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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五十四 帝国之两难【第二更】

    李从荣好奇道:“莫非不是这样?”

    “难道殿下认为,陛下有今番种种举动,都是因为知道秦王孤军深入敌境,局势不利四面皆敌,关心则乱,故而不惜惹得北境大乱,也要尽起边军相救?”边镐看着李从荣,眼神怪异——那眼神,嗯,就跟看一头猪一样。

    李从荣尴尬的咳嗽两声,心里也知道的确不应该,就算李嗣源担心李从璟,那不也应该从李从璟一去北境就开始担心吗?

    “陛下观仪坤州战报而神思难属,因担忧秦王安危而怒兴王师,不过是做给某些人看的罢了。”边镐摇头,“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让他们对北境战事报轻蔑态度,不认为北境战事能成而已。”

    李从荣没问这种姿态做给哪些人看,这个问题不用问,当然是做给帝国的对手们看的。

    李从璟道:“孤王......曾也随兄长研习战事,对征战之事多少知道一些,这回北境兴兵,的确有种种显而易见的弊端,别的不说,仓促起兵,粮草难以为继,各部协同难以统一,各州防御更是落入空虚的境地......”

    “这些真的是问题吗?”边镐不等李从荣说完,鲜有的缺乏耐心,打断了李从荣的话。

    李从荣不说话了。

    “殿下难道忘了,此番在北境统领大局的是谁,早年又是谁在北境做了数年幽州节度使,将卢龙变了天?”边镐问,“彼时那人以一地战一国,边地姑且没有乱,边军姑且能节节大胜,这回又算什么?”

    李从荣神思一动,震惊道:“先生的意思是说,这回北境兴兵,根本就不是陛下临时起意,而是他与兄长......早就有的主意?”

    “难道李从璟真的不怕死,孤身北上找契丹的麻烦不说,敢只带着一个卢龙军,就去契丹国内胡作非为?皇帝陛下难道真的不体恤秦王殿下,没有布局没有后手,就敢让他以身犯险,去耶律倍、耶律德光、述律平与契丹数十万大军面前搅-弄风云?”边镐面如湖水,“殿下更要知道,这样的战争,打输了固然理所应当,但若打赢了,便是足以流传千古的经典战役!”

    “这......”李从荣再也说不出话来。

    边镐脑袋有些疼,这些事他现在说的再清楚,也不过是马后炮罢了,先前根本就没有想到,所以这时候说出这些话来不仅半分成就感都没有,反而很是沮丧。

    见李从荣无话可说,边镐又是一阵无力,“难道殿下就没发现,此番陛下调集北境大军,却唯独没有提及大同军?”

    李从荣闭上了嘴。

    话至此处,边镐索性便再无保留,“殿下还记得,王师刚定两川,西川动乱,而后帝国面对的两难之局吗?”

    李从荣惊道:“先生是说,契丹西征,杨吴伐楚?”

    边镐站起身,理了理衣袍,“现在,大唐已经展现出了他的应对之策。”他露出一个难言的笑容,“完美的解决方案。”

    ......

    此时此刻,边镐固然有些自责神伤,觉得自个儿辜负了徐知诰的信任,但这些消极情绪也不过是一闪即逝,他很容易就重新振奋起来,准备以十二分的精力,好好面对接下来的局势。

    而对演武院的探究,无疑是这其中的重中之重。关于如何突破演武院那壁垒森严的防线,经过许久谋划,边镐已经胸有成竹。

    但此时边镐还不知道的是,一个白袍如雪的身影,已经摇着那张绘有一方河山的折扇,站在了洛阳城门前。

    阴沉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转晴,一缕阳光从云中洒下来,正好落在白袍书生的肩上,他透过城门甬道看见城中车水马龙,笑容比阳光还要和煦:“洛阳,我又回来了。”

    高深莫测,潇洒至极。

    然而他话刚说完,突然脸色一阵扭曲,接着便哎哟一声弯下身,抱着自己的大腿又跳又叫,“哎哟,抽筋了,快来扶我一把......妈的路上赶太急了......”

    ......

    草原上虽也有群山辽阔、山势起伏之地,但多数地方还是一马平川、一望无垠,尤其是在有河流的地方,夕阳落在河流尽头,便能看到金色河流自金日流出的绝美景象。

    “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这条河真像是日头撒的一泡尿啊!”

    “还他妈是黄色的尿,由此可见,日头这几天上火很是严重啊!”

    一番对话,将唯美的意境给破坏了个淋漓尽致。

    河流边,两个年轻人哈哈大笑。

    一大群人马正在引水,旁边的草地上,还有更多人,左右加在一起,怕是不下三千之数,而这样大的一群人,驱赶的牛羊群就更是庞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应该是一群很富裕的牧民,鞍马皆是好货色,在草原上,资产这样雄厚的牧民,绝对是某个有名大酋长的部民。只不过在草原局势如此紧张的今天,这样轻彪的一支人马应该在战场上才对,不知为何却在这不紧不慢的游牧。

    从另一方向上过来了一群人马、牛羊皆是不多的人群,他们没敢靠近这批人,本分的选择了在河流下游饮水。草原上打家劫舍的事同样不少,大部群吞并小部群同样是常有的事,当然一般的正经牧民也不会这样做,这不是怕惹到惹不起的人,而是因为现在大家普遍都爱好和平......嗯,草原也是有秩序的。

    但人马在三千之数的那支牧民却明显不这样想,先前对话的那两个年轻人,这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河路下游的牧群,不怀好意道:“看到没有,这群羊多肥,这都到了嘴边,怎么也得拿来下锅!”

    “的确是肥羊......你到底是说这群牧人是肥羊,还是说这群牧人的羊很肥?”

    “这有什么区别吗?都一样!”

    “两百多人,不够练的。”

    “这算不错了!这些时日以来,咱们劫杀了多少牧群?方圆数百里之内,没有再大的牧群了!一言以蔽之,此乃真正的肥羊,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你怎么把我们说的跟劫匪一样,我们可是精锐!”

    “哎呀,事到如今,就不要纠缠此等小节了。充作草原流窜劫匪,在草原各方大战,无人威胁我们的时候,以抢劫之名,行练兵之实,这是我军早就有的传统,同光年间咱都这么做了!龙门山一役,将士们折损太多,新补充的军士虽说都是各军精锐,但毕竟相处的时间短,战阵配合之道还不娴熟,拿牧人练兵是很有必要的......”

    “停停停,李彦琳,别开口就长篇大论,我头疼。你我是来策应殿下的,练兵不过是顺带而为。我就不明白了,眼下殿下都该到了西楼了,咱们为何还不与大军会师?”

    “这你就不懂了吧,咱们是骑兵,但也是奇兵啊!奇兵是用来干嘛的?出其不意啊!千百里奔袭,拯救大军于危难之际,破军斩将力挽狂澜,说的就是咱们这样的!”

    两个寻常牧民装束的人正聊得欢快,旁边来了一员骑将,向河流下游一指,“李彦琳,交给你了,天黑之前结束战斗!”

    “得令,林将军!”

    李彦琳纵身上马,招呼了部曲,五百人迅速成阵,而后又散开,向河流下游的牧人席卷而去。

    直到这时,奔驰中的将士才会偶尔露出衣衫下的铠甲。

    那河流下游的牧人,看见那群他们深为忌惮的家伙果真分兵来攻,无不大骇,纷纷上马,但这时逃走已经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应对,眼看牛羊是保不住了,他们急得大叫,又不肯轻易逃走。有那悍勇之徒,反而向来者迎上去,意图杀鸡儆猴,让对方知难而退。

    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错了,他们的弓箭还没射出去,对方就已经齐齐俯身躲在马脖子后面,完全不给他们机会。待得稍微奔得近了些,他们手中的也不知是何种弓箭,不用挽开就射了出来,而且准星出奇,当先的牧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射落马下。

    而后近了人群,起身抽刀,挥斩错身,动作极为干净利落,随着一个个牧民接连倒下,他们终于意识到,他们面前的根本就不是普通牧民,也不是普通悍匪!

    然而此时醒悟为时已晚,连退路都已没有,君子都将士席卷包围,很快就对他们展开围杀。

    没多久,百余牧民尽数死于非命。

    而此时,夕阳还未落下。

    李彦琳巡视了战场一圈,感到很满意,最后来到牛羊前,望着眼前满满一片叫唤的牲畜,他满眼都是财迷神色,“好啊,都是我们的,都是我们的了!”

    还没巡视完新得的战果,李彦琳忽然机警抬头,在不远处,有数骑疾驰而来,待对方离得近了,李彦琳神色一凛。

    是秦王近卫。

    衣甲皆有血迹!

    “林将军何在?!”来人大喝。

    李彦琳的部曲指了方向,李彦琳没有犹豫,迅速跟了过去。

    李彦琳跟着近卫找到林英——玄武城一战,林雄重伤,至今未痊愈,倒是林英恢复得好些,李从璟鉴于他在战场上的表现,特许他暂代君子都都指挥使之职。那近卫亮出令箭,“西楼战起,秦王令,君子都立即驰援!”

    林英、李彦琳俱是一愣,“西楼战起?契丹军在攻打卢龙军?!”这是怎么回事?两人一时想不明白,先前接到的军令,还是卢龙军大败饶州军,正抵达西楼,这时候契丹军为何开始进攻卢龙军?

章五十五 秦王再着甲【第三更】

    林英不敢耽搁,立即接令:“林英得令!”

    “全军集结!”林英轰然下令。

    沉重的号角声呜咽响起,打破了草原沉静的日暮。

    少时,林英策马来到阵前,环顾众将士,先是传达了李从璟军令,而后喝令道:“全军听令,立即驰援西楼!”而后,高举手臂,“展幡!”

    三千君子都,至此高居旗帜,风驰电掣般奔向西楼。

    至于那一望无际的牛羊,则是无一人询问一声、多看一眼,全都就地丢弃。

    待君子都消失在原野,原先下游那群牧民中,有一个侥幸未死之人爬起身来,却发现自己被数不尽、看不清的无主牛羊围在中间,他呆立羊群中,不明所以。

    ......

    一日前。

    李从璟率卢龙军抵达西楼城外。

    当其时,耶律倍与耶律德光正在激战。

    大军布阵不久,耶律倍和耶律德光就派了使臣来见。

    看到两人并没有亲身前来,李从璟眼中的神色就很难言了,他自嘲的笑了笑,对身旁的杜千书打趣道:“耶律倍和耶律德光也太不识趣,自己不来却只派使者前来,那些使者跪拜我还真不稀罕。”

    桃夭夭在他耳旁揶揄道:“看来秦王的威风还不够,人家没打算买账。”

    “都是逆臣贼子啊!”李从璟装模作样叹息,“此时给他们机会他们不来,往后就该后悔了,孤王有的是打得他们服气的时候。”

    说到这,示意杜千书,“看来莫神机说的没错,孤王来西楼,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不会马上前来跪拜服输,然后都眼巴巴求着孤王相助他们。快打开莫神机留下的锦囊,看看他都说了什么。”

    莫离向来喜欢自比先贤,留锦囊这种事早年就没少干过,只不过这回的锦囊,却不是莫离在仪坤州与众人分别时所留,而是后来半路上遣人送回来的,李从璟也刚刚收到,还没来得及看。杜千书闻言掏出锦囊,双手奉上。

    李从璟满面春风的打开锦囊,细细看下去,殊不知他一看完内容,脸色立即就变了,“不好!”

    “传令全军:偃月阵!”

    ......

    昨夜。

    耶律德光接到耶律敌烈败回饶州的消息后,沉思良久,说了一句众人都没料到的话,“遣使去见耶律倍,孤王要与他相见。”

    左右大惊,正欲相劝,话还未出口,耶律德光已是怒喝道:“速速去办,多言一句,立斩不赦!”

    这边厢,耶律倍也接到了耶律敌烈军败的消息,他在大怒之余,也陷入沉思,过了许久,他抬头道:“遣使去见耶律德光,朕要与他相见。”

    只不过他的使臣还未派出,耶律德光的使者已经到了。

    这一回,昔日契丹国最有贤名两个皇子,争斗多年的兄弟俩,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总算是想到了一处。

    不时之后,两人避过耳目,只率些许精锐近卫,在隐蔽处相见。

    树阴前,兄弟兀一碰面,耶律倍即怒斥道:“耶律德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家弃国,聚众叛乱,你眼里还没有君臣,还有没有王法,你难道不知死吗?”

    耶律倍厉声斥责,一直持续了好半响,那愤怒之色就差被扑过来咬断耶律德光的脖子,然而耶律德光却只是安静的站着,悉数接下了耶律倍的怒骂。

    待耶律倍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耶律德光苦笑道:“兄长若是要骂,只管骂个够,愚弟接着就是了。”

    “你当真以为此时朕不敢杀你?”耶律倍眼中凶光毕露,可见他的确是动了杀心。他一番王朝霸业,多年准备,如今毁在耶律德光手中,怎能不恨?

    “兄长若要杀我,见面就动手了,何必等到此时?”耶律德光脸不红心不跳,既没有对耶律倍的愧疚之色,没有对耶律倍的惧怕之意,“不过兄长要对愚弟动手,实则不过是自家之争,愚弟此番兴兵西来,虽然在兄长看来是大逆不道,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家之争。你我自家人明自家事,自家人相争,便是争得头破血流,无论最终谁站着谁倒下了,自家的东西还是自家人的,输赢都不过是个人命运,于家国无伤。但是此时此刻,却有强盗要入家劫掠,霸占你我家业,难道你我不该先联手对付外敌?”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朕!”耶律倍冷哼,“还有,契丹国是朕的,朕是契丹皇帝,你不过是觊觎朕的家业,与那外贼并无二致!”

    耶律德光摊摊手,那意思是随你怎么说,你开心就好。

    “说吧,你有一刻的时间说服朕,否则朕明日必会尽起大军,先除内贼,再去收拾李从璟!”耶律倍皇帝的姿态不能丢,依旧是高昂头颅。

    耶律德光也不拿捏姿态,娓娓道来,“李从璟已败耶律敌烈,明日就会抵达西楼。他是何种心思,兄长难道不知?”

    耶律倍又忍不住了,“说到这朕倒是要问问你,你此番兴兵,是否与李从璟相互串通,是否与耶律敏相互勾结?可恨那耶律敏,朕对她那般恩重,她竟也临阵倒戈,实在是可恨!你们还真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李从璟若是一心相助愚弟,愚弟今日何必来与兄长相见?那李从璟是什么样的人?狼心野心之辈,他打的什么主意?四年前相助兄长,今日又来蛊惑愚弟,不过都是想要引起契丹内乱,消耗契丹国力罢了!”耶律德光痛心疾首,“此番他与愚弟联合是假,勾结耶律敏倒是真......”

    耶律倍有心想说他与你勾结也是真,想了想终于是忍住了。

    耶律德光继续道:“明日李从璟抵达西楼,不出所料,定会坐视你我兄弟相争,等你我两败俱伤的时候,他则坐收渔翁之利。到得那时,我契丹大军精锐折损殆尽,契丹国李从璟还不是想如何折腾便如何折腾?便是兄长胜了愚弟,但往后兄长的皇位还坐得安稳否?要知那耶律敏趁你我相争之际,暗自培植党羽,一心投靠唐朝,如今可是势力非常,来日再有李从璟相助,她就不是尾大不掉,只怕兄长你也要为她所驾空!”

    耶律倍冷笑道:“你是怕自个儿被耶律敏驾空了权柄吧?”

    耶律德光耐心有限,此时也忍不住出击,“兄长与徐知诰联合,暗中培植势力捣乱西川,让唐朝禁军至今都不能离开两川,难道也是愚弟的事?”

    要说耶律倍先前不知李从璟知道了他捣乱西川的事,如今李从璟连败耶律黑格、耶律敌烈,这般来势汹汹,他若是还不醒悟却也不可能了。

    “朕那是为了契丹大业,哪像你狼心狗肺,就知道祸国殃民,来夺朕的皇位!”耶律倍大怒。

    耶律德光脸色一阵扭曲,有心发作,终究还是忍住,沉声道:“无论如何,李从璟此番北来,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了,扶持耶律敏也正因此......耶律敏不必多言,早年她逃到幽州,就与李从璟勾结一处,四年前她回契丹,是否是所图深远姑且不言,此后定会唯李从璟之命是从,却是毋庸置疑。兄长......”

    耶律德光深吸一口气,“无论往后如何,只有先败李从璟,这契丹才会是契丹人的契丹,日后也不必受耶律敏掣肘,否则,你我寝食难安!”

    耶律德光一番话字字在理,可谓是入情入理,只不过耶律倍心中恨意仍是滔天,“与你这等逆臣贼子联手,实在是让朕万分恶心......他李从璟区区一介卢龙军,还真能反了天不成,朕就不信胜了你之后,不能拿下他!”

    “岂会是只有卢龙军?”耶律德光摇头,“那不过都是假象罢了。李从璟之所以只率卢龙军出现在你我面前,防的就是你我对他太过忌惮,从而逼得你我联手,让他讨不了好。正因为只率卢龙军出现,你我对他过分轻视,所以才会全力自相残杀,想着事后随随便便把他赶走。但兄长也不想想,但凡他李从璟出现的时候,哪一回没给契丹带来深重灾难?待到你我事了,大军疲敝,他李从璟大手一挥,万千大军北来,到时谁能奈何得了他!”

    耶律倍大惊,“你是说,他暗中调集了大军在等着?”

    耶律德光痛苦道:“正因事先不曾察觉到这点,还想着仪坤州、饶州军随随便便就能挡住他,就算挡不住,你我事了之后也能随手解决他,所以才对他不够重视,才会只处理眼前的事。现在看来,却是你我太天真了......”

    “这不可能!”耶律倍断然摇头,“朕的眼线密布唐朝北境,彼处并无大军调动!否则,朕又怎可能一心西征?!”

    “愚弟的眼线何尝也不是这般说?”耶律德光苦涩道,“但很多事,光靠眼线是不够的。”他有心说得靠脑子,又觉得这样太侮辱耶律倍了些,好歹及时打住,“李从璟前时没调动大军是真,但现在呢?兄长的眼线多久没有新消息传回来了?”

    耶律倍愣住。

    虽说眼线是有事禀报,无事则隔一段时间一报,但近来没有回报,并不代表就一定无事......还有可能那些眼线都不在了!

    “总而言之,李从璟北来之后种种举措,的确蒙蔽了你我,让你我以为大唐不会大举兴兵北上......”

    “不对!”耶律倍叫起来,“西川动乱,杨吴攻楚,难道唐朝不管了吗?唐军如何能大举北上?”

    “兄长难道忘了,卢龙边镇,那是李从璟经营多年的地方,无论是藏些兵马,或是临时紧急调动边军出战,再组织地方后备兵员戍卫州县,他都做的出来!”耶律德光寒声道,“他根本就不必用到禁军!”

    耶律倍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越想越觉得耶律德光的话是对的,因为李从璟这个家伙......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既阴损又强大的对手啊!

    耶律德光见耶律倍已经想通,遂道:“但你我并非也就败了,眼前李从璟只有卢龙一军在身边是事实,他要调集边军赶来,总需要时间,而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耶律德光盯着耶律倍,眼中精光爆闪,“你我合力,抓住时间,吃掉卢龙军,就能打破李从璟的布局,卢龙边军虽能北上,但藩属太杂,只要击败卢龙军这股主力,卢龙那些边军就不是大问题。而若能活捉李从璟,则唐朝此番攻势则顿时土崩瓦解!”

