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十九 你说对不对【第二更】
当世但凡显赫人家出行,讲究的是排场,哪怕眼前的郎君、娘子们都只是小辈,但侍婢、家奴如云相随是必不可少,要不然多年后苏东坡还得意“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呢。
加之眼下是清明节气,与上元、千秋一样,乃是少有可以任意放纵的时候,朝廷都鼓励百姓出游狂欢,以彰显盛世景象,那稍微有些家资的,便要拿出压箱底的手段,可劲儿人前招摇。
张有生即是如此,他就一身鲜亮衣袍,既显得金贵又不失风雅,再加上本身卖相不差,这回不仅带上了一群壮实家奴,连带猞猁、鹞鸟都牵了出来卖弄,正是一派飞鹰走狗的富家子弟做派。
既然是富家公子,自然更容易得到小娇娘们的青睐,这条定律都是不变的。相比较而言,李从璟就显得寒酸了,他刚从边境归来,除却铠甲、王袍就是几身寻常青衫,而且还是穿旧的,虽说气度仍在,但常人看去,也不免只会觉得那不过一介书生。
而且还是很穷的书生,毕竟连这样的日子都拿不出好家当来装点自己。
“李哥儿......”张有生有些迟疑。
李从璟摆摆手,“如今你是太原地主,我就算客随主便了。”
张有生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和李从璟汇合了自己的家奴,向河边去。
此时的太原城建在汾河边上,故而百姓游玩,大多以汾河为依,河边多有槐树,兼有花田,小股细流也是密布纵横,这时节又是油菜花开的时候,田野中的景象美不胜收。
张有生领着李从璟朝河边一处搭有帷帐的地方而去,彼处有高台,围着许多人,想来是有些节目。
“张郎!可算逮着你了,先时不是说好比比咱俩的鹞鸟的么,好好的为何失约?”
随着一阵响亮叫声,过来的是一个足有两百余斤的胖子,脸上还有些水痘,不过观其衣着华贵,应当也是太原有名的富家公子。在这胖墩身旁,还聚着一些儿郎与小娘子,其中不乏姿色上乘的,莺莺燕燕聚在一起,本身就是一道靓丽风景。
“原来是钱郎。”张有生笑着回应,“方才遇着了故人,一时不觉却是失约,失礼失礼。”
“便是这位?”钱胖上下打量李从璟。
张有生有些局促,不安的看了李从璟一眼,“这位是李哥儿,与某打小相识,现居洛阳,如今归来......”
“原来是李郎!”张有生话未说完,钱胖已经一步跨过来,一把攀上李从璟的肩膀,豪爽的笑道:“既是张郎之友,便也是钱某之友,不必这般客套!嘿......身子好壮实!”
他倒是不介意李从璟一介布衣。
李从璟笑道:“赶钱哥儿差了些。”
“哈哈,张郎你这好友说话真有意思,某甚是喜欢!”钱胖虽然卖相不佳,倒是很随和。
看钱胖与李从璟勾肩搭背的模样,张有生嘴角抽了抽,忍住上前一巴掌拍死对方的冲动,“钱郎,李郎不是一般人,他......”
他本想说李从璟不喜欢被人这样“亲近”,话未出口,钱郎已经豪迈的一挥手,“某知晓,李郎是正经读书人,某看出来了!”说完,他对李从璟挤了挤眼,“某学艺不精,肚子里没多少文墨,李郎不介意某粗鄙吧?”
李从璟当然不介意,笑着回应:“意气相投就好。”
钱胖顿时大为开怀,竖起大拇指,“对脾气!”说完不忘对张有生道:“和你一样对脾气!”
张有生脸色有些发黑,心说我与秦王能相提并论么?
旁边那几位小娘子,见这钱胖姿态憨实,也是掩嘴一阵娇笑,其中不乏有人多看了李从璟几眼,一位鹅黄衣裙的小娘子,应该是跟钱胖相熟,打趣道:“李郎可是国姓呢,钱胖子你可是高攀得紧。”说完,不忘对李从璟轻巧笑上一回,姿态可人。
钱胖见状,哼哼道:“何家娘子,某看你是对李郎上心了吧!”摸着下巴,望着李从璟啧啧道:“李郎也的确一表人才,这份俊朗之色,某等可是大为不及啊!”说罢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一脸哀怨的叹息。
“你这登徒子!”
张有生实在看不下去了,连忙道:“孙郎还在河边相候,我等还是快去过去得好。”
“走走,且去且去!”
众人这才一道笑笑闹闹继续赶路。
张有生悄悄靠近李从璟,一脸忐忑歉疚,“李哥儿,这钱郎平日里就是这般孟浪,鲜有正形,还望李哥儿不要见怪。”
李从璟:“无妨。”
正说着,钱胖那大脑子凑过来,指着不远处连连道:“快看快看!”
李从璟转头望去,立即呆了呆。
不仅是他,张有生也是如此。
河边不远处是片桃树林,桃花正好。最边上一颗桃树下,立着一名小娘子。她着一身高腰绿裙,发髻如云,肩上搭一柄白底花伞,挡住几片桃花,静对烟波朦胧的江水,如云上的飘渺仙子。
距离不太远,能见她腰若流纨素,撑伞的手嫩如削葱根,一瓣桃花落在她肩上,她转过头伸手来探,这便露出晶莹如玉的五官,柔软的似要滴出水来,那一双点绛红唇,仿若不堪轻风微拂。
花瓣从肩上飘飘落下,她便弯身去拾,群芳争艳,不及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点风情。
李从璟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仿佛世间所有的柔嫩与娇弱,都叫她一个人占了,再没有言语能形容她的美。倾国倾城太重,怕压坏了她的肩,西湖荷花太朦胧,没有她那样可以把握,青山远月又太空灵,不及她悄然低眉的风情。
她站在你面前,你就会明白什么叫小娘子。
李从璟一时忘了说话。
钱胖摇头晃脑道:“貌若天仙,貌若天仙......哎呀我呸,这是在侮辱她啊!”
张有生悄然摇头,“果然是她。”
李从璟便问:“她是谁?”
“说起这名小娘子,来头可就大了!”钱胖抢先道,说出口的话却文不对题,“自打她出现在太原,不知引来多少牲口......请原谅某用这两个字,不知引来多少牲口垂涎,可完全没有人得手啊,莫说得手,便是连她家的门都没能进得了!”
张有生收回视线,朝江边的帷帐示意,对李从璟道:“今日太原府尹的长子孙郎在这里摆出这样大的阵仗,折腾了许多玩乐的东西,可不就是为了吸引这小娘子过去看看?”
他又摇摇头,“估摸着是没戏。”
钱胖长叹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以前某不信世间真有这样的小娘子,毕竟六宫粉黛也无不是人间绝色,但自从看了这位小娘一眼,某是深信不疑了!”
钱胖这话一出,立即引来身旁无数道仇视的目光,他一缩脖子,再不敢说话。
李从璟笑道:“要某说,再好看的小娘子,也不如自家娘子来的美。诸位,我等还走不走了?”
先前落在钱胖身上的无数道仇视目光,在他这话出口之后,立即化作春风细雨落到他肩上。
“李郎说的是,果然是正经书生,就是会说话。”钱胖被解了围,立即打着哈哈翻篇,“快走快走,孙郎怕是要等急了。”
没多时,众人来到来帷帐处,这里聚集的人多,很是喧闹,一路走来,光是投壶、斗鸡、斗草花等百戏都见了不少,看来今日组织这场聚会的人的确是大手笔,在帷帐近处,李从璟甚至看到了角抵、踢球的,也怪不得远近游人都会过来凑热闹。若是所料不差,各种百戏都是有赛制和奖励的。
帷帐中搭有高台,是为显贵者坐以观戏的地方,张有生口中的孙郎,便是今日这场活动的主要组织者。李从璟等人坐下没多久,张有生就在他耳旁道:“孙郎唤作孙钱礼,太原府尹的长子,这几年仗着他父亲的势,在太原城中很是跋扈,没少做些出格的事,但没人能治他......他来了。”
李从璟心中暗笑,孙钱礼,这名字倒是有些意思,再加一个字就凑足“赵钱孙李”了。
“张大你可来晚了。到了也不过去招呼我一声,是嫌我没有下去迎你?”孙钱礼大摇大摆的走过来,出口就有不快之意,此人面向倒是颇为英俊,就是眉宇间的阴气太重了些。
这边厢众人都起身相见,张有生起身笑道:“失礼之处,先行赔罪了。今日路遇故友,言谈间竟是忘了时辰,孙兄莫要见怪。”
“故友?你在太原还有故友是我不认识的?”孙钱礼与张有生很熟悉,张有生父亲的官职也仅是比他父亲低一级罢了,他也没打算对张有生动真怒,只不过看向李从璟这张生面孔时,神色就不那么友好了,眉眼间尽是俯瞰之意,“便是这位?”
见李从璟只是一介布衣,孙钱礼便知对方最多不过一介穷书生,眼中的轻蔑之色更浓,好歹看在张有生的面子上,没有冷言讥讽。
“这位是李郎,本是太原人,现居洛阳。”张有生有意提醒孙钱礼,一句寻常话竟给他说的抑扬顿挫。
“在下李京,这厢有礼了。”李从璟又搬出自己的化名,对孙钱礼的轻视倒也不以为意。
孙钱礼见李从璟行礼时不卑不亢,完全没有寻常百姓见了大人物之后的惶恐、局促与巴结之意,心头的不快之意更浓,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洛阳怎么了?洛阳便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吗?”
张有生闻言脸色大变,“孙兄!慎言!”
孙钱礼瞥了张有生一眼,对方这番反常的态度让他更为恼火,“我该说甚么话,何时要你来教了?”又看向李从璟,冷笑一声,“你也说说,我说的对也不对?”
章七十 都是你的人【第三更】
孙钱礼趾高气昂说出这句话,李从璟还未作答,张有生已经骇得面无人色。
他打小与李从璟厮混,岂能对李从璟的脾性没有了解,对方就不是个能吃亏的主,而这些年来李从璟沙场征战,杀伐之气肯定重得很,最重要的是,对方如可是大唐秦王,只怕朝野上下也无人敢对他假以辞色,何时被人这般无礼对待过?
张有生心中在为孙钱礼哀嚎的同时,也感到心头一阵震颤,双腿就要站不住噗通跪倒下来。
“孙钱礼,你什么意思!”钱胖最先忍不住,抢着为李从璟这个很对他脾性的布衣书生出头,他恼火的瞪着孙钱礼,半分也不客气,“李郎乃是某与张郎之友,岂能容你如此对待,你对人家一介布衣呼来喝去算什么本事,有什么事冲某来!”
张有生好歹站住了没有跪下去,心说敢对秦王呼喝,孙钱礼这本事可是大了去了。
李从璟瞧了钱胖一眼,对他喊出这句话的气势很满意,见他颇有几分猛士之风,心里盘算着是不是着重观察一番,看看是否值得招揽。
孙钱礼被钱胖的唾沫星子溅到脸上,直觉得一阵恶心,阴沉着脸咬牙道:“钱胖子,你又要跟我作对?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打掉你满嘴肥牙?”
钱胖明显跟孙钱礼不对脾气,他麻利的挽起衣袖,露出两团斤两十足的白肉,“你来试试,看看谁先打掉谁的牙!”
张有生也站出来,“孙兄莫要太过分!”
孙钱礼怒火中烧,脸上一阵扭曲,就要招呼家奴扑上来,这时忽然听得一声惊呼,“你们快看,是谁来了?!”
喊出这话的是和钱胖一起的那位鹅黄衣裙小娘子,她这话有劝架的意思,众人本不欲理她,但见她神色惊异不似作假,也都陆续回头去看,这一看,顿时都没了打架的心思。
两名绝色小娘子,在一众侍婢的簇拥下,正走到帷帐里来。
这两人李从璟却是认得,那年龄稍大的,着高腰红黑间色裙,小团花对襟窄袖褥,外罩锦绣半臂衫,脚下云头缎鞋,浑身上下光鲜亮丽碧彩闪烁,正是他早先在道上遇见的凤仙花小娘子。
这小娘子身材丰腴,面如满月,头上梳了高髻,颊边贴着花靥,胸前微露雪肌,美得颠倒众生。
但还有人更美,她身旁那一个年龄稍小的,不正是桃花树下的绿裙小娇娘?
两人既然结伴而来,想必是闺中蜜友,此刻顿时叫这帷帐里春花灿烂,足以化解一切“干戈”。
孙钱礼最先有所动作,他瞪了钱胖一眼,再也顾不上李从璟,连忙迎过去。不过他到底是儿郎,却不好太唐突,有小娘子比他更快,钱胖身后的鹅黄衣裙小娘子,率先跑过去挽住了年龄稍大的小娘子,“孟姐姐,你可算是来了,再若不来,这里可就翻了天了。”
说罢,向那位绿裙小娘子道:“妹妹可是难得抛头露面,还是孟姐姐面子大,这回既是来了,便放开些寻些乐子,莫要负了人家一片好意。”
绿裙小娘婉约施礼,却没去看在场任何儿郎一眼。
虽说自玄宗之后,有唐一朝风气很是开放,女子们抛弃了幂篱、帷帽,女扮男装或者干脆浓妆出行的也不少,但到底不是主流,眼下借着清明节庆一起游玩,这厢李从璟、张有生、孙钱礼等依礼相见后,也不不好凑在一起多言,各自回座位。
不过那孙钱礼从始至终一直盯着绿裙小娇娘,举止木然,仿佛魂魄都已给勾走,浑然不介意对方压根儿不理她。那孟小娘子拉着绿裙小娘走的时候,没好气的瞪了孙钱礼一眼,他反应过来之后也只当没看见。
高台搭建了三面,空出河景,中间围了空地,便是表演节目、以供观赏的地方。
几名小娘子各有许多侍婢,红红绿绿都挤在左侧的高台上,于几张小案后而坐,这边区域前、右两侧都挂了薄帘,以示与儿郎们区别开,也是照顾礼仪。
李从璟、张有生、钱胖等人在右侧,孙钱礼并其它几人在中间,自是不用多言。
钱胖消息灵通,拉着李从璟道:“那孟小娘子与姓孙的乃是亲戚,这回孟小娘子拉着绿裙小娇娘来,应该是姓孙的所求......他娘的姓孙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李哥儿你也看见了,小娇娘根本不理他!”
钱胖神色愤然,显然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连对孙钱礼的称呼都变了。
“绿裙小娇娘......”李从璟咀嚼着这个称呼,怎么都觉得有些好笑,不禁朝对方望过去。
好巧不巧,绿裙小娇娘这时也从人群中看了过来,一时间四目相对。
张有生还在为方才的事感到歉疚,碍于钱胖在侧,又不好明言,只能劝解李从璟消消气,不要与他一般计较,李从璟无所谓的笑笑,孙钱礼这种人他还不放在心上。
“来了来了,今儿的重头戏,蹴鞠!”好戏上来,钱胖来了兴致,拉着李从璟要他来看,方才的不快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胖子大概觉着李从璟脾气很好,故而一直跟李从璟很亲近,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你拍我一下我给你一拳,从来没个正行,浑然不知张有生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空地上,两排儿郎衣着迥异,抱着一个球就来了,而又分部列班,开始了蹴鞠比赛。
唐之前的蹴鞠不设球门,把球往坑里踢,因为那时的球是实心球,而今的球变成了充气球,“以胞为里,嘘气闭而蹴之”,富有弹性而且轻便,能蹴很高,“蹴鞠屡过飞鸟上”,所以设了门,“植两修竹,络网于上为门,以度球”。
这时候的蹴鞠除却这种类似后世足球的竞技方式,还常常以蹴得高蹴得远为好,第五姑娘就老是能接鞠而后送高数丈,每每展露身手都要引得众人围观。
钱胖观赛很激动,不停大呼小叫,不时还拍桌子捶大腿,很投入。
“李哥儿你不知道,今日这场球赛,这队青衣是老弟我的,那队黑衣是那姓孙的,这胜负不仅是胜负,还关系到脸面!”眼看己方进了一球,钱胖满足的喝了一大口酒,而后对李从璟解释,“要不然老弟才不愿跟那姓孙的相见,他娘的瞧他在那装模作样的我就来气!”
厮混熟了钱胖更加放得开,跟李从璟称兄道弟起来,“你看看他那副德行,明明垂涎人家绿裙小娇娘,一个劲儿往那边偷瞄,却偏偏又装作正人君子的模样,坐的端端正正人模狗样的,真是造孽啊!”
看钱胖痛心疾首的模样,李从璟也觉得好笑。
张有生见钱胖愈发过分,都敢跟李从璟称兄道弟了,已经骇的绝望,索性瘫在那里不管了,省得揪心。
忽然钱胖凑到李从璟身旁,压低声音道:“李兄你发现一件事没有?”
“何事?”李从璟问。
钱胖朝对面努努嘴,神神秘秘道:“老弟发现对面那绿裙小娇娘,一直在偷看你呢,都被我撞到好几回了!”
李从璟云淡风轻,“果真?”
“岂能不真!”钱胖大叫起来,而后又迅速变得沮丧,“一开始老弟以为人家看我呢,心底正暗自窃喜,后来发现不对,那方位分明是对着李兄你啊!”
显然这在钱胖看来是件让他很受伤的事,他此刻神情悲伤,肉脸上都要挤出泪来,哀叹不绝:“果然正经读书人就是吃香,早知如此,老弟我也该自小发奋读书的......”
而后又摇头,“不对啊,按说那小娘子不能知道李兄是正经读书人啊......难道她是看上了李兄的英俊外貌?啊呀,只怕真是如此,这怎么还看上脸了......”
李从璟摇头失笑,“看球。”
“哎呀,那田舍汉又进球了!”
蹴鞠场上,钱胖的蹴鞠队已经被全面压制,眼看时间不多,只怕最终败北的结局已是无可避免。
李从璟往前边看了一眼,果然望见那绿裙小娇娘正瞧过来,他便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李从璟是何许人,戎马多年,感官之敏锐非常人可比,连钱胖都发现绿裙小娇娘的异常了,他岂能没有察觉?
而且李从璟还知道,不仅钱胖发现了,那孙钱礼也早已察觉,毕竟他一直在偷窥人家,这不,孙钱礼端着酒杯已经过来了。
“张兄,钱兄......”孙钱礼端着酒杯,昂着下颚俯瞰众人,“某这些人的蹴鞠本事可还入得眼?”
“孙钱礼你又来做甚么!”钱胖一跃而起,直呼人姓名就是骂人,可见他的确正在恼火。
孙钱礼脸一黑,“钱胖子你大惊小怪甚么,真是粗如田舍汉!”而后把头一转,斜眼看着李从璟,轻蔑道:“某是来提醒有些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徒惹人笑!”
李从璟知道对方这是吃醋了,醋劲还很大,谁让那绿裙小娘压根儿就不理他,只管偷瞄自己呢?不得不说,人家小娇娘那双眼睛,可是识货得很。
他虽然不把孙钱礼这等小角色放在眼里,却也容不得对方一直恶狗一样在自己面前叫,他信奉的准则,一向是狗朝你叫你就打得它不能叫。
然而不等李从璟说什么,护友心切的钱胖又忍不住了,横跳出来一把将李从璟拉到身后,挺着大肚腩就往前顶,“姓孙的你想打架是不是?冲我来,看胖爷怎么收拾你!”说着又去挽袖子。
钱胖袖子还没挽起来,那边那群小娘子已经发出一声声惊呼,想来是听出来这边要打架了,有些骚动。
孙钱礼往那边看了一眼,他正把自己装作正人君子,自然不好正与钱胖翻脸,当下强忍着怒气,正欲说甚么,钱胖一口唾沫星子又喷到了他脸上,“怎么了姓孙的,害怕了?你要有种,你动胖爷一下试试?”
