惯孤独,其实多多少少都期盼着有人陪伴。只是她们选择同伴的要求太过狭隘,难有真正合胃口的,所以才会选择与孤独为伍。
陈金凤颇有几分才情,最终竟然打动了谢宜清。陈金凤留言说要日后再来进宫问候的时候,谢宜清没有拒绝。
王延钧到番禹后没多久,水陆并举的唐军在闽地南部完成集结,便马不停蹄向岭南开进。
从闽地南部的泉州、漳州一带,走陆路奔向番禹,沿途尽是山地,道路实在不好走,很耽误行程,而且会让岭南的防守变得较为容易。
所以唐军主力多乘船舰,沿岸东下,避过连绵不绝的山地险境,直奔番禹。
早先侍卫亲军在扬州建江北行营时,李从璟曾让侍卫亲军选编淮北精通水性的精卒,此番举措的作用在此时显现了出来,若非很多将士识得水性,此番非得在船上吐晕不可。
但侍卫亲军有很多中原将士,这时候就比较受苦。
好在也不是所有中原将士都晕船。
对不晕船的将士而言,坐在船舰上赶路,实在比用双腿走路,要来的舒服得多。
过了潮州后,拥有近五千艘船舰的唐军水师,日复一日接近了郁江口(珠江口)。
不过唐军没有选择直接进入郁江口,去攻打番禹,而是在红海湾、大亚湾一带,陆续放下许多马步军将士,并及各类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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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疯狂失眠,双目疼得厉害,影响了更新,我尽量快些恢复。话说,哪位大兄弟有好的对付失眠的法子?
章十二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12)
(第二更)
南征主力侍卫亲军,共计将士七万上下,余者为水师,包括江陵水师、扬州水师,将士超过三万。
各类船舰五千艘,其中有近半用来运送粮草、辎重。
还有相当大一部分,船舰上只有船工操纵行船,而无将士。
十万将士,五千艘船舰,平均下来每艘楼船只有将士二十人。由此可见,船舰有多少“富余”和“空闲”。但这些“富余”和“空闲”的船舰,此战后都有大用。
这些姑且不言,且说王师在红海湾一带登陆,放下马步军三万人,并及各类辎重无数,仅是登陆过程就持续了许久。
这三万马步军将士,将北上攻打百里外的桢州(惠州),再经博罗城,西进两三百里,从陆路进击番禹,与进入郁江口的水师相互呼应。
主将马怀远,副将有昔日“演武院三杰”中的两人——史彦超、李彦琳,骁将周小全、马小刀等。
自率主力往郁江口进军的郭威,在海岸与马怀远作别,“岭南贼军知我水师势大,防备严密,其在桢州布置有重兵,将军且谨慎行事,本帅静候佳音。”
“大帅放心!”马怀远抱拳,“郁江口岛屿甚多,岭南水师必以之为屏障,与我水师周旋,陌生之地,还望大帅当心。”
稍稍言谈,两人分别,郭威自带水师主力扬帆,驶入大海,向南而行。
马怀远登高而望,入目之内,方圆数里,尽是以五百人一指挥为单位在集结的王师甲士,还有堆积如山的各种辎重,以及数不清的马车,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值得注意的是,十之**的将士,都焉头搭脑的——在此地登陆的将士,基本都是不通水性的、晕船的。正因为他们不通水性、晕船,所以无法参加郁江口的水师对战,只能转向陆地作战。
行船海上,固然避过重重山地,但也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这些将士,起码需要三日时间恢复。
但岭南军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
“报!”斥候探报。
“说!”马怀远稳立不动。
“贼军马步军共计五千余人,正大举奔进而来,距此已不足三十里!”斥候禀报。
“再探!”马怀远语调沉稳。
“是!”
“叫马小刀来见!”马怀远下令。
不时,马小刀、周小全都赶过来,闻听斥候探报,两人神色肃穆。
“红海湾是登岸良地,经桢州进军番禹,也不是甚么难以预料的行军路线,桢州贼军必然在附近驻有重兵。我军在此地登岸,不可能瞒过桢州眼线,如今大军将士刚刚登岸,正是晕头转向的时候,弓不能拉、马不能骑,几乎毫无战力,若是让贼军杀入阵中,大军基本不能抵抗。”
马怀远简单分析了形势,“贼军之所以不在沿岸设伏,阻扰我军登岸,就是在等这个时机。待我将士尽数登岸,而又未缓过气来,贼军大举杀来,正好给我致命一击。如是看来,贼军主将不是庸人。”
“刚刚接到军情处探报,驻守桢州的,正是苏章。”马小刀回应道。
“原来如此。”马怀远露出了然之色,“听闻是一员良将。”
说罢,马怀远看向马小刀,“布置都安排好了没有?”
“将军放心,都已安排妥当,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完工。”马小刀露出奸诈的笑容,“只要贼军敢来,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带我去看。”马怀远不敢大意。
红海湾西北角,地势较为平坦,稍稍往北一段距离,是一处山口,桢州兵马来袭,就是从山口之北,南出山口。
此时,正有数百将士在山口道路前忙碌,他们用铁铲挖出一个个小坑,往里面埋下一个个铁球,再将引线留出来,无数引线束在一起,汇聚到一处,延伸出去颇远。
很显然,他们在埋地雷。
这数百名将士,都是不晕船的,同样不晕船的还有斥候。此地三万将士,不晕船的大概有一两千人——当然,登岸前大军有遣斥候四处探查,若是附近就有贼军埋伏,大军必然派遣精力无恙的士卒率先登岸,为大军战出一片安全之地。
马怀远仔细巡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有问题的地方,这才露出满意之色,“大军安危,都系于此物,万不能大意。”
“将军放心,早就试验过无数遍了,保管出不了差错。”
此时,北方三十里外,一支五千左右的步骑大军,正在向红海湾的方向奔进。
靠近红海湾后,大军停下脚步,暂作休整,以便蓄力发动即将到来的大战,同时等候斥候探报。
“报!山外海边,唐军正在集结!”
“有无异动?”
“集结得很是慌乱,应该是已经得知我军来袭,将校的喝骂之声不绝于耳!”
“唐军将士如何?”
“行动缓慢,叫苦连天,多如同醉酒一般,显得混乱不堪!”
“好!”
这支桢州军的主将精神大震,“将这里的情况回报苏将军!”
“我等该当如何?”副将问。
“自然是杀出山口,建立功勋!”诸将毫不犹豫,继而冷笑一声,“唐军实在是太过骄纵,以为攻占闽地,也就能攻占我岭南吗?简直是痴人说梦!乘船而来,大举登岸,当我桢州军都是聋子傻子不成,岂会不知?他们还真以为自己甲兵鼎盛,天下无敌,我桢州军不敢主动上前来交战吗?实在是狂妄至极!此番唐军正是兵疲将弱的时候,你我杀出山去,正好让此辈见识我桢州军的厉害。哼,看本将不把他们都赶下海,让他们都去喂鱼!”
“将军英明!”副将大赞。
五千兵马,稍事休息,即刻整军奔进。
海岸上,马怀远登上高处,凝望山口。
马小刀一边欣赏海岸上将士们的“表演”,一边嘿嘿笑道:“将军,这帮家伙都挺会装的啊,这戏演得可真不错,连我都要信了,你看看那史彦超......哎,直娘贼,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在拿马鞭抽人?”
周小全在一旁冷冷的说到:“若是贼军不中计,那该如何?”