    耶律倍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他望着耶律德光,“你真能与朕齐心共拒李从璟?你果真不会背后使绊子?”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耶律德光凛然道,“再说,愚弟可不想千辛万苦,最后却只能做个傀儡皇帝!”

    耶律倍冷哼一声,“你做不成皇帝的!”

    “明日,你我佯装激战,等李从璟到了西楼,在其扎营之前,趁其立足未稳、自满松懈之际,疏于防备之际,你我共击之!”

    “你我军中不乏李从璟之耳目,待唐军出现之时,少不得要佯装大怒、惊慌......”

    ......

    李从璟将锦囊丢给杜千书,调转马头回去阵前。

    莫神机不负才名,推算出了耶律倍、耶律德光的心思变化与谋划。

    而此时,那“激战”的两军,怎么看情况都有些微妙。

    耶律倍与耶律德光未交战的军阵,则已开始有了变动的迹象。

    旷野,一望无际。

    天边,金日西沉。

    前方,西楼无声。

    李从璟来到卢龙军阵前,回转马头,目视契丹军。

    彼之兵马,十倍于我。

    秦王目光平静,气息沉稳,他张开双臂,“来人,给孤王着甲!”

    给你们跪迎的机会不知珍惜,孤王就打得你们扑地求饶!

章五十六 精骑破敌甲【第一更】

    西楼建城之地,依山傍水,三面皆有群山,虽不高峻,却恰得众星拱月之势;西楼城前,远近各处颇有矮山土泡,然放眼观之,却无碍于天地辽阔。

    阵战之道,杂糅万象,天时地利自是题中之意,因战事突起,身前左右皆敌军,先机已失,卢龙军局势极是不利,然则行军之法,必符进退之理,卢龙军虽处劣势,但还没到九死之地。

    依山列阵,阵成偃月,可保进退。

    然契丹军毕竟早有准备,先前不动则已,这厢一动,便有雷霆之势。但见左右两阵,那各拥十万雄兵的铁甲海洋,翻出一道巨浪,带着两军呼啸转来,大有席卷万物、摧天毁地之能。

    身处近二十万大军面前,闻杀声,察地动,又见那风起云涌,谁敢不惧?

    区区不到两万卢龙军,在大海面前,无异于一座草庐,转瞬即有被吞没之风险。

    蚍蜉之于大树,萤火之于日月,大小之别,无如此刻之鲜明。

    当此情景,莫说胜败,但问一句:赴死何其容易,求生何等艰难?!

    然而你要再问,那阵前对敌我大势感知最清楚之人,那位历经杀伐深知沙场深浅的宿将,那位大唐帝国尊贵显赫的秦王,他惧是不惧?他不会回答你。

    因为,他在着甲!

    在近二十万大海一般汪洋、天地一般浩瀚涌来的敌军面前,他在着甲!

    在只不过区区不到两万之数,但军阵严整、军旗飘扬的同袍面前,他在着甲!

    曾经沙场多少事,而今秦王再着甲。

    北上以来,卢龙军历经数战,尤其万马坡一役,前后历经七日,甲士猛攻敌营之时,战况不可谓不激烈,然连日以来,李从璟都不过青衫革带而已,稳坐后方未临战阵,更不曾去披甲执锐。

    大军远道而来,一路势如破竹,到得此时,雄城在前,如虎豹卧雪,敌军在侧,如群狼环伺,卢龙军注定有一场苦战,李从璟终于立马阵前,他好整以暇,披战甲、持长槊。

    黑袍黑发,铁甲骏马。

    近两万双眼睛在看他,数十万双眼睛在看他。

    李从璟调转马头,锐利如金的目光,在万千将士身上扫过。战阵前,大将林立,李彦超、李彦饶、许大胆、徐旌等人,无一不是天下骁勇,无论放诸何军,都能杀出一片赫赫军功。上-将身后,铁甲如潮,一望无际,这里的每个将士,都是幽燕的大好儿郎,古往今来,以之成军者,无不精锐,常震天下。

    世人称之:卢龙铁甲一万八,十万雄兵亦可杀!

    秦王倒持长槊,在战马上问:“告诉孤王,尔等何人!”

    尔等何人?数百近卫齐声喝问。

    “大唐铁甲!”万八将士齐声回应。

    天下兵马大元帅再问:“告诉本帅,尔等何人!”

    “大唐卢龙军!”万八将士声震云霄。

    李从璟三问:“大唐铁甲,卢龙骁勇,你们怕死吗?!”

    “不怕!”

    “不怕!”

    “不怕!”

    万八将士势震山河。

    李从璟四问:“明知一死,可敢一战?!”

    “战!”

    “战!”

    “战!”

    金戈相击,铁甲轰鸣。

    李从璟回身,长槊前指,彼处,敌旗遮天,敌甲覆地,“狭路相逢勇者胜!孤王要尔等告诉贼敌,尔等何人!”

    “杀!”

    “杀!”

    “杀!”

    卢龙铁甲,气冲斗牛。

    李从璟大喝:“李彦饶!”

    “末将在!”

    “率步军大阵,后山前结阵!”

    “末将得令!”

    李从璟再点将:“李彦超!”

    “末将在!”

    “精骑两千,护卫两翼!”

    “末将得令!”

    李从璟拉下兜鍪,“徐旌!”

    “末将在!”

    “精骑三千,随孤王杀敌!”

    “末将得令!”

    战场争胜,最上夺势。敌军众,我军寡,欲为守势,先立攻心。遣上-将,破军入阵,夺敌战心,是为首要之重。

    契丹军虽大举袭来,然变阵之际,攻势未成,各部虽势如狂潮,实则联系未深,大小战阵衔接未紧,颇有空档与可趁之机,当此之际,以精骑突击,扼其前阵,挫其士气,可收奇效。

    先前战事,逢战必有军议,彼时诸将各抒己见,无尊卑之分,如今大战降临,李从璟颁下军令,独断专行,却无人敢有异议,饶是李彦超等将忧其周全,也不敢多言。

    秦王锐意进取,因厚积军功而立身,曾经年率军征战,向来无所畏惧,自入洛阳投身政事以来,不过四载,若是今日便失了出入战阵之心,那不是惜身,而是自取灭亡!

    我欲强便强,我欲胜便胜!

    这就是大唐秦王。

    汉唐雄风何处寻,且看秦王破阵!

    卢龙军阵是大湖,三千精骑分流而出,卷动烟尘,其势自成一条江河。江河奔流,前阵渐尖,后阵渐厚,遂成锋矢阵。契丹军阵是两方海洋,此时向卢龙军袭来,如牛出双角。

    牛角厚重,比那江河要宽。

    然则江河已成锋矢,牛角却未聚力,如同分叉许多的线头,空有牛角之身,没有牛角之角——牛角之势只是暂时,乃是契丹军变阵的一种过渡形态,契丹军本就没有磨尖牛角的意思,他们要的是两面合围卢龙军阵。

    只是谁也不曾预料,这时候卢龙军阵会分出一支精骑,主动出击!

    大地辽阔,金日西沉,在不高的断断续续的山峦上徘徊不去。旷野深邃,愈发衬托的矮山毫无气势,奔驰在山前广阔平地上的锋矢阵,向那其中一只牛角袭去。

    契丹两军突然转向袭向卢龙军,变势要快,变阵却不能急,各自近十万的军阵,急了自然会乱。双方虽然相距不近,但只要变阵完成,大势一成,卢龙军便跑不掉——跑则能追。时辰已经不早,再有一个多时辰夕阳就要落入地平线,契丹军选在此时出击,趁的便是这个时机。

    只要在天黑前围拢军阵,一旦进入黑夜,阵脚大乱的卢龙军,根本无从抗拒大海袭来的恐惧,耶律倍与耶律德光此举,深得用兵之法。

    李从璟主动出击的意义也在这里,卢龙马军必须扼制契丹军阵之势,让卢龙本阵在天黑前于山前布好防御大阵,如此阵脚稳固,方能有后续之战。

    欲制牛身,当制牛角。

    李从璟对战机的把握,入木三分。

    不多时,三千铁骑就近了牛角。

    李从璟选的是耶律倍这一方。

    阵后,耶律倍高居望楼,见了三千卢龙马军奔来,不禁脸色微变,而后却又冷哼一声,“蚍蜉撼大树,不知死活!”

    眼见卢龙精骑袭来,契丹军阵中令旗挥舞,鼓声连连,那当先的军阵正在变化,无暇应战,两翼的精骑本有护卫大阵之责,这下在旗鼓号令之下,立即迎上来。

    李从璟却看也不看两翼敌军,长槊往前一指,下达了全速突击的命令。

    三千精骑,立即将速度提到冲阵水准上来,锋矢阵如阵风突袭,直取中军。

    两翼的契丹精骑千夫长见卢龙军不理会自己,顿手舞足蹈叫喊连连,他们本是斜指卢龙军阵,这会儿卢龙军埋头前行,他们便会直接碰到卢龙精骑侧腰。

    那两名千夫长异口同声,喊的却是:“腰斩敌军!”

    他们十分激动,因为卢龙军的这个破绽太明显,军阵腰部防御最是薄弱,制腰则制身,这是连百夫长都知道的事。况且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契丹精骑在奔来。

    面对两股契丹精骑直奔腰侧而去,李从璟嘴角勾起一抹微冷的弧度,只不过这抹弧度隐藏在兜鍪下,却是无人能够看见,而李从璟双眼迸射出的浓烈杀气,还是犹如实质无比清晰——那是长久积攒的战意终于得以释放的爆发!

    五百步,三百步,两百步,李从璟渐渐能看到眼前契丹军阵的窘迫。

    那正在变阵的契丹众人,转脸相顾,既有骇然,又有狰狞。

    当头的契丹军士反应迅捷,虽不能变阵来迎,却也可以弓箭射之。

    一泼箭雨,不下数百。

    叮叮当当,打在铁甲上。

    并没有什么卵用。

    李从璟咧咧嘴,“痒。”

    “弩!”李从璟身后,一张脸也隐藏在兜鍪下的徐旌,陡然一声大喝。

    此时,卢龙精骑距离契丹军阵,已近百步。

    百步内,劲弩穿甲。

    那契丹军士,弯弓搭箭,还想再射,未及出手,弩矢扑面。

    五十步内,劲弩杀人。

    外层的契丹军士,睁大了不可思议的双眼,下饺子般接连坠马。

    这便是卢龙劲弩的威力!

    弩矢如蝗,由前而后依次射出,训练有素的卢龙骑兵,保证了每一支弩矢都在最佳距离射出——地上仿佛有一条直线,每名骑兵奔过这条直线时,便飞射弩矢。军阵的弩矢,在空中练成一条龙,龙头在契丹军阵,龙身在己方军阵。

    “槊!”徐旌再次大喝。

    射出弩箭,骑兵收弩端槊,平举向前。

    锋刃森寒。

    一支卢龙军,撞入敌阵中。

    铁骑冲阵,威势何其之大,说是山崩地裂也不为过。无需将士有任何动作,飞奔的战马,带动长槊向前,锋刃滑过契丹军士的咽喉、胸膛,刺穿甲胄又刺穿身体,将契丹军士的身躯带离马背。

    那匆匆调整出防御姿态的阵线,被卢龙军一撞而破,一时之间,卢龙铁甲精骑前、侧,一片人仰马翻。

    披风云卷,李从璟自阵线缺口一跃而出,杀进契丹人群中,槊如闪电,人如蛟龙!!

章五十七 其势不可挡【第二更】

    沙场战机,往往一闪而逝,抓得住便是智将,就眼下而言,契丹大军变阵声势浩大,阵型衔接中的空档也只存在于极短时间,大阵露出的薄弱点也只在很小的一部分,要抓住这样的战机组织起一针见血的攻势,对将领眼光、战场局势判断能力、指挥能力与部曲执行能力等诸多指标要求极高,几乎难如登天,纵是良将精兵也不敢轻易为之,因为一旦稍有不慎,没有在千头万绪中抓住那一丝战机,撞到了大阵的铜墙铁壁上,便是自寻死路,只能落得个身死人亡、全军覆没的下场,连挣扎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沙场战机,不是回回皆有,良将过招,破绽更是少见,便纵是百日大战,关键时机也可能就那么一回,只在片刻之间。

    而一旦抓住这等战机,便有可能收获以蚁穴溃千里大堤之效。打蛇打七寸,命-根-子被制,哪怕是八尺壮汉,力拔山兮气盖世,也只能任人摆布。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数回征战,足练精兵,十年沙场,难出名将!

    ......

    这边厢,卢龙精骑撞破契丹军防线,李从璟一马当先杀入阵中,他自是披坚执锐,座下骏马也是扬蹄狂奔。一人一马如铁甲战车,车轮碾过之处,敌甲碎裂,人马俱亡,无一合之敌。

    无一合之敌,非是我强敌弱。精骑冲阵,先求一往无前,若是刚入敌阵攻势便被扼制,这仗也就不必再打。

    李从璟目光沉静,手中长槊一路飞掠,战马飞奔急进,但见眼前敌甲密集,前后相继,如入丛林,唯见草木,不见天日;那阵阵呼喝之声,悉数入耳,如巨浪拍岸,如山洪加身,人在其中,渺小如粟,只听山鬼哭,不闻仙人语。

    敌骑迎面,刀枪纵横,好似那林中飞奔之人,被荆棘加身,面前那一张张人脸,或怒或恶,端得是骇煞人也,这万军之中,步步杀机,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要想破阵杀敌,当先一个,必不能被荆棘缚身。

    “喝!”长槊已斩数人,此时锐气已失,而身前强敌林立,李从璟立即动作,一声大喝,提臂挥槊,长槊斜挑,锋刃在闪电间滑过敌骑咽喉,带出一片血肉,他眼也不眨,长槊再扫,挡下斩来的一柄马刀,电光火石之间,也不见他手臂如何动作,不过是手腕一动,那锋刃掠过马刀,击在那敌骑头盔上,打得对方眼前一黑。

    李从璟纵马与其擦身而过,紧随其后的孟松柏,刹那间补上一槊,将那骑兵刺下马来。

    再后的甲士飞奔而过,铁骑扬蹄,那骑兵伤重未起,马蹄便踩在他胸腔上,只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胸膛凹陷,身如虾米弓起,口中鲜血争涌。

    再看时,铁蹄驰过,那人已是被接连践踏,成了一堆肉泥。

    战马急进,李从璟槊出如龙,势如疾风,只见他手臂连动,竟是快得离谱,压根分不清每一个动作,只有虚影连连,勾勒出劈、斩、挑、刺、扫的残痕。

    阵阵铁器撞击的脆响传来,金戈之声令人牙酸也叫人心颤,那前前后后袭向李从璟兵刃,竟是悉数被他挡开,便是如此,他还能寻机杀敌伤人。

    偶尔有那不及挡下的刀枪,也是被他过滤下的非重击,饶是有幸避过护卫他两翼近卫的格挡,打在他那身明光甲上,也只能擦出一道浅痕,而作为代价,出手的敌骑必被长槊加身,交出性命。

    李从璟身如战舰,乘风破浪,一往无前,些许微风,根本无从撼动他的身形!

    以他为锋头,浩瀚的契丹军阵中,锋矢阵如一支锋利的锲子,狠狠锲进。那挡在锋矢铁阵前的契丹骑兵,受锋矢阵进击,如同江水被巨舰排向两边,波浪涟漪不定。

    波浪是为军阵颠破,涟漪是为人马翻倒。

    以鲜血为旗,以尸体为路,锋矢阵冲向更深的人潮。

    “死!”李从璟一槊挑飞眼前敌骑,热血洒落铁甲。

    “杀!”徐旌紧紧相随,杀心正炽。

    ......

    锋矢阵两翼。

    两名契丹千夫长各率本部,冲向锋矢阵侧腰。

    “腰斩唐贼!”千夫长高举马刀,眼中闪耀着炙热的光芒,在他身后,跟着同样战意昂然的无数契丹勇士。

    就在两支千人队奔近接触锋矢阵时,千夫长忽然双眼睁大,他看到卢龙军两翼的精骑,端起劲弩,指向自己。

    因为锋矢阵正在奔进的缘故,当他看到唐骑的动作时,那弩矢已然发出!

    与弓箭不同,弩矢射出,轨迹成直线,千夫长看到唐骑射出弩矢时,尚在左前方,并未与自己直接面对,而当弩矢飞出,却直奔自己前胸而来!

    一泼泼弩矢,从唐军侧翼飞出,如毒蛇吐信,让人不寒而栗。千夫长机警,矮身藏于马脖后,惊险避过弩矢,而他身旁的同伴,则多有不幸者。惨叫之声迭起,一骑又一骑落马,转瞬之间,身中弩矢而坠者,即达数十人。

    千夫长面色铁青,他率部冲阵,打得便是腰斩卢龙军阵的主意,未令部曲用弓箭,既是一心短兵相接不愿引弓搭箭碍了攻势,也是因为眼下他部阵型乃是前后狭长,若是放箭只能前部稍稍为之,威势却是不大,杀伤有限。

    却不料,卢龙精骑仅是侧翼发了一阵弩,竟就让他的前阵几乎被射空了二三排!

    这不由得千夫长不心头发寒。

    唐军劲弩,威势可见一斑。

    但凡中原军队对战草原军队,强弓劲弩向来都是最受依仗的利器。

    “撕碎他们!”千夫长大怒,数十人死伤于劲弩,固然让他心寒,但他却是不惧,只要两军接阵,他就能腰斩卢龙军阵。

    但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卢龙军阵两翼后方,精骑稍稍调转马头,向左右各自驶出,竟是忽的变了阵型,各自分出数百骑来,成了大锋矢阵侧翼的两个小锋矢阵,而后迎向契丹千人队!

    近乎于直线的变阵,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空隙!

    “千夫长,敌阵有变!”部曲连忙大喊。

    千夫长转头相顾,立即脸色大变。

    战阵相击之势,立即攻守易行。两部千人队,立即由腰斩卢龙大锋矢阵,变成被卢龙小锋矢阵腰斩!

    而且卢龙精骑时机抓得极准,几乎是阵型变化刚一完成,就撞进了契丹军阵中。而且变阵极为迅速,待契丹军发现情况,已经无暇应变。

    也不可能应变。

    小锋矢阵这一变,即收四两拨千斤之效。

    卢龙军战阵娴熟,训练有素,竟是到了这般地步!

    要知道,契丹精骑千人队来侧击,入阵的点无法事先预计,而锋矢大阵又在急速奔进,更不可能早早分出部将来迎击,这也就是说,卢龙军阵的变化不仅娴熟无比,领头的也最多不过是一个都头!

    都头,统率部曲不过百人,一介低级军官,竟能识得如此战机,做出这般准确的判断,有这样果决的魄力?!其后数百骑,相继奔进,随其变阵而击,毫不迟疑,竟能那般信任他一个小小都头?!

    “这不可能!”惊惶的千夫长睁大了恐惧的双眼,不可置信的大叫出声,他身为千夫长,统率千骑,乃大军中坚,竟然被一介百夫长在战术层面上杀败?

    他万万不能接受!

    然而,这名千夫长却是不知,幽州演武院成立已超过七年,卢龙军中诸将,莫说都头,便是队正,也多是演武院学生,那都头、指挥使一级的军官,则是基本要入演武院进修!