张有生也沉着脸道:“孙郎还是赶紧回去得好,否则某也不会客气!”
李从璟被钱胖死死护在身后,真是哭笑不得,想他一代名将,冲锋陷阵向来都是锋头,何时落在人后面了?不过钱胖的义气还是让他颇为受用,心说这胖子不惧孙钱礼的强权,敢于为朋友挺身而出,难能可贵。
孙钱礼被钱胖和张有生如此强硬挑衅,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脸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偏偏又碍于许多小娘子在旁发作不得,痛苦的手直抖。
李从璟轻轻拨开钱胖的手,走到孙钱礼面前,“不如球场上见真章?”
孙钱礼:“你会蹴鞠?”
李从璟指了指钱胖,“他的人会。”
孙钱礼顿时大为放心,面色狰狞道:“可敢添彩头?”
李从璟道:“黄金百两。”
孙钱礼脸上又抽了抽,马上恶狠狠道:“你说话算数?”
钱胖立即大声道:“李兄的话,就是某的话!”
孙钱礼拂袖而去,“好,你等着交钱!”
孙钱礼一走,钱胖顿时气势全无,哭丧着脸道:“我的人蹴不过他的人,我也没那么多钱啊,我家的钱加在一起也没那么多!”
李从璟拍拍他的肩膀,“无妨,你一定能赢。”
“我怎么赢?”钱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李从璟笑了笑,“换人。”
“换人?换谁?”钱胖讶然,“难道李兄真是蹴鞠高手?”
李从璟心说我要是去蹴鞠也太跌份了,指了指身后的孟松柏,“他会。”
蹴鞠是军中保留节目,军中许多人都是高手,孟松柏也是,而且他们的身手技艺,自非常人可比。所谓“蹴鞠,黄帝所造,本兵势也。或云起于战国。”“遥闻击鼓声,蹴鞠军中乐。”
钱胖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了孟松柏一眼,又看向李从璟,“这......这是你的家奴?”他见李从璟一身布衣,只当李从璟不过一介穷书生,原以为孟松柏等人是张有生新添的家奴,哪里会想到孟松柏是李从璟带来的。
李从璟对孟松柏点点头,“去吧。”
孟松柏抱拳应是,带着两个人下去了。
钱胖咽了口唾沫,“都......都是你的人?”
他眼力劲不差,孟松柏等人一举一动尽显彪悍之气,他自然看得出来,原先他就在羡慕张有生,好奇对方从哪里弄来这些个好手,如今看样子那些生面孔,好似都是李从璟带的,哪里还能不惊讶?
再者,能得到而且能养得起这许多精悍的家奴,可不是一件简单事,面前这个一脸笑容人畜无害的家伙,岂能是一般人?
“看蹴鞠。”李从璟没有多言,算是默认。
钱胖偷偷狠狠瞪向张有生,心说你这故友到底是什么来头,你竟然不仗义的瞒着我?
张有生笑容苦涩,他也是哑巴吃黄连,暗道我能说吗我,没有秦王允许我能说吗我,不过胖子你这会儿别太紧张,你方才还跟秦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待会儿有你紧张的时候,你可得悠着点......待会儿可要撑住啊!
孟松柏等人一上场,场中局势立即就掉转过来。
李从璟浅浅啄了一口茶。
钱胖拿不出百两黄金理所应当,孙钱礼能拿得出来这巨资才不正常。
他懒得跟孙钱礼较劲,两人毕竟不在一个层面上。但若是这次回太原来,能顺道剪除一个贪官污吏,为民除害,秦王自然是乐意的。
章七十一 抬头问苍天【第一更】
当世买卖交易的货币主要是铜钱,所谓贯、缗,即是铜钱单位,先前朝廷令东川纳资百万,说的便是百万缗,金银只在达官贵人富豪之家流通,且也不常用,其中尤以银为少见,多作装饰之用。
所以李从璟出口便是黄金百两,无意中也彰显出自身身份,只不过孙钱礼无暇察觉,他只是觉得,李从璟一介布衣,竟敢随口就是百两黄金,实如乞儿戴银,是不知天高地厚,更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如此这般,答应下赌约时,也没有犹豫。
然而孙钱礼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从璟、钱胖在定下赌约之后,蹴鞠场上的情况就瞬间颠倒。
孟松柏等三人上场之后,鞠球便只在三人之间来回,辄一离身,便是入门中网。那些个先前看来身手无比矫健的黑衣蹴鞠手,如今就似没头苍蝇一般,只能跟着瞎跑,无论他们如何卖力抢夺,都不能扳回劣势。
孟松柏等人,不仅身手灵活,且身板强硬,无论是比拼机巧、配合,还是比拼身体素质,都甩了孙钱礼的黑衣蹴鞠手几条街,拿后世作比,那便是国家职业队员与普通学生的差别。
那些钱胖的青衣蹴鞠手,虽然比不过对方,但也能看出孟松柏等人是高手,此时如何能不精神大振,连忙以孟松柏等人为忠心,去拦截黑衣蹴鞠手。
场中的变化,高台上的众人都看在眼里,动静最大的,要数左侧那边的一群小娘子,作为官宦人家,她们平日里也多乐于此道,如何还能看不出孟松柏等人的厉害之处,当即惊呼声、鼓掌声甚至尖叫声,都响了起来。
与钱胖相熟的鹅黄衣裙小娘子,此刻就手捧着心口,好似担心小心脏蹦出来,她好用手接住似的,既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被深深吸引。
“这些人可真是厉害呢,咱们太原城里何时出了这些个蹴鞠好手,我竟然从未听说过?”孟小娘子眼中也是异彩连连,又忍不住纳罕,“孙郎的蹴鞠手在太原城已是首屈一指,要不然钱郎也不会来跟他争这个风头,但依着眼下的情况瞧着,钱郎分明是有备而来。”
鹅黄衣裙小娘子本就与钱胖是一起的,这下不免露出与有荣焉的神色,高兴的眉头飞舞,“这钱胖子真是个有心思的,往先我也没瞧见他找的这些人,方才场上局面不好,我都以为他要输了呢,想不到他倒是备着杀招来的,咯咯,这胖子何时这般机灵了?”
孟小娘子一脸惊奇,“姐姐竟也不知钱郎何时找到了这些个好手?这却不像钱郎的脾性了,依着他的性子,哪天得了这些好手,该第一个向姐姐显摆才是。”
鹅黄衣裙小娘子顿时有些不开心,绞着手帕愤愤道:“这胖子竟敢瞒我,看我回头不好好收拾他......”
她俩人说着话,绿裙小娇娘只是听着,并不答话。她虽然美得如同最娇艳的牡丹,但绝不随意展露自己的风采,这会儿也不过是多瞧了对面两眼,只是她那双皎月般明亮的眸子,明显不是对着钱胖。
“快看快看,香已烧尽,胖子赢了!”鹅黄衣裙小娘子跳起来可劲儿拍手,小脸通红,“这钱胖子真不赖!”
方才她还很生气钱胖不把招揽蹴鞠好手的事跟她说,惹得她今儿平白少了几分颜面,但这会儿见钱胖的蹴鞠队赢下比赛,却是比谁都高兴。
相比较而言,孟小娘子就没对方那么兴奋,她悠悠望了孙钱礼那边一眼,眼神颇是玩味,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看好戏的意味。
小娘子们见识了一场精彩较量,还瞻仰了高手风采,情绪自然很是热烈,这会儿比赛结束,也都毫不吝啬自己的掌声与赞叹,叽叽喳喳的表达自己的心情,这闹腾的动静,可是比那些个强作风度翩翩的儿郎们大多了。
高台中间,孙钱礼脸色铁青,跟吃了一坨屎一样。他有心愤怒的向自家蹴鞠手们咆哮一阵,痛骂他们废物,平白浪费了自己钱财却没甚么用,但又顾忌自身形象,不得不强行忍住。
心头的恼怒无从发泄,憋得他脑门上青筋一个劲跳动,仿佛要蹦出来一般。
好死不死,左侧的小娘们又在使劲儿欢笑,对孟松柏等人和钱胖大加称赞,那些官宦子女或许自恃身份,但侍婢们却不在意这些,她们难得看到这样精彩的比赛,正好发泄自身的荷尔蒙。
“后来上场的那些蹴鞠手真是厉害呢,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
“可不是嘛,奴也没见过呀,想不到钱郎不仅人品好-性子好,还很有本事呢!”
“听说今儿这场蹴鞠,是钱郎与孙郎争夺太原第一蹴鞠队的名号,这下钱郎威风大了。”
“是啊是啊,孙郎可就惨咯!”
“嘻嘻......”
这些话像锥子一样钻进孙钱礼心里,又像苍蝇一样萦绕在他耳旁,他心头的滋味已经无法形容,只是觉得这辈子都没这样被恶心过。
本来好好一场蹴鞠,还打算好生蹂躏一番那不顺眼的钱胖,顺便彰显自家威风,好赢得小娇娘瞩目,这下可好,好不容易请来了小娇娘,却让她亲眼看自己出了一回丑......
输了黄金不说,更重要的是面子没了,孙钱礼一想起钱胖待会儿的得意模样,就只想一头撞死。
“赢了赢了!”钱胖激动的在高台上连蹦带跳,手舞足蹈,不停向场中自家的蹴鞠手们挥手,“好样的,厉害,威武!回去加餐,发钱!”引得他的蹴鞠手们也是一阵欢呼。
张有生黑着脸对钱胖道:“钱郎你消停些,再蹦下去,这台子怕是要垮......”
钱胖大笑着向张有生瞪起双眼,模样滑稽,“不准说我胖!”
又跑到李从璟面前,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李兄,厉害!想不到你的蹴鞠手竟有这般身手,老弟佩服,实在是佩服!”
抓起酒壶就倒酒,递到李从璟手上,“来,老弟敬你一杯!”
李从璟浅尝辄止,算是意思一下,笑着道:“雕虫小技,开心就好。”
钱胖正开怀畅饮,那边厢鹅黄衣裙小娘已经站起身来,一只脚踩在栏杆上朝钱胖挥手,“钱胖子,真有你的,今儿没丢人,长脸了!”
钱胖子立即站起来挺胸抬头,拍着胸脯道:“也不看看我是谁!”忽的看见对方的动作,禁不住脸一垮,“你好歹注意点儿仪表啊!”
闹了一回,钱胖又凑到李从璟身旁,盘大的脸上满是好奇,“李兄,能有这等家奴,看来你不是寻常人啊,说不得,在洛阳也是有头有脸之辈,看你一副书生模样,你到底是做什么营生?”
李从璟笑而不答。
钱胖见李从璟这般神秘,神色一正,“该不会,你年纪轻轻就已是朝廷高官吧?看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不至于吧......”
钱胖这般好奇,李从璟只得点头,“差不多。”
钱胖顿时肃然起敬,一脸崇拜道:“年轻有为,厉害,厉害啊!”他又压低声音问:“这个,不知当问不当问,但老弟我实在好奇啊,李兄你官拜几品?”
李从璟不得不寻思一番。
钱胖见状,哀嚎道:“总不至于到我见你就要拜的地步吧?啊?”
张有生咳嗽出声,一脸和煦而灿烂的笑容,在对方看过来之后,好心提醒道:“钱郎,你该去问孙郎要钱了。”
“对对对,差点把这事给忘了!”钱胖亢奋不已,连忙起身,搓着手嘿嘿笑着向孙钱礼走过去,到了半路,约莫是觉得自己这模样猥琐了些,遂挺起腰板扬起下颚,负手双手大摇大摆而行,满脸王的蔑视。
至于李从璟的官职,他却是不打算再问了,反正肯定不至于到见面就要拜的地步,他本是不拘俗礼的性子,既然对方不愿招摇过市,他也就按下好奇心。
不得不说,这是个人粗心细的胖子。
钱郎如将军巡视般降临孙钱礼面前,一脸俯视,伸出大手,“拿来!”
“什么拿来?”孙钱礼沉着脸。
“啊呀呀,你准备赖账不成?”钱胖大叫,“百两黄金,可是事先说好的,你堂堂孙大公子,不至于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吧?”
“我怎会随身带这么多黄金?”孙钱礼强忍着怒。
“啊呀呀,孙大公子,你果真要赖账?大家快来看啊,这人要赖账......”钱胖顿时扯开嗓子,化身大喇叭,生怕对面的小娘子们听不见。
孙钱礼嘴角抽动,“钱胖子,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何时赖过账......”
他正准备放狠话,忽的旁边帘子一动,两位小娘子走了出来,却是两名侍婢,见着孙钱礼与钱胖,当中一人嘻嘻笑道:“娘子请郎君过来一见。”
孙钱礼顿时精神一振,脸上就有了笑容,心说今日我的蹴鞠手虽然落败,但孙某搭建高台,供应茶水点心,组织诸多百戏,声势浩大,看来那些小娘子也不是蠢人,看出了孙某的气魄家财,故而提出与我隔帘相见,看来是要跟某相交了。
他乜斜钱胖一眼,心道你这蠢货,以为找了几个蹴鞠好手赢下孙某就能逞威风?哼,也不看看你这副卖相,那些小娘子怎会瞧上得上你?这世道到底实力为尊,孙某才是太原城第一纨绔!
“烦劳小娘子们稍待,某这就过去。”孙钱礼顿感心中阴霾一扫而光,取而代之是阳光遍地,当下装模作样回了礼,笑容已是收敛不住。
钱胖则是心中老大不快,暗说这他娘的什么意思,明明赢的那个人是我才对,这世道还有没有公平?!
却不料,那两个小娘子一起摇了摇头。
这下钱胖和孙钱礼都愣住,不知对方摇头是何意思。
钱胖最先反应过来,立即哈哈大笑,声音洪亮得如欲掀瓦,禁不住斜眼看向孙钱礼,得意洋洋:“孙郎啊孙郎,真是不好意思,看来小娘子们要见的人是钱某,不是你啊!哈哈哈哈......”
他大模大样的整整衣襟,将脸色铁青的孙钱礼抛在一边,向那两位侍女拱手道:“还请小娘子们稍待......不用稍待了,某这就跟你们过去,哈...哈!”
他笑的十二分得意,一张肉脸容光焕发,只觉这辈子还没这样风光过。孙钱礼则是羞愤欲死,几乎要忍不住拂袖而去。
孰料,那两名小娘子又一起摇了摇头。
摇头的幅度不大,但动作很坚定。
钱胖立即傻了,“两位小娘子,你们昨晚是不是睡落枕了,脖子不太舒服?只会......摇头?”
两名小娘子立即对他怒目而视,而后其中一人指向右侧高台,“小娘子们请的,是那位青衫郎君。”
“李......李兄?”钱胖、孙钱礼齐齐张大了嘴。
钱胖抬起头无语对苍天,一脸生无可恋的惨叫:“天理何在啊!这世道还有没有公平了,还有没有了啊?”
章七十二 换一副书画【第二更】
(今天临时有点事,只有两更了。)
面对大呼小叫的钱胖,孙钱礼沉着脸一言不发,他听见对方喊叫没有天理没有公平,其实那何尝不是他的心境写照,他也很想问问,为何最终那些小娘子们,会选择邀请那个一介布衣书生。
哪怕是邀请钱胖,孙钱礼心里也舒服一些,毕竟两人出生相差不多,都是太原纨绔。
孙钱礼布满阴霾的双眼朝孟小娘子望过去,却看见对方竟朝自己露出一个妖媚笑容,那眼神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戏谑的如同在看一只猴子。
孙钱礼一想到孟小娘子为答应帮他邀请绿裙小娇娘而开出的条件,这时候就觉得一阵肉疼,心里暗骂了一句贱人,大感受辱且没有颜面,再也在这呆不下去,冷哼一声,丢下众人拂袖而走。
李从璟在接到那两名侍婢的邀请时,也是微微一怔,他也没想到对方会突然邀他一叙,然而美人相请,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张有生见孙钱礼灰溜溜的走了,大松了口气,他倒不是怕孙钱礼,只是担心对方的冒犯举动最终会惹恼秦王,到时局面恐怕不好收拾。
在李从璟起身之后,张有生连忙招呼家奴去左侧高台,率先在薄帘另一侧为李从璟置下案桌,待李从璟跟着两名身材婀娜的侍婢走过来,张有生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张有生心思细腻,他拉着一脸委屈的钱胖回到右侧高台,并不打扰李从璟与小娘子们的相会。
钱胖双目含泪,拉着张有生哭诉:“张兄,某曾听说人,要想一个小娘子对你动心,你首先得有家财万千,若是遇着不爱金银爱风流的,你就得深谙舞文弄墨之道,还要能谈吐不凡。可那群小娘子隔着远远的,可没见着李兄谈吐,怎生就把李兄叫过去了?”
张有生拉着钱胖坐下,语重心长道:“钱兄你要知道,时下小娘子们的夫君,多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有心自个儿物色的,因为出门机会少,便要趁着上元、清明节气出来使劲儿的挑,饶是如此,碍于礼仪家教,有几个能与郎君说上话的?所以这个时候,小娘子们唯有擦亮双眼。”
两人举杯饮酒,张有生又道:“擦亮双眼,看什么?首先你得生得仪表堂堂、英俊魁梧;其次,一举一动都要当心自家风度,要举止潇洒又不失亲和;再次,还得气度华贵,拥有不俗魅力。”
说到这,张有生叹了口气,“孙郎装模作样,不是没有道理的。小娘子们出来寻郎君,可不就靠一双眼睛看?等她看你觉着顺眼了,才会与你鸿雁传书,而后偷跑出门小亭幽会,才有往后的故事啊!”
“原来如此!”钱胖顿时恍然大悟,而后又泄了气,挤了挤自己的肥肚皮,摸了摸脸上的水痘,“照这般说,得拥有一双什么样眼睛的小娘子,才能一眼就看上我?”
张有生沉吟片刻,“......瞎眼的。”
“去你娘的!”
这边厢,李从璟已经站在了帘子外。
“在下李京,这厢有礼。”
“......见过李郎君。”
李从璟与一众小娘子,隔着薄帘相对行礼,而后又纷纷落座。因为要座谈的关系,两边的案桌现在是相对摆放,众人虽不能亲睹对方真颜,但因为距离近,薄帘起到的效果其实并不太大。
李从璟能清晰看到对面那些小娘子们眉心的花子、樱红诱人的双唇,能清楚听到对方落座时衣裳窸窸窣窣的声响。
孟小娘子坐在正中,左手边是鹅黄衣裙的何小娘子,右手边是那位绿裙小娇娘,其它几个小娘子依次而坐,至于那些侍婢则在后面拥成一团,长袖掩嘴低声言语,不时拿亮晶晶的眸子去瞄李从璟。
李从璟一个人,隔着一张帘子,对着整整一座花圃。
这场景实在有些奇特,李从璟甚至不由得想起,自己前生答辩时的情景。不过他也不觉得尴尬,更不可能怯场,浅饮一口香茶,便欲开口。
不料孟小娘子却是先说话了,她那双妩媚动人的眸子飞在李从璟脸上,“李郎君是哪里人氏?”