“不中计也没甚么,我军安稳休整,过了这两日,大军恢复力气,自然来者无惧。”马怀远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双目一凛,他听到山口传来一阵颤动。没多久,桢州军露头,继而大举杀奔出来!
“来了!”
山口前较远的距离上,有大批唐军集结,但集结的的确不成样子,将士们焉头耷脑的状态,可不是装出来的。只有最前面的两个指挥战阵,是真正据有战力的士卒。但面对桢州军五千步骑的冲击,这两个指挥也实难抵挡。
烟尘滚滚,桢州军步骑杀出山口,发出潮水般的喊杀声,直奔唐军人群杀来。
山口旁,一面旗帜落下,那是地雷引线已经被点燃的信号。
时间在此刻过得如此漫长,不堪等待。
“这......桢州军大举奔出,不会把引线踩灭了吧?”周小全双目紧紧盯着山口。
“不会!”马小刀语气笃定,“地下挖了通道,引线都放在特制铁筒里,桢州军的马蹄再如何坚硬,也不可能踩碎铁筒!”
话虽如此,马小刀也是神色紧张,毕竟事关重大。
从来都是虎狼一般的唐军,此时如同待宰的羔羊,面对一群饿狼凶残的袭来。
“为什么还不响?”马小刀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噌的一声,周小全一把拔出横刀,眼神坚决,转身就招呼自己的亲兵,“跟我上......”
话音未落,轰的一声,天降惊雷。
一声惊雷落,百声惊雷起。
碎裂的土石暴起,火红的光团乍现。
一团团火光,在桢州军队伍中轰然爆开。
桢州军顿时人仰马翻,惨嚎不绝,队列四分五裂。
轰轰轰的爆炸声,覆盖了宽达百步、长达千步的广阔地带。
火云拔地起,直上九万里。
纷飞的土石,爆裂的火光,让人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唯有断肢残骸四散飞出,唯有鲜血之花不停绽放。
血肉覆沙土。
山口前的两个指挥唐军将士,全都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后续的三万将士,则是嗔目结舌望着山口。
好似过了许久,又好似才片刻之间,爆炸声停歇,火光消散,尘埃落定。
满地断肢残骸,无数五脏六腑,浸泡在血泊中,如枯黄的落叶,如零落的蒲公英。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尸体横七竖八,哀嚎不定的士卒无意识的挣扎,有人抱着自己的肠子绝望呼喊,有人望着自己的断腿失了魂魄,有人爬着哭着去找自己的断臂。
一片焦土中,零星的火团明灭,遍地坑洼中,旗帜、兵刃散落。鲜血不停四下流散,成细流、成小河、成湖泊,一阵阵刺鼻的火药味,混合着血腥味,裹挟着死亡的气息,笼罩了这一方天地。
战争,就是在人间建造地狱。
战争,就是让人受尽折磨,变成鬼也不得安生。
鸟雀惊飞,不忍听闻海浪般的嚎哭声。
流云闭目,不忍看见支离破碎的人们。
五千桢州步骑,死伤大半,余者皆惊骇,不复能挪动脚步。
马怀远拔刀喝令,“濒死者,杀!抵抗者,杀!逃窜者,杀!救治伤员,打扫战场,搭建营地!”
为将者,就是站在地狱之巅,那个心硬如铁的人。
章十三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13)
(第三更)
接下来的几日,桢州方面再无岭南军动静,斥候每每回报,内容也都大同小异:桢州正在加紧修缮城防、城外探马甚多。
“吃一堑长一智,看来苏章不打算再派遣兵马出城,而是打定主意踞城而守,以逸待劳了。”
军议上,马小刀笑着说道,“苏章此番集结重兵驻扎在桢州城,有给番禹守国门的意思。刘龑为增加苏章的分量,新授苏章镇东节度使,番禹之东、溱水之南一府五州之地,皆尽受他节制。如是观之,刘龑这回也是不惜本钱,要倾尽全力与我军死战到底。”
史彦超琢磨道:“岭南之地三大藩镇,北部桂州静江节度使,防御湖南,中部绣州宁远节度使,西部邕州建武节度使,防御南诏,除此之外,东部两府之地兵马为多,分别是番禹兴王府、东部齐昌府。苏章节制岭南东部一府(齐昌府)五州之地,驻军桢州,有多少兵马?”
“据军情处探报,此番得知我军乘坐船舰南下,番禹发精兵两万进驻桢州,同时招募大量青壮入伍。眼下我军在此登岸,苏章免不得调集一府五州兵马到桢州。粗略估计,已经在桢州的,和即将到达桢州的,总兵力大概能达到四万多。”马小刀回答道,“即便是前日折了五千步骑,苏章固守桢州的兵马,仍是绰绰有余。”
“四万兵马,据守一个桢州城,那还不把桢州打造成铜墙铁壁?”李彦琳笑道。
“一帮乌合之众而已,何足为惧?”史彦超豪气万千。
王师稍作休整后,即刻向桢州禁军,不日抵达。
大军在城外扎营,旋即做攻城准备。
军情处和斥候探明,桢州之东的四州之地,有数股岭南兵马正在向桢州行军。
马怀远和史彦超、李彦琳等将商议一阵,决定不让战事拖延,立即发动唐军对桢州的战役。
“桢州之地,诗人谓之‘左瞰丰湖右瞰江,三山出没水中央’,要进行攻城作战,首先必须隔绝循江,让护城河干涸,然后我军才能将河道填塞。”马怀远说道。
“无论是令河流改道,还是修筑堤坝,此事末将都做过,这个差事就交给末将去办吧!”李彦琳请命。
“你和史将军一同前去。军中将校,很多都曾在演武院呆过,这等差事并不难办,但也不可大意。”马怀远对史彦超和李彦琳说道。
两人着即领命而去。
出帐后,史彦超和李彦琳合计道:“此番要动大手脚,需得先去查探一下循江的具体情况,选好动手的地址,拟定相应计划,你我得带上书吏先去走一遭。”
马怀远在给史彦超和李彦琳交代完差事后,又将周小全和马小刀叫过来,吩咐道:“循江断流后,就是填塞护城河,河道颇大,你二人先去做些准备,泥土装袋、打造壕桥,同时也要监督火炮、云梯的准备......”
当史彦超和李彦琳选定好地址,带着近万将士出营,沿河而上去隔断循江的时候,这个动静没有瞒过桢州城内的苏章。
“唐军在循江上筑坝?”接到消息,苏章如坐针毡。
“唐军筑坝,是要隔断循江,使我护城河干枯,好填充河道,还是要蓄积河水,寻机水淹我桢州城?”副将忧心忡忡的问。
“都有可能。”苏章负手来回踱步,“不成,不能让唐军筑坝!”
“大帅有何良策?”副将赶紧问。
苏章寻思道:“唐军白日筑坝,夜晚势必疲惫,正适合我军夜袭。你带领一部甲士,趁夜出城,一面袭击唐军,一面凿毁堤坝。他们白日筑坝,我军就夜晚毁坝,唐军筑坝一日,我军就夜袭一日!”
副将精神一振,“大帅高见!”