    大唐诸军,在将官素质的比拼上,能比卢龙军略胜一筹的,也唯有百战军一军而已——就连百战军的略胜一筹,也不过是因为李从璟在淇门就对将官加以培训,起步得早而已!

    “破阵!”当先为锋头的卢龙精骑都头,提槊跃马,率部杀进契丹千人队中,其一往无前、睥睨敌军之态,已然颇得上-将之韵!

    数百骑进击,狠狠撕开了契丹千人队,杀得对方人马骇然,不能相顾。

    大锋矢阵破大阵,小锋矢阵破小阵。

    两翼小锋矢阵一路冲毁契丹千人队,速度不减,也不回头去将其彻底击溃,而追上大锋矢阵。大锋矢阵在李从璟率领下,已是率先将契丹大阵犁了一遍,其部先声夺人,打得契丹军阵仓惶失色,军阵大乱。而趁机混乱之际,小锋矢阵紧紧跟上,自然没有太大阻碍,其部勇猛精进,又将本就混乱的契丹军阵,再度犁了一遍!

    分阵易,合阵难。

    能分阵者,已是精锐,而能合阵者,精锐中之精锐。

    卢龙精骑,无愧北境至锐之名,无负帝国凭之以震北疆之厚望!

    ......

    大锋矢阵前,李从璟破阵杀敌,一身铁甲渐被鲜血染透,鲜血在铁甲上汇集成流,顺之流下。战马驰过之地,一路鲜血。

    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一朝入君手,万敌莫敢前!

    李从璟“休养”数载,今日一战,便如那蓄养锋芒多年的宝剑,兀一出鞘便剑气冲天,无人能扼其锋芒。李从璟等这一战,已是等了太久。

    即便如今已是秦王,平日高坐金銮殿,他也不曾遗弃他一身将骨!

    秦王一生,出江湖、入庙堂,处处皆沙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要有披坚执锐、破阵杀敌之气概,此生不死,浩然之气便不可磨灭。

    哪怕日后再无亲自上阵厮杀的机会与必要,但杀伐果决之念,为将为帅之气,必将终生相随。

    眼看卢龙精骑势如破竹,各阵皆无法撼其锋芒,军阵的混乱越来越大,十万大军,竟因额头被击,变阵前进之势大为受挫,那契丹军阵后面,耶律倍也是大大变了脸色。

    “卢龙马军,竟是这般悍勇?”耶律倍下意识道,手指阵中,“当头那员骑将,乃是何人?”

    夕阳西下,黑压压的军阵如大海似深渊,那一支所向披靡的卢龙精骑,竟如天兵下凡,甲披金辉。在耶律倍看来,当头那员骑将,已是以杀成势,奔驰间如虎跳龙跃,神魔皆不能挡。哪怕他身为契丹皇帝,见惯了军中骁勇,也不禁为之心颤。

    “不知。”左右皆是摇头,那骑将全身覆甲,兜鍪罩面,何人能知他的身份?

    “奇也怪哉!”耶律倍想不通,“李彦超、李彦饶的将旗都在卢龙后阵,这员骑将却是连旗号都没有,然唐军将士随其奋躯而战,竟然浑不惧死,可就怪了。”

    “该不会是......唐朝秦王?”有人小声道。

    他此话一出,立即被众人鄙视。那秦王是何等尊贵之躯,焉会亲入战阵,去历杀伐?你说这话,不是指摘咱们的皇上不去身先士卒么!

    就在众人不解时,那军阵中,忽然响起一阵大呼,其声如潮如雷,惊得众人连忙去看。这一看,连带耶律倍在内,所有人都心惊骇然。

    就见夕阳金辉下,当头那员骑将立马而起,手中长槊斜刺而下,正穿透了一员契丹骑将咽喉,将他的身躯从马背带下来,丈八长槊直插地面!

    契丹骑将,惨不忍睹。

    唐军骑将,不可一世!

    契丹将士惊呼欲退,卢龙精骑齐齐大喝:“杀!”

章五十八 折势断其角【第三更】

    卢龙精骑突入契丹军阵中,因了战机寻得恰当,正好击在契丹变阵的空隙上,锋矢阵杀入敌军中,虽说有那蚍蜉撼大树的嫌疑,到底占了先机,那将士果真是骁勇,又皆训练有素之辈,于阵中往来冲杀,直叫契丹军阵大乱,一时之间莫说稳住阵脚,怕是连混乱都抑制不住了,彼辈虽有十万之众,到底不能分出来十人打一人,这会儿虽不能说犹如蛇之七寸被制,却也焦头烂额。

    就眼下来看,只要精骑攻势不减,那契丹军阵中没有一股强力精锐来挡住他们的杀势,倒也不虞有败阵的危险,只需为将者看清局势,不被荆棘缠住手脚,落得身陷泥潭被围杀的下场,自然是进退随心。

    然而契丹称雄多年,本是杀伐立国,取的是征战自强之道,那军中并非没有智勇兼备之人,别的姑且不言,就说契丹皇帝耶律倍,早年也是声明在外的人物,一身勇武之力,屡屡沙场建功,又兼见识不俗,也曾颇有制胜之策。

    如此一时人物,哪里是能小觑的,眼看卢龙精骑阵中逞威,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耶律倍少不得也是恼怒异常,抬头远望,又见金日西沉的厉害,怕是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落山,若是不能在天黑前围了那卢龙军,只怕契丹军攻势难成,往后虽能以优势兵力强压卢龙阵前,但就战场局势而言,到底是给卢龙军留了余地,未免不美。

    当下,耶律倍询问左右,“唐贼逞凶,需得治他一治,诸位有何良策?”

    此问一出,当即有人答道:“唐将虽勇,彼辈虽强,毕竟入我阵中,为今之计,只需遣出精锐,再择一员猛将,予其迎头痛击,斩了那为首唐将,则唐贼攻势可以扼杀。”

    耶律倍点头称好,“唐将虽勇,我契丹军中岂非没有骁勇之士?唐贼虽强,我十万勇士之中岂能没有精锐之兵?以将杀将,以军破军,只要扼杀了唐军凶猛攻势,我十万大军一拥而上,且看彼辈还能如何逞强!”

    话至此处,也是无需多言,皇帝命令下达,那大阵中自然是一番调兵遣将的布置。

    先时,卢龙精骑虽说来势汹汹,耶律倍等人到底不曾预料到彼辈能这般悍勇,故而不愿停了大阵席卷卢龙主力的势头,调兵遣将去拦截他们,这厢见对方愈战愈勇,知是不能善了,唯有退而求其次,先解决这股精骑,再去思虑其它。

    那边厢耶律倍调集人马,这边厢李从璟却正杀得兴起。

    身处千军万马之中,举目四望,入眼皆是敌甲,那人马相据,远近虎视,的确叫人心惊,唯恐一个不小心,对方一个一口唾沫也将你给淹死。

    然则入阵破军这种事做的多了,也就知道了门道,方明白置身敌阵并不是那般可怕。这倒不是因为知道举袖成云、挥汗如雨的敌军不能用唾沫淹死你,而是明白了阵战之法。

    被百鬼包围,的确可怕,然若自己便是那天兵天将,专事斩妖除魔,那百鬼便是再咄咄逼人,被我一击即败,也就无需惧怕,这万军丛中我来去自如,想破阵便破阵,想杀将便杀将,哪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最不济,我身后百千铁甲,总能杀出一条血路,这纵横战阵与行走天下一个道理,首要得有一颗无惧无畏之心。

    闲话休叙,且说李从璟方才斩了契丹一员千夫长,此刻率军前驱,仍是片刻不曾停歇。

    入阵许久,李从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杀敌之余,也要注意大军面临的形势,这下他一看精骑入阵已深,便不欲还直接往前冲杀,毕竟往前的军阵太过浑厚,三千铁甲虽然骁勇,到底还是不能从前到后去杀穿十万雄兵。

    正欲传下军令,稍后寻那军阵薄弱之处,杀出军阵去,再作计较。不曾想,前方军阵中一阵人马喧嚣,待细看了,李从璟心头凛然,嘴角却勾出一抹笑意。

    看对方的动静,却是有骁勇之将,带着精锐部曲,好不容易从阵中奔来,要阻挡卢龙精骑的攻势。

    “耶律倍的反应倒也迅速。”李从璟心道,然而战马却没片刻停歇,带着他依旧杀向前方。

    强敌既来,此时断然没有避而不战的道理。

    李从璟微一侧头,避过眼前敌骑斩来的马刀,槊尾一提,正好击中对方下颚,那敌骑脑袋往后一扬,心中已知不好,然而不等他低下头来,孟松柏的长槊就刺穿了他的咽喉。

    两员敌骑同时挥刀斩下,李从璟浑然不惧,长槊一轮,准确扫开刀身,槊身顺势一横,将那两骑一起推下马背,而后战马驰过,他只感觉颠破了两下,那惨叫声却是无暇欣赏。

    “唐将何人,报上名来!”那率领精骑的契丹将领,鲜衣亮甲,虎背熊腰,想来不是寻常之辈,他手持巨斧,威风凛凛,这一声大喝,声如洪钟,却是想要先声夺人,喝住李从璟。

    然而李从璟是何许人也,岂会在意对方一声大喝,然则对方毕竟气势雄浑,自然有鼓舞契丹士气而扼制唐军士气的意思,李从璟也不能任由他大叫,当即挺槊直取对方面门,一声爆喝:“你大爷!”

    李从璟喊的是契丹话,来人如何不懂,当即大怒,举斧斩下:“你找死!”

    槊斧相击,声音极是清脆,李从璟冷笑一声,“找你奶奶!”

    那契丹骁将心中大骇,倒不是被李从璟这句话给震住,也不是李从璟声音比他大多少,而是长槊上传来的力量,让他虎口一阵麻痛,手臂轻颤,巨斧险些就要握不住脱手!

    李从璟笑容略显狰狞,两人阵中相遇,都是勇武之辈,他岂会让对方从他手中逃脱?长槊黏上巨斧,顺斧身滑下,锋刃直取对方面门!

    契丹骁将双目圆睁,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李从璟手中长槊在与他巨斧相击之后,竟然犹有余力变招!

    想他也是契丹军中有名的悍将,否则此时也不会被派来迎战李从璟,然而见面一合,他就有了生死危机!

    “这员唐将到底是何人,怎会如此厉害?!”契丹骁将心头大疑,却无暇多想,眼见巨斧无力荡开长槊,他心中一横,目露凶光,弃了巨斧,拼了双手残废,也要握住长槊!

    战阵搏杀,不比寻常较艺,往往照面就要分胜负,分胜负即是定生死!故而战将厮杀,出手必用全力。一招分胜负,没有比拼力量更简单直接的方式。

    角力一胜,哪怕是毫厘之胜,即获先机,再一出手,就能在眨眼之间,抢在对方之前,将对方斩杀或者击伤!

    故而军中勇将,多是气力非常之辈。

    故而军中选士,多要求力能举几百斤的石锁。

    契丹骁将力不如人,眼看就要落败,这下拼却双手去握李从璟的长槊,看似不理智,实则是两害取其轻!

    另外,一旦他握住李从璟手中长槊,只需赢得瞬息时间,逼得李从璟一时抽槊不及,他身后的勇士就能跟上来,对李从璟补上一刀!

    若是如此,胜负立即就换了边,生死也就换了边!

    李从璟久经沙场,岂能不知契丹骁将的打算,他双眼陡然一寒,心中杀意滔天,“找死!”

    先前长槊一斩一滑,已然用尽了力气,这下旧力已去,新力未生,已是无力收手,那契丹骁将清楚此理,故而在去手抓长槊之际,脸上已经露出狞笑!

    亏得是李从璟搏杀经验丰富,提前一瞬洞悉了契丹骁将的打算,千钧一发之际,李从璟果断弃槊、拔刀!

    生死,只争一线!

    那契丹骁将握住长槊,心头大喜,然而不等他用力将长槊带向自己,拉得李从璟身躯不能自主,陡然发现长槊上已然没了力道!

    当下肝胆欲裂,连忙收住手中力道,以避免自己把自己从马背上甩下去。

    只是他止住了自己身躯,却无法再有其它动作。

    他听到了身后亲卫的惊呼!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

    李从璟拔刀及时,故而能挡下契丹骁将亲卫的攻击。

    而契丹骁将此时已经无暇再有动作,即被孟松柏一槊穿身!

    他躲过了孟松柏刺中他的要害,却再没躲过徐旌将他一槊喉!

    “死来!”徐旌长槊猛地一带,将契丹骁将半边脖子都撕开。血肉横飞,契丹骁将睁大了双眼,还来不及去捂脖子,就被跟上来的李从璟近卫,一刀砍了脑袋!

    李从璟以刀御敌,杀进那群所谓契丹精锐阵中!

    没了契丹骁将的带头冲阵,所谓精锐,在李从璟带领的卢龙精骑面前,也不过是一个笑话。

    杀穿敌阵,李从璟调转马头,寻了一个契丹军阵薄弱的方向,带领卢龙精骑,杀出契丹大阵。

    三千精骑,入阵、破阵、出阵,无人能挡!

    契丹军阵,横尸处处,血迹淋淋,混乱不堪。

    军阵后,耶律倍亲见卢龙精骑片刻不歇,畅通无阻杀穿契丹军阵,大惊之下又是大怒,“饭桶!废物!”

    这支卢龙精骑,简直把他的契丹勇士当牛羊一般屠宰。他十万大军,竟是莫能奈之何!身为契丹之主,耶律倍如何能不大怒?

    “皇上快看!”不等耶律倍有所号令,身旁大臣已是发出一声惊呼。

    “看什么看!”耶律倍正在气头上,而当他再看向前方军阵时,顿时愣在那里,随即,他暴跳如雷!

    只见那三千卢龙精骑,杀透了他的大军前阵,在平地上兜了个圈,提起马速之后,竟然一弯转了回来,又杀向契丹军阵!

    彼处,方才军阵的混乱还未平息。

    “竖子尔敢?!”耶律倍狂吐唾沫。

    没有人回答他,但卢龙精骑,却以行动表明,他们不仅敢,而且在做!

    本就遭受打击的前阵,这下陷入更大的混乱中!

    “拦住他们!困住他们!杀光他们!”耶律倍连下三道军令!

    卢龙精骑再入阵,有容易的地方,是可以利用先前制造的混乱;有难的地方,是契丹军阵这回不如先前那般措手不及,调兵遣强有诸多方便。

    然而,不久之后,卢龙精骑再度从契丹军阵中杀出!

    直到这时,耶律倍身旁的一名老将才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能!这员骑将到底是谁!他入阵、进击、出阵的方向,皆是军阵薄弱之处——我等高高远观能够察觉此事尚且不易,他身在阵中,却是如何能清楚得知?!”

    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那三千卢龙精骑,在出阵之后,再度蓄势,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将回来!

    三入大阵!

    耶律倍手足冰凉,颓然后退。

    至此,他十万雄兵的军阵,受此三千精骑袭扰,阵脚已止,已是不可能去围上卢龙主阵了。

    红日落入地平线,卢龙精骑,破阵而出。

    这回,他们丢下动乱不堪的契丹军阵,回奔卢龙主阵。

    在其身后,一路血迹,触目惊心。

    日暮,天黑。

    三千精骑,于十万大军中三进三出,破其阵,扼其势,掰碎了那支所谓牛角!

章五十九 边军过长城

    李从璟在率领三千精骑阻扰耶律倍的大阵时,卢龙军步军在李彦超、李彦饶的指挥下,迅速往后山退却结阵。

    因为耶律德光所部没有卢龙精骑去阻扰,故而其阵势变化颇为顺利。不过这种顺利也是相对而言,在没了耶律倍合围的情况下,耶律倍一方想要直接去缠住卢龙军,让他们不能靠往后山,却不是那般容易。

    毕竟十万大军不可能一下全数压过来,耶律德光所部采用的,与耶律倍所部一样,也是骑兵先行追上缠打,而后步军大阵跟上的方式。

    只有步卒跟进到卢龙军阵前,步骑大阵合拢,才是真正去咬死卢龙军的时候。只不过眼下的局势是,当等他们追上卢龙军的时候,卢龙军距离后山已是不远。这个时候卢龙军虽然被契丹骑兵咬上,但其以精骑游走为牵制,以强弓劲弩为依托,且战且退,阵型全然不乱,没多久,即成功到后山前稳住了阵脚,而后边战边结阵。

    李从璟回奔本阵之时,后面一直吊着一群契丹精骑,原本他们在战阵中厮杀,无论是出阵还是入阵,都是后有追兵前有拦截,只不过仗着勇不可当之势,一直没有降下马速来,这才能来回冲杀不停。当然,这也是他们没有深入接触契丹步卒大阵的缘故。

    此时,卢龙军阵已经大体摆好偃月阵,见到李从璟率精骑奔回,卢龙将士无不精神大阵,一阵欢呼激烈之声响起,饶是处在如此境遇,士气仍是十分可用。

    “殿下骁勇,当世无双!”李彦饶在军阵中感叹,连忙部属部曲,集中强弓劲弩的火力,迅猛打击李从璟回奔路线前的契丹骑兵,为李从璟进入军阵扫清障碍。

    那耶律德光所部,见先前飞蛾扑火般去拦截皇帝军的卢龙精骑杀回,无不大骇,再看皇帝军军阵,当先一片如同给猪拱过的白菜地一样,端得是惨不忍睹,再回顾卢龙精骑,只见三千甲士一片肃杀之气。

    暮色深了,他们瞧不见对方的面目,但正因为瞧不见,才给了他们更大的冲击力与不确定性,但见对方从暮色中杀将过来,气势非凡,三千精骑气势本就不小,此时更显压迫力,仿佛地狱之门轰然洞开,无数修罗正冲杀出来。

    那挡在三千精骑身前的契丹骑兵,最是有苦说不出,他们本就被这支精骑的气势给震慑住,不免人心慌慌,再被卢龙步军的强弓劲弩一阵猛烈招呼,死伤骤然增加,就更是承受不住。

    有那自持悍勇之辈,叫嚷着对方经历大战,必已疲惫,不必害怕,带领部曲要去拦截。然而只不过是一个照面,那叫嚣的勇士就被斩落马下,其部骑兵更是被一冲而散,如同残花凋零,哪里有半分拦得住对方的可能性了?

    当即,后面的骑兵不禁四散而开,慌忙避其锋芒,再也没有敢于一战的心思。

    李从璟率领三千战袍浴血的精骑,狼入羊群一般,杀穿契丹骑兵军阵,但凡战马所经之处,敌骑皆走,无人敢拦。

    “开阵门!”李彦饶大吼一声。

    辎车长枪大盾构建的防线,迅速被挪出一个缺口,李从璟一马当先,率部自缺口中进入军阵。

    军阵中有无数火把,两侧铁甲纷纷避让,一条通道直入大阵后方。

    耶律德光本已驱马来到阵前,见此情景,喟然叹息,“今夜难胜唐军矣!”朝耶律倍的军阵看了一眼,愤然击节,“妈的废物,坑死老子了!”

    三千精骑挡住了十万大军,并且全身而退,卢龙军岂能不士气大增,他们本就是精锐,此时虽说处于不利地位,毕竟依山列阵,心里已是有了底气,哪怕如今面对二十万大军,但只要军阵不乱,那便是铜墙铁壁,契丹纵有再多手段,也奈何不得他们!