李从璟心想,开口便问籍贯,大抵是中国人保存最长久的习惯之一了,“本是太原生人,而今居于洛阳。”
他本想说祖籍太原,但想了想,李嗣源好似也是后来搬到太原的。
“做什么营生?”孟小娘子问话很是直接。
李从璟道:“在朝为官。”
“官居何职?”孟小娘子妆扮妖艳,衣衫轻薄可见滑肌,胸前更是露出一大片雪白,雪山巍峨。
李从璟心说这怎么跟见丈母娘似的?道:“在秦王府供职。”
“秦王府?你认得秦王?”孟小娘子脱口而出,终于肯中断自家的讯问套路。
李从璟无奈,心说我自己当然认得我自己,“恕在下孟浪,敢问孟小娘子可曾婚配?”
“......不曾。”孟小娘子性情开放不拘小节,却也被李从璟突然的反问弄的一愣。
李从璟笑了笑,“孟小娘子若是对秦王有兴趣,在下倒是可以代为引荐。”
孟小娘子立即双眼泛光,手扶小案娇躯前倾,露出更深的沟壑,“当真?”
李从璟反而不说话了,只是含笑望着她。
何小娘子嬉笑出声,长袖掩唇,对孟小娘子道:“想不到姐姐这般快就被反将一军呢。”
孟小娘子这才意识到李从璟已经反握了谈话主动权,不由得大为羞恼,欣长的脖颈一片微红,不过她也不甘示弱,幽怨的瞪了李从璟一眼,“李郎君乃是正经读书人,竟然在言语上欺负奴一介弱女子,可是好生不知怜香惜玉。”
她很快又补充道:“不过呢,今儿的正主可不是奴家。”勾人的眸子剜了李从璟一眼,仿佛要吃下李从璟一块肉一般,顺手推了推身旁的绿裙小娇娘,“妹妹,人儿姐姐可是给你叫来了,姐姐好心,本想先替你压一压他,不曾想反而着了他的道,你可得好生为姐姐出口恶气。”
秦王心道原来故事还挺曲折,这便向绿裙小娇娘望去。
绿裙小娇娘先是霞飞双颊,羞涩低头,不等众娘子来打趣、劝说,已是鼓起勇气站起身来,柔柔弱弱向李从璟行了一礼。而后,她一摆长袖,气势顿变,“请与李郎换一副书画!”
众娘子齐齐惊呼出声。
这是要现场作画了!
章七十三 死字怎么写【第一更】
李从璟笑容略显尴尬,天可怜见,他虽曾寒窗十载,这些年也是手不释卷,勉强称得上学富五车,但所学向来都是经世致用之学,最不济也是诗书地理,至于书画这一道,他的确没多少修为,顶多算是会鉴赏而已。
绿裙小娇娘话说完后就盯着他看,水亮的眸子里满是期待,还带着一丝害怕被拒绝的忐忑,如同伸出爪子要人抱的猫儿,让人生不出伤人心肝的心思。
李从璟很无奈,心说这世道的女子果然比后世难对付。
见李从璟一时没动,那厢孟小娘子已经咯咯笑出声来,她朝李从璟抛了个媚眼儿,揶揄道:“李郎君,豆娘可是打心眼儿里仰慕郎君才学,难道郎君竟是连一副书画都不肯赐下?”
原来这绿裙小娇娘唤作豆娘。
这当然不是对方的名字,时下女子有名字的也不多,大多是取个字以供人叫罢了,豆娘这称呼与“千里送京娘”中的京娘是一个性质。
豆娘轻咬红唇,眼泛浅波,怕是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李从璟瞥了孟小娘子一眼,这娘们儿可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他拱手笑道:“在下书画不精,怕是要让小娘子失望了。”
他这话说的坦然,完全没有气弱、尴尬的意思。他倒是坦荡,小娘子们却不好消受了,一时间神色各异,豆娘更是小脸煞白。
不过李从璟马上又对豆娘道:“不过,在下这里却有一首小词,送给小娘子。”
豆娘方才听闻李从璟言说不精书画,还以为对方是借故推脱,实际不过是对自己无意罢了,这下又听对方有诗词送给自己,不由有些发怔。
孟小娘子那双妖冶的眸子闪着亮光:“这短短几句话的光阴,郎君竟已有了词作?”
词的这东西现下并不少见,只不过多是所谓“伶工之词”,杨吴那位词帝还未出世,士大夫虽也有不少词作,却还没到那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境界。
李从璟拱手道:“献丑了。”
豆娘悄悄深吸了口气,眼眸紧紧落在李从璟身上,“郎君请。”
李从璟心说你们待会儿可别尖叫,这便望着豆娘缓缓吟道:“伫倚高台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顿了顿,像是在酝酿情绪,他继续吟道:“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的这首蝶恋花吟完,李从璟就望着豆娘不挪目光,一副痴情男儿的模样。
小娘子们先是安静了好半响,随即一片惊呼接连响起,无数双视线落在李从璟身上,又落在豆娘身上,说不出是什么神色,那孟小娘子与何小娘子,已是拉住豆娘的手,一副小心肝已经承受不住的模样。
这首诗当然是情诗,而且李从璟在把“危楼”改为“高台”后,与眼下的春日场景颇为相符,而其中君子仰慕佳人的种种姿态,既有细腻辗转的愁滋味,又有意图借酒浇愁的狂放之气,可谓将少男少女们的心态刻画的入木三分。
最后衣带渐宽终不悔一句,更是点睛之笔,其言直抒胸臆,将儿郎仰慕佳人的心思直言喊出,既有气势上的先声夺人,又解释了全词愁色的缘由,可谓摄人心魄,读来让人回味不已,如闻惊鸿,如见瀚海......
李从璟这首词,已是无异于直接向豆娘表明心迹了。
这些小娘子虽然有追逐爱情的勇气,但何曾被儿郎们这样表白过,哪里消受得住这样的词,一个又是掩面娇羞,又是瞪眼嗔怪,又是心花路放,简直快翻了天。
豆娘既然敢说换一副书画这样的话,自然是有才学的,听罢这首词,翡翠般的小脸已是一片通红,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了,那模样倍显娇憨可人。
若说她先前还只是对李从璟顺眼,想要把握难得的机会,试试李从璟的谈吐才学人品,这下被先声夺人,以如此佳作表明心意,自然难免深感心意相通,顺眼已是上升为浓烈的好感,情难自禁也。
“豆娘你听见了没,豆娘你倒是说话呀,你可真是好眼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哎哟,姐姐这小心肝,可怎么受得了......”孟小娘子一番语无伦次,倒是她自己得了这首词似的。
“姐姐......”豆娘娇羞的无地自容,心头如有一只小鹿砰砰乱撞。
李从璟眼见帘子对面一片“兵荒马乱”,不得不暂时安坐下来,自顾自品茶。心说这时代情窦初开的女子,还是比后世好对付一些......不过话又说回来,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初次接触这种事的时候,都是比较好对付的。
当然,前提是初次经历的年龄不能太大,要是年过二十还没经事,幻想就会太多,那要求也就多了,甚至会因为看不清现实,只能用变态两个字来形容,那经起事来都会是一个个魔鬼。
豆娘终于稳住心惊,她怯生生又大胆的看了李从璟一眼,招来自家侍婢,把小案上的物什收了,铺下笔墨纸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一时再也没有面对李从璟的勇气,遂稳稳心境,奋笔开始作画。
瞧见豆娘奋笔作画的姿态,李从璟也是眼前一亮。
春风拂面,犹带花草清香。帘外有佳人,发髻如云衣衫如瀑。青丝卷动宣纸,纤手挥动玉笔,水墨平铺画卷。她书心头画,她从画中来。
那粉雕玉琢的脸容,精致而又诱人,如方成熟的蜜-桃,让人恨不得去咬上一口。
“如此美人,百年一遇啊。”李从璟心中道。
相比较而言,诗词较为易得,对才子来说,倚马千言也不过寻常事,但作画却是大工程,非片刻之功。
许久之后,豆娘落笔,瓷鼻上已是细汗点点,一口气作完画,免不得有些疲累,这下不禁松了口气。她抬头偷瞧了李从璟一眼,未语先娇羞。
侍婢们上前来,吹干了墨迹。少时,豆娘卷起画卷,一行花红柳绿的小娘子们碎步掀帘出来。
孟小娘子走在最前面,她飞了李从璟一眼,眉眼里竟有几分幽怨,“郎君的词,真是如人心头语,人不能言说而郎君言之,今儿过后,不知有多少小娘子要为此彻夜难眠呢。”
说着长袖掩嘴轻笑,看了豆娘一眼,微微前倾了身子,露出胸前一大片温柔乡,“郎君可要小心了,豆娘可不易得。”说着,娇笑两声,率先走了。
豆娘落在后面,鼓起勇气将画卷塞给李从璟,低了头,声若蚊蝇,“画虽成,未题诗词,郎君若是有意,可书之于上。”
说着赶紧瞧了自己侍婢一眼,侍婢连忙上前,将一张字条交给李从璟,也是无限羞涩。
豆娘草草行了一礼,再也站不住,落荒而逃,跟上孟小娘子等人去了。
李从璟一手画卷一手字条,望着远去的莺莺燕燕,自嘲一笑:“这便是唐人的自由恋爱么,感觉倒也不错。”
他自穿越到当世,先是十年寒窗,虽说因了劳逸结合之需,年少时没少与莫离等人瞎闹,但眼下这种事还是头次碰到。如今的秦王妃任婉如,说起来还是包办婚姻。至于桃夭夭等人,情况就特殊了些,也不算时下的爱情方式。
张有生、钱胖见那些小娘子们走了,连忙凑过来,钱胖眼热的瞧着李从璟手中的画卷,“这就是所谓的定情信物?果真不一般呐!李兄,可否一观?”
张有生大为赞叹,“不愧是李哥儿,风流更胜当年,这回初回太原,就引得众娘子倾心,佩服!”
李从璟心头倒是没怎么在意,那张字条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写了下次相会的时间与地点,若是李从璟有意,到时候就得拿着题了诗词的画作,偷偷去见豆娘。至于这副书画,的确可称是定情信物。
这时代男女私下定情、幽会,总是像做贼一样,很像后世的学生时代——要不然幽会怎么叫幽会呢,幽字已是含义明显。
李从璟收起画卷,对钱胖笑道:“依我看,那何小娘子倒是对你颇为有意,钱兄难道不打算有所表示?”
“何小娘子?”钱胖缩了缩脖子,“那可是母大虫,老弟怎么敢?”
李从璟见钱胖说何小娘子是母老虎,少不得打趣他一番。
今日的游玩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众人也不用收拾什么,离开高台就欲归去。
不远处,小娘子们正上马的上马,上马车的上马车,那些男儿装扮或是着胡服的侍婢,个个英姿飒爽,纵马的身姿别有一种运动之美。
李从璟等人正欲牵马离去,忽的周围围过来黑压压一大群人,不下二三十个,个个身材魁梧面色凶恶,一看就不是易与之辈。在这些人中间,孙钱礼正一脸残忍的笑容,望着李从璟等人,大步而来。
“姓孙的,你又想做什么?”
钱胖满脸不高兴。
“孙郎,意欲何为?”
张有生一见对方的阵仗,心头就大叫一声糟糕,再也没有好脸色。
孙钱礼伸手从身旁一名家奴手中拿过来一个大包裹,丢给钱胖,“识相的,拿上你的黄金给我滚。”
说罢看向张有生:“还有你,张有生,也给我滚!”
最后才向李从璟走过来,厉喝一声:“拿来!”
李从璟如何能不知道对方所求,乃是豆娘给的画卷,他暗自摇头,心说这家伙还真是阴魂不散,“我的东西,为何要给你?”
孙钱礼桀桀笑出声,“我看你是读书读蠢了,你一介布衣,蝼蚁一般的货色,也敢跟老子抢东西?真是不知死活!你若是识相,交出画卷,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老子就留你一条狗命。否则,今日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对方的嚣张模样简直把李从璟气乐了,在钱胖和张有生说话之前,李从璟道:“带了几个人?”
众人都是一愣,不知李从璟这句突然的话是什么意思。
孟松柏已躬身道:“四个。”
“给你一刻时间。”李从璟道。
孟松柏抱拳:“半刻足矣!”
诸人都是见鬼一样,完全不懂两人这番对话是何种含义。
然而下一瞬,孟松柏与四名秦王近卫,已经俯身冲出,虎豹一般扑向孙钱礼带来的那二三十名家奴。
孙钱礼的家奴头目还未反应过来,孟松柏已经到了他面前,一拳就轰向他面门,头目心头大骇,想要避闪已经来不及,慌忙交叉双臂挡在额前。
而后他只感双臂如遭重锤猛击,疼得如同要断裂一般,额头不禁冒出冷汗。然而这只是开始,孟松柏紧接着一拳已经轰在他小腹上,将他的脚尖都轰的离开了地面。
头目双目突出,不等他抱着肚子倒下,孟松柏已经抓住他一支手臂,一拳轰在手肘关节处,只听咔擦一声,手臂应声而断,头目发出杀猪般惨叫,倒在地上哀嚎不止。
与此同时,惨叫声接连响起,四名秦王近卫冲入人群中,左右开弓,动手便叫对方断手断脚。
李从璟走到孙钱礼面前,对方反应迅速,明显也练过拳脚,连忙一拳轰过来。也不见李从璟有什么动作,那拳就被拍开,而这时他右手已经恰上对方脖子,一只手将对方提起来。
“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章七十四 谁惹秦王怒【第二更】
孙钱礼脸色紫青,只不过这回是给憋的,他双腿不停弹动,拼命想扳开掐住他脖子的那支手,却发现一切只是徒劳。
“你......你一介布衣,你可知本公子是何人?本公子......”孙钱礼双眼翻白,面如猪肝,他艰难的放出狠话,却发现那青衫书生的神色始终如常。
李从璟嗤笑一声,“你知道本公子是何人吗?”
“你......我......”孙钱礼已是说不出话来。
李从璟动了动手臂将孙钱礼甩在地上,孙钱礼立即如死鱼一般拼命大口呼吸。眼看对方缓得差不多,李从璟又上前一脚踢在他脸上,将他踹翻,而后一只脚踩在对方胸口,居高临下冷眼看着他。
“你......你竟然动本公子......”孙钱礼费力咳嗽,仍是不停挣扎。
李从璟眼神淡漠,如同看一只蟑螂,“休说动你,今日孤便是让你人头落地,天下也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孙钱礼呼吸艰难,思维也无法清晰,他凶狠的叫嚣:“你......你敢?!本公子的家奴,一定会把你丢去喂狗!”
“家奴?”李从璟一脚踩在孙钱礼脸上,将他的头碾向一边,“孤就让你看看你的家奴。”
孙钱礼的脸埋在草地里,嘴里塞了一嘴泥,恶心的直想吐,然而他很快就没了作呕的心思,他的视线透过株株野草,正好看到他的那群家奴,过半都已倒在地上不停哭嚎,而那些还站着的,也在孟松柏等人猛攻下,一个接一个断胳膊断腿,惨叫着倒下来。
孙钱礼终于感到了害怕,他心头骤然升起一股浓烈的恐惧,震惊的向李从璟望过去,看到的仍是一副淡漠而不失威严的面孔,他浑身颤抖起来,“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不傻,看到李从璟的随从一出手就放倒了他的家奴,而且对方出手狠辣,如今又堂而皇之将他碾在脚下,分明就是不惧事态,先前的恼怒在这时散得干干净净,顿时就像被一桶冷水从头浇下,浑身都冰冷起来。
李从璟一把将孙钱礼揪起来,丢给张有生,“在孤眼里,你跟一条狗没有区别。”
张有生接过孙钱礼,双腿发颤,此时他如何还能不知李从璟有了火气,挥手就让家奴们涌上来,“打,往死里打!”
家奴们得令,逮住孙钱礼一顿猛揍,直打的对方哭爹喊娘,面目全非。
而张有生则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秦王殿下恕罪,是小民照看不周,这才让孙钱礼冲撞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众人眼见张有生伏地叩首,又闻听他口中的话,顿时都如雕像一样愣在那里。
孙钱礼正被收拾的上气不接下气,死猪一样趴在地上,这时如给当头一棒,睁大了惊恐的双眼,“秦......秦王殿下?”
“孙钱礼!你长了几颗脑袋,还不滚过来跪下!”张有生颤抖着回头大喝。
孙钱礼心惊如弦,他哪里能够想得到,这个青衫书生竟是当朝秦王?
他先前见对方举止不凡,气度万千,光顾着嫉恨,根本就没想太多。
他在太原早已横行惯了,见谁不是趾高气昂,欺压百姓都成了习惯,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会忤逆当朝秦王这尊大神?
孙钱礼连忙爬过来趴在地上不停叩首,口中哀嚎道:“秦王恕罪,小民该死,秦王恕罪!”
说完,不顾脸上的泥草,一个劲儿扇自己耳光,手掌、脸上被泥沙一擦,不多时便鲜血淋淋,饶是如此他也不敢眨一下眼睛,“秦王恕罪,小民该死,小民该死......”
“拜见秦王殿下!”钱胖再也不敢迟疑,连忙伏地大拜,他心头震惊到了极点,趴在地上肉身颤抖不已。
他先前还在想,李从璟的官职再高,也不至于让他见面就拜,谁知好死不死,眼前站着的竟然是秦王殿下,岂能不赶紧跪拜?
钱胖一想到先前与秦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这时已是吓得肝胆欲裂,再看孙钱礼已经扇耳光把自己扇得没个人形了,秦王却完全没有叫他停手的意思,心头更是震颤,“秦王怕是真怒了,我犯下如此大错,是不是也该学学孙钱礼,赶紧扇自己耳光?”
如此想着,钱胖不敢迟疑,伸出猪耳般的大手,双眼一闭,就朝自己脸上使劲扇去,“秦王恕......”
然而他的手还没触及到脸上的肥肉,就给人抓住,钱胖睁眼看去,就见秦王的笑容还是和在高台上时一样亲和,“起来吧,你学他作甚。”
钱胖自感罪孽深重,一脸惊疑不定的望着秦王,迟疑着不敢起身。
“让你起来就起来。”李从璟笑道,“不知者不怪,孤不会计较你的失礼。”说着又眨了眨眼,“你我意气相投,何必在意这些俗礼小节?”
秦王的温声细语让钱胖放下了心,他赶紧站起身,搓着手尴尬的直笑,“秦王何等尊贵,小民怎敢胡乱攀附......”
李从璟佯装把脸一板,“这话失当,当罚酒三碗!”
钱胖扰扰头,嘿嘿笑个不停,而后两人相视而笑。
李从璟又对张有生道:“你也不必跪着,今日之事本就是孤自己的主意,孤原本只想随意游玩一番,不曾想却是碰到这些事,你的为难之处孤岂能不知,起来吧。”
“是,谢殿下!”张有生连忙起身,这回才是真真正正松了口气。
李从璟看了孙钱礼一眼,对方脸上已是血肉模糊,他还在不停扇打自己,嘴里不停赔罪,“小民该死,小民该死......”
就在李从璟准备让孙钱礼停手的时候,一名近卫从远处奔过来,在李从璟耳旁低语了一阵。
近卫说完话,就抱拳退下,而李从璟那张原本春风和煦的面孔,此时布满乌云,如有惊雷欲要降下,这让刚放松了两分的张有生和钱胖都是一惊,身体重新僵硬起来。
李从璟看着孙钱礼,冷冷道:“你可真有本事,家奴都敢打官差,孙芳传教了个好儿子!子如此,父如何?孤倒是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一见,看看他是否连孤都敢打!”