当日夜,副将选调数千精卒,在夜色掩护下打开城门,向唐军筑坝的地方奔进。
唐军已经准备攻城,免不得对城池日夜监视,副将的行动没有能瞒过唐军,很快就被唐军发现。
史彦超、李彦琳奉命筑坝,马怀远自然要防备着桢州军去破坏唐军的工程。
桢州军行至半途,就遇到前来拦截的唐军。
“众将士听我号令:冲杀过去!”桢州副将浑然不惧,下令部曲迎敌。
他也知道出城前往大坝,不可能瞒过唐军,路遇唐军拦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时候无非是看桢州军能否一鼓作气,杀穿唐军的拦截。
两军高举火把交战,战况非常激烈。
但就在唐军注意力被这股桢州军吸引的时候,桢州城里忽然杀出另一股精兵,绕过正在激战的双方将士,直奔唐军筑坝的地方而去。等唐军发现这股桢州军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拦。
后一股桢州军才是真正夜袭堤坝的精锐,先前那数千将士不过是吸引唐军注意的幌子罢了。
这股桢州军成功越过唐军封锁,奔袭到了唐军筑坝的地方。
月色清幽,一座堤坝已经初具规模。
堤坝旁,有一片唐军营地,营中灯火依依,如星海倒悬。
“杀!大丈夫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就在此时!”桢州军将领大呼一声,举刀策马,率主力直奔唐军营地,另外分出一部兵马,冲向堤坝。
桢州军冲到唐军营前,还没接触辕门,忽然看到唐军营地中腾空飞起三支火箭。紧接着,军帐里冲出无数唐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辕门前列阵,引弓搭箭,更有弩车被推出来,一排排出现在军阵前。
唐军早有防备。
史彦超站上辕门,一把拔出横刀,“将士听令!士卒不出营,但以弓弩杀敌!”
在此之前,史彦超就下令唐军将士分作两班,一班修筑堤坝,一班专门应对桢州军来袭。
虽然这样会让筑坝变得缓慢一些,但无疑是稳妥之举。
早在桢州副将率军出城时,史彦超就听到了动静,那时就已下令部曲备战。
所谓良将,行军征战,首先必须要处处谨慎。
演武院建立已经十多年,毕业生已经达到数千人,大唐军中不缺良将,更不缺良将储备。史彦超,不过是其中一个典型罢了。
此时,不仅唐军营地已经做好迎敌准备,堤坝那边同样防范严密。
若非是担心地雷成规模的轰炸,会影响才初具规模的堤坝的稳定性,唐军多的是让桢州军有来无回的法子。
不过眼前却已足够了。
两军激烈交战。
战不多时,桢州将领就闻报,桢州城外的唐军,开始炮轰桢州城!
“唐军修筑堤坝,难道是引蛇出洞,诱我出城来凿毁堤坝,以此分散桢州城的兵力,好趁机攻城?”桢州将领惊骇不已,再也顾不得堤坝,连忙下令部曲回援桢州城!
唐军并没有趁机攻打桢州城,只不过是做出了攻打桢州城的样子,吸引袭扰堤坝的桢州军回援罢了。
当夜,桢州军损兵折将,却没有威胁到堤坝半分。
往后几日,苏章又派遣桢州兵马去袭扰堤坝,这回他没有选择在夜里出击,而是白日进攻。这样一来,就避免了唐军使诈。
史彦超、李彦琳虽然能挡住桢州兵马,但桢州军这样不停袭扰,却使得堤坝的施工因之受到影响,变得进展缓慢。
史彦超再如何把部曲分作两班,这两班人也总要休息,而战士一旦休息,就没人抵挡桢州军的袭扰,史彦超不得不增加战兵,减少修筑堤坝的人数。
桢州城外的唐军也相应改变了战法,桢州军一出城,就派遣精骑四面合围,拖住桢州军的脚步,而后调集精卒合围,寻机将其围歼,莫说不给他们去袭扰的机会,更不给他们回城的机会!
苏章出击堤坝,是反守为攻,马怀远围歼桢州出城的兵马,同样是反守为攻。
苏章不想跟唐军混战,因为他知道桢州兵马并不及唐军精锐,于是派遣部曲去袭击唐军营地,迫使唐军撤去对出城兵马的围攻,转而回援大营。
唐军人数并不占据优势,只得回救大营。
就这样,桢州城外,一日数战,双方你来我往,各展才能,拼杀的难解难分。
然而随着战事持续进行,唐军的精锐显现了出来。
桢州每回派遣出城的兵马,总有许多无法回城,并且死伤一回比一回重。
而就在这个时候,岭南东部其它四州支援桢州的兵马,却先后在靠近桢州时,遭遇唐军布置在官道上的地雷阵,死伤惨重。
由是,桢州军惧,不复再敢出战。
桢州军不出战,马怀远于是调集精锐兵马,向东出击。
那些来支援桢州的岭南兵马,本就因为唐军地雷阵死伤惨重,再被唐军精锐奔袭,立即不能抵挡,一股接一股被唐军击溃。
解决完桢州的外援后,没多久,堤坝筑成。
于是唐军填充护城河。
再后,唐军调集百架火炮,猛轰桢州城。
开始的时候,唐军轰塌一段城墙,苏章总能搬出事先建造的木墙,将缺口赌上。但在火炮面前,木墙实在太过脆弱,根本经不住几下轰击。
随着唐军轰塌的城墙越来越多,桢州城里的木墙耗尽。
唐军轰塌最后一道木墙后,面前的桢州城已经残破不堪。
马怀远下达将令:全军攻城!
王师将士大举杀进城中,与桢州军展开惨烈巷战。
这就到了唐军手-榴弹发威的时候。一颗颗手-榴弹从唐军战阵,扔向桢州军战阵,然后爆炸,桢州军立即死伤惨重,战阵也站不住。
激战之后,唐军顺利夺下桢州城。
苏章带领残部退向博罗县。
马怀远没有给苏章到博罗再布防的机会,遣精骑,一路追杀。
博罗县开门接纳苏章时,被唐军精骑顺势杀进城中。
博罗遂克,苏章也被活捉。
至此,番禹之东,再无城池可供防御唐军。
章十四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14)
“巍峨神都,煌煌大唐,吾心之所向,已近一甲子矣!”
洛阳定鼎门前的官道上,一位垂穆老人面朝高耸入云的城墙,撩起衣袍缓缓跪拜在地。
老者身着锦袍,身旁有数名随从牵马相伴,显然不是百姓身份。在他身侧,一支队伍朝着洛阳城缓缓行进,队伍中车马过百,浩浩荡荡,声势不凡。
一辆极度华贵的马车,在跪伏的老者身旁停下,随着车帘被掀开,一名富贵雍容的女子走出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气质却是不凡,容貌端庄而秀丽,身上更有一股久掌权柄的慑人气息。
过往的行人看到这群举动怪异的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未入城,未见君,老先生就拜伏道中,本心之纯真、情绪之急切,实在是让人侧目。”衣着华贵的女子走到老者身侧,缓缓出声说道。
“快六十年了,多少个日夜,老朽以为此生再无面见神都的机会,再无面见皇帝陛下的机会。”抬起头来,老者已是老泪纵横,“巍峨神都,煌煌大唐,谁不曾心向往之?”
或许是受到老者情绪的感染,女子朝着定鼎门看去,轻声喃喃道:“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天下竟有这等雄伟的城池?若非亲眼所见,谁能了解无数唐人前赴后继、不惜一死,就为有朝一日能一步步走上云阶,去朝见一回大唐皇帝?”
神都本巍峨,大唐也本该煌煌如日月。
神都的灯火,在夜里可以照耀百里;大唐的荣光,在历史的长河中,注定要照耀千年、万年。
女子忽然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听说洛阳城、洛阳皇宫这些年一直在修复,想要恢复唐初时的鼎盛模样,也不知到了那个时候,站在皇宫之巅的李从璟,会是怎样一番模样。到得彼时,草原上的人,会不会再度心甘情愿的称呼一声‘天可汗’?”