    精骑入阵时,李彦饶已在空地等候,眼见李从璟率部放慢马速,停住阵型,他不禁为三千精骑此时的气概所打动。

    军阵严整,铁甲冷然。那一名名将士,虽经激战,血染征袍,此时一个个提缰握槊,英姿飒爽,既有冲天铁血之气,又不乏风流潇洒之姿,气度让人心头凛然又使人折服。

    这三千精骑,经此一战,已然再度蜕变,此刻观之,知其已生睥睨天下之心!

    眼见李从璟提缰立马,干净利落滚落马鞍,李彦饶连忙迎上,为对方接过炙热黏稠的兜鍪,感受到兜鍪上鲜血的温度,李彦饶不禁赞叹,“殿下风采,更胜当年!”

    李从璟抹了一把脸上血水,摆摆手,示意李彦饶不必恭维,待他洗完脸,李彦超也赶了回来。

    “哈哈!殿下归来,大慑敌贼,那耶律德光,此时已经缓了攻势了!”李彦超快意大笑。

    阵中只搭了一个帐篷,李从璟走进去,众将随即跟进,解下横刀放在案上,李从璟转身对众将道:“虽有小胜,大势未变,耶律德光纵然攻势稍缓,不过是等待步军前来,耶律倍也是如此,此二人既然决意挑起战事,今夜便会连夜进攻,诸位不可大意!”

    众将应诺,李彦超冷冷道:“耶律倍、耶律德光争斗了多年,想不到此时倒能联合一处,倒也不是昏聩到了极致。”

    “两人实乃人中龙凤之辈,否则岂会让我军陷入困境?”李彦饶叹道,“诚如殿下所言,万万小觑不得这二人。”

    李从璟笑道:“这话孤王可是没说。”

    “这......”李彦饶与诸将都是一愣,不知道李从璟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战一场,李从璟稍感疲惫,但也没有坐下来,语气依然中气十足而不失淡然,“最多两日,耶律倍、耶律德光必再反目,相互大战!”

    诸将睁大了眼睛,全都是一副不可置信之色,“这......这怎么可能?”

    “有何不可能?”李从璟笑道,“陷大军于危急之境,主将之失。莫非诸位果真以为,孤王被那耶律倍、耶律德光摆了一道?”

    众将面色都很尴尬,有些将领更是干笑两声,心说既然殿下你都这般说了,我等就姑且承认你不是就是,总不能落了你的面子。

    李从璟见诸将这副模样,哪里还能不知众人心中所想,不过他却也不着急,只是缓缓道来:“耶律倍、耶律德光临阵联手,变化可谓让人猝不及防,卢龙近两万将士被二十万大军围攻,也的确有些危险,不过这种危险只是暂时的,不消两日,卢龙军将再无战事。”

    “孤王带卢龙军北上而来,先克仪坤州,是欲将仪坤州收入囊中,契丹失此南部重镇,对大唐就再无险要可守,日后大唐王师北上,将是一马平川;次败饶州军,大唐军威必定再传草原,不同于四年前孤王陈兵西楼,借助了草原诸部之力,最终也是借耶律阿保机身亡而胜契丹,这回不同,卢龙一军数日而败饶州军,日后草原诸部,就再莫敢与我大唐为敌。”

    “今日再度兵临西楼,原本就是为撤换契丹皇帝而来,耶律倍、耶律德光的确不是庸人,临死猛烈反扑一回,无论如何都不为过,但追根到底,临死反扑不过是困兽之斗,他们若是以为靠此就能改变局势,却是痴人说梦。”

    “孤王之所以敢今日就到西楼来,那是因为最迟明日,援军即到!不出两日,大军即来!”李从璟扔出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这些事先前来不及跟诸将说,此时却是必须要说了,因为这消息有鼓舞士气、稳定军心之效。

    李从璟负手看向众将,“有今日一战,卢龙军大阵已结,阵脚已固,再无忧虑!”

    诸将都是一脸愕然,全都跟见了鬼一样。

    原本他们以为大军接下来必有苦战,眼下虽然结下大阵,但在二十万大军猛攻下,成功突围而走撤回仪坤州,却是万分艰难,要知道军中携带的箭矢弩矢一旦用尽,那契丹军可就不好打了。

    殊不知这仗,根本就没有那些所谓危险!

    李彦超、李彦饶两人不同于其它将领,他们俩对李从璟的布置却是早就知晓的,不说别的,李从璟调集各州边军,都需要李彦超的配合。

    这些事关系到帝国大谋划,乃是机密中的机密,之所以先前不大肆张扬,是怕军中有耶律倍、耶律德光的耳目——契丹军中有李从璟的耳目,卢龙军两万之众,岂能保证就没有契丹的耳目?

    “这......殿下英明!”

    “殿下神勇!”

    “殿下果真是奇才!”

    “幽云之福!”

    诸将这下想清楚自己并未身陷绝境,哪里还能不心头大松,士气昂扬,当下莫不纷纷抱拳,对李从璟唱起赞歌。

    李从璟等诸将心情稍稍平复了些,这才笑道:“孤王先前说了,孤王来西楼是来看戏的,是要看耶律倍、耶律德光兄弟相争,自相残杀,是要看契丹内耗。耶律倍、耶律德光这两人有些本事,今日硬是拉得孤王不得不上台与他们合演了一场,孤王也就姑且游戏一回。但也仅此一回而已,往后的主要戏份,还得他两人唱完。”

    算算时间,距离仪坤州战报传回洛阳,李嗣源下达边军尽出的诏令,时日尚短。但李从璟调动边军,原本就不需要等李嗣源的诏令下达。李嗣源发出诸番诏令,不过是履行手续,将此事昭告朝野而已。

    总而言之,李嗣源、李从璟父子合演了一出好戏。

    故而实际上,北境各州边军,早已秘密分步骤做起了准备,包括秘调军情处人马捕杀契丹细作,封查道路封锁消息——各项准备,在李从璟攻下仪坤州后就已完成,就等李嗣源诏令一出,各军就立即出营——压根不用等什么三天、一日。

    所以,此时,边军已经越过了长城!

章六十 有人城上望【第二更】

    西楼城上,耶律敏望着城外远方的激战,脸色略显苍白。她双手死死攥着,借着疼痛感,才能勉强保持仪表没有失态。

    自从昨日黄昏卢龙军抵达西楼,战事说起就起,而后片刻不曾停歇,整整打了一夜。眼看午时就要近了,这白日的战斗已是又持续了半日,她不太精通战事,却也知道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就是累,卢龙军早晚也给累死了。

    “宰相大人不必太过担心战事。现已将近午时,该回府主事了。”一人走上城头,在耶律敏侧后行礼。

    “先生,你就不担心?两万对阵二十万,想想都令人心惊,哪怕稍有不慎,即有覆灭之险。”耶律敏脸上的担忧无从散去,哪怕是自己极为信任的“先生”出言宽慰,她也难以松下一口气。

    被耶律倍称作“先生”的这个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汉人模样,从官服的样式上看,是契丹朝堂的大员,其人举止有礼有节,该是儒生无疑,但从他的气质上看,又多古板严肃之色,不像是寻常儒生。

    此人唤作康默记,乃是耶律敏依仗的臂膀人物,亲唐派的得力干将。

    “先前秦王已经来过密信,想来大唐援军不久即要到了。”康默记说话的时候,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或者应该说,无论何时他都是一张木板脸,“至于战阵危机,老朽对沙场之事知之不深,不好妄言,但以秦王之才,恐怕最不必担心的便是沙场之事了。”

    耶律敏默默点头,她回过头去,又看向那喧嚣的战场。

    康默记见耶律敏这番模样,便知若是不见大唐援军赶到,她必是不会离开城墙了,也就不再作无谓之劝。

    此时,耶律倍与耶律德光聚在一起,共同指挥大军攻打卢龙军阵。

    聚在一起是很有必要的,因为他两人谁也不曾真正信任谁,哪怕如今两军协同作战,也没忘记防备对方暗地里对自己捅刀子,谁都知道攻打卢龙军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是对方突然调转兵锋指向自己,那卢龙军必是毫不介意帮一把手,先灭其中一个的。

    所以两人与其说是处在一处商议战局,共同指挥战事,还不如说是在监视对方,不让对方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去打一些不该有的歪主意。两人站在一起,既是受制于人,同样也是限制对方。

    “这卢龙军真是姓王八的,打了这么久,也没能撕破他们的军阵,硬的跟个锤子一样!”耶律倍很恼火,他的恼火也是有道理的,昨日卢龙军三千精骑冲杀过来,须臾就破了他的军阵,将他的军阵翻了个底朝天,虽说有取巧之嫌,但如今他的部曲以绝对优势兵力,却奈何卢龙军阵不得,叫他怎能不愤恨?

    “兄长不必焦急,毕竟一照面就破阵这种事,还是极为少见。”耶律德光皮笑肉不笑的奚落耶律倍一句,暗指对方昨日阵战不力。

    但耶律倍怒目转向的时候,耶律德光立即补充道:“一日不行就两日,两日不行就五日,五日不行就十日,总有破阵的时候。卢龙军所依仗的,无非是强弓劲弩而已,等他们箭矢用完,也就没了什么威胁,到时无论他们军阵是否是铜墙铁壁,你我二十万大军,总能将其咬碎。”

    耶律倍吃了耶律德光一记嘲笑,心中极为不快,有心嘲讽对方一句,却发现对方的这番话没甚么可讥讽的地方,但要是就这样放过对方,难免不甘心,遂冷哼道:“你也是姓王八的么,要去咬人?”

    说罢,老神在在道:“不出两日,朕定要踏碎卢龙军阵!”踏碎两个字,故意咬得很重。

    耶律德光面部抽动了几下,反唇相讥道:“兄长兴许是做皇帝做的久了,以至于都忘了自己姓什么。”

    “你......”耶律倍顿时大怒,但转念一想,自己骂耶律德光姓王八的,可不就是在骂自己么,当即被自己气得不轻,但皇帝的威严不能丟,他仍是怒斥道:“耶律德光,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以这样的语气跟朕说话,朕可以治你大不敬之罪!”

    耶律德光撇撇嘴,没搭腔。那模样,就差把明天你是不是皇帝还不一定,给写在脸上的了。

    耶律倍被耶律德光-气得心头如焚,有心治对方一治,否则皇帝的威严就丢了,望了战场一眼,计上心头,于是厉声道:“耶律德光,你的部曲攻势也太弱了些,唐军一发弓箭,你部就停滞不前,这般模样何时才能破阵!朕命令你,马上下令给你的部曲,加强攻势,军阵伤亡不过半,不得后退一步!”

    见耶律德光看过来,耶律倍抬起下颚,不容置疑道:“这是君令!”

    耶律德光目中带火,你说耶律倍你他娘的也太无耻了些,当然这话现在他还不能真骂出来,遂冷言冷语道:“兄长是皇帝,举国兵马,皆是兄长部曲,既然如此,兄长何不自己给前线将士下令?”

    这话含义明显,你口口声声自己是皇帝,无时无刻不在拿捏皇帝的架子,那你就下个军令看看,看老子的部曲理不理你,当不当你是皇帝!

    耶律倍岂能不明白耶律德光的意思,更是火冒三丈,冷笑道:“既然你这般说,可不要怪朕不给你脸面,既然是朕的部曲,若敢不遵君令,朕斩将杀士以明军法,可不会手软!”

    说着,召来传令军使,就要传令。

    耶律德光心下一惊,暗说这还了得,你敢斩老子的将士,你让老子还怎么做人,当即死死盯着耶律倍,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你敢?!”

    耶律倍被耶律德光这副要吃人模样吓了一跳,立马又被自己的懦弱给气到,恼羞成怒之下,毫不相让,“你看朕敢不敢!”

    两人如两头饿狼,怒视对方,龇牙咧嘴,就差扑上来撕咬。

    双方臣属一见两人就要大打出手,心想这还不翻了天,连忙上来相劝,有安抚耶律倍莫要因怒伤身的,有劝耶律德光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都是低声轻语。

    上来劝架的都是文臣,武将侍卫可就不是这番模样了,沙场血性之人,哪里看得下去自家主子吃亏,纷纷按刀上前,齐齐死盯着对方,只要各自主子一声令下,就是咬也能咬断对方的脖子,若是眼神能幻化成实质,这里早已是刀剑横飞。

    “耶律德光,你好大的胆子,朕今日定不姑息于你!”耶律倍一见耶律德光的近卫,竟然挑衅自己的皇家御前侍卫,气得汗毛竖起。

    耶律德光心说要不是局势所迫,老子岂会跟你这个白痴站在一起,你他妈的别太把你自己当人,真要惹恼了老子,老子一刀劈了你。

    当然,耶律德光也不能真跟耶律倍死掐,就在他准备以大局为重,收敛姿态暂时服软,来日再君子报仇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喝彩。

    众人不禁纷纷循声而望,就见一支契丹精锐步卒,正义悍不畏死的气概,与卢龙军阵殊死搏杀!

    这可是新鲜事。要知道战事虽然持续了很久,但在卢龙军强弓劲弩的压制下,契丹军阵虽然时有向前,却多半只能以弓箭对射,或者是组织铁甲重骑尝试突袭,步军军阵基本是没碰到卢龙军阵就给打回来,这能近阵厮杀,还是头一回。

    突破!大大的突破啊!

    耶律倍与耶律德光的臣属见此情景,差些喜极而泣,这是上天给台阶啊,于是纷纷大声赞叹,然后向耶律倍、耶律德光贺喜,最后不忘说什么类似于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话。

    耶律倍、耶律德光互看对方一眼,双双冷哼一声,俱都在心中表示,看在战阵有突破的份上,老子懒得跟你计较。

    “忠心之人必是骁勇之士,上得天佑,下得军心,朕的臣子,没有让朕失望!”耶律倍看着战场悠悠的说道。

    却是因为那突进的步军,乃是他的部曲。

    耶律德光一听这话心里又不是滋味了,看向耶律倍,暗说你他娘的还没完了是吧?

    最后还是主动收回目光,心中安慰自己,老子懒得跟你计较,肚量狭小的跟个娘们儿一样。

    这边厢,耶律倍得意洋洋,耶律倍故作清高,两人臣属见两人终于消停了,都是心头大松,少不得暗暗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那些个侍卫武将,都纷纷退后,倒是那些个文臣,擦完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再看对方的文臣时,顿时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乃是一群白痴,纷纷扭头冷哼一声,懒得再去搭理对方。

    自命清高而又傲娇得一塌糊涂。

    然而耶律倍并没有能得意很久,耶律德光也没能继续故作高深继,随着左右一阵惊呼,战场又起了变化。

    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唐军精骑,从那山侧后杀将出来,凶猛残暴得不能直视,一出现便打的面前的契丹精骑措手不及,没两下就杀散了面前敌军,而后一鼓作气冲破挡在前路上的契丹骑兵军阵,直指那一个正与卢龙军阵厮杀的契丹步卒军阵。

    这批唐军精骑,来的突然不说,战力彪悍的简直不像话,前阵的契丹大将骇然不已,连连大叫拦住他们拦住他们,然而对方速度太快,他调兵遣将不及,而原本能阻挡这支精骑的兵力也不少,却因为对方蓄势而来,正在劲头上,都给这支精骑砍瓜切菜一样砍翻。

    旋即,精骑煞神一般杀到契丹步卒军阵侧翼,拦腰便冲进阵中,这下就成了狼入鸡圈,好一阵鸡飞狗跳,羽毛满天飞。那契丹步卒军阵正与卢龙军阵交战,本就不战上风,这下给一支从天而降的精骑拦腰冲杀,哪里有余力去抵抗,不多时就丢盔弃甲,败下阵来。

    耶律倍气得直跺脚,对自己精锐部曲的伤亡心痛不已,“这是何人,这是何人!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昨日他的部曲刚被卢龙精骑蹂躏一番,那也是对方骑将太难对付,对军阵虚实、强弱看得太准,他猝不及防才被对方杀得措手不及,让对方三进三出阻拦了阵脚,而后扬长而去。

    耶律倍本已将其视为奇耻大辱,却不曾想今日又莫名其妙杀出一支精骑,又给他的部曲杀乱,接连受辱,耶律倍顿觉他皇帝的威严无处安放。

    耶律德光也是一阵心惊,对方杀败的虽是耶律倍的部曲,但眼下两人合力进击卢龙军,对方的优势即是自己的优势,眼见步卒大阵攻势被毁,他心头也是好一阵可惜。

    只不过比起耶律倍的失态,他却要稍微冷静一些,毕竟砸碎的家当不是自己的......

    “这支精骑......”耶律德光见其冲阵,甚感熟悉,却又不知为什么熟悉,正思虑间,卢龙军阵已是发出阵阵大呼,闻听此言,耶律德光这才醒悟,不禁脸色一变。

    “气死朕也,气死朕也!”耶律倍仍是暴跳如雷。

    却见,那支精骑杀败契丹步卒军阵后,却不着急退入卢龙大阵中,反倒是在阵前继续顺着偃月阵外围冲杀,大开杀戒之下,将契丹攻势硬生生给打的土崩瓦解。

    耀武扬威!

    怪不得卢龙将士齐声高呼这支精骑之名。

    他们喊的是——君子都!

章六十一 如何不相争【第三更】

    耶律德光瞄了耶律倍一眼,心说真把你气死了倒是省事。

    “这......君子都,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先前未曾接到消息,提及君子都北上啊!”耶律德光的一个臣属吃惊道。

    容不得他不吃惊,毕竟人的名树的影,早年间郭威率君子都杀到西楼,可是给过西楼不小震慑,那就是一支不能以常理揣度、衡量的军队。

    耶律倍在听闻卢龙军齐声大喊君子都之名后,也是面沉如水。契丹二十万大军轮番猛攻卢龙军,正是攻势大成士气旺盛之际,各部勇猛精进本极有可能取得进展——那靠近卢龙军阵的步卒军阵就是明证。

    殊不料君子都此时杀到,不仅瓦解了一波契丹军的攻势,同时也给卢龙军涨了势,此消彼长,虽然远不能动摇根本,却也不是一件好事。

    不仅耶律倍深表忌惮,众人面色都不好看。

    耶律德光却冷哼一声道:“区区君子都,竟使诸位一片愁容,真是可笑至极!那君子都便是再如何骁勇,终究不过三千人马,于大势能有多少妨碍?我契丹大军雄兵二十万,便是再给李从璟三千人马,又能如何?他们还能反了天不成!”

    众人闻言,立即讪讪,耶律德光这话说的不客气归不客气,的确是一番真理。

    方才他们眼见君子都骁勇难挡,一时难免气势被压低了些,此时闻听耶律德光之言,也都连连附和,纷纷说三千人在二十万大军面前,不过一介蚊虫而已,抬抬手指就灭杀了,不用在意,也有人说君子都之所以能逞威风,不过就是蓄势而出,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往后失去了这等先机,就再不用高看了。

    耶律倍眼见耶律德光出了风头,大为不满,暗暗恼恨自己为何就没及时说出这番话——而后又宽慰自己,这番话其实自己也知道,就是不屑于说出来而已,且让那逆臣得意一时,稍后老子再收拾你。

    “君子都本就是李从璟亲军,既然李从璟到了,君子都出现也不足为奇。”耶律倍摆摆手,做足了不以为意的姿态,“李从璟调来君子都,也就再无兵马可调了,这区区三千人六千马,无关痛痒,且让诸军再战,早晚必破卢龙军!”