“孟松柏,去太原府衙!”
“是,殿下!”
原来,孙钱礼自个儿不仅来抢夺豆娘留给李从璟的画卷,更是另派了家奴去拦豆娘的马车,其时正好有太原县衙(非是太原府衙)的一名衙役在附近办差,遇到这等强逼民女的事,自然要去管。
孰料孙钱礼的家奴桀骜惯了,根本就不买区区一个县衙衙役的账。那衙役也是有几分血性,并不因为对方是孙钱礼的家奴就退避三舍,最后双方闹出火气来,孙钱礼的家奴仗着人多,竟将那名衙役打的倒地不起。
因为事发的地点距离近卫聚集的地方不远,近卫便分出人手去查看,得知详情,连忙来向李从璟禀报。
得知此事,李从璟是动了真火。太原府乃大唐三府之一,府尹份量非常,官拜三品,连河东节度使都要给几分颜面,却不曾想府尹孙芳传竟然纵容其子如此行事,其平日作风由此可见一斑。
李从璟这些年参与政事,自然知道天成新政虽然效果非常,但天下积弊已深已久,区区四年并不足以清除时弊,地方官吏的处事作风也不能一朝而变。但新政关系帝国根本,如今更是到了新的阶段,乃是关键时期,下一步该如何深化,正是帝国大政。
此时太原府尹孙芳传的作风,足以引起李从璟重视。
必要时候,他不介意杀鸡儆猴,震慑不法,声援新政下一阶段。
张有生、钱胖见李从璟动怒,如见虎啸,双腿都有些发颤。
“带上孙钱礼并及黄金,你俩随孤去太原府。”李从璟翻身上马,对张有生、钱胖道。
张有生、钱胖连忙应诺。
回到官道,李从璟下令孟松柏,“通知河东节度使,让他立即赶往太原府衙!”
夏鲁奇身为河东节度使,不能轻出,加之他刚到河东上任,故而上回河东军出征,并不是他领军,现在就在太原城中。
此时,太原府衙中,府尹孙芳传正在会客。
他会的客人,是一个没道理会出现在太原城的人。
这个人现在出现在太原,是件令人细思极恐的事。
太原城上空,风起云涌。
章七十五 谁在谤新政【第三更】
太原府尹孙芳传会客的地方,既不是设厅也不是东书房,两人所处的房间颇像一间密室,四面虽说不至于密不透风,却也是门窗紧闭,房中茶汽袅袅,却没有给这间沉闷的屋子带来多少清香之意。
“夏鲁奇到太原来已有了些时日,府尹的日子可还好过?”说话的是坐在孙芳传面前的人,他国字脸,五官如刀刻,面容略显呆板,眉目颇见阴沉。
孙芳传身上颇有杀伐之气,闻言冷笑一声,“夏鲁奇虽有些薄名,但到了太原这一亩三分地,是虎他得给我趴着,是蛇他得给我盘着。某的太原之地,还容不得他来撒野。”
面前那人笑了一声,他眉间的阴色太重了些,以至于连笑声都显得阴沉,“夏鲁奇可不是易与之辈,陛下既然会让他出镇河东,就不会对他没有期许。太原府虽然份量不小,说到底还是河东辖境,他这个节度使眼里可不会揉沙子。”
“河东是河东,太原是太原!”孙芳传底气十足,“节使只管放心,有某在太原,节使的大事误不了!”
那人沉默下来,像是在思考什么。
孙芳传压低了声音,“难道节使果真担心,某对付不了那夏鲁奇?”
那人阴沉的笑了笑,“这回本帅借清明祭祖之机回太原,就是想看看河东局势,看看你是否能对付得了夏鲁奇,不过你总算没有让本帅失望,诸番准备都做的不错。”
孙传芳神色微松,“节使放心,昔年某受节使提拔,如今相助节使谋河东节度使之职,正是报恩之时,怎敢不尽心尽力?”
那人点点头,“本帅也不瞒你,河东乃基业之地,本帅志在必得。这番你若做得好了,他日少不了你的好处。”
孙芳传闻言露出喜色,“多谢节使。”随即他话锋一转,“节使在两川立下不小功劳,归朝理应受到重用,不知陛下先前缘何不让节使出镇河东?”
那人脸色变了变。
孙芳传又道:“节使与那位的恩怨,某多少知晓一些。只不过彼时那位并不在朝中,应该不会是他从中作梗吧?”
那人双目一沉,孙芳传这番话的用意,他如何不知,自个儿要对方帮自己做事,对方自然会对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和危险性有所评判,眼下不过是在试探自己是否还有其它力量相助,否则当日没有谋成的事,来日即便扳倒了夏鲁奇,也轮不到自己。
他冷哼一声,“也好叫你知晓,朝中本帅自有赵王相助!”
“......原来是赵王殿下!”孙芳传恍然大悟,随即露出如那人一般的阴沉笑意,“眼下那位在契丹又立大功,锋芒太甚,除却一个东宫之位,陛下对他已是封无可封,如此说来,陛下对赵王殿下必是多有扶持之意。有赵王殿下相助,节使大事可成!”
那人摆摆手,“眼下还是说说,你打算如何对付夏鲁奇。本帅听说此人颇擅吏术,一般手段可是对付不了他。”
孙芳传信心十足,他道:“夏鲁奇的确难以对付,但他再难对付,也有命门在,他有个女儿,正值豆蔻年华,却已生得祸国殃民。对自家这个女儿,夏鲁奇极为宠溺,视为掌上明珠,连等闲之辈看上一眼都不许。我等要对付夏鲁奇,可从她这个女儿入手。”
那人听孙芳传提起夏鲁奇之女,不由得想起在洛阳听到的些许风声,顿时眼神就有些怪异,他借着饮茶的动作,赶紧掩饰过去,放下茶碗的时候,嘴角已有一抹莫名的快意。
这抹快意来的是那般猛烈,以至于他颇为迫切的追问:“如何入手?”
孙芳传嘿嘿笑出声,“某的长子虽然不成器,模样却是端正,某已叫他设法接近夏鲁奇的女儿,若是能俘获对方芳心最好不过,到时少不得利用她一番,为某的人入节度使府搜罗夏鲁奇的不法罪证提供方便,若是不能,也可利用此女以挟夏鲁奇,在关键时候为我所用。”
那人听了大为意动,“具体如何施为?”
孙芳传继续道:“夏鲁奇是那位的人,此事人尽皆知,他到河东来,少不得要大力推行新政。新政是什么,不就是抢钱抢田抢粮抢人饭碗吗?到时候某只需要买通一些被裁汰的军士,让他们闹事,夏鲁奇少不得遣人镇压。”
“他只要一出兵镇压,此事就能闹大。在敌我对峙的时候,将夏鲁奇的女儿交到那些桀骜的军士手里,不就可以让夏鲁奇束手束脚?若是那些军士不小心把他女儿杀了,夏鲁奇焉能不大开杀戒?到得那时,某再令州县心腹官吏闹起来,揭发夏鲁奇的‘种种罪状’,事情便会一发不可收拾,说不得就要地方大乱。”
“届时弹劾夏鲁奇,甚至都不需要太多铁证,加之有赵王在朝中声援,即便不能让夏鲁奇脑袋搬家,也能叫他丢了官帽,最不济,这河东他也呆不下去!”孙芳传满眼都是凶光。
那人抚掌而赞,“好计策,好计策!”
过了片刻,孙芳传道:“此事要成,必须要赵王出大力气,因为届时那位必会力保夏鲁奇,赵王会出大力气吗?”
“这个你不必担心。”那人道,“赵王必会鼎力相助。”
孙芳传欲言又止。
那人冷笑道:“本帅知道你在担心甚么。本帅且问你,今日之赵王,为何会突然势力大涨,受到百官拥护?”
“这......恕下官愚钝。”
那人道:“那是因为赵王已经私下答应我等,待得日后他成了事,便会废除新政,让节度使重掌地方大权!你说说,如此赵王,焉能不得人心,节度使们焉能不争相归附?”
他站起身,“赵王与那位之争,说到底还是新政与旧政之争,更深一步说,乃是节度使与朝廷之争。你是本帅的人,便也是赵王的人,你我对付夏鲁奇,便是对付新政。”
他看向孙芳传,“朝堂有风声,新政马上又要有大策推行,以求彻底剥夺节度使之兵。这个时候,节度使们与赵王不反击,还要等到何时?”
“原来如此!”孙芳传心中大定。
那人又道:“不止是河东,还有许多地方,也会有大动静。今日之节度使,的确不比同光年间了,公然举兵反抗朝廷有些难。但节度使仍旧是节度使,要在地方掀起一些腥风血雨,还是轻而易举!”
孙芳传听了这等秘事,心头巨震,半响方拜服道:“赵王英明,节使英明!”
两人相对而笑,姿态快意。
他两人在这弹冠相庆,仿佛大事已经成功了一般,孙芳传还没来得及摆酒设宴以相招待,府上的家奴已经慌慌张张跑过来,在门外急切大喊:“府君,大事不好!”
“乱叫甚么!”孙芳传正与那人商议大事,听到这话,难免觉得晦气,他打开房门,朝门外的家奴喝斥。
“府君,大事不好,大公子他......他回来了!”家奴满面焦急之色。
“胡言乱语!”孙芳传一脚将面前的家奴踹翻在地,“大公子回来了便回来了,这叫甚么大事不好?!”
家奴哭丧着脸趴在地上,“不是......大公子他不是自己回来的,是被人带回来的!”
孙芳传他上前一把揪起家奴,“说清楚,何为大公子被人带回来了?”
家奴满头汗水道:“府君,大公子被人打的浑身是血给拖回来了,府君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混账!”孙芳传一把丢开家奴,怒不可遏,“何人敢伤孙某之子?!”
“孙传芳,你好大的威风!”随着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数名家奴倒飞进院中,一人布衣青衫,大步踏进月门,“孤王伤了令郎,且又如何?”
“你混......秦,秦王?”孙芳传看清进来的人,顿时惊讶的瞪大双眼,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他愕然转头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却见对方一副见鬼的神情,明显是比自己还要震惊。
他俩方才口口声声那位那位,如今那位来了,他俩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怎么说来就来,难道他是曹操不成?
李从璟跨进院门,将不成人样的孙钱礼丢在地上,冷眼看向孙芳传,“你纵子在外嚣张跋扈的时候,便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被人揍成猪头?嗯?”他微微一怔,双眼眯起,“石敬瑭?”
那站在孙芳传身旁的人,不是石敬瑭又是谁?
石敬瑭看到李从璟大步而来,第一个反应便是转身就跑,好歹稳住了脚步没有如此不堪,这时眼见秦王近卫已经围住了院子、逼到了身前,个个虎视眈眈,他勉力稳住了因做贼而发虚的内心,规规矩矩行礼道:“见过秦王殿下。”
李从璟驱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站一边去,这没你事。”
石敬瑭:“......”
然后识相的站到一边。
孙芳传看了石敬瑭一眼,心说老兄你这一走可就留下我一个在场中了,你好歹为我说句话啊,你方才不是信誓旦旦要对付他的吗,现在他来了你也不用怕成这样吧,你我好歹是一个阵线上的,你这样让我情何以堪?
石敬瑭眼观鼻鼻观心,无视了孙芳传的眼神求救,心说老兄我在秦王面前正处于蛰伏期,你让我在私下算计他还行,让我当面忤逆他,不好意思,老兄实在做不到......
孙芳传眼见依靠石敬瑭无望,只得硬得头皮上前行礼,赔上笑脸:“不知秦王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他瞧了一眼死鱼般躺在地上的孙钱礼,对方的凄惨模样让他心疼又愤怒,此时却不得不喝斥道:“逆子!躺在地上作甚,你这没眼的东西,在外面做了甚么下作事让秦王生气,还不滚过来赔罪?!”
孙钱礼先前吃了一顿饱揍,而后自己扇自己耳光差些给自己扇晕过去,方才跟着李从璟跑了一路,早已气力全无,连呼吸都费劲,此时他虽然有心提醒孙芳传些甚么,却是有心无力,听了孙芳传的喝斥,只得滚过来趴在地上......他的确是在地上打了个滚翻身过来的,因为他实在没力气了。
“府尹不必斥责令郎,孤王倒是想问问府尹,这百两黄金从何而来?”李从璟冷笑一声,将那百两黄金丢到孙芳传脚下,“令郎真是大方得很,随便出手就是黄金百两。这等手笔就是孤王,寻常时候也都拿不出来。府尹作何解释?”
孙芳传大骇,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慌忙在李从璟脚下跪下,“秦王恕罪!这......这......”
李从璟面若寒冬,俯视着孙芳传道:“府尹该不会是想说,令郎胆大妄为,私自盗窃了府库钱财?还是想说,令子在太原城一言九鼎,这些黄金乃是商贾所献,借以寻求保护的?”
孙芳传惊讶抬头,从他的表现上看,他方才的确是在思考如何给孙钱礼找个借口开脱,说不得还给李从璟说中了心事,此时不禁额上汗如雨下,“秦王殿下,下官,下官......”
李从璟最恨就是这种贪官污吏,而且还是纵子仗势欺人的贪官污吏,他蔑视道:“府尹不说话,可见孤王方才说的都不对,如此说来这笔资财,便只有一个来处。”
他陡然一声大喝,“孙钱礼!你身为府尹,当知新政律令,收受贿赂达到百两黄金,你长了几颗脑袋,够孤王来砍吗?!”
章七十六 如何不认罪【第一更】
孙芳传身体一哆嗦,慌忙以首扣地,“下官冤枉!秦王殿下,就是再借下官几个胆子,下官也不敢收受这许多贿赂啊!这......这百两黄金,下官实在是不知情,还望秦王明察!”
“不知情?”李从璟怎会给孙芳传抵赖的机会,“一句不知情便能推脱罪责,天下还要律法作甚么?”
“秦王殿下,下官......”孙芳传身抖如筛,他忽然灵机一动,“秦王殿下,犬子在太原城有些商铺,想必这些黄金,乃是他商铺进出货物的资产,却是不知为何会闹成眼下这副局面,下官实在是惶恐......”
“商铺?”李从璟双眼微沉。
“是是。方才下官一时心急,却是没来得及想起这事。下官公务繁忙,向来对这些事是不做理会的。秦王殿下一世英名,为百官表率,定能明察秋毫,还下官一个公道!”孙芳传眼神闪烁。
李从璟冷冷道:“孙芳传,你可真是当的一介好官。‘士农工商,四人各业,食禄之家,不得与下人争利。’此令新政曾再三申明,令郎竟然去经商?你竟然觉得你无罪?你当真是不知朝廷法度为何物吗?!”
“这......秦王殿下,下官......下官教子无方,无方......”孙芳传心头一惊,李从璟三番两次提及新政,莫非是对太原推行新政的效果不满?
“教子无方?你的确是教子无方!”李从璟一挥手,“带人上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孟松柏将先前那名在郊外被打伤的县衙衙役扶了进来,此人到了现在尚且走不稳路,可见孙钱礼的家奴下手有多狠。
孙芳传看到这名衙役,不知李从璟意欲何为。
李从璟俯视着他,“孙芳传,孤也不给你兜圈子。今日令郎在郊外为非作歹,纠集暴徒,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孤都已看得清楚。此人乃太原县衙衙役,只因阻止令郎侮辱乡民,便被令郎家奴打成如此模样。哼,家奴都敢打官差,孤倒想问问,在太原这一亩三分地,到底是你孙芳传说了算,还是朝廷法度说了算?你孙芳传,真是太原这一方地界的土皇帝不成?!”
“土皇帝”三个字从李从璟口中说出来,孙芳传立即吓得趴在地上。
他没想到孙钱礼竟然还纵容家奴殴打了官差,还正好给李从璟瞧见,怪不得李从璟一进来便是这样的阵仗、这样的怒火。孙芳传回头狠狠瞪了孙钱礼一眼,恨不得剥了这个不肖子的皮。
却见孙钱礼趴在地上,已是快要睡着了......他竟然要睡着了。
孙芳传被气得直欲吐血。
其实这也不能怪孙钱礼,他受了伤又跑了一路,的确是精疲力竭,这会儿趴在地上,怎能不昏昏欲睡。
“逆子!看看你干的好事,你竟然还......你给老子跪好!”孙芳传朝孙钱礼咆哮了一阵,心里已是知晓今日之事,只怕无法善了,秦王匆匆而来,显然不是雷点大雨声小,极有可能的确准备将他问罪。
想到这里,孙芳传不禁又向石敬瑭望去。他发现石敬瑭脸色也不好看,应该是跟自己一样的心思。但让孙芳传失望的是,石敬瑭并没有给他回应,而是铁了心冷眼旁观,这让孙芳传心头一阵恼火。
在他看来,此番他帮石敬瑭谋河东,乃是相助于人,无论如何石敬瑭都该感谢他才是,但如今他麻烦上身,对方竟是连一句话都不肯帮他说,这让他如何能不恼怒?
孙芳传却不知石敬瑭的苦衷。石敬瑭自打在两川向李从璟再表忠心后,已是完全以一条狗的姿态在面对李从璟,此时此刻,眼见李从璟来势汹汹,他怎敢去触怒李从璟?
石敬瑭想的是,待来日我出镇河东,便有了自立基业的本钱,到得那时,内据强藩,外结赵王,就不必再理会李从璟。更进一步,必要想尽办法、使尽手段,坚决斗倒李从璟才是。
然而眼下,石敬瑭不敢冒一点风险,若是李从璟铁了心不肯让他出镇河东,便是有赵王相助,他也基本没甚么希望。
孙芳传抬头看了一眼眉目睥睨的秦王,咬了咬牙。他知道今日之事,他若再不用力一搏,只怕会是一场大难,他官拜太原府尹已是多年,在地方上势力庞大,平日里威风惯了,也不是软柿子。
孙芳传又想:那秦王虽说权重朝廷,根基却在军中,于朝堂文官中的势力,还说不上只手遮天,他总不能调兵来打自己,只要挺过今日,稳住阵脚而后稍作布置,地方上就能坚如磐石,往后再有赵王在朝中相助,秦王未必能奈何得了他。
念及于此,孙芳传直起上身,气势一变,挺胸以对秦王,不卑不亢道:“秦王殿下,下官自出任太原府尹以来,不敢有半分懈怠,夙夜忧叹,唯恐有负陛下隆恩与厚望,经年埋首于案牍、奔波于郊野,不敢言苦。多年以来,纵无功劳,也有苦劳,还望秦王明察。”
“今,不肖子骄横于外,囊藏百金,误伤官差,此为下官教子无方,诚下官之过也,殿下若要责罚,下官不敢有怨言。自古以来,忠孝不能两全,公私无法兼顾,下官履职无亏,却对犬子疏于教导,不敢自证清白。”
说到这,孙芳传大喊一声,“来人,将公子交给秦王近卫!”而后又对李从璟拱手道,“此子目无法纪,自有律法-论处,下官无暇私下教导,便只能论公处置,其该当何罪,但凭秦王发落!”