这天下,没有几个人胆敢直呼大唐皇帝的名讳。
这女子,叫耶律敏。
这老者,叫康默记。
他们是契丹来朝见大唐的使臣。
两日后,李从璟带着耶律敏在宫城里走动,为她介绍宫里的建筑景致。
“明堂,又称大明堂,昔年为则天皇帝所建,南北之长、东西之宽,皆达到百余丈。”李从璟指着脚下的石阶,“这圆形台基直径二十丈,高七尺有余。”
耶律敏望着眼前的建筑群,主体圆锥形阁楼高耸入云,看着都累。
“听说你有意在洛阳重建大明宫?”在宫中游玩了小半日,众人到湖边亭子里小憩,耶律敏品尝着宫中的御茶,问李从璟。
“四十年前,长安大明宫毁于战火,我虽然深感痛惜,但真要重建一座大明宫,岂是那般容易的事?”李从璟摇摇头。
大明宫只不过是长安宫城的一部分,但其大小已经是故宫的四倍有余,凡尔赛宫的三倍有余,卢浮宫的十三倍有余,唐初李世民决定修建这座宫城,断断续续花了好几十年。
想到这,李从璟不禁腹诽道:“大明宫虽然宏伟,但并非不能重建,但要完全复兴洛阳城,才是真正的大工程。金朝以洛阳为中京,蒙古人就在那里统治中国,也有繁荣之名,但其大小......不过眼下这座洛阳城的二十分之一!”
耶律敏很喜欢茶水的清香,一面品尝一面惋惜道:“那可就可惜了,被世人称为‘千宫之宫’‘丝绸之路的东方圣殿’的大明宫,辉煌了几百年,却无法重现世间。”
李从璟付之一笑,“这些姑且不言,还是说说契丹的情况。听闻这几年来,耶律德光一直千方百计跟你争权夺利?”
耶律敏终于肯放下茶碗,“只要你想知道的,事无巨细,哪一件你不能知晓?这回我之所以到洛阳来,不也是想借借你的威风,回去后好压压耶律德光?”
说到这,耶律敏禁不住叹息一声,“天成元年西楼一别,这才几年时间,想不到偌大的江南,就这样被你平定了,只留下一个岭南还在苟延残喘。”
李从璟微笑道:“岭南也苟且不了几日了。”
耶律敏看着李从璟,认真道:“昔年在幽州时,我就知道你日后必成大事。只是没想到,你成事的这样快,而且竟然这样大。”
李从璟手里把玩着一个桔子,双目沉静道:“有些事,总归需要人来做。”
耶律敏笑道:“比如说,一统天下。”
李从璟也笑了笑,随即又脸色肃然,“比如说,守护大唐的荣耀。”
耶律敏怔了怔。旋即正色颔首,表示了然。
她是了解李从璟的,自然知道李从璟说的不是虚言。
放下桔子,李从璟双手拢袖,“说说吧,你打算怎样对付耶律德光?”
耶律敏又端起茶碗,她对宫里的茶水实在是爱不释手,“他争权柄,我争人心。”
这话让李从璟有些愕然,不由得认真打量起耶律敏来。
“你这么看我做甚么?”耶律敏奇怪道。
李从璟摇摇头,啧啧道:“真想不到,昔日的笨丫头,如今竟然有了这样的见识与本事。”
耶律敏瞪了他一眼。
“只不过,争人心虽然说起来厉害万分,但实际上往往敌不过争权柄的人。一旦契丹权柄尽数落入耶律德光手中,你将再无立足之地,所谓争人心,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李从璟又道。
耶律敏淡淡道:“耶律德光不会有那一天的。”
李从璟好奇的哦了一声,“你为何这样肯定?”
耶律敏看着李从璟,很认真道:“因为不等那一天到来,你就会再度提兵北上,将他从皇位上赶下来。不是吗?”
听了这话,李从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的确是实情。
耶律敏轻轻放下茶碗,动作很轻,声音也很轻,“我也在等那一天。”
这让李从璟更加奇怪,“为什么?”
“等那一天到来,契丹人和汉人将不复再有区别,所有的草原人都将成为唐人,长城将不再是边关,而只是大唐境内的一道风景。我也可以放心将契丹百姓交到你手里,没有了耶律德光这样的人带着他们为祸地方,你也会真正对他们一视同仁。”
耶律敏恬淡的说道,“从父皇开始,契丹人就在汉化,我回到契丹后,也一直在推进这件事。我相信契丹人最终都会变成唐人,神都洛阳,会成为他们心中的圣地,大唐皇帝,也会成为他们心中的神明。那是我一直期待的一天,契丹不再是大唐的边患,而契丹百姓也不用再吃不饱穿不暖。”
她凝望着眼前的人,“到了那时,契丹将不再需要我,我也可以休息了。这么多年,日日夜夜奔波劳碌,我真的累了......我真的很想休息,很想很想。”
她的双眸有些朦胧,“到得那时,让我做一个平凡的人,让我做一个普通的大唐百姓,过简单的日子,喂马、劈柴、种菜。不用去跟人勾心斗角,不用在深夜醒来时担惊受怕,却只能捂着被子独自对月哭泣......你,能答应我吗?”
茶碗停在嘴边,清香四溢的茶水似乎失去了味道,李从璟勉力咽下一口滚烫的茶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艰难的声音,“好。”
......
眼下的郁江口还不是后世的珠江口,此时这里岛屿众多,中山岛(澳门)更没有跟番禹连成一体,二者中间有百里内海。
郭威率领的王师水师主力,到达郁江口后没有冒然驶进岛屿群体,而是在东边的海湾地带(香港)暂作停留。
此番主持岭南军情处事务的,是早就请命南下的军情处新统领林安心,为了把岭南的军情处差事办好,林安心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正因如此,郭威拿到手的岭南各项情报,可谓详细至极。
进入郁江口就意味着与岭南水师交战,郭威曾今是万州防御使,有过率军经长江抵达蜀地的举动,对水师征战并不陌生,所以这回在拿到郁江口的岛屿舆图后,他立即召集军议,布置接下来的战事。
“根据军情处的探报,从郁江口岛屿群到番禹城前,两百余里的海面上,集结有岭南水师船舰两千余艘。而岭南的水师将士,由先前的万余人,达到了规模空前的三万之众。眼下我军虽然有了郁江口的舆图,但岭南水师毕竟是本土作战,对郁江口繁多的岛屿、复杂的地形了然于胸,此战,我军并不占据多大优势。”
军议上,郭威首先将军情简单说明了一番。
“岭南水师怎么会有这么多?”南征副帅李彦超有些吃惊。
“刘龑治理岭南,大兴海商,所以商船繁多,这回为了对付王师,刘龑征调了所有的商船、渔船,并且将通晓水性的渔民青壮,大肆招募进水师。”郭威解释道,“岭南海岸很长,渔民多不胜数。所以我估计,只怕岭南水师可调用的船舰、士卒,数量还大于军情处的探报。毕竟,若是对方有意将船只、人手隐藏在岛屿群中,军情处也难以探查。”
“这......岭南水师既然如此厉害,我等何不避实就虚,找个地方登岸,从岸上开赴番禹?”李彦卿说道。
“登岸地若是距离郁江口太远,远过马怀远他们登岸的地方,那还不如从山地进军;而若是距离郁江口不远,岭南水师也会主动来袭。”郭威说到这,拿出一份军报,“马怀远将军在大亚湾登陆时,岭南水师已有出动的迹象。也就是说,虽然眼下我等在此停靠,没有进到郁江口,但说不定,岭南水师已经主动来进攻我等了!”