    皇帝发话了,众人立即又是一阵符合、奉承。

    于是众人收拾心情,再看战场,而契丹军则重整攻势,再举战阵。

    然而形势并不如众人所期望的那样。

    黄昏时,又一支大军出现在地平线上。

    若说君子都的出现、建功,依仗的是出其不意,骤然袭击,其本身不过是势单力薄的“一小队”人马,那么此番出现的,就是大摇大摆走过来的一支“大军”了。

    人马相加,已是过万之众!

    君子都出现后,虽说耶律倍、耶律德光不认为还有唐军会出现,但大军还是放了游骑去两翼游走,是以这支唐军的出现,早早就被察觉到踪迹,而后报告给耶律倍和耶律德光知晓了。

    “大同军?”耶律倍与耶律德光面面相觑,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之色,“云州大同军,怎会......竟然,也来了?!”

    的确是来了。

    大摇大摆的来了。

    旌旗飞舞,鼓声雷动,招摇过市一般。

    大同军出现后,并不着急去攻打契丹军,而是在卢龙军侧翼摆下军阵,而后......开始扎营!

    “这帮唐贼竟然开始扎营?在我二十万大军面前,他们竟然大摇大摆扎营!”耶律倍一张脸又给气红了,“区区万众,真当朕不会去打他们吗?!”

    耶律德光面色凝重,“过万之众,当谨慎应对。”刚说完这一句,觉得有些太不给耶律倍面子,不得不咳嗽了两声,“得先弄清他们的意图,再从长计议。”

    “意图?他们不就是想救援卢龙军吗?还能有什么意图!朕岂能让他们得逞?”耶律倍沉下脸来。

    耶律倍心中骂道你个白痴,面上还是尽量不动声色,“大同军坐拥万众,步骑皆有,战力已然不容小觑,且他们来的好整以暇,阵防严密,不会给我们贸然出动就轻易得手的机会。一战不胜,徒涨他人士气,于我不利。再者,大同军既然来了,就与卢龙军成了相互呼应之势,以彼防守之严密,要同时杀败两军,难度不小。”

    “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说到这里,耶律德光也是暗暗头疼,先前他与耶律倍都只想着干掉对方,对南边疏于防备,而卢龙军一路北来,尤其在打退饶州军后,游骑斥候对南边控制比较严密,又因他两人对卢龙军发起攻势尚短,一心拿下对方军阵,还无暇去重视南边......种种原因之下,再加之大同军游骑布置得当,竟然使得他们没有更早发现大同军,直到人家到西楼了,才知道人家来了。

    “最重要的是什么?”耶律倍不知道耶律德光在反思过失,见对方停顿了片刻,便忍不住问。

    耶律德光看向大同军,面容严峻,浑如青山,“大同军之后,还有无其它唐军?”

    耶律倍心头一跳,“难道李从璟调派的唐朝援军,不止大同军?”他转念一想,心头顿时一片苦涩与忌惮,“的确......极有可能。”

    说到这里,耶律倍没有再说下去,而耶律德光竟是也没有将话题深入的意思。

    因为他二人心里都明白过来。

    仅是大同军与卢龙军合力,契丹军就无法轻易拿下,若是唐军真的还有援军在赶来,那形势就极为不乐观了——极有可能的局面是,一时半会儿根本就不能拿唐军怎么样。

    这还要取决于大唐援军的规模,若是大唐调集了更多军队北上,到时候莫说短时间内拿唐军如何,只怕他们一直就不能拿唐军如何。

    这就很值得深思一番了。

    拿不下唐军,那就只能......

    耶律德光忽然认真道:“兄长,唐军极有可能还有援军到来,若是如此,契丹将再度面临四年前的局面,甚至比四年前更加严重!值此国家危难之时,臣弟愿以身报国,相助兄长抵御外敌,一心一心,绝无欺瞒!”

    耶律倍一怔,随即双眼微眯,两人这回碰面以来,这还是耶律德光第一次以“臣弟”自居,向他称臣,“哦?你果真愿意尽心尽力助朕抵御外敌?”

    “国难当前,不存私怨!”耶律德光严肃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臣弟虽然私心深重,却也知道,若是契丹不存,个人断无幸免之理!臣弟与兄长之争,成败皆是家事,但若是家都没了,争执还有什么意义!”

    “好,好!”耶律倍点头称赞,“既然如此,你且说说,当下该如何?”

    耶律德光眉目坚定,“猛攻大同军!”

    “哦?”耶律倍不动声色,“方才你不是说不能贸然行动?”

    “此一时彼一时,兄长请想,若是唐朝援军甚多,一旦让他们陆续到来,形成合力,到时要胜他们可就不容易了!”耶律德光果决道,“唯有在此之前,猛攻大同军,使之不能与卢龙军合力,再破卢龙军,我军方可扭转战机!”

    耶律倍不置可否,“先前打了一夜一日,也没能攻破唐军第一道防线,此时猛攻,能收成效?”

    耶律德光苦涩一笑,“兄长何必明知故问。先前虽然战事激烈,但你我相互推诿,彼此猜忌,谁也不肯尽全力,这才无法突破唐军防线......”

    “放肆!”耶律倍厉呵。

    “是,臣弟有罪!”耶律德光低下头。

    耶律倍嘴角动了动,像是满意的笑,又不紧不慢道:“先前不尽力,朕如何相信你,往下便会全力以赴?”

    “臣弟愿亲临战阵,督导战事!”耶律德光仍是弓着身。

    耶律倍目光闪动,打量了耶律德光好半响,这才道:“好!既然你有这份心,朕岂会不信。”说着,耶律倍就要去扶起耶律德光,再说些兄弟同心之类的勉励话,好彰显自身的品德,但动作做到一半,还是生生忍住,“既如此,你且速去,朕自会为你掠阵!”

    低头的耶律德光,察觉到耶律倍扶他的动作到了一半又停住,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谢兄长!”耶律德光自己直起身,“那臣弟去了!”

    “且去,朕也当归去严令将士。”耶律倍声音平静,而又尽显皇帝威严。但实际上,他心头跳动不停,方才要去扶耶律德光时,他猛然惊醒,若是耶律德光趁他去扶的时候,骤然发难,将自己制住,那旁人是绝对反应不及的!正因如此,他才硬生生止住了这个动作。

    就在耶律德光转身离去的时候,耶律倍忽然叫住他,“你方才说,谢什么?”

    耶律德光微微一怔,然后转身,行礼,“谢皇上。”

    “很好。”耶律倍笑意浮上脸庞。

    ......

    耶律德光去卢龙军阵前督战后,他的部曲果然加强了攻势,而且不止加强了一星半点,多番猛攻之下,将士伤亡惨重,但他半分也不心软,红着眼睛,拔刀在马背上宣读军令,严明赏罚之制。

    耶律倍见耶律德光这般拼命,也少不得严令部曲,加强攻势,去死磕大同军。

    不知不觉间,暮色降临。

    夜渐深。

    直到子时之后,契丹将士望去,但见耶律德光仍在阵前,面对卢龙军,那身他自个儿特有的甲胄很明显。

    军心大振。

    而此时,卢龙军阵与契丹军阵交战的地方,有一群人,突入卢龙军阵后,竟然被卢龙将士拉进了阵里,并且没有被卢龙将士刀剑加身。

    被拉的那个人,是耶律德光!

    “殿下,耶律德光来了。”孟松柏来报。

    李从璟微微一笑,“让他进来。”

    他与耶律德光曾有盟友之约,故而在他身边留了人,以备联络。

    寻常甲胄的耶律德光,被收了刀,卸了甲,他在卢龙军阵中唯一的帐篷前整了整衣襟,将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而后大步走进帐篷,不卑不亢,不慌不忙。

    然而他一进帐,整个人就愣住了。

    帐中坐着一个人。

    耶律敌烈!

章六十二 倾军投大唐【第一更】

    两军正在对垒,阵战颇为激烈,金戈厮杀之声,更是远传十里之外。耶律德光选在这个时候来见李从璟,也亏的是李从璟曾在他身旁留了人,这才能事先阵前联络,而后经过一番周密安排,把他带到李从璟面前。

    来之前,耶律德光做了许多准备,进帐之前,也将接下来要谈的话细细梳理过。此番虽是有求于人,他却没打算把自己的姿态压得太低,然而无论如何耶律德光都想不到,饶州大军主帅耶律敌烈竟会坐在帐里。

    李从璟高居主位,虽无笑意,但看向耶律德光的目光,满是揶揄,那模样比笑出声来更显智珠在握。耶律敌烈坐在客位,见耶律德光进帐,着即起身,见礼道:“殿下。”

    “南院大王也在这里?真是巧了。”耶律德光收敛神色,压下心头惊讶,不痛不痒说了一句话后,到帐中向李从璟见礼,“秦王,别来无恙。”

    李从璟坐着没动,淡淡道:“若是旁人说这话也就罢了,耶律德光你也这般问候孤,孤却极是不快。怎么,挥师十万,与孤开战一日夜,这时候也好意思问孤别来无恙?孤可是有恙得很呐!”

    耶律德光嘴角动了动,作痛苦状,“都是被逼无奈,还望秦王大人不计小人过......”

    “岂有此理!”李从璟一拍案桌,“孤王好心助你,有意提携你做契丹皇帝,此番更是不惜千辛万苦,领卢龙将士远道而来为你助威,你倒好,不领情也就罢了,竟与耶律倍那厮合谋,见面就对孤王动刀枪!如此厚颜无耻之行径,简直闻所未闻,令人发指,令人不齿!孤王告诉你,孤王很愤怒,后果很严重!”

    耶律德光眼角抽了抽,心说你他娘的也好意思,嘴上说着跟我联手,暗地里却指使耶律敏不开城门,这还不算,我好不容易拉拢了耶律敌烈,本来就要入主西楼了,却叫你给他打跑,搞得老子现在有城进不得,只能跟耶律倍死磕,我他妈跟谁说理去......你这分明就是恶人先告状,论强词夺理、厚颜无耻,我他娘的哪里能跟你比?

    想到这,不禁瞪了耶律敌烈一眼,暗说你这老匹夫,五万人拦不住两万人,真是愚蠢到家了——耶律敌烈接触到耶律德光眼神中的信息,当真是欲哭无泪,暗说你跟耶律倍在西楼对峙,闹得国都大乱,人心惶惶,我的人哪里还有心思抵御外敌?这完全不能怪我啊!

    “秦王息怒,都是误会,误会!”耶律德光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明知是李从璟不当人在先,他却不能说半句对方的不是,心里可真是委屈极了,“孤王也是深知自身举止失当,但这两日也的确是为耶律倍所逼迫,别无办法,眼下孤王前来,就是专程来赔罪,看看如何弥补过错......”

    李从璟大手一挥,“这过错可是大了,寻常手段怕是弥补不了!”

    耶律德光知道李从璟这是在要价,对方既然肯要价,就说明这事还有的谈,当即咬牙道:“只要秦王言语,任何事都可以谈!”

    李从璟眼前一亮,他等的就是这句话,这下得了耶律德光积极回应,心头一乐,遂点头道:“既然你有诚意弥补过错,孤王也不是小心眼的人,你且坐下。”

    耶律德光暗松一口气,心说这第一关可算是过了......妈的李从璟这厮太过阴险狡诈,实在是难缠得紧,闹得老子竟然都有点紧张......

    他不能不紧张,毕竟他能来,耶律倍也能来,李从璟到底要不要相助他,那是有选择主动权的!

    李从璟准了耶律德光落座,却又不搭理他了,转而看向耶律敌烈,老神在在道:“耶律敌烈,你方才说了什么?让耶律德光这一搅和孤王给忘了,你再说一遍。”

    “是。”耶律敌烈赶紧俯身应是,心头却已知道,李从璟这是要借此给耶律德光施压,他偷偷看了耶律德光一眼,但见对方也正看过来,目中不无担忧忌惮之意,心下一叹,暗说殿下呀殿下,此番只有对不住你了,你可别怪我,我也是有苦衷的。

    耶律敌烈清了清嗓子,这才向李从璟拱手道:“臣方才向秦王殿下请命,请允许臣率饶州军归降大唐,从此为大唐子民,为大唐戍卫边境......”

    一语既出,如夜半惊雷,满座皆惊!

    好吧,其实只有耶律德光很震惊。

    “耶律敌烈,你说甚么?!”耶律德光一惊而起,一声怒喝。

    饶州军虽败,毕竟尚有数万勇士,对契丹仍旧是一股重要力量,这下耶律敌烈说要降了大唐,对契丹国而言,岂非是割肉喂鹰,献甲资敌?!

    这还了得!

    面对耶律德光的怒斥,耶律敌烈闭目不语,他自感这事做的的确太不地道,所以也有些气短。

    “耶律德光,这是孤王大帐,有你呼喝的余地?”李从璟冷笑一声,“给孤坐下!”

    耶律德光转头怒视李从璟,“你......”

    他想说李从璟你他娘的不要太过分!但接触到李从璟的眼神,那双眸里杀意凛然,威猛如虎,如欲吃人,他一时话难出口,正当他想要再提一口气,无论如何也要为此事争上一争的时候,李从璟已是再度开口:“耶律德光没听清你方才的话,耶律敌烈,你再说一遍!”

    杀气乍现!

    耶律敌烈苦涩难言,但此时却已没有选择。

    自前日兵败,他率饶州军败回,一路上想及日后处境,很是惶恐不安。

    他丢了数万兵甲不说,军中将官更是人去楼空,这不是一件小事!

    他不在乎契丹人戳他的脊梁,但日后无论是耶律倍还是耶律德光,都绝对不会姑息于他,将他撤职查办都是轻的,若是稍微狠辣一点,就会追究他资敌、怯战、放任唐军兵临西楼的大罪!

    届时,他空有数万兵马,却无将官梳理,根本毫无战力,也就是说,面对日后皇帝的治罪,他根本无力反抗!

    就更不必说拥兵自重,攫取大权力了!

    思及种种处境,耶律敌烈焉能不慌?

    而要从根本上改变这种局势,就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索性降了大唐!

    降唐,从可能性上说,那是不必迟疑的。大唐自太宗开始,便广泛收纳草原诸部以为己用,往后各种征战,多用番兵也是事实,番将立功而显赫人前的,更是不胜枚举。早先如此,当下更是如此。更何况早年时大唐胸怀宽广,四方贤才,但凡有才学者,皆能入朝为官,莫说北漠草原,便极西之地之人,只要能贡举提名,出仕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耶律敌烈认为,他此番降唐,根本不用担心大唐不纳。而且他率军依附,对大唐而言更有极大的政治意义,那意味着今日之大唐,已有复兴之势,他的投靠不仅是明证,也将再开诸部依附大唐的潮流!大唐皇帝李思源秦王李从璟,皆是志向远大之辈,也必定欣然接纳,而且少不得还要宣告天下,以彰显自身的德望、人心所归。

    凡此种种,耶律敌烈根本就不用担心投靠大唐之后的待遇问题,因为大唐绝对不会让他失望。哪怕就是空给名头,也会给他一大堆,让他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以吸引更多的效仿者。

    当然,这个想法只是一种耶律敌烈可以选择的可能性,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还是大唐之大势,大唐之实力。

    投靠强者,才能比自己辛辛苦苦摸爬滚打能获取更大利益。

    且不去说唐军如今在草原上屡战屡胜,耶律敌烈更看重的,是大唐在中原先定荆南、再平两川。

    而让耶律敌烈火急火燎跑到李从璟面前,迫不及待向李从璟效忠的,还是他这两日接到的消息,亦或者说,他察觉到的风起云涌。

    君子都、大同军,接连出现。

    因为地利的关系,耶律敌烈的眼线,更是察觉到了大唐边军的动静。

    ——大唐边军,正大举北上,其席卷草原之势,犹如百年沙暴!西楼之南,已成一片黑甲狂潮!无数精甲,前赴后继,正如无数大江大河,争相汇入大海!

    这番景象,不是他臆想的,而是确确实实就在眼前。

    最多不出三日,大唐精甲即会大举抵达西楼,其势之众,少说也有数万之数!

    更令人心惊的,是耶律敌烈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唐军精甲正在赶来。

    耶律敌烈敏锐的察觉到,唐军此番动静之大,前所未有,只怕那秦王亲临西楼的谋划,更是犹如惊天巨幕!

    耶律敌烈心动了,双眼炽热了,这对契丹是灾难,但只要他投靠大唐,这就是他的莫大际遇!参与其中,就能分得一杯羹,哪怕只是分一碗残汤,也够他一生享用!

    所以耶律敌烈来了。

    所以在听闻李从璟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让他重复一边方才的话时,他没有犹豫,再次大声道:“臣耶律敌烈,请求秦王殿下,准许臣率饶州军归降大唐,自此为唐臣,誓死效忠,永不相叛,若有贰心,神人共弃!”

    耶律德光死死盯着耶律敌烈,如同要将对方活活吞下去。

    那是他的契丹,那是他的饶州,那是他的勇士......竟然被耶律敌烈,拱手送给李从璟,送给大唐?!

    感受到耶律德光灼人的眼神,耶律敌烈就更加知道他已毫无退路,他俯着身,咬咬牙,向李从璟恭恭敬敬道:“饶州军先锋万余将士,天亮后即会抵达此地,全都听从秦王殿下差遣。只需秦王殿下一声令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他犹如一条亟待被人收养的野狗,吐着舌头,拼了命的摇尾乞怜!

    契丹本就是唐臣,今日他耶律敌烈彻底投靠大唐,也不过是更进一步而已,心里实在没甚么良心上的负担——谁叫四年前,耶律倍就向大唐称臣了呢?

    耶律德光如遭雷击。

    饶州军已被解甲、已无将官,李从璟此时也不会轻易就信任他们,重发兵甲、归还将官,但是这万余饶州军,虽无战力,但也根本就无需参战,他们只需往唐军身旁一站,表明自身立场,对契丹军的杀伤力就无与伦比!

    同是契丹军,袍泽手足,并肩作战,本是应有之义,而今却投靠唐军,对自身举刀相向,这对那些仍在与唐军作战的契丹军,将是莫大打击!

    那是大势的此消彼长,那是士气的翻天覆地。

    对耶律敌烈在此时表露出来的忠心,李从璟很是满意,他站起身,笑着点头,“孤王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又是帝国招讨总使,统领所有王师,你如此忠心,孤王岂会不答应你的请求。耶律敌烈,孤王这就任命你为大军宣慰使,如何?”

    耶律敌烈大喜,连忙拜伏在地,“末将,谨遵军令!臣,拜谢秦王,拜谢陛下!”

    李从璟笑意浓郁,“起来吧,不要让孤王失望。”

    耶律敌烈又是一番大表忠心,而后感动的涕泗横流。

    耶律德光面色僵硬,身子再无力气,颓然坐倒。

    李从璟看向耶律德光,微笑道:“耶律德光,你此行前来,所谓何事?你放心,有耶律敌烈珠玉在前,孤王心情很好,没甚么事是不可以谈的。”

章六十三 所谓儿皇帝【第二更】

    耶律德光心如死灰,他知道这番不仅失去了与李从璟谈条件的先机,更知道即便往后他成为契丹皇帝,也将不再有今日耶律倍的权势——就更不必去跟耶律阿保机作比。

    耶律德光惨烈一笑,“孤王与秦王本是盟友,孤王兴兵西来,也是因为耶律倍不遵与大唐昔日协议,妄起刀兵,破坏草原秩序,秦王深明此理,故而才愿与孤王联手。今日孤王前来,正是想请秦王相助孤王,共破贼军,共灭贼子,恢复契丹安宁。”

    李从璟懒洋洋的坐下,“耶律德光,闲话休叙,你要与耶律倍相争,那是你俩的家事,孤王不想参与。所以你的请求,孤王拒绝!”