这一席话,竟给他说出了许多悲凉无奈的味道,言罢他又以首扣地,再不言语。
两度叩首,意义却已天差地别。
李从璟心头哂笑,对孙芳传的弃车保帅之举洞若观火。
甚至谈不上弃车保帅。
因为孙钱礼无论是“经商”而得百金,还是“误伤”官差,虽有罪,却非弥天大罪。
孙芳传此举,不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也将了李从璟一军。
李从璟总不能将孙钱礼带回洛阳处置,要治其罪,得交给地方官府,而一旦孙钱礼落入地方官府,一切便又落回孙芳传手中,孙芳传要保孙钱礼,有一百种方法。
最后的结果就是,李从璟大闹一场,什么结果都没收获。
这事一旦传出去,对秦王的威信也将是莫大打击。
由此可见,孙芳传能做太原府尹,不是善茬。
李从璟看着孙芳传,“府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便以为孤王不能拿你如何?”
孙芳传直起上身,拱手道:“秦王要治下官,下官不敢不待罪驾前。然则朝廷有法度,凡事有规矩,秦王要治下官的罪,必是因为下官触犯律法,既是如此,想来秦王不会动用私刑。”
话至此处,孙芳传又不说话了。
不动用私刑,就是不用秦王近卫拿下孙芳传。的确,李从璟不会这样做,因为凡事有规矩。孙芳传乃是三品大员,也不是李从璟想动就能动的,对方都不在他的职权管辖范围内。
若是李从璟不用私刑,便要走朝廷治理不法之臣的路子。若是如此,则需要铁证,也需要朝廷下令相关官员,来走相应章程。
李从璟见孙芳传不卑不亢、一派硬气作风且有恃无恐的模样,笑了笑,“想必若是孤王在此动武,你的家奴也会冲出来护主?”
孙芳传脸色微变,“下官不敢!”
他不敢令家奴出手,不代表他的家奴不敢忠心护主。
“既是如此......孟松柏,去给孤搬把椅子来,孤要在这歇会儿。”李从璟笑容平淡,“至于府尹,就跪着吧,孤甚么时候心情好了,自会叫你起来。”
孙芳传:“......”
他暗自咬牙,心说你也太无耻了些。
李从璟坐上高脚椅,翘起二郎腿,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问孙芳传,“孤来这么久了,为何不见有人上茶?难道令郎动辄能拿出百金,而府尹却穷得连待客之茶都没有?”
孙芳传感觉跪得久了,膝盖有些疼,“来人,给秦王殿下上茶!”
“多谢。”李从璟笑容和蔼。
待茶上来,李从璟慢悠悠品了一口,放下茶碗,对孟松柏道:“今儿天色不错。”
孟松柏往天上看了一眼,只见天空一片阴沉,像是要有大雨落下一般,他咧嘴笑起来,“回殿下,天色的确很好。”
场面有些诡异,孙芳传一直跪着,李从璟坐在他面前,脚都快翘到对方脸上了,而石敬瑭就在一旁站着,感觉很是尴尬。
但是这份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
孙芳传终于忍不住道:“秦王殿下不觉得,用这样的方式羞辱下官,有**份吗?”
他已经决心投靠石敬瑭、投靠赵王,此时索性也就豁出去了。
“身份?”李从璟笑了笑,“你还有身份跪在孤面前,不用多久,你就会庆幸你此时的这份殊荣。”
孙芳传脸色一变。
这时候,府外响起一阵金戈声,夹杂着数声马嘶。
“怎么回事?”孙芳传大惊。
不时有家奴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叫道:“府君,大事不好,节度使带着甲士围了府邸!”
“甚么?”孙芳传脸色大变,下意识就要起身。
但他还只抬起一支腿,就被李从璟一脚踹在膝盖上,他猝不及防之下,扑面摔了个狗吃屎,牙齿都磕掉了几颗,弄得满嘴是血。
李从璟望着孙芳传,“孤有让你起身吗?”
少时,甲胄在身的夏鲁奇,带着一群甲士,气势汹汹赶过来,兀一露面就围了院子。
“河东节度使夏鲁奇,见过秦王殿下!”夏鲁奇抱拳行礼。
“夏节使,此来所谓何事啊?”李从璟笑着问,他坐了这般久,就是在拖延时间等夏鲁奇到来。
夏鲁奇道:“经下官查明,太原府尹孙芳传,收受贿赂,鱼肉乡里,聚敛钱财,多年来造成十余条人命死伤,更兼结党营私,诋毁朝廷,阻碍新政推行,惹得太原怨声载道,民不聊生。下官节度河东,对此不得不查,现今证据确凿,特来捕拿孙芳传,以供讯问!”
李从璟点了点头,笑着让开身,“即是如此,节使请便。”
孙芳传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什么,急得慌忙大叫,“夏鲁奇,你休要血口喷人!你要捕拿本官,证据呢?证据何在?!”
“某的名讳也是你叫的?”夏鲁奇走过来一脚将满嘴是血、牙齿漏风的孙芳传踢飞出去,再快步跟上,一只大手揪起对方,“到了本帅官衙,本帅自有证据让你俯首认罪!”
章七十七 你要去夏州【第二更】
“父亲,父亲......”休息许久的孙钱礼恢复了一些力气,但他发现喊孙芳传并没有用,对方被夏鲁奇一脚踹得死去活来,现在正被甲士围上,七手八脚抬出院子去,于是孙钱礼只得朝内院大喊,“阿娘,阿娘......”
他原本有心提醒孙芳传,路上李从璟就叫人去通知了夏鲁奇,但他早先是半死不活说不了甚么话,待他勉强能说话的时候,又被孙芳传“弃车保帅”丢给秦王近卫,是想说也说不成了。
现在孙钱礼心里很委屈。但这点委屈对比眼见孙芳传被带走的惶恐,也就不值一提。他知道他的天塌了,往后他将什么都不是。
孙芳传被夏鲁奇一脚踹在胸口,差些背过气去,在被甲士架走的时候终于缓过来,他慌忙向府中家奴叫喊:“都他娘的瞎了眼不成?还不来护卫本官!”
得了他的呼喝,家奴们就想向前,但他们还没动手,就被甲士按倒在地,哪里能出来救他?
到了这时候,孙芳传算是反应过来,在他看夏鲁奇不顺眼,千方百计想要算计夏鲁奇的时候,夏鲁奇何尝不是也正看他“不顺眼”,在暗地里抓紧时机搜罗他的不法罪证?
区别在于,孙芳传还没得手之时,夏鲁奇已经抢先一步,搜集到了足够的证据,这才有了今日堂而皇之入府,将他带走以备审讯的事。
如若不然,仅凭秦王现身,夏鲁奇也不至于就兵围官衙,将他暴揍一顿然而不由分说带走。
想通此间关节,孙芳传已是面无人色,他知道他这回栽了,栽得彻底,栽得再无翻身之机。但这怨不得别人,他比夏鲁奇慢了一步,就只能受制于人。直到这时孙传芳才意识到,那句有关夏鲁奇擅吏道、抚民之术的评价,到底有着怎样的分量。
抚民之术,首在除恶,除恶而后能安民。今日孙芳传倒台,明日他的党羽便会倒台,夏鲁奇在太原清除了他们这些贪官污吏,岂不正是抚民有方?
“夏节使来的倒还及时,孤这茶水都饮了三碗,若是节使再不来,孤这肚子只怕消受不住了。”李从璟笑着与夏鲁奇打趣。
“殿下海量,些许茶水算甚么,今日某可要与殿下不醉不归!”夏鲁奇哈哈大笑,“不瞒殿下,某搜集孙芳传的不法罪证已有些时日,但直到今日还尚欠火候,若非殿下凭空降临,借了殿下之威,某也不至于现在就能将其法办。如今查封了他的府邸,这接下来的罪证,就能在他家中细细搜罗,想来不会令某失望。”
李从璟摇头苦笑,“节使的酒量,孤还真不敢硬拼,今日还望节使放孤一条生路。”
两川之役后,两人本就亲近,又因了那层关系,更是亲密无间,眼下又方联手做成一件令人拍手称快的事,这下互相揶揄,谁都不惯着谁。
“石帅,别来无恙。”夏鲁奇总算注意到木桩子般站在一旁的石敬瑭,于是见礼,“石帅怎生来了太原,也不招呼一声?”
石敬瑭勉强笑道:“此番回来祭祖,一应事宜刚忙完,正要拜会夏帅。”
夏鲁奇与石敬瑭说话的时候,先前早早进城的桃夭夭,这时候出现在李从璟身旁,她耷拉着眼帘,对李从璟轻声耳语了一番。待她一席话说完,李从璟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而她自个儿则站在一旁,戏谑的看向石敬瑭。
太原贵为三府之一,又处在河东腹心,地位非同寻常;石敬瑭与李从璟的关系,更使得他成为军情处重点关照的对象;孙芳传抵制新政的种种作为,也使得他早已被军情处列入黑名单;又兼如今四方无战事,军情处为配合新政下一阶段,一进入长兴元年就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境内......
李从璟来到夏鲁奇身旁,“节使,麻烦让一让。”
夏鲁奇一脸疑惑,但还是立即退到一边。
李从璟站到石敬瑭面前,面覆寒霜,忽的一拳轰在对方脸上!
“殿......殿下?”石敬瑭骤然被打,捂着脸后退两步,满眼惊诧。
李从璟并不说话,只管欺身而上,又一拳轰在石敬瑭下颚,将对方打的不停后退,而后错步跟上,一脚就踹在石敬瑭胸口,追上去又是一阵拳脚相加,打的石敬瑭浑身砰砰作响。
院中的甲士、近卫等,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给惊到,纷纷瞪大了眼睛,疑惑的望着李从璟猛揍石敬瑭。
“看甚么?都转过身去!”夏鲁奇脸一沉,厉喝一声。
他虽然也不知道李从璟为何突然向石敬瑭发难,但李从璟必有他的缘由,然而无论如何,一介亲王暴揍驸马,天下兵马大元帅欺凌一镇节度使,总不方便让太多人看见......
石敬瑭已经被李从璟逼到院墙前,李从璟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抱着石敬瑭的后颈一顿膝撞,乒乓之声不绝于耳。
石敬瑭终是承受不住,将李从璟推开,抬起头时已是鼻血糊了一脸,浑身都痛,他敢怒不敢言,只能委屈的叫道:“殿下,为何对某出手......”
他话没说完,李从璟又是一拳挥过来,狠狠砸在他脸上,打的他身子朝一旁倒去。李从璟一把揪住石敬瑭的头发,又是一拳轰在他腹前,“孤王想打你便打你,你是不高兴还是怎的?”
石敬瑭吃了重重一拳,头晕目眩,口中吐出一口血水,连带着牙齿都飞出来,再被李从璟抓住头发猛击腹部,更是疼痛难挡,听了李从璟的话,直是气得五内俱焚,却只能凄惨道:“殿下......有话好好说......”
“说你亲娘!”李从璟一脚将石敬瑭踹翻在地,扑上去对着他脸上一顿老拳,“你不服是怎的?你还手啊!”
石敬瑭死死护着面门,却敌不过李从璟骑在他身上挥拳不停,逐渐双臂也承受不住,有心喊殿下饶命,又不肯丢了颜面,“殿下......”
“孤王叫你还手!狗日的,老子叫你还手,还手啊!”李从璟化身虎豹,只管挥动双手,就如同在打一个人肉沙包。
石敬瑭终于消受不了,只得朝李从璟挥出两拳,李从璟脑袋后闪避过他的拳头,顿时大怒,“你他娘的还真敢还手?!狗日的,你想造反不成?”话没说完,下拳更重。
石敬瑭:“......”
李从璟起身,将石敬瑭拖起来,又一拳把他砸在院墙上。此时的石敬瑭已经鼻青脸肿,满脸鲜血,望着暴躁袭来的李从璟,他只得抱头抵着院墙蹲下。饶是如此,李从璟的拳头也如山重,他每承受一下,身子都要抖动不停。
而李从璟却没完没了,不多时石敬瑭就听得咔擦一声,手臂如被刀砍,痛得他额头冷汗直冒,竟是骨头已断。手臂一放下来,全身就受到了重拳照顾,石敬瑭顿感如坠油锅,口中已是血涌不停,脏腑都已受到了不小损伤。
李从璟盯着缩头乌龟一般的石敬瑭,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喝道:“你还敢谋河东节度使?你还想做河东节度使?我去你娘,脑子给驴踢了!”
将石敬瑭揪起来,一把顶在墙上,李从璟冷冷道:“想移镇?好啊,孤王成全你!夏州,你就去夏州!”
气喘如牛每呼吸一下心肺都撕裂猛疼的石敬瑭,顿时睁大惊恐的双眼。
李从璟阴笑一声,将已经浑身血迹的石敬瑭一拳打倒在地,整了整衣襟,“你放心,孤王回朝就禀明陛下,你会如愿去夏州的。”
说罢,李从璟转过身,丢下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的石敬瑭不管,朝夏鲁奇一挥手,“我们走。”
“殿下......”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石敬瑭面无人色,眼中布满了绝望。
“凭你在太原与孙芳传谋下的事,就算陛下念你屡有功劳,也顶多不治你的大罪。夏州,你去定了!”李从璟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
石敬瑭如同一个残废半卧在地上,双目无神,如同魂魄皆已飞散。他忽的感到胸口一闷,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吐出。眼见嘴中血丝连着地上的血潭,一时间他只觉五脏六腑都凉到了极点,如处人间地狱,满世界暗淡无光,到处都是厉鬼的桀笑声。
这回他算是体会的深刻,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谁曾告诉过他,李从璟会突然来太原?!
......
夏鲁奇叹道:“石敬瑭谋河东,说来尚算某的私事,如今却要殿下为某出气,某实在过意不去。”
“节使不必挂怀。河东者,大唐之河东,节使者,大唐之重臣,任何人对此有不利之念,都是朝廷之敌。”李从璟摆摆手。
出了太原府衙,李从璟让张有生、钱胖上前来,指着他俩对夏鲁奇说:“这两人是孤王故交,孙钱礼在郊外掏出百金、欺辱百姓时,他们都在场。节使可以好生问问,对过往孙钱礼甚至是孙芳传的恶迹,他俩想必也知道一些。”
“有此等人证物证,对此案必然多有裨益。”夏鲁奇颔首道,意味深远的看了张有生与钱胖一眼。
李从璟方才提起“故交”两个字,又让张有生、钱胖在此案中发挥作用,已是将两人交给了夏鲁奇,让夏鲁奇日后提拔他们在河东做事。夏鲁奇心领神会,自然不用明言。
夏鲁奇招来亲信,让张有生、钱胖跟着去处理相关事宜。
张有生、钱胖向李从璟行礼告辞,李从璟微笑着叮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自然是应诺。
夏鲁奇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心知对方的命运因为李从璟一句话,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秦王故交这层身份,又有他夏鲁奇这个河东节度使帮衬,假以时日焉能不显赫人前?
只不过看张有生、钱胖懵懵懂懂的神情,好似还不自知天上掉下了馅饼。
“天色已晚,还请殿下移驾寒舍,今晚不醉不归。”李从璟到了太原,夏鲁奇自然要招待一番。
李从璟当然也没有拒绝。
却说李从璟到了夏鲁奇府上,于当夜谈到了一桩大事,要知是何大事,且听下回分解。
章七十八 为君说新政【第三更】
(海兄过誉了,我这种人,怎么会有存稿。)
上回说到,李从璟到了夏鲁奇府上,两人在当夜谈到了一桩大事,到底是何大事呢?嗯,我不告诉你们。
好吧,且听我缓缓道来。
原本亲王驾临,府上一众人等,包括家眷在内,都要摆礼出迎,不过李从璟与夏鲁奇相熟,加之此时天色已近日暮,就没让夏鲁奇折腾。两人在设厅摆上酒席,对案畅饮,既无他人作陪,也无歌舞相伴,乐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自两川一别,夏鲁奇归朝,李从璟打理两川后续事务,如今再见,已是数月,其间李从璟走了一趟契丹,引得大唐北境天翻地覆,少不得又要在席上叙谈一番。
闲话不多,且说转眼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的话题又回到帝国当前军政大事,以及河东局面上来。
“太原府尹孙芳传把持太原大权已久,如今看来,太原府的新政推行的很不好,但令孤王困惑的是,太原府每年的税赋并不曾亏欠。”李从璟对夏鲁奇道,“节使来此时日虽然不长,但孤观节使言谈,似乎对河东虚实已颇为了解,可否解孤王之惑?”
闻听此言,夏鲁奇神色略显凝重,沉吟半响,这才拱手道:“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若讲,对当朝颇有触犯;若不讲,如噎在喉。”
“但说无妨。”李从璟道。
“敢问殿下,日后是想做中兴之主,还是欲为盛世明君?”夏鲁奇问。
李从璟怔了怔。
中兴之主,盛世明君,还有区别不成?
细想,区别如隔天地。
李从璟肃然道:“孤不才,愿为盛世明君。”
“那某就知无不言了。”夏鲁奇语调沉缓,“天成以来,某历镇许州、遂州,而今又到河东,颇知地方事。天成新政虽声势浩大,行之数年,也颇有成效,然而在某看来,却是治表不治里,治朝廷不治州县。”
李从璟脸色微变。
天成新政乃是朝廷数年来倾力施行的大政,凝结有皇帝、百官无数心血,推之地方朝廷更是大力监督,其成效也是颇丰,不仅使得大唐府库有充盈之象,对各节度使之权的削弱,更是成效非凡。
士农工商,皆承其惠,方有百废初兴之象,朝野上下,人皆谓曰:当世凭此而中兴,大唐复兴有望。怎么天成新政到了夏鲁奇这里,就落得个“治表不治里,治朝廷不治州县”的评价?
休说他人,便是李从璟听了,心头也不是滋味。
李从璟知道夏鲁奇不是故作惊人之语而吸引他人注意,好突出自己的人,于是耐住性子直身道:“愿闻其详。”
夏鲁奇双手撑膝,躬身道:“新政法令,囊括万象,财赋、农事、土地、商贾、镇军、贡举等都有大政纲领,朝廷以之行于天下,而天下始有复苏之象。然遍观史册,新政时常有,初推行时大多声势如虹、天下震动,或有开十年中兴之世者,然主持新政之人,或曰君或曰臣,一旦不在其位,则新政在一夜间烟消云散,其势较秋风扫落叶更为迅捷,而世道重陷混沌,何故也?”
李从璟沉吟道:“皆因所谓新政,不过流于表面,而未深入根本?”
“然也。”夏鲁奇颔首,“某再问殿下,自安史之乱以来,天下日有积弊,间或有中兴之君,勤勉政事,亦不乏良臣相佐,为何不见世道长久承平,而王朝重现贞观、开元盛世之貌?”
这个问题太复杂,李从璟一时不能答,他想听听夏鲁奇如何看。
“积弊易,一日千里;除弊难,百日一步!”夏鲁奇沉声道,“除弊难,从根结上清除种种弊端更难。”
一句话,说的李从璟精神一震。
夏鲁奇继续道:“好比医者医人,病患病入膏肓,若要根治其病,少不得刮骨疗毒。而刮骨疗毒,必得医道圣手,先入皮再入肉,免不得几番鲜血淋淋,饶是如此,也难保证尽除毒物;而若是只治其表,便是一介寻常大夫,用药半旬,也可使得肌肤光鲜如初——但若如此,又有何用?”
李从璟道:“请深言之。”
夏鲁奇叹息一声,“方才殿下言及,孙芳传明明推行新政不力,为何每岁财赋却不差。殿下可知本朝韦坚、王鉷旧事?”