章十五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15)
岭南水师果然到了。
军议中的郭威等人接到探报,迅速登上楼船,站在最上层甲板上向郁江口的方向眺望。
江海茫茫。
好在天气不错,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南边的深秋寒冬也来的没有那么早,众将视野广阔,能见碧海蓝天。
碧海蓝天相交于一线,一线上有岭南水师远远露头,船舰密集,海市蜃楼般出现在海天之间,向唐军水师袭来。
“贼军有多少船舰?”海风迎面,郭威沉声问道。
“暂且不知。”军使回答到,岭南水师刚露头,只见大小不一的各式船舰,错落有致,距离较远且声势浩大,的确无法一下子探清虚实。
“传令各部,准备迎战!”郭威昂然下令,敌军来袭,王师自然没有不应战的道理。
“艨艟、斗舰上前,楼船居中,走舸就位!”
“运兵船、辎重船原地不动,做好防范!”
“斗舰百艘,出两翼游弋!”
随着一声声军令下达,高过十丈的楼船上,偌大的令旗不断挥舞。水师中,一艘艘楼船,向各方排列,就如城墙上的角楼、城楼,指挥船的令旗挥舞后,一艘艘楼船紧接着挥舞令旗,将军令传达于四方。
数十里海湾内,有王师楼船四千余艘,章法有度的排列聚集在一起,规模早就超过了一般的大城池。船舰楼阁层次分明,桅杆林立,船与船之间间距有度,大者静如上古巨兽,小者四处游弋,如同翱翔的群鱼。
水师船舰群,此时犹如一片林木高大而茂盛远古森林。
军令下达,先是一艘艘走舸四散游开,各自划出一道波浪,或是冲向海洋,或是依附到楼船后,如森林中群鸟惊飞小兽四散。在这之后,才是体型雄壮的中坚力量艨艟,从原本的森林中脱离出来,乘风破浪昂扬行驶。他们起初很分散,行驶一段距离后就排列成阵,气吞山河。
海面上波浪接连不断,相互碰撞、融合,水纹如牡丹花绽放。
最后,庞然大物楼船缓缓开动,如同森林里的百兽之王,在百兽出击后不急不缓的出现,前呼后拥,稳稳驶向大海。
“贼军来的好快!”指挥船上,李彦卿指着岭南水师,面色微变,“扬帆而行,彼为顺风,借风势,行驶如飞!”
郭威面色肃然,再度传令:“传令各船,不得扬帆,划桨而行!命千里船,速速上前!”
夏秋时节,岭南海岸盛行西南季风,岭南水师从郁江口北上,便是顺风,王师从港湾南出迎敌,便是逆风。
“贼军水师,此番是有备而来!”李彦超对水战不甚精通,但风势对水战的影响总是知道的,这下见对方处于顺风地位,自然知道己方形势不利。
“彼众小贼,便是有备而来,又能奈我王师何?”郭威冷哼一声,面对辽阔海洋,他胸襟开阔。
牛皮裹面的艨艟两侧,块块木板被抽起,露出上下几层、排列密集的方孔,一支支长浆从方孔里伸出来。木浆划动水面,动作整齐,催动战舰快速向前。
甲板上、船舷两侧,甲士肃立,持枪带弓,气度凛然。一具具劲弩,被搬到甲板上,一捆捆箭矢,在劲弩旁堆放,更有一个个木箱,被整齐排列。
战舰就是堡垒,船舷就是女墙。
楼船上,油布被将士扯开,露出一架架面目狰狞的床弩。这些长达数十丈的楼船上,甚至布置有火炮,火炮手正在绞动扳机,将火炮调试到待发射的状态。
大唐水师,蓄势待发,正迎来组建后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海战。
两支水师相对行驶,终于在海面上遭遇,前锋都进入到彼地的攻击范围。
随着一声声喝令,船舰上的甲士不是躲在女墙后,就是躲进船舱,而弓弩手则引弓搭箭,动作齐整的将利矢攒射升空,飞向敌方船舰。
敌方的箭矢落下,叮叮当当打在船体上,声音或清脆或沉闷,震动着人的心弦。更有许多箭矢或者不及船舰,或者掠过船舰,射中海面,沉入水中。
岭南水师顺风而来,箭矢皆借风势,故而威力大增,反观唐军这边,虽然强弓劲弩,但逆风而射,威力大减。好歹唐军强弓劲弩无数,无论是数量还是品质,都要远远高过岭南水师,这厢两军堪堪斗了个平手。
但是很快,岭南水师船舰上,就开始顺风抛洒沙粒,迷住唐军将士的双眼,又抛洒豆子,让唐军将士站不住脚。岭南水师有备而来,沙子、豆子准备的极多,这下顿时让唐军将士遭受莫大打击。
“摇奖,摇奖,快,速速接近贼军船舰!”唐军水师里的将校大声喝令,催动战船前进。
两支水师鼓噪奔进,各自穿插到对方的军阵中。
而当唐军水师楼船上的火炮开始发威后,场面上的形势立即发生了变化。一个个偌大的火球,携带雷霆万钧之势,即便是砸进水中,都足以引发不凡的动静,激起一阵阵巨大的波浪,何况是落在岭南水师船舰上?
桅杆风帆遇之则断,船舷女墙遇之则裂,甲板船舱遇之则砸出大坑,轰隆隆的爆炸声中,火球爆发出无数高速飞行的铁块,再加上木板木屑横飞,岭南水师船舰上的将士,立即苦不堪言、死伤惨重。
更可怕的是火球引爆后,燃烧起船舰来,引得船舰上处处火焰,让岭南水师将士疲于灭火,这就暴露在唐军的强弓劲弩中。
不过唐军楼船处在行驶中,火炮的准头并不大,落在海面上的火球数倍于落在岭南水师船舰上的火球,这才让岭南水师没有照面即被击溃。
随着战事进行,两军的楼船迅速靠近,双方将士也准备开始船舰争夺战,一个个甲士蓄势待发。
冒着如雨箭矢,一条条带有巨大铁钩的绳索被掏出来,从将士手里甩向对方船舰,勾住了对方的船舷就用力往自己这边拉。待两船距离近了,无数钩镰探出来,冒着对方船舰高层砸下来的滚木,死死勾住对方的船舷,让对方的船舰无法逃脱。
此时,唐军将士深受岭南水师顺风抛洒风沙、豆子的打击,不少将士的战力都大打折扣,在甲板上摔倒的将士比比皆是,蒙着脑袋揉着眼的将士,更是多不胜数。
然而这才是唐军水师真正发挥战力的时候。
甲板上一箱箱手-榴弹被打开,很快就派发到唐军将士手里,一支支火把被点燃,传递到甲士手中,将士们扭开手-榴弹的底盖,掏出引线,在火把上点燃,然后不分先后的向岭南水师船舰里扔过去。
岭南水师抛洒了许久沙子豆子,眼见唐军混乱不堪,本以为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只待两船靠上了,就冲进对方船上,将唐军一个个宰杀。
孰料就在他们刚冲上甲板的时候,空中掉落无数手-榴弹,在他们身旁炸开,这惊雷般的动静与惊雷般的杀伤力,立即让岭南将士一个个双眼发直,脑袋里一面混沌。
唐军将士躲在女墙后面,不停往眼前的敌船中扔手-榴弹,对方的船舰中顿时木屑横飞,火团处处,一条船便是一座地狱。
火炮的火球没甚么准心,功用在于声势压人,而近距离抛扔手-榴弹,是绝不可能失去准头的,随便乱扔都能扔到对方船舰里!