    耶律德光脸色大变,“难道秦王要相助耶律倍那贼人不成?”

    李从璟动也不动,“都说了这是你俩的家事,孤王不会相助于你,自然也不会相助耶律倍。”

    耶律德光沉下脸,“秦王是打定主意,要坐山观虎斗,收受渔翁之利?”

    李从璟耸耸肩,“既然你都知道,又何必多言。”

    “李从璟!”耶律德光一拍案桌,“你不要太过分!你真当孤王不会与你以死相搏,鱼死网破?”

    李从璟撇撇嘴,“别说的这样大义凛然,你已经没机会了。你不愿答应孤王的条件,自然有人会答应。”说着,他稍稍前倾,目光沉了两分,“还有,劝你不要再口口声声鱼死网破,你要想打,你就一直打就是了,孤王奉陪到底!”

    耶律德光目光闪动,忽而冷笑道:“你当真以为,孤王只有眼下这些兵马?你当真以为,孤王就没有后手?”

    李从璟嗤笑一声,“孤王也不妨告诉你,最迟后日,你就会接到黄龙府的军报。那时候,你就知道黄龙府在面对什么,你再来跟孤王说说你的后手,看孤王听是不听。”

    “你......你竟然不顾协议,派兵去了孤王的黄龙府?!”耶律德光大惊。

    李从璟很认真的点头,“去的是安北营,彭祖山领兵。另外,还有营、平二州边军相助。”

    耶律德光说不出话来。

    “好了,谈条件吧。”李从璟摆摆手,“孤王没空跟你瞎扯。”

    “你不助我,还要谈什么条件?”耶律德光咬牙切齿。

    李从璟笑道:“我不助你,天经地义。但你要我不助耶律倍,可不得付出点什么?还有,日后你要入主西楼,怎么都得孤王点头,你岂能没有表示?”

    “你要什么?”耶律倍知道这是题中之意,这才是他今夜来此的目的,至于所谓让李从璟助他,他也不知道那根本就不可能。

    原本,耶律德光和耶律倍还有合力共拒李从璟的机会。

    然而,李从璟早不让大军露出痕迹,此时才突然调来,为的就是不给耶律德光与耶律倍为国难而死战的机会,若是彼时唐军大举袭来,耶律德光还没到西楼,大可引兵退回黄龙府,逼得耶律倍跟唐军死磕,那样也就不会有耶律敌烈的谋私,唐军的形势就要严峻得多。

    又或者,形势对契丹太不利的话,耶律德光就干脆打出勤王的旗号,与耶律倍同战李从璟,那也名正言顺;又或者,耶律德光直接调派一支军队给耶律倍用,也不是一丝可能性都没有。

    无论如何,都比契丹根基大损、完全受制于人要好——如果心系家国的话。

    但唐军大队人马露出痕迹太晚,等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察觉到事情不妙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在西楼城外碰了面,一个做足了叛臣的戏份,一个被迫放弃西征损失已经太大,此时谁都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此时的联手,注定纽带不牢靠。

    若是唐军果真只有卢龙一军也就罢了,毕竟弱,即便纽带不牢靠,也能将其击败。

    但眼下不同了,契丹军已经无法轻易击败唐军。

    而且,因为耶律倍、耶律德光都进攻了卢龙军的缘故,此时他俩无论是谁来谈条件,都已授人把柄,理亏在先,就不可避免被李从璟大肆敲诈勒索——耶律德光此时甚至怀疑,李从璟只带卢龙一军出现在西楼面前,就是为了引他和耶律倍来攻,这样他就有了狮子大张口的理由,日后对契丹即便勒索得狠些,也说得过去,不会对契丹国中的亲唐派不利。

    “真真是,阴损到了极致!”耶律德光在心里骂道。

    但他还是没将李从璟的阴损认知完全,因为李从璟开始提条件了。

    李从璟看着耶律德光,开始解释“狮子大张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要想成功登上契丹皇位,你只要答应大唐两个条件,不多。其一,割地。仪坤州、饶州、黄龙府,都要交割给大唐。其二,登基要接受大唐册封,并且向我大唐皇帝称子,也就是说,契丹皇帝得称呼大唐皇帝一句‘父皇’!”

    “你要我献土,将关山险要全都割让给大唐?你还要我做大唐的儿皇帝?”耶律德光跳将起来,“这不可能!”

    他方才就觉得奇怪,为何李从璟要调安北营和营、平二州的边军攻打黄龙府,而不是让渤海国出力,现在总算是明白过来,原来李从璟打的就是要将黄龙府收入囊中的主意!

    调集北境边军悉数出动,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李从璟竟然是这般谋划!

    仪坤州、黄龙府要是割让给大唐,契丹顿失南面、东面军事重镇,日后大唐一旦相对契丹用兵,面前将是一马平川,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有一百种方法将大军送到西楼,这就更不必说还要割让饶州了——饶州可就在西楼眼皮子底下!

    接受大唐皇帝的册封才能登基称帝,那契丹可就完全成了大唐的属国!这不仅是名分上的问题,还涉及到政治军事人心等一系列大问题,假以时日,大唐未必不能将契丹变成大唐领土!就更不必说,还要去当大唐皇帝的儿皇帝,那契丹人再碰到唐人,就会完全抬不起头来!

    若是如此,日后契丹国内的亲唐派就不叫亲唐派了,因为契丹国中将处处都是亲唐派,也就无需再明着叫出名号来!

    李从璟站起身,哂笑一声,“耶律德光,你考虑清楚。现在你已经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你还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孤王说过,争要争大势,赢也要赢大势,孤王占据了大势,你还拿什么跟我谈?”

    耶律德光死死盯着李从璟,“这不可能!孤王绝对不会答应!你休想!”

    李从璟挥挥衣袖,“既然如此,你回去便是。耶律敌烈,替孤王送客。”

    耶律敌烈方才也被李从璟的话震惊得呆住,他就算再敢想,也想不到李从璟是这样的用心,惊骇之余,他不禁感到庆幸,暗道还好老子明智,及时抱住了秦王的大腿。

    愤然出帐,耶律德光在帐外着甲,耶律敌烈就在旁边看着他。

    “你这狼心狗肺之辈,竟然恬不知耻投靠唐朝,难道在你心里就没有一点家国大义,全然只有一己之私,只想着自身功名权力?!”耶律德光心中不平。

    耶律敌烈人老皮厚,冷笑道:“耶律倍西征,你就兴兵来攻西楼,想要夺取皇位,老夫也想问一问,你心里可有家国?左右不过跟老夫是一丘之貉,你有什么资格嘲笑老夫?”

    耶律德光-气得直欲吐血。

    就在这时,耶律德光的后阵,突然火光大盛,喧嚣大起。

    耶律德光脸色大变,彼处可是他的大营!

    看那动静,分明就是有人突袭他的大营,突击他的大军后阵!

    他的部曲顿时大乱!

    彼处,耶律倍看着自己的部曲进攻耶律德光所部,双目中闪动着极度的仇恨,火光下,他的脸色狰狞扭曲的如同厉鬼。

    时间已经很晚了,再过不久就要天亮,在这一夜中,耶律倍也接到了和耶律敌烈一样的消息,他也知道了数不清的唐军,正如涨潮的海水一般,铺天盖地向西楼袭来。

    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在耶律德光军中的眼线传回一条重磅消息:耶律德光消失在阵前,不知所踪!

    眼见耶律德光所部猝不及防,被自己的皇帝军杀得鬼哭狼嚎,耶律倍眼中的嗜血之气越来越重。

    他想到了他这一生的遭遇。

    身为耶律阿保机长子,早年他随耶律阿保机南征北战,浴血厮杀历经无数险境,吃下无数苦头,受过数不清的伤,助耶律阿保机荡平四方,立下赫赫军功,而他本身又是天资不错之人,在军事政事上屡有谏言,被耶律阿保机所采纳,而后收获许多利益。

    凡此种种,多不胜数,正因如此,耶律阿保机称帝之后,他被立为皇太子。

    那是他千辛万苦换来的地位,也是本该属于他的地位。

    然而,突然有一日,一切都变了。他不再受耶律阿保机重视,不再受群臣敬仰,许多人都开始疏远他,许多人都开始与他作对,他经历阴谋,他经历险恶,他经历背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耶律德光!

    因为耶律德光更像耶律阿保机,所以深受他的喜爱,因为耶律德光是述律平的幼子,所以更受她的袒护!

    不是因为他耶律倍天资不好,而是因为耶律德光天资更好,所以耶律德光渐渐取代他的分量,直到成为本该是他来担任的契丹兵马大元帅!

    他们都忘了他耶律倍曾今的付出与血汗!

    耶律倍数度反抗,却根本毫无作用。

    他被忽视,一再被忽视,却只能对月嚎哭。

    他甚至听到风声,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商议,等到再打下一片疆土,就封他去做一个藩王,让耶律德光取代他的储君之位,来做契丹的皇帝!

    耶律倍终于无法忍受这种背叛,他愤然选择与李从璟合作。

    自登基为帝以来,耶律倍殚尽竭虑,日夜勤政,清心寡欲,甚至连皇后都无暇册封,只是一心强大契丹,恢复耶律阿保机的霸业,他有什么错?

    但耶律德光背叛了他,述律平再度背叛了他,就连他一手栽培、大加器重的耶律敏,也背叛了他!还有那些平日受他君恩的勇士,也有那么多背叛了他!还有那么多受他厚遇的臣子,韩延徽、耶律敌烈,也都背叛了他!

    他有什么错,却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他有什么错,如今却要皇位不保,性命堪忧?!

    他不服!

    命运不公!

    眼看耶律德光部曲四下溃散,横尸遍野,耶律倍疯狂的笑起来,他举着火把,就像举着神明之力,肆无忌惮的大叫起来:“杀光他们!杀光这帮逆臣贼子!契丹是朕的,天下也是朕的,谁敢觊觎朕的皇位,谁敢动朕的江山,朕就要他死!要他们全部都死!”

    他仰天大吼,“朕是天子,谁能奈我何?!”

    他的吼声豪壮,激昂,慷慨,不可一世。

    而他的脸上,却落下滚烫的泪水。

章六十四 谁在喊威武【第三更】

    耶律德光怔怔望着己方军阵的动静,一时忘了挪脚。

    李从璟走出帐来,瞧见了黑夜中的混乱,啧啧赞叹两声,对耶律德光道:“看来有人比你还要心急,却是率先动手了。”

    耶律德光暗暗握紧双拳,额头上青筋暴突,但他始终咬着牙,并没有因怒失态。

    “献土,做儿皇帝。”李从璟面容淡然,“对你而言虽然差了些,但至少还能做契丹之主。若是你再耽搁一阵,就只剩下一抔黄土了。在黄龙府的时候孤就说过,无论你怎么选,都在孤的掌控中。”

    军阵大乱,耶律德光竟还沉得住气,等了好半响,他才一字字道:“饶州不割!”

    李从璟道:“成交。”

    谈判本来就有条件增减,他先前给出的要求,本就留了耶律德光还价的余地。

    耶律德光最后深深望了李从璟一眼,这才快步离去。

    耶律敌烈立即眉开眼笑的拍马屁,“殿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三言两语即定江山,实在是让臣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李从璟冷冷瞥了他一眼,耶律敌烈立即讪讪,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桃夭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了战场半响,忽然叹道:“真说起来,其实耶律倍也颇为可怜。”

    李从璟点点头,不过随即望着战场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故事,或者悲情,或者慷慨,不一而足,但在战场上,只以胜负论生死。”

    杜千书也走过来,望了战场半响,而后声音复杂道:“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大争之世!”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简单,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各率部曲互相厮杀,两军二十万之众,在西楼城前,在唐军将士的目视下,拼尽了所有力气,杀得天昏地暗,杀得山河变色。

    传闻这一战,声传数百里,连饶州那边都清晰听到了厮杀声,也不知是真是假。

    大战一直持续了两日两夜,几乎是一刻不曾停歇。

    两日后的又一个黄昏,西楼城前已是一片地狱,尸横遍野、血流漂橹,便是赶来的大唐边军将士,看了都不禁骇然,那浓得几乎让人窒息的血腥味,也不知熏吐了多少人。

    契丹举国二十万精锐大军,这一役伤亡过半。

    最后胜利的一方是耶律德光,他阵斩了耶律倍。

    看到耶律倍头、身分离的尸体时,李从璟也是一阵黯然无言。耶律德光披头散发,浑如一个血人,他把刀插在脚边,坐在尸堆里大口喝酒。

    兴许是喝的太猛烈了些,耶律德光剧烈咳嗽起来,他放下酒囊,望着李从璟,神色难言,用沙哑的嗓音道:“其实他本不必死。他的军队虽然败了,他却可以逃走,但他偏偏不退,反而带着亲军逆向冲阵。最后他身旁的人都死绝了,可是竟然真的被他杀到我面前。他举起刀,吐血都吐得不成模样,却想砍下我的头。”

    耶律倍抬起头,看见天空悠远,“他是真的想杀我,他是真的恨极了我。你没看到他那双眼睛,我从未见过那般可怕的眼睛。就像是两团鬼火,里面倒映出我自个儿的样子,愤怒,执着,悲哀,凄凉,不肯放弃,像小孩子一样。”

    又灌了一阵酒,洒的胸前到处都是,耶律德光又咳嗽了一阵,这回咳得更加猛烈,咳得他弯下了腰。抬起头,他继续道:“他的眼睛那么红,那么亮......我从来不知道,人的眼睛竟然可以那么红,那么亮......以至于,有那么一瞬,我竟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让他杀了我。”

    耶律德光轻声呢喃,“可我还是杀了他,亲手斩断了他的脑袋。这就是他的宿命,死在我手上,总比死在你手上要强。他是个不错的契丹人,只可惜,他不该做契丹皇帝。”

    面对满目疮痍的战场,李从璟道:“他原本不会是契丹皇帝的。”

    耶律德光桀桀笑出声来,“但他已经做了四年皇帝,并不吃亏,他这辈子也算是值了。”他笑着笑着,笑容愈发大声,最后笑出了眼泪。

    只是那眼泪,没有笑意。

    最后耶律德光站起身来,站姿雄武,“现在,轮到孤王来坐契丹皇帝了!”

    李从璟看了他一眼,“但愿你会比他做的好。”

    “你放心,绝不会让你失望!”耶律德光拿起血刀,翻身上马,去找自己的部曲去了。

    桃夭夭走过来,看着李从璟好奇道:“你在伤感?”

    李从璟嘴角扯了扯,“争霸天下的人,不需要伤感,只需要勇往直前!”

    桃夭夭望了一眼耶律德光的背影,“但他的确是哭了。”

    “兄弟相残,终归背离初心。”李从璟默然片刻,扬鞭归营。

    战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耶律倍来找过他,目的和耶律德光一样。

    这位契丹皇帝,在大帐中指着李从璟,愤怒的咆哮过、指责过、怒骂过,后来也痛哭过、哀求过。

    耶律倍最后问李从璟,明知耶律德光比他更强,大唐为何还要扶持虎狼?耶律德光一旦做了皇帝,十年之后,对大唐的威胁绝对比现在的他大。

    他问李从璟为何敢这么做。

    李从璟有很多理由,很多令人信服的理由,但最终只对耶律倍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荡平天下,何用十年。

    正是这句话,让耶律倍彻底死了求李从璟相助的心。

    因为耶律倍从李从璟的那句话中,读懂了李从璟对契丹的态度:契丹,日后也是他荡平天下的一部分。

    而让契丹换主,不过是他荡平契丹的一部分。

    ......

    至此,大唐边军已有大部分抵达西楼,兵马也达到了空前的六万。而耶律德光在经过与耶律倍惨烈一战后,能调出来用于列阵的军队,也不会比这个数目更多了。

    况且,威塞军和河东军,还在赶来的路上。

    大战落幕之后,耶律敏打开了西楼城门,城中百官,在城前跪迎。此时,战场还远未打扫干净。只不过,当先在这些百官的跪迎中走进城的,却不是耶律德光和他的部曲,而是李从璟率领的卢龙军。

    卢龙军进城布防之后,耶律德光才得到李从璟的准许,率领有限部属进城。

    这一日,西楼城中的人,无论是契丹人,还是唐人,亦或是其它部族、国家的人,都清楚的认识到了一件事:唐军,才是这座城池的主人。

    哪怕唐军之后会南归,但今日的既定事实却不会被改变。

    李从璟领军从街道上行过的时候,两侧站满了西楼百姓,从他们的服饰中可以看出,其中有不少来此行商的唐人。

    他们站在契丹人群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还有些零散,但就是这些不及契丹十分之一的唐人,此时挺腰抬胸,目光睥睨,却有十万之众的架势。

    他们看着左右的契丹人,目光里的自豪、威严、俯视之意,浓烈的怎么形容都不过分,仿佛此时他们就骑在契丹人的头上,可以任意拉屎撒尿。

    若有契丹人一不小心碰到了他们,他们就会大着眼睛瞪回去,有那胆气雄壮的,更是直接走到对方面前,狠狠俯瞰着对方,直逼得对方落荒而逃这才满意。

    相比唐人的自信威严,契丹人的气势就要弱了许多,甚至可以说毫无气势。哪怕他们才是西楼城的主人,此刻却如同过街的老鼠,畏畏缩缩好似生怕见光一般。

    在唐军铁甲碾过街道的时候,这些契丹人大多双眼茫然,神色恐惧,他们看着唐军精甲,感到如头悬利剑,竟是不敢多看一眼,唯恐触犯到对方一般。

    李从璟见到一名布衣唐商,一把将一个锦衣契丹人扯到后面,而后站在他面前向自己投来敬仰的目光,那契丹贵族却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只能灰溜溜退到一边。

    此情此景,不禁让李从璟想起,前时耶律倍率大军西征时,街面上的契丹百姓是何等意气风发,其中不乏有人可劲儿找他国子民的茬,以宣扬自身的威严,而此时,他们身上的自信与豪气,早已被城外的变故给打击的烟消云散。

    逆臣作乱,皇帝战死,唐军入城。这一系列变故,足以摧毁他们的信念,让他们从雄壮变得卑微。

    李从璟策马从街面上行过,两侧的唐人悉数下拜,开始只是唐人在拜,后来契丹人也不得不拜。

    他们的喊声山呼海啸。

    “秦王威武!”

    “唐军威武!”

    “大唐威武!”