李从璟摇头,这两人他没听说过。
夏鲁奇道:“天宝年间,韦坚为敛钱财,于江淮转运租米,取州县义仓之粟,转市轻货,专门差遣富户来押船,这样一来,若是途中遇到事故,造成迟留损坏,韦坚便借故向船户大肆征收钱财。靠着这种手段,每年他都能给朝廷聚敛许多钱财,玄宗却以此认为他才能出众,提拔重用。”
“玄宗在位日久,用度日益骄奢,没有节制,内库渐渐不支。王鉷时为户口色役使,便巧立名目,大肆征剥财货,每岁敛财百亿,而玄宗以为能,圣眷日隆。”
“孙芳传虽未勉力推行新政,却靠着种种手段,获得许多资财,故而每岁财赋并不见亏欠。可恨他在太原根基深厚,前任节使又年老昏聩,治他不得,竟使他在太原胡作非为了多年。”
李从璟一时无言。
他这才意识到,李嗣源让夏鲁奇出镇河东,怕是早就察觉了孙芳传的种种不轨之处,只是暂时没有证据,这才让夏鲁奇来整肃河东。
河东如此,其它地方呢?
李从璟不用多想也知道,官员清明、朝廷大力监督的地方,或许没有这些情况,但天下州县众多,中间还有许多节度使,怕是也有不少地方像河东一样。
一言以蔽之,州县财赋充足,给朝廷贡献的赋税多,地方并不一定就治理得好,官吏并不一定就是清官良吏。
新政推行数年,成效非凡,但其中有多少挂羊头卖狗肉,借机在地方以不法手段敛财,而后向朝廷邀功请赏以获升迁的?李从璟回答不上来。
夏鲁奇又道:“地方官吏为应对朝廷督察,手段层出不穷,便是地方新政推行不力,这些人也总能选一处地方,营造出新政繁盛的景象,以应付朝廷督察官吏,就更不必说有些个督察官吏暗收贿赂了。”
“一些地方重臣,如节度使者,与朝廷官吏素有来往,或为故旧,或是姻亲,或有勾连,所谓法不外乎人情,即便那些朝堂重臣本身非是奸佞,也碍不过人情世故,总有给人行方便的地方。毫厘之差,千里之别,中枢对某些关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方上就足以是另一番天差地别的景象。”
夏鲁奇看向李从璟,“以度量之制为例:十合为升,十升为斗,三升为大升,三斗为大斗,十大斗为斛;二十四铢为两,三两为大两,十六两为斤;又山东诸州,以一尺二寸为大尺。”
“本朝先前屡有明令,规定度量之制,但天下大乱以来,诸侯林立,各用各法,导致各地度量不一。今日州县内征赋役用大升大斗大两,明日向朝廷贡献赋税则用小升小斗小两,就更不必说夹杂一尺二寸这样个别地方的度量,天下州县众多,朝廷如何核实?如何纠察?又是否能查到实情?纵然查得实情,州县上贡赋税时,会不会买通官吏?”
李从璟的额头上已是冒出层层细汗,而夏鲁奇还未说完,他接着道:“朝廷曾今有令,凡水旱虫霜为灾,十分损四以上免租,损六以上免调,损七以上课役俱免。而藩镇、州县是否果真推行?又推行到何种程度?地方向朝廷报灾则大张其口,向内治灾则大而化小、小而化无......”
“新政兴商贾,事涉货物买卖,必关系到钱币铸造。铸钱之法,本朝初行开元通宝钱,行之天下,而自藩镇兴起,钱币就混乱不堪,藩镇铸小钱,民间私销私铸,还有铜之不足用的情况......”
夏鲁奇一连说了许多,李从璟多半时候是在静听。
光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堂中烛火摇曳,帷幄低垂,小案上的饭菜早已凉透,歪倒的酒壶久久不曾被扶起。
丫鬟们曾数次进来剪烛、添油,又悄悄的退出去,堂中两人隔着五步对坐而谈,从没注意到她们。
门外的秦王近卫已经换了几波岗,门内的秦王却一直未曾离座。
中间夏鲁奇的夫人来了一回,也只是在院中远远忘了一眼灯火之处,就退了回去。
洒落院中的月光,从清淡变得清幽,又从清幽复归清淡。
不知何时,鸡鸣声划破了天际,东天渐渐现出一条鱼线白。
......
“所以说,新政虽已推行数年,收到不小成效,天下也不乏堪为表率的州县,但还只是开了个头,从大局上看,仍是当得‘治表未治里,治朝廷而未治州县’十三字。”晨光在屋中铺陈开,夏鲁奇收住话头。
“今日听节使一席话,如闻晨钟暮鼓,当真是醍醐灌顶。”李从璟喟然感慨,苦笑一声,“新政之事,孤一直颇为自得,如今观之,才知孤是井底之蛙了。”
他看向窗外,不禁想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为何先骄?
夏鲁奇道:“为中兴之主易,为盛世明君难,想必陛下的心思与殿下一样,便纵然新政还有种种不足,有陛下与殿下在,总是能够纠正、深化的。”
李从璟认真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李从璟细听细想了一夜,夏鲁奇对新政不足之处的种种见解,朝中那些重臣们,并非也就一定全然没有察觉,只不过一件事有很多面,从上往下看与从下往上看,总会看出许多不同的东西,需要相互弥补。
眼下新政到了第二阶段,正是巩固成果、开拓进取的时候,很是关键,李从璟今日听了夏鲁奇这一席话,对他归朝后与李嗣源等人商议新政下一阶段的布局、措施,必是大有裨益。
若新政还是按照老样子推行下去,最多只能收获一时之功,根本不可能泽被百年。
李从璟不无无奈的想到,来日一路回洛阳,只怕路上都要为此事费尽思量了。这趟回太原来,他本是打着放松一番的主意,却不料先是处理了孙芳传,而后又与夏鲁奇论说新政,却是没有真正松神的时候。
到了如今这个位置,想要再体会市井、乡野之乐,不是那么容易了。
李从璟站起身,向夏鲁奇拱手行了一礼,“节使辛苦了。”
夏鲁奇连忙还礼,“在殿下面前,不敢言苦。”
章七十九 少女的烦恼
昨日府上来了客人,这事豆娘是知道的,只不过府上有访客乃是常事,其中不乏身份尊贵之人,豆娘并未如何在意。今儿早起后,豆娘在府中散步,无意中听到丫鬟仆役们交头接耳,说昨日府上来的人好大派头,仅是随从就有不下百十个,且个顶个凶神恶煞,怎么瞧都不像是好人,远远看上一眼都觉着害怕。有名丫鬟甚至说,她打对方面前经过的时候,感觉那人仿佛随时都会暴起袭人,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对方一口把自个儿吃了。当然,这话不免引来众人哄笑。
若是放在平日,听着这样新奇的事儿,豆娘定会上去细细打听一番,毕竟闺中可供消遣的事不多,只不过眼下豆娘却没这份心思,那些话到了她这里,无非也就是左耳进右耳出。她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脚尖前的碎石子小道上,飘飘忽忽如同展翅的蝴蝶,怎么都落不到实处。庭院里的花草开得很好,清香沁鼻,正是百花争艳的时候,寻常时最是喜爱小花小草小蝴蝶的豆娘,此时就像是局外人一样,压根儿就没去看上一眼。
十四年前的今日,正好是豆娘将临世间的时候,趁着豆娘到了待字闺中的年龄,她阿娘昨日拉着她说了一件极要紧的事儿,正是这件要紧事儿,让豆娘昨夜都没睡踏实,今儿自打早上起了,也都恍恍惚惚的,神思不属。
她阿娘说,这件事儿本是年初皇帝陛下就跟她阿爷定下了的,只不过因为另一位正主一直奔波在外,还没回洛阳,所以还没来得及问他的意思,虽然如此,毕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来有皇帝陛下做主,这件事也差不了了,等那位回了洛阳,往下怕是就只剩下走章程。
寻常女子若是听到这样的消息,必是雀跃不止,少不得还要跑到庙里去,给菩萨叩上几个头,感谢菩萨让这等好事落在了自个儿身上。若是此事提前些时日,豆娘听了必定也会暗自窃喜,少不得要憧憬许多。毕竟有关那位的事迹,市井间向来不乏传言,都是绘声绘色的赞扬话,即便是自家府邸,因了阿爷与那位曾一同征战的原因,丫鬟仆役们私下也没少说起。
但是眼下不同了,眼下听到这消息,豆娘就很是惆怅。
昨日郊外,豆娘遇到了那位青衫郎君,兀一碰面,就被对方的气度所吸引,那一身不失阳刚的书卷气,对她这样的小娘子来说太有吸引力了,再说人家风流倜谠、才华横溢,举止有礼而且言谈随和,方方面面都符合情窦初开小娘子们,私底下对未来夫君的想象。
经过昨儿的接触,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郎君,早已是俘获了豆娘那颗尚且经不起触动的芳心,一想起自个儿留给对方的画卷,豆娘都禁不住如饮甘醇,面颊微红如痴如醉。
昨儿夜里一宿无眠,正是因了这个原因。
一面是皇帝陛下赐下来的隆恩,对方更是当朝最威风最有作为的亲王,一面是完全符合自个儿想象的无暇郎君,风度翩翩才学不凡,豆娘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曾听说,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王,十年来征战无数,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这让豆娘不禁担心,要是对方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脸络腮胡,开口就是你娘的他娘的,完全不知诗书礼仪,一个不顺心就对她随意打骂,那可怎么办?
她并不能反抗,也无力反抗啊。
虽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毕竟大家都说他是一代贤王,但豆娘那颗未经世事的小心肝,还是经不住胡思乱想瞎担心。
豆娘甚至咬牙想过,不如就跟那位青衫书生私奔了去。
但这显然是不行的,豆娘知道自个儿若是一走了之,她的阿爷阿娘必定遭殃。
豆娘望着春意浓郁的假山湖水,觉得自个儿真是这世间最烦恼的人了。
“娘子,可别这般唉声叹气,看你这模样都跟深闺怨妇差不离了。”贴身侍婢又是劝慰又是打趣。
“死丫头,你还想不想活了!”豆娘气咻咻的拧了贴身侍婢腰间一把。
贴身侍婢扭着腰惊叫半天,好歹让豆娘住了手,这便道:“娘子今儿还没给府君请安呢,再要不去可当心府君责骂。”
豆娘哼了一声,“阿爷才不会骂我。”
话虽如此,还是收拾了心情,两人沿着湖中廊桥走过。忽的,豆娘停住了脚步,愣在那里。
“娘子?”贴身侍婢奇怪的顺着对方目光往前看去,立即就张大了小嘴,要不是及时捂住,怕是要叫出声来。
假山边有几株桃树,桃花开得正好,一个青衫书生负手站在树下,正抬头赏花。
“那不是......昨日的李郎君吗?”贴身侍婢一双眼珠子恨不得蹦出眼眶来。
豆娘一张小脸顿时煞白煞白的,一双比黑曜石还要亮的眸子里,说不清是欣喜、担忧还是害怕,她赶紧提了裙摆,急急忙忙跑过去。
“李......李郎君,你如何找到这里来了?”豆娘小脸红扑扑的跑到青衫书生面前,心跳如鹿撞,这时她再也顾不得失礼,直接看向对方的眸子里满是急切。
“嗯?豆娘?”李从璟正对着桃花出神,听到脚步声就转过头来,却不料意外的看到了昨日遇见的小娇娘,对方呼吸不定的跑过来,微微扬起粉红的脸蛋,还带着一丝丝细汗,格外可人。
“可是赶巧,昨日远远瞧见小娘子立在桃花树下,却不想今日又在桃花树下相遇......这桃花,开得真不错。”李从璟觉得这世间的际遇当真奇妙,该相遇时远在千里也能相会,不该相遇时近在眼前也能擦肩而过......不过这小娘子怎会在这里?
“胡言乱语什么呢!”豆娘娇羞得厉害,然而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她慌慌张张左右看了几眼,“你怎就知道奴住在这里,你竟然还偷偷进来了?你知不知道擅闯节度使府衙是多大的罪......”
李从璟一脸错愕。
贴身侍婢摇着豆娘的手臂急切道:“娘子,还是别说闲话了,赶紧带李郎君去隐蔽处吧,这里人来人往,要是给人看见......”
“对对对。”豆娘点头如蒜,看了李从璟一眼,咬咬牙跺跺脚,顾不得那许多,拉上李从璟的手转身就跑,“快跟奴走!”
李从璟被豆娘拉着跑路,大感哭笑不得,“我说小娘子,我既然来了,就不必这般着急了吧?”
“先别说话,净说些胡话......”豆娘心里乱极了。
正跑着,转过一道弯,沿着院墙外走了没多远,眼看就要进入群院深处,前边的院门忽然开了,走出一群人来。
那当先的人正是夏鲁奇,他看到豆娘拉着李从璟埋头跑,顿时愣在那里。
豆娘看见夏鲁奇,顿时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她睁大了惊恐的双眼,小脸上再无血色,动作也僵住。
两帮人一时无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场中的气氛有些尴尬、诡异。
“阿爷......”豆娘快哭出来了。
“秦王殿下。”夏鲁奇向李从璟行礼。
他俩开口的时机倒是不分先后。
“节使。”李从璟一脸苦笑回礼。
眼前的情景,让夏鲁奇费解的只想扰头,他指着出来的院子道:“某听闻殿下并未入睡,便赶过来相陪,方才在院中没看到殿下,原来殿下是出去......嗯,那啥去了?......”
豆娘一看这架势,顿时就小脑袋不够用了,她指了指夏鲁奇又指了指李从璟,一副白日见鬼的模样,“阿爷,你们俩,认识?”
夏鲁奇把脸一板,“胡言乱语什么,这是秦王殿下,还不见礼?”
豆娘费了好大劲才扭过头来,却看到她身后的李从璟正一脸微笑,她觉得她应该是在做梦,她很想问夏鲁奇一句,到底是我胡言乱语还是你胡言乱语,这个人怎么会是秦王?
豆娘使劲儿捏了捏脸,看她那副模样,应该是要忍不住要给自己一巴掌,以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
“你这碎女子,今日为何呆头呆脑的?”夏鲁奇不禁皱眉,不过由豆娘的态度,他也意识到了什么,遂一脸意外的看向李从璟,“这,殿下与小女相识?”
李从璟笑道:“昨日见过。”
夏鲁奇哦了一声,想起方才豆娘拉着李从璟跑的模样,哪里还能不清楚大致情况,遂露出笑意,“好事,这是好事啊,哈哈......哈哈!”
豆娘终于确信眼前这人就是秦王,确信她心中的完美郎君与她将要嫁的人,原来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如此说来她先前的担忧根本就是在杞人忧天......一想到自个儿先前担忧的模样,和方才的种种举动,豆娘再也无法在这里呆下去,捂着小脸娇羞无限的跑了。
“这......小女疏于管教,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无妨,孤王不介意。”
“殿下不介意就好......哈哈......”
“哈哈哈哈......”
......
孟小娘子闺名唤作小花。
孟小花自打从郊外回城之后,心里就一直在费思量,那青衫书生的影子,在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不同于豆娘,只是看上了那青衫书生的气度、才学、性子,孟小花还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从张有生对青衫书生的态度来看,对方的身份必定不低,特别是最后两方要隔帘相见时,张有生竟然主动为青衫书生收拾小案,以张有生的身份和他平日做派,就更能衬托出青衫书生的不同凡响。
可惜的是,在孟小花想要问出青衫书生到底是何官职的时候,她没有得逞。
但是从青衫书生的气势与谈吐来看,绝对不是寻常官宦人家,说不得家中长辈便是洛阳最拔尖的那一波重臣、勋贵,如若不然青衫书生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能在朝为官,而且还培养出如此气度。
有鉴于此,孟小花决定抓住机会,好生搏上一搏。
她虽然性子火辣,从不吝啬展示自己的“过人之处”,但实际上眼界奇高,寻常男子她根本不屑瞧上一眼,要不然也不会到现在仍是待字闺中,要知道平日里提亲的媒婆都快踏破了她家的门槛。
在孟小花看来,女子一生,最大的奋斗目标无非是为自己找一个好郎君,既要本身显贵,又要人品才学俱好,若是能懂得爱怜女子,那便是世间顶好的了。一言以蔽之,她孟小花觉得自己既然有家世有本钱,就要嫁一个英雄人物。
美人爱英雄,自古皆然。
如若不然,那日青衫书生说起可以向秦王引荐她时,孟小花也不至于失态。
在家里闷了一整天,孟小花让侍婢去给张有生传信,约他今日相见。
她下定决心,定要好生摸摸那青衫书生的底,若是对方果真是人中龙凤,她便要不失时机把握住。
一大早,孟小花就梳洗打扮完,快到约定时辰的时候,孟小花就在一众侍婢的陪同下,花枝招展的出门了。
不得不说,孟小花的确有嫁于英雄人物的资格,自古英雄爱美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孟小花都可以走进宫去。
在马车里的时候,孟小花照了下镜子,忍不住顾影自怜:枉我向来都说嫁人当嫁李从璟,唉,多年来的梦算是白做了。
也不知她做了哪样的梦。
无论如何,秦王太过遥远,可能穷其一生也无法见到,但那位青衫书生,却是可以争取的。
马车在道边停下来,孟小花由侍婢扶着走下马车,街道上行人众多,热闹非凡,孟小花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就要朝河边走去。
就在这时,忽的几名男女从人群中掠出,迅速包围靠近过来,孟小花见对方一色的青衣,立即意识到怕是有事,但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强抢民女”,就被一名悍妇用手帕捂住嘴,然后拖走。
一亮华贵马车正好停在路边,悍妇将孟小花一把送上马车,就在车外随手拉下了帘子。
被丢进车厢的孟小花,摔得七荤八素,但她很快撑起身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然而她的话刚说完,就吃惊的捂住嘴唇瞪大眼睛,见鬼一样看着车厢里的人。
那人笑眯眯的看着孟小花,“强抢民女我可不干,但若是你心甘情愿跟我走呢?”
章八十 跟不跟我走
(第二更。)
听了青衫书生的话,孟小花先是嗔目结舌,随即她满脸愕然就被愤怒取代,她觉得自个儿真是瞎了一双狗眼,才会看上这么个人面兽心的王八蛋,对方的无礼与自负让他在孟小花心中的形象瞬间崩塌,她乜斜青衫书生冷冷道:“纵容家奴当街抢人,还要奴心甘情愿跟你走,你是脑子被狗吃了,还是以为自个儿是秦王?”
李从璟哑然失笑,“孤的脑子可没被狗吃,孤当然是秦王。”
孟小花被青衫书生的无法无天惊呆了,气得指着对方的鼻子骂:“好啊你,奴还真是小觑你了,连秦王都敢冒充,卑鄙无耻、胆大妄为到了此等境界,你就不怕老天降下一个雷劈死你?!”
李从璟深吸了口气,“孤真的是秦王。”
孟小花冷笑道:“你若是秦王,奴便是秦王妃!”
李从璟笑了,“跟孤走,你当然就是秦王妃。”
孟小花觉得她已经无法跟眼前这个人交流下去,她起身就想走,却因为动作太猛,一下撞到了车顶上,疼得她抱着脑袋大叫,“你再不放奴走,奴就喊人了!”
李从璟无奈道:“孤并未拦你,是你自己撞到了车顶......”
“你......无耻!”孟小花恼羞的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见青衫书生果真没有拦她的意思,她不禁有些错愕,“你果真放奴走?”