这时候,岭南船舰早停了抛洒风沙,便是弓箭手都在手-榴弹的轰炸下,自身难保,唐军一面保持火力压制,尽量杀伤岭南水师将士,摧毁他们的战力,一面由同袍端出一盆盆水来,迅速将眼睛清洗了。
等将士们把眼睛清洗的差不多了,近旁的岭南水师楼船近乎已经没了甚么动静,在将校的喝令下,唐军将士一个个鱼跃而起,翻上岭南水师的船舰,将那些受伤的、不知所措的敌军将士,一个个砍死在刀下。
随着战事进行,广阔的海面上,双方数千艘船舰彼此纠缠,前锋已经完全穿插到对方船舰群中,而在唐军手-榴弹的轰炸下,一艘艘岭南水师楼船暴起团团火光,战力在极短的时间内下降到极低。
混乱中,唐军将士如虎如狼,不停翻跃船舷,夺船杀人。
有些岭南水师楼船损毁严重、火势不易扑灭的,杀完人后,唐军将士就干脆的撤回己方船舰。只有那些损毁不太大的船舰,唐军将士才会将其缴获,让他们变为唐军水师的一部分。
岭南水师一艘楼船上,兵部侍郎杨洞潜一脸懵,眼看岭南船舰一艘艘毁在炮火中,他完全不知道眼前发生了甚么。他不是没见过猛火油,也知道猛火油可以烧毁船舰,但那一声声爆炸声是怎么回事?难道唐军用猛火油烧船的时候,还会点爆竹炮仗以壮声势不成?
这位曾今对刘龑口出豪言,说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唐军远道而来何足为惧”的兵部侍郎,此时见识到唐军完全不讲道理的战力,已是双股颤栗。
杨洞潜忽然想起,苏章驰援吴国南归后曾说过,百战军一日击败吴国三万勤王之师时,就伴随有惊雷阵阵、火光明灭,一直持续了半日,但苏章没能赶到战场去看发生了甚么。
“惊雷阵阵、火光明灭,这不正是眼前的情景?”杨洞潜望着眼前的海战,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来。
最后,这名鼓励刘龑要依山川之险守国土的贤臣,这名主动请缨率领水师出战唐军的兵部侍郎,不得不悲痛万分的下达军令:“撤退!全军退往中山岛!”
只可惜,事到如今,不是杨洞潜想撤,岭南水师就能撤得走的了。
章十六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16)
岭南水师主动出击郁江口的时候,准备可谓充分,顺风扬沙洒豆的战术,在水战中也足以建立优势,在杨洞潜的战术谋划中,若是唐军前锋的进攻之势被岭南水师扼制,他们就能点燃火船,借助风势火烧唐军船舰。
若能如此,唐军水师必败无疑,哪怕唐军具有强弓劲弩的优势。
但杨洞潜万万没想到的是,唐军水师中有火炮、手-榴弹这种利器,能让唐军在极短的时间内决定战场局势。
岭南水师退到中山岛的时候,船舰已经折损近半,叫杨洞潜坐立难安的是,唐军水师尾随追了上来,完全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中山岛位于郁江口正中,是整个郁江海湾的门户,屏蔽番禹的海上堡垒,也是这片海域最大的岛屿。唐军水师若想在番禹登陆,就必须先吃下中山岛,而岭南若想阻止唐军进攻番禹,也必须守住中山岛。
这样重要的岛屿,岭南水师当然在岛屿上修建有堡垒。说起来这还是杨洞潜的功劳。在得知唐军携浩荡水师出现在闽地后,他就立即在中山岛修筑、扩建防御工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让中山岛防御力大增,虽然不至于铜墙铁壁,但也绝对能称要塞。
岭南水师仓惶撤到中山岛,前面的船舰刚靠上岸,将士正在拼命从船舰上涌下来,往要塞中布防,后面的船舰还在海面,唐军的水师就追了上来。
到得此时,唐军的强弓劲弩再也不是逆风,顿时威力大增,岭南水师在唐军的利矢杀伤下,很快抱头鼠窜。后面的船舰不停往前拥挤,船舷不停相撞,震得船舰左摇右晃,令上面的将士站立不稳,一片慌乱。
船舰虽然不至于发生踩踏事件,但在海水不停拍向岛屿的情况下,数百艘大小船舰彼此撞击,其破坏力绝对超乎想像。挤在中间的小船被挤撞的船碎不是难事,高大的船舰被挤撞的侧翻也很常见,至于船舰上的将士,则应了那句话: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唐军水师并不靠上岭南水师的船舰,只是以强弓劲弩不停攒射,以火炮不停轰击,这就更是加剧了岭南水师的悲惨境遇。
好在杨洞潜是个明白人,没有让溃败的岭南水师在一处登岸,而是分作数批开赴中山岛的不同方位,不能登陆中山岛的,则暂时不在中山岛登陆,这才避免混乱太大,无法控制。
如此折腾了半日,岭南水师能上岸的将士都上岸了,杨洞潜粗略估计了一下,回到中山岛上来的水师将士,只有不到万人。
“贼军设防中山岛,吾等何以应对?”李彦超观望着防备颇严的岛屿,肃然向郭威请示。
“彼守我攻就是了。”郭威言简意赅道。
“贼人要塞坚固,若是强攻,只怕伤亡太大,影响攻打番禹。”李彦超颇有顾虑。
“要塞?”郭威冷笑一声,“轰塌就是了。”
经过一日准备,唐军水师清空了中山岛前的岭南船舰,而后调集数十艘楼船,在海上一字排开,前后数排,俨然战阵模样。
楼船上布置有火炮,加起来超过百架,此时都齐齐朝向中山岛要塞。
“放!”随着楼船上的令旗落下,一艘艘火炮的扳机被绞动,伴随着沉闷的甩臂声,一个个巨大铁球升向空中,引线在空中点燃油布,顿时让铁球变成一个个火球,带着呼啸声,轰然砸在岛屿要塞上。
一声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中,一团团火光猛然升腾,无数的碎铁与碎石四散开来,迸发出比强弓劲弩杀伤力要大得多的威力,飞射进人群中,立即带出一蓬蓬血肉。
要塞里的岭南将士,无论是不是躲在女墙后面,都不能避免被爆炸的火球波及。一座座角楼在火球下轰然倒塌、化为尘土,一段段女墙被轰碎,土石从城墙上一团团落下。
“杨侍郎,唐军这是用的甚么物什,怎么有这么大的威力?投石车也没有这么狠啊!”一座堡垒后面,一名岭南将领从城墙上跑下来,染了一身的血,向杨洞潜哭诉。
城墙上的悲惨景象,杨洞潜自然看得一清二楚,将士们不停哀嚎着倒下,一个个大坑凭空出现,城墙上处处血火处处焦土,那岭南的旗帜都已经被烧的不成模样,他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为何唐军能够在淮南、闽地所向披靡了。
但那又如何?