章六十五 今朝窃尔国【第一更】

    册封诸事,自然不能是李从璟来做,契丹大势平定之后,他即上书李嗣源,将与契丹所谈各项条件,一一写明,而后交由李嗣源定夺,待确定一切无误,再由李嗣源派遣使臣,来行册封之事,并且主持耶律德光的登基大典。

    这些事涉及到很多繁琐礼仪,仅是信使往来就要耗时无数,非一日之功。在此之前,耶律德光也不能入住皇宫,只能在西楼别寻地方安身,这对他而言或许倍感憋屈,但对耶律敏来说,时间却是半分也浪费不得。

    如今大事已定,卢龙军接掌西楼大部分城防,李从璟更是高居城中,当仁不让开始坐起主来,原本西楼城里的亲唐派,在经过耶律敏的大加拉拢之后,就已经势力非常,到了如今,更是极速膨胀。

    若说之前,亲唐只是某些贵族、官吏的政治路线选择,只是他们攀附耶律敏权势的必由之路,那么到了如今,亲唐便是**裸的利益诱惑,是大势所趋。

    李从璟之所以呆在西楼,久不离去,最大的原因,无非是相助耶律敏,进一步壮大契丹亲唐派。在有武力做后盾的前提下,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容易得不能再容易。

    这也是战事已经结束,而威塞军、河东军仍要开赴西楼的原因。耀武扬威,或者是宣扬大唐军威,震慑一切宵小之徒的不法之念,这就是近十万唐军要做的事。

    西楼城池不小,但相比中原大城就不值一提。近十万唐军在城外扎营,营盘之大,远超西楼城。以威势论,军营是大城,西楼倒是成了小城。在杀气凛然、拥有铁甲壁垒的军营面前,西楼城就像一个瑟瑟发抖的孩童。

    至于契丹军,耶律倍与耶律德光一役,死伤无数不说,更有许多人逃散,回到自己的部落中闭门不出,西楼城外的契丹军营中,兵马只有只有唐军半数。原本西楼城中倒是有些兵马,此刻接耶律敏之令,也是老老实实呆在营中。

    这些日子最高兴的契丹人,抛开耶律敏不说,就数耶律敌烈了。这厮有事无事就跟在李从璟屁股后面晃悠,竭尽所能向谄臣靠拢,后来见李从璟实在不爱搭理自己,也不气馁,转而跑去与唐军将领结交。

    他本是身份尊贵之人,这厢又是主动率军投降,大大助涨了大唐士气,省去了唐军不少麻烦,所以在他肯“卑躬屈膝”的时候,倒是赢得了不少唐军将领好感,虽说不上左右逢源,旬日来倒也能与许多将领把酒言欢。

    耶律敌烈如今已经完全成了谨小慎微之人,哪怕与李彦超等人处的再融洽,也是半个字不敢提让卢龙军归还饶州军官的事。

    这日,一向对他不咸不淡的李从璟,派人来传他去北院宰相府,耶律敌烈不敢怠慢,怀揣一颗忐忑的心,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北院宰相府前车水马龙,达官显贵多如蝼蚁,以门庭若市已不足形容,说是菜市场倒是更贴近一些。耶律敌烈在百步之外就不得不下马,因为实在是挤不进去,短短的距离让他折腾了近半柱香的时间,才满头大汗找到门。

    进了府之后,耶律敌烈被安排在偏厅等候,然后接待他的人就走了,半天也没传回来音信。

    偏厅之中官吏众多,都在相互攀谈,见耶律敌烈进来,顿时脸色各异,不过能坐在这里的人,多半是何等立场已是不言而喻.起初的怪异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马上就有人来跟他打招呼,有些与他相熟的,更是亲近的犹如自家兄弟。

    耶律敌烈在厅中没坐多久,俨然已经成了中心人物,四周围绕他的官吏,叽叽喳喳将他捧上了天去,有言辞委婉的,赞他洞察先机,有言辞直接的,赞他识时务,一来二往,闹得耶律敌烈信心大增,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故而说,大唐已现复兴之相,不消多久,天可汗便要再现世间,诸位,你我该如何做,岂非一目了然?”耶律敌烈说这话的时候,姿态拿捏得很足,立即得到一片附和之声。

    而后终于有人过来,告之秦王传见。

    耶律敌烈赶紧起身,在一众达官显贵羡慕的目光中,弓着身子跟着来人出门。

    见到李从璟的时候,耶律敏不出意外也在场,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官员,一个是秦王身边的人,他自然认得,唤作杜千书,另外一个,耶律敌烈也熟悉,那是契丹国内执掌法度的头号人物,康默记。

    “臣拜见秦王殿下,下官见过宰相大人。”耶律敌烈赶紧行大礼。

    “起来,坐。”李从璟指了一张案桌。

    耶律敌烈落座后,李从璟问他:“饶州军军心如何?”

    耶律敌烈屁股还没沾座,闻言立即起身,他一时拿不定李从璟问这话的深意,“这......军心尚且可用,殿下放心,勇士们绝对忠于大唐!”

    “你不用这般紧张,坐。”李从璟笑了笑。

    “谢殿下。”耶律敌烈立马坐下去。

    “今日叫你来,是想听听你对契丹军事的见解。你向来都是军国大臣,值此紧要时候,宰相大人也希望你能有所进言。”李从璟道。

    李从璟说的这些话分量可是不轻,耶律敌烈心头一震,竟然从李从璟的眼里看出了期许之意,这让他如饮鸡血,再看耶律敏,对方也是颇有些期待的望着他,不禁更受鼓舞。

    说到军事,耶律敌烈是行家里手,这些时日他虽忙着与唐将结交,为日后前程铺路,但也不敢忘了本分,对契丹军事格局——所谓格局,无外乎日后耶律敏与耶律德光如何划分各自的军事势力,有过深入思考,这下见李从璟问题,忙整理好措辞,一一言说。

    耶律敌烈虽然私心沉重,紧要关头投靠了李从璟,但那只是德行问题,与才能无关,他在军事上的才能极为出众,要不然也不会早在耶律阿保机时便就是南院大王。耶律敌烈这一开腔,就说了半个多时辰。

    他对耶律敏、耶律德光军事势力划分的建议很明确:让东据西。

    耶律德光势起黄龙府,东部是他的根基之地,也是契丹八部势力较集中的地区,述律平影响力很大,耶律敏无需与之相争,也争不了。

    争不成东部,就争西部。西部多是契丹建国后新据之地,教之东部,老贵族势力有限,且耶律倍西征,沿途留有残余兵马,耶律敏正好收为己用。

    从某种意义上说,耶律敏与耶律德光之争,乃是契丹新兴附唐势力,与以契丹为本位的老贵族之争。

    又且,东部东临渤海国,有外部压力,而西部是黑车子室韦、鞑靼部,契丹不打他们就好,他们断然无力为非作歹。

    最后,耶律敌烈总结道:“只要宰相大人控制西部,在大唐于仪坤州驻军之后,便能与辽东安北营、渤海国,形成西、南、东三面,对耶律德光的合围之势,将其困在其中不得施展。耶律德光便是想要拓展势力,也只能往北,而北地严寒,并无太多富裕地域,如此,耶律德光势困力弱,自保尚且艰难,无复能与宰相大人相争。”

    李从璟将耶律敌烈夸赞了一番,引得对方大为振奋,这才道:“要控制西部,饶州必须纳入囊中,又且饶州临近西楼,可相互呼应,得饶州者得西楼,实为重中之重。”

    耶律敏不太乐观,“当日耶律德光答应你的条件时,唯独提出饶州不献,可见他对饶州的重视,这厢要他不觊觎饶州,只怕颇为艰难。”

    李从璟笑了笑,“我自有办法。”

    说着,看了耶律敌烈一眼。

    耶律敌烈不知李从璟是何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大拜而呼:“殿下英明!”

    耶律敌烈这等做派,让李从璟不禁哑然失笑,“日后我王师南归,国中还要多加倚重宣慰使,宰相大人的安危,可都交到你手上了。”

    耶律敌烈心头一震,心道原来这才是李从璟今日叫他来的主要用意。

    “有劳宣慰使了。”耶律敏也转身行礼。

    耶律敌烈收殓心思,肃然道:“宰相大人言重,下官万死不辞。”

    至此,论调算是定下来。

    耶律敏执掌权柄,自立山头与耶律德光的皇权相争,其它方面都好说,唯独军事上,耶律敏在契丹国中势力太浅,她本事对军事也不太通晓,实在难的很。

    巧的是,就在李从璟为此事犯愁的时候,耶律敌烈率部来降,这一下可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于是李从璟打定主意,让耶律敌烈来辅佐耶律敏,帮她支撑起军方的半边天。

    方才耶律敏与耶律敌烈的对答,实则是定下了耶律敌烈不去大唐,而是留在契丹辅佐耶律敏的事。

    至于耶律敌烈的忠诚,李从璟倒是不担心,因为他没有选择,也不可能再度投向耶律德光——投耶律德光,能得到的东西不会比现在更多,只会更少。最重要的,只要大唐强盛,耶律敌烈也不会自寻死路。

    武事基调定下来之后,再说文事文臣。

    这方面是李从璟不担心的。

    耶律敏治下的亲唐派文臣,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契丹人,一部分是汉人。

    前者由耶律敏自己牵头,后者以康默记为首。

    这就不得不说康默记此人。

    与韩延徽、韩知古一样,他也是早年被耶律阿保机从大唐边境掳来,而后才干被发觉,渐渐被耶律阿保机重用,成了朝堂重臣,汉官代表人物。与韩延徽不同的是,康默记没有像前者一样,忘了祖宗,全心全意做了耶律阿保机的狗。

    如今大唐强势复兴,而康默记身在契丹未久,心中仍念家国,自然要站到亲唐派的阵线上来。

    契丹国中的汉官,几乎都是被掳掠来而后量才使用的,如康默记这样怀想故国的人,才是大多数,像韩延徽那等背宗忘祖之人,很少。

    这些汉官,前些时候为契丹效力,把持了契丹一部分权柄,如今大唐北压之势已成,他们倒向大唐、相助祖国,自然带着一部分契丹权力。

    亲唐派的大行其道,不是没有道理的。

    由康默记的经历和现今的举动,李从璟不由得想到了阴谋论:若是汉人都去他国为官,一旦一朝势力大成把持了他国权力,就能配合祖国大军,倾覆他国而为汉人之国。

    这种事,唯有两个字可以准确形容:窃国!

    李从璟曾不无恶意的揣度:要是耶律阿保机见到如今契丹国内的局势,说不定会气活过来。

    李从璟对韩延徽这等人恨之入骨,但对康默记这些“间谍”,则很是欣赏啊。

    以至于李从璟初见康默记时,拉着对方的手,眼泪都要流下来,情真意切的对他说:“这些年,苦了先生。请先生恕罪,孤来晚了。孤代大唐,向先生赔罪。”

    彼时,康默记老泪纵横,伏低大拜,身躯颤抖,痛哭不已,“臣等日夜南望,夙夜以待王师,几是望眼欲穿。今终见王师北来,臣等死而无憾矣!”

    李从璟见状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到底忽略了什么。

    他心头震颤,几乎想扇自己一耳光。

    在康默记身后,那些默默抹泪的汉人官员,也都齐齐下拜,哭成一片。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中原百姓尚且亟待王师北上,那些去国离乡的汉人,对王师的期待又该到了何种程度?

    南面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李从璟望着眼前跪倒一片的汉人官员,这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可怜人,多是满面风霜、只剩老残之躯,或许他们的痛苦无人能知,但他们对王师的守望,对回归大唐的渴望,却是真真切切、感人肺腑。

    昔年,他们到死,到埋骨荒冢,到化为尘土,也没能盼来王师。他们的血泪深埋在地下,历经无数岁月,不过是化为一声沉重叹息。有谁,又曾解了一分?

    李从璟在这些同胞面前深深拜倒下来,以头扣地,“从璟,来接诸位归国。”

    还好,这一世,我没有来的太迟。

章六十六 山河多少事【第二更】

    文臣诸事,倒也不用多作赘言,李从璟要施行他的窃国之策,在具体政事措施上,还有许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例如在契丹原本兴太庙、佛寺、汉学的基础上,进行更深一步的规划,在加强加快契丹精英分子汉化的同时,也要推行契丹的全面汉化。

    这些文事,都需要亲唐派的文臣们去做,这也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局面,契丹汉化的越深,亲唐派的势力也就越巩固越强大。如此下去,不出十年,契丹终要变天。

    就像当年卢龙变天一样。

    只不过这回,李从璟不用再亲力亲为。

    对于归国这件事,虽然汉官们无比怀念故国,然而众人也都知晓大唐的谋划,特别是在李从璟向众人表明,日后要将契丹国土变成大唐之地,将契丹人变成唐人之后,他们敏锐的意识到,如今大唐要做的事,比当年太宗做的要更加深入,也更加有意义,所以他们开始犹豫。毕竟太宗只是威服诸夷,却没有化夷为汉的意思,或者说化得不够。

    康默记心念坚定,在听完李从璟的交代后,他激动的浑身颤抖,紧紧抓住李从璟的手,立即做出了决定,“臣这老残之躯虽已凋敝,倒还勉强可堪一用。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请秦王殿下奏明陛下,臣愿为大唐千古功业之先驱。一日不将草原化为唐土,一日不南下归国!”

    康默记的脸仍是一张古板的脸,但李从璟却从对方亮如天日的双眼中,看到了对方的坚持与渴望。

    作为一项千古功业,身在局中,能为此事出力的人,谁也不想被排除在潮流之外。

    同样,这是身为唐人的康默记等人,报效家国的最好方式,也是当下他们施展个人抱负,名垂青史的绝佳选择。

    李从璟最终同意了康默记等人的请求,让他们为大唐盛世的到来再立功勋。

    许多日后,李嗣源派来的使臣浩浩荡荡到了西楼,来与契丹商议最新的两国盟约,率领使臣队伍的是宰相李琪,但一应事务还是以李从璟为首,他为帝国打下了这赫赫功业,事到最后当然没有被人抢走风光的道理。

    在与耶律德光的最后一次谈判中,李从璟与他就契丹献土问题未解决的事作了最后商议。

    “孤王的部曲,必须在饶州驻军,这件事孤王绝对不会让步!”对耶律敏在军事上“让东据西”的策略,耶律德光经过这些时自然已经认清,“唐军已经在仪坤州驻军,若是孤王的部曲不掌控饶州,那岂非贵**队随随便便就能到西楼?孤王决不允许!”

    李琪冷哼一声道:“契丹是臣,大唐是君。便连契丹皇帝,也是由大唐册封,称大唐皇帝陛下为君父!大唐与契丹,实则已成一家,在这种情况下,大唐军队不驻扎西楼,已是做了让步,在下奉劝阁下一句,还是识时务些得好!”

    “这不可能!”耶律德光坚决道。

    李从璟摆了摆手,“这样吧,黄龙府给你。”

    “什么?”耶律德光一怔。

    “黄龙府给你,饶州便维持原样,依旧由耶律敌烈的部曲驻扎。”李从璟道,“这样你总该满意了?”

    “君无戏言!”耶律德光不是觉得这个条件不能接受,而是太能接受,黄龙府是他的龙兴之地,能用不在饶州驻军换回黄龙府,他当然乐意——无论如何,饶州驻扎的总还是契丹军。

    “当然。”李从璟手指敲打着案桌,“不过西楼城防诸事,得交给北院宰相府。”

    耶律德光还没来得及欣喜,正在纳罕李从璟是不是有其它阴谋,听了这话,立即不干了,“此事万万不行!”

    李从璟沉下脸来,“耶律德光,你不要贪得无厌,你当真以为孤王好脾气,事事都能顺着你来?”

    耶律德光黑着脸,恨得只咬牙,若是西楼城防权都给了耶律敏,那他还有什么安全可言?虽说皇宫仍有防御力量,但也难保他坐卧不安,“不行,西楼城防诸事,北院宰相府最多只能做一半的主!”

    李从璟露出笑意,“成交。”

    耶律德光:“......”

    李从璟示意李琪,“李公若是没有异议,此事就此决定如何?”

    李琪笑道:“一切但凭殿下做主。”他当然没有异议,舍弃黄龙府那夹在耶律德光与渤海国之间的疙瘩地,换取饶州的主动权与西楼一半城防权,本就是来之前他们商议好的事。

    更何况,时至今日,黄龙府也还没打下来......

    耶律德光哪里不知他着了李从璟的道,对方大方答应交换黄龙府,实则不过是以退为进之计——黄龙府虽然还没被唐军完全打下来,但已丢了不少地盘,关键是,黄龙府在李从璟早先要的时候,他就没表示反对......

    对大唐军队而言,只要稳固仪坤州周边防线,就足以威慑、声援西楼,而耶律敌烈提出的围三阙一之策,本就不包括黄龙府——黄龙府这个地方,还是让渤海国去跟耶律德光争的好。

    “这厮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黄龙府,前时提出要我献出黄龙府,只不过是狮子大张口,好以此换取其它利益......”耶律德光心中已经明白过来。

    但事已至此,他也没办法再反悔。

    更何况,他也不算太吃亏......

    当然,最重要的是,耶律德光认为日后他能将今日失去的夺回来,也能将耶律敏打压下去。

    “这份协议,还缺一个名字。”李从璟忽然道,他笑了笑,“不如,就叫澶渊之盟?”

    众人愕然,不解其意。

    李从璟站起身,在正午的阳光中走出门去。

    石敬瑭献幽云十六州、向耶律德光称儿皇帝,这事不会有了。

    辽宋澶渊之盟,不会有了。

    有的是契丹向大唐割献仪坤州千百里之地,有的是耶律德光向李嗣源称儿皇帝,有的是......唐军唐人在契丹耀武扬威,然后签下了一份世人不解其名的协议。

    李从璟负手站在门外,迎着刺眼的阳光看向太阳。

    大唐,威武!

    还有你自己,也很威武。

    ......

    这一日,契丹于西楼城南筑坛,耶律德光登上坛顶,在此接受大唐册封,继位为契丹皇帝。

    唐军精甲,护卫坛侧,契丹兵马,远远观之,契丹百官,于坛前而拜,千万契丹百姓以及他国子民,翘首见证了这一幕。

    旗帜在招展,天地被祭祀。

    大唐秦王李从璟,在坛顶宣读大唐皇帝李嗣源的诏书。

    而后耶律德光跪拜,双手高举,接过册封诏书。

    契丹皇权,大唐授。

    这天的阳光,格外耀眼。

    世人会记住,历史,曾在这一刻定格。

    ......

    终是要南归了。

    城外送别,礼仪隆重。

    耶律敏忍了很久,忍得很辛苦,最后还是当着众人面落了泪。

    李从璟鼻子也有些酸,但还是笑道:“洛阳的大门开着,你随时可以率使节来访。虽说你本就是女儿家,但哭成这样还是不大好,容易伤身。”

    耶律敏没有去抹泪,任由它们在脸上倘佯,也许是不知此时一别,何时才能相见,她有些小小放纵自己的情感。她虽然在哽噎,却还是倔强的抬着头,所以红脸红鼻子就特别清晰,听了李从璟的话,她幽怨着说:“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李从璟摇头,看着她严肃道:“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耶律敏委屈的鼻子直抽,最终还是点头:“听你的就是。”

    桃夭夭过来拉住耶律敏的手,替她擦了把泪,“别怕,姐姐会常来看你。”

    “姐姐你真好!”耶律敏差些嚎啕大哭,与桃夭夭抱了一回,突然脸色一变,气咻咻道:“真是便宜你了!”

    桃夭夭眼帘耷拉,满头黑线。

    李从璟对康默记等人拱手而拜,“往后契丹诸事,还要辛苦诸位,从璟拜谢!”