李从璟望着这个弯腰抱头的小娘子,因为对方这个动作,不仅绸缎般的手臂露了出来,白皙可人,胸前的山峰更是巍峨壮观,让人流连忘返,那纤细动人的腰身,翘起的双月更无一处不是风景。
孟小花被青衫书生看得一阵羞恼,她愤愤一跺脚,转身拉开帘子,朝车夫喊道:“停车!”
李从璟望着弯腰翘臀背对自己的孟小花,食指动了一动。
青衣车夫听到孟小花在他耳旁的大喊,回头无奈道:“小娘子,马车本来就没走。”
孟小花:“......”
她忍住捶胸顿足的冲动,从马车上走下来,左右看了一眼,正准备招呼自己的侍婢们,就看到张有生、钱胖俱都站在道旁——她的那些侍婢,站在青衣们面前,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孟小花满头雾水的发现,侍婢们的眼中不仅没有担心、慌乱和看到她虎口脱身的喜悦,反而充满了失望和惋惜。
看到张有生、钱胖,孟小花立即大感安心,一时间怒火上头,对他俩人喊道:“这车里有个王八蛋要劫持老娘,你们俩快帮我把他拖出来,老娘今天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他还敢冒充秦王!”
然后孟小花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看到张有生、钱胖都是一脸尴尬,尤其是她的话喊完之后,两人那一副吃屎的模样是什么意思?
孟小花怔怔道:“张郎,你的故交到底什么来头,他......他......”她的话再也没法说完。
张有生心虚的看了孟小花一眼,然后硬着头皮道:“车厢里坐着的,正是当朝秦王。”
昨日他接了孟小花的传信,不敢怠慢,立即将此时报给李从璟,这才有了李从璟玩心大起,守株待兔当街抢人的一幕。
孟小花顿时感到整个世界都黑暗了。
然后她看到张有生、钱胖一起行礼,“见过秦王殿下。”
李从璟撩开窗帘,朝张有生、钱胖摆摆手,“你俩下去吧。”
两人应诺告退,临走时,张有生歉意的看了孟小花一眼,当然,那眼神绝不止歉意那么简单。
孟小花僵硬的转过身,看到青衫书生正一脸微笑瞧着她。
李从璟笑着道:“给你一次吃后悔药的机会,现在你还能坐进这架马车。”
孟小花乖乖坐进车厢。
兀一进来,孟小花伏地而拜,“民女冲撞殿下,罪该万死。”
她就拜在李从璟面前,修长而白嫩的脖颈有着难言的诱惑,她着装本就大胆一些,此时胸衣再也挡不住那双峰的风光,大半轮廓都呈现在李从璟面前,让李从璟一眼就尽知了那双圆润半球的评级。
清香扑鼻来,夹杂着青丝的味道和处子特有的幽香,李从璟微笑道:“起来吧。”然后拍了拍身旁并不那么宽敞的半个空位,“到这坐。”
直起身的孟小花看到那半个座位,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仿佛一夜海棠开满山。她瞧了李从璟一眼,长睫毛下的水亮眸子幽怨又羞怯,触及到李从璟看向她不加掩饰的目光,心尖一颤,忙窸窸窣窣俯身凑过去,低头坐着不敢说话,耳廓红如萤玉。
李从璟只觉一阵肉香扑面,身旁就坐了一团热物,他曲了曲手指,低头闻着孟小花的发香道:“听说你想做秦王妃?”
孟小花给俯身过来的李从璟挤到车厢上,她察觉到马车这时候已经在走了,给李从璟呼出的热气打在耳旁,她只觉得浑身又痒又躁,骨头都要软了,这让她不得不紧紧闭着绷紧的双腿,想缩脖子又不太敢,听到李从璟的问话,犹豫了半响只得蚊蝇般嗯了一声。
只是这声嗯,连孟小花自个儿都听出了一股令人无地自容的意味。
她又听到半个身子都压着她的李从璟在她耳旁道:“做秦王妃不难,可是你方才好似并不愿呆在这里,孤怎么知道你想做?或许你不想做呢?”
不知是不是马车在走的原因,孟小花感到天旋地转,她抬头看了李从璟一眼,却发现对方也在凝望着她,她咬咬牙,鼓起勇气拉起对方的手,放在了自己那双从未有人触碰过的大腿上。
大腿腴肉的触感让李从璟食指大动,然而这还没完,孟小花再度双眼如雾的望了他一眼,她轻咬着下唇,双手抓起李从璟的手,捧到胸前,从领口放到了那两团柔软而又极富弹性的地方,禁不住从喉咙里嘤咛一声后,就微微扬起白里透红的小脸,紧闭双眼。
一副引颈受戮......任君采撷的模样。
李从璟再也不等,一把将对方粗暴拉进怀里,翻身就压了上去。
马车稳稳行驶在道上,车厢摇摇晃晃,车轮吱吱呀呀,至于那断断续续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恼人且羞人的声音,则轻烟般散了开去......
......此处省略不知多少字......
黄昏时候,数骑开路,数十人相随,华贵马车稳稳停在一座府宅前。
府邸的人早已在门屏前相候,排了数排,阵仗不小,为首一男一女,皆是三四十的年纪,男的满脸福相,女的风韵犹存,他两人一脸急切,待看到马车出现后,皆是忍不住一脸喜色的迎过去。
在一阵“拜见秦王殿下”的呼声中,马车车帘被掀开,布衣青衫的李从璟走下马车,让众人起身,而后马车里走出一个脚步虚浮、香汗淋漓的绝色小娘子,正是孟小花。
“天色已晚,孤就不进去了,明日自会有人来......”李从璟交代两句,看了疲倦的孟小花一眼,翻身上了孟松柏牵来的马,踏尘而去。
至于为何要改换骑马而不坐马车,则是因为车厢里实在不能坐人了......
众人目送一行人远去,人人皆有喜色,那妇人拉着孟小花的手,“女儿你可真是好福气,怎生就受到了秦王亲睐?唉哟,怎么还站不稳了......秦王殿下到底年轻气盛,女儿你受苦了。”说到这,回头瞪了自己男人一眼,意味不言自明,然后又笑着拉孟小花进门,“秦王派人来知会了,两日后就要带你走,赶紧把该收拾的都收拾一下......为娘积攒多年的首饰,你这回都带上。”
那男人在众人都回府之后,仍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街上行人百十,他看谁都带着一股豪气,只差没长出一条尾巴来,好翘到天上去,让所有人都看见。
......
两日后,李从璟离开太原城,在城外与夏鲁奇等人作别之后,一路向南而去。不同于来时,此时队伍中多了数量马车,里面载着孟小花和她的侍婢,并及她的一些物什。
李从璟接李嗣源的通知,这回顺路到太原来,本就有看一看夏鲁奇之女的意思,虽说定下的事一般不会有变,但豆娘其人,李嗣源也没见过,唯恐生的不合情理,这才让李从璟顺路来看看。豆娘自然是不能现在就跟李从璟走的,来日会有大场面专门迎接。
至于孟小花,算是意外之喜,也是秦王自己纳下的“小妾”,虽然仍会有些礼仪,但就不比豆娘那般隆重了,李从璟说要带走,那就带走。
两川已经不必去,各州县都稳定下来,五万禁军已陆续班师,相应官吏该归朝的归朝,该留下的留下,原本的剑南道东、西川节度使合二为一,称剑南道两川节度使,由李从璟遥领——若非顾及新政下一阶段的大动静,朝廷根本就不会再设这个节度使。
由此,幽州节度使则要另谋人选,河阳节度使也得另遣他人。
回洛阳的路上,李从璟走的颇急,近卫分为两拨,一拨跟他快马加鞭,先一步赶回洛阳,另一拨则留下来,护送孟小花慢慢赶路。
章八十一 灯火处是归处【第三更】
(第三更...我真的没有存稿...)
洛阳。
钟鼓声惊醒了洛阳城的夜,自中央大街尽头依次亮遍全城主要街道的灯,点亮了春日睡意朦胧的清晨,一座座打开的坊门,宣告了洛阳城又进入到新一日的活动。
天光微醒,侍女们走进房来,点燃一根根烛火,伺候已经坐起身的任婉如穿戴、梳洗。待任婉如以秦王妃的妆容掀开珠帘,踏出内间的门时,晨光已经照亮了屋中的每一个角落。
一些个侍女在外间颔首收腹环立,另有一些侍女进进出出,将早膳依次摆放在小案上。任婉如来到小案后坐下,姿势端正目视门外,提着裙尾的侍女们,将金丝裙在她身后摆好。
不多时,一名四五岁的孩童由一位侍女弯身拉着进门,后面还跟着几名侍女与奶娘,孩童小脸浑圆的可爱,然而眉眼却是生得轮廓硬朗。孩童在堂中执礼,奶声奶气道:“政儿给母亲请安。”
任婉如笑容温醇,在她招呼孩童过来的时候,孩童已经扑进她怀里,任婉如与他亲昵一阵,询问过几句类似昨晚睡得好不好之类的话后,就让孩童坐回一边。
母子俩吃饭用的时间并不长,因为正经吃饭的时候,并没有人言语。
随着侍女们收走碗碟,阳光已经洒在堂中,任婉如掏出手帕,递给孩童,他自个儿擦了嘴,又将手帕还给任婉如。而后任婉如起身,牵着孩童出门。
“去吧,听先生话,好生读书。”任婉如在月门前蹲下来,对孩童叮嘱一番。
孩童先是郑重点头,而后又不无烦恼道:“可是先生总是起得很晚。”
“今日哪位先生授课?”任婉如问。
“莫神机。”孩童笑起来,笑容比晨光更加灿烂。
“不许这样称呼先生。”任婉如在孩童鼻子上刮了一下,“先生若是未来,便自个儿温习昨日所学,去吧。”
孩童在侍女们面前走远,出了月门,孩童就没再拉着谁的手,望着对方并不那么稳重的步子,任婉如忽然问自己,对孩童的要求是否严格了些。但是很快她就摇摇头。他的父亲是天底下最英雄的人物,他也必须是人中龙凤,所以她必须要狠得下心。
到了自个儿院子的大堂,任婉如仍是先在案桌后端正坐了,这才不急不缓的问:“今日有什么要处理的事,一件一件报上来。”
堂中早有许多大小管事等候,还有许多人等在屋外,闻言依次出列。
当先一名管事道:“昨日大雨,冲毁了未名湖边的一处院墙,坏了不少名花,要如何处理,还请王妃示下。”
任婉如道:“昨日有大雨是不假,却没大到冲毁院墙的地步,院墙损坏,只有两种可能,或者院墙年久失修,或者排水渠没有疏通,现在可知是何原因?”
那名管事低声道:“尚且不知。”
任婉如道:“院墙该休整的休整,花品损坏的从花圃中移栽,需得多少花费?”
“回王妃,需得二十缗。”
任婉如点点头,“这个数目很合理。那就立即去办。另外,去查院墙被冲毁的原因,限期半日。待查明了,将该负责的人带过来。”
那名管家应声退下,在一旁任婉如的侍女处领了字条,而后去院外选了几个人,再拿着字条去帐房领钱办差。
而后管事们依次出列,有言到了这个月衣物采买时间的,有言哪位达官显贵的夫人递了帖子的,有言假山到了整修时间的,有问某两个丫鬟、仆役私通该如何处理的,有问某个与王府有交情但极少来往的人家有喜事该随多少礼的,不一而足。
任婉如将这些事情一一处理,待堂中、院中都没人了,也不过用了一个时辰左右的光阴。见再无管事来等候差遣,任婉如起身离开大堂,去府中各处查看一些该查看的事,其中甚至包括对王府重量级侍婢、家奴的伤病探视,又处理了各种需要临场处理的事,琐碎而繁杂。
做完这些,时辰就差不多要到午时,任婉如再回到大堂时,又有管事在院中等候了,包括对院墙被冲毁原因的调查,结果也都出来,任婉如一一处理好,就到了午膳的时间。
用过午膳,任婉如小憩了半响。等她醒来,有侍女来报,说是她的某个远房亲戚来拜见,问她见是不见。任婉如仔细回想了许久,才想起这名多年未见、平日也没有往来的远房亲戚到底是谁,随后就让带人来见。
来的是一老一小两名妇人,布衣素衫,见面就行大礼,而后与任婉如很是亲热,不停说起一些任婉如根本不可能记得的她小时候的事。到任婉如快失去耐心的时候,对方这才说明来意,原来是他们家在洛阳看上了一间商铺,却因为有位洛阳府某官吏的某亲友也看上了,两方正在争夺,她们来是想请秦王府帮忙的,而且对方在言语间还流露出希望借助秦王府的威势,帮忙压低那间商铺的租价。
任婉如要是不想秦王府落得个不念亲友的名声,就得帮助处理这件事,但若是不想秦王府卷入这些市利争端,就得拒绝帮助这件事。最后任婉如叫来侍女,拿出一些钱财交给人家,算是帮他们抵一部分商铺租金,但却不会派人出面去帮着处理这件事。
打发走了这两名明显觉得任婉如出力不够,颇有些怨气的妇人,有侍女来报,说是费高章的夫人偶感恶迹,现正卧床不起,问任婉如要不要去探视。
费高章曾是幽州刺史,与李从璟交往密切,在朝中任职已经数年,任婉如闻听此讯不敢怠慢,忙吩咐备下探视礼,去对方府上探视。还没出门,任婉如又停下脚步,让侍女去叫来秦王府的医官,一并带了过去。
等任婉如从费高章府上归来,已是时近黄昏,此时她脸上已经有了些疲倦之色,刚一回到府中,任婉如就遣人去看莫离那边的授课是否已经结束,在得知授课已经结束后,任婉如要去秦政的院子,问问对方今日都学了些甚么。
没等她出门,就有府上一名管事过来,在她面前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任管事有何事?”任婉如停住脚步问,对方是任家在魏州的邻居,以前曾多有走动,后来在魏州生活拮据,就求到她面前,在秦王府做了一名小管事。
对方这才支支吾吾道出原委,原来他家的儿郎在街上与人斗殴,被打得很惨,而对方是官宦之家,他惹不起又不想咽下这口气,这便想请任婉如帮忙,让对方赔钱。
任婉如自打进了李家的门,打理后院之事以来,什么事没遇到过,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当下三言两语问明实情,便做出了决断。
只是这一耽搁,等任婉如去看秦政时,日头都快落山了。
任婉如刚到院门口,就听到院内有笑闹声,待她进门,一支风筝就从空中掉落下来,正好落在她脚前,而面前的秦政的几位丫鬟仆役,已是吓得跪倒在地上,秦政也慌忙将双手背在身后,胆怯的望向进门的母亲。
劳累一整日的任婉如心头升起一股怒火,这时候秦政本该在温习功课才是,却竟然偷偷玩起风筝来,她感到鼻子一酸,觉得她这个儿子真是不给自己争气,他父亲是英雄人物不说,如今这后院也是越来越大,听说陛下又有意让夏鲁奇的女儿进来,任婉如打听过,那可是位遍读诗书、精通书画的才女,日后得宠不说,待对方有了子女,必也不会是简单人物,而秦政却这般顽劣,到时候比不过人家怎么办,当下忍不住,拍起手臂就要给孩子一耳光。
但是巴掌落下来,却十分轻柔的抚在秦政头上,任婉如望着面前这个缩着脖子的孩子,心头终究是不忍,她蹲下身来,露出一个笑脸,“告诉阿娘,是不是很喜欢放风筝?”
秦政害怕而又实诚的点点头。
“既然喜欢,放几回也没甚么关系。”任婉如笑容温暖,回头对那些跪着的丫鬟仆役道:“都起来吧。”
任婉如接过侍女递来的风筝,对秦政道:“阿娘小时候也喜欢放风筝,不过秋日才是放风筝的好时节,那会儿放风筝的人多,天上的风筝也多,凑在一起才好看。来,今儿阿娘就陪你一起放风筝。”
秦政一脸惊喜,“真的?”
“傻孩子,阿娘何时骗过你了?”任婉如举着风筝开始跑,“拿好你手里的东西!”
秦政顿时雀跃无比。
待到天黑了,任婉如这才浑身是汗回去歇息。
“王妃历来不喜小殿下玩闹,今日怎会跟她一起放风筝呢?”在伺候任婉如洗澡的时候,贴身丫鬟惜玉问。
任婉如叹了口气,“书上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久远。政儿正是爱玩闹的年纪,若是限制得狠了,怕是会适得其反,长远来看,还是得劳逸结合。”她苦笑摇头,“之前是我太急切了。”
梳洗过了,任婉如重新穿戴好,来到院中。
院子里清辉铺地。
天空中繁星似海。
任婉如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
夜风清冷。
她缓步来到院中,惜玉忙拿了一些物件跟过来,两人蹲下身,开始编篾糊纸。
两人忙活半响,一只灯笼的雏形就显了出来。
一介亲王妃,竟然在亲手制作灯笼。
片刻之后,提着那只灯笼,任婉如来到府门。
值夜的甲士见了任婉如,连忙行礼,其中有个年长的,怕是已近三十岁,他咧开嘴笑道:“王妃今儿可是慢了些。”
“政儿顽劣了些,耽搁了时辰。”任婉如笑容温婉,“还请何统领帮忙挂上。”
“好嘞!”
何统领拿起灯笼,踩上梯子,将那只崭新的灯笼,挂在了府前最显眼的位置。
这只是一只普通的灯笼。
任婉如望着这盏灯笼,在府门前静立了许久。
点一盏灯,等一个人。
这件简单的事,秦王妃已经做了八年。
八年,她一双手中出了多少只灯笼?
......
急促的马蹄声犹如雨点,一支骑队风驰电掣,如离弦的利箭,划破黑夜,笔直到了洛阳城前。
城墙上的人看到这支举着火把的骑队,一个个都睁大了疑惑的眼睛,这是何人,怎么此时到了城外?