眼下,杨洞潜不能放弃中山岛,他对诸将悲泣道:“唐军势大,又携利器,中山岛难守,我已知之矣!然而国家危难之际,你我食禄之辈,受国家厚恩,岂能不为国家效死?”
言罢,杨洞潜奋然起身,抄起横刀,不顾诸将阻拦,冒险踏上城头。
面对血火中的中山岛要塞,杨洞潜愤而拔出横刀,神情决然的面对身周的将士,一字字的说道:“你我官、将,国家以俸禄养之,所为何事?我辈士子,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他轰然转身,举刀面对海面上一望无际的唐军水师,头顶前后相继的火球,大吼道:“若不能为国尽忠,若不能为国抒难,大丈夫空有七尺之躯,有何面目立于世间!将士们,守卫国土,誓死不退!”
岭南将士望着因为态度决然、神情激愤,而显得有如神人般的杨洞潜,神色复杂。
没多久,一颗巨大火球砸落下来,在杨洞潜身旁不远处爆炸。
“侍郎当心!”杨洞潜的亲兵统领急声大喊。
然而已经晚了。
火光与尘土散尽,杨洞潜已经僵在原地,身躯如同筛子一样不停往外漏血,他握着横刀,缓缓倒了下去。
“侍郎!”
“杨侍郎!”
众皆大惊,慌忙迎上来。
一名将领跪在地上,抱起杨洞潜血肉模糊的身体,仰天发生一声悲吼,“天要亡我大汉乎?大丈夫生不逢时,宁可一死乎?!”
楼船上,郭威目光冷静的望着中山岛要塞。
中山岛要塞到底只修建了一个月,远不及那些存在时间长久的城池坚固,况且中山岛上也无法修建太过雄伟的要塞,在过百架火炮的轮番轰击下,还不到一日时间,岛上的防御工事就面目全非。
“登岸,夺岛!”郭威昂扬下令。
无数走舸从水师中飞驰出来,载着持盾带刀的王师将士,冲向海滩。将士们涉水上岸,迈动矫健雄武的步伐,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前赴后继杀向岛屿。
有强弓劲弩和手-榴弹开路,防御工事已经残破不堪的要塞,已经失去了该有的防御力,很快就被王师铁甲涌进去,一阵阵轰隆的爆炸声中,王师甲士攻占了一处又一处阵地。
望着将士们高歌猛进,李彦超感慨道:“将士们对手-榴弹和强弓劲弩的配合运用,已经越来越娴熟了,这样的王师将士,往后无论在何处登岸,都会所向披靡。”
郭威点头道:“战争本就是最好的先生,要尽快学会实用高明的战争技巧,只有走上战场。正如陛下所言:战场的磨练,会让战争在将士手里,变成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每一个细节都天衣无缝。”
李彦超肃然颔首,“的确如此。”
当日,王师将士夺下中山岛。
随后,水师以大网捞鱼的手法,包围聚歼了盘踞在郁江口岛屿群中的岭南水师残部。
番禹。
刘龑坐在皇案后,恍然失神。
在他面前,包括兵部尚书赵光胤在内的数位大臣,都低着头默然肃立,没人敢轻易说出一句话来,唯恐触怒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
“桢州陷落、博罗陷落,马怀远领军三万,从东面杀将过来,已经快要抵达番禹;三四万水师将士,数千艘船舰,几乎在同一时间灰飞烟灭,中山岛陷落,兵部侍郎战死......”
刘龑僵硬的复述了一遍军情,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话说完,他又陷入沉默,长久的沉默。
就像他已经忘了自己方才说过话。
陡然间,刘龑狠狠一拍皇案,巨大的声响惊得众人心头一跳,他一脚踹翻皇案,像一只发狂的狮子愤怒的咆哮起来,“王师战败,国土失陷,你们!你们竟然没有一人,能拿出一个像样的对策,击退来犯之敌,捍卫我大汉尊严!朕......朕要你们何用?要你们何用!”
赵光胤等人无不拜伏于地,皆道臣死罪,请陛下息怒。
刘龑手指自己的这些大臣,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番禹城中。
陈金凤、李春燕慌忙找到王延钧,却发现对方正在房中饮酒,已是伶仃大醉。酒壶摆了一地,王延钧本人则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胡言乱语。
“陛下......”两个美人看见王延钧这副模样,一起发出一声凄凉的呼喊,跪倒在王延钧两侧,哭哭啼啼。
“你们也知道了?”王延钧看了两人一眼,脑袋沉重的没能抬起来,“可真是快啊,真快......”
“陛下,我们不是到番禹来暂避,等汉军击败唐军后,就回长乐去的吗?怎么汉军却没有击败唐军,反而连番禹都要被唐军围攻了?陛下,这是为什么啊?”美人慌乱的哭诉。
“回去?”王延钧呵呵一笑,“回不去了。”
章十七 昔曾浴血三十载 而今我为唐皇帝(17)
契丹到洛阳来的一众使臣,在洛阳官员颇有用心的招待下,已经出现了乐不思蜀的情况。
因为契丹向大唐称臣的关系,在李从璟和耶律敏的推动下,契丹在洛阳有设立类似藩镇进奏院的机构,以时时维系两国的联系,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契丹在洛阳的“进奏院”官职,就成了香馍馍,许多契丹官员都开始上下活动,希望能够留在洛阳。
这件事让耶律敏知道后,她颇为开怀,不无感慨的跟康默记说道:“土生土长的契丹人,如今都希望留在洛阳为官,这说明我等多年来推行契丹汉化,的确取得了莫大成果,令人欣慰。”
康默记感叹道:“昔年阿保机皇帝迁徙幽燕汉人进入草原,让汉人成为契丹官员,并且在契丹推行儒学、建孔庙,仿效大唐建立汉人城池、制度的时候,也不知有没有想到这一天。”
耶律敏笑道:“先帝虽然一生征战,给草原诸部带来许多灾难,也曾侵略幽燕,但在这件事上,的确是有先见之明。若非先帝已经打下这样好的基础,纵使我再如何想要化草原人为唐人,只怕也会阻力重重。有先帝开了这样一个好头,我不过是萧规曹随,做起事情来可是简单多了。”
康默记由衷道:“若是阿保机皇帝知道宰相如今的所作所为,一定会非常欣慰,他生前没有办好没有办成的事,如今在宰相手里,就要办好办成了。”
耶律敏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目光悠远道:“李从璟曾说,无论世人如何努力,历史的潮流总是无法逆转。草原人终有一天会变成唐人,这大概也是无法逆转的潮流吧。”
作为耶律阿保机的女儿,无论耶律敏承不承认,她在心底都很清楚,若是耶律阿保机知道他耗尽一生心血的契丹王朝,最终在耶律敏手里灰飞烟灭,随他四处征战的契丹勇士最后都成了唐人,一定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耶律敏等人从洛阳离开的时候,李从璟特意赏赐了许多珍宝,这也是在向契丹传达一种信号:虔诚来朝者,大唐必不会亏待。借此,李从璟也是声援耶律敏的差事,让契丹人都认识到,成为唐人好处多多。
城外送别的时候,阵仗颇为浩大,大唐送给契丹的“糖衣炮弹”很多,装了百余车,李从璟要借此瓦解契丹人的意志,在一定范围内不会表现的吝啬。
正如天成元年西楼送别一样,耶律敏依然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很多话想要说,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秋风阵阵,起起落落。
最终,耶律敏走进马车,带着契丹的使臣队伍,和李从璟派去契丹进行内部攻坚工作的官员,缓缓驶离了洛阳城。
坐在马车中的耶律敏,将车帘都放了下来。
她不想再多看一眼窗外的洛阳,多看一眼都是伤悲。
她不敢再多看一眼窗外的大唐,多看一眼都是不舍。
她怕她会突然忍不住,拉起车帘跳下马车,奔回洛阳城。
女人本就是情绪化的动物,感性才是她们的本色。
马车摇摇晃晃,车轱辘吱吱呀呀。
不知何时,耶律敏已经泪流满面。
有句话,她始终没能问出口。当年在西楼是这样,如今在洛阳还是这样。
她很想看着他的双眼,认真的问一句:“你可知,我日日夜夜都在念着你?”