    康默记等人回礼,俱都道:“殿下言重,我等不敢言苦。”

    翻身上马之后,李从璟远远看到了站在城墙上的耶律德光,对方一身皇袍,在一众官吏与近卫的簇拥下,倒也显得颇有几分威风,只一眼,李从璟扬起马鞭,踏尘而去。

    此行契丹,李从璟最大的收获,不是消耗了契丹国力,不是让耶律德光割献了领土,甚至不是让帝国威严再传万里草原,使群雄俯首。

    而是得到以康默记为首的汉官重新为帝国效忠。

    之前他们是在无意识汉化契丹,而往后,他们将是大唐征服契丹,甚至是征服草原最重要的力量。

    韩延徽这些人,李从璟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帝国强盛,天下之大,不缺忠臣;帝国疲弱,四海之内,遍地奸佞。

    山河辽阔,大军凯旋。

    离别愁绪,也不是谁起了头,最后很多人都在高声诵读一首诗,最后那声音充斥在天地间,苍凉、厚重、雄浑,如有一座山脉一跃千年,如有一条大河流传岁月,让人知道有些东西一直都存在,一直都未变。

    中华之所以是中华,汉唐之所以是汉唐,需要的是掌权者强大这个帝国,建立民族自信与豪气,如此才能培养更多为国精忠之人。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章六十七 去迎接他们【第三更】

    洛阳。

    一座茶楼上。

    李从荣与边镐相对而坐。

    侧旁有茶釜正煮茶,清香袅袅。

    李从荣看着边镐,“王兄在北境闹翻了天。”

    “岂止是闹翻了天,而且有百年未见之大功收入囊中。”边镐神色平静。

    李从荣问道:“先生就没有别的话要说?”

    “听闻杨吴已经开始攻打楚地。”边镐道。

    李从璟有些不满边镐此时还这副不温不火的模样,“不错!杨吴攻势如潮,楚王抵挡不住,已经向陛下求援。”

    “陛下作何打算?”边镐问。

    李从荣皱眉道:“陛下作何打算,孤王如何知晓?”

    “既然殿下不知晓陛下打算,为何不向陛下出出主意?”边镐道。

    李从荣又问:“出什么主意?”

    “自然是发兵求援楚王的主意。”边镐道。

    李从荣眉州皱得更甚,语气不善,“陛下计议未定,孤王贸然进言,若是合了陛下心意倒好,若是不合,岂非自找麻烦?”

    “那就让陛下采纳殿下的进言。”边镐道。

    李从荣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两川已定,北境已平,帝国已无它患,岂非正是彰显王道,立德立威于天下的时候?”边镐道。

    李从荣默然不语。

    边镐不紧不慢倒了茶,将茶杯推倒李从荣身前,“殿下想要立功,总得有立功之地才是,如今四方平稳,除却楚地,还有哪处地方可去?”

    李从荣没有去碰茶杯,默然半响,“还有夏州。前时陛下下诏,令党项人来朝,党项人竟然不遵诏令。当此之时,正可伐之。”

    边镐摇摇头,“殿下可知,党项人缘何不来?”

    李从荣答道:“朝堂风声,陛下有意迁党项人出夏州,另置节度使。”

    “正是如此。”边镐点点头,“但夏州不可去。”

    “为何不可去?”李从荣问。

    “党项人骁勇善战,夏州又是险地,进可据守重镇,退可隐遁沙漠,王师前去,难以建功。”边镐道。

    李从荣摸着茶杯,转了好半响,“楚地军功易得?”

    “与楚联手,何惧区区杨吴?”边镐双目有光。

    李从荣沉思半响,饮下茶水,“好!孤王这就进宫!”

    起身走了几步,李从荣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着边镐,意味深长道:“莫离回了洛阳,先生可知?”

    边镐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未作答。

    煮茶的侍女蜂腰肥-臀,眉宇间有风情万种,虽然着装淡雅,却也掩盖不了她本身的妩媚之气。

    “先生让李从荣去说动李嗣源出兵楚地,是何用意?”那侍女规规矩矩坐在旁边,目不斜视,声音不大,但内容绝不是一介侍女该问的。

    边镐自顾自品茶,“大吴攻楚,楚王求援,李唐到底发不发兵,却还是未知之数,需得让他去探明李嗣源的态度。”

    那侍女冷笑两声,“先生可是让李从荣去说服李嗣源,若是他果真得手,岂非弄巧成拙?”

    边镐摇摇头,也不在意侍女的态度,“军国大事,李嗣源自有计较,岂是李从荣能够说动的?”

    侍女皱眉道:“若是李唐果真发兵楚地,那该如何?”

    “该庆幸。”边镐道。

    “庆幸李唐来阻扰大吴大业?”侍女声音更冷。

    “庆幸领兵去做这件事的人是李从荣。”边镐道,“而不是李从璟。”

    侍女寻思片刻,“李嗣源素来倚重李从璟,若是决意援楚,为何会派李从荣去?”

    边镐道:“李从璟平两川、定契丹,功震天下,封无可封,除却一个东宫之位,李嗣源还有什么拿得出手?若是再让他在楚地立下大功,李嗣源难道去做太上皇?”

    侍女冷笑道:“李家父子可是父慈子孝得很,这回联手唱的这处大戏,还不足以让人吃惊吗?期待李嗣源忌惮、打压李从璟,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正因为父慈子孝,手心手背都是肉,李嗣源才会给李从荣立功的机会。”边镐成竹在胸,“就算李嗣源不忌惮李从璟,难道就不心疼他这个整日劳碌的长子?”

    侍女又寻思了片刻,又问:“若是李嗣源让李从荣去了夏州,那会如何?”

    “若是李唐对夏州动武,则必不会求援楚地。”边镐道。

    侍女冷哼道:“先生说话可是高深得紧。”

    “内政外战,这是李唐接下来要选择的东西。”边镐娓娓道来,“如今,李唐平两川、定契丹,有两件事可选。继续完善、深入天成新政,是为其一;继续向外征战,争霸天下,是为其二。以李唐目前的精力,二者只能选择其一。”

    侍女略微蹙眉,显然是对军政之事不太精通,“为何只能二选其一?”

    “深化天成新政,重心在于整治藩镇,整治藩镇,则必分其权、分其军。天成新政到了今日,若是继续深入,则必要令藩镇裁剪甚至是遣散军队,重募青壮为州军,这是最重要的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若说先前弱节度使之权,精选节度使之兵,还只是触及血肉,这回就是动其筋骨。若是此事顺利,日后李唐境内,将不复有藩镇,由此可知,继续削藩有多大动静,有多难。”

    边镐饮了口茶,继续道:“李唐要保证藩镇不生乱,或说能平乱,禁军就不能外调,也就无法大规模支援楚地。”

    侍女不解,“这跟夏州有何关系?”

    边镐道:“李唐之藩镇,除却边军重镇军力依旧强大,如今基本只剩下有数的几个皇亲藩镇还存有大势力。若是不出意外,边军藩镇只能改变制度,而不会遣散将士,而皇亲藩镇,则需要服从朝廷诏令。既然所有的藩镇都没有太大问题,夏州便凸显出来。”

    侍女问道:“夏州的党项人,有多少兵马?”

    边镐笑意莫名,“党项人举族皆兵,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兵马。”

    这话略显夸张,但大体意思不错,侍女默然良久,“如此藩镇,在天成新政的大势下,自然无法独善其身。”

    边镐点点头,“所以若是李唐对夏州出兵,便是要先着力解决内政,深化天成新政,消化两川战果。”

    “所以无论李从荣在李嗣源那里得到什么答复,我大吴都能提前做出应对。”侍女道。

    边镐略微笑了笑。

    侍女瞥了边镐一眼,“都说金陵才子,边郎第一,此言果然不假。”

    边镐放下茶杯,看向侍女,“现在林司首可以告诉在下,为何你会出现在洛阳?”

    林安心咯咯笑了两声,抚起鬓角发丝,姿态妖媚,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透着一股冷意,“来报仇。”

    边镐嘴角动了动,“徐相说,青衣衙门在洛阳一切行动,悉听在下调动。”

    林安心手上动作微微一僵,随即瞪了边镐一眼,咬牙一字字道:“本座也听你调动!”

    边镐不咸不淡道:“理当如此。”

    林安心大为恼火,盯着边镐道:“先生可知,莫离已经回了洛阳?”

    边镐边饮茶边道:“方才赵王已经说过了。”

    “很显然,他就是冲你来的。”林安心道。

    “在下很庆幸。”边镐道。

    “你又庆幸什么?”林安心问。

    “林司首并不是冲在下来的。”边镐笑意揶揄,“否则在下就真要害怕了。”

    林安心气得站起身,扭头就走。

    “林司首。”边镐叫住她。

    林安心转身,怒目而视,“本座并不是冲你来的。”

    边镐道:“但林司首得听在下调遣。”

    林安心胸膛剧烈起伏,平静了好半响,“有屁就放!”

    边镐说了三个字,“演武院。”

    ......

    莫离望着眼前的人,感到有些头疼,这回他回到洛阳来对付边镐,自然要调用军情处的人,作为军情处创始人之一,军情处诸位统领他都随心调动,就算面对桃夭夭,凡事也能商量着来,唯独眼前这人,他有些驾驭不了。

    等了许久,对方一直坐在椅子上玩手指,完全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莫离感到很尴尬,不得不咳嗽两声,挤出一个笑容:“第五姑娘,你不是在西川吗?怎么回来了?”

    第五姑娘抬头看了莫离一眼,继续削指甲的千秋功业,“回来帮你啊!”

    “这......怎敢劳动第五姑娘大驾?”莫离看着如一朵花一样摆在椅子上的红裳小娘,感觉有些棘手。

    “无妨,本姑娘向来很好说话。”第五姑娘把小胳膊挥了一圈。

    莫离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道:“既然如此,就要说实话。”

    第五姑娘把刮指甲的短刃往身旁的高脚桌上一插,摆正了身子,看着莫离,一脸严肃,“林安心没死,她又来了!”

    莫离“啊”了一声。

    第五姑娘肃穆的点点头,然后一把拔起短刃,又开始磨指甲,“这厮心狠手辣,我怕你应付不来,所以回来帮你咯。”

    莫离拱手:“感激不尽。”

    第五姑娘抽空看了莫离一眼,“说吧,你打算如何对付边镐?”

    说起正事,莫离顿时底气十足,他高深莫测的笑了笑,“听说他们要进演武院,我准备去迎接他们。”

章六十八 太原小娇娘(1)【第一更】

    近十万唐军自西楼南还,自然不是一日尽走,这得有个过程。此次出征,真正力战的部曲唯卢龙、大同两军,其中尤以卢龙军最甚,其他边军,基本只是来壮了声势,其中河东军尤其如此。河东军到西楼时,李从璟都已入城,这一遭算是踏青了一回。

    班师的顺序是河东军先走,边军次之,大同、卢龙军又次,正好与出征的顺序相反。如今两川、契丹都已大定,李从璟总算能松一口气,他打算顺道回晋阳看一看,便随了河东军一路。

    归到仪坤州的时候,大军暂歇,李从璟入城,在此停留了一日。

    得到仪坤州,不仅是拥有一城,仪坤州左右千百里之地,都入了大唐囊中,所谓防线,亦或是进击草原的桥头堡,这才算是有了规模。如今帝国整治藩镇,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幽州节度使虽有些特殊,却也不能还扩张势力。正如辽东没有划归幽州节度使一样,帝国也没有将仪坤州交给卢龙的打算。

    按照事先李从璟与李嗣源的商议,大唐在仪坤州置镇北营,与辽东安北营一样,统军之将不再加节度使、防御使等衔,而是沿用唐初之制,称大都督。

    大都督只是过渡阶段的官职,日后会逐渐替换为镇边将军,不过大都督的过渡期也很有必要,有例可循,才能安定人心,陡然由节度使、防御使撤为镇边将军,太过突然。

    仪坤州大都督,由李彦饶来担任,这也是他该有的重用。李彦超则入朝受封,往后往禁军任职——禁军的制度也要完善,都指挥使之上,当再有高级将领。至于幽州节度使,朝廷将另遣人选,符氏一门(李存审本姓符,李姓是晋王所赐)戍守幽州已经两代,卢龙节度使不能再由符氏继续把持了。

    李嗣源的意思,是让李从璟再遥领卢龙节度使,这样好处多多。

    李从璟将李彦饶带了回来,好让他早日入城主事,构建仪坤州防线。毕竟在草原驻军,这也算是开了先河,诸事都需要赶紧操持。

    “杜千书对草原诸事很熟悉,孤将他留在仪坤州,辅助你一段时间,凡事你俩要多商议,困难肯定不少,需要多加克服。这是帝国在草原第一支常驻军,你俩要做出表率来。”李从璟对李彦饶寄予厚望。

    李彦饶、杜千书齐声应是。

    李从璟又道:“往后有需要,只管向朝廷提就是,镇北营是帝国在草原的矛,帝国也是你们的后盾。”

    李彦饶显出几分豪气,“殿下放心,不出一年,镇北营必能向帝国交付上好战马万匹!”

    这话涉及到帝国马政,这也是帝国随后需要着力解决的大事,在这之前,帝国战马主要来自丰、胜二州、沙陀故地及其它地方的有限马厩,已经不能满足日后需要,对此李从璟没有多言,但也少不了一番勉励。

    “饶州军的兵甲、将官,何时归还,一回归还多少,视耶律敌烈的表现而定,你们自己拿捏分寸。”李从璟最后道。

    至此,契丹之事就算落下暂且落下帷幕。

    随后,李从璟随河东军一道入关。

    入关之后,李从璟嫌跟着河东军行军脚程太慢,就带了近卫,先一步往晋阳(太原)而去。

    年节时北上,在契丹折腾许久,如今春日已经过半,一只脚踏进了暮春时节,正是万物勃发,草木绿荫初成规模的时候,李从璟等人虽说不至于游山玩水,但在路上行走,也免不了过山望河,自然多有一番意趣。

    踏进晋阳地界之后,官道上的行人明显多了不少,有唐一朝风气颇为开放,加之又是春日时节,山庄田野中有不少踏青的郎君、娘子,尤其是到了晋阳近郊,往来的骡车毛驴填塞道路,但凡有绿荫、桃花、流水之处,皆有游人相围,便是那矮山上,也可见各色衣衫。

    那些儿郎也就罢了,无非是腹有诗书的卖弄文采、没有诗书的彰显勇力,而那些个一年中难得到处跑几回的娘子们——正经官宦人家的娘子们,无论大娘子、小娘子皆是轻衣薄衫,穿戴的花花绿绿不说,更有那眉点花子、颊施粉黛的美娇娘,不惧还未走开的冷意,露出粉嫩如水的小胳膊、白皙如玉的白脖子,再放出几声黄鹂般的轻笑,真是比那百花还要迷人眼。

    当然,最为紧要的,还是这些娘子们眼中的妩媚与风情,那可是比黑白无常还要能勾人魂魄,毕竟人家难得出来一趟,一放出来自然要可劲儿展露风姿,期待才子佳人的好事能落在自己头上。

    只要想想后世那些周末如同监狱里放出来的高中生们的疯狂,就不难想象此时那些娘子们的热情似火。

    李从璟不得不把近卫远远放在身后,免得他们妨碍自己欣赏风景。

    上一世他也算见惯了各种制服诱惑,但平心而论,没有一种制服比唐服更适合中国女子,尤其是配上唐人的妆扮,真是美得诗情画意。要不中国人形容女子之美都说美若天仙呢,天仙的风采神韵,就算不低眉不娇羞,仅仅是静静的站在远处,也是美得直入心灵。

    若是再能俯身去抚一株雨后的凤仙......

    “薄罗衫子金泥缝,连枝花样绣罗襦。”李从璟望着在路边弯腰弄花,静若处子一名小娘子,只恨没有携带一柄折扇,“却嫌脂粉涴颜色,淡扫峨眉朝凤仙。”

    他这厢胡拼乱凑了一首诗,津津有味的欣赏那小娇娘,对方闻声抬起头来,眉如远山眼如清泉,正是人比百花瘦,见李从璟正含笑打量着她,不禁粉脸微红,但她却也不低下头去,反而一直迎着李从璟的目光。

    “莫哥儿,快,折扇拿来!”李从璟心头大喜,心说这不正是本才子卖弄风流的时候?

    啪的一声,手上重重落了一个物什,李从璟无暇去看,顺手拿到身前,随手一转,正想潇洒的打开,忽然嘭的一声,自己胸前就挨了重击,他低头去看,只见手里拿的,哪里是什么折扇,分明就是一柄短刀。

    李从璟这才想起莫离早就回洛阳去了,心头一惊愕然转头,就看到桃夭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只是眼帘耷拉得跟树懒一样。

    李从璟顿感无趣,再看那小娘子时,只见她掩嘴娇笑,朝李从璟抛了个不知名的媚眼,这才婀娜起身,手抚着花草远去,留给李从璟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背影。

    “想我堂堂大唐帝国秦王......”李从璟看了手中短刀一眼,愤愤挂在腰间,正想大喊一声来人,把那小娘子给孤王抓回来,就听到一声惊问:“秦......秦王殿下?”

    李从璟循声去看,就见一名衣着华贵的富家公子,正站在道旁,吃惊的望着自己。见自个儿转过头来,那富家公子瞧见果然是秦王,连忙下拜,“小民拜见秦王殿下!”

    李从璟跳下马背,哈哈一笑,过去拉起对方,使劲儿拍了对方肩膀一下,“我这才刚回来,就给你撞上了,好家伙,今儿又出来卖弄风骚?”挤了挤眼,压低声音道:“就不要叫秦王了,我回来随意看看,原本打算今日进过宗祠,就去找你喝酒......”

    眼前这富家公子,唤作张有生,却与莫离一样,同样是李从璟发小,年少轻狂时没少在一起厮混,只不过关系比不得莫离亲近,才能也要差上一些,饶是如此也绝非庸人。

    早些时候,李从璟在淇门草创基业,也给他去了信,让对方来相助自己,只不过彼时对方去游学去了,兵荒马乱的竟是数年未归,后来李从璟诸事繁忙,身边渐渐不缺人手,就没顾得上再叫他。

    如今,张有生的父亲在太原任职,由于太原是当朝基业之地,朝廷于此设太原府,张有生的父亲便是太原府两名少尹之一,从四品的官职,绝对的地方大员。

    两人也是多年未见,此时不免叙旧半响,李从璟遂得知对方游学归来之后,本欲去投自己,后来见朝廷大开贡举,便想贡举出仕,只是时运不济,如今却无功名在身。

    “殿下......李哥儿既然归来,何不与我等同游一番,今日某相约了不少人,其中不乏青年才俊,李哥儿正好看看今日的太原才俊是否能入眼。”张有生朝李从璟眨眨眼,含义不言自明,他今日相约的自然不止是青年才俊,怕是大家闺秀也不缺。

    如今李从璟贵为秦王,于情于理,张有生都没有不与之亲近的道理,又见李从璟并不拿捏秦王架子,此念也就更加深切。

    李从璟沉吟片刻,按理说归乡当先见长辈、拜祖宗,但如今太原却是没他什么长辈,都去了洛阳,便连宗祠也只剩下故址,见张有生诚意邀约,再看看左右满是小娇娘,正好放松一番,劳逸结合方是持久之道,也就不推辞。

    “桃大当家,同去?”李从璟对桃夭夭道。

    桃夭夭回了一句“我要歇息了”,就打马离去。

    李从璟嘿然,心说这娘们儿虽然平日里不乏醋意,但到底识得大体,知道我要去品鉴太原百花,也就不跟着碍眼。

    李从璟招收叫来孟松柏,吩咐他让近卫们在远处歇着,不必靠近护卫,孟松柏俯身称是,至于他自己,肯定是要带一些精锐以仆从身份相随的。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李从璟望了一眼面前的无边春色,搓了搓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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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介绍:
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