“秦王归来,打开城门!”孟松柏先一步赶到城门前,他勒缰立马,朝城楼上一声大喝。
城门大开,骑队入城。
长街如大江,身前千万里。
半数的洛阳城,此时都在黑暗中。
一马当先的李从璟,双目始终看着前方。
直到转过一条街道,他看到了那盏灯笼,嘴角微微一动。
八年来,但凡他出征归来,都会看到府门前那盏普通的灯笼。八年来,一切从未变过。
灯火处,即是归处。
章八十二 无秋冬便无浓春 急灭藩镇意何为(1)
(第一更。)
李从璟回到洛阳后,起初几日虽也进宫见了李嗣源,但基本只是言说了两川、契丹的事,还没有提到新政之事上来,再加之李从璟离开洛阳半载,洛阳诸事繁杂,无论是秦王府、还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一应事务都需要李从璟先交接一番,待到李从璟把诸事重新理出头绪,时间已是过去半旬,到得此时,从西川班师的禁军,也已回来了四万左右。
至于剩下的李从璋部,则要暂时驻扎在西川,等两川新军彻底成型,才能回洛阳来——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私底下李嗣源与李从璟等人,并不是这般打算。
杨吴攻楚,大唐到底要不要出兵相助,尚在两可之间,一旦大唐决定对楚地用兵,那么李从璋所部一万禁军,就可以直接从蜀中经由长江开赴楚地。
“在明眼人看来,大唐接下来是要大力推行新政,还是要出兵相助新任楚王抵挡杨吴大军,是二者选择其一,但在朕看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李嗣源说这话的意思,李从璟自然了解。
这些年来,大唐明面上只编练禁军,四年来得卒五万,都是精锐之师,然而实际上,李嗣源暗地里对天子六军和侍卫亲军的整编,也在一刻不停的进行。
天成新政到了今日,虽有种种不足之处,却也是一件大工程本就难以一蹴而就的原因,其功劳不可磨灭,在新政大势下,耕种得到保证,各地赋税增加,道路、河渠得到整修,运输条件被改善,洛阳及其周边地区,能够蓄养的精卒,绝对不止五万之数。
“庄宗时,因为吞并伪梁的缘故,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曾得到过极大扩充,以至于超出洛阳承受范围,时天下藩镇、州县不治,运输阻绝,庄宗不得已,将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分出数部,令统兵之将为节度使、防御使,往藩镇驻扎,这也是当时天雄军、银枪效节军虽位在六军与侍卫亲军之列,而屯兵于外的缘故。”
李嗣源跟李从璟说起这事的时候,两人并未在宫殿之内,而是在一处亭台上对案而坐,在场的除了李从璟,还有李从荣、李从厚两人,其时宫中春意盎然,于亭台中对坐,沐和习之风而观绿树新芽,的确比坐在大殿内受闷强得多。
“但即便有许多精兵驻扎在外,庄宗失势时,洛阳也并非无兵,相反兵力十足,庄宗初次东征,雄兵十万,欲二次东征时,亦有精兵数万,其之所以为奸人所害,岂因无兵无将?乃因不得军心耳。其不得军心,内外皆是如此。”
李嗣源站在亭门前,负手看向春意勃发之处,他口中的奸人当然不是指自己,而是指代杀害庄宗的从马直军士,“朕自即位以来,因取粮所需,先是令各军兵马就地驻扎,而后深感军中兵骄将悍蔚然成风,故而并不敢委以重任,对天雄军,朕甚至宁可悉数迁出藩镇而杀之。”
所谓就地取粮,乃遵循藩镇旧例:藩镇军在藩镇,藩帅划地以养,并及家属,悉得良田。因是之故,藩镇军在地方,既是武装集团,亦是利益集团。
李从璟望着李嗣源颔首道:“银枪效节军、天雄军相继覆没之后,天下骄兵悍将之风遂亡,朝廷遂能抽调各地精锐,编练精锐禁军五万。但依儿看来,藩镇之兵骄奢已久,仍多不可用,能得禁军五万已是极限,再征怕是会有鱼目混珠之辈。”
李嗣源回到小案后坐下,“此言不差。凡论说藩镇之兵,庸人只知藩镇跋扈,其兵也强,动辄杀帅据城,好似悍不畏死,其实真实情况何曾是这样了?”
李从璟笑道:“天下藩镇数十,战力卓绝者,始终不过凤毛麟角,始终能称为精锐的,不过河北三镇而已,饶是河北三镇,到了晋王势起的时候,情况也有所变化。如若不然,黄巢横行南北,也不会无人能制。”
他饮了口茶,“但凡军队,必要久经训练,而后常有征战,方能称为可战之兵,若是军队只是挟持地方,成了骄兵悍将,‘地擅于将,将擅于兵’,则不过是能对内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徇私争利罢了,到了对外的时候,心念故土财、地,临阵脱逃,逢战先退,辄有不利便大举溃败,则比比皆是。黄巢之后的藩镇兵强兵弱,不仅要看是否久经沙场,也要看将帅之能。兵敢杀帅而据土自专,不代表藩镇就强,只能说明兵骄将悍,朝廷不能制,则又是朝廷无能了。”
李嗣源喝了口茶,叹道:“天下藩镇众多,之所以能长存百年,不过是彼此勾连,相互串通,联手以挟朝廷罢了,而朝廷呢?禁军不堪用,则要依仗藩镇之兵,藩镇若是听从号令,尚且奉命出师,饶是如此,一旦彼此藩镇配合不力,则又难以决胜沙场。宪宗颇有才略,然其讨平淮西,还是利用了藩镇间的矛盾,昭宗精练禁军,禁军却又被宦官把持,遂先被李茂贞欺辱,而后被朱温挟而杀之。”
“诚如你方才所言,天下军队,能练兵且屡有征战的,能称为可战之兵,然天下藩镇众多,真正常有战事的,不过边镇之兵罢了,多数藩镇鲜有战事,虽也有出兵的时候,也多是出工不出力,胜则鼓噪而进,败则一溃千里,其战力能有多少?”
说到这,李嗣源冷笑一声,“大唐藩镇,拥精兵的,本就不多,且多在边镇,如卢龙、大同等镇,那些深居中原的,不过张牙舞爪而已,真说起来,朕何曾将他们放在眼里了?新政初行之时,此辈姑且不敢放手一搏,可见其不过是一群见风使舵之辈,如今新政到了第二阶段,他们还要闹出动静来?诚然,他们或许能‘一呼百应’,或许能声势浩大,或许能烽火千里,但在禁军面前,不过是一群纸糊大虫而已,灭之岂不易如反掌?”
李从璟笑道:“父亲担心的,自然不是藩镇生乱,而朝廷不能制,而是藩镇生乱,兵将趁机祸害州县,给地方造成莫大兵灾而已。”
李嗣源对李从荣、李从厚道:“学学你们兄长,何时你们也能如他这般,大唐江山我就能‘垂拱而治’了。”
李从荣干笑着不说话,李从厚笑容清澈,“兄长贤能谁人不知?从厚也有为父亲分忧之心,日后定会多多向兄长讨教。”
李嗣源笑着点头,“不错,倒是有上进心。”
李从璟问李嗣源:“父亲对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的整顿,都已完成了?”
李嗣源点点头,神色颇为愉悦道:“骄兵悍将我不会要,兵痞我也不要,怯战唯私的我同样不要,无论是屯驻于洛阳周边的,还是屯驻于藩镇的,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总共十多万,我裁汰过半,留下了六万可用之兵,统一编为侍卫亲军。这六万将士,现悉数驻扎在洛阳周边,将校皆多用我昔年信得过且能打仗的部曲,以及演武院的学生,战力虽说比不得先前五万禁军,但也非是寻常藩镇可比。”
李从璟对此时早就有些了解,此时并不觉得惊讶,那许多老弱也不是瞬间裁汰下来的,而是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故而只要安置得当,也不虞他们掀起多大风浪——当然,并不是说就一定不会有风浪出现,更何况在眼下这个关头,朝廷又马上会对藩镇下死手,出现风浪的可能性很大。
“若是骄兵生乱,藩镇图谋不轨,朝廷有十万可用之兵调动,也不虞应付不过来。”李嗣源显得很有自信。
他说朝廷有十万之兵可用,并不是说天下军队,朝廷只能调动十万,且不说那些屯扎在关中四方重要关隘的,便是藩镇之兵,人数仍是不少——有藩镇桀骜,对朝廷虚以委蛇,但也有些藩镇节度使,是李嗣源、李从璟心腹,亦或是正直之臣,是忠心朝廷的。
这十万之兵,是说洛阳周边可用调动的机动兵力,是能立即拉出去征战的部曲。而且不同于先前十多万所谓天子六军与侍卫亲军,这十万之兵,基本再无骄兵悍将,不仅是可战之兵,更是精锐。两者对帝国的分量与意义,不可同日而语。
从这个角度上说,杨吴攻楚,大唐在稳定新政的前提下,仍是有余力发兵楚地。
“天下藩镇之兵已不可选入禁军,除却这十一万兵马外,禁军再要扩充实力,就要选募青壮入伍。”李从璟道,“不知对这批禁军,父亲有何打算?”
李从璟所说的招募青壮入伍,并不是指先前朝廷就没有招募青壮,招募青壮是一直都有的,他们是顶替军中老卒、伤病、阵亡名额的主要力量,若非如此,禁军岂非一直在缩水。李从璟之所以现在单拿出来说,意思指的是大规模招募青壮,成立新军。
李嗣源对此显然早有打算,“三到五年内,朝廷当再募新军十万。”
李从璟微微颔首,这也意味着,三到五年内,除却边镇边军,天下藩镇将再无一兵一卒。
同样,新政下一阶段必须要顺利推行,继续深化对江山社稷的改善,如此朝廷才有力量在三五年内,在洛阳蓄养起二十万禁军。
除却边军与重镇,中央禁军必须实力强大,所谓强干弱枝以加强中央集权,这是前提。
有鉴于此,李从璟道:“裁汰藩镇不可用之兵,而以州县招募青壮,组成地方军队戍卫地方,这是社稷稳定的必由之路。新政下一阶段的推行,种种文事举措与削藩结合,将是朝廷接下来要着力面对的大课题,事若顺利,则藩镇无兵,天下中兴,赋税充足,禁军强劲。”
话至此处,李从璟稍稍一顿,“然,天下藩镇毕竟众多,新政下一阶段亦是千头万绪,只用三五年时间彻底消灭藩镇,是否操之过急了些?”
李嗣源看向亭外,春意深深,去岁秋冬的痕迹早已寥寥。然而没有去岁秋冬,何来今年浓春?有些时候,去岁秋冬之寒愈烈,眼下春日之景才会愈盛。
李嗣源静看了许久,微微一笑,“不急了。”
李从璟心头存疑,但见李嗣源态度坚决,却也不好再言。李嗣源即位已经四年,再用三五年时间削藩,合在一起差不多算是八年。八年光阴,先灭天下骄兵,再灭天下藩镇,怎么能说不急?
在李从璟心里,李嗣源一向持重,在国事上是稳如泰山的绝色,因为天下积弊深久的缘故,很多时候的社稷国事,李嗣源处理起来甚至谈得上如履薄冰,从不肯贸然而进。
但现在,李嗣源为何态度坚决,不容置疑的要在三五年内尽裁藩镇之兵?
操之过急,则易生乱,这个道理李嗣源不会不知。
李从璟不认为李嗣源是被帝国现下取得的一些成绩,而冲毁了头脑,导致心态膨胀了。但正因如此,他更加疑惑。
李嗣源转头见李从璟面容略显沉重,眼中还带着思索之意,欲言又止,顿了顿,“从璟,我记得你领兵平蜀离开洛阳时,头上并无白发。这白发,是何时生的?”
李从璟随意答道:“也不知是何时,大抵进了剑门关就是这样。”
李嗣源点点头,一时再不言语。
李从璟寻思着道:“父亲意欲三五年尽裁藩镇之兵,再练十万新军,如是,则新政下一阶段之大政纲领、具体举措、推行进度,都值得细细研究一番。”
“这是自然。”李嗣源道,“你有何看法?”
李从璟低头沉吟片刻,抬头时却说了一句好似并不搭调的话,“儿有个打算。”
“你且说来。”
“儿要在洛阳建学院!”
章八十三 一朝掌得天下权 我为万世开太平(2)
(第二更。祝大家中秋快乐,合家团圆。)
关于建学院的事,李从璟有这个打算已经很久,只不过学院不比演武院,个体太过庞大,内容也太过复杂,工程堪称浩瀚,成立起来要难得多。再一个,学院的成立需要相应的社会条件,不是从军中拉出一批将领、士卒就能成立班底的,而李从璟又不想糟蹋了学院这个存在,故而一直都没真正着手。
所谓学院,即大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大学,集教学与科研于一体,凡世界存在之物,皆是大学研究、教学的对象。放在当下来说,学院当然无法与后世大学相提并论,但儒学、百工,都应该是教学内容。学院的学生,政事上必要成为新政得力干将,在百工上必须要能促进工、农、商、医甚至是士、军的发展。
李从璟在此时提出兴建学院,从时间上来说仍是早了些。但新政、削藩推行太快,他怕朝廷、地方官吏不能满足需求,而他即将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只要有李嗣源支持,也勉强算得上有能力来做这件事。
“学院与太学有何不同?”在听李从璟初步阐述过学院的观点后,李嗣源问,“兴建学院,要招收甚么样的学生,教授甚么样的学识,学成后又去做甚么?”
后三个问题,堪称办学经典三问。
李从璟道:“太学多教授儒学,学院无意取代太学的地位,故而着重教授其它‘杂学’。当今朝廷,取士多以儒学,虽也有时务、明经、算学、律法诸科,但力度仍是不够,选拔出来的士子,也不够用。以朝廷六部为例,吏、户、礼、兵、刑、工各司其事,但士子高中之后,无论进入哪一部,能堪重用的都不多,多半对六部事务之详略不甚了解,更谈不上精通一门,需得重头来学过,再经数年十数年历练,方能独当一面。”
“朝廷六部如此,地方六曹亦如此。以户部为例,户部官员不知如何合理增加国家赋税,不知如何针砭时弊改善财政,更不知漕运、屯田、盐铁、钱币等事之深浅,绝非危言耸听。时有良臣名臣,若能历经数部任职,花费数十年时间,而后方有可能改善国计民生。饶是如此,其所行之法,也不过因循旧制,能略加修改则已难得,就更不必说改善。是以天下但凡有弊政,朝廷往往要承害数十年,待得积弊深厚朝廷举步维艰,而后方能有应对措施,且也不一定应对得当。”
“而所谓良臣名臣,又何其难得?品性、才学、机遇,缺一不可。而要令其任事,改善时弊,更需君主信任,更难的是,君主要长久信任。因是之故,天下但凡有蔽政,则必成积弊,不到中兴之世,难以稍去疾患。而中兴之世又何其难得?便是有,也难尽去时弊。到得这时,即使国有明主,朝有良臣,不过空有救世之心,而不得救世之法,社稷又如何能得到彻底医治?纵观史册,朝廷弊政一出,则积弊日深,待到无药可救之时,也是民不聊生之际,天下遂乱,便索性打破所有瓶瓶罐罐,掀翻江山社稷,依照‘先贤’之法,略加修改,再重新竖立秩序。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如是而已。历史不是总是相似,只不过是总在重演罢了。”
李嗣源一脸深思,李从荣、李从厚云里雾里,李从璟饮下一口茶润了润嗓子。
他继续道:“朝廷治理天下,千头万绪,而在这无数头绪中,必须有无数官吏,精通每一个头绪,而后方能在头绪病患之际,及时发现而又及时研究对策。宰相、重臣上解君忧下安黎庶,便得对六部之事,对六部外之事,对天下之事,都了然于胸,而后方能协助君王总领全局,匡扶社稷,推行大政于天下。如此上下齐心,才不会出现荒诞害民之国是。”
“今兴学院,是为使善医者医人,善吏者治吏,善礼者掌礼,善工者治工,善财者理财,善兵者治军,善刑者掌法,善学者治学。天下百业,各安其位,天下俊才,各展其能。倘若有天资聪颖者,善数业,则为官;再有天之骄子,能善百业,则为公辅。如是,帝王君临庙堂,胸有天下,而天下大治!若帝王贤能,又得名臣相佐,则天下大兴!”
李从璟一席话说完,也回答了李嗣源先前有关学院的三个问题,并且是用另一种方式,更加透彻全面的回答。
等了许久,见李嗣源仍是在沉思,李从璟笑道:“当然,治理天下,也不是仅靠学院就行,天下有了疾患,也并不都是因为弊政,儿这是从学院的角度去看。”
李嗣源从深思回缓过神来,长舒一口气,“能得如此学院,大唐盛世,何愁不能再现?届时盛世不现则已,现必光芒万丈,比之贞观、开元,更为夺目!”
李从璟点点头,“长远观之,可以如此期许。眼下来看,学院培养出来的学生,也能使得新政更好推行。”
李嗣源奇怪的看向李从璟,“也不知你这脑袋到底是如何长的,竟然能想出这许多东西。”
李从璟讪笑道:“并非儿一人所想,莫离等人都有一起出谋划策。”
李嗣源点点头,这才觉得合理,遂又道:“兴建学院,我看可行。不过照你方才这般说来,也不是小手笔就能做得好的。且不去说造一座学院建筑,学院中开设诸多学科,首先得考虑先生从何而来。要达到朝廷期许,这些先生必不能滥竽充数,需得学识渊博,亦或各精各业。天下大乱已久,无论是朝堂上还是朝堂外,这样的先生都不好找;其次,学院招收的学生也必须是士子中的精英之辈,如何让这些士子放下研读多年的典籍,放弃贡举出仕的所谓正途,投身到学院中来学习他们眼中的‘杂学’,不是一件简单事。”
“再次,有了先生与学生,这课业得如何教授,也是大问题,典籍书册从何而来?学业规模、深度如何安排?而且既然是务实之辈,必然不能死读书,还得有机会供其不时历练,这又如何布置?第四,学院兴建之后,必会对太学以及贡举士子、贡举制度产生冲击,二者关系如何协调,二者界限如何划分?若是处理不好,不是我危言耸听,士子乱则天下乱,这可不是小事。第五......”
李嗣源一连叙说了许多关键问题,都是与兴建学院‘配套’的事务,对方论述之详尽、深入,让李从璟听了不禁汗颜。
李从璟兴建学院之心由来已久,这才能有诸番谋划,李嗣源不过刚刚听得这个消息,略一考量就能将问题想得这样全面,不是容易的事。
不过李从璟准备颇为充分,他道:“朝中官员,倒也有不少名儒,例如李公、冯公,还有一些可能先前声名不显,也得挖掘出来,如今正是帝国中兴之际,少不得要他们多出些力。再者,教书育人这等事,儒士多半乐意为之。”
“除却在朝中为官的,还有一些致仕官员,也都可以请来,他们本就在朝为过官,对六部之事都会有些底子,朝廷是这样,州县也是这样。另外,但凡大争之世,必有不少大才脱离纷争,隐于山林。让他们投身大争洪流,或许不愿,但让他们来治学,大抵不会太拒绝。如此,朝廷、州县,多方举荐、探访,甚至三顾茅庐也无不可,假以时日,先生也就有了。”
“有了先生,书册也就好编撰,人多力量大,只要引领得当,第一批书籍不会太难。再者,百工典籍,民间也多有之,前人遗留下来的,可多方搜集。”
“至于学生,也不难招收。只要朝廷对学生学成后的安置方案有吸引力,便不会缺学生入学。贡举是为为官,既然进学院也能为官,后者甚至更加容易,学子怎会不乐意?若是情形不好,头几批学生,可多收贫家子弟,亦可令官宦之家的青年才俊入学,做出表率。”
李从璟缓了口气,接着道:“至于历练机会,可令六部和洛阳各衙、附近州县官衙,设置历练部门与岗位,也可以‘学徒’待之。若是情况好,河中之地尽皆去得。依儿之意,所谓历练,还是起点低些好,最好能去工地、田间、市肆、医馆、矿场、河仓等地......”
“与太学及贡举的关系,还是划分清楚得好,两者互不统属互不干涉。开始阶段,可以让学院学生学成后,起点低上一些,但晋升之路必要通畅。官吏官吏,当世官、吏泾渭分明,吏者,终其一生也不能为官,儿看不如打破这等界限,恢复汉时官吏合流的制度......”
说完这些,李从璟不由得扭了扭发酸的脖子,最后道:“起步阶段大概有三年左右,这是草创事业的时候,诸事皆是一片空白,需要白纸写字,可能乱一些,但只要渡过了这三年,后面的路就好走得多。兴建学院,本就无法一蹴而就,浩大工程自然要循序渐进,再者,学院乃是新事物,没有旧事可以借鉴,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不过也不用担心学院办不好,只要章程确定下来,儿有把握不会让它跑偏。”
李嗣源在听的时候不停点头,李从璟说完后,他抚须道:“这事我看可行,你回去后拟一个细纲上来,把你的谋划写得全面些,待我细细看过细细想过,你我再一同与宰相们商议。”
李从璟自然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