有件事,她始终没有说出口。当年在西楼是这样,如今在洛阳还是这样。
她很想哪怕只是站在他面前,他也能感觉得到:如果大唐的皇帝不是你,我不会想把契丹人这个名字从历史中抹去,让他们都变成唐人;如果大唐的皇帝不是你,我不会想把契丹王朝这个名字从历史中抹去,让草原变成大唐的后花园。
回宫的路上,莫离忽然凑到李从璟身边,语气颇显怪异的对他说道:“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从璟策马缓行,“但说无妨。”
莫离问道:“陛下如何看待契丹人?”
李从璟怔了怔,他没想到莫离问的是个这么奇怪的问题。
莫离继续道:“倘若有朝一日,契丹国不复存在,草原上只有草原人,陛下果真能对契丹人一视同仁,把他们都看作是唐人?”
李从璟沉吟片刻,缓缓道:“所有习汉学,说汉话,敬畏汉文明,视大唐为天的人,无论是契丹人还是鞑靼人,朕都一视同仁。”
莫离点点头,却是没有说话。
李从璟笑道:“若无这等心胸,朕有什么资格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莫离忽而叹息道:“臣跟陛下打个赌。”
李从璟好奇道:“什么赌?”
莫离道:“在陛下心里,只是把耶律敏当作一颗棋子。”
李从璟愣了愣。
愣过之后,李从璟指着莫离笑道:“好你个莫神机,竟然想套我的话?我告诉你,没门儿!”
番禹。
刘龑站在城墙上,举目望向海上。
数不清的唐军水师船舰,停靠在海岸上,高过十丈的楼船比比皆是,一眼望不到尽头。在刘龑眼中,此时的唐军水师比大海还要深邃,也比大海还要可怕,危险重重。
唐军正在登陆,密密麻麻的将士分作两部分,一部分在各处列阵,扼守险要地形,一部分在搬运辎重,热闹不凡。在刘龑眼里,唐军水师就是一只前所未见的巨兽,而此时这只巨兽正在下崽。
可怕的是,它的崽下的太多了些,也太可怕了些。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一口锅盖扣在天上,刘龑的面色阴沉沉的,像是要滴下水来。
“自打唐军水师开始登岸,我军与之两日七战,除却第一战双方不分伯仲,余者皆败阵,这才让唐军得以安然登岸。”兵部尚书赵光胤在一旁禀报,“有鉴于唐军战阵太过凶猛,臣与诸位将军议定,踞城而守方为上策。”
刘龑面无表情的看着城外,整个人暮气沉沉,像是荒漠中即将枯死的胡杨。
赵光胤顿了顿,见刘龑没有什么话说,便继续道:“番禹城中,有我精锐将士三万,番禹城外,有调集的各镇兵马三万,立营为城,与番禹相互呼应,再加之番禹城防完备,唐军想要攻占番禹并不容易。”
刘龑仍旧没有说话,无神的双目犹如死人。
就在赵光胤以为刘龑又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刘龑忽然喃喃道:“并不容易?”
像是在问赵光胤,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赵光胤默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马怀远已经赶到了番禹,岭南军与之数战,皆败阵。如今马怀远已经扎下了营垒。
唐军水师拥众数万,即便除去水师和留守闽地的部曲,能上岸攻城者,怎么也超过三万之众。
六万对六万,即便岭南有番禹城可以坚守,赵光胤也不敢言胜。
这几日与马怀远和水师交战,唐军强弓劲弩和火炮、手-榴弹的威力,岭南将士已经见识过了。
所以赵光胤再如何底气豪壮,也只敢说唐军想要攻占番禹,并不容易。
若是赵光胤知道当年唐军攻破金陵的战役实况,“并不容易”这四个字也会说不出口。
番禹,自然是没有金陵坚固的。
岭南将士,自然是没有吴军精锐的。
刘龑和赵光胤多知道,唐军对番禹志在必得。岭南军没能依仗他们先前议定的“山川之险”,将唐军挡在番禹之外,就已经说明岭南军难以抵挡唐军兵锋了。
刘龑抬头看向远天,长长叹了口气。
他缓缓道:“天下大乱时,我父任封州刺史,兵马不过万人、船舰不过百余;而后我兄底定岭南,创立大汉基业,使得大汉国势日昌;朕主事以来,更是励精图治,这才使得大汉这一隅之地,在此番能调集可用之兵十余万、船舰数千艘。”
“平日里你们都说,中原物方横流,而岭南独安,富饶之地,内足富足,外足抗中原。然而事实如何?我大汉十余万将士,自恃骁勇,一朝与唐军交战,竟然不堪一击,接连败阵,几无一胜。我堂堂大汉,依山河之险,据江海之屏,却不能自保......旬日间,唐军兵临城下,大汉社稷垂危,番禹有旦夕覆灭之险,时也?运也?”
刘龑这番话说的平静,就好像拉家常一般,完全没有撕心裂肺的叫喊,但赵光胤听在耳中,痛在心里,怎会不理解刘龑胸中的一腔悲怆?
刘龑父兄非是昏主,治理岭南非是不卖力,种种政策更有为民所称道的,刘龑本人虽然有些小毛病,但于国事大体无碍,然而数十年苦心经营,换来了什么?
唐军大兵压境,岭南奋起抵抗,竟然几无一胜。不到一月时间,就让唐军兵临城下!
刘龑如何能不委屈,如何能不痛苦?
事到如今,怪谁?谁都怪不了。
时也,运也。
刘龑在城墙逗留不去,他就这样面对着番禹军民,面对着岭南大地,面对着唐军铁甲,一步也不肯挪动。
他道:“自我父兄主事岭南,数十年间,我等内养百姓,外御边患,几无一日安宁。千百年后,后人评说起这段历史,可会记得我刘氏一族主事岭南时,与南诏血战数十年,拼命护得一方百姓安宁,完成了康承训、高骈未竞的功业?可会记得我刘氏一族,年复一年南向用兵,子孙死伤无数,耗费钱粮巨万,就为不让安南割据一方?”
刘龑的声音说不出是平静还是凄凉,是平淡还是悲愤,但这些话此时此刻从一国之君的口中说出来,都显得格外沉重而深邃。
沉重胜过山峦,深邃胜过大海。
或许,每个人都希望被他人承认,至少是那些优点被承认;每个君王都希望被青史承认,至少是那些功劳被承认。
在历史的长河中,所有人都会死去,所有国度都会灭亡,他们与它们,能渴望留下什么?
刘龑知道,又不知道。
所以他面对十万唐军来伐,在番禹朝不保夕的时候,会说出这样一些话。
秋风过也。
天地无声,也有声。
每个人都希望生活得精彩些,每个国度都希望存在得辉煌些,可以被更多人记住,哪怕只是